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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间,王如龙和马应龙已经出来了整整两天,却仍然没找到那贼巢穴。

    这两天,他们沉迷找贼窝无法自拔,可没少吃苦头。

    渴了喝江水,饿了吃干粮,困了就在小船上眯一会儿,一个个都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下去。

    那假倭闷三就更惨了,虽然王如龙还得指着他带路,暂时没有剁他五肢,但拳打脚踢、皮鞭烛油是少不了的。

    “你他妈缺心眼是吧?”眼见不知不觉,又是繁星满天,王如龙脾气愈发暴躁,将闷三的脑袋按到水里好一个灌。

    “这都整整两天了,带着我们上了多少个岛?就他妈没找对一次!你不是存心的啊,嗯?”

    “不敢不敢……”闷三鼻孔喷水,咳嗽连连道:“这些岛一个样,我实在认不出来啊。”

    “那你就去死吧!”王如龙拔出刀来就要砍人。

    马应龙赶紧拦住道:“大哥息怒,这人公子说不定还有用,先记着账吧。”

    “嘘!”忽然,船头望风的手下低喝一声:“有情况!”

    王如龙这才放下那可怜的闷三,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远处有船。”手下将望远镜递给他。

    借着望远镜的帮助,王如龙发现远处漆黑的江面,有个亮点在缓缓移动。

    “这时候怎么有船出来?”马应龙也凑过来,一脸奇怪。

    大明的船只基本不夜航,而且远处那条船去的方向,正是东北!

    “谁知道呢,估计不是好人,跟上去看看。”王如龙沉声下令道。

    ~~

    好死不死,远处那条船,正是郭齐林所乘。

    他奉了帮主哥哥之命,天黑后去白芦沙通风报信。

    白芦沙在三沙东北方向,王如龙这两天也一直在这片水域兜圈子,能碰上合情合理。

    这厮赌瘾极大,偏生沙船帮严禁赌博。他现在怎么说也是刑堂堂主,也不好公然开局设赌。

    此番从三沙到白芦沙,连来带去得一天多,烂赌鬼当然要利用这机会好生过过瘾了。

    郭齐林和护卫在船舱里赌得昏天黑地,浑不知已经叫人给远远盯上了。

    一直通宵赌到四更天时,船夫在外头吆喝说,白芦沙到了。

    郭齐林这才丢下骨牌,到甲板上伸个懒腰,命手下挑起一串红灯笼。

    ~~

    上游三里外的小舟上,王如龙和马应龙趴在船头,共用一个望远镜。

    “大哥,我看他们跟咱们找的,是同一伙人。”

    “有点像,我去看看。”王如龙三两下脱个赤条条,嘴里叼着匕首,缓缓滑入了水中。

    然后顺着江流,无声无息漂向那条挂着红灯笼的沙船。

    盏茶功夫,王如龙便摸到了那沙船边七八丈远。

    他一个猛子扎下去,一口气便潜泳到了船底。

    这时,沙洲茂密的芦苇丛中,划出了一条小舟,响起操着生硬汉话的破锣嗓子。

    “哦,我当时谁呢?原来是郭桑。你滴欧尼酱还好吗?大半夜的不睡觉,来干什么滴干活?”

    “我滴欧尼酱大大滴好。我滴大半夜出来,当然是有事儿找你了。”没想到郭齐林还是个语言天才,跟对方沟通毫无障碍。

    他便将徐六和欧尼酱的吩咐,转告给了对方。

    “哈哈哈,我看你们吓破胆子啦,十五岁的孩子能干什么?”梅川一夫放声大笑,一脸不屑道:“不如我带人去西沙,把他杀了给徐家出气。”

    “行啦,别吹牛逼了。”郭齐林一脸鄙夷道:“你这么大本事,上次怎么掉头就跑?直接把他死啦死啦地,省了这些麻烦。”

    “上次是情况不明,小心为上。”梅川一夫振振有词道:“这次我有心算无心,胜券在我。”

    “是胜券在握,没文化。”郭齐林翻翻白眼,声色俱厉道:“梅川一夫你给我听着,总之这几天不准离开白芦沙,不然我欧尼酱放过你,徐六爷也不会饶了你的!”

    “哎,好吧。”梅川一夫这才不情不愿的点点头,旋即又笑道:“来都来了,就上岛用点撒西米吧。”

    “我怕拉肚子。”郭齐林摆摆手道:“话我带到了,不听有你好果子吃,回了。”

    说完便让手下撑船返航。

    “沙扬娜拉!”梅川一夫道一声珍重。

    “娜拉娜拉。”郭齐林敷衍一句,便猴急的钻进舱里。

    “来来,接着耍。”

    两艘船次第离开后,一颗脑袋从水下探出,正是王如龙。

    他不敢多做停留,奋力朝着来路游去。

    游了足足二里远,终于和船上的马应龙汇合。

    马应龙赶紧把他拉上甲板,又把条脏乎乎的毯子递给他。

    王如龙抹一把满头满脸的水珠,朝马应龙呲牙笑道:“嘿嘿,老子转运了!”

    ~~

    西沙海神庙。

    崇明就是一片片沙洲,美则美矣,但玩个两天也就腻了。

    赵公子也感觉有些乏,今日便没出门,在后院检查起两个弟子的功课。

    金学曾和于慎思感动的稀里哗啦,万万没想到还能有这待遇。

    毕竟科学门的口号是‘师父领进门、学艺在个人’,说人话就是老师发下教材起个头,学个啥样全看自己了。

    耳提面命?不存在的。答疑解惑?做美梦呢。检查功课?从没有过。

    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两个弟子简直就跟过年一样。赶紧将各自厚厚的读书笔记拿出来,准备将攒了一肚子的问题,向老师请教。

    “请问师父,最初比和最终比以及引理一的含义是什么?”于慎思幸福的掐了自己一把,疼。不是在做梦。

    “这个么……”赵昊寻思一下刚要开口,却听月亮门处响起沉重的跑步声。

    抬头一看,便见王如龙和马应龙气喘吁吁冲进来。

    “公,公子,找到贼巢穴了!”

    “而且王大哥还看见,那沙船帮帮主的弟弟,跟梅川一夫去通风报信!”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将打听到情况禀报赵昊。

    “纳尼?!”赵公子把厚厚的书本往于慎思脑袋上一按,欣喜起身道:“太好了!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看来老天爷也在帮你呀!你小子的苦日子到头了!”说着他兴奋的搓着金学曾的脸蛋道:

    “赶明儿李先生来了,本公子要亲自去趟三沙,会会那沈夫人!”

    “师父,万万使不得啊!”金学曾和于慎思赶忙苦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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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晌午,三沙沙船帮码头。

    这会儿,忙了一上午的水手和搬运工们,全都回镇上吃饭去了。只留几个帮众,在草棚子底下一边嚼着干粮,一边看守码头的货物和船只。

    忽然看见一艘没有悬挂沙船帮旗号的沙船,从南面缓缓驶近了码头。帮众们忙丢下干粮,拿起兵刃走到栈桥边,警惕的看着想要靠岸的船只。

    “这里是沙船帮的码头,外人不可随便停靠,赶紧离开!”小头目高声警告起来。

    那艘沙船上便现出个扎着双揪揪,半披着头发,穿着长衣长裤的小童,脆生生对他们说道:

    “还不快去禀报你们沈夫人,她请的李神医到了!”

    “什么李神医,没听说过。”帮众们挠挠头。

    “不知道,就赶紧让人去问问。”小童趾高气昂道:“我们先生只等盏茶工夫,过时不候!”

    “嚯,好大的口气。”小头目被小童唬住,赶紧让人去镇上问问。

    谁知转眼工夫,去的人便匆匆返回,身后还跟着个手大脚大的浓眉汉子。

    那大汉远远的就扯着嗓子大喊道:“神医啊,请留步,等一等!”

    小童吓一跳。“我去,这么快!”

    “嘿嘿,夫人吩咐小人,这两天一直在码头候着。没成想就回家吃饭的工夫,神医便到了。”大汉一边解释,一边走近那沙船。

    看清那小童的长相后,他不禁也吓了一跳。

    “啊,你不是……”

    大汉下意识刚要下拜,却见对方朝自己递个眼色,没好气道:“懂不懂礼貌,还不快迎接神医。”

    浓眉汉子这才知道事情并不简单,便硬生生咽下话头,上前与小童一块掀起舱帘。

    “恭请神医莅临三沙。”

    船舱里,便走出个四五十岁,仙风道骨的大夫。正是江南医院副院长、名满天下的李时珍。

    李时珍这次,就是个么得感情的工具人。他只点点头,便在那小童的搀扶下,稳步下了沙船。

    “请神医稍后,我们夫人马上就亲来迎接。”浓眉汉子忙躬身道。

    李时珍看一眼小童,小童便代他答道:“我家先生坐船久了,想走两步活动下筋骨呢。”

    “那好吧。”浓眉汉子见李时珍点头,赶紧接过药箱,头前带路。

    ~~

    小童自然是赵昊所扮了。

    他劝服了徒弟,打消了妹子们的顾虑,打扮成李时珍的药童,跟着来了三沙岛。

    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得亲眼看看沙船帮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值不值得自己争取。

    一路上,他跟在李时珍背后,东瞅瞅西看看,一副天真烂漫样子,倒一点都不违和。

    李时珍和高武、马应龙几个,却只觉得一阵阵汗毛直竖。

    夭寿啊,老黄瓜刷绿漆了,有人装嫩了!

    不过他这样的伪装效果确实一流。谁能想到,让徐家闻之色变的赵公子,居然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赵昊却不理他们异样的眼神,只仔细审视着海沙镇的一砖一瓦。

    只见这里街道虽然不宽,却干干净净,看不见什么垃圾。房屋虽然上了年头,却都修补的十分用心,没有一点破败的样子。

    这回儿正是镇上人吃完饭上工的时候,只见男男女女虽然穿的是补丁衣服,却都浆洗的干干净净,精神面貌也跟别处很不一样。

    给赵昊的感觉,就像七十年代国营厂的工人那样。有秩序,有力量,有自信。

    这是沙船帮能在江海之上,长存百年的秘密所在了吧?

    在这个年代,这是如此独特的一群人,怪不得会招来徐家的觊觎。

    ‘武装起来稍稍训练,就是一支很不错的水军了。’赵昊满意的点点头,正待继续观察一下。便听大街口,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问好声。

    “夫人!”

    “夫人好!”

    “夫人日安!”

    街上的行人自动分开两边,让出一条去路来。

    只见那俏丽的小寡妇、沈夫人陈怀秀,领着一抬没坐人的腰舆,急匆匆迎面而来。

    看到浓眉汉子身后那个清矍的大夫,陈怀秀俏脸上浮现出欣喜之色。

    “哎呀,李神医真的来了。谢天谢地,小滕有救了。”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扫过赵昊的面庞,却只迟疑了一瞬,便若无其事的掠了过去,只向李时珍行礼如仪,然后请他老人家上轿。

    自始至终都当赵公子是个寻常的摇童。

    赵昊瞥一眼那浓眉汉子,心说跟你家主子学着点。看看人家多机灵。

    李时珍自然推辞不坐,在陈怀秀的陪同下,步行来到位于镇中央的一处三进的青砖宅院中。

    不远处的大坪前,那一排颇为壮观的建筑,就是沙船帮总舵了。

    ~~

    进院之后关上大门,陈怀秀才赶忙向赵昊下拜赔罪道:“方才失礼了,往公子海涵。”

    “哪里哪里。”赵昊笑着摆摆手道:“我就是跟着来看个热闹的,沈夫人当我不存在就好。”

    “岂敢。”陈怀秀信了他才叫有鬼。

    “先看看病人吧。”李时珍实在受不了赵昊这副辣眼睛的打扮,忍不住沉声道。

    “本该如此。”赵公子自然无不应允。

    “那就劳烦神医了。”陈怀秀赶紧引着二人往后宅走去。

    还没过月亮门,两人就听到院子里,响起一阵稚嫩的尖叫声。

    “放开我,我要找嫂子。嫂子,你去哪儿了!”

    “小滕乖,别着急。夫人去接神医来给你看病……”

    “我没病,滚!”

    陈怀秀听得神情一黯,小声对赵昊李时珍道:“抱歉,小滕又发病了,若有冒犯之处,还请二位海涵。”

    “无妨,正好观察病症。”李时珍进入物我两忘的专业状态,甩下赵公子,大步走近了后院。

    一进后院,就闻到浓郁的药味。

    赵昊只见那浓眉的妇人死死抱住一个情绪激动,身体弓弯尖叫的孩子。

    那孩子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生得骨瘦如柴、表情都扭曲了,也看不出个正模样。

    但隐约能看到他眼白发红,眼袋发青,一张脸却涨的通红。

    赵昊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这小模样还真是挺恐怖的。

    李时珍却快步上前,先捏着孩子的嘴,观察了他的口腔,又看了看他的手指,然后略一诊脉,便沉声道:

    “是水银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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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沙镇,陈怀秀家内宅中。

    “水银中毒?!”浓眉夫妇闻言齐声惊呼:“怎么可能?”

    李时珍不悦的哼一声道:“怎么,怀疑老夫的诊断吗?”

    “不敢不敢,”浓眉妇人忙摆手连连道:“不过先生能再给滕少爷仔细看看吗,我们岛上都是一群跑船的,又没有炼丹鎏金的,怎么会有水银那玩意?”

    “是啊先生,岛上就没有那玩意。”浓眉汉子肯定道。

    沈夫人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道:“小滕从小就没接触过这东西。”

    “有没有接触过,你们说了不算,病症说了算。”李时珍却毫不动摇,哼一声道:“没有人比老夫更懂水银中毒了。”

    赵昊点点头,心说这话不假。李时珍可是给重度水银爱好者嘉靖皇帝,当过保健医生的……

    嘉靖非但长期服用重金属,还时常亲自下场炼丹。而且把炼出的丹药,赏赐给内侍近臣。

    这样不禁省钱,还能先让人测测毒。看看没问题自己再吃。

    当时皇帝近臣雨露均沾,都没跟着少嗑药。

    比如嘉靖皇帝的奶哥哥陆炳,是先帝最信任的男人,自然磕了最多的药。

    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天再冷只穿一件单衣,一丈多高的墙,轻松就能翻上去。

    就是这样的强人,也禁不住积年累月的重金属炼体,在五十岁时就忽然暴死,害的陆家也被风吹雨打去。

    身子骨弱的就更惨了。大学士袁炜没嗑几年就病入膏肓,乞休归家的途中便一命呜呼了。

    另一位大学士严讷身子骨也是一天不如一天,看到袁炜这下场,吓得他赶紧乞骸骨,回家有请李时珍帮着排毒调养,才苟活了下来。

    至于严阁老和徐阁老也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偷奸耍滑了。磕了好多的药,也没什么大碍。

    不过严阁老在位最后几年行事颠三倒四,屡屡出言冒犯皇帝;徐阁老这二年病体缠身,怕是都少不了水银的功劳。

    据说徐阶致仕返乡,路过常熟时,特意向严讷求了排毒的方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但李时珍当年,就是因为苦劝嘉靖‘珍爱生命,远离丹药’不果,才会愤然从太医院辞职,回乡写他的《本草纲目》去的。

    所以他对水银中毒实在太了解了,说没人比他更懂也不为过。

    ~~

    李时珍从药箱中拿出一副金针,在孩子头上下了针。

    他又让沈夫人用艾条,灸那小滕的合谷穴,以镇静安神、调气止痛。

    一番针灸下来,那孩子终于恢复了神志,也不叫唤了。歪在陈怀秀怀里一动不动。

    “神医啊,真是神医啊。”浓眉夫妻彻底服气了。

    “少胡吹,只是让他安静下来,还没治病呢。”李时珍却不买账。

    “先看看孩子居住的环境吧。”赵公子便沉声提议道。

    “不错。”李时珍点点头道:“看他这样子,八成是长期接触水银所致。”

    “哦,好,公子和先生这边请。”沈夫人如梦方醒,赶紧请两人进去东厢房。

    进屋之前,赵昊提醒一句:“先生,还是先做好防护吧。”

    李时珍忙一脸钦佩道:“没想到公子也很懂。”

    两人便又站住脚,让高武去船上将装备取来。

    等装备的空档,李时珍问陈怀秀道:“他发病应该有一段时间了吧?”

    “是,半个月前,这孩子突然性情大变,大喊大叫。甚至出现了幻觉,妄想。”陈怀秀叹口气回忆道:

    “起先以为是被魇着了,请了神婆神汉驱邪,也去海神庙天后宫烧香拜过,但依然没什么用。”

    “这才想起看大夫?”李时珍不悦的哼一声,又道:“那少说一个月前,他就应该有异常了。”

    “还真是。”浓眉妇人惊呼一声道:“大概一个月前,滕少爷开始喊头疼,晚上睡不着觉,白天没有力气,读不进去书,也不想吃饭。夫人请了大夫,给他开了安神化食的药,也没什么效果。”

    说着她小声补充道:“所以后来才会请神看。”

    “请的都是什么庸医?!”李时珍总是可以找到角度骂人的。“这孩子眼白发红,眼袋发青,他们看不出来吗?”

    “他们说这是长期失眠所致……”浓眉妇人嘟囔道。

    “这么点大的小屁孩,还失眠?”李时珍哼一声道:“那他牙上的汞线这么明显,他们都看不出来吗?!”

    “汞线?”陈怀秀三人都是一脸不解。

    “在他牙齿和牙龈交界处,有一条细细的蓝黑色的线。”李时珍指了指那孩子的嘴巴。

    那孩子便呲牙咧嘴要咬人,正好让众人看到了,他齿龈交界处的那条蓝线。

    “嘶……”众人纷纷倒吸冷气,再不敢怀疑李神医的论断。

    “平时他是独居吗?”李时珍问道。

    “不是,有奶娘陪着他住。”陈怀秀答道。

    “人呢?”

    “这几天不太舒服,告假回家歇着了。”

    “把她找来我看看。”李时珍沉声道。

    “好的。”陈怀秀吩咐浓眉妇人去叫人。

    ~~

    盏茶功夫,高武便扛了口木箱回来。

    陈怀秀等人目瞪口呆看着赵公子和李神医戴上双层大口罩、防护镜,胶皮手套。穿起连身罩头的防护服。

    “这是弄啥?”浓眉男看的直发毛。

    “不要胡说,出去守着。”陈怀秀低声吩咐道:“任何人不准进来。”

    “是。”浓眉男沉声应下。

    “沈夫人最好也保护一下自己。”赵昊指指剩下的一套防护装备道:“如果屋里才残留水银的话,也会损害你的健康。”

    陈怀秀暗暗苦笑,心说今天我还在屋里待了好久呢。但她不忍拂了对方的好意,便在赵昊的帮助下,也全副武装起来。

    三人这才进去东厢房。

    见其分内外两间,外间是那少年读书起居之处,书桌书架、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里间则是他的寝室。

    李时珍便仔细翻检起来。

    赵昊装模作样帮着找了一会儿,就失去了耐性,用镊子翻着桌上的书页,问那沈夫人道:“是夫人教这孩子读书吗?”

    沈夫人摇摇头道:“是帮主。妾身虽然识两个字,怎么敢跟人家读书人争学生?”

    “哦?”赵昊不禁笑道:“管着这么大个帮派,还有工夫教学生?”

    “亡夫在时,让小滕拜他为师。今年妾身也提过,还是给小滕另请先生,别耽误了帮中的正事儿。”便听沈夫人答道:“但他等小滕长大是要当帮主的,别让那些腐儒教成书呆子,还是他自己教放心。”

    “真是好人哇。”赵公子笑笑,合上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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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外间搜索无果,三人又转战里间。

    里间的摆设就更简单了,只有一张雕花架子床,一具红木的大衣柜,再就是便桶痰盂水盆子之类的生活用具了。

    李时珍检查的焦点,自然集中在那张架子床上。他先仔细查看了被褥枕头,结果一下就让他发现了问题。

    只见他小心的捧起床头的青瓷孩儿枕,凑到耳边轻轻晃了晃。然后便招招手示意两人也凑过来听听。

    赵昊和陈怀秀宁神细听,随着李时珍的晃动,便听到瓷质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陈怀秀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嘶声道:“会在里头吗?”

    “看看就知道了。”李时珍闷声说一句,抱着瓷枕来到院中,又让陈怀秀拿个碗过来,然后倾斜着瓷枕,让左边的孔洞冲向碗口。

    两人目不转瞬的注视下,少顷便听啪嗒一声,一滴灰蒙蒙的粘稠物,从枕孔滴落碗中。

    紧接着,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大珠小珠落了十几颗之多。

    那些珠子滚动到一起,便连成一坨,形状不断变幻,看上去很是邪恶。

    李时珍搁下瓷枕,抽出根金针挑一下那坨物质,针头上便沾上了一层亮银色。

    然后他把整根金针都丢入碗中,便见那金针很快软化,然后整根消失在那一坨里。

    “百分之百是水银。”目睹了金汞齐现象,赵公子替李时珍下了科学的结论。

    “不错。”李时珍点点头道:“只有水银能溶解黄金。”

    ‘其实还有王水,氰化物也可以……’赵公子心里补充一句,但在这个年代,李时珍这样说是完全没错的。

    陈怀秀后退两步,瘫坐在石凳上去,护目镜片上蒙起一层水汽,应该是哭了。

    “怎么会这样?!什么人这么邪恶?会对个八九岁的孩子下这种毒手?”她凝噎道。

    “这个你得问官府。”李时珍将水银倒入个瓷盒中密封好,又将被污染的口罩防护服全都装进箱子里。这才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求先生一定要把小滕治好啊。”从见面起,就一直很冷静的陈怀秀,情绪终于崩溃了。

    她扑通跪在李时珍面前,泣不成声道:“他是沈家唯一的血脉了,亡夫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把小滕抚养成人,不能让沈家断了香火啊。”

    “只要能小滕一命,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当牛做马也毫无怨言!”陈怀秀泪流满面,脆弱的就像秋风中的一朵白雏菊。

    这个苦命的女人,原来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坚强啊。

    “你这是干什么?起来起来。”李时珍眉头紧皱道:“当牛还是做马,你跟赵公子说去,不要影响我看病。”

    “沈夫人快快起来。”赵昊虚扶一把陈怀秀,温声宽慰道:“李大夫仁心仁术,什么都不用说,他也会尽心竭力的给孩子治病的。”

    “不管结果怎样,妾身又欠了公子一个天大的人情。”陈怀秀也算半个江湖儿女,自然不会拖泥带水。她深深看一眼赵昊,咬牙表态道:“但有差遣,莫敢不从。”

    “先看病吧,救人要紧。”赵昊闻言摸了摸鼻子,心说原来人家早看出来,自己别有所图了。

    不过也是,谁让自己表现的太上杆子呢?

    ~~

    沙船帮总舵,帮主院中。

    郭东林还真听那徐管事的话,这几日一直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等那姓赵的小子滚蛋。

    但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不出去找麻烦,麻烦却来找他。

    “大哥,那婆娘真把李时珍给请来了。”还不知道自己招了多大祸的郭齐林,向欧尼酱汇报自己的监控结果。

    “李时珍……”郭东林倒抽冷气道:“她本事还真不小啊。”

    “听说那李时珍医术出神入化,不会发现那小子得病的真相吧?”郭齐林也感觉十分头大。

    “水银中毒怕是瞒不过他的。”郭东林发愁的摸着锃亮的脑门,又有些不信邪道:“但没有证据,谁敢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真找不到证据?”郭齐林不放心问道。

    “此事我做的十分机密,当时没有露馅,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郭东林颇为肯定道:“枕头里那点儿水银,应该早就跑没了。”

    “那就好,那就好。”郭齐林松口气,直撮牙花子道:“这阵我让人盯紧了,谁敢乱讲话,就直接按不敬帮主,活活打死!”

    “嗯,盯紧了那个李时珍。”郭东林将双手抄到袖中,在园中来回踱步道:“他来三沙,总让人不安。”

    “明白,大哥放心。”郭齐林拍拍胸脯道:“一定把他盯紧了!”

    ~~

    陈怀秀家中。

    李时珍又重新给小滕诊断一番,然后便一边开药一边淡淡道:“也不必太恐慌,这是个慢性病,病去如抽丝,慢慢调理会好转的。”

    说着,他先将一张药方递给陈怀秀道:“这是驱汞的方子,煎汤空腹服下,每日一次。服后会大量发汗,还会引起腹痛。腹痛时可用开口花椒六钱吞下,水银即从大便排出。”

    “我再给他开一服调理内腑,固本培元的方子,等他每天排完便,再煎服。先吃上半个月,回头去昆山复诊,看看效果如何再说。”

    李时珍淡淡嘱咐道:“再定时给他灸灸合谷穴,孩子年纪小,恢复的快,应该会很快好起来的。”

    “多谢先生,多谢公子。”陈怀秀忙不迭道谢,赶紧让浓眉汉子去照方抓药,这时浓眉女带着个一脸病容的中年妇人进了院子。

    “见过夫人。”那妇人向陈怀秀行礼。

    “起来吧,快拜见李神医。”陈怀秀点点头,对李时珍介绍道:“这是祥嫂,小滕便是她奶大的。我婆婆生小滕的时候难产去了。这些年都是祥嫂在照顾小滕。”

    见她一副面黄眼袋青的模样,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李时珍心里已经有了判断,略一诊脉,果然跟小滕一样,也是水银中毒。

    他便询问祥嫂,何时出现不适的。

    “打滕少爷犯病后,我就觉着见天的头晕头疼,浑身没劲,还以为是夜里睡不好闹的,也没当回事儿。”祥嫂心慌气短的答道:

    “前些天,又开始腰疼、咳嗽的厉害,胸闷的喘不上气。”

    说着她咳嗽两声,艰难道:“回家躺了两天,还是不见好。”

    “嗯。”李时珍点点头,忽然有些突兀的问道:“除了你们俩,还有谁进过东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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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喜欢清静,又是后宅,哪有几人来过?”祥嫂仔细回忆片刻答道:“除了郭帮主隔天来给少爷上会儿课,就是夫人和虎妞姑娘会进少爷的房间了。”

    “帮主来给小滕上课时,我都是避出去的。”陈怀秀低声解释一句。

    赵昊点点头,寡妇门前是非多,要避嫌嘛,大家都懂。

    “那上课时,你在边上伺候吗?”李时珍像个传声筒似的,道出赵昊的问题来。

    “郭帮主不许的,说我们这种粗人不配听圣贤书。”祥嫂缩缩脖子道:“因此上课时,我都是在外头待着。”

    李时珍和赵昊对视一眼,郭帮主具备作案条件,而且也有动机。

    但两人不会轻易下结论。

    李时珍便也给祥嫂开了个方子,让她回去煎着吃。她比那孩子中毒要轻不少,应该很快就会好起来。

    待那祥嫂退下,沉默许久的陈怀秀忽然幽幽问道:“请问先生,上吐下泻,便血;发高烧到全身抽搐,嘴唇发紫,死后身上还浮现出红斑,是不是水银中毒?”

    李时珍闻言略一思索,缓缓道:“听你说起来,像是卒中水银之毒的症状。”

    “那为何区别如此之大?”陈怀秀紧咬着发白的嘴唇,目光都变得散乱起来。

    “这是因为水银从口而入,自然与那孩子由鼻而入的症状,大大不同了。”李时珍依然缓慢而笃定的答道,仿佛一具莫得感情的医疗机器人。

    “不过,没有看到病人,我是不会下论断的。因为症状是会骗人的,必须要互相验证之后,才能大大减少误诊。”

    “可是,人已经死了一年了……”陈怀秀摇摇头,泪珠滚滚而下。

    “无妨。”医疗机器人答道:“按你的说法,死者定然大量服用了水银。那非但会骨殖变黑,而且会有水银附着其上。”

    顿一顿,他又道:“死了一年的话,甚至都省了请仵作动手了。”

    陈怀秀用手背捂住嘴,哭得伤心急了。

    赵昊无奈的看着李时珍,小声提醒道:“委婉点会死人啊。”

    见金主不悦,李时珍忙改口尽量委婉道:“据说水银可令人肉身不腐,说不亡者还栩栩如生呢。”

    陈怀秀直接哭倒在浓眉女怀里,伤心欲绝。

    赵昊拍了拍额头,别过头去。这老李会看病不会做人,当初在太医院混不下去,怕不光是劝不住皇帝那么简单。

    李时珍见状不禁担心,自己的科研经费会不会惨遭削减……

    看陈怀秀哭得几欲昏厥,赵昊和李时珍杵这儿也尴尬。

    李时珍便收拾好药箱,由赵昊开口告辞道:“那没别的事,我们就先回去了。”

    “请等一等。”陈怀秀忽然挣扎着直起身子,双眼通红的恳请道:“二位能留宿一宿吗?”

    “这就没必要了吧?”李时珍皱皱眉,他医院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儿呢,哪还有工夫在这里蘑菇?

    赵昊却就等她这一句,瞪了李时珍一眼,对陈怀秀笑道:“夫人还有什么事啊?”

    “确有一事相求。”陈怀秀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重重点头道:“我方才说的人,便是亡夫。请二位帮我开棺验尸,查明真相!”

    “啊?!”浓眉夫妇大吃一惊,忙劝道:“夫人,这这,会惊扰到帮主的亡魂吧?”

    “如果先夫真是被人毒死的,我糊里糊涂,不查明真相,他才真会含恨九泉。”沈夫人的神情却愈加坚定道:

    “如果是我多心了,他知道家里如今的境况,也不会怨我的。”

    赵昊听得一阵头皮发麻,这女人还真是个狠角色。

    “先生,能帮这个忙吗?”赵公子看向李时珍,并没有直接下令。

    因为他知道,大夫和仵作是不同的行当,几乎没有大夫愿意碰死人的。

    却见李时珍正色道:“蒙公子不弃,委任我为医学院首任院长,老夫又怎能歧视法医学呢?”

    说着他对陈怀秀道:“你让人去县里,请大老爷开一张开棺验尸的文书,老夫就豁出去,帮你去挖坟。”

    浓眉夫妇不由肃然起敬。原本他们以为这李神医虽然医术高明,但心肠冷硬。

    此时才知道,原来李先生是面冷心热,有仁爱之心的。

    “不用那么麻烦……”陈怀秀凄声道:“亡夫还未下葬,灵柩暂厝于祠堂。”

    “哦。”李时珍对此并不奇怪,这时候,死者下葬时辰是很讲究的。有人好几年不下葬,并不罕见。

    “因为都盛传三沙也会像姚刘沙一样坍塌。”陈怀秀解释道:“我一怕他尸骨无存,二不愿把他一个人孤零零丢在岛上,所以准备等一切有了定数,再另觅妥当的地方下葬。”

    赵昊瞥一眼陈怀秀,心说其实下葬了也无所谓,三沙是不会塌的。

    但他不会像对徒弟们那样和盘托出,一来大家不熟;二来,这是他拿捏沙船帮的一张王牌,岂能向陈怀秀泄底?

    ~~

    黄昏时,李时珍离开了海沙镇,陈怀秀亲自到码头送行。

    但沈夫人的情绪,跟迎他来时的欢欣雀跃截然相反,任谁都能从其红肿的眼圈看出,她是在强忍悲戚。

    “抱歉夫人。”李时珍破天荒的露出歉意的神情。“没能帮上什么忙。”

    “先生言重了,这都是那孩子命。”沈夫人深吸口气,目光飘忽道:“这都是命啊,就像这三沙岛一样,该来的总会来的……”

    “夜里不好行船,你替我送李神医去西沙。”沈夫人又吩咐浓眉男一声。

    浓眉男应一声,便划了条沙船,点起灯笼,头前带路。

    沈夫人目送着沙船离开了码头,又在码头抹泪良久,才转回镇上。

    这完全不需要表演,无论晚间验尸的结果如何,她的悲伤都已经泛滥成河。

    晚风轻拂沈夫人的发丝,也让她浓浓的悲伤荡漾开来,让整个码头都笼罩在一片黯然中。

    不少水手蹲下抱头,抽泣起来。难道沈家,就要绝后了吗?

    沙船帮不姓沈了,还是沙船帮吗?

    沙船帮不会也随着西沙的消亡,一起烟消云散啊?

    沙船帮的人们也难过的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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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怀秀稳定住情绪,这才转回镇上。却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走向位于街北的沈氏祠堂。

    这会儿天已黑透,看守祠堂的沈家老仆,点着白灯笼,挑上门楣挂好。

    这才看到当家人出现在大门口,老仆赶紧行礼道:“夫人,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今晚想在这陪陪他。”陈怀秀淡淡说一句,便径直走进了祠堂。

    浓眉女站住脚,对老仆粗声道:“这里有我就成了,你收拾收拾回家吧。”

    老仆几乎全年无休,难得放假自然如蒙大赦,没口子向浓眉女道谢。

    他根本不担心祠堂的安全问题,一来海沙镇都是自己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二来浓眉女阳气盛,一个能打他十个,有什么好担心的?

    祠堂正堂中,供奉着沈家历代祖先的排位。正堂后有一道黑色绒布帷幕,帷幕后停放着一口金丝楠木棺材,棺材前供奉着果品香炉,炉中香烟早灭,果品也全都干瘪了。

    陈怀秀掏出帕子将香案擦拭干净,重新点上香。然后绕到香案旁,扶着那口棺材,垂泪不已。

    “你若有知,不要怪我,怪就怪你死的早,留下我一人撑着你沈家的门。”她睹物思人,黯然神伤,轻声如泣如诉。

    “弄不清你是怎么死的,沈家就还得不清不楚的死人。我也没理由替你报仇。”

    说着说着,她的神情渐渐坚定起来,声音却越来越飘忽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待会你可不许闹妖。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你欠我的,知道吗?”

    ~~

    那厢间,郭东林还在焦躁的等着消息。

    要不是徐六警告在先,他都要集合手下铁杆,做好趁夜杀进陈怀秀家灭口的准备了。

    终于,满头大汗的郭齐林跑回来,面带喜色的嚷嚷道:“走了走了,李时珍走了!”

    “哦,真的吗?”郭东林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腕,着紧问道:“你亲眼看见的?”

    “可不,那婆娘亲自把他送上的船,还在码头上抹了好一阵泪。”

    “抹泪?”

    “听他们说话的意思,那小子是没救了。”郭齐林乐不可支道:“送走了李时珍,那女人又去祠堂里,抱着她死鬼老公的棺材哭去了。”

    “哦,这么说,她认命了?”郭东林面露喜色。

    “她不认命,难不成让她死鬼老公出来,替她说话不成?”郭齐林讥讽一句,又有些担心道: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李时珍有没有告诉她,那小子是中毒了。”

    “那跟我就没关系了。”郭东林却如释重负的笑道:

    “那个女人精明的,不会再揪着这件事不放了……等那孩子一死,反而是我这个外人当帮主,对她最为有利。要是换成沈家旁支的人,谁还会把她这个上上任帮主的遗孀当回事儿?”

    “啊,还真是这个道理。”郭齐林恍然大悟,不禁开心道:“这下哥哥的帮主之位可算彻底坐稳了!”

    “哈哈哈哈,我的位子什么时候不稳过?!不过是那个女人不肯任命,一直在垂死挣扎罢了。”郭东林狞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炽热道:

    “等那孩子一死,我就向她提亲,看看这次她还会不会拒绝!”

    “那肯定是不拒绝的,今天不就是跟她死鬼老公道别的吗?以后给他带了绿帽子,可不敢再去了。”郭齐林尖声贱笑起来。

    “今晚那死鬼的棺材板,怕都要压不住了!”

    “看破别说破嘛!”郭东林也忍不住笑起来。

    ~~

    深更半夜,一条挂着沙船帮灯笼的船只靠岸。

    在码头值夜的帮众揉着惺忪的睡眼上前查看,见是夫人身边的浓眉男。

    “小虎哥,才回来呀?”

    “夫人吩咐,把李大夫送去西沙,我敢偷奸耍滑?”浓眉男小虎丢个酒囊给那几个帮众。

    “少喝点,驱驱寒就行了,别误事啊。”

    “哎,多谢虎爷,放心喝不多。”几个帮众的眼睛,盯在那个酒囊上挪不开。

    谁也没有注意到,跟着小虎下船的,还有几个生面孔。

    那正是换上沙船帮蓝色短打的李时珍、赵昊、高武等人。

    出了灯火通明的码头,众人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

    沙船帮的日子并不宽裕,除了码头之外,就连镇子中央的道上,也没点几盏灯。黑咕隆咚的,再也不用担心别人把他们认出来。

    一路上碰到两队巡夜的,也都被小虎轻而易举打混过去,众人毫无阻碍的来到镇北的沈家祠堂,轻轻叩了叩门环。

    “谁?”门内立马响起浓眉女虎妞的声音。

    “我。”小虎应一声。

    门栓响处,大门开了一条缝,众人鱼贯进去。虎妞探出头来,看一看左右,见长街上无人尾随,便缩回脖子关上了门。

    ~~

    浓眉男守在门口,虎妞带着赵昊和李时珍进去沈家祠堂。

    看着阴森森的祠堂,赵公子感觉一阵毛骨悚然,他赶紧毕恭毕敬的给牌位们上了香,口中碎碎念道:

    “有鬼莫怪,见怪无碍。都是为你家办事儿的,可别搞错了好人。”

    看的那李时珍一愣一愣,心说这可科学门主怎么比我还迷信啊?

    “到了哪山唱哪歌儿嘛。”赵公子讪讪一笑。科学不怕鬼,科学家怕鬼,合情合理。

    众人转到帷幕后,陈怀秀已经收拾好了心情,手按在棺材板上道:“七根子孙钉已经起下来了,剩下的便劳烦二位了。”

    李时珍点点头,跟赵昊再度全副武装起来。

    陈怀秀则来到灵堂东南角,用火盆子点烧纸钱,这是安抚亡灵的意思。

    忽然一阵阴风从帷幔缝隙吹进来,险些吹熄了供桌上的蜡烛。

    又卷起燃起的纸钱,在空中连打了一串旋儿,灰烬才飘落在棺材板上。

    赵昊和李时珍正举着双手戴手套,见状险些吓得一齐跪在地上。

    “这也太邪乎了……”不信邪的老李,难免也心里打鼓开了。

    赵公子想说咱们还是闪吧,却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陈怀秀却镇定的站起来,对两人道:“亡夫同意开棺了,二位放心动手吧。”

    赵公子讶异的看一眼这女人,对她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见人家个弱女子都如此胆大,两个爷们儿也不能怂,便一起用力,将棺材板抬下来,搁在一旁。

    幸好棺材中并没有蹦出僵尸,也没有什么栩栩如生的干尸,只剩一具微黑的骨殖而已。

    在那骨骸的胸椎上,还有团团黑亮色的斑痕……

    ps.第四更求月票。汇报一下,经过这两天的积极治疗,眼睛在白天基本不痛不痒了,但天黑之后就不中了。强忍着痒痒写完第四更,不敢再写了,上眼药膏睡去了。



    “正常人的骨殖应该是白色的。”李时珍一副很懂的样子,似乎也没少跟尸体打交道。

    “据说中毒会变黑,不过还不能断定是水银之毒。”

    只见他伸出手,稔熟的拆下一节胸椎,仔细端详附在上头的黑亮色斑痕,然后接过赵昊递上的小刀。用锋利的刀片将那些斑痕轻轻刮下,装在个小瓷碟中。

    李时珍又浪费了一根金针,鉴定出那确实是水银。

    “其实银针也可以的。”赵昊小声提醒道。除了铁之外,几乎所有金属都能形成汞齐的,没必要一定用黄金。

    “你不早说……”李时珍叹口气道:“这套金针是刚用科研经费买的。”

    “怪不得不心疼呢。”赵昊翻翻白眼。

    两人正在斗嘴,却听噗通一声,陈怀秀晕倒在地……

    “夫人!”

    “夫人!”

    ~~

    是夜怒涛拍岸,狂风大作,吹得沈氏祠堂的灯笼动摇西晃。

    祠堂后院,有一间给陈怀秀守灵用的屋子。

    此时她靠坐在床头,嗫喏着苍白的嘴唇,正对赵昊讲述着一年前的惨剧。

    “亡夫患有白疕病,虽然脸上看不出来,但身上大片的白斑,因此不论天多热,都穿长衣长裤。”

    命苦的小寡妇黯然道:

    “他是帮主,需要体面,因此背地里千方百计寻医问药,想要治好这毛病。去年夏末,亡夫听说杭州有位大夫,治皮肤病很有一手。他便借着押船的机会,去讨了几盒药丸回来。”

    赵昊心说,‘药丸’,真不吉利。

    “按照医嘱吃了第一盒,真就不痒了,身上的白斑好像也小了。亡夫高兴坏了,觉得自己的病终于可以除根,像正常人一样过日子了……”

    “谁知吃到第二盒时,他身体一下就不行了。半夜里忽然就开始上吐下泻,发高烧发到全身抽搐,嘴唇发紫,后来还便血……”

    陈怀秀双手捂着脸,悲痛的呜咽道:“请了大夫神汉都没用,当时也没有江南医院。结果三天后就不行了。”

    “夫人节哀。”赵昊轻叹一声。有的人被磨难击倒,有的人越挫越强,沈夫人显然是后者。

    少顷,陈怀秀擦干眼泪,稳定下情绪。

    “后来我们去杭州找那个大夫,却已经不见了踪影。打听街坊说,那就是个游方的郎中,根本不是什么劳什子杭州名医。”

    “那是谁告诉沈帮主去找他的呢?”赵昊轻声问道。

    “不知道。”陈怀秀摇摇头道:“我们到今天之前,还都以为他是误信了庸医,吃了假药死的。加之他对自己的病,一直讳莫如深,从来不会当着帮众的面去谈论。是以大伙儿根本不知道,是谁告诉他那杭州名医的。”

    “那夫人怎么会,从小滕的事,联想到这上头呢?”赵公子追问道:“你不是说,他们病症差别很大吗?”

    “我不是因为病症怀疑,而是单纯怀疑某个人。”陈怀秀秀美的眸子中,透射出难遏的憎恨道:

    “既然他加害小滕的嫌疑最大,又是前番唯一有条件截杀我的人。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希望我们全家死光?毕竟当初亡夫之死,最得利的人就是他。”

    屋外的狂风吹打着窗棂,将糊窗户的高丽纸刮得哗啦作响。凄厉呜咽的风啸声中,树影如魔鬼般在窗纸上张牙舞爪。

    “夫人是说郭帮主?”赵昊轻声问道。

    “是,我怀疑都是他在背后捣鬼。”陈怀秀点点头,恨声道:“这二年,他跟华亭徐家勾勾搭搭,总想把沙船帮卖给徐家。亡夫自然不会同意,将祖先创立的基业拱手让人,两人私下里没少吵架。”

    “亡夫曾恨恨的说,要把他踢出沙船帮,让他滚回松江找他的徐阁老去。结果打那之后,郭东林就跟换了个人一样,绝口不提徐家的事,还跟亡夫承认了错误,再不和他顶撞了。”

    “当时亡夫以为敲打管用了,在姓郭的心里还是沙船帮比徐家更重要,也就彻底放下了心结,继续委以重任。谁知没过几个月,就中毒身亡了。”

    “嗯。”赵昊点点头道:“郭某确实有以退为进,麻痹沈帮主的可能。”

    “可我还是没有证据。”陈怀秀颓然捂住脸,涩声道:“他现在是正经的沙船帮帮主。拿不出确凿的证据,我不能贸然指控他。”

    “呵呵,原来夫人在担心这个啊。”赵昊闻言轻笑道:“确实,不论是小滕的事、尊夫的事还是夫人遇刺的事,都没有直接证据,能指向郭帮主。”

    说着他站起身,慢条斯理道:“但这又何难?没有证据,我们创造一个就是。”

    “公子所言有理,可天衣无缝的证据实在太难。”陈怀秀紧蹙秀眉道:“若是凭空捏造,怕是扳不倒他,还会反受其咎。”

    “夫人无须担心。”却见赵昊自信道:“前日,我的人已经找到了袭击夫人的倭寇巢穴。”

    “什么?”陈怀秀难掩讶异之色。“在哪里?”

    “就在三沙东北七十里的白芦沙中。”赵昊毫不隐瞒。

    “在那里啊……”陈怀秀对崇明沙洲了若指掌,却也寻思了好一阵。才想起白芦沙位于长江入海口北段,滨海而远大陆。

    而且周遭尽是浅滩,稍大点儿的船只,就有可能托底。往来船只避之不及,确实是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想不到倭寇藏在那么隐蔽的地方,都能让赵昊手下的外来人找到。

    陈怀秀俏面满是钦佩之色道:“公子之能,真非常人可及。”

    “我的人还看到郭齐林,去岛上向倭寇通风报信。”赵昊又幽幽道出一个更劲爆的消息。

    “真的吗?”陈怀秀激动一下坐起来。

    “这还有假?”赵昊点头笑道:“此乃我司第一猛将,王如龙将军亲自探查所知,还是很可信的。”

    “是王将军啊。”陈怀秀这下彻底相信了。当初金知县上任时,她和沙船帮的主要头目,都去西沙迎接过。对那位红胡子的抗倭名将,印象十分深刻。

    “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陈怀秀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穿上青色的布鞋站起身子,朝着窗外拜道: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赵昊心说,本公子可是一顿操作猛如虎啊,别光拜老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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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怀秀好像听到他的心声,又转向赵昊,伏身拜道:“公子的大恩大德,怀秀和沈家、还有沙船帮,永世不忘!”

    “夫人不必如此,快快请起吧。”赵昊虚扶一下,和煦而笃定的微笑道:“我会在明日,剿灭这批倭寇的。以夫人之能,想必不用我说,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是。”陈怀秀点下头道:“公子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怀秀要是还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也就不配为公子牵马拽蹬了。”

    “哈哈哈,那就等着姐姐了。”赵昊不禁大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

    ~~

    别看陈怀秀今天悲痛交加,但头脑依然十分清醒。

    她显然已经明白,赵昊之所图,无外乎也是沙船帮。

    但赵公子实在太自信了,他自始至终不提一句,要她如何如何,要沙船帮如何如何。

    只是不断提供帮助,耐心等待她自己开口的这一刻。

    因为赵昊知道,她已经别无选择了——陈怀秀一旦决定了要与郭东林开战,就等于彻底与徐家敌对。

    这下沙船帮的生存危机,就只有依靠江南公司和昆山县,才有可能解决了。

    所以从她相信郭东林就是仇人的一刻起,便只能跟赵公子、跟江南公司合作了。

    虽然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但‘趁人之危’和‘雪中送炭’,给人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的。

    尤其是陈怀秀这样敏感的妇人,就更吃他这一套了。

    其实还有一点,是赵昊不愿承认的。就是他的年龄和样貌,丝毫没有侵略性,让陈怀秀的抵触情绪降到了最低。

    辣么可爱的蓝孩子,怎么可能是坏人呢?

    卖萌虽然可耻,但确实有用……

    ~~

    翌日天亮风停。

    陈怀秀也终于走出了沈氏祠堂的大门。

    回家途中,她让小虎将牛马二长老请到自己家里。

    两位长老住得不远,抬脚就过来了。

    见小虎把他们领过了月亮门,两位长老面露迟疑之色道:“还是请夫人前面相见吧。”

    “长老进去看看滕少爷吧。”小虎这样一说,两人就不再拒绝了。

    他们昨天也听到风声,说滕少爷可能没救了。两位长老是既难过又忧心,一宿都没合眼。

    就是小虎不去找,他们也要来问个明白的。

    两人进去东厢房时,便见陈怀秀和虎妞正在给小滕吃药。

    看到小滕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两位长老都吓了一大跳。

    这黄脸红目蓝眼袋的尖嘴小猢狲,哪还是从前那个眉目可爱胖嘟嘟的小孩子?

    而且小滕脾气还很暴躁,连踢带踹,险些把药碗打掉。

    还是陈怀秀连哄带吓、软硬兼施,才让他服下去。

    然后沈夫人搂着小滕,回头含泪看向两位长老。

    “怎么会弄成这样?”牛长老红了眼圈。

    “夫人,滕少爷这是怎么了?”马长老哽咽问道:“之前怎么一点,都没听你提起过?”

    “唉。”沈夫人满脸悲戚的叹一声,拍着小滕的背道:“之前以为这孩子犯的是癔症,哪敢到处乱讲,招惹风言风语?”

    “那不是癔症是什么病呢?”牛长老追问道。

    “昆山请来的李神医说,小滕是水银中毒了。”沈夫人凄声道。

    “什么?”两位长老惊得合不拢嘴,两人都是头一回听说有这个病。

    “水银有毒?”

    “岛上也没有水银啊?

    “是有人投的毒。”沈夫人紧咬银牙,一双秀目中透出滔天恨意。

    “是谁?竟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真是丧心病狂!老头子我要剁了他!”牛长老双目圆睁,暴跳如雷。

    “是谁?敢动老帮主的唯一血脉,我要把他剁成八块喂王八!”马长老额头青筋暴起,怒不可遏。

    “我这后院就几个人能出入,跑不出他们几个去。”陈怀秀便沉声道:“我已经锁定嫌疑人了,但没有证据之前,暂时不能透露。”

    “可恶,可恶啊!”牛长老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站起来不停的踱着步子道:

    “夫人现在说说又如何?若是让那凶手逃之夭夭了,我们怎么对得起老帮主和少帮主?”

    “就是,说出来那人的名字来!剩下的事我来办。”马长老也跳了起来。“保准把他的嘴撬开!”

    两位长老是老帮主安排的托孤之臣,都对沈家忠心耿耿。当初也是他们执意坚持,郭东林才不得不发了毒誓,才能代掌沙船帮的。

    陈怀秀秀眉一挑,刚要说话,却见小滕已是全身大汗。

    她赶紧将小滕放到床上,想拿棉巾给他擦汗,小滕却抱着肚子在床上翻滚起来。

    “疼啊,疼死我了……”

    “嫂嫂,嫂嫂,我疼啊……”

    陈怀秀泪珠滚滚,却不得狠下心来,让虎妞按住孩子、掰开他的嘴,给他服下开口花椒。

    看着孩子遭这么大罪,牛马二长老都看红了眼。两人在一旁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发誓一定要找出凶手,把他千刀万剐!

    又过了半个时辰,小滕终于排了便,肚子也就不难受了,只虚弱的躺在床上直抽泣,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陈怀秀这才抬起头,看向两位红了眼的长老,黯哑着嗓子道:

    “谁给小滕下的毒,我现在不敢说,但我敢说,是谁不想看他好起来。”

    “谁?是谁!”牛马二长老张牙舞爪。

    “就是那日在吴淞口截杀我的人。”陈怀秀一字一顿道:“那些倭寇就是他指使的。”

    “不错。”两人猛然点头。“夫人去昆山请大夫,我们两个都蒙在鼓里,倭寇是怎么知道的?一定有内********人,到底是谁啊?你别卖关子了!俺老牛快要给你憋疯了!”牛长老的大鼻孔喷着白气。

    “是郭东林。”陈怀秀终于说出那个名字来。“当时去请大夫,我只跟他一人说过。”

    “什么?”

    “啊?”牛马二长老登时脸色煞白,明显慌了神。

    “不,不会吧。帮,帮主?”事情大条了,两人难以置信道:“他怎么会是这种丧心病狂的人呢?”

    “但有一丝可能,我也不想这样说他,但证据就摆在那里,无可置辩。”陈怀秀目光冰冷的看着二位长老道:

    “我已经查明了,那伙倭寇的下落。还发现郭齐林向他们通风报信!”

    “真的吗?”牛马二长老眼睛瞪成了牛眼马目,都够大的。

    “真的假的一试便知。”陈怀秀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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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船帮总舵,帮主院中。

    自打知道那小孩命不久矣,沈夫人去她死鬼老公棺材前哭灵后,郭东林就一直很亢奋。

    加上昨晚又刮了一宿风,结果郭帮主整夜没合眼。

    他一个上午都迷迷瞪瞪,提不起精神来,撑到中午时便跟弟弟喝了几杯,准备趁着酒意去睡个午觉。

    谁知牛马二长老却联袂而至,又把他的午觉搅黄了。

    这两尊神目前还得罪不得,郭帮主强忍着火气,请两位长老就了坐,又命人上了茶,这才打着哈欠问道:“什么事儿,让二位长老连午觉都不睡了?”

    “帮主恕罪!有万分火急之事禀报!”马长老脸拉得老长道。

    “哦?到底什么事?”郭帮主一个激灵,心说莫非是来报丧的?他赶紧抹了把腮帮子,以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我们发现那帮倭寇的踪迹了!”却听牛长老瞪着眼道。

    “啊?”说这个,郭帮主就彻底不困了。

    “什么什么?哪来的倭寇?”

    “就是打劫沈夫人的那帮倭寇啊。”牛长老沉声道:

    “昨晚不是刮大风吗?我家小七的船当时正从南通州归航,结果被刮到白芦沙一带。”

    牛长老一脸忠厚,撒起谎来却不带脸红的。

    “谁知看到白芦沙上竟然有灯火,他本想上去借宿,谁知却听到哇啦哇啦的日本话,吓得他赶紧回来报信。”

    郭东林都听傻了,半晌才摸着锃亮的脑门道:“我操,这也太巧了吧……”

    “这就是妈祖娘娘保佑,老帮主在天有灵,帮我们找到那帮小鬼子呢!”牛长老哞哞直叫道:

    “肯定是那帮倭寇差不了!”

    “狗日的小日本子,居然杀了人还敢在崇明待,他妈的不把我们沙船帮放在眼里!”马长老也一拍桌子,咴咴直叫道:

    “帮主,赶紧下令吧,老子这就亲自带人,去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

    “下令吧,帮主!”

    牛马二长老叫嚣着喊打喊杀,恨不得马上就冲出去一般。

    “二位先小声点,吵得我头痛。”郭帮主揉着太阳穴,一边让两人坐下从长计议,一边开动脑筋,暗暗寻思该如何自处。

    “咱们打肯定是要打的。所谓‘知敌之可击’,我们得先派人去打探情报,摸清他们有多少人,多少条船,如何布防……”

    “小七已经摸清楚了。他们只有九条船、三百人,都窝在白芦州中央的窝棚里,也没什么警觉,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牛长老却打断他,恶狠狠的把手一挥道:

    “还有什么好说的,帮主?扛起抬枪就是干!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对!”马长老也激动的像个小伙子道:“帮主,今天我就要去打倭寇,谁也别想拦着我!”

    “哎呀……”郭帮主擦擦被喷到脸上的唾沫,笑得十分勉强。

    “两位真是老骥伏枥、老当益壮啊。可这都什么时辰了?就是现在下令,也得准备个半天才能出发吧?天都黑了,还怎么行船?”

    “还是今晚先做好准备,明日再开拔吧。”郭帮主不容置疑的摆摆手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二位长老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能再上阵呢?还是本帮主明日亲征,剿灭那些倭寇吧!”

    “帮主,我不老。”

    “帮主,你可不能甩下我们。倭寇是我们发现的!”牛马二长老不依不休的嚷嚷道。

    “到底谁是帮主?”郭帮主这才有机会拍了桌子。“我说话二位听还是不听?”

    “听,当然听……”牛马二长老这才怏怏住口。

    ~~

    打发走了那俩老货,郭帮主也彻底没了睡意,他烦躁的来回踱了会儿步,方低喝下令道:

    “把二老爷叫过来!”

    盏茶功夫,郭齐林醉眼惺忪的赶过来。“大哥嗝,什么事儿?不让人睡个安稳觉。”

    “睡个屁!”郭帮主啐一口道:“白芦沙那帮沙雕暴露行迹了!”

    “啊?”郭齐林惊掉下巴,喷出满嘴酒气道:“那种地方怎么会被发现?”

    “烂眼招苍蝇——倒霉透了呗。”郭东林没好气道:“你就别管为什么了,赶紧准备一下,等天黑了再去一趟白芦沙,让梅川一夫赶紧带人,有多远滚多远!老子明天要带人进剿了!”

    “哎,成,大哥放心吧,保准带到信儿。”郭齐林不愁出门,正好一路耍钱美滋滋啊。

    “你给我当心点儿,别让人看见就说不清楚了!”郭东林还是很慎重的。担心到时候扑个空,会被联想到弟弟头上。

    “大哥放心,我去马家浜巡查,从那里再上船,谁能知道?”郭齐林嘿然一笑。

    “算你小子有长进。”郭东林这才放了心。

    ~~

    郭齐林回去后,让手下准备好出发。

    他躺倒眯了一小觉。等到天快黑,便带着几个自己人,骑着马离开了海沙镇,赶往最北面的马家浜。

    三沙岛上一共三个镇,都是沙船帮的地盘,平时各有一位堂主坐镇。刑堂负责巡视纠察违反帮规的行为。所以郭齐林去也是正常。

    不过他连镇子都没进,就直接拐进了马家浜外的芦苇荡。

    早有条小沙船等在那里。

    郭齐林上了船,马上迫不及地开赌。

    手下还给他准备了烤鸡烧鸭老花雕,真是不要太开心。

    沙船借着夜色的掩护,朝着东北方顺流而去。

    今日出发费了番周折,等到了白芦沙时,天已经蒙蒙亮了。

    手下人赶紧照旧打起了红黄绿三个灯笼,然后朝着芦苇丛中使劲吹了个唿哨。

    不一会儿,一条小舟缓缓从芦苇中驶出。

    见船上立着几个带着斗笠,穿着蓑衣和倭人服饰的男子,郭齐林奇怪道:

    “梅川一夫桑呢?他去了哪儿?”

    “哇嘞哇嘞哇嘞哇……”穿着倭人服饰的男子便比划个睡觉的手势道:“呢如呢如。”

    “睡觉还没起?”郭齐林不愧是语言学天才,连日本人都听不懂的日本话,他却能听懂。

    “吆西吆西。”那男子满脸钦佩的竖起大拇指。

    说话间,双方的船凑到一起。那男子又比划着请的手势道:

    “伊拉下伊马赛。”

    ps.第三更,求月票。争取再来一章。



    白芦沙芦苇荡畔。

    “我就不进去了。”郭齐林果然听懂了对方的意思,摆摆手道:

    “你带个信儿给梅川一夫,让他赶紧穿好衣服,有多远跑多远,这里被发现了,马上就有人来干他了。”

    “阿利亚多狗崽姨妈死。”那男子感激的蹦到他的船上,握住了郭齐林的手,诚挚的表示感谢。

    “哎我操,你脏不脏啊……”郭齐林想抽出手。手腕子却像被老虎钳子夹住了一样,怎么都抽不动。

    “你干什么,放开我!”郭齐林刚要发怒,忽然想起对方可能是听不懂汉话。便改口道:“八嘎牙路,雅蠛蝶!”

    谁知那‘倭人’非但不放他,还将郭齐林往怀里一扯,熊瞎子掰苞米似的将他夹在了腋下。

    这下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了。

    “他不是髡头!”郭齐林手下忽然惊呼一声。

    原来这家伙一扯之下,把自个斗笠给掀掉了,露出了红色的胡子,和束在头顶的头发。

    “其实我有点秃顶。”

    那红胡子礼貌而不失尴尬的笑笑,便反手抽出了倭刀,狞笑一声道“通通不许动!你们被我包围了。”

    “妈的,看清楚谁人多!”郭齐林的手下也全都是亡命徒,立马拔出兵刃,一起朝那红胡子招呼。

    却只见眼前寒光闪动,红胡子眨眼间刷刷刷便出了三刀!

    三个亡命徒便连手带兵刃掉在了甲板上。

    他们愣怔了一下,才抱着胳膊惨叫起来。

    见碰上高手高高手了,余下几人吓得毛都炸了,哪里还敢上前?

    “再来呀!”红胡子一手夹着郭齐林,一手挽个刀花,还有些变态的用舌头舔了舔刀刃上的血珠。

    “爷爷今天还没杀过瘾呢。”

    “王如龙,他是王如龙!”这时,终于有人认出他来了,失声惊叫起来。

    在船上逃又没处逃。跳水的话,这一带又是淤泥浅滩,直接能把人陷进去。

    登时全都吓得跪在甲板上,丢下武器投降了。

    “爷爷饶命,孙子不敢了……”

    “真他娘的扫兴。”王如龙郁闷的甩一下刀刃上余下的血珠。“还想多砍几只手呢。”

    “行了吧,大哥。”马应龙也从那条船上跳过来,看着那三个抱着半截胳膊惨叫的家伙,叹气道:“这都是公司的宝贵财富啊。”

    “就他们,还财富?”王如龙闻言大不以为然。“垃圾还差不多。”

    当着这么多人,马应龙没再应声,只让手下将俘虏统统绑好。

    待到快让王如龙勒断气的郭东林也被五花大绑后,一个老人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来。

    “郭齐林,狗贼敢尔!”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郭齐林抬头一看,就见马长老从对面船舱里钻出来。

    “姓马的,你敢勾结官府阴老子!”郭齐林登时明白了。

    “我就阴你了,怎么了?”马长老须发皆张,举起一柄夸张的金丝大环刀,含恨朝他脑袋劈来。

    “我还要剁了你呢!”

    “别冲动,别冲动。”马如龙赶紧一挺铁棒,铛地一声架住了老人家的一击。

    “这人还有大用呢,杀了他郭东林怎么办?”

    “这,哼……”马长老这才愤然偏转刀身,将叮叮当当的大环刀背到身后。

    “虽然不能杀他,但大叔可以骂他啊。”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马如龙和马长老虽然刚认识,但已经以叔侄相称了。

    “好,那就骂!”马长老便打着响鼻,指着郭齐林破口大骂起来。

    郭齐林这才知道,自己大哥勾结的倭寇,截杀沈夫人的事情败露了。

    他便死猪不怕开水烫道:“姓马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哥确实认识这帮倭寇,但真正指使他们的另有其人!”

    “还有谁?!”马长老一擎大环刀,又要发飙。“一并说出来,老夫剁了他!”

    “徐家,你去剁啊。”郭齐林冷笑一声。

    马长老不由神情一窒,不说徐家的煊赫门第,单说他们沙船帮的生路,还窝在人家手里呢。

    “哈哈哈,老叔甭怕他,徐家算个屁!”却听马如龙放声大笑起来道:“他们家的二老爷,还在我们西山岛上倒夜香呢,他敢跟我们公子叫板?”

    “公,公子……”这下轮到郭齐林神情一滞了。“你们公子姓赵吗?”

    “当然了!这天下还有谁配称公子?”马如龙与有荣焉的昂起头,瞥一眼面如土色的郭齐林道:“记住,以后你就是我们江南公司的宝贵财富了!”

    “啊,江南公司,赵昊……”郭齐林眼前一黑,险些瘫倒在地。明明已经很用心在躲避了,怎么还是躲不过去?

    莫非这就是命?

    这确实是命。

    要不是徐六被吓破胆,让他来知会梅川一夫龟缩不出。他也不会被快要绝望的王如龙盯上。王如龙也不会找到白芦沙的贼巢。

    那样非但梅川一夫一伙倭寇,不会被如饥似渴的王将军给一口吃掉。

    就连他大哥勾结倭寇的事情也不会暴露,自然也不会这么快就被抓到把柄了。

    ~~

    马应龙打个唿哨,藏在芦苇荡中的一条条沙船,纷纷现出身形。

    船上是喜气洋洋的江南公司保安,还有此役的两百多俘虏……用马应龙的话说,这可都是宝贵的财富啊。

    战斗其实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结束了,这么多人都在等这最后到的客人而已。

    “凯旋了!”马应龙大喝一声,所有船上都跟着大喝起来,然后齐声高唱起戚家军的凯歌。

    “万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与义兮气冲斗牛

    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

    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停留。

    上报天子兮下救黔首,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待到发泄够了兴奋之情,马如龙才对马长老笑道:“徐家能给你沙船帮的,我们公子统统能给,而且可以给更多,更好!”

    “是吗?那就好。”马长老别无选择,只能信他了。

    “放心吧,因为我们公子做生意从来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马如龙拍拍他的肩膀,走向了船尾。

    因为那里还有个等着他安慰的家伙。

    ps.第四更。哎,本以为能早点写完,可眼睛不给力,但说到得做到,只能点着眼药水咬牙整了……求月票安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