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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如龙情绪不太对头,他盘膝坐在船尾,长刀横于膝上。任凭大家如何高唱凯歌,都一声不吭。

    “大哥怎么又不高兴了?”马应龙笑问道:“这胜仗也打了,舌头也抓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感觉你小子变化很大啊。”王如龙打量着马应龙,答非所问的感慨道:“蹦出些新词儿我都听不懂了。”

    “大哥还是这么要强。”马应龙在他身边坐下道:“士别三日还要刮目相待呢。我跟着公子混了这么久,还能没点儿长进?”

    “那你都学了些啥?”王如龙好奇问道。

    “好比公子说过,金银不是财富,资源才是。”马应龙便趁机给他上课道:

    “资源分很多种,比如矿产资源、土地资源甚至水资源……身体健全的成年人,也是一种资源,叫劳动力资源。而且俘虏不需要付工钱,自然很宝贵了。”

    “呃……”王如龙咂咂嘴,感觉自己的思维确实有点跟不上趟。

    什么时候金银不是财富了?这是什么歪理邪说?

    这还是原先整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转,把自己当偶像的小马吗?

    对了,马应龙还有个哥哥叫马克龙,也在西山岛上,担任三中队的队长。

    但因为名字相克的缘故,王如龙一直不待见他。所以金科没派哥哥来,而是派了名字跟王如龙很搭的弟弟来和他搭班子。

    ~~

    不过这些新词儿,不懂就不懂吧。真正困扰王如龙,是另外一件事。

    沉吟半晌,他还是忍不住问道:“兄弟,哥哥私下问一句,咱们公子到底想要干嘛啊?”

    算一算,赵昊手下的保安,已经着实不少了。派到崇明岛的四百保安,还配了性能优越的鸟铳。

    王如龙玩了这么多年枪,一看就知道都是从广东走私过来的。

    这让王将军感觉心里很是忐忑。公子要是有造反的想法怎么办?

    到底跟还是不跟?

    不跟,太对不起公子的厚待。跟,又对不起赤胆忠心的大帅。

    至于朝廷,去他娘的。老子对得起它,是它对不起老子!

    之前,王将军一门心思要打个翻身仗,还能压住不想这些事。现在打赢了,也就到了不得不考虑烦心事的时候了。

    “哈哈哈!”马应龙这才知道,自己的偶像王大哥,为何会犯愁了。

    他不禁放声大笑起来,捻起船头一块小石子,打出一串水漂道:

    “同样的问题,金将军已经问过公子了。”

    “哦?是吗?”王如龙神情一振,不禁咧嘴笑道:“也对,小金可比老子心细多了。那公子怎么回答的?”

    “公子说,他是很重视军力建设,非但要继续加大投入,还会造枪造炮甚至造战舰。”便听马应龙昂然道。

    “我的天……”王如龙倒吸冷气道:“这肯定是要搞事情的。”

    “当然了。世上未有备而不用之器。”马应龙冷笑一声,沉声道:“但公子说的很清楚,江南公司保安队在大明境内的职责,仅限于保卫公司财产和人员安全,是一支纯防御型的力量。讲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哪怕朝廷征召,他也不会同意在两京一十三省内主动用兵的。”

    “至于这次嘛,乃是崇明枪手营出兵剿灭倭寇、保境安民,职责所在。哪个能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什么?枪手营都是江南公司的保安?哪有啊,都是募兵、雇佣兵而已。跟江南公司已经没有关系了。

    “是哦。”王如龙这才想起,自己还是崇明县的枪手营把总,带兵剿倭确实合情合理。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道:“只是单纯保卫公司,应该不用这么强的实力吧?”

    “因为我们还有境外职责在。”便见马应龙双目闪动炽热的光道:“男子汉当丈夫,当提三尺青锋,跨马扬鞭,开疆万里,使我大明光辉照耀寰宇!国门之外,那才是我们大展身手的舞台!”

    “嘶……”王如龙惊得目瞪口呆,感觉全身沉寂许久的热血,变得躁动异常。

    他抓着马应龙的肩膀,激动道:“快给我讲讲,讲讲啊你!”

    “具体我也还不太清楚,听公子说会在崇明岛开一所‘远洋学院’,到时候我们保安队全体干部,都要去上学的。那时候肯定就彻底明白公子的宏图大志了。”

    马应龙也使劲拍了拍王如龙道:“总之大哥,我们还大有用武之地,甚至会建立比从前更伟大的功勋!”

    “成吧,那就等着公子开课那天。”只要赵昊没有造反的心思,王如龙就没什么好愁的,一门心思干下去就成。

    毕竟再没人能比公子,给的更多了。

    ~~

    三沙岛上。

    二十条大沙船密密麻麻排满了沙船帮码头。

    每条船上都立着四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帮众,这是要跟郭帮主出发剿匪的队伍。

    郭东林一身劲装,腰悬宝剑,头戴紫花布火漆钉顿项帽儿盔,披着虎纹的斗篷,威风凛凛走在栈桥上。

    牛长老跟沈夫人携留守的诸位堂主,伴他左右相送。

    “帮主,就让老牛跟你一起去吧。”牛长老仍不死心的拍着自己的大宝剑,苦苦央求。

    “长老你就在家安心待着吧。”郭东林自然不会让他同行。万一倭寇要是拖拖拉拉还没走,自己想放水都不成。

    “要是还得您老人家披挂上阵,会让人笑话我们沙船帮无人的。”

    “诸位只管安心等待,本帮主定会旗开得胜的!”

    说完,他朝送行众人一拱手,目光掠过陈怀秀时,有意无意在她秀丽的面庞上停留了瞬间。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这小寡妇今天气色好多了。

    莫非是真想通了?

    郭东林心头一热,笑着对她说道:“弟妹也等着吧,哥哥给你报仇去了。”

    陈怀秀微笑着点点头。“帮主放心上路吧,家里我们会料理好的。”

    “好,出发了!”郭东林还没被陈怀秀这样温柔对待过,只觉心头一热,豪气顿生。便一撩虎纹的披风,转身大步上了自己的座船。

    隆隆鼓声中,帮众和家属们目送讨伐船队缓缓驶离港口。

    待到船队彻底消失在视线中,陈怀秀和牛长老步行转回镇上。

    牛长老一边走,一边低声对陈怀秀道:“老马回来了,真在那里堵到人了。”

    “那就按计划行事吧。”陈怀秀微微点头,目光投向眼前这座海沙镇。

    从敌人手中夺回它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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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三沙镇,牛长老便将几位信得过的堂主,叫到了自己家里。

    几位堂主赶到牛长老家时,牛长老让儿子把门关好,不放任何人进来。

    然后他领着几人进了里间。

    几位堂主愕然发现,沈夫人居然也在,桌上还摆着老帮主父子的牌位。

    “你们跪下说话。”牛长老低声喝道。

    几个堂主赶紧跪下来,跟着牛长老朝两位帮主的牌位大礼参拜。

    然后牛长老才起身对跪在面前的几人喝道:

    “本帮出了个大叛徒!他杀害少帮主,毒害滕少爷,又勾结倭寇,截杀沈夫人,十恶不赦、罪该万死!”

    “啊?”众堂主闻言如遭雷击,呆了好一会才齐声问道:“是谁?帮里怎么会有这种狗贼?!”

    “还能有谁?就是郭东林那个孽畜!”牛长老双目喷火道:“他不念老帮主救命之恩,枉顾老帮主收留、提拔之情。为了坐上帮主的位子,竟然设局用水银毒死了少帮主!”

    牛长老说着,将一张李时珍开具的尸格展示给众位堂主。

    “这是李神医前日来岛上时,验看少帮主遗骸开具的!”

    众位堂主呆若木鸡,默默无言的传看那张落款‘李时珍’的尸格,只见上头确实证明少帮主是服食过量水银毒致死的!

    “姓郭的丧心病狂,为了不还回帮主之位,又故技重施,向滕少爷下毒!这是从滕少爷的瓷枕中发现的。”

    牛长老根本不给众人议论的机会,又举起手中的一个透明水晶盒,展示盒中滚动的水银。

    众堂主看的心惊肉跳。

    但这事儿实在太大了,没人敢轻易表态。有人小声问道:

    “有什么证据,说是郭帮,不,郭东林做的呢?”

    “当然有证据了,把人带上来!”牛长老低喝一声。

    只见马长老昂首进了正堂,跟在他身后四个大汉,分别押着两个套子里的人。

    “诸位请看,这是老夫先一步去白芦沙的收获。”

    马长老说着,一把揪下其中一人的头套,露出一个难看的髡头。

    “嘶,倭人?!”众堂主感觉今天信息量过大,脑瓜子嗡嗡的。

    “不错,他就是率众袭击夫人的真倭梅川一夫!”马长老冷喝一声。

    “啊?梅川一夫已经被抓了?那帮……哦不,郭东林还去干什么?”堂主们失声问道。

    “去做戏的。”马长老冷笑一声道:“我们昨天故意透露倭寇在白芦沙的情报给他,就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跟倭寇勾结。郭帮主果然没让我们失望!”

    “他派这小子去白芦沙通风报信,被老夫抓了个正着!”

    说着他又一把揪下另一人的头套,只见其小小的个子、鼻青脸肿,依稀还是能看出,正是郭东林的弟弟、刑堂堂主郭齐林!

    说着马长老掏出手中一摞纸张,递给众堂主道:“这是两人的口供,你们自己看吧。”

    堂主们将供词接过去一看,一个个面色数变,最后都化为了一脸怒容。

    郭齐林的口供中,招认了他受大哥指使,设局毒杀少帮主的经过;以及郭东林给小滕上课的时候,往他枕头投毒的事情。

    此外还招认了好些不法的勾当,按照沙船帮森严的帮规,足以让他兄弟死十次都有余了。

    至于梅川一夫的口供,则招认了郭东林派人告诉他,沈夫人的船只回航的事件和地点,让他带人去截杀的事。

    这下堂主们终于完全相信,郭东林就是沙船帮近来一切不幸的始作俑者了!

    “还以为是天不佑我沙船帮呢!”他们一个个捶胸顿足,在两位帮主灵前哭成狗。

    “原来是那姓郭的狗贼干的好事儿!”

    “郭东林人面兽心、泯灭天良,不把他千刀万剐,难泄我沙船帮心头之恨啊!”

    “不杀这姓郭的我誓不为人!”

    众堂主表态完了,齐刷刷望向坐在牌位旁的沈夫人。

    “夫人,你说怎么报仇吧!我等誓死保卫夫人!”

    “是啊夫人,就是豁出命去,我们也要杀了郭贼,替帮主报仇!”

    “谢谢大家,我代亡夫谢谢大家了。”沈夫人流着泪站起身,向众人行礼道:

    “值此风雨飘摇之际,还是尽量少死些人为上。”

    “夫人放心,郭贼还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了一切!”牛长老喷着响鼻、瞪着牛眼道:“我们便趁着他一伙人毫无防备之际,先把他留在岛上的党羽一扫而光!”

    “这好办!”马长老瞪着马眼,低喝道:

    “老夫今晚做寿,天黑时喊他们到家里吃酒,到时候来一个抓一个。把领头抓起来,下面的看起来,等姓郭的回来算总账!”

    “嗯,到时候我再派人把各个码头看住,决计不能走漏了风声。”牛长老又对众人进行了编组,并进行了详细的安排部署,又制订了几种应急预案。

    说完,他看向众堂主道:“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全凭二位长老做主!”见计划的如此周密,众堂主信心大增,齐声应道。

    “那好,就这么定了!”

    牛马两长老摩拳擦掌,杀气腾腾。

    “杀贼报仇,肃清沙船帮,就靠各位了!”

    “敢不效死力?!”众堂主群情激昂。

    众人又刺破手指,饮了血酒,发誓效忠夫人,生死与共,重夺沙船帮!

    ~~

    那厢间,郭东林率人赶到白芦沙时,太阳已经偏西。

    他先循例派一队尖兵,划小舟摸上沙洲刺探。

    实际上是要看看,梅川一夫他们都撤走没有。

    不一会,手下来报,岛上只有一些破船和窝棚,并无任何倭寇存在。

    郭东林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满意的点点头,心说郭齐林那小子办事儿,越来越靠谱了。

    他站在船头,一脸轻松笑道:“看来是马长老的消息出了岔子,倭寇早就撤走了。”

    “那当然啦。区区倭寇岂敢在帮主的眼皮子底下撒野?”

    他身边除了松江来投奔的,就是帮里那些嘴甜会钻营的家伙,此时自然谀词如潮。

    不过既然来了,好歹也要做些事。郭东林便用宝剑,指着沙洲中的窝棚和破船道:

    “把白芦沙点了。在崇明,谁也不能得罪咱们沙船帮!”

    “是,点了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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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帮主一声令下,众手下纷纷点起火把,驱船四处纵火。

    不一会,沙洲上便燃起熊熊大火。

    此时天色渐黑,白芦沙的大火却映照得江面上亮如白昼。

    郭东林看着火焰吞噬了沙洲中的一切,感觉像打了场胜仗一样。

    “帮主,我们是不是下锚,等天亮再返程?”手下人请示道。

    返程是逆流,白芦沙一带又是危险的浅滩。哪怕是五桅沙船,载人太多也有搁浅的危险。

    郭东林也是难得出来透透气,便点头道:“就在赏一宿篝火,明早再回去吧。”

    “哎呀,早知就不急着,把窝棚烧掉了。怎么也比睡在船上舒服啊。”那名手下放个马后炮道。

    郭东林神情一滞,心里暗骂一声道,现在才说,你早他妈干什么去了?

    郭帮主面上却嘴硬道:“倭寇者,禽兽也。我等堂堂明人,怎能住在禽兽巢穴里,平白沾染晦气。”

    “真不愧是帮主啊,境界就是高!实在是高!”众手下又一阵谀词如潮。

    郭东林却看着被大火映红的夜空怔怔出神。

    他仿佛在那紫红色的云霞中,看到了白裙胜雪的沈夫人,正朝自己露出驯服的笑容。

    想到这,郭帮主心中一阵燥热,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三沙去。

    ~~

    翌日天刚擦亮,兴奋的一夜未成眠的郭帮主,便下令拔锚回航。

    回程时因为是逆流,速度就慢了许多。

    不过因为出发的早,船队总算赶在晌午时分,回到了海沙镇的码头。

    码头上的帮众见帮主带着船队安然无恙的返回,全都欢呼起来。马上就有人去镇上报信。

    不一会,牛马二长老和沈夫人,便带着一众堂主急匆匆前来迎接。

    这时,船队刚刚悉数靠了岸,帮主的座船也靠上了栈桥。

    虽然一夜没睡,郭帮主却依然精神抖擞。虎纹披风在江风中猎猎舞动,手按在剑柄上,全身都洋溢着凯旋而归的踌躇满志。

    出征的过程和结果都不重要,只要可以宣称胜利,那就是胜利无疑了。

    这可是他暂掌帮主之位以来的头一次出征,那是必须要胜利的。

    “恭迎帮主凯旋归来!”沈夫人和二长老率众大礼参拜。

    “我沙船帮赫赫威势之下,蕞尔倭寇,望风而逃。”郭帮主一脸遗憾又不失骄傲道:“弟兄们已将贼巢犁庭扫穴,谅他们再也不敢靠近我三沙了。”

    “帮主威武!”众人便齐声大吹法螺,就连沈夫人看他的眼神好像都变了。

    这下可把郭东林美坏了。这帮家伙可不是他身边的马屁精,他们素来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现在没了那小崽子的指望,终于也学会捡好听的说了。

    ‘贱人真贱。’郭帮主暗啐一口,一边从船上走下,一边扫视来迎接的众人一眼,奇怪问道:“郭齐林呢,怎么没来?”

    “哎呀帮主真抱歉。”马长老连忙赔笑道:

    “昨儿是老头子寿辰,晚上便请堂主们喝了几杯。郭堂主喝得烂醉,这会儿想必还没醒酒吧。”

    郭东林点点头,自己这个弟弟的尿性,他还是知道的。

    没有自己看着,又有喝大酒的机会,不喝个烂醉才怪呢。

    然后他又有些奇怪道:“郭小四他们几个呢?”

    郭东林指的是,他提拔起来的几个堂主。

    “我等准备在四海厅设下庆功宴,以庆贺帮主旗开得胜。还以为帮主天擦黑能回来就不错了,没想到这才中午头就凯旋了。”

    马长老忙解释道:“四爷他们都在总舵忙着张罗呢,脚不沾地的,乱成一团了。”

    “哈哈,乱就乱一点,热闹嘛。”郭东林又压下了疑问,一时无暇细想,因为他看到了一具八抬大轿。

    那是帮主在接位、祭祖大典上才能用的。他一个代帮主、又是外姓人,素来只配坐四抬腰舆,屁股还从没沾过这顶海蓝色金线绒帮主大轿呢。

    郭东林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屁股,摆手假假道:“让我坐这个,使不得吧?”

    “怎么使不得?”马长老马上压下轿杆,牛长老掀开轿帘道:

    “帮主为我们沙船帮劳心劳力、宵衣旰食,今日又凯旋归来,如何坐不得这帮主大轿?!”

    就连沈夫人也点点头,微笑道:“当然坐得。”

    郭东林身边那帮子屁精,自然也欢喜极了——他们觉得这代表保守派势力,终于认可了帮主,从此再也不会给帮主添堵了。

    这样帮主才好放开手脚提拔他们啊……

    在众人的‘力劝’之下,郭东林终于强忍着喜意道:

    “那本人就却之不恭了。”

    说完,便弯腰坐进轿中,舒服的都要哼哼起来了。

    这才是本帮主该坐的地方啊。

    “起轿!”牛长老哞的一声,钵儿镲儿,锣鼓唢呐响成一片。

    非但是郭帮主,他手下那帮随同出征的马屁精,也全都被请上了抬舆……抬舆数量不够,就把椅子绑在两根竹竿上,效果也是一样。

    噼里啪啦爆竹声中,八名全身腱子肉的轿夫扛起大轿。后头健硕的轿夫们也纷纷扛起抬舆,

    跟着吹吹打打的乐手,浩浩荡荡朝镇上进发。

    一路上彩旗飘飘,爆竹震天。帮众和家属们摆起香炉鲜花,欢呼迎接。

    郭东林只觉这是自己有生以来,最风光、最得意的一天了,就连那日接掌帮主之位,都没有今天痛快。

    他甚至暂时忘记了对沈夫人的邪念,仅靠这一片欢声鼓乐,便飘然欲仙了!

    快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转眼间,郭帮主的大轿就进了沙船帮的总舵。

    “咦,什么情况?”进了院子,郭帮主掀开轿帘,抬头四下看看,只见院中冷冷清清,根本没看到什么酒席桌椅之类。

    他不禁奇怪问道:“不是有宴会吗?他们人呢?”

    “他们都在地府等你呢!”马长老终于按捺不住,狞笑一声。

    四海厅紧闭的大门哗得一声敞开,无数头上围着白巾的帮众,手持刀枪冲出来,将郭东林一干人的轿子团团围住。

    那些轿夫也纷纷落下轿子,抽出藏在身上的兵刃,八柄短刀一起架在了郭东林的脖子上。

    “不许动!”

    “不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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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船帮总舵院,凄厉的唢呐声中。

    郭帮主坐在轿子里还没出来,便被刀架在了脖子上。

    他手下那帮马屁精,也从高高的抬舆上被摔下来,七荤八素间便遭利刃加身。

    “你、你们要干什么?”马屁精们都傻了。

    郭帮主的护卫如梦方醒,赶紧抽出兵刃,想要营救帮主。

    那些吹吹打打的鼓乐手们,却纷纷拔出刀斧,抵挡住他们。

    双方刚战成一团,却只听噗噗声响成一片,护卫们被身后刺来的长枪洞穿。

    那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帮众,伺机偷袭的结果。

    有心算无心,又以众凌寡,被算计的一方毫无胜算……

    看到自己的护卫倒在血泊中,手下纷纷被擒,郭帮主终于怒不可遏的咆哮道:

    “沙船帮帮规第五条,谋害帮主千刀万剐,全家浸猪笼!你们都活腻了是吧?!”

    “犯这条帮规的是你!”马长老爆喝一声,挥起金丝大环刀,将那大轿一劈两半。

    “下来吧你!”

    刀风顺势劈开了郭东林头上的帽儿盔,把他的发髻都削成了两半。

    ~~

    当郭东林披头散发的被押进四海厅时,便见堂上摆起了两位帮主的牌位。

    香案上,还供了一排血淋淋的人头。

    郭东林定眼一看,原来那是他弟弟郭齐林、堂弟郭小四等心腹头领的首级。

    “啊!”郭东林天旋地转、目眦欲裂,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几条壮汉都按他不住。

    牛长老见状,举剑噗嗤一声,大宝剑刺穿了他的琵琶骨。

    郭东林凄厉的惨叫起来,彻底动弹不得了。

    鲜血汩汩而出,顷刻染红他半边身子。

    牛长老拿出一张写在白绢上的血书,高声控诉郭东林的十大罪状。

    一曰‘篡弑’。下毒暗害帮主,得以取而代之!

    二曰‘投毒’。投毒谋杀未来帮主,意图永远鸠占鹊巢!

    三曰‘通倭’。勾结倭寇谋害沈夫人!

    四曰‘卖帮’。为一己私利,出卖全帮与徐家。

    五曰‘顺昌’。倚仗凶恶,任人唯亲。迎风拍马者得居高位。

    六曰‘逆亡’。排挤忠良,残害股肱,但有犯颜者必遭戕害!

    七曰‘侵吞’,巧立名目,大肆侵吞帮中财产,在苏松广置良田美宅。

    八曰‘淫乱’,蓄养娇妻美婢,违背本帮不得纳妾之帮规。

    九曰‘纵容’,以帮主权威,庇护其弟郭齐林等人肆意不法,罄竹难书。

    十曰‘不义’,老帮主救命之恩、提拔之情,托孤之任,皆抛之脑后。人不知感恩守信,与禽兽何异?!

    ~~

    铿锵有力的宣读完之后,牛长老厉声问道:“郭东林,你认不认罪?!”

    “呵呵……”郭东林已经疼得无力动弹,也没法高声喊叫了。只能勉强仰着头,惨笑道:

    “憋出这十条罪状来,也难为你们这帮老粗了,我不认都不落忍。”

    “那么说你就是认了?”马长老断喝道。

    “不,我只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成王败寇……”郭东林轻轻摇摇头,想要掉书袋。

    “你闭嘴吧。”却被马长老粗暴打断道:“认罪就可以了。”

    说着将那白绢搁在郭东林面前,让他签字画押。

    “你们还想做戏做全套?做梦去吧……”郭东林哂笑一声。

    话音未落,手里却被牛长老塞了支毛笔,然后握着他的手,在白绢上歪歪扭扭的签字画押。

    郭东林想要反抗,但琵琶骨被穿,胳膊跟就不听自己使唤。只能软绵绵的任由对方操弄。

    这让他极度愤怒,终于又有力气大喊大叫道:“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为四海帮立过功,我为老帮主流过血,我应该得到帮主的体面!”

    ‘啪’地一声,他吃了牛长老重重一记耳光。

    “妈了巴子的!”牛长老狠狠啐一口道:“坏事做绝还要体面?想屁吃呢!”

    “呵呵,我坏事做绝?”郭东林像是受了巨大的屈辱一般,冷笑对牛马二长老等人道:

    “我来之前,你们沙船帮是个什么鸟样子,心里没点逼数吗?买卖都被人家抢光了,十天半个月不开张。还得整天靠打鱼摸虾,勉强糊口。”

    “是我郭东林来了,给老帮主出谋划策,又带人亲自去一家家谈判,这才让帮里的生意有了起色。”

    “是我力劝老帮主接收本县别处百姓避难,才让本帮的水手和人口一下多了一倍。能靠数量碾压竞争对手!本帮才能做大做强、再创辉煌!知不知道!”

    郭东林陷入癫狂的高叫道:“我也不是要跟沈朔争,虽然他头脑简单、蠢货一个,但毕竟是干爹的儿子,我愿意辅佐他!可谁知道他居然蠢到家,死抱着帮规不肯替那些海商运货;不肯将三沙变成第二个双屿;不肯与徐家合作,撤掉崇明县!”

    “他这不是与我作对,是把沙船帮往绝路上带啊!得罪了徐家我们还有活路吗?我不弄死他,全帮四五万口人就得喝西北风去!”

    “那小滕呢,他还是个孩子,总没有得罪你的地方吧?!”沈夫人终于忍不住厉喝一声。

    “他怎么没有得罪我?!凭什么我辛辛苦苦做大做强的沙船帮,将来给他做嫁衣!”郭东林却依然振振有词的嘶吼道:

    “王侯将相还宁有种乎?凭什么因为他是老帮主的种,就能当帮主?我沙船帮是一家一姓之私产吗?!”

    说完,他又恶狠狠盯着陈怀秀,高喊道:“还有你,为什么也要跟我处处作对。你若是从了我,我怎么会舍得杀你?!”

    “住口!”马长老醋钵大的拳头招呼到了他面门上。“敢侮辱夫人,又是一条罪状!”

    “没有人可以审判我,明白吗,你们都欠我的!”郭东林鼻子汩汩喷血,却依然昂着头高叫道:

    “更没有人可以处决我,明白吗?因为我一死,和徐家的协议就作废了。等坍塌一至,沙船帮就死路一条了,哈哈哈!”

    “我看你们谁敢杀我?!杀了我,你们所有人都要给我陪葬,哈哈哈!”郭东林状若厉鬼,却气势,大有绝境反杀之意。

    牛马二长老,还有那些堂主,都被震住了。

    “我敢!”这时,却听一个柔弱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陈怀秀从发髻上拔下锋利的钢簪……那本是寡妇守节时用的。

    然后她紧攥手中,猛然挥出,噗嗤一声,就刺穿了郭东林的脖颈。

    郭东林震惊之下,甚至都忘了疼痛。

    当他慌忙伸手去捂脖子时,细密的血珠喷溅而出,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你,你,不怕三沙……”

    “你用徐家吓不到我们的。”陈怀秀紧咬着惨白的嘴唇,声音不大却坚定清晰道:

    “因为我已经找到,让三沙永不沉没的办法了!”

    “胡,胡说……”郭东林说完,回光返照似的忽然想起一种可能。

    “江南…公…司,水泥堤?”

    “你真的很聪明。”陈怀秀叹了口气,转身不再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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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船帮四海厅。

    郭东林满脸震惊的倒在血泊中,他清晰感觉到生命在迅速的流逝。

    恍恍惚惚间,他好似又回到自己第六次府试失利,万念俱灰、跳入江中的那一刻。

    他感到浑身越来越冰冷,呼吸越来越困难。

    可这一次,再没有那位爽朗的老人,向他伸出救援之手了。

    渐渐的,郭东林的双眼失去了神采,终于一动不动。

    陈怀秀一直不敢回头,方才那愤怒一击,已经用了她所有的勇气和气力。

    听到身后的郭东林不再发出任何响声,陈怀秀泪如雨下,捂着嘴无声恸哭起来。

    过去一年来,那些彷徨无助、孤独崩溃,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宣泄……

    看到陈怀秀哭成泪人,大厅内一众汉子却没一个敢小觑她的。

    方才那一幕弱女子手刃仇家,实在是太震撼人心了,他们怕是这辈子都忘不了。

    心说关键时刻,夫人这份决断和狠辣,可比他们这些男人强多了。

    ~~

    罪魁已死,也就什么好瞻前顾后了。

    马堂主挥动金丝大环刀,噗嗤一声,斩下郭贼的头颅,将其摆在那排首级最前头。

    然后陈怀秀和二位长老重新给两位帮主上了香,带领余下的八位堂主再度行礼,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等众人起身后,牛马二长老交换下眼神,一同点了点头。

    牛长老便扫一眼场中众人,扯着嗓子道:

    “诸位,蛇无头不行,鸟无翅不飞。篡位的罪人已伏诛,但沙船帮不可一日无主。我们今日就在二位先帮主的见证下,推举一位新的帮主出来吧!”

    众人一阵交头接耳,这人选可得好生斟酌。

    首先他得能服众,很快能安抚住帮中上下,将这场火并的不良影响消除到最小。

    然后他还得够本事,在沙船帮与徐家决裂后,能给全帮找一条生路出来。

    最后,他还得够可靠。不能像郭东林这个野心家一样,图谋沈家的家业。

    这样想来,似乎合适的人选,只剩一个了。

    便有人振臂高呼道:“我提议请夫人接位!”

    “好主意!”众堂中闻言,不由眼前一亮。

    “不错,别人我们都不放心!只有夫人最合适不过!”

    “是啊是啊,请夫人千万不要推辞!”众堂主很快达成了共识。

    两位长老欣慰的拢须大笑,牛长老看看陈怀秀道:“夫人,这就是众望所归啊!”

    “是啊夫人,”马长老点头附和道:“这个帮主,非你莫属!”

    “不妥,”陈怀秀却一脸不为所动道:“我个妇道人家,怎能担此重任呢?”

    “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揪出郭东林这个叛徒,有大功于沙船帮,如何不能担此重任?”牛长老喷着响鼻。

    “就是!若不是夫人察觉到郭贼的阴谋,我们到今天还蒙在鼓里,又怎么对得起历代帮主?”马长老瞪着马眼。

    “是啊是啊!”堂主们也纷纷嚷嚷道:“夫人乃是沈家如今的当家人,只有你不会害滕少爷。”

    “是啊夫人,您只需暂掌帮主之位,等滕少爷长大成人,能担重任时,再将帮主之位交给滕少爷就是。”众人继续苦劝道:

    “至于帮中事务,夫人只需坐镇总舵决断,我们自会尽心竭力去办,也不用整天抛头露面的。”

    “夫人,我们绝不会阳奉阴违,发誓令行禁止!”

    “是啊帮主!”牛长老马上改了称呼,大声道:“我们在先帮主灵前发誓,誓死效忠帮主!”

    说话间,他又向马长老使了个颜色。

    “我等拜见新帮主!”马长老也跟着鼓噪起来,二人带着众堂主跪在陈怀秀面前。

    “你要是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了!”

    “唉……”陈怀秀这才无奈的叹息一声道:

    “这要是平时,你们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答应的。但值此沙船帮风雨飘摇之际,也只能勉为其难,暂摄一段帮主之位了。”

    说着她便转身向公公和亡夫的灵位叩拜道:

    “此乃权宜之计,等小滕长大了,我决不恋栈。”

    见她终于想开了,众人欣喜若狂。

    ~~

    ‘铛、铛、铛……’

    三沙镇中心的那口百多年历史的青铜挂钟,罕见的被敲响了。

    那是全镇集合的号令,必有至关重要的大事发生。

    还蒙在鼓里的帮主和家属们,忙纷纷放下手头的活计,快速朝镇中央赶去。

    仅仅顿饭功夫,三沙镇近三万人便齐聚总舵前的大坪,然后被眼前一幕震惊了。

    只见大坪上扎起了木台子,台上立着面白色的布幔。上书个一人多高、触目惊心的‘奠’字!

    ‘奠’字两旁还立着好些白幡、挽幛,上书‘大仇得报’、‘含笑九泉’之类的字样。

    帮众们全都看傻了,帮主不才刚凯旋么?不是说一个人都没死吗?怎么又办上丧礼了?

    莫非是滕少爷?

    忽然凄厉的唢呐声响起,脱下红衣换白衣的乐班子,奏响了悲戚的哀乐,帮众们当时就哭成了一片。

    便见哀乐声中,两位长老和众堂主全都披麻戴孝,簇拥着全身忠孝的沈夫人和小滕,出现在了木台上。

    “呃……”哭声渐渐停止,人们震惊的揉着眼,滕少爷这不没死吗?

    那众高层戴孝为哪般?

    好在没让他们等多久,牛马二长老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扼要而带强烈感情色彩的,讲给帮众们,然后又宣布了郭东林的十大罪。

    帮众们就素以沈家为主……支持郭东林的都已经杀的杀、关的关了……自然对德高望重的两位长老深信不疑。

    在片刻的错愕后,帮众和家属们便群情激愤的詈骂起郭东林来。

    当他们看到郭贼一伙的首级后,更是激动的要冲上抬去,把恶贼的狗头当球踢!

    维持秩序的帮众被挤得东倒西歪,大声叫嚷,场面混乱不堪。

    还是陈怀秀出声安抚,让众人安静下来,这才没让他们把木台子挤垮。

    待到众人平复下来,牛马二长老又宣布了,请沈夫人继任帮主之位的决定。

    陈怀秀本来在帮中就有极高的威望,又是小滕的监护人,自然得到了帮众们一致的拥护。

    然后所有人便一起拜见沙船帮第九任帮主!

    看着近三万人齐刷刷向自己顶礼膜拜,陈怀秀终于意识到,自己肩负起了一份怎样的重担?

    她不禁将目光投想西边,那里是西沙的方向。

    她已经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剩下的只能指望那个少年,能说到做到了。

    ps.抱歉各位,今天这么晚。因为明天小小和尚上幼儿园第一天,所以老婆忙着给他准备东西。就让我给小和尚看作业,夭寿啊,一年级怎么这么多作业?一直弄到十点半。小孩子太可怜了,老婆太不容易了……



    西山海神庙。

    赵昊正在给两个弟子开小灶。

    “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提出了关于运动的三大定律。这是力学中重要的定律,阐述了经典力学中基本的运动规律,是研究经典力学甚至物理学的基础……”

    赵昊之前给出的《初等物理》中,便有单独的力学篇章。两个弟子自然不陌生,今天师父心血来潮,愿意为他们深入讲解一番,两人却有些听不进去,眼睛直往外瞄。

    “这都三天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金学曾小声对师兄道。

    “是啊,没一点消息。”于慎思也叹口气。“都急死人了。”

    却听啪的一声闷响,赵公子将厚厚的一本《数学原理》,拍在了金学曾脑袋上。

    “上我的课敢走神,活腻了是不是?”赵公子活动着手腕,又将金学曾那本拍在了于慎思的脑袋上。

    ~~

    海神庙其实就是崇明县的临时县衙,后殿正中是签押房。县丞和主簿共用东配殿,主簿和六房书吏则共用一间西配殿。

    后殿门口,来来往往的官吏都悚然瞥见,大老爷和于师爷哭丧着脸跪在里头,双手还各举着一本厚厚的书不敢放下。

    没人敢在殿门口逗留,唯恐被大老爷和师爷记恨。全都赶紧躲得远远的,到两人看不见的地方再幸灾乐祸。

    “这是什么情况?”东配殿里,主簿问县丞。

    “太上县尊发威了,大老爷不知又犯了什么错?”县丞身上草绿色的官袍,都已经浆洗成淡绿色了。

    “唉,这大老爷平时可不好惹,没想到让个十几岁的孩子,管的跟孙子似的。”主簿不禁咋舌。

    “你当心点儿,让大老爷听见,跪那儿的就是你了。”县丞警告他一句,然后叹口气道:“咱们这位大老爷,也真够倒霉的。大明一千四百多个知县,有一个算一个,他也是顶倒霉的那个了。”

    “可不是嘛。还不如赶紧把崇明县撤了,大家重新投胎,强过现在半死不活……”主簿深以为然道。

    “唉,谁说不是呢。”县丞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

    金学曾和于慎思,只顾着全力给师父灭火,哪还管得上下面人怎么看?

    “我们不是人呐,居然不珍惜师父亲自上课的机会。”

    “是啊,我们深刻检讨、认打认罚,只求师父不要生气。”

    “师父还在长身体,生气会影响发育的。那我们可就万死莫辞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终于把赵公子哄消了气。

    他枕着脖子坐在金学曾的桌案后,两脚架在桌面上,没好气道:

    “你们怎么搞的?才当了几天官儿,就学不进去了?这还怎么传我衣钵?”

    两人心说,估计自己也活不到师父传衣钵那天了。

    但这会儿谁还敢撩火,赶紧乖巧点头。

    “是是,我们太让师父失望了。”

    “主要是给海沙帮那边急的,这都第三天了,怎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不会出什么变故了吧?”

    “是啊师父。那边要是有个闪失,局面可就没法收拾了。”于慎思叹气道。

    “嗨,就为这点事儿啊?”赵昊其实也担心的不要不要,不然也不会拿他俩当出气筒。

    可赵公子死要面子,还要装作毫不介怀的样子,随手拿起本书来,一边翻一边淡淡道:

    “为师该做不该做的,全都已经替他们做了。剩下这点事儿要是还做不好,那我也没办法了。”

    他倒是想大包大揽,亲手把沈夫人送上帮主宝座。

    可沙船帮三千帮众,四万家属,实力远强过县里,更别说江南公司这外来户了。这么强大的集体是有独立意志的,外人贸然搅合进去,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赵公子只能让他们自行解决,自己在一边等结果。

    “果然还是师父沉得住气,向师父学习。”

    金学曾和于慎思忙大点其头,全当没看见赵老师倒持书本的可笑一幕。

    “要不,还是让人找个借口去瞧瞧?”金学曾说完就沉不住气道。

    “去个屁。”赵昊白他一眼道:“平白让人觉得我们上杆子。”

    “哎,师父套路就是深啊。”于慎思赞道。

    正说话间,便听一阵飞快的脚步声响起。

    马应龙上气不接下气,跑进签押房。“来,来了!”

    “来什么了?”赵昊不悦道:“一个个都这么沉不住气。”

    “三沙岛来人了。”马应龙大喘气道。

    金学曾和于慎思异口同声问。“来的什么人?”

    “马…冬马长老。”

    “太好了!”两人登时一跃而起,激动的抱成一团。“赢了,我们赢了!”

    “来了就来了呗。”赵公子却沉稳的坐直身子,搁下书站起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说着,他瞥一眼两个徒弟道:“还有,我允许你们起来了吗?”

    “没,没……”金于二人赶紧重新跪好。

    “起来吧。”赵昊这才放过他们。

    “谢师父。”两人腆着脸站起来,一边拍着膝盖,一边马应龙:“人呢?”

    “在前头偏殿候着呢。”

    “去看看。”两人猴急想往外窜,却又硬生生悬崖勒马,躬身礼让道:“老师请。”

    “唔,这还差不多。”赵公子这才踱着四方步,步履沉稳的往外走。

    只是出门时,他脚尖磕在门槛上,一个踉跄就摔了出去。显然内心绝不像表面上这么平静。

    幸好高武眼疾手快,箭步冲上前,一个海底捞月,把赵昊救了起来,避免了他面部与地面的亲密接触。

    “什么破门槛这么高?给我锯了!”赵公子恼羞成怒,一脚揣在那木头门槛上。

    “锯了锯了,赶紧都锯了。”金学曾马上吆喝胥吏,赶紧照办。

    ~~

    当赵公子在金学曾和于慎思陪伴下,出现在马长老面前时,又恢复了从容淡定的贵公子做派。

    “小老儿马冬,拜见公子。”马长老穿着粗布麻衣,一副重孝打扮。

    赵昊被他这装束吓一跳。“马长老,这是谁去了?”

    不管是陈怀秀还是那小滕,都是赵公子陈受不起的损失啊。

    “公子误会了。”马长老忙解释道:“小老儿是奉我们陈帮主之命,请您和县尊,参加沈帮主葬礼的。”

    “哦?陈帮主?”赵昊闻言,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这么说,逆贼已经讨平了?”

    “托公子和县尊的福,都已授首。”马长老沉声答道:“如今帮中上下一心,拥护沈帮主!”

    “好,本公子没看错人!”赵昊击节叫好道。

    ps.第二章。



    九月十五宜下葬。陈怀秀选定这一天,让亡夫入土为安。

    这天阴沉沉的,三沙岛上一片素白。

    凄厉的唢呐声中,长长的出殡队伍从海沙镇一直排到马家墩,绵延好几里。

    队伍打头的是八杆红色旗,四面龙头铜锣,四把遮阳红伞,四把绿扇。还有金瓜钺斧,朝天蹬、鹤童虎判和顶盔挂甲面目狰狞的两个开路鬼。

    后头是吹吹打打的乐队,再往后是扛着引魂幡的两位长老,持着哭丧棒的八位堂主。再往后,才是虎妞和一个妇人扶着的陈帮主。

    陈怀秀一身重孝,垂泪不已。身后是十六名黝黑的壮汉,一起抬着楠木的大棺。

    再往后,才是来送葬的宾客,沈家的旁支,以及抱着纸人纸马、安灵物、金银山的帮众、家属。

    赵昊和金学曾都穿着白色的官员吊服……便是将圆领官袍换成白绢所制的袍子,其余乌纱帽、革带、皂靴均不需要更换。

    哀乐声中,看着一眼望不到尾的队伍,赵昊轻吁一声道:“这沙船帮可真够大的。”

    “是啊,这还是让另两个镇的人,都等在马家墩呢。”金学曾深以为然道:“现在全县七万多口人,他们就占了一多半。”

    “那你盼着他们搬走?”赵昊撇撇嘴。“有民才有官,老百姓都搬走了,你当光杆县令啊?”

    “那不是破罐子破摔嘛。”金学曾讪讪笑道:“师父来了,当然是全都要留下了。”

    “这次陈帮主是下了决心的。”赵昊的目光落在那口楠木棺上,回忆起那晚的诡异一幕,忍不住打个寒噤道:“这时候让沈帮主下葬,就是要让全帮都知道,她已经决定留下来。”

    “嗯。”金学曾点点头道:“这女人不简单。”

    “废话。”赵昊白他一眼,不再说话。

    ~~

    崇明岛是淤泥沉积而成,自然没有山也没有石头。马家墩便是三沙唯一的高地了。

    其实是一个稍稍隆起的土阜。

    沈家的祖坟便在这里。

    吉穴早已挖好,是一个深约一丈的大坑。

    内里用条石砌成,陪葬用的一应物品也都搁好。

    这已经是岛上最隆重的墓穴了。

    “吉时已到,恭送帮主上路!”担任执事的牛长老哞的一声。

    马长老便当场宰了只黑狗,将温热的黑狗血倒在碗里,洒了墓穴一圈。其意是祛邪,让安息于此的灵魂,不至于被荒神野鬼打扰。

    洒狗血者,必定是死者的至亲之男子。原本该是小滕的任务,但他还病着,禁不起折腾。马长老便代他撒了这狗血。

    当最后一滴狗血洒落在地,他将大瓷碗重重掷在棺盖上击碎。

    咔嚓一声,牛长老又高声唱道:

    “拜别帮主!”

    这声音低沉又带着凄凉,周围近千名披麻戴孝的沈家人以及所有帮众,就像是被春风扫过的麦子一般,齐刷刷的跪伏下去。

    抬棺的黑汉子们,缓缓抬起了棺材。

    陈怀秀扑上去,抱着棺材失声痛哭起来。被虎妞和那夫人给硬生生架走。

    “一拜!”

    帮众们都把额头贴在地上,宛如平地里开起了一朵朵白菊花,在秋风中摇曳。

    “二拜!”

    棺木稳稳落在墓穴中。那股妖风又起,刮得赵公子面皮生疼,赶紧也乖乖低下头去。

    “三拜!”

    风声,哭声,被风扯着的旗声、幡声,还有那压不住的唢呐声,让苍凉悲痛的气氛蔓延在整个旷野上。

    ~~

    葬礼之后,众人回到海沙镇、吃过解秽酒,太阳已经偏了西。

    赵昊和金学曾回到沙船帮给安排的客房,江雪迎也在那儿。

    她跟着一起来到三沙,但女孩子家的没有去出殡,便在镇上等着。

    待两人换下吊服,洗刷干净,那边小虎来请贵宾到沈帮主府上用晚饭。

    三人便跟着小虎,来到上次赵昊和李时珍看病的那栋宅子。

    陈帮主也换下了重孝,恢复了素白衣裙的打扮,先向三位贵客行礼,道声招呼不周,又向赵昊再次拜谢。

    “帮主姐姐太客气了。”赵公子穿一身宝蓝色的绸袍,戴着软翅的唐巾,说不出富贵闲适。

    “对了,小弟弟好点了没?”

    “劳公子挂念,小滕见好了,这几天都没再哭闹,脸色也好看多了。”陈怀秀感激不尽道:“公子恩情似海,怀秀永远也还不清啊。”

    “道谢的话就不必再说了。”赵公子刷得一声打开了折扇,上书‘助人乃快乐之本’七个飘逸的大字。

    “咱们还是快点吃饭吧,饿死了都。”

    陈怀秀嘴角抽动一下,显然还不适应赵公子脱线的风格。

    她赶紧请赵昊三人入席,也没叫牛马二长老,只自己一人陪客。

    显然是想先探探赵昊和县里的口风再说。

    席间两个女子一个未成年,便没有喝酒,很快就用完了晚饭。

    虎妞收拾下碗筷,换上茶盏后,陈怀秀便主动问道:“不知接下来,有什么需要海沙帮配合的?还请公子示下。”

    赵昊和金学曾对视一眼,心说这女人还真是当帮主的料。哪怕如此被动如此弱势的局面,都不肯露怯。

    不过赵公子素来不喜欢谈判扯皮。他便呷一口茶水,微笑道:

    “本公子是出了名的‘没事儿忙’,能有什么正事儿?还是请知县大人说说吧。”

    “师父说笑了。”金学曾马上配合道:“弟子就盼着这破县赶紧撤,好丢了这乌纱,回去跟着师父做学问呢。”

    见两人说话一个比一个刺耳,陈怀秀知道自己的提防让人家不快了。

    她暗叹一声,起身致歉改口道:“海沙帮已经退无可退,还请公子和老父母指条明路。”

    江雪迎面上一片祥和安宁,心里却暗暗偷笑。还不是怪大哥你自己整天装嫩,人家怎能不试试看,能不能拿到一点主动权呢?

    ‘这态度才对嘛。’赵公子微微一笑,轻摇着折扇道:“帮主姐姐要这么问的话。那我就姑妄说之,你姑且听之了。”

    “公子请讲。”陈怀秀忙做出洗耳恭听状。

    “这些天我把崇明的沙洲大体转了转,又询问了一些专业人士。”赵公子便大言不惭道:“基本弄清楚了崇明沙洲坍塌的原因,也大体有了个救治的思路。”

    其实他就陪着妹子去沙洲看了看鸟,至于专业人士……这世上还有比赵公子更专业的吗?

    “说白了,就是海潮凶猛,沙洲抵挡不住,才会不断亏他。所以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要在面海方向修海塘,筑敌水坝才能保住沙洲不再坍塌!”

    ps.第三更。太晚了,睡了……



    崇明三面环江,一面临海,岛民与水为伴、以水为命,受长江东海厚泽的同时,也饱遭了江涛海潮的肆虐。

    尤其是台风季,狂风卷着巨浪昼夜间便能侵吞上百亩的沙洲。如此日夜蚕食,年复一年,也无怪乎崇明的沙洲会分分合合、聚散无常了。

    分散又涨坍无定的沙洲,数量再多也没法承载百姓的生计。只有大片的连成一体的陆地,才是人们繁衍生息的依托。

    虽然大预言术告诉赵昊,从隆万年间开始,崇明将结束疯狂的坍缩期。多个沙洲将逐渐连接成片,几十年后便有了后世崇明岛的雏形。

    但大预言术也告诉赵昊,仅靠老天爷赏饭吃是远远不够的。崇明之所以能成为后世的全国第三大岛,离不开一代代官绅百姓,以愚公移山之精神,修筑的无数道堤岸海塘。

    事实上,从万历中叶,大规模的修建海塘就开始了。

    之后四百年,崇明人与海潮不断搏斗,修筑了不知多少道海塘,又不知被海潮摧毁了多少次。

    直到二十世纪末,修筑起环岛的混凝土大堤,以及整套的水利工程,才让崇明永诀水患。

    赵昊自度,虽然有质量日趋稳定的水泥。但目前的工程水平,还远达不到一劳永逸的地步。

    况乎,崇明即将进入剧烈的扩张期。总不能因噎废食,只顾海塘内的土地,不要堤外新淤出来的滩涂吧?那里稍加改造,便可成膏腴之地啊。

    所以势必每隔十年二十年,就要在堤外再修一道新海塘,这样才能不断扩大崇明的面积。

    因此赵昊建议成立一家专门的‘崇明开发公司’,长期负责整个崇明岛的‘保坍促淤’工作。

    ~~

    “崇明开发公司?”陈怀秀重复一句,轻声问道:“好像昆山有一家昆山开发公司啊。”

    “是的。”赵昊点点头,指了指江雪迎道:“江家妹妹是江南公司的总裁。公司基本上都她说了算的,具体情况由她向你介绍吧。”

    “兄长惯会当甩手掌柜。”江雪迎俏脸微红,却也没否认自己的职务。

    陈怀秀闻言檀口微张,吃惊不小。她一直以为,这江小姐是赵昊的表妹之类的大家闺秀呢。

    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孩,居然是江南公司的大总管。

    陈怀秀不禁肃然起敬,重新向江雪迎见礼。“真是失敬了,没想到妹妹如此能干。”

    “帮主姐姐更能干。”江雪迎敛衽还一礼,便将开发公司的职能讲给陈怀秀听。

    “开发公司致力于本地的基础设施建设,包括不限于水利、桥梁、道路、房屋、上下水等各种民生工程的设计与建造。”

    “昆山开发公司,是集团下属的第一家地方基建公司,依托集团兄弟企业——江南建材公司,在两个月的工期中,完成近一百五十里的毛石混凝土大堤建设,并经受住了台风的考验。表现甚至优于传统石塘,而我们的成本,只有传统石塘的一半,建造速度却是它们的十倍不止!”

    江雪迎的讲述风格不像赵昊那么有煽动力,但胜在冷静客观。以详实的数据说话,听起来其实更可信。

    陈怀秀是亲眼见过那道卖相一般,却坚固高大的江堤的。也知道那是昆山百姓在一个月内完成的。

    当时她便畅想过,若崇明也能有这样的奇迹发生,那该多好啊。

    没想到,奇迹转眼就要在崇明降临了。

    这下她再顾不上矜持和戒备了,一把握住江雪迎的手,心潮澎湃道:“妹子,快讲讲,我们崇明该怎么办?”

    “正如兄长建议的那样,崇明也可以仿效昆山模式,以崇开司为整个工程的运行实体,负责整个崇明的水利基建。”

    “具体的股份分配,可以参照昆开司的方式,当然也要适应具体情况。”江雪迎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继续解释道:

    “帮主姐姐自然明白,股东得投入本钱在先,未来才能享受源源不断的收益。”

    “那是自然。”陈怀秀颔首道:“不知我们要出多少本钱?”

    “一文不用,所有钱粮成本,包括水泥石料等建材,都由江南公司出了。”江雪迎便对陈怀秀道:

    “至于沙船帮,自然是提供修堤的人力了。”

    “要多少人?”陈怀秀着紧问道。

    “昨日和兄长匡算了一下,一期工程从十月底动工,到来年二月结束。大约要修一百五十里海塘,这样基本能止住坍塌了。”江雪迎轻声答道。

    崇明岛大体呈‘北涨南塌’的趋势,因此解决了南边的燃眉之急,就基本上稳住了地盘。

    陈怀秀点点头,心中默默估算一下,这个长度可以围着整个三沙一圈还不止了。四个月想要修完,哪怕有水泥帮忙,所需要的人工数,也是相当可怕。

    而这恰恰是崇明的命门所在。

    “这得需要多少人啊?”她忐忑问道。

    “少说五万壮丁,还要五万小工。”江雪迎答道:“海塘比江堤施工难度大,所以需要的人多些。”

    “这……”陈怀秀面露难色道:“我沙船帮丁不满万,老弱病残算起来,也才不到四万人。远远不够啊。”

    “是啊。”金学曾也帮腔道:“目前整个崇明加起来,也才八万来人。扣掉老的小的没法动弹的,全都拉去修海塘,也顶多凑个两万壮丁,三万小工。”

    “啊。”江雪迎小脸满是吃惊道:“崇明只有这么点儿人?”

    “原本算上黑户,也有个二十多万人。可东沙、姚刘沙一坍,盐场崇明卫一撤,全都背井离乡,到内地找活路去了。”

    金学曾叹口气,哀怨道:“海塘一日不修,人口就止不住流失。可这么点儿人,又修不成海塘,只能眼看着人越来越少,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陈怀秀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这样啊……”江雪迎略一盘算道:“那江南公司还得负责大量募工。这样的话,本司就得占六成股份了。剩下四成,就由县里和贵帮商量着分配,这个方案可以接受吗?”

    “我们沙船帮,真的只需要尽可能出人手,别的都不用管?”陈怀秀有些难以置信。

    陈怀秀以为对方占据绝对主动,这次肯定会狮子大开口的。没想到却既不要钱,也不要地,只要让他们出人就够了。

    而且居然还给沙船帮股份。这种便宜事,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吧?

    “当然。”江雪迎肯定的点点头。

    陈怀秀再也顾不上矜持,重重点头道:“那我们肯定同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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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点



    崇明开发公司的股份,江南公司拿走了六成,剩下的四成虽说让县里和沙船帮商量。

    但其实根本没什么好商量的,只有二一添作五一途而已。不然谁都不服谁。

    毕竟一个连县衙都没有的知县,想要硬都没地儿硬去。

    至于陈怀秀那边,一个帮派能跟县里平起平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想超过县里就太难看了。

    而崇开司也不是白忙活,县里要将所修第一道海塘外的土地,租给他们一百九十九年。其中九十九年免租税……无论是租期还是免租税期,都大大长于昆山县。

    这也很好理解,毕竟昆开司在昆山修堤一劳永逸。而崇开司在崇明修堤,需要持续不断的投入人力物力。在可以预见的未来,是不会有完工之日的。

    所以自然要的比昆山多些,不然江南公司还不如改名叫江南慈善总会呢。

    当然此刻谁也没想到,崇开司只用了十年时间,便在第一道海堤外,足足围垦出上百万亩良田。

    好在县里有两成崇开司的股份,光靠分红就让继任的知县吃穿不愁、富得流油,这才没人戳着金学曾的脊梁骨骂他。

    ~~

    谈完了最棘手的股份和报酬问题,剩下的就简单多了。

    赵昊告诉两人,下个月自己会请潘季驯潘中丞来实地勘察,给出设计图纸,就可以正式动工了。

    在此之前,崇明县和沙船帮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首先,他们要做好动工前的动员工作,务必让全县统一认识,了解政策,做到上下同欲、齐心协力。

    同时,他们要尽全力招揽逃离的百姓返乡……虽然募工可以解决劳动力问题,但绝对无法替代本乡百姓的责任心和主人翁意识。

    而这,正是昆山奇迹的精神内核所在。

    完成这样一次上下齐心的民生工程,对全县的凝聚力和荣誉感,都是一次巨大的提升。赵昊告诉金学曾,必须要将其当成头等大事来做。

    为此,他建议让于慎思担任崇开司的董事长,来全力配合县里的流民召回工作。

    金学曾七窍玲珑,焉能不知师父此言为何?便知机的唉声叹气道:

    “师父说得太对了,可眼下连个县城都没有,只怕说破天,也没多少人会回来的。”

    “没有县城,就建一个呗?”赵昊笑道:“这有何难,选好了地方,我送你一个。”

    “嚯……”金学曾不由瞠目结舌。

    陈怀秀也目瞪口呆,她头回听说有送人县城的。

    哪怕是修个土城,没个七八万两银子也下不来吧?

    不过以赵公子的身份,土城能拿的出手吗?跌份儿。

    可要是用砖建城的话,那就更贵了去了……

    赵公子却眼都不眨一下,就随手打赏出一座城去,莫非是善财童子转世不成?

    陈怀秀心说,怪不得金知县对这小师父如此服帖呢。

    “师父真是太疼徒儿了。”金学曾自然谀词如潮,又给赵昊斟茶,又给他捶腿,一副‘老莱娱亲’的架势。

    “那徒儿就先代全县百姓谢谢师父了。”

    陈怀秀身为崇明百姓的代表,自然也要跟着道谢了。

    然后金知县又一脸愁容道:“可西沙偏于一隅,巴掌大点地方,修县城实在不合适。”

    “确实不合适。”赵昊点点头。

    说着,两人都看向陈帮主。

    陈怀秀轻轻撩了下如黛的青丝,心说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她也不再绕圈子,轻声细语道:“老父母不嫌三沙荒芜,倒是可以把县城修在沙东,沙船帮可以让出一块地来。”

    “不嫌,不嫌,三沙最合适不过了!”金学曾梦寐以求的,便是把县衙迁到三沙来。见陈怀秀主动提议,简直不要太开心。

    “不过,这地也不能凭白给县里。”陈怀秀秀目瞄一下赵昊,见他并无不悦之色,这才对金学曾话锋一转道:“不然我这个新任的帮主,如何服众?”

    “这是自然。”金学曾点点头,给出早就想好的方案道:“等县城修好了,其中一半的地皮归贵帮所有,贵帮可以自行兴建房屋地产,陈帮主看这样可好?”

    反正地皮是沙船帮的,城墙是师父送的,县里等于一文钱没出,金学曾让出县城一半的地皮,丝毫不心疼。

    对陈怀秀来说,县里给出的条件也足够优厚了。虽然三沙的土地都是沙船帮的不假,但沙东那些被咸潮泡过的盐碱地,根本一文不值。

    在上头建了县城之后,不值钱的盐碱地立马身价百倍。横算竖算帮里都是大赚的,足以说服帮众们,接受县衙迁来三沙了。

    陈怀秀也不讨价还价,淡淡一笑道:“成交。”

    “哈哈,爽快。”金学曾欢喜之余,自然忘不了自己的恩师。

    “师父,要不把另外一半地皮送你吧?弟子只要有个县衙就知足了。”

    “瞧你这点儿出息。”赵昊笑骂一声道:“我又不在这儿住,要你的地皮做什么?留着县里慢慢用吧,不然继任的知县会骂死你的。”

    赵公子才不会要一半的县城呢,他要的是整个崇明。

    ~~

    聊完了昆开司和县城迁徙的细节,已经是下半夜了。

    其实赵昊还有两个议题,一是和沙船帮敲定合资成立航运公司的事。二是跟陈怀秀谈一谈,买下沙船帮的造船场。以此为班底,在三沙开设江南造船厂。

    但一来,这次谈的事情实在太多,再加码怕过犹不及。二来,眼下大家还需加强互信。既然已经上了一条船,还愁日后没机会深谈?

    他便暂时按下念头,回到客房休息,准备参加来日的崇开司成立仪式。

    可翌日一早,赵公子还在做梦娶媳妇呢,就被马应龙给吵起来了。

    “公子,快醒醒!不好了,出事儿了!”马应龙叫了几声,见唤不醒他,只好推了推赵昊。

    “什么事儿?”赵公子睡眼惺忪的睁开眼,不悦道:“不够大你就等着倒夜香去吧。”

    “呃……”马应龙擦擦汗,颇有些压力道:“西山那边传来紧急消息,前日苏州民变,蔡知府、织造太监、督粮道、还有吴县、长洲的知县,全都跑到我们西山岛上避难了!”

    “什么?”赵昊瞳孔一缩,一下子就不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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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马应龙的禀报,赵公子登时睡意全无。

    刚刚秋收过去没几天,又不是青黄不接的光景。按说粮价正是一年最低的时候,百姓情绪应该很平稳才对。

    怎么会闹民变呢?

    “到底怎么回事?”他一边叫马秘书进来,帮自己盥洗穿戴,一边绷着脸问马应龙。

    “说是因为今年丝绸滞销严重,大半织户难以为继。织造太监却依然不肯蠲免今年的陋规,结果一夜之间,苏州城关了百多家工场。织工们一下没了活路,便一起去织造太监衙门外讨说法。”

    “织造太监李祐非但不予理会,还命手下宦官爪牙驱赶殴打织工。结果惹得织工大怒,冲进了织造衙门,大肆打砸起来。”

    “这时蔡知府闻询,派官差前来弹压,把李祐救进了知府衙门,还抓了带头闹事的几名织工。”马应龙接着道:

    “本以为事态平息了。谁知半夜里有不法之徒,带头围攻府衙,一把火烧了知府衙门,救出了被抓的几个头领。蔡知府只好带着一干佐贰,还有李太监,又逃到了吴县县衙。”

    “这时,事态已经彻底失控,到处都是闹事的百姓,根本无法弹压。为免事态进一步恶化,蔡知府果断决定,带领全城官员暂且出城,转进西山岛一避。”

    马应龙说完挠挠头,忐忑问道:“公子,够大吧?”

    “大,真他娘的大!”赵昊没好气的翻翻白眼,骂道:“本公子就不明白了,他们哪里不好去?要跑上本公子的西山岛?”

    “据说是因为西山岛隶属吴县,所以去咱们那儿不算失土。”马应龙苦笑道:“而且咱们岛上戒备森严,人家也是看得见的。”

    “他喵的,还挺贼的。”赵公子嗤笑一声,扶着马姐姐站起身来。又问道:“昆山如何?”

    “情况稳定,百姓该干嘛干嘛。”马应龙忙答道:“不过大老爷也请公子速速回去,防备万一。”

    “嗯。”赵公子了解的点点头。昆山和苏州相邻,老爹当然担心民乱会不会蔓延到昆山,让父子辛辛苦苦开创的大好局面付诸东流。

    估计老爹应该已经慌成狗了吧?

    事有轻重缓急,赵昊知道自己耽误不得,便沉声下令道:“早饭后即刻启程!”

    高武和马秘书赶紧分头去准备。

    ~~

    早饭时,赵昊对金学曾和江雪迎传达了这一紧急情况。

    然后请陈怀秀过来,告诉她自己准备回去坐镇。至于签约仪式,他会留下江雪迎做代表,来签订各项协议。

    本来赵公子也没资格在协议上签字,毕竟他只是个占股仅‘两个点’的小股东而已……所以出不出席仪式,一点不影响。

    他又跟陈怀秀约定,等半月后小滕去昆山复查,再深入聊一下更紧密的合作。

    早饭后,赵公子便登上他漂亮的‘科学号’遮洋船,离开了沙船帮码头,结束了七日的崇明之行。

    ~~

    几乎同时,松江巡抚行辕,也接到了苏州大乱的消息。

    “好啊!”林润接报后,一张俊脸的神情,变得无比冷硬道:“小阁老还真是铁口直断,说会出乱子,就一定会出乱子!不去算命真是太浪费了。”

    一旁的苏松兵备道郑元韶闻言悚然道:“啊,难道徐家老大预言过此事?”

    林润点点头,冷声道:“他说只要清丈亩,松江就一定会乱。”

    “我们不还没开始动手吗?”郑元韶头大如斗。

    他带兵来松江已经五天了,但松江的农民全都拖拖拉拉,一直到昨日才秋收完。

    本来今天便是将人马撒出去,开始丈量田亩、登记造册的日子了。

    没想到大清早又遇上这种事。

    “这是一次警告。”林润将那轻飘飘的纸片丢在桌上,冷笑道:“是在告诉本官,要是还不收手,下一步就轮到松江了。”

    “中丞,不至于此吧。”郑元韶听得寒毛直竖,有些结巴道:“徐家也是簪缨之家,书香门第,不该如此丧心病狂啊。”

    “本官也确实没有证据。”林润哼一声,淡淡道:“但跟这些如狼似虎的豪势之家打交道久了,对他们这套熟的不能再熟了。”

    “那中丞,咱们该如何处置?”郑元韶忙请示道。

    “我林若雨不是吓大的。相反,他们越是这样,就越说明我们做的没错。”林中丞面色如铁道:

    “无非就是看谁能压倒谁吗?本院就陪他们玩到底!”

    说着他沉声吩咐道:“郑副使,你率一千兵马,继续在松江清丈亩,绝对不准出差错!”

    “遵命。”郑元韶忙正色应下,又关切问道:“那中丞呢?”

    “我带一千兵马回苏州,平息民变。”林润掐指一算,信心十足道:“多则十天,少则七日便转回,与你继续清丈。”

    “中丞,多带点兵吧?”郑元韶忙劝道:“听说闹事的乱民有好几万,这点人怕是不足以弹压局面啊。”

    “哈哈放心。苏州民变,如家常便饭。”林润却浑不在意的笑道:“本院知道怎么对付他们,带兵多了反而没好处。”

    “是,中丞请务必多加小心。”郑元韶面露担心之色道:“松江这边,下官会继续执行中丞的方略的。”

    “那就这么定了,本官即刻返程。”林润雷厉风行,说走就走。

    ~~

    在华亭,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徐家的耳目。

    那边林润的船刚离开码头,这边徐璠和徐瑛就收到了消息。

    “大爷三爷,林润回苏州了!”

    兄弟俩正在对酌,专盯行辕的管事徐八,邀功似的进来禀报道。

    “是吗?”徐瑛面露喜色,激动的连杯中的酒洒了也未察觉。“你可看真切了?”

    “小人在外头看的真切,他急匆匆上了船,都没跟衷知府打招呼,就径直往西去了!”徐八眉飞色舞道。

    “哈哈哈。”徐瑛闻言大喜,霍然起身,拍着大腿道:“大哥这招围魏救赵,果然高明极了!”

    “老子自己帮自己,跟他姓赵的有什么关系?”徐璠对这个姓氏过敏,不爽的啐一口。

    ps。第三更。赵公子的第一艘座船,命名为‘科学号’,感谢书友‘浚泠’命名。回头江南造船厂下饺子开始了,大家都有份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