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周烟一再告诉她萧珞没事,薛沄还是在涂好药后被周烟亲自带过来,亲眼看到床榻上躺着的萧珞的那一刻,才真正地松了一口气。
把她送过来之后,周烟很有眼色地走了出去,从外面把门关好,坐在一旁的廊下等着。
薛沄走到床边坐下,细细打量着闭着眼睛的萧珞。
他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尽管一动不动,也透出一股虚弱无力来,眉心却还是松散着的,看起来并不难过。
也许是如周烟所说,如今尚未见到的那位唐巍前辈的人舍了不少上好灵药给萧珞吃了,也许也是因为……经过山脉中那处神秘幽谷之后,使用昆吾刀对萧珞这个主人的反噬,没有第一回那么大了……
不管到底因为什么,如今算来都是件好事。
薛沄在细细查探过萧珞的情况,确如周烟所说虽然伤重但救治及时并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在萧珞的床榻边上长出了口气。
薛沄在一旁坐着,静静地看着闭着眼睛的萧珞,许久都没有说话没有动弹。
“……在想什么?”
渐渐有些出神怔愣的薛沄,突然听到萧珞的声音,一惊过后,睁大眼睛满目喜色:
“萧珞!你醒了?”
萧珞轻笑了一声,动了动身子试图坐起来,才挪动了一下就又‘十分无力地’地躺了回去:“哎呦……”
“别起来别起来。”回过神的薛沄连忙伸手轻轻按过去:“周烟跟我说你的伤势又加重了不少,得好生修养,不能再随意折腾了。”
萧珞挑了挑眉头,而后眯着眼睛叹着气:“哎呦……这……躺久了,身上不舒服,想坐起来,稍微活动一下……”
薛沄不疑有他,挪动了一下位置坐到萧珞身后,伸手小心地扶着他的肩:“那你慢慢地,我扶你起来。”
背对着薛沄,萧珞勾了勾嘴角,慢慢地从床榻上坐起身,然后……靠在了薛沄身上。
“觉得怎么样?”
“嗯……”虽然靠在薛沄身上,记挂着薛沄身上还有外伤没好的萧珞却没把重量都压过去:“还不错。”
薛沄抿了抿嘴:“……上一次反噬的伤还没好,就又……”
萧珞叹了口气,伸手将身后薛沄放在床边的手掌拉了过来,小心地避开了她手腕手背上还未大好的伤痕,轻轻握住。
薛沄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上也有伤,甚至……脸上……
正在薛沄心头一紧身体一僵,忍不住想用手去遮,其实先前已经被萧珞瞧见了的脸的时候,就听并未回头的萧珞低声道:“奇山回背后还有人。”
一只手被萧珞握在手里的薛沄,默默地放下了靠近脸颊的另一只手,被转开了心思,神色也凝重了下来:“萧珞……”
萧珞笑了一声:“放心,我醒过,房间里不会不设隔音的阵法结界的。”
薛沄一愣:“我……完全没感觉到……”凭着她如今敏锐了许多倍的感知,竟然也是丝毫不曾察觉。
萧珞挺了挺脊背:“嗯……有些所得,阵法上的造诣又精进了一点儿。”
薛沄勾了勾嘴角:“……不愧是萧伯伯自豪不已的阵法天才。”
“可惜……还不够。”
薛沄明白萧珞说的,他的能力到底还不足以在不动用昆吾刀的情况下,只靠阵法之能破掉苏镇奇山回亲设的那个血祭结魂大阵,也不足以在奇山回强行推进阵法暴露阵眼之前,推演出阵法的关键所在。不然……
“……你方才说,奇山回身后还有人?”薛沄转开了同样让她心头沉重愧疚的话题:“阿烟……在我房间不方便说太多,但她提起奇山回,也的确颇有唏嘘,可我……却不很明白。”
萧珞叹了口气:“那个血祭结魂阵,是有人给他的,大概就是骗他说这么做,这个阵法可以助他复活自己的妻子,实际上……”
“有人骗了他?可骗奇山回,又是为什么?奇山回选了偏远少人的苏镇,免得引了旁人注意,又用了五十年的时间布局安排,但……毁了苏镇这个地方,葬送苏镇两万生灵,对那骗他的人,又有什么好处?苏镇这个地方……””薛沄紧皱眉头,突然想到:“萧珞,这会与……那山脉里的事,有关么?”
萧珞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倒是倾向……背后的人骗奇山回所得的‘报酬’,在奇山回来苏镇之前就已经拿到了。”
“哦?”
“当日在苏镇,奇山回有些话,如今想来越发觉得有些深意。他说‘我做了的事……何止……’,‘若有一日,九州倾覆,再来定我的罪吧’。”
“九州倾覆?”薛沄惊讶道:“这……可是……可是什么事,能严重到……倾覆九州大陆?而且……奇山回已死,自我崩解灰飞烟灭,连轮回都没有了。我听阿烟说,他所为一切都是为了妻子婉茵,如果除了苏镇这个邪阵,他还做了旁的恶事,又感觉不太对。血祭结魂大阵一破他就自己求死,看着像是,并无其他后手后路。除非……”
“除非这件了不得的,可能倾覆九州的恶事他不是为自己作的,是为了旁人做的,用来交换这个血祭结魂的大阵,复活妻子婉茵。”萧珞闭了闭眼:“奇山回不是普通的金丹修士,他的身份想来复杂得很。他知道许多恐怕应该称得上是隐秘的事,可能倾覆九州……怕是真的。”
“……他知道什么?”
萧珞眯了眯眼:“……太多的,并未及深问,他便自爆,随他妻子婉茵一并消散了。”
“可惜了。”薛沄神色也有些凝重:“若你猜得不错,这件事……”
奇山回到底是什么人?那背后用根本不能真正复活婉茵的血祭结魂阵骗了奇山回的,又是什么人?
苏镇大阵已破,奇山回已死,陈亭下落不明。看似事情已告一段落,却不想……留下了更多更深的疑惑。
……
薛沄从萧珞房里出来,拉起坐在长廊下的周烟的时候,瞧见了一个迎面走来的陌生中年男子。
“张前辈。”
周烟一出声,薛沄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正是周烟先前跟她说起这处属于唐家的别苑时提到的,带人将他们四个从苏镇带出来的唐巍唐前辈的手下之一。只是名字并不晓得,只知道他姓张,是金丹后期以上修为的修士。尽管修为高,却恭敬地奉唐巍为主,瞧着应该是唐家的人。他们四个在这处别苑的一应事务,也多是这位张前辈安排的。
“张前辈。”薛沄同周烟一样,拱手行礼。
虽然薛沄和周烟面对有收留照料恩情的这位张前辈行礼很是诚恳,但这个张姓的金丹修士面对两人时却显得很是冷淡。
他看了一眼薛沄,又偏头瞧了一眼萧珞房间的门扉:“里面那个醒过一回了,既然你也已经醒了……尽快离去,这里不是你们能呆的地方。”
周烟听了一急:“前辈,可是……”
薛沄伸手拉了周亚一把:“是,我们明白,这些日子,多谢前辈收留照料。如今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回报,日后若有所需,定当尽力。”
周烟动了动嘴,但瞧着薛沄很是认真的样子,到底没有开口。
张姓的金丹修士深深看了薛沄一眼:“不必,已算是两清了。”
薛沄一愣,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救出他们庇护他们几日,就算是报答他们……在苏镇的时候对钱婆婆的照料。
很显然,这是……唐巍前辈,或者说,是钱婆婆的‘老头子’,魏伯伯的意思。
看着说完这话转身要走的张姓修士,薛沄连忙出声:
“张前辈!晚辈……还有一事。”
张姓修士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不知晚辈……是否可以,见……唐前辈一面。”
张姓修士沉默地看着薛沄,半晌后转身离开,留下了一句:“等着。”
人走之后,周烟拉了拉薛沄:“沄沄,你和萧珞都还有伤……”
薛沄笑了笑:“该走了,已经耽误不少时候了。”
“可是……”
“你不是说苏润这几日出去联系他们的人了么?顺利的话,我们跟苏润一起去巧州之内躲上一段,也好过一直留在这里。”薛沄轻声叹道:“先前那片山脉里就……很大动静,吸引了太多修士目光,苏镇离那儿本就不算远,这一回……又闹出这样的动静,更是惹人注目了。那时候苏镇的封禁阵法破了之后,也不知涌进去了多少察觉有异的人,若不是被魏……被唐巍前辈的人先一步救出来,有唐家别苑的庇护,这会儿……还不知我们要面对什么样的情形。”
周烟想了想:“你说的是,的确,还是越早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越好。唐家这处别苑,能收留我们一时,等怀疑的人多了想查的人多了,或者,权势更大的来了……还是早点儿走吧。”
薛沄笑了笑,点了点头。
其实,唐家,也是他们先前并没有任何交情甚至也不了解的一方,未必没有其他想法。
而唐巍,留在边境小镇跟一个普通人成家生活,唐家没有出面阻拦,看着像是个不受重视的家族边缘子弟的待遇,可偏偏……这个别苑,手下修为甚至比唐巍还要高的门客的存在,又好像显得,不是那么一回事儿的样子。
只是……一来他们确实被唐巍他们救下庇护照料了这几日,并未遇见不妥。二来苏润出去联系魔殿中人大半是个幌子,用意是试探。这边没有人阻拦,不防着他们与其他人联系的态度,倒也确实显得磊落。
薛沄被不发一言的张姓修士带来唐巍所在之处时,那个看上去不惑之年模样的男人,正靠坐在一个简陋的摇椅上。摇椅一晃一晃,瞧着像是很悠闲和煦的模样,可偏偏……
摇椅的右边,突兀地,停着棺木。
薛沄被带着走进来之后,那张姓的金丹修士便退了下去,院子里只剩下摇椅上的唐巍,和一旁站着的薛沄。
唐巍并没有看向薛沄,也没有出声。他就那样在阳光之下慢慢地晃动着摇椅,与别苑格格不入的简陋木质摇椅,在晃动之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摇椅旁边的小桌子上,摆着两个粗瓷茶碗,里面的茶汤还冒着氤氲的热气。
尽管一切都看着该是闲适的模样,摇椅上的人,却不是惬意地躺着的。
他半侧着身子靠在摇椅椅背上,脑袋微微向另一边偏转过去,目光,始终落在摇椅一边的棺木之上。
薛沄看不清他此时的眼神,不知道这时候的唐巍,眼里是木然,还是温柔。
那是钱婆婆的棺木。
薛沄曾以为,钱婆婆,已经下葬了。不想……
那一瞬间,薛沄想到了……奇山回。
心中不免一紧。
这时,摇椅上的唐巍出了声:
“你来找我……有事?”
唐巍的声音有些粗哑,平淡甚至冷漠,不带一丝情绪。
薛沄恍然中想起,在苏镇的那处小院的时候,钱婆婆曾经满面得色地说起,因为她喜欢听故事,她的老头子就总是会轻声给她讲故事,一讲,就从豆蔻年华讲到白发苍苍,几十年下来,已经能讲得比镇上的说书先生还好。嬉笑怒骂,趣味横生,不管什么故事,都能让她听得格外入神,欲罢不能。
回过神来,薛沄上前两步,拱手对着摇椅上并没有回头看她的唐巍行了一礼:“唐前辈。”
“道谢就不必了。”唐巍冷然说着,仍旧没有回头看薛沄一眼:“收拾妥当了,你们就走吧。”
薛沄深吸了一口气:“……魏伯伯。”
听到薛沄称他“魏伯伯”,摇椅的响声一顿,唐巍终于转过头,朝她看了过来。
薛沄从自己的储物袋里,取出那一双,被她收了起来的未成的鞋子,托在手上:“晚辈过来,是想……将这个,还给魏伯伯。”
从薛沄把那双黑色布面的布鞋拿出来的那一刻起,摇椅上唐巍的呼吸便顿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他认得……他当然认得那手艺,那针线……
“这……”
薛沄看着唐巍慢慢地朝她伸出手来,手指甚至有些发抖,眼前也有些酸涩:“……这是钱婆婆……特地为您做的。”
原本心中就有了数的唐巍听到薛沄的肯定,猛地从摇椅上站起身,两步走到薛沄面前,脸色通红,手上的动作却是那么轻巧,小心翼翼地从薛沄手里,接过了那双还没做完的鞋子。
“……婆婆做得很精细,稍微缝偏了一点儿都要赶紧拆了重来,生怕不好看不舒服。”薛沄尽可能地平稳着声音,慢慢地说道:“……那个时候……婆婆手里只抓着这双鞋,到最后……都没有放手。”
“啪嗒”地一声轻响,薛沄抬头看过去,正瞧见阔然而带几分威严的唐巍眼睛通红一片,正小心地用手指抹去落在黑布鞋面上的水珠。
“……阵破之前,晚辈收了起来,如今……交还给您,也是……婆婆的心愿。”
唐巍抬起头看了看薛沄,脸上露出点儿笑意,却看得人心中发苦。
“她……”
唐巍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没有能问出口。
也许也是不敢问。
问她有没有怪他没能陪在她身边?问她走的时候可有苦痛?
薛沄吸了吸鼻子,郑重跪下,对着唐巍又拜了一拜,挺直了身子后,仰头看着唐巍:“婆婆……本可以,活下来的。若不是为了……为了帮晚辈复原阵法……”
唐巍闭了闭眼,却是并不意外的模样:“不是为了帮你……是为了救别人。”
“魏伯伯……”
“几十年了,她一直都是……这么一副烂好心的样子。”唐巍闭着眼睛笑了笑,眼角却有什么滑落下来:“这败家的老婆子……要不是有我,这些年的日子都不知道能不能过得好……”
薛沄咬着嘴唇,忍不住一颗一颗从眼中落下的泪珠。
“起来吧。”唐巍叹了口气:“她不会怪你们……我也不怪你们。苏阵当时的那个情形,那个邪阵,若没有你们,一个活人都留不下来,她……连尸身都不会有。有了你们在,好歹……”唐巍转过身走到摇椅边的棺木旁,伸出手轻轻摩挲:“我还能把她带出来。”
薛沄低下头,双手在自己的身侧攥紧:“……对不起。”
唐巍叹了口气:“太年轻了……心也太软。不早些改改,九州之上,修士之中,如何生存得下来?”
听到这句提点一般的话,薛沄微微一愣:“……前辈?”
唐巍转过身,朝薛沄丢了个东西过来。
薛沄下意识接住,仔细一看,是一块玉牌,上面刻着精巧的瑞兽麒麟纹样,正中间,一个清晰的“唐”字。
薛沄自己也是四大世家之一,冯薛李唐中薛家的成员,自然一眼就看出,这不是一块普通的唐家身份的玉牌,是经过炼制的简单法器,能够联络传讯。
“看你的样子,对这东西也很熟悉,我不多问了。若日后有事……可来寻我。”
“这……前辈?”
“拿着吧。”唐巍转过头,不再看薛沄:“本就要在你们离开之前送一块的,谢你们所为……给我和阿凌,留了念想。如今,不过早了一些给了你而已。”
薛沄沉默片刻,将玉牌攥在手心,低头拜谢:“多谢前辈。”
“……还是叫我魏伯伯吧。”唐巍背对着薛沄,声音低低地:“听着……更顺耳些。”
“魏伯伯。”
“……嗯。”
薛沄离开之后,唐巍小心地将那双鞋子放进自己怀里,靠着棺木就那样坐在了地上,一声一声地低叹着:
“……那时候我没陪在你身边,是不是吓坏你了?几十年了,你胆子一向都不大……”
“本想着陪你开开心心过完这一辈子,再回去和阿凌……我还有家族责任,不能随你而去,是我对不住你。”
“苏镇活下来了近三千人,这里面也有一份你的功德。老婆子,你又救了人了,高不高兴啊?为了庆祝,今晚是不是该炖个汤了?我算算……上一回你给我炖的是鸡汤,这回轮到炖鱼汤了吧?”
“说到炖汤……你不是托人跟我说,你学了好多新的菜式要做给我吃么?正好……阿凌还没赶回来,就我一个人,可以独吞了,嫉妒死那个臭小子。”
“我饿了,老婆子。”
“从听说你学新菜式之后,我就日日盼着馋着呢……”
……
苏润从外面回到别苑,与醒来的薛沄和萧珞,还有周烟一道说了说这两日在外面打听到的事,神色之中也有几分凝重,对于尽快离开的提议,也是十分赞同。
当日大破血祭结魂的邪阵,动静着实大得很。虽然当时苏镇的封禁阵法未去,也不能保证外面没有人能瞧出什么端倪。萧珞的昆吾刀,奇山回口中的“本源”,都不是能够轻易现人的东西,尤其在这个当口,在离苏镇不算远的那片山脉中前些时候才出了灵宝出世的传言之后。
薛沄身上伤还未好,总算脸上的伤不细看已经看不出端倪,身体除了灵力亏空以外倒也还好。萧珞情况要严重些,但比起当初在山脉中被苏润救下的时候也是好出许多来,此时要赶路从这儿逃离,有萧珞的飞梭在,并不算是艰难。
离开唐巍的这处别苑之前,打听了厨房的所在后,薛沄在一旁帮忙,萧珞撑着身体,亲手把当初在苏镇小院的时候,钱婆婆仔细学过的几个菜式一一做了出来,苏润和周烟在一旁,按着萧珞的口述,将每一道的方子写了下来。
苏镇这一难,若没有钱婆婆舍身,还不晓得能否顺利在昆吾刀停滞大阵后彻底解决。
苏镇封禁破除后,若没有唐巍的庇护,他们早已暴露在众多修士面前,不知是个什么下场。
但是此时,四人最后能为钱婆婆和唐巍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做完几道菜,薛沄四人便与那位张姓修士说了一声,离开别苑,并未再去打扰唐巍。
离开别苑之前,他们见到了匆匆赶回的唐凌。
唐巍和钱婆婆的儿子,同样是修士,已入了唐家族谱,筑基后期修为的唐凌。
即便是修士,一路赶回的唐凌仍旧风尘仆仆的模样,碰见正要离开别苑的四人时刚从唐巍那边出来。
见到薛沄四个,这位生得剑眉星目,眉眼线条有些钱婆婆的柔和的年轻修士,身为四大家族唐家的子弟,对着在他眼中只是四个普通散修拱手行礼,诚恳而又感激:
“多谢几位道友……对家母的照顾。”
“唐道友……”
“我知晓几位道友急着赶路,便不阻拦了。”唐凌眼眶还有些红:“父亲已经给了几位唐家的玉牌,匆忙之间,唐凌这里也只得几品疗伤温养的丹药,若不嫌弃,还请几位带上。”
薛沄顿了顿,伸手接过:“多谢唐道友,我们四人,感激不尽。”
唐凌笑了笑:“不耽误几位时间,后会有期,请。”
薛沄四人拱手回道:“后会有期。”
走出别苑少人的侧门,薛沄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的唐凌,心中一叹。
不知是不是因为母亲钱婆婆是个普通人的关系,虽然只匆匆一面几句话的交流,可这唐凌,却当真是毫无修士,尤其是四大家族中人惯有的高高在上的姿态,格外得谦和。
离开别苑范围到了僻静之处,苏润接手萧珞的飞梭,趁着方起的夜色升空,一路往南,行入沧州境内。
这是苏润的建议。
那片流光草山脉在巧州和沧州的交界之处,而苏镇的位置,正巧在那山脉东南。如今不仅是那山脉灵宝出世的传闻,苏镇又有了这么大的动静,附近一片早被各路闻讯而来的修士盯上,在这种情况下,往北穿过那片山脉所在范围进入巧州,被人发觉的可能极大,便是苏润魔殿出身,也不能确保在这时能在灵宝对修士异样的诱惑吸引之中,靠魔殿的名头保住萧珞他们,而魔殿自来低调,也不会为了不是自己门派的人强出头。
于是,众人决定先往南,进入沧州境内,等到了繁华人多修士更多的地界,他们几个就不如在这边界偏僻之地那么显眼了,也可好好养伤休整。
而沧州,是薛沄的母家,李家的地盘。
乘坐飞梭往沧州腹地而去的路上,后知后觉的周烟才终于知道,当初在苏镇,面对陈亭和奇山回的试探的时候,薛沄说出口的……竟然跟苏润一样,是假话。
薛沄,真的是四大世家冯薛李唐之一,排在第二的薛家出身。
在知道苏润否认自己巧州魔殿出身的身份误导奇山回他们的情况下,仍旧一直以为薛沄当时跟陈亭奇山回说的是实话的周烟,在飞梭上惊讶地张大了嘴。
若不是飞梭自有结界挡风,一会儿工夫她已经喝进去一肚子凉风了。
想了一会儿,没等想明白的周烟开口问薛沄更多问题,一路御使飞梭的苏润就把人叫走了……
薛沄坐在飞梭尾部,身边是靠坐着软垫沉睡着的萧珞。
萧珞原本就有伤,去苏镇也是为了安静调养,不想……反倒加重了伤势。虽然在唐家那处离苏镇不远的别苑吃了些上品丹药疗伤,如今匆匆赶路,仍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
看着飞梭前端那里正说着什么的苏润和周烟,薛沄靠在萧珞身边,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猜……刚才阿烟估计是想问,在唐前辈那里的时候,我没提自己薛家出身的身份的事儿吧?”薛沄靠在萧珞身边,轻声地对着沉睡着的萧珞自言自语着:“是不是……世家之外的人,都当真以为,四大世家,同气连理,关系极好?”
薛沄坐在萧珞身边,飞梭之上分明有结界挡风维温,薛沄还是忍不住帮他掖了掖身上披着的毯子。
“不过……若真是那样,我才更不能暴露不是?在薛家眼里,我已是个死人,在其他人眼里,我是……叛出家族,罪不容赦。”薛沄勾起嘴角自嘲一笑,身上却仍是忍不住有些发冷:“阿烟与我说起,她在别苑连打听带猜测,推测着,唐前辈他们父子两个,一直小心地伪装年岁样貌,用高阶法器掩饰修为灵力,就是想陪在钱婆婆身边,让她毫无负担没有遗憾地过完一生。待钱婆婆寿终正寝,他们,要回到唐家家族之中,承担他们推延了数十年的责任。阿烟打听得没有错的话……足见,他们对家族如何重视。我在想啊,要是,要是他们知道了我,是假死叛出薛家一族,会不会……”
说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放在身侧的手掌一暖。
薛沄转头看过去,倚靠在身后软垫上的萧珞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无声地握住了她的手。
对上萧珞的眼睛,薛沄顿了顿,又笑了起来:“没事,别担心,我只是……偶有所感。离开薛家,是我的选择,绝不后悔。”
萧珞没有说话,手上却动了动,薛沄感觉到他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掌,慢慢地与自己,十指相扣……
“萧珞……”
“唉……”萧珞一副受伤的模样长叹了口气:“阿烟,阿烟……你叫她倒是叫得亲热,你叫我可还是连名带姓的呢!”
“呃……”薛沄着实没有想到萧珞突然说起这个,愣了那么一下,忍不住好笑:“那……你想我叫你什么?”
“嗯……这个嘛……”萧珞将薛沄的手握紧了两分,脸上的笑显出那么两分“不怀好意”来:“我记得你还是个软嫩嫩的小丫头的时候,都是甜甜地叫我‘萧珞哥哥’的……”
“喂!”
“好吧,好吧……毕竟长大了嘛!”萧珞很识趣地退了一步,脸上还带了点儿委屈妥协:“那就让你少一个字?叫珞哥哥怎么样?”
“萧珞!”
“哎呦哎呦你别掐你别掐!我还是伤患呢!”
……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响,周烟和苏润对视一眼,苏润继续板着脸专心致志地操纵飞梭,周烟也忍住好奇心尽量不回头打扰……
过了好一会儿,总算平静地重新靠回软垫上的时候,萧珞额头上已经沁出薄薄一层汗来,薛沄脸色也好了许多。
“……谢谢。”如最初那般靠坐在萧珞身边,薛沄低声开口:“我……心情好多了。”
萧珞勾了勾嘴角,对于薛沄的道谢,没有说什么。
离开苏镇之后,几人心中都不同程度地,颇有些沉重。
萧珞和苏润两个是最快平复过来的,或者说,他们两个甚至没有表露出来什么。修为未成的少年时就独自游走九州历练的萧珞,和魔殿嫡系被悉心却也严厉培养的弟子苏润,经过见过的事,远比曾经被薛钰护持得那么好的薛沄,还有离家出走前仍旧受尽宠爱的周烟两个,多太多了。
生死离合,爱恨烦忧,无能为力,不平不甘。
薛沄心上的沉重比周烟还要多上一些,不管是亲眼见钱婆婆身死,还是此刻想到自己已无家无处可归的处境。
周烟那边……萧珞抬头看了一眼飞梭前端两个人的身影,心中暗暗决定:还是交给苏润吧。
不过……那木头能不能察觉得到啊?要不要……他找个机会提个醒?
才想着这个,薛沄突然想起什么开口:“对了,萧珞。”
“嗯?”
“在别苑的时候,你是不是还有些事,没有说完?”
萧珞难得有点儿惊讶地挑了挑眉:“看出来了?”
薛沄抿了抿嘴:“……当时没有,后来反应过来的。”
萧珞点点头,眉头松开眼中带着点点笑意:“已经算是敏锐了。”
“……有奖赏?”
“哎?要奖赏啊……”萧珞冲着薛沄眨了眨眼:“倒是也有,你觉得我怎么样?”
“哈?”
“我呀!你看,修为尚可,天赋不错,厨艺上佳,阵法有成……最重要的是,样貌堂堂,倜傥风趣……啧啧啧,不数不知道,这么一数,原来我这么不错啊?”
薛沄僵着脸:“……呵。”
萧珞丝毫感受不到身边薛沄的“嫌弃”,笑眯眯地看过来,与她十指相扣的手掌又收紧了两分:“沄儿这段日子成长颇多,的确值得鼓励。既然你都开口要奖赏了,不给也不合适。不如……你就把我收了吧,一本万利,绝不吃亏。”
“咳咳!”萧珞的话听得薛沄脸色有些发烫,甩了甩被他牢牢握着的手掌,几下都没能甩开,眼光游离片刻:“我……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哎!我当你默认了啊!”萧珞脸上笑得开怀:“买定离手,概不退货!”
“……说正事说正事!”
到底,薛沄是没有出口反对的。
萧珞眼底的那一点儿的忐忑之色尽去,转而染上浓郁的欢喜。
不过……
咳咳,不急,不急。
萧珞侧过头看着薛沄已经红透了的耳根,默默平复自己的心思。
“正事……”萧珞深吸了口气,肃了肃脸色,握着薛沄的手却没有松开,而抬起放到自己腿上:“还记得,我那时与你说的么?奇山回不是普通的金丹修士,他的身份想来复杂得很,他应该知道许多恐怕应该称得上是隐秘的事。”
“嗯。”薛沄点点头:“你如何做此判断?”
“那时候在奇山回府邸,阵法核心之处,他……断断续续有些感慨,虽然没头没脑,但只言片语之中,颇有深意。而且……他还真是认得不少东西。”
“哦?他认得什么?”
“那日在山脉中,进入你体内的金色的神秘力量,奇山回,好似认得。”
薛沄听了,果然很惊讶。
流光草的山脉之中,萧珞用昆吾刀灭杀了那癫狂的巨蟒之后,冲将过来被她挡住没入她体内的金色的力量,就目前而言她感觉是十分有利有用的。不说慢慢改善她的体质清理经脉的作用,单只在那之后她能用出沾染了那金色力量的灵力,对如今的她而言就是十分巨大的好处。
山脉之中对战那个金丹修士时,苏镇之内布置催动拖延反噬阵法时……
接连两次试验,薛沄已经晓得这力量的强大之处。
若是她能完全掌控,若是她能修出更多与之同源的灵力……
虽然它十分有用,来历却太神秘,出现在那片山脉中,不知与那所谓“灵宝”有没有关联,又不知与幽谷之中的一切有没有关联。
现在,萧珞说,他们见过的那个想用整个苏镇生灵为祭复活妻子的疯子,奇山回,认得这份力量。
“……他认得?那……”
萧珞摇了摇头:“未能问出确切,他那时……也不会好心为我们解答疑惑。我只是根据他恍惚中脱口说出的几句话推测,这力量……也许可以称之为‘本源’。”
“本源?”这的确是个没听过的说法,知道了名字,也仍旧让薛沄毫无头绪。
“除此之外,奇山回还提到‘七千年’。”萧珞深吸了口气,心也隐隐跳得快了那么几分:“……还有,奇山回,认得昆吾刀。”
薛沄瞪大了眼睛,看向萧珞,只见萧珞冲她肯定地点头。
本源,七千年,昆吾刀。
昆吾刀……又该是与萧珞的身世有关。
“七千年前……”薛沄喃喃着:“看来,七千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也要好生查查看了。”
本源,昆吾刀,这两个实在摸不着头脑,没的出处,没的线索。
倒是七千年的这个时间……
进入沧州境内,越往腹地而去,便越是热闹。
等彻底离了那边境地界,靠近人烟密集的市镇,飞梭上躲躲藏藏行了数日的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飞梭行进的前方,便是沧州的零陵城。
零陵城是沧州北边最大的一座城,再往北边只有零星小村镇而已。可以说跨入零陵城的大门,才算是真正踏上沧州的繁华。
四人一路搭乘飞梭在零陵城十几里外的僻静之处下了飞梭,而后才转了几回方向,朝着零陵城所在而去。越是靠近城门,路上行人越多,普通人不少,修士也有好几个,都往城门方向而去,显得很是热闹。
沧州到底是四大世家之一的李家的地盘,修士们在沧州地界上,尤其是零陵城这样的大型城镇,会格外注意,守规矩些。靠近城门附近,有修为在身的修士们也会跟普通人一样,规规矩矩地走在路上,并没有敢御使法器代步的,也少有到这里还用法术轻身的。
想当初在陈州,陈州本就没有顶级势力坐镇管束,楼城又是个不大的偏僻城镇,规矩格外松散,就连萧珞和薛沄两个,当时跟陆岩一起出城赏景的时候,也是会用上法术省些时间力气的,大家都是如此,习以为常,并未有人见怪,可在沧州零陵城,就几乎瞧不见这样的情形。
下了飞梭,飞梭上大半时间都在昏睡静养的萧珞脸色已经好上一点儿,终于脚踏实地之后,伸了个懒腰,忍不住叹道:“总算到了……再躺下去,骨头都该硬了。”
周烟撇了撇嘴,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眼疾手快地赶在萧珞反应过来之前,挽住了薛沄的胳膊:“那你好好舒展筋骨,沄沄我就拉走了啊!”
“哎——”
“沄沄!好长时间没跟你好好聊天儿了,憋死我了!我跟你说……”
萧珞慢了一步,眼瞧着周烟把自己身边的薛沄拉扯走了低着头说起悄悄话去,深吸了两口气,侧过头瞪了一眼正好将飞梭重又收回巴掌大小,递还给他的苏润。
苏润把缩小的飞梭塞到萧珞手里,看着他收回自己的储物袋里,点了点头,转身就要跟上已经走在前面的周烟和薛沄。
“苏润。”
“……嗯?”
萧珞挑着眉头:“哎,你就不管管?”
苏润面无表情回视:“管什么?”
萧珞勾住苏润的肩膀,伸手很用了几分力气拍了一拍:“别给我装傻!”
苏润转开脸,看了看前面周烟的背影,十分平静地说了句:“再不快点,她们要走远了。”
胳膊搭在苏润肩上的萧珞一个没反应过来,被突然往前走的苏润晃得一个踉跄,咬了咬牙:“……你就嘴硬吧。”
……
周烟拉着薛沄走在前面,如过去一样,说着有趣的话题。
薛沄侧过头看着挽着自己手臂的周烟,心中微微一叹,伸出手轻按住她挽着自己的手:“阿烟,你有心事?”
周烟抿了抿嘴,长出了一口气:“……嗯。”
“要说给我听听么?”
周烟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我……虽然离开苏镇这么远了,可这些天……我总是忍不住想起……”
听周烟提到苏镇,薛沄心头也是一紧:“……在想奇山回,还是……”
两人边走边说,没有停下脚步。
周烟目光落在前方,有些迷茫:“奇山回……那时候,他看起来特别,疯狂。我先前不认得奇山回,也不认得他的妻子婉茵,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所以……也不是很能理解,奇山回他用这么多年的时间,不惜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逆天而为,去求一个不合天道的死而复生。”
薛沄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
“那时候只顾着瞪他这个敌人了,如今事情过去了,我脑子里却总是忍不住转悠着当时的画面。奇山回那时看起来就是个疯子,满目狰狞甚是可怕,可……可只要他的目光落在婉茵所在的棺木上,就像是一下子换了一个人似的。先前晚宴时候见到他,虽然显得那么平易近人温和有礼,我却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别扭,等那一晚,见到过他看婉茵的眼神,我才知道……他也是有真正的温情的,不都是装出来的虚假。只是……”
“只是,都给了那一个人。”薛沄轻声接口:“除了那一个,也许,旁人在他眼里,都是无关紧要的蝼蚁。”
周烟勾了勾嘴角:“沄沄,你知道么?见过奇山回和婉茵之后,我也曾经幻想过。如果……如果,我站在婉茵的位置上,我喜欢的那个人,就像奇山回对婉茵一样,可以为她不顾一切,混沌入魔,犯下滔天杀孽,我……我以前以为,我应该会很感动,但其实……”
“其实?”
“我说不清,也许确实是会感动的,可是也太……沉重了吧?”
薛沄静静听着,顿了一下,轻声叹道:“我们站在了奇山回的对立一面,亲身感受了被当成祭品的愤怒和恐慌,不平和怨恨。奇山回对婉茵是有着可以不顾一切的深情,可这份深情,却是用毫不相干的无辜之人的鲜血性命去见证的。婉茵之死对他是遗憾是执念,可他……如何就没有想过,被他当成祭品的这些人,也有血亲,也有伴侣,因为他想复生婉茵的执念,他又亲手造了多少,如同他与婉茵一样的,生死永隔的悲剧?分明是最知道这份痛苦的人,却又要将这份苦痛,强加在旁人身上……”
周烟听了,沉默良久,仍是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薛沄:“沄沄,你说……想要复活自己心爱的人,注定,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么?”
薛沄的手指动了一动,恍惚间想起那片流光草山脉之中,萧珞重伤时候的事。
那时,若是……
她想,她也许……能够理解一点儿,奇山回的不甘。
周烟见薛沄没有回答,也没有再追问。
奇山回在破灭了所有希望之后,最终自爆其身,自弃轮回只为与婉茵相随,的确很令人唏嘘。
但也只是唏嘘而已了。
“不管奇山回怎么样,我觉着更可恶,更不能原谅的,是在背后算计,用那个所谓的血祭结魂大阵,骗了奇山回的人。”周烟想了想,开口说道:“我们总要,把这个藏在背后的恶人揪出来才好,让他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阿烟说的是。”薛沄也正了正神色:“的确,不能放过。”
尤其是……背后那人欺骗奇山回,恐怕尚只能算是一件“小事”,真正的图谋……
倾覆九州。
奇山回只言片语透露出可能的意思,令人……心头格外沉重。
……
薛沄一行四人并未用太久时间,便走到了零陵城的城门之外。
比起陈州的楼城,襄城,零陵城的城门显得格外浑厚大气,虽不算得上精致,却着实不算简单。
毕竟,楼城襄城的城门城墙上,可没刻上被动催发的防御阵法。
踏入零陵城的大门之前,萧珞转头瞧了瞧一路而来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
……
“家主。”
书房内,暗色劲装的男子半跪在地上,低着头并不敢看桌前坐着的中年模样的男人。
被称为“家主”的男人放下手里的笔,淡淡地看了地上半跪着的人一眼:“如何了?”
“属下无能,并未能查出阵破因由。”
中年男人轻笑了一声,分明听不出多少情绪,地上半跪着的男子却是脊背一紧,隐隐有些发凉。
“如此说来,与那处突生的异状是否有关,你也并不知道了?”
“属下无能!”
“呵。”中年男人的目光落在男子身上:“……的确无能。”
地上半跪着的男子头低得更深了两分,额头上沁出冷汗,咬着牙关,并不敢辩解。
“不说那阵,只那异象,过了这么多天了,竟是仍旧什么都不知道?”
“属下无能。”
中年男子不耐烦听这重复的四个字,撇开眼平静道:“自去刑堂领罚。”
他的“家主”并未说明到底要罚多少,可这样却让地上的男子心头更是沉重。
“是。”男子不敢反抗,额头冷汗滴落下来,思索半晌,终于在起身离开之前想到一点儿也许相关的事回禀:“家主,那附近……似有唐家人的踪迹,不知……可与唐家有关?”
“唐家?”中年男子挑了挑眉,却又带着几分讽意地笑了一声:“七千年前的唐家人就被吓破了胆,七年前后子孙更是不济,还不如当年……唐家没这个胆量,更没这个本事。”
“……是。属下……告退。”
“……等等。”
“家主?”
“去刑堂另三等刑罚便是,而后……回去,再加些人手,盯着唐家。不必靠近,瞧着动静就好。”
听到对方明确了自己只领三等的刑罚便可,男子心头一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连忙拱手道:“是,属下遵命。”
男子退下后,被称为“家主”的中年男子从桌案后起身,在书房内踱了片刻,思索半晌,转身出了书房,往院落深处而去,穿过一道结界后,只一个错身,身影便在院落之中消失不见。
零陵城是沧州北部最大的一座城池,繁华程度远胜陈州的襄城。
薛沄一行人进入零陵城的时候,不管苏润还是周烟都已经知道薛沄薛家出身的身份,也知道她不能轻易被人认出,便对入城前薛沄想办法遮掩相貌的举动并不奇怪,还会帮忙掩护。
四人进城的时辰已经不算早了,便未在城中多逛,从零陵城的珍宝阁店铺之中租了一间带着中等防护阵法的小院,直接住了进去。
等到了租住的小院,进入之后开启了阵法,又由萧珞亲自走了一圈调整加固了一番之后,一路从巧州沧州边境之地赶路过来的四人,才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以好好歇歇了。
只略作修整之后,四人聚在一处,说起下一步的计划。
自然,主要是,他们需要继续调查真相的事。
比如,奇山回。
苏润回想着那一晚苏镇之内,奇山回的所有话,微拧起眉头:“到底什么人欺骗了奇山回,给了他那个血祭结魂阵的阵图,如今都没有任何线索可循。至于奇山回的身份……怕是要从他似乎有所指的‘七千年前’查起。”
“七千年前……”周烟喃喃着想了想:“要说七千年前这个时间,大约任是谁最先想起的大事,都是那一场九州的大劫吧?九州大劫的影响深远至今,传说,在七千年前九州大陆的修士还能超越合体期,到达大乘,渡劫,甚至能够飞升,灵力浓郁宗门繁多,传承的法器灵宝多不胜数,是修者们修行以求天道的,最好的时候。不像如今……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分神,修者们的品阶就断在这儿了,再没听说过九州大陆出现过合体期甚至以上的修士。当年的大劫缓过来后,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有哪里出了岔子,还是当初的劫难太过凶险惨烈,九州大陆要更长的岁月休养生息才能恢复……”
周烟说的这些,是九州大陆上人尽皆知的故事,是七千年来人们一直传承下来的传说,不论是修行者还是普通人,都最少在故事中听说过那段对他们而言太过遥远的时代,最为灿烂的时代。
除了算得上得天厚爱的妖族,人族的修士,寿元都是与修为品阶相关的。炼气期一百五十载,筑基三百,金丹五百,元婴一千,分神三千。自七千年前九州大劫之后,大陆再未有过后修成的分神以上修士的踪影。七千年前的高阶修士们也因再无法进阶,在这七千年的漫漫岁月之中耗尽寿元消失了。
七千年前的一切,在人族之中,早已没了亲历者,只剩传说。
倒是海对岸的妖族,因妖族寿元远远长于同阶人族,倒还该有些七千岁以上的族人存在。只是妖族远居大海对岸,有天然屏障护持,与人族极少来往。
周烟突然想起什么,看向薛沄:“哎?七千年前九州大劫的事,是不是……四大世家的人会知道的更多些啊?”
周烟并不是瞎说,反是极为合理的猜测。
毕竟,九州大陆的每个人都知道,七千年前曾有过一场浩劫。同样,每个生存在大千界九州的人也都晓得,七千年前在大劫之中力挽狂澜,拯救整片大陆为后世留下安稳世间的,正是如今的四大世家,冯薛李唐四家先祖。
七千年来,四大世家在九州之内建起无可撼动的地位威信,也正是基于这场,已经变成传说的九州大劫。
薛沄对着周烟摇了摇头:“……我虽出身薛家,自小听来的却跟大家所知,没有多少分别。至多……至多不过多上那么一些,薛家在其中的功绩伟业罢了。七千年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境况,薛家之内,也没听说什么特别,都已作古,都是故事,不可追溯了。”
周烟眨了眨眼:“那……如果连那时候参与度过九州大劫,攒了大功德在身的四大世家都不晓得七千年前诸事细节,那奇山回……”
薛沄微微拧眉:“……我不知道更多,也许……也有我还不够格的缘故。”
“啊?”
薛沄轻嘲地笑了一下:“我虽也曾是薛家嫡系,但毕竟是小辈,也……也不关心这些,后来又……家族大事,尤其是重要机密,自不会让我知道。”
周烟问道:“沄沄你觉得,七千年前的事儿在薛家可能是机密?”
薛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只是一猜。从前的我也没有想过……薛家家族之中,多少事,是我并不知道的。”
萧珞闻言看向微垂着头的薛沄,心中一叹。
他知道,她想起了清蕴丹的那件事。
周烟叹了口气:“那……这线索算是断了么?话说回来,那奇山回话中所指的也不一定是这一桩,我们也没法确认。”
苏润看了萧珞一眼,沉声道:“我倒是觉得,越想,越像。”
“啊?”
萧珞闻言,抬头看了看苏润,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那场大劫,和奇山回那一晚的几句话,有两个关键的点相合。”
薛沄反应过来:“七千年这个时间点,还有……‘九州倾覆’?”
“那……”周烟瞪大了眼:“奇山回那一晚是不是说过什么,等来日九州倾覆,再定他的罪?他……他这是又干了什么,能再引起,像七千年前大劫一样的灾祸的意思?”
薛沄和萧珞都没有说话,苏润看了看惊得脸色都变了的周烟,沉声开口:“……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这……这……”周烟忍不住从凳子上起身,在不大的院落里来回走动:“这……这事儿,弄得这么大的么?那奇山回到底是谁啊?他不是只一个金丹大圆满的修士,连元婴都还未到么?有什么能耐能撬动整个九州?这……我想不出来!”
苏润想了想,问出一个关键:“七千年前的九州大劫,起因是什么?”
苏润的问题出来,小院里静默了一下。
这个问题……在场四人,确实都不知晓。
因为时间太过久远,人族之中已再没有了亲历者,渐渐变成传说,人们都知道七千年前有那么一场浩劫,但因何而起,当时情形如何,四大世家到底怎的合力度劫,诸般详情,已不再在九州流传。
“啊啊啊!”周烟忍不住抓了抓头,颇有些暴躁:“怎么往哪儿都是死路,都断了啊……”
萧珞道:“如果,奇山回,或者说奇山回的先祖,确与七千年前的九州大劫有关,那他知道一些隐秘便不算奇怪了。”
周烟顺着萧珞的话想了想,而后想到什么开口猜测:“那……那萧珞你的那个奇奇怪怪不完整,危急关头才能用的昆吾刀,有没有可能是七千年前就有些名声的兵器,奇山回看过记载或听先祖说起,所以认得?”
“若真如此……”苏润显然也想到了,看了看萧珞,又转头看了看薛沄:“奇山回说的那‘本源’,当也是同样情形?”
薛沄抿了抿嘴,看向萧珞,对上他也看过来的目光。
薛沄和萧珞的情形,有相似,却又不同。
薛沄得的那金色的力量,是出现在那片流光草的山脉,不知因何癫狂不已的巨蟒体内。
萧珞的昆吾刀虽然在那山脉中的神秘山谷里又融回了一部分,变得更完整了一点儿,但它却原本就是属于萧珞的,是他的师傅萧鼎当初捡回萧珞时就已经戴在他身上的那块吊坠。
唯一能算线索的共通之处,流光草山脉。
尤其是……就在薛沄萧珞先后得了金色“本源”和昆吾残片的这段时间内,流光草山脉异象甚大,惊动了附近诸多修士,纷纷入山,以为灵宝出世。
那片山脉,那处幽谷,又与七千年前的大劫,有什么关联?与奇山回,又有什么关联?
“那……”周烟想了一会儿,提议道:“我们等风声过了,要回那边儿,再进那片山脉查查么?”
经过苏镇这一遭的生死患难,薛沄和萧珞的不同之处又早毫无掩饰地展现在了周烟面前,周烟已经如苏润一般得了两人的信任,并未再隐瞒什么。从苏镇一路赶来沧州零陵城的路上,周烟也得知了苏润当时独自离开,进入山脉寻薛沄和萧珞两人的因由和后事。
听了周烟的提议,薛沄想了想,还是缓缓摇了摇头:“那时我们两个仔细瞧过,那附近……应是再无异常了。”
“况且过去这么多时候,山脉之内往来太多寻宝的修士,真有什么也……”而且后来,那山脉附近的苏镇还出了这么一桩事端,不知又引去了多少世家多少势力的关注。
周烟泄了气:“唉!难不成,要从沧州东边渡海,去妖族的地盘找人问,才能有结果?”
苏润瞥了周烟一眼:“妖族安居海外,不过问人族之事,也不欢迎九州大陆的人族修士。”
“我知道。”周烟撇撇嘴:“我就一说。”
这半晌功夫,猜来猜去,猜得越发让人胆战心惊,可偏偏又没有更多的方向和线索,暂被困在了原地不知能从何处开始着手,几乎可以算是,除了捋清了一下思路外,并无收获结果。
“要不,我们换个事儿想想先?”周烟实在不想老是挂念着这件并无头绪但很可能十分了不得的大事,吓唬自己,便想着先转开话题,转移一下注意力:“话说,我之前一直忘了问了,沄沄,你和萧珞本来就是有事情要查的吧?不是这件事儿吧?”
“……嗯。”薛沄缓了缓,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周烟,想了想试探着问:“阿烟,我能不能先问问,有一个人,你是如何看待的?”
“谁啊?”
“……真君,元彻。”
周烟愣了一下,不自觉地睁大眼睛,顿了几息后,才在另外三人的目光之中沉下气来。
另外三人,尤其是薛沄和萧珞,瞧见周烟这个反应,便提起心来。
很显然,周烟似乎知道点儿什么。
薛沄和萧珞的事没有瞒着周烟,周烟虽然被这个问题问愣了一下,却也并不会隐瞒他们两个。脸上神色一沉,便张口直言:“元彻是个败类!”
另外三人,都怔愣了一下。
周烟睁大了眼睛,眼里除了愤恨不平之外,也多了那么一点儿的期待:“既然这么问我,是不是……你们也是知道的?那所谓的元彻真君根本就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小偷,清蕴诀,不是他写的!”
“阿烟!你……你是如何知道的?还有……你可还知道别的?”
周烟从薛沄的反应之中确认,她确是如自己一般是知道内情的,因而也有些激动。这个秘密,即便她很多时候的确有些天真不知轻重,却也明白不是能轻易外泄的,从知道之后一直便压在心底,不敢轻易吐口。如今……
周烟舔了舔嘴唇,有些紧张地继续道:“我……六年前,我见过,一个幸存的,上官家的人。”
薛沄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颇为激动地看着周烟:“你见过上官家的人?”
周烟用力点了点头:“是,六年前我缠着父亲,跟着他从巧州来到沧州采购些特殊药材,在沧州南边,救过一个少女。起初,她防备之心甚重,身上大大小小都是伤,新的旧的看着格外狼狈。我照料了她一段日子,本想趁着父亲事情也做完了,带她一起启程回巧州,但她……给我留下一封信,也没当面道别,就走了。直到看了信,我才知道她的名字,也才知道他们上官家的事,清蕴诀的事。她说……她叫,上官渺。”
上官渺。
薛沄并不知道这个名字,上官家的人,她只从温宪那里听过一个名字,上官铭。
不过……也许……
陆岩会知道?
说起来,当初她和萧珞最早虽是从陆岩口中得知上官家的存在,却当真没细问过他那个姓上官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如今却是不好比对。
只是,上官家的事,上官家的人,应当……也不会有谁刻意冒认了。
上官渺……
六年前出现在沧州南边,伤痕累累……难道,自八年前她爹爹薛钰的护送后,上官家又出了事再次落到被人追杀的境地?
“阿烟,如今你跟那上官渺……你可知,她如今在哪儿?”
周烟到这儿已经明白薛沄和萧珞最初想要查的正是跟上官家有关的事,但这个她却的确并不晓得,只遗憾地摇了摇头:“不……她离开之后,我们再无联络。不过……从当时我们所在的地方,和后来猜测……多半从南边离开沧州了。”
狭长条状位于大陆东岸的沧州,西边与占地最广的元洲相连,南边,与顽州接壤。
顽州,九州大陆另一个顶级势力,阴癸派的地盘。
上官渺……难不成,去了顽州?
天色暗沉下来,薛沄端着新熬好的药汤走进萧珞房间的时候,正瞧见他,坐在半敞的窗边对着天边的月亮发呆,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前,不知想些什么。
薛沄知道,那里挂着他的吊坠,或者说,他的昆吾刀。
房间内的一切,跟他们入住之前并没有任何不同,东西没有多出一点儿也没有少上一点儿,看着丝毫不像是有人入住的模样。
薛沄走进去,把药汤放在萧珞面前的桌面上,木质的托盘与桌面相触,发出轻微的脆响。
“喝药。”
萧珞回过神,先是朝薛沄笑了笑,等目光下移落到桌面上的药汤的时候忍不住抖了抖:“沄儿,那个……”
“我看着你喝。”
“……”萧珞叹了口气,认命地端起药碗,眼睛往薛沄手上不断瞟着。
薛沄了然道:“我没拿蜜饯来。”
萧珞端着药碗的手抖了一抖,深吸了一口气,到底还是在薛沄紧盯的目光之中,仰起头将碗里深褐色的药汤一饮而尽。
薛沄抿着嘴忍住笑意,看着萧珞一下子变了的脸色,看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手,凑过去,塞了一颗松子糖到他嘴里。
几乎全副精力都用在让自己的表情不在难以言喻经久不散的药味下变得太过狰狞的萧珞,对薛沄递过来的东西毫无防备,下意识张口便吞了进去,等尝到口中的甜蜜滋味,整个人都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慢慢地松开眉头眯起眼睛。
薛沄笑了笑,四下张望了一下:“在琢磨什么?还不见你收拾。”
“收拾?”萧珞嘴里含着糖,说话稍有那么一点儿含糊:“明日不就要离开赶路了?一晚而已,眼下收拾,空费力气。”
“赶路?”薛沄挑眉看向萧珞:“赶什么路?”
“顽州。”
薛沄摇头对萧珞道:“不,我们不走。”
“沄儿?”
“是,我是很想尽快找到上官家人的行踪,我是很想尽快查出真相,可是……”薛沄长长地叹了口气:“萧珞,你还有伤,再有意外,怕就不会如之前那般幸运了。我们按照原来的计划,若是苏镇那边的事儿没有影响过来,没人追查过来,我们就暂且留在零陵城,你安心养伤,我们也安心修整,趁此机会打探些别的消息以作准备也好。”
萧珞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薛沄抬手拦住。
“萧珞。”她很是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对我而言,真相,公道,的确都很重要,但那不代表,你不重要。”
薛沄的声音很轻,此刻却重重地落在萧珞心头。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萧珞从来都看得清楚看得明白,一直晓得自己在薛沄心上其实很有分量。
只是,这还是她第一次,正经说出口。
也许……
他的小丫头终于正经开窍了……
薛沄看着萧珞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明亮,眼里像是收入了整片璀璨的星河,暗夜之中熠熠发光。
萧珞压不下心头的欢喜,忍不住伸出手来,一把将站在自己身前的薛沄抱进怀里。
薛沄一个不注意被他抱住,紧贴在他颈窝旁,感觉到他的双手揽在她的腰背上,有些不甚自然的僵硬,却又带着发烫的温度。
她听到他在自己耳边低笑出声,笑声里面满是遮掩不住流淌出来的愉悦欢喜,越发清亮。
“……萧,萧珞?”
她觉得耳根有些发热,脸上也有些烫烫的,却到底没有推开他。
可能……她也觉着,这样挺好。
安心,踏实,然后……她心底,也是欢喜的吧?
“嗯……上次说过,让你换个叫法,可还记得?”萧珞靠在她耳边,声音压得有些低,脸上没让薛沄瞧见的笑意明媚地甚至有些发傻,嗓音之中却又带着点儿撩人的沙哑。
“呃……”薛沄想起前几日飞梭上,某人抱怨她叫周烟“阿烟”叫得亲人,叫他却还连名带姓的事儿,又想起后来某人的提议,忍不住轻咳了两声:“那什么,阿烟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她说她家里人有时候就这么叫她……你要是想的话,我以后……以后叫你‘阿珞’?”
萧珞听了挑了挑眉,从薛沄肩膀上抬起下巴直起身,看着她:“……我为什么要顺着她的叫?”
“那……还是连名带姓吧。”
萧珞只觉得口中松子糖吃完得太快,这会儿嘴巴里面没了甜味的源头,那诡异的药汤滋味再次涌上来,不知怎的还有些发酸?
“再说……”薛沄在萧珞张嘴前出声,却是低垂着眼没有看他:“我其实也更喜欢这样,这么多年,已是习惯。每次开口叫你的名字,都觉得心里……格外踏实。”
萧珞一愣,脸上的表情都停滞了那么一刻。
薛沄微低着头,半晌都没等到萧珞有反应,心里颇有些七上八下,倒更不敢抬头看他了。
正在薛沄踌躇着是不是该说点儿什么换个话题的时候,面前的人突然爆出笑声,她抬头看过去,却见他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嘴角高高翘起,在她还来不及将他眼里的光看得更清楚的时候,就被他一把重新扯回怀里,抱得比先前更紧了一些。
“沄儿……”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叹:“我以前竟不知道,原来……你这么会说话。”
“……我……”
“甚是动听。”他勾着嘴角忍不住胸腔的震颤:“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话了。”
薛沄靠在他肩上,动了动嘴,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实在是,她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萧珞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这样的话,以后你可以多说点儿。”
薛沄:“……”
……
其后的日子,萧珞专心养伤,薛沄虽修饰遮掩了一番容貌也并不常出去。
萧珞闭关十日,也不知是这次反噬之伤不如前次严重,还是这一回有上好的灵药将养,伤势好转算是挺快,甚至隐隐能感觉到修为上有所进益,等伤势彻底养好时他的修为该是能晋升至筑基圆满。
薛沄这几日不出门也在院里专心修行,那可能正是奇山回口中“本源”的金色力量对她益处甚大,苏镇那时还不明显,如今修炼起来明显少了许多过去有的滞涩之感,也有了不小的收获。
这种情况下,时不时会在零陵城内走动打探消息的,就是苏润和周烟了。
七千年前的事情不好贸然提起担心引起什么注意,也不是如今人们会经常提起谈论的话题,实在没什么进展,但两人格外关注的另一件事,消息得来就要容易得多了。
苏镇。
等零陵城中传来沧州北边与巧州相连的边境处,苏镇的事情时,已是他们四个到零陵城后的第十二日。
按照零陵城和边境苏镇的距离,这个速度,着实算得上出人意料得慢。
而同时,苏镇那边一点点传来的消息……
有人说,苏镇附近巧州沧州边界那片生着流光草的山脉异动,似有浊恶之气涌出,离那山脉不算远的苏镇正是受此所害。
有人说,苏镇修为最高的修士奇山回在那山脉之中不知中了什么邪术,回到苏镇之后就封禁了整个镇子修炼邪功,陆陆续续害了苏镇之内近两万普通人的性命。
还有人说,那金丹大圆满的奇山回先是在山脉之中寻了一处僻静之地闭关想要突破元婴,谁知进阶不成反被心魔吞噬,回到苏镇便心智失常大肆屠杀。
不论什么说法,那处流光草山脉都牵涉其中。
苏镇已毁,幸存的镇民已陆续在赶去查探的几个世家门派修士的帮助下,转至其他地方居住。参与此事的冯家,唐家,玄清门,都在人们口中赚了一番好感。
那处“可能有异,十分危险”的流光草山脉,也被这三方势力联合着封了起来,在查探到更多线索,确认山脉之中已无危机之前,不论是修士还是普通人,都不得踏入其中。
在零陵城听了一圈有关苏镇的消息后,一贯板着脸的苏润一脸平静地,带着差点儿绷不住脸色的周烟回到他们暂居的小院。
苏润和周烟回到住处的时候,薛沄和萧珞才得了陆岩的讯。
陆岩,果然是知道的。
萧珞给陆岩以探灵鸟传的信上只有一个字:渺。
而陆岩用同一只探灵鸟传回的信上,只有两个字:清,妹。
以探灵鸟传信,到底不是万无一失,清蕴诀上官家的事一旦外泄又太过危险,两人都不敢在信上写得太多。
不过意思,彼此却是都理解了。
陆岩确实知道上官渺这个名字。他当初所说的那个友人,名为上官清,而上官渺,是上官清的妹妹。
只是……
按周烟所说,她在六年前遇到上官渺的时候,上官渺伤痕累累独身一人。当初传给陆岩那份真本清蕴诀的上官清,为何会与妹妹上官渺分开?是走散,还是已经……
正在薛沄和萧珞心里因不算好的猜想有些沉重的时候,苏润和周烟回来了,带来了今日开始在零陵城传开的,关于苏镇的消息。
“……只有冯家,唐家和玄清门?没有魔殿和李家?”
“啊?”周烟听了薛沄的问话愣了一下:“没,没有……不过,沄沄你怎么,关注的居然是这个?”
“因为这不是小事。”苏润沉着声音,脸上的神色倒是看不出太多波动。
“嗯?”
苏润微微皱起眉头:“苏镇在什么地方?那片流光草山脉,在什么地方?”
周烟眨眨眼:“就……沧州和巧州……哎?”
“发现了?”苏润眯了眯眼:“巧州魔殿,沧州李家,最该出现在那儿,料理这件事的两个势力,反倒没有任何动静消息。”
“那……魔殿和李家,为什么没去呢?”
“未必是没去。”萧珞插口进来,看了看苏润的脸色:“也许只是,没有消息传出来,或者……没能真的插上手。”
“那……”
“苏润。”萧珞看向苏润:“你可要回魔殿一趟?”
苏润沉默片刻:“是要回,但不能是现在。”此时巧州那边正是风声最紧的时候,苏润毕竟在那片山脉和苏镇都出现过,不能保证不会被人认出来,此时回去万一引得什么人的注意反而不好。
当初在唐家的别苑时,苏润就曾试图联系过附近的魔殿中人,是得到过回应的。
早在那个时候,魔殿就已经注意到苏镇的情况并派人去调查了,可为何……
看来,他要找个机会给师兄传讯询问一下。
萧珞明白苏润的想法,便没有再问。
魔殿这边有苏润,而李家……
薛沄慢慢攥紧拳头,深吸了一口气。
“传出来的消息是被控制过的。”苏润沉声道:“但我们四个,一路从苏镇过来,尚算风平浪静,直到如今,也没遇到什么调查和阻拦。”
“你的意思是,有人帮我们……暗中拦下了想要封锁控制消息,或者想要调查流光草山脉和苏镇的人?”
“唐前辈?”周烟脱口而出,之后却又皱起眉头疑惑不解:“那……那唐家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跟冯家和玄清门一起?”
“唐家在四大世家之中排名最末最为低调。”薛沄想了想开口道:“许多事情一向能不管就不管,与……与薛家即便同处绵州,也少有往来。这一回掺和到这桩事情里面……的确有些奇怪。”
周烟想了想:“会不会是因为,唐巍前辈正好在那里?算是相关的人,唐家……摘不出来?”
“……也许。”
不过若是这样,先前的猜测就更可能了几分。若是唐家是因为唐巍唐凌而不得不插手苏镇的事,那唐巍唐前辈在唐家家族之中地位一定不低,绝不是普通家族子弟那么简单。
萧珞看了看猜到唐巍头上的薛沄和周烟,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话。
唐巍唐前辈应该的确帮了些忙,但也大抵只在苏镇附近的范围之内,其他的……
他总觉着,隐隐约约之中还有别的人的影子。
从那片山脉之中的神秘幽谷开始。
“最近零陵城的茶馆气氛很不一样。”周烟这日回来的时候对薛沄说。
“哪里不一样?”
“嗯……原本还讲些好玩儿故事的说书先生,开始换着花样儿地,讲李家的丰功伟绩了。也不知道真假,反正我听着挺虚的。”
薛沄微微一愣:“……李家有人要来零陵城?”
“哎?”周烟睁大了眼睛:“沄沄你真厉害,我还没说你就猜到了!”
“……以前在绵州,薛家子弟若是从家族驻扎的主城,往旁的城镇走动,也是,总能听见这种……吹捧的。”
周烟点点头,没有再深问。
薛沄假死离开薛家他们几个都清楚,也知道如今薛沄对薛家的感情……十分复杂。
“李家……要来的是谁,阿烟可知道?”
“嗯……听说是两个小辈的小姐,来零陵城散心的。叫,李嫣然,和李嫣柠。”
薛沄只觉得头皮一炸,猛地从凳子上站起身。
周烟毫无防备,被薛沄的剧烈反应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缓了缓才问道:“沄沄,你……你认识啊?”
“我……”
这时候,萧珞端了一小盘点心走过来,微笑着看了眼薛沄,将点心盘子放在桌面上,顺势在薛沄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一边伸手把薛沄重新拉回来坐好,一边对周烟解释:“沄儿母亲出身李家,你说的那两个李家小姐之中,李嫣然,是沄儿一起长大的表姐和好友。”
“呦!”周烟惊讶:“呃……什么样的好友?像萧珞和苏润那样关系的?不用瞒着什么的?”
萧珞勾了勾嘴角,眼睛瞟向身旁低着头开始扒拉自己手指头的薛沄:“应该说……是那种,瞒着她的事儿要是多了,可能会……咳,让沄儿大祸临头的那种……好朋友。”
周烟眨了眨眼睛,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没太明白。
“沄儿。”萧珞转想薛沄:“你要不要提前给李嫣然传个信?在她来之前,也免得……咳,被她先发现了你。”
薛沄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她确实在考虑这么干来着……
但是……怎么传呢?
她是“已死”之人,不能再用以前还在薛家的时候联系她的办法。
可除此之外……
难道要像萧珞传信给陆岩那样,用苏润的探灵鸟么?若是嫣然和嫣柠两个不是独自前来,还有旁人,怕是会暴露出来……
那……不联系?
薛沄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我觉着你也别想着偷偷躲过去。”萧珞一手撑在桌案边上侧过脑袋看着她:“这要是以后被她知道,你跟她同处一城都不跟她联系,还特地躲着她不见她……嘶,这后果,我觉得你应该不太敢想。”
薛沄被萧珞看穿了想法,转头恶狠狠地瞪了萧珞一眼。
不过,倒是没有反驳。
周烟看看萧珞,又看看薛沄,连苏润默默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都没有察觉。
“萧珞,你也跟沄沄这个,叫李嫣然的朋友,很熟?”
萧珞摇头:“从未见过。”
“啊?那你……”
“虽未见过,但哪怕只从言语转述之中,也能摸清大半脾性了。”萧珞说着,挑起眉头看薛沄:“是吧?”
自然,这个“言语转述”的人,正是薛沄。
萧珞和李嫣然都是跟薛沄有从小一起长大关系的人,只是这两个人却是从未见过。李嫣然年少时跟薛沄的相处都是在薛家家族之中暂住,受着李嫣然的堂姑母,也就是薛沄的母亲李婧岚的照料的时候。萧珞跟薛沄的相处,却是薛沄的父亲薛钰带薛沄去自己好友萧鼎隐居的山谷时候的事。
李嫣然从未被薛钰带去过那个山谷,萧珞也从来没有上门去薛家瞧过。
于是,这两个陪伴了薛沄成长的人,直到今日,都只是能从薛沄的描述之中,得知对方的存在。
周烟摸了摸下巴:“……说的我突然好期待啊……”
听周烟说“期待”,薛沄忍不住浑身一紧。
虽然有点儿紧张,但若是说实话,其实,她也有些期待。
她也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这时,坐在周烟身边的苏润开口问道:“那另一个人,李嫣柠,你们认识么?”
萧珞耸了耸肩,看向薛沄。
薛沄倒是点了头:“认识,也算是熟识吧。嫣柠是……咳,是嫣然堂妹,是李家小辈中跟嫣然关系最好的一个,算是能信得过的。”
周烟抿了抿嘴看向苏润:“你认识?还是……对这位李家小姐感兴趣?”
苏润看了周烟一眼,淡淡道:“只是好奇。”
周烟一噎,鼓了鼓脸颊:“好奇什么?”
“这个时候突然跑来零陵城,据说是为了散心。”苏润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就已经很值得好奇一下了。”
“……你觉得可能跟苏镇的那事儿有关?”
“也许。”苏润看向薛沄:“不过既然认识,且能信任,说不定便好办多了。”
苏润话音才落,萧珞便插口问道:“苏润,魔殿那边什么消息?”
苏润一向话不多,也着实没有太强的好奇心思,这会儿主动问起李家的小姐,就是有了想试着从她们哪里打探一下流光草山脉和苏镇那一桩事情的后续之中,李家的情形。
前些时候,苏润连探灵鸟都没用,换了旁的秘法联系他师兄的事,萧珞还是知道的,眼下看来,似乎有什么回应结果了。
苏润脸色微微沉了下来:“……我昨日三师兄传讯询问,得了答复。流光草山脉封禁和苏镇之事的调查,魔殿是去了的,甚至是到的最早的势力之一。”
“那……”
“避嫌。”
薛沄和周烟一并奇道:“避嫌?”
“苏镇的事便罢,但那山脉之中,异状出现之后,唯有魔殿和沙海城特制的传送符,和联络玉符能够起效,这件事也被旁人察觉了。沙海城并未派人过去查看,只有魔殿……冯家和玄清门对此颇有疑虑,联合在一处,阻挡魔殿的人进入山脉和苏镇调查,称……确认异状与魔殿无关之前,让魔殿不要插手此事,以免招惹嫌疑,落了话柄。”
“传送符,和玉符?”薛沄自然是记得的,玉符是萧珞在使用昆吾刀灭杀了巨蟒后,落入地底洞穴之前捏碎以通知苏润的。而传送符,是在两人从深山中那处神秘幽谷离开,往外围而去遭遇金丹修士拦路截杀时,苏润为救他们使用的。
薛沄听萧珞提过,那特殊的传送符是魔殿和沙海城独有制作方法的稀罕东西,但那玉符也是魔殿和沙海城特制的,她却是现在才知道。
萧珞微微拧起眉头:“……冯家和玄清门,唐家没有阻拦?”
苏润点点头:“唐家没有明确表态阻拦魔殿,但……冯家与玄清门态度强势,唐家不可能为了魔殿与另外两个对立,也算是默许了吧。”
薛沄叹了口气:“唐家在这件事里,听起来还真是被动。”
只是不知……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还有……那位唐巍唐前辈,以及钱婆婆的儿子,唐凌。
眼下不是忧心唐家的时候,左右并无线索也暂时不好打探,多想无益。倒是李家……
魔殿因为特制的传送符和玉符,被冯家和玄清门两个势力阻拦在调查之外,倒还能算得上是合理的避嫌之举,那李家,又是什么情形呢?
真的要想办法,避开旁人联系一下嫣然她们了。
薛沄咬了咬牙,硬着头皮想着。
……
直到李嫣然和李嫣柠在消息传开后的第二天到达零陵城,薛沄也并未能找到合适的时机和办法,联系她们姐妹。
李嫣然和李嫣柠姐妹两个是有人护送来到零陵城的,但将她们送到之后大部分的护卫便又转头离开,留在零陵城李家别苑的只有两个。
不过这两个都是金丹期的修为,一个中期一个后期,在零陵城也许算不上顶尖,但在挂着沧州李家的名头,却是已经足够做到无人敢招惹了。
李嫣然和李嫣柠来到零陵城后,每日都是李嫣然拉着李嫣柠出门闲逛玩耍,前几日两个金丹修为的护卫还会至少有一个跟随,等到后来,一边瞧着零陵城中并无危险,一边也是因李嫣然的强烈抗议,在李嫣然和李嫣柠身上都带着紧急传讯的玉符和法器的情况下,两个金丹期的护卫也便不再时时跟随,大半时间守在别苑修炼。
周烟暗暗观察了好几天,直到瞧见两个李家的金丹护卫不再时刻跟着李嫣然和李嫣柠姐妹,才总算长长地松了口气。
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忍不住冒险,在两个金丹修士的眼皮子底下去打那两姐妹的主意了。
不过……
周烟在茶馆二楼,看着远处李嫣然拉着李嫣柠一路走过来,在茶馆外边的小摊子前停下。李嫣柠显然对摊子上的小玩意儿很感兴趣,李嫣然留了她在那儿挑选后,走到不远处去买前两日过来的时候李嫣柠看着很是渴望但是没能吃到的小点心。
周烟观察了这两姐妹有几天了,越看越觉得有趣,也越看越觉得……羡慕。
李嫣然的个性,从那天萧珞的只言片语和薛沄后来的反应之中,周烟有些猜测,第一眼在零陵城的街道上瞧见她的时候,有种恍然如此的感觉。
李嫣然一身大红色的衣裙,蹬着长靴,高高束起长发绑成利落的长辫,头上身上并不见多少配饰,很是简单。她的容貌艳丽逼人,分明是一副妩媚到夺人心魄的五官,可偏偏瞧不出半点媚弱之态,眼睛格外明亮,气质锋利而纯澈,整个人都如同带着刺的兵刃,远远瞧着,反倒有些像是个干练利落,又英气逼人的男子。
李嫣然的腰间佩着长鞭,从那长鞭偶尔映着日光透出的点点流光便能瞧出,那并不是做做样子的普通东西,是件很难得的上等法器,不知是不是李嫣然祭炼过的本命法宝兵器。
法宝兵器一旦被修者祭炼为本命之物,便不再如同其他物品需要放置于储物物品之中,可以存于丹田或识海,随心念调用。而本命法器的祭炼,需要修者修为到达筑基之后。
修者少有将自己的兵器佩戴在外的,有本命兵器的便收在丹田识海之中,没有的便多半收些趁手的在储物物品之内。李嫣然的长鞭却是就挂在腰上,也不知她是因为什么才有了这样的习惯。
但不得不说,她将长鞭放在外面,对许多瞧见她的人,还真有那么两分……震慑的感觉在。
至少,瞧见那闪着莹光的长鞭之后,敢盯着她看的人是没有多少的。
李嫣柠跟李嫣然,截然不同。
如果说李嫣然带着崖边激流带着强烈的冲击感,李嫣柠就如同静静流淌的小溪,平静温和,甚至低调到容易被忽略。
李嫣柠样貌只是清秀,穿着浅黄色的衣裙,时常呆在李嫣然身后,最经常挂在脸上的表情便是抿着嘴腼腆的微笑。她会在李嫣然转头看她的时候加深一些嘴角的弧度,睁着大大的眼睛闪亮亮地看着自己的姐姐,话不多常常只是点头摇头,着实像是一只无害的小兔子。
根据这些天在零陵城打听到的一些消息,这对堂姐妹有这样的性格差异,倒也并不令人意外。
李嫣然和李嫣柠是关系有些远的堂姐妹,多年前先后失去双亲,在李家族中落入孤儿一般的境地。
但是李嫣然又和李嫣柠不太一样。
李嫣然父亲幼年时关系很好的堂妹李婧岚嫁入绵州薛家,是薛家当时很受重视的嫡系子弟薛钰的妻子,李嫣然因为有这个惦念着与自己父亲儿时情谊的堂姑的照拂,日子尚过得去。加上堂姑李婧岚时常接她去薛家小住,日子过得并不艰难。等渐渐长大,李嫣然展露出过人的修行天资之后,便是没有堂姑李婧岚,也开始在李家受重视起来。
李嫣柠的父亲原本在族中就并不出彩,母亲也只是小家族的女儿没有什么背景,她自己修行天赋一般并不能从算是人才济济的李家族中脱颖而出,自小就是被人忽视甚至欺负的对象。
直到,李嫣柠十岁那一年被人欺负时,碰到了路过那里的李嫣然。
从那以后,李家的小辈中再有欺负李嫣柠的,都一个不落地挨过李嫣然的鞭子。
“阿姐。”
二楼的周烟听到楼下有些心不在焉地挑着东西的李嫣柠,突然带了点儿安心和愉悦的声音。
“来,尝尝!”原来是李嫣然买到点心走了回来,捏了一个塞到了第一个发现她回来,马上笑得眼里都是星光的妹妹嘴里。
“唔!好吃!”
“那就好!明天咱们还来买着吃。”
“嗯!谢谢阿姐。”
李家来到零陵城散心的两位小姐,李嫣然和李嫣柠,那日在茶馆外听到一阵悦耳的小调,而后在茶馆中结识了哼唱这小调的,同为修者的姑娘。三人一见如故越聊越投机,当然,主要是李嫣然和这位才结识的周烟聊得十分投机,大部分时间李嫣柠都在一边微笑着听着,是不是给自己姐姐添上一杯茶水。
三个同为修者的姑娘很是聊得来,相识两日来常常结伴在零陵城四处闲逛游玩,周烟姑娘还为此扔下了前些时候还跟她一起出来逛的,好像是兄长的年轻男子。第三日,周烟便被李嫣然和李嫣柠邀请着去了一趟李家在零陵城的别苑,第四日,周烟就请了回来,把姐妹俩带到了自己和“兄长”暂时租住的小院。
迂回了好几日,虽然不算万无一失,却已经算是如今他们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薛沄站在内院门边,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有点儿焦躁地等着周烟按照计划,把人带回来。
为了给姑娘们空间叙旧,萧珞和苏润两个都没来掺和,在外院不远的亭子里,跟被周烟带来的李嫣然姐妹两个拱手见过礼后边目送着颇有些心急的李嫣然拉着李嫣柠进了内院,周烟也带着一种“总算完成任务”的轻松感没去打扰,跟他们两个一样留在了外院的亭子里。
不过……
萧珞觉得,李嫣然走之前多瞪了他几眼的样子……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薛沄在内院等得忍不住转起了圈圈,等脚步声从外院传来,薛沄猛地抬眼看过去,咬着嘴唇,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薛沄看着朝自己大步走来的身影,张了张嘴,先前想好的说辞,此时却全都堵在喉咙口。
李嫣然大步过来,在薛沄面前站定,大红色的裙摆还飘在半空之中,咬着牙盯着薛沄的脸,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自己腰间的长鞭。
先出声的,倒是李嫣柠。
李嫣柠看了看李嫣然,又看了看对面的薛沄,露出腼腆的笑来,轻声道:“薛沄姐姐。”
李嫣柠的声音将李嫣然和薛沄都唤回神来,薛沄先前的激动,很快又被忐忑覆盖住。
薛沄先是冲着李嫣柠笑了笑,而后慢慢转回头看向瞪着自己不说话的李嫣然,声音都有点儿轻颤:“……嫣……嫣然……好久……不见。”
李嫣然直接抬起手来,伸出一根手指往薛沄的脑门上狠狠一戳。
“哎呦!”
“你还敢叫疼!”李嫣然竖起眉头:“行啊你,薛沄,你能耐了啊你!装死一个人跑出绵州,满九州晃荡!还好久不见!我看你这是已经把我给忘干净了!”
“我……我没……”
“你给我说实话,要不是这一回我和嫣柠来凑巧来了零陵城,而你也正好在这儿,你是不是还不打算联系我!不打算告诉我你在哪儿,不打算告诉我你在做什么,甚至不打算让我确确实实相信你没死,还活蹦乱跳地满九州瞎跑!”
李嫣然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吼了出来。
薛沄看着李嫣然红起来甚至有些闪动水光的眼睛,默默地低下头:“……对不起。”
“你!”
“阿姐。”李嫣柠伸手轻轻扯了扯已在爆发边缘的李嫣然的袖子:“薛沄姐姐,也是不想你担心,不想你为难。离开绵州这么久,她也遇到了很多事,一点儿都不容易。”
李嫣然深吸了两口气,闭上眼睛忍回眼底的泪意,转头继续瞪着薛沄:“今日……今日便先放过你,不过……这笔账我记着了,没那么容易过去!”
薛沄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李嫣然又朝着薛沄伸出刚才狠狠戳过她额头的那只手,在薛沄紧紧闭上眼睛任命地准备好再挨一下的时候,转到了她的头顶,又是抓又是揉地,狠狠地……
弄乱了她的头发。
等薛沄愣愣地反应过来睁开眼睛,就对上李嫣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的模样。
“哈哈哈哈!”李嫣然的笑声越来越大:“小疯婆子!哈哈哈哈哈哈!”
薛沄瞧见李嫣然身旁的李嫣柠也抿着嘴别开目光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忍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是她有错在先……就……就算了吧……
……
李嫣柠用帮她们煮茶为理由离开,去外院找唯一还算熟识的周烟之后,内院就只剩下了李嫣然和她两个。
虽然是有事想问李嫣然和李嫣柠姐妹,但说到底他们连同接触了两日的周烟都跟两姐妹不熟,便将空间留给薛沄。李嫣柠离开也是同样的道理,就算相熟,她跟薛沄的关系也跟李嫣然和薛沄不能相比。
薛沄一人与李嫣然询问,尚能算得上是从她那里打探消息,仍能将李嫣然姐妹两个划在范围之外。若是所有人坐在一处说开,反倒是……将姐妹两个扯进了他们的难事之中。
若不是苏镇封禁之后的意外,苏润暂且不说,薛沄是根本没有打算让本与这些无关的周烟陷身其中的。
薛沄房中,李嫣然一坐下,不等薛沄发问便开口问起:“你们从出事儿的苏镇那边儿过来,可遇到什么危险了?”
李嫣然跟薛沄两个自然不需要再绕什么弯子,一坐下便直接开口入题。
薛沄动作一顿:“阿烟告诉你们的?”
李嫣然耸了耸肩:“没有,她没说,她告诉我们的只是你在零陵城,她可以带我们与你相见的消息。”
薛沄沉默了一下:“……嫣柠套出来的?”
“哈!不错呀小沄,反应挺快。”
相识多年,薛沄熟知的李嫣然一贯是直来直往惯了,习惯以力破法的那种人。当然,说得再白些,能动手的,绝不绕圈动口。
不过周烟……毕竟是薛沄的朋友,看起来还是关系已经算是不错的朋友,自然不好动手。
李嫣柠作为李嫣然最喜欢最护着的妹妹,算得上是李家族中除了李嫣然外跟薛沄最熟的那一个了。
李嫣然天资过人,修行刻苦,修为进益极快,到眼下筑基已快圆满,比受伤前的萧珞还高上一点儿,且功法凌厉锋锐,使得不是刀剑,却是能将一条长鞭用得比刀剑还要锐利逼人,所以行事以力为先,李嫣柠却不同。
李嫣柠天赋只能算是中等,修为不高,功力也只算中庸,武力之上没有什么出彩之处。比起张扬夺目的李嫣然,李嫣柠低调沉静,心思却细腻得很,极擅观察推测,小时候……薛沄试图瞒李嫣然点儿小心思的时候,若是李嫣柠在,总得先想办法贿赂好李嫣柠……
虽然她一次都没成功地,“策反”那个天上地下阿姐第一的嫣柠。
这会儿李嫣然和李嫣柠在一起跟周烟接触,周烟觉得自己什么都没说,李嫣然也说周烟什么都没直说,但是,既然李嫣柠在……
“不过,你那个朋友算是很不错了。”李嫣然看着薛沄挑着眉头道:“这两日接触下来,也就摸出了你们几个都是从苏镇那边儿过来的消息,别的……她都藏得挺严实的,警惕的确不够,但下意识咬得挺紧的。没套出来更多消息,嫣柠还颇有些泄气。”
薛沄笑了笑:“阿烟已经比我厉害了。”
“……是比以前的你厉害。”李嫣然直直地看着薛沄:“你和过去,不一样了。”
薛沄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紧。
“嫣柠说,你们大概是想问,关于苏镇那边的事,李家这边的消息。”李嫣然眯了眯眼,情绪有些翻涌,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点儿,对着看过来的薛沄道:“李家……确实没有去。”
“没去?”
“……被绊住了,具体是些什么事,族中并未传开,我没听到确切消息。不过……与冯家有些关联,到如今尚未解决,我和嫣柠……也算是为此才跑到零陵城来的。”
薛沄看着李嫣然显然不太好看的脸色,也皱起眉头。
“这个稍后再细说。”李嫣然长长吐出一口气,转向薛沄:“李家没能去查,对那边的事不甚清楚。你们是从那里回来的,那边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对你影响挺大,我想听听。”
……
李嫣然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薛沄微低垂着眼,说完了苏镇的故事。
从她和朋友被困在据说出了疫病的苏镇开始,到最后艰难破阵逃生。
李嫣然微皱起眉头,却是并未急着追问她离开绵州后跑去巧州沧州交界之地的缘由,也没有之细问他们在苏镇被困后破阵的方法,而是略有些担忧地看着薛沄,张口轻声问道:“你还没放下?”
“放下?”
“是,已经过去了。”李嫣然神色不动:“你若念着,也只是该念着,尚未查清的真相,背后可能藏着的危机。其他的……过去了。”
薛沄愣了一下,慢慢闭上眼:“我应该放下么?嫣然,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
“……苏镇之内,两万多人,形形色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朋,有自己的生活,也本该……有自己的未来。就像……就像镇外有人等着她回家的钱婆婆,就像隔壁院子盼着孙子长大成人的老伯伯,就像旁边屋子里日日念叨着即将诞生的孩儿要取什么名字的夫妻……还有镇上卖着吃食攒着钱银要为寡母庆生的小贩,还有……”
“小沄。”
薛沄被李嫣然打断,抬起头朝她看过来,眼里蕴出滚动的泪珠,眨了眨眼,又被她自己强压了回去:“我第一次,远离绵州,第一次,不只是走马观花地游玩闲逛,第一次,真的瞧见了……他们原本的样子。一个一个,虽是普通人,虽是小人物,可他们都是活生生的,满是朝气。”
“……所以?”
“拿出邪阵的人,骗奇山回做了交易,可真的为他们之间的交易付出代价的,却是与之毫不相关的这些普通人。无知无觉地,成了他们交易的牺牲品……为什么呢?”
李嫣然平静地看着眼眶发红的薛沄:“……因为他们是弱者,不被忌惮,不被在意,不被,放在眼里。”
薛沄笑了出来:“呵,弱者?是强者,就可以高高在上肆意践踏毫不在意,是弱者,就不配有为自己选择取舍的权利,就活该成为旁人的祭品,活该去死么?”
李嫣然的神情丝毫不动,甚至有两分淡漠:“小沄,这就是这个世上的规则,你只是,刚刚体会到。”
薛沄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跟自己一同长大的好友,有些茫然,也有些陌生。
沉默了半晌,薛沄缓缓地摇头:“不……不该这样的。”
“你为他们不平?”
“……嫣然。”薛沄深吸了一口气:“强弱就是这世间该有的公道么?”
“公道?”李嫣然嘴角挑起一丝带着讽意的笑:“只有当你足够强大之后,才有权利去选,才有资格,说‘公道’两个字。”
所以,她那么努力地让自己变强,让自己成长,让自己能立在高处。
至少……让她自己,让她在意的人,让她关心的人,能够免于被践踏的命运。
“……就像修行的天赋,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有的人高,有的人低。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强者,那不能达到那个高度的人呢?一生一世,就无公道可言了么?”薛沄的声音有些低哑,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书上的那些道理,就只是……就只是点缀在纸张玉简上的图样么?”
李嫣然深深地看着薛沄,沉默半晌,突然轻笑了一声。
“嫣然?”
“姑姑说的是对的。”李嫣然叹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她以前说过,你啊……心很软,性子却硬,小时候我还不太明白,如今,却是看清了。”
“我……”
“小沄,这样的事在我这里,引得一叹之后,只会成为我督促自己不断变强,摆脱这种境地的动力,至于其他人,我管不了,也并不会想着多管。你呢?”
“我……”薛沄垂下眼,脑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我想……”
滑过脑海心头的念头只是一瞬,要想得分明清楚却不是那么容易。
李嫣然看着拧着眉头沉思中的薛沄,暗暗叹了口气,而后打起精神,转开了话题。
“别的呢?”
“……啊?”
“别的事。”李嫣然看着薛沄:“你离开薛家跑出绵州为的什么我们都清楚,那之后为何跑去了巧州沧州交界之处卷入苏镇的事里面?这里面的事,小沄,你若是为难,我可以不问可以不用知道,但若是你需要帮忙,记得定要找我。”
“……嫣然,我……”
才真诚“煽情”过两句的李嫣然,见薛沄果然露出迟疑神色,脸色“刷”得一变,眉头竖立起来:“看来你还真是有不打算告诉我的事儿,不打算找我帮的忙!”
薛沄一僵。
糟糕,被套进去了。
一定又是嫣柠教她的,她就说刚才那一下子那么亲切感性,都不像嫣然了……
“嫣柠果然没说错。”李嫣然很快肯定了薛沄的猜测:“来之前嫣柠就告诉我,虽然你和你朋友一共四人,但到最后真的与我问起什么说起什么的一定只有你一个,还不会多说!你一个人与我打探消息,和你们四个与我们一起交换消息甚至计划,意义完全不同。”
薛沄:“……”
不愧是嫣柠……
“嫣柠倒是跟我说了这是你们的苦心,说了你大概什么用意什么担忧。”李嫣然慢慢站起身来,睁大眼睛瞪着薛沄:“不过,我可没耐烦听进去。”
“……还是可以听一听的……我觉得嫣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的……”
“呸!你现在拍嫣柠马屁也来不及了,救不了你!”李嫣然一跺脚,房中桌面上的茶具都抖了一抖:“得了,剩下的事儿我也不跟你说了,去,把你那些个朋友都叫进来!”
“嫣然……”
“啊不对。”才转身的李嫣然猛地停下脚步,又转过头来瞪了薛沄一眼,脸色甚至比刚才还难看了几分:“叫他们之前,我还有个事儿要问你!”
“呃……你,你问……”
李嫣然从腰间将她的长鞭赤练取下,“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你跟那个贼眉鼠眼的萧珞,怎么回事!”
薛沄着实听得一愣:“他哪里贼眉……”
后半截的话,在李嫣然的瞪视下咽了回去,但薛沄心里却还默默想着:
萧珞生得分明俊逸润朗,是难寻的好样貌。事实上在他不调笑不捉弄人的时候,静静负手站在一旁的时候,颇有种谪仙乘风飘至的感觉,清冷却又温润,缥缈却也……格外令人向往。
当然,他捉弄她调笑她,不正经地笑着的时候就……
但也……很好看就是了。
嗯……他重伤昏迷在那里不说不动的时候,有种让人心疼的脆弱感,但也……
李嫣然眼睁睁地看着薛沄虽然在她的瞪视之下闭上嘴没有再给那个家伙分辨,但却一副想到什么眼里微微挂上笑意的模样,只觉得一股气从胸口一路冲上脑门,差点儿就让她当场炸开:
“薛沄!”
“啊……啊!我在。”
“你你你……”李嫣然颤着手指着薛沄:“你给我说清楚!你喜欢那个萧珞?”
“……嗯。”
薛沄承认地爽快,李嫣然反而愣了一下。
她还以为她会狡辩一下来着……
李嫣然默默地抬手按了按额头:“虽然是在我面前,但……你就不能矜持一点儿……”
薛沄抿了抿嘴,轻声道:“嫣然,萧珞是个……很好的人。”
“啊?”
“自从三年前……爹爹和娘亲相继离开,我……那时觉得日子一下子就天翻地覆了。说句不太要脸的话,在那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还不错,哪里哪里都挺好,眼里瞧见的全是赞赏,耳中听到的全是夸奖,便渐渐地也觉得自己是足够出色的,配得上最好的一切。但是……爹爹娘亲去了,就像是……就像是过去铺在我眼前的画纸被一下子撕开了一样,等我狠狠地摔在地上的时候,我才知道,以前,都是假象。”
李嫣然默默地重新坐下,看着薛沄没有插话。
“等离开了绵州,一路走过来……见过更多的人,经过更多的事之后,我才更清楚地认识到,芸芸众生之中,我……算什么呢?天赋,修为,能力,心思,连心境都比不上什么人。越是认识得清楚,越是觉着,曾经的自己可笑。等我……等我想要做些什么,想要反抗想要保护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原来比我以为的还要没用。”
“小沄……”
“所以,我总忍不住会想……总是在他……在那些时候忍不住去想……”薛沄深吸了一口气,低垂着眼看不清眼底的神色:“他……喜欢我……什么呢?”
李嫣然沉默了一下,突然笑了一声:“你自己想不出来,所以……”
“连我自己,都会在越来越认清自己之后讨厌自己,那……”
“小沄。”李嫣然没有回应薛沄的话,反而起了另一段话题:“你知道,当年我在李家族中骤然从云端跌落泥淖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么?”
“嫣然?”
“恨。”李嫣然的表情十分平静,像是在说着旁人的故事:“当我发现过去我唾手可得的一切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当那些过去奉承巴结的人站在我面前扇我的巴掌,当那些曾经慈眉善目的人的脚死死地踩在我的背上……我恨,恨夺走一切的人,恨将我踩进泥里的人,恨变了样子的一切。也觉得,格外不甘,不公。凭什么,为什么?凭什么我要落入那种境地,凭什么我不能再有过去的一切,凭什么这个世间不再优待于我?”
“那时候,若不是姑姑拉了我一把,如今你能看到的李嫣然,定不会是你眼前的这个模样。”
“小沄,就凭你只恨薛家不肯给姑姑姑父公道,而不去怨恨云端地下的落差,不想去报复那些错待你的人……就凭你在苏镇之后心中放不下那些不相干的弱者的性命公道……”
薛沄看着李嫣然,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心底却有一股一直被压住了的什么,慢慢地向外生长。
“当然,胆小如鼠思前顾后绝对是个缺点。”李嫣然话风一转,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玩味起来,右手握着的鞭子一下一下轻敲在自己的左手掌心:“真是白瞎了我多年的言传身教,看上了什么你就抢啊!他要是敢变心敢跑……抽死他丫的!”
“……”
心里方才还弥漫着的,带着点儿温暖又茫然的情绪,一下子……被一扫而空。
而后薛沄就瞧见,李嫣然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起身往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扬声道:
“你气着我了,心里憋屈,得发泄出来才好。正好了,叫你那些朋友进来说话之前,咱们也先松松筋骨。看你这些日子修为很有长进……”
说话间,李嫣然已经大步踏出房门,走到尚算宽敞的院落空地中央,转过身笑着看她,却看得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小沄啊,来,过来,陪我练练!”
随着李嫣然话音落下的,还有她挥动赤练长鞭,“啪”地一声甩在地上的声响。
……
内院倒没有再设隔音结界,等内院的李嫣然和薛沄打起来,等在外院的几个人便很快听到的声音,赶了过来。
只是……
萧珞苏润和周烟三个过来的时候,李嫣柠已经站在一边,微笑地看着不远处凌厉地挥动赤练鞭的李嫣然,还有手持洗华剑抵挡的薛沄。
只往那边看了一眼,萧珞就站住了脚步,没再上前。
苏润反应也很平静,目光倒是在李嫣然的长鞭上多停留了几分,带着几分赞叹欣赏。
唯有周烟不太淡定。
眼瞧着李嫣然赤红色长鞭滑过半空,仿佛每一下都燃起一缕赤红色的火焰,内院的空气都被炙烤地灼热了几分,而薛沄这边,虽然这几日修为有些长进但在不动用她还不甚熟练的金色“本源”之力的情况下,在李嫣然面前只能被动地用洗华剑抵挡。虽然不算太过狼狈,也绝对不算从容。
“哎呀,你们……”
苏润一把拉住要往前凑的周烟:“她们只是在切磋。”
周烟挣了两下没有挣脱,转头看向李嫣柠。
李嫣柠朝周烟微微一笑,在她开口前便轻声回道:“阿姐有分寸的。”
周烟左看看右看看,又瞧着场上虽然被舞动的长鞭弄得没有还手的余力,但脸色却还算得上不错也并未真的被伤到的薛沄,只得泄了气跟另外几人一并等着。
李嫣柠除了看场上英姿飒爽的姐姐李嫣然,也还暗暗地观察着另一个人。
虽然她不是很感兴趣,但毕竟是阿姐布置的“任务”,她还是要好好观察的……
嗯,等回去了跟阿姐好好说道好好分析。
等阿姐表扬。
李嫣柠瞥着一旁的萧珞。
方才在外院的时候勉强说了几句话。
他生得看着挺顺眼的。不过,阿姐说他是贼眉鼠眼……唔,不管看不看得出来,阿姐是对的。
说起话来态度很温和,虽然瞧着略有疏离却着实让人觉得挺舒适。只是他说话行事虽然看着随性坦然,却又着实有些滴水不漏的感觉,套不出什么东西来。
说起薛沄姐姐的时候……嗯,眼神会一下子变得不太一样,脸上的笑都好像真实了几分,眉梢眼角都像是在发光一样。
眼下……
虽然没有贸然上去插手她阿姐和薛沄姐姐的切磋,但眼睛一直盯着薛沄姐姐,眉头都微微皱了两分。
李嫣柠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场上,瞧见李嫣柠已经收起赤练长鞭,抬起脚步就小跑了过去。
不过有人比她动作还快一点儿。
薛沄修为差李嫣然不少,就算不比拼修为只论招式她也从来都不是攻势凌厉慑人的李嫣然的对手,虽然李嫣然“手下留情”,她也没有受什么伤,但却着实……累得很。
一番切磋下来,虽不至于手抖脚软,却也是一头的汗水。
才深吸了两口气,就见眼前多了一方帕子。
她抬眼看过去,正瞧见萧珞带着笑意的眼睛:“擦擦。”
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跟李嫣然说过那些话的影响,此刻薛沄猛地瞧见萧珞,忍不住耳根一红,避开他的眼睛,顿了一顿却还是从他手中接过方帕,慢慢地擦着额头的汗水。擦了两下之后薛沄才发觉,已经站在自己身旁的萧珞在递出帕子的同时,还伸了一只手臂在她身后,只离了几指的距离,既没有碰到她影响她,也能在她万一站不稳的下一瞬马上扶住她。
捏着手帕的手指微微一紧,薛沄微低着头抿了抿嘴。
薛沄的反应萧珞看在眼中,第一时间察觉到了一丝丝的不同。
萧珞抬头朝对面几步之外的李嫣然看过去,正对上……对方恶狠狠瞪着自己的眼神。
萧珞想了想,只几息的功夫,便在李嫣然的瞪视之下勾起嘴角,朝着对方点了点头。
李嫣然瞧着那在她眼里贼眉鼠眼居心叵测心思深沉不怀好意的家伙,靠得离她的小沄那样近,被她瞪了还笑得那么“嚣张”,就已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偏偏这个时候,那个家伙还对她做了个口型——
“多谢。”
李嫣然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下一刻就想冲过去朝那个不要脸的登徒子挥鞭子——
谢个鬼!不要以为小沄在我就不敢抽你!
阻拦住李嫣然挥鞭子的手的,除了身边站着的妹妹李嫣柠,还有稍慢了两步却也走了过来的苏润和周烟。
“李道友。”
今天头一回见的苏润朝她拱了拱手,李嫣然只得咬着牙收回瞪萧珞的目光,朝着苏润回了一礼,而后也不再拖泥带水,直接开门见山,说明自己的意思:
“方才我听小沄说了些事了,至于更多的恐怕多有牵扯的,我想着也别费那个劲儿让她再转达一次或是我再将一次了,凑在一处,一起说明白了吧!小沄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没有不管的道理。再说……”
李嫣然神色淡了一点儿,其中似乎还有些愤恨。
“我们姐妹两个也有些事……也许,要求几位帮忙。”
薛沄,萧珞,苏润,周烟,连同李嫣然和李嫣柠姐妹,几人一同在亭子里坐下之后,因为接下来要的话题,气氛一时之间有些沉重。
李嫣然看了看并未先开口的几人:“你们觉得你们的话不好开口,或是还要琢磨琢磨怎么的话……”
萧珞看了看李嫣然,又看了看薛沄,轻笑了一声:“倒不用,其实起来……倒也简单。”
李嫣然见出声话的是萧珞,忍不住看过去,狠狠瞪了他一眼。
“苏镇那边的事你已知大概,我们担忧的也是背后的水……怕比想象要深。苏镇在巧州沧州交界,唐家……就算是有人牵涉其中,而早便以九州最大理事者自居的中州冯家,跨过陈州元洲赶到那里主事也尚算得过去,比中州还要往南的清州的玄清门也掺和了进去,可最近的两个势力,巧州魔殿和沧州李家,却没有动静传出来。”
萧珞话音落下后,一旁的苏润开口接道:“魔殿是去聊,只是因为……不知是不是巧合的关系,需要避嫌,不被其他势力允许插手。但李家……”
到这个话题,李嫣然和李嫣柠的神色都有些变化。
李嫣然眯了眯眼:“李家没去,被……绊住了,正算得上是因为冯家!”
“冯家?绊住了李家?”
“是。”李嫣然的脸上挂上气愤,浑身都有些发抖。
“阿姐……”李嫣柠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发白,见李嫣然如此,轻轻伸出手扯了一下李嫣然的衣袖。
李嫣然平复了一下,回手轻轻拍了拍李嫣柠的手背,深吸了一口气皱起眉头:“原本我没有想太多,但听了苏镇的事儿,又听你们起冯家唐家玄清门主事,魔殿都被拒在外面……你们想的没错,这件事背后定不简单,如今看来,这里面八成就有冯家的事儿!”
“阿姐。”李嫣柠脸色并不好看,但仍旧冷静地低声着:“我们没有根据,不好做这般判断。按照时间推断,也有可能……是冯家在那边出事之前就在附近察觉到了什么不同,有了想法,这才想着将我们都拖住。”
李嫣柠的这话一出口,另外四人都有些若有所思。
与李嫣然不同,李嫣柠心思细腻,极擅观察,推测也准。
李嫣柠猜得不无道理,也算准了几分。
在苏镇因奇山回的血祭结魂大阵闹出动静之前,流光草山脉之中就出了异动。当时的薛沄和萧珞并不晓得,但在苏镇这一遭之后,从奇山回话语中推测……
山脉之中,的确有极不寻常的东西。
一个,是萧珞昆吾刀的碎片。另一个,是机缘巧合没入薛沄体内的金色“本源”。
这两个,的确任何一个,都应该能够算得上,值得冯家关注的东西了。
流光草山脉异动之事在苏镇血祭之前,他们离开山脉深处的神秘幽谷前,山脉之中就已有不少入内查探的修者。的确如李嫣柠所,未必没有冯家察觉到流光草山脉的事情之后,就有了想法,才着手阻拦李家的可能。
毕竟,魔殿之所以被排挤在善后调查的主事势力之外,起因也是山脉异状之时表露出不同的传送符和玉符,与苏镇之事,奇山回之事无关。
薛沄皱起眉头,心头也转着多种猜测:“苏镇之前,那附近,巧州沧州交界处那一大片生着流光草的山脉出了异状,有许多修士入内,想来……冯家也该是有人去了。我们从山脉深处出来的时候……”
“等等!”李嫣然听着听着打断了薛沄的话,竖起眉头:“那片流光草山脉我知道,妖兽横行,危机不少,金丹以下的在那山脉中走动都难以自保,李家更有规矩,外出历练的子弟不过金丹中期不许踏入!你!你去那儿做什么?不要命了!”
薛沄微微垂下眼:“……那就是,另一桩事了。我们……先山脉之汁…”
“不,左右都要。”李嫣然紧紧盯着薛沄:“不如从头起,你为什么要去那儿。”
薛沄沉默了一下,坐在她身旁的萧珞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掌。
李嫣然又狠狠剐了萧珞一眼。
不过,眼下她最关心的还不在这个上面。
“……查过去的。”薛沄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了出来,抬起头看向李嫣然,像是放下了什么又拿起了什么:“你知道的,我要查的,是三年前我爹爹的死因。离开绵州之后,顺着线索,一路查过去。”
三年前,薛沄的父亲薛钰在外历练时死的不明不白,薛家却没有为曾经最为重视的子弟深入调查,就那样草草了结了这一桩事。薛沄的母亲,也是对李嫣然有恩的姑母李婧岚,悲愤之下以自己的性命相逼,自裁于薛家祠堂之外,鲜血染了一地,却没能换来薛家饶重视,没有能让薛钰的事情在薛家被重新提起调查。
薛钰和李婧岚的死,是薛沄下定决心脱离薛家的根由。
而这件事上薛家和李家齐齐沉默,并不深究,在当时的悲愤绝望之后,再去回想,是绝不正常的。
“我曾看过爹爹的手札。那手札爹爹后来几年收得很是心,在……之后,又被薛家族中人强收而去,其中必定有与之相关的线索。顺着……手札上关于八年前的事的记载,我们查到了……一个人,虽应不是根源,但……也许多少有些瓜葛,便想从他……从与他相关的事上,找新线索。”
“谁?”
“……元彻。”
薛沄没有想到,她把“元彻”这个名字出口后,李嫣然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元彻!”
李嫣然听到这个名字,一下子从桌前站起,双手也“啪”得一声,狠狠拍在桌面上,一下子将亭中的石桌这边的一角生生拍碎,掉落下的石块滚落在地上。
因为李嫣然的反应太过激烈,薛沄倒是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虽仍旧端坐在那里,脸色却更有些泛白的李嫣柠。
“嫣然?”薛沄愣了一下,想起先前周烟的情况,很快平静下来看着李嫣然:“你……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那是个不要脸的混蛋!”李嫣然气得浑身发抖,比先前一次激动之时的反应要剧烈得多:“看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沽名钓誉,自作清高……实际上黑心烂肠,卑鄙无耻,下流龌龊……”
李嫣然着着语结,一时之间却是嘴拙得想不出更多词语形容。
周烟又难得又一次听到有人元彻不好,心中畅快,尤其上一回不管是薛沄还是萧珞他们都显得很是克制,虽然愤恨不平但没有这么……没有李嫣然这么“真性情”,一句一句骂着,听得她很是舒坦。
“这么看来你们也知道的?”周烟忍不住插嘴,面对薛沄的好友,也能放心信任的李嫣然李嫣柠两姐妹,开口也便没有遮掩:“你们也知道那元彻是个盗人心血还追杀人家的混账贼子了?”
“没错!他是个混账,混账都不足以……等等!”李嫣然听到有人跟她“同仇敌忾”也便免不了顺口了下来,但等了一半才觉着似乎不太对,抬眼朝周烟看过去:“你什么?盗人心血?追杀?你元彻那个人?”
这一回轮到周烟有些懵:“啊?你……你不知道?那……那你骂他……”
“我骂他是因为他该骂!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太弱,我……我恨不得用鞭子抽死他!”
“那……那你是为什么……”
被周烟问起原因,李嫣然顿了一顿,回过头去看仍旧坐在自己身边,虽然脸色不好双手也紧紧绞了起来,却仍旧张大了眼睛看向周烟的李嫣柠。李嫣柠感觉到李嫣然的视线,顿了一下朝她看过来,微微地抬了抬嘴角。
李嫣然闭了闭眼,狠狠地吐出一口气,接下来的话,得既充满愤恨,也带着无力:“……刚才的,冯家绊住了李家,一开始是什么事我不知道,但是到后来……后来……却正是与元彻这个人有关!”
“与元彻有关?元彻……在沧州?他做了什么?”
李嫣然眼睛都气得泛出红来,咬牙切齿地答道:“他……他在莫陵城装出一副情圣的恶心嘴脸,什么一见钟情,什么……居然有胆子,逼娶嫣柠!”
“什么!”
听了这话,在场李家姐妹之外的两个女子,薛沄和周烟都猛地站了起来。
薛沄从便与李嫣柠相识,因为李嫣然跟李嫣柠的关系也十分不错。周烟虽才与李家姐妹相识几日,但却已经挺喜欢性子相合的李嫣然,也跟对方一样看李嫣柠颇有种看妹妹的感觉。此时听李嫣然起李嫣柠的事,都不由得反应有些激烈。
尤其是她们心中比李嫣然还要清楚,元彻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元彻他,居然想要娶嫣柠?”
“是!”既然已经出口,往后的话倒顺畅了许多,李嫣然垂在身侧的手掌攥紧成拳,手背上青筋崩起:“那个混蛋!仗着自己在九州大陆凭借清蕴诀很有些声名,在莫陵城里装出一副无辜模样,什么他曾有幸见过嫣柠一面,再不能忘怀,虽然知道自己一介散修修为也不如何出色,嫣柠却是李家姐……但他什么愿意付出他有的一切,只希望能得佳人青睐……我呸!恶不恶心!他什么时候见过嫣柠!我怎么都不知道!还迎…还有,是,修者寿元漫长不如何计较年龄,可他……大了嫣柠百余岁根本就是个长辈的辈分了,也……就算不算这个,他要是真的是个好人,什么情深似海什么为嫣柠着想,他就该把这些话憋在肚子里!真心实意想办法打动嫣柠,嫣柠愿意了再诚心诚意上李家的门求亲!这个混蛋……这个混蛋!嫣柠连他面都没见过,一句话都没听过,整个莫陵城满大街都是什么‘元彻真君心仪李家姐’的传闻了!”
李嫣然一个愤怒,一抬手,又拍碎了石桌的一块,裂痕顺着石桌蔓延,原本完整结实的石桌顷刻间四分五裂碎成石块落了一地,也沾了石桌前亭子里坐着的几人一身的尘灰。
只是这个时候,也没人会在意这个。
拍碎了石桌的李嫣然并没有因此平静下来,反而越发愤怒越发激动,浑身抖得厉害,嘴唇都气得有些泛紫:“那个混蛋想干什么!不就是想借着这些传言逼嫣柠么!若是个普通散修出花儿来,李家倒也有底气挡了,全是他痴心妄想!但是……但是这个败类,毕竟是有功于九州的‘元彻真君’,莫陵城内传开这个话之后,居然……居然一面倒地敢什么‘作之合’,还什么‘是李家姐之幸’,什么‘希望李家不要阻拦’,还有什么‘元彻真君配李家姐足够’……我呸!我呸!放屁!那混蛋……只恨我不能亲手宰了他!居然敢这么算计我们嫣柠!”
“什么‘元彻真君’!”周烟也被李嫣然的这些话气得脸颊通红,大口大口喘着气,忍不住便道:“元彻那个人不配这个名号!清蕴诀根本不是他写的!是他偷的!”
“什么?!”站着的李嫣然和坐着的李嫣柠,听到周烟的话后,一齐瞪大了眼睛。
“阿烟得没错。”薛沄也慢慢地站起身,攥紧了自己的拳头,脸上同样带着清晰可见的怒气:“萧珞和我一路查到的,就是这个元彻所谓清蕴诀创造者的真相。清蕴诀不是元彻写的,是他偷了真正的作者尚未完成的清蕴诀残本,冠上自己的名头公之于众,在大千界九州之内,为自己收揽名利!其后,投向冯家,还对清蕴诀真正的作者一家追杀不止,抹去所有痕迹!”
李嫣然和李嫣柠姐妹两个着实没有想到这个,听了之后两饶神情都被惊得有片刻的空白。
而那之后……
李嫣柠紧紧皱起眉头深思起来,脸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李嫣然却是顺手将腰间的赤练长鞭拿在手里,长鞭鞭身上燃起一层火焰:“元!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