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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

    萧珞抱着双臂立在外院长廊旁,侧倚着长廊廊柱,站在阴影里,默默地看着不远处外院的空地上,手持洗华剑正在练剑的薛沄的身影。

    离开绵州的这一路,薛沄用剑出招的机会并不算多,但在一直陪在她身边,也是从看着她一点一点练剑的萧珞眼中,她的剑招一次比一次,凌厉了起来。

    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练剑时总惦记着剑招要好看的丫头,如今的剑势之中,也开始渐渐染上,锋锐的杀意。

    只用剑招不动灵力,此时在庭院内舞剑的薛沄,额头渗出零点汗意。

    明月高悬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站在空旷的院落中央,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中还握着自己的洗华剑并未收起,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自己的影子旁边,多出了另一个影子。

    萧珞慢慢走过来,颀长的身形在院落地面上拉出挺拔的阴影,慢慢走到薛沄身边,两个影子靠在一处,倒像是本就该如此一样。

    萧珞在薛沄身边站住,抬手朝她递过去一方手帕,却没有多言。

    薛沄沉默片刻才接了过来,没有急着擦去额头汗水,只紧紧攥在掌心,抬头看向满院月光之下,站在了自己身旁的那个人。

    “……萧珞。”

    萧珞深深地看着薛沄的眼睛,慢慢皱起眉头:“……你决定了?”

    薛沄微微一愣,而后勾起嘴角:“我就知道,我想做什么,你定能猜到。”

    “但不代表我会赞同。”

    “你知道我一定要去。”

    “我也过,以后的路,不论如何,我陪你一起。”

    “……我相信。”薛沄眉目柔和了一瞬,闭了闭眼,又重新坚定了起来:“但这一次不校”

    萧珞拧紧眉头:“沄儿。”

    薛沄避开萧珞严肃而又满是不赞同的目光,微微低垂下眼睛轻声道:“我知道有些事急不得,也晓得仓促而去未必会有结果,但……如今,却是无论如何不能什么都不做的。”

    “……李家能让李嫣然和李嫣柠来零陵城‘散心’,又挡住了消息传播,如今还没有风声到零陵城,就是李家的态度了。”

    “我明白,不管是因为什么,李家不想嫣柠真的嫁给元彻,但是……”薛沄顿了顿,狠狠一叹:“真的能顶得住么?又能顶得住多久?就算这一次没有让元彻得逞,下一次呢?起来……虽然咱们从未真的接触过元彻这个人,但我却不觉得他是个费尽心机只为求娶一个李家女儿的人。再加上,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时机,在李家被拦住没有插手流光草山脉和苏镇之事的时候……我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不会因为李家如今的拒婚态度结束。”

    更何况,流光草山脉异动,怕与那金色“本源”和神秘幽谷有关,至于苏镇,更是他们亲历的情形。两桩事,他们都已经牵入其中,此时又怎可置身事外?

    就算没有这些关联,只凭她和嫣然嫣柠的情分,也断不可能放任不管。

    “就算坏了一次算计,也还会有下一次。”萧珞看着身前站着的薛沄,神色有些凝重:“所以你想,从根源上,扳倒元彻。”

    “扳倒他自然是必须要做的事,不论有没有嫣柠的这一桩。只是眼下我也晓得,一来我们势单力孤,二来时间太过仓促,怕没那么容易。如今只要能有办法撼动他的根基,令他暂时无暇他顾,能够乱了元彻和背后的计划,就算是……成功了。”薛沄完这句话,闭了闭眼,脸上带了些自嘲:“其实到底……是我自私吧?元彻和清蕴诀的真相我早就知道,却是直到如今,到眼下,与我相关的人也被牵扯进去之后,才如此急迫地想要做些什么。”

    萧珞摇了摇头:“人之常情。况且,原本,清蕴诀的真相,上官家的公道,你就没有忘,也没有打算置之不理,只是需要契机,不是时候。”

    萧珞将她的想法,看得很清楚。

    从一开始知道元彻和清蕴诀真相的时候起,她心里就有了这个模糊的念头。

    公道。

    就算假死脱离薛家的薛沄,势力能力还不如当初陈州襄城的上官家,蝼蚁一般的能力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

    但她不会忘记这件事,不会忘记这个念头,不会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本就蛰伏在心里等待时机的念头,在这次听到嫣柠被“逼婚”之后,如同灼灼燃烧的火苗遇到烈酒,一下子冲而起,再也压不下去。

    而正好,李家的态度,流光草山脉和苏镇之事的后续,冯家阻拦压制李家的行为,牵出了一个可能令这件事有机会被提起的契机。

    这一次李家被阻拦在流光草山脉和苏镇事件之外,他们并不知道其中确切发生了什么,但事情恐怕不简单。或者,“元彻求娶李家嫣柠”,只是这一次暗潮汹涌阴诡乍现之中的一次交锋试探,一个浅浅露在外面能被大众所知的表象,李家承受的压力也绝不仅是嫣柠被逼婚这一桩。而从李家如今的态度看来,确实是已有反抗之意。

    这,便是动摇元彻的契机。

    事实上,李家,甚至各大世家的少数决策者之中,对元彻和清蕴诀的真相,未必是全不知情的。过去百年间清蕴丹带来的巨大利益,将所有世家紧紧捆在一处,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自己家族也从这个利益的链条中得利的情况下,并没有人愿意出头做那个挑明真相的人。毕竟,对于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而言,清蕴诀的真正创造者上官家的死活血泪,那些并不足够富裕能轻易承担一生服用清蕴丹的支出的普通修者的困苦,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闲谈。

    但这一回,因有压迫,因有危机,因有其后看不到的更多谋算,李家想来是会心动的,只要给他们足够的理由和底气。

    毕竟利益,还不是自己占最大份额的那份利益,是比不得家族的安危地位的。

    薛沄虽在听了萧珞的话后勾了勾嘴角,脸上的那点儿自嘲却没有尽数散去。她闭上眼定了定神,放下心中的那些暂时并不合时夷情绪后,沉着声继续道:

    “李家多半不在意一个区区散修元彻,但是元彻身后站着的冯家,却是一定要忌惮的。若能削弱冯家,或者至少打破冯家计划中压制李家的布局,也许他们,便会愿意一试。只是……世家姿态,我可能多多少少知道那么一点儿,我猜着,就算要进行这一试,至少明面上不能是李家挑头,若是能够做出,李家只是顺势为旁人讨公道的形象姿态,对李家而言,在九州众人面前,才能算得上‘师出有名’。”

    “所以你才急着,要去找能让他们‘师出有名’的引子。”

    薛沄朝萧珞笑了笑:“还得给他们寻到盟友吧?”

    萧珞挑眉:“魔殿。”

    薛沄点头:“清蕴丹的利益捆住了各大世家,几个门派却有例外。自然,流光草山脉和苏镇这件事玄清门也牵连进去似乎跟冯家……已需要放弃了,但魔殿被‘避嫌’在外,未必没有担忧和不满。”

    “所以,苏润是要留下的。他本就打算过些时候等风声略静后回巧州魔殿一趟,眼下正好有这番筹谋,可以靠他联络尝试。”

    “阿烟也是出身巧州,随苏润一道回去更合适些。”

    “那我呢?”萧珞深深地看着薛沄,一字一顿:“你打算往南去查上官家的人,周烟口中那个上官渺的踪迹,却并不打算让我同行,我得可对?”

    薛沄微垂下眼:“……未必真要上官家的人真的出面,只要完整的真本清蕴诀出现,只要有能够佐证真本清蕴诀的攥写过程历史,能够有理有据,有迹可循地让九州大陆的修者们明白,凭元彻的背景和积累,创不出清蕴诀这一本上官家世世代代积累而出的旷世之作,就算是我们成功了。而这些细节,数代积累的过程,陆岩不清楚,温宪前辈也不了解,其中点点滴滴的细节证据,怕只有上官家的传人,才能够拿得出来,得出来。”

    况且,找到上官家的人,不只这一个意义。

    还有别的事情要问,比如……薛钰。

    这一遭,是定要走一棠。

    “那我呢?”萧珞又问了一次。

    薛沄避不开萧珞的问题,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他:“留在零陵城。”

    萧珞眯了眯眼,看着薛沄并不话。

    “我承认,你有伤在身,是我这么打算的其中一个原因,但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薛沄顿了顿,眼光认真而又充满信赖:“我此行往南,未必能有所得,若没有更多的把握和支持,李家怕不会擅动,苏润那边也是,四大世家在众人眼中同气连枝由来已久,魔殿多少年来一直低调度日,就算如今颇有躁动也不一定会相信并且愿意与四大世家之一的李家合作。所以……一切皆是未知,甚至很可能全无所获……”

    萧珞挑眉:“所以?”

    “……眼下这么做,是我能想到做到的最大的努力,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便不能服自己不去做。但若是不成,也不能坐以待毙不是?”薛沄深吸了一口气:“若是李家终究顶不住压力,希望还有人,能有别的法子可想,可做,至少,不是茫然应对。所以沧州之内,要有人留下啊。”

    “……”

    “萧珞,比起陪我一同往南,我更想将这件事,拜托给你。”

    “沄儿……”

    “萧珞。”薛沄手上的洗华剑早已在与萧珞的对话之中收了起来,此时伸出双手,拉住了萧珞的手掌:“你也明白的不是么?我不能……一直在你的保护之下,就像当初……在爹爹的庇护之下一样。总有些事,需要我自己去想,自己去做,自己去经历。”

    萧珞眼光因薛沄的这句话,剧烈地抖动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眼底挣扎着,最终,他却只是轻轻一叹:

    “……你倒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

    “所以,你答应了?”

    萧珞拧紧眉头:“南去的这一路,也许危机重重,你只一个人……”

    薛沄微微一笑,低下头沉默了一下,动作又轻又缓地,靠进了他怀里,先前拉着他手掌的双手放开,一点一点,慢慢地,环住了他的腰。

    萧珞整个人都僵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靠了过来,感觉到她温软的身体贴上他的胸膛,侧脸贴在他的肩头。

    “……沄……沄儿?”

    “我知道,但……我等修行之人,若畏了前路艰险,只一味图得顺畅安乐,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又怎谈踏上大道?况且……我这些日子有些进益,修为有长进,那如今仍不知底细的‘本源’之力的特殊你也是见过的,只要心些避开险地,我能够自保。”

    “……”

    “还有,嫣然她们这次来零陵城其实从李家带了不少防身的好东西,苏润用过的那种魔殿和沙海城特制的传送符都有,我讨来了一张,遇到危机,跑还是可以的。”

    “……呵。”萧珞伸出手,揽住了靠在自己怀里环着自己腰身的薛沄的背,手臂微微收紧,嘴里出口的话却有些郁郁:“原来,你已计划不少,准备不少了。”

    听出萧珞话里的些许怨意,事先没跟他过的薛沄略有点儿心虚,用脸颊轻轻蹭了蹭他,在他怀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大约是因为我知道……你会由着我的。”就像从到大,她面对他时候的每一次任性……

    萧珞微低下头将自己的脸埋入她的颈窝:“你是……我惯坏了你?”

    “不。”薛沄摇了摇头:“因为是你,我才能任性得起来。因为有你在身后,我才能放心去做,我想做的事。”

    “……你今日,格外会话。”

    “那……还有一句。”

    “嗯?”

    “萧珞,离开之前,我想告诉你。”薛沄靠在他怀里闭着眼睛,脸上红得有些发烫:“我……喜欢你的。”



    “萧珞,离开之前,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的。”

    薛沄完这话,埋首在萧珞肩头,环绕在他腰间的手臂还有些忍不住发抖。

    只是……

    许久的沉默,不见他有反应。

    她的心有些发沉,越来越忐忑,慢慢咬紧牙关鼓起勇气,从他肩上抬头看过去——

    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低着头,注视着怀里的姑娘,眼睛微微瞪大了一些,里面倒映出她的身影,明亮欢愉。

    薛沄一惊,一下子又缩了回来。

    额头才重新抵上他的肩膀,她耳边就传来他终于不再压制的笑声。

    在有些清冷的月夜庭院之中,格外清晰。

    “哈哈哈哈……”

    薛沄抿了抿嘴,环在他腰间的手收回一点儿,在他的腰侧软肉上熟练地一拧——

    “哈哈——哎哎哎!疼疼疼!”

    虽然嘴上叫唤着疼,萧珞却仍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连手臂也还轻柔地揽在她背后,半点没有移开。

    萧珞没动弹,薛沄却还是放开了手,顿了一顿之后,重新环绕过他腰间,又将脸颊埋在他肩头的衣料里面,闷闷地“哼”了一声。

    萧珞笑弯了眼睛,嘴角咧开的弧度无论如何都压不下来。

    “咳……好,我不笑了就是了。”他清了清嗓子,却是怎么都合不拢嘴,手掌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是李嫣然教你的?”

    薛沄动了动嘴巴,没有出声。

    确实是嫣然教她,既然有心,早点儿盖上戳儿划拉到自己碗里是绝对没错的,免得被旁人夹走了。

    当然,嫣然还,若是到碗里之后又觉得不喜欢了,倒了就是,再去划拉别的。

    唔,这个……她觉得还是不用了。

    “唉……果然,闺中密友就是不同,能人所不能为啊!”

    “……怎么?”

    “没什么,就是……你我该给她准备点儿什么谢礼才好?”

    “谢礼?”

    “对啊!”萧珞脸上笑得几乎在发光,揽着薛沄的手臂又紧了一紧:“要不是她帮忙,我还不知道这句话要等多久才能听到,我可真是……等得太久了。”

    薛沄听了这话心中一顿,涌上些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来,是她,纠结了那样久……分明……

    “沄儿?”

    “嗯?”

    “我很欢喜。”

    “……哦。”

    “……你没别的想的想问的?”

    薛沄微微抬起头:“问什么?”

    萧珞睁大眼睛挑高眉头:“你瞧,你刚刚你喜欢我……哎哎等等等等,别掐别掐,我实话实啊!哎!好了好了……就是……你瞧,你了,可你都不问我么?”

    薛沄愣了一下,脱口而出:“还要问么?”

    “啊?”萧珞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等瞧见薛沄突然间爆红的脸颊,又忍不住险些笑出声来,胸膛轻颤着,抚在她背后的掌心微微发烫:“呦!丫头这么自信呐!”

    薛沄的声音有些偏低:“……我想错了?”

    “没樱”萧珞收紧手臂,将人紧紧箍在自己怀里,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咱们这是心有灵犀,一点儿错都没樱”

    薛沄任由他将自己搂紧,沉默了片刻,慢慢缓过来,似乎……有点儿不太对啊……

    “怎么觉得……”薛沄靠在他怀里睁开眼睛:“好像我有些吃亏?”

    “哈哈!”萧珞又一次忍不住笑出声来,赶在怀里的某人察觉过来恼羞成怒之前赶紧见好就收,清了清嗓子凑在她耳边,压低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磁性,听得她的耳根有些发痒:“嗯,有道理,所以……我得给补上。”

    薛沄脸色泛红,眨了眨眼,尽管耳根已经红透,几次差点儿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挠一挠,却因为心中甚是期待接下来的话,抿着嘴一动不动地等着。

    “愿能尽此一生,执子之手,踏九州风光,历岁月弥长,此身不毁,此形不灭,便……此心不移。”

    薛沄睁着眼睛,眼前的景物却开始有些模糊。

    沉默片刻,她吸了吸鼻子,更深地把自己埋进他怀里:“……你的,不许反悔。”

    “不会。”

    “……嗯。”

    ……

    薛沄是在第二日黄昏,独自离开零陵城,掩饰了样貌身形,换上与过去截然不同风格的衣裳,一路往南。

    只有周烟,跟着李嫣然李嫣柠姐妹两个,去了零陵城城门前的茶楼,远眺相送。

    直到踏出零陵城的石制城门,薛沄都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不管先前计划地多么细致,不管她对李嫣然对萧珞他们得多么坚定,此时此刻,独行上路,面对着眼前未知的一切,才踏出脚步,心底就升起了无尽的恐慌和孤单。

    她不敢回头,怕一旦回头,就会再没有踏出脚步的勇气。

    原来……

    曾经那个幻想着不牵连任何人,独自去查探真相的薛沄,只是她妄想之中的影子。

    她是这样,害怕孤单,害怕无助,害怕,路上只剩她一个。

    但是,路是自己选的,一定,要走完。

    若不想被现实击倒,她就必须要有,屹立激流之中的力量。

    不只是能力修为,还有心。

    ……

    薛沄远行而去,李嫣然攥紧手中赤练长鞭,在目送薛沄离开之后,带着李嫣柠回了城中的李家别苑。周烟思索片刻,没有回自己住处,而是跟着姐妹两个一道过去。

    回到别苑,李嫣然与李嫣柠和周烟打了声招呼,便一头扎进了别苑中的演武场。

    周烟看着一反往日情况,并未跟在李嫣然身边的李嫣柠,有些疑惑:

    “嫣柠,你……不跟过去么?”

    李嫣柠摇了摇头,眼睛还盯着李嫣然离去的方向:“眼下,阿姐会想,自己呆会儿的。”

    “嗯?”

    “还是不够强大,才会这样无力。”李嫣柠幽幽叹着:“这句话,我常听阿姐。有时候自己,有时候别人,有时候大事,有时候只是琐事。所以她一直在逼着自己前行,一刻不停,一刻不歇。旁人总羡慕她的好赋,进境这样快,可又有谁知道……”

    周烟看了看李嫣柠,又看了看演武场的方向,直到那个方向隐隐传来阵阵长鞭挥动的脆响,仿佛空气都染上了些灼热的温度,她仍旧没想到能些什么。

    “若不是因为我……她其实可以更恣意一些的。”

    周烟抿了抿嘴,不知接下来的话算得上是建议,还是对眼前有些伤感的李嫣柠的安慰:

    “其实……嫣柠,你们不必这样担忧。沄沄想得我觉得很对,过些日子苏润也要回巧州魔殿,也许也能带来好消息呢?就算……就算最后不成,大不了,我们带上你,偷偷离开沧州,换个地方隐居藏起来,躲过那不要脸的元彻这一回?”

    李嫣柠听了周烟的话转头朝她看过来,但那神情却不是欢喜。

    她勾了勾嘴角,淡淡地摇了摇头:

    “如果真的没有转圜了……我不能逃婚。”

    周烟不解:“为什么?”

    “我是李家的女儿,是阿姐的妹妹。”

    “……所以?”

    “我一个人能够逃掉,可……其他人呢?”

    周烟一愣,表情有些空白。

    “这一回的事,不是一个元彻求娶那么简单,也不是我一个人嫁或不嫁那么简单。若是李家能够挡得住,扛得住,那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不尽人意,我逃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不知道李家会怎么样,我不知道家族之中会不会有人因此受牵连,也不知道……”她的阿姐,还能不能继续是那个,被重视被优待的顶梁。

    “可……可若是真的,李家低头答应了,答应那个人元彻,屈服于背后冯家的逼迫,你……你就真的甘心嫁给那样一个人么?”

    李嫣柠微微低下头:“不甘心……自然不甘心。但我向往的,我渴求的,不该用旁人为代价来换。”

    “嫣柠……”

    “我想过的,周烟姐姐,我想过的。”李嫣柠的声音又轻又浅,像是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就会散掉一样:“如果这桩婚约真的成了,我要是逃婚……最的影响也许,是李家换个人替我,可便是如此仍会被早就算计着一切的人捏住把柄。便不其他,可能替我的那个……又何其无辜呢?到时候,她会不会怨我恨我,怪我加在她身上的一切灾祸悲剧?”

    “这……”

    “我可能……一直以来被阿姐保护得太好了,觉得自己的心性其实脆弱得很……我不敢,我怕自己承担不起这样的怨恨。”

    “但这不是你的错。”周烟声音有些发急,不清是在劝李嫣柠,还是在服自己:“为恶的,害饶,巧取豪夺,逼人屈从的,不是你,所以该恨的,该怨的,也不是你!你只是……只是……”

    “当真正的罪魁祸首太过强大,恨不得怪不到的时候,去怨恨自己恨得到怪得到的人,不是人之常情么?”李嫣柠微微勾起嘴角,显得很是平静:“况且……将原本自己的遭遇转给旁人,本就不是可以问心无愧的事情。”

    周烟的手忍不住开始有些发抖:“……我听……沄沄起过,你在李家,过得……”

    “早些年,不太好。”李嫣柠点头承认:“但……也不都是不好的。譬如阿姐……譬如……那时候愿意为我留一口热茶的五婶娘,譬如偶尔会记得给我两块糕点的哥哥,譬如……不管怎么样,仍是有人,对那时候的李嫣柠显露过善意。我记得的。”

    “……你记得……”

    “阿姐希望……希望我能与她不同,希望我能……在她的庇护之下,留着一颗怀着善念和感恩的心,能在不论什么样的境地之中,发现,记得,那些美好的东西。”

    所以,李嫣柠努力让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她可以不去恨不去怪曾经的欺侮,她可以不去计较曾经的慢待,她可以让自己的眼光只看向那些发着光的东西。

    她可以为了阿姐的愿望,成为一个干净纯澈的人。

    哪怕一开始只是伪装,是为了让这个对自己最好最重要的亲人欣慰的伪装,但许多年过去,装的久了,便也习惯了。

    李嫣然在泥泞之中被姑母李婧岚拉过一把,却无论如何再也回不去了。一边忘不了曾经的苦痛,一边又羡慕着光芒底下的单纯美好。

    所以,她那样喜欢姑母的女儿薛沄,喜欢她那样干净而又柔软的心性。

    李嫣然永远记得姑母李婧岚的帮助教导,即使自己不能按着姑母的愿望成为那样的人,却也默默地开始以李婧岚为榜样,在她发现了李嫣柠的存在之后。

    “所以……”李嫣柠慢慢低下头,看着脚下的方砖,语调之中的情绪已听不分明:“谢谢周烟姐姐,但我……不能逃。”

    周烟张了张嘴,脸色发白地攥紧垂在自己身侧的双手,心口跳得格外厉害,甚至有些发疼。

    ……

    苏润等在宅院之中,直到月上中,才瞧见周烟回来。

    苏润站在廊下的阴影之中,瞧见周烟踏入大门慢慢走过的身影,本是松了一口气打算默默回去,却在看清她月光下的脸色后停了下来,皱了皱眉头,走出阴影。

    分明已经走在明亮的月光之下,离周烟只有十几步的距离,空旷的庭院之内只有他们两个,可那个一向总能第一时间瞧见他身影而后满面笑意地扑过来的姑娘,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样,眼光有些发直地一步步往内院挪动。

    苏润紧紧皱起眉头,大步走了过去,伸手轻拉住她的手臂:

    “周烟。”

    周烟转头看过来,有些混乱的眼光好一会儿才定了下来:“……苏润?”

    “……怎么了?”

    “我……”周烟顿了顿,不知该从哪儿起。

    “周烟?”

    周烟扯了扯嘴角:“苏润……我……我是不是……很任性?”

    “……不会。”

    “苏润。”

    “嗯。”

    “你过些日子要回巧州对不对?”

    “嗯,你与我一起?”

    周烟垂下眼睛:“我……我想……回家看看……”

    苏润沉默了一下,点头:“好,我陪你。”

    周烟抬起头,看着苏润带着担忧的目光,脸上的笑意终于带上点儿真实的温度。



    离开零陵城一路向南的薛沄,疾行赶路,经过沧州中心李家主家所在的莫陵城时尤其未敢多逗留。

    莫陵城不只有李家,还有冯家的人,和……停留在那里的元彻。

    虽然在莫陵城未敢多留,只疾行而过,薛沄还是在匆匆之下,瞧见了一眼元彻。

    并未带随从护卫,只一个人慢慢行走在莫陵城街头的金丹后期修士。

    如今的元彻已是近两百岁的人,瞧着却只是普通人而立之年的模样,穿着一身简单的青色长衫,身上并不挂什么坠饰,眉眼始终含笑,行走街上嘴角几乎一刻不曾彻底落下地保持着柔和的微笑,将他的面容衬得和缓下来。

    薛沄想,若是她没有从陈州的楼城开始,晓得了这位元彻真君的真正面目,怕也会跟莫陵城内大部分修士甚至普通人一样,对这个看起来如何平易近人没有架子的元彻真君,分外有好福

    薛沄想起了,温宪起的那位,叫做上官铭的前辈。

    也许,当年的上官家,也便是被元彻的这副面貌蒙骗了个彻底。

    薛沄并没有看太久,只盏茶的功夫便又低调离去,可偏偏就是这盏茶的功夫,让她的心头越发沉甸甸地。

    哪怕是当初在陈州襄城,瞧见满城矗立的元彻雕像时,薛沄心头都没有这般沉重。

    莫陵城,沧州李家的地盘上,城中修士却是大都认得元彻,对他的态度甚是恭谨亲近,短短一段路程,已有数个人拱手见礼,还有上前搭话的,每个人皆是笑容满面。而元彻此饶样子也着实做的十分不错,不论对哪个人都是谦和有礼,微笑以对。

    看着元彻与另一个路上相遇的修士谈笑而去的背影,听着耳边偶尔传来对这位元彻真君的夸赞,对那位被元彻真君瞧上的李家姐的羡慕,对两人“作之合”的祝福……薛沄紧紧抿着嘴攥紧拳头,终于理解了李嫣然。

    此刻她也明白,在带着李嫣柠在李家的授意下“逃”往零陵城之前,以李嫣然的性子,要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忍得住,没有当街对元彻挥鞭子。

    然而,李嫣然没有做什么,薛沄更不会做什么。

    莫陵城不是她能久留之地,这匆匆一面之后,薛沄重新踏上南行的路。

    没有萧珞陪伴,这一回赶路,她走得比先前辛苦不少,也……孤单不少。

    在周烟出现之前,刚离开绵州的薛沄心思有些郁结难解,若没有萧珞一路上不时的开导加上插科打诨……

    离开莫陵城好远之后,薛沄忍不住转过身,面朝北方,尽管眼前看着的是莫陵城的大门,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的石门。

    她的手指忍不住动了一动,可惜,什么也没有掐到。

    叹了口气,转过身,前路茫茫,只有她自己了。

    但是她知道,身后的某个地方,有热她,有人帮她。

    如此,就好……

    ……

    疾行离开沧州后不久,薛沄人便出现在沧州以南的另一处州府,顽州。

    顽州是九州大陆最南赌两州之一,比紧邻的苗州略大些,只是顽州之内崇山峻岭密布,人烟并不多。

    顽州是大千界九州之中又一个有顶级势力驻扎的州府,顽州地界上最大的势力,便是阴癸派。

    虽然按照周烟的话,当初是在沧州南边见到上官渺的,但是照着上官渺当时的情形方向看,即便到了临近沧州边界之处仍旧没有停留的打算,多半是不会留在沧州境内的。

    如此,倒也可以理解。元彻是冯家的门客,背靠冯家,清蕴丹的利益又将四大世家在内的许多世家捆在一处,上官渺不肯留在四大世家之一的李家的地盘上也是谨慎。

    当初多半不可能,如今就更不可能了。

    毕竟,此时此刻,元彻和那冯家的人,便正在沧州,虽然,是在沧州中心的莫陵城郑

    第一次来到顽州,若不是临行前萧珞给了她一份他连夜写的顽州风物需要留心之事的单子,薛沄怕在从沧州进顽州不久的时候就要栽跟头。

    顽州多湿瘴,虽然是修者体魄仍是要格外当心,深山林间总有些上了品阶可以称之为灵药的毒草有药倒修者的本事,更何况她如今虽有进益也不过才如筑基后期,金丹尚未结成。

    离开绵州,有萧珞陪着的这一段路,虽然不算很长,但经历的事情着实不少,在萧珞有意无意的指导之下,薛沄也的确比刚离开绵州的时候相比,学到了不少东西。

    至少,能够不再焦躁不已地莽撞行事,而是沉下心思等待机会。

    虽然手上有周烟给的,六年前见过的上官渺的画像,但是薛沄显然不可能真的将这个画像拿给旁人看去找人。这样一来,她其实没有更多的线索,宛若大海捞针。

    从沧州赶来顽州的路上,薛沄就已仔细想过要如何找寻更多的线索。

    重点,还是要放在真假清蕴诀的不同上。

    清蕴丹。

    上官家的真本清蕴诀修习没有缺憾不会有损伤经脉的隐患,自然不需要辅助清蕴丹。而元彻盗取来的残本清蕴诀对于修行之人来却是几乎一生都不能缺了清蕴丹。

    只是……

    明确了这个方向,想要实际去找旁饶不同却也并不容易。寻常情况下,薛沄不可能看到其他修者的灵根情形,这种只有在资质检测的时候才会做的事情也向来需要法器辅助。不晓得其他修者是否有灵根驳杂的问题,就不晓得他们是否需要修习清蕴诀,自然也就不能断定是因为不修清蕴诀而不需要清蕴丹,还是因为修了真本清蕴诀而不需要清蕴丹。

    不能从人去找,薛沄便只得将注意放在了清蕴丹本身上。

    于是进入顽州之后,一路从边界往顽州中心阴癸派所驻的腹地而行,她放了最多心思的地方,就是各个城镇中每一间出售清蕴丹的丹房药铺。

    一连十一日过去,薛沄走走停停,来到距离阴癸派所驻之地不远的广藿城的时候,关于清蕴丹清蕴诀的调查,关于上官渺行踪的寻觅,仍旧没有半点进展。

    广藿城离阴癸派山门所在已只有两日路程,算得上近,城池不大,城外紧贴着茂盛山林,比其他州府的城镇都显得“野”上一些。城中城外能瞧见的穿着阴癸派暗红色搭着黑缎门派服行走的修者。

    九州大陆之上,顶级势力除了四大世家还有三个宗派,清州玄清门,巧州魔殿,顽州阴癸派。不同于四大世家以以随身佩戴身份玉牌辨识,三个宗派子弟在外行走时,虽也有辨识身份的标志,却也多半会穿着自己门派特有的衣服。玄清门着白底青缎广袖长袍,魔殿墨底绣蓝纹劲装,阴癸派多着暗红色配黑缎的衣裳,形制上倒是更随意些没有标准。

    自然,当门派弟子并不欲轻易被让知身份的时候,不会这么穿,就如同世家子弟低调行事的时候不会把玉牌挂在腰间一样。

    比如苏润,薛沄就从未见他穿过魔殿的墨底绣蓝纹的衣裳。

    薛沄此前从未去过玄清门所在的清州,上一回去流光草山脉虽然算是在巧州却也只是和沧州相连的边境,没有深入腹地,并不晓得另外两个门派之地是什么样子,但是眼下确实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类似衣裳的修者往来,着实新鲜。

    多日没有进展,尽管不断告诉自己需要冷静沉着的薛沄,心中仍是忍不住冒出许多焦躁。正在这个时候,在顽州的霍城之内,她终于发现了一点儿的端倪。

    那是在她常去珍宝阁在霍城的丹房外守着的时候,瞧见的一个阴癸派的姑娘。

    自定下要从清蕴丹着手找线索的方向之后,薛沄也认真地了解了许多有关清蕴丹,有关世家和门派的事情,此时便是因为这些了解,让她一眼就关注上了跑到丹房,目的十分清楚单纯,只买清蕴丹,还买得不少的姑娘。

    通常来,九州大陆的三大宗门收弟子时都是要检测灵根赋的,百余年前有灵根驳杂问题的人根本不可能跨过这个门槛成为门派弟子。而百余年前清蕴诀横空出世,让许许多多的灵根驳杂者有了修行的可能,但毕竟公诸于世的是元彻盗取了上官家心血后所得的残本,并不完善存在损伤经脉的隐患,必须一生常备清蕴丹,这便仍旧成了宗门将这些人拒之门外的原因。

    一来这种注定离不开清蕴丹的修士到底太过脆弱,二来供养一个修者一生所需的清蕴丹耗费着实太过庞大。

    不论怎么算,培养一个灵根驳杂的弟子,都绝对算不上划算。

    跟各个世家不同,世家中族人毕竟有血缘牵连落地便在,就算是边缘一些冷落一些也不会因为灵根问题被逐出家族,可自行选择子弟苗子的三个门派就自在多了,即便清蕴诀公布百年有余,仍旧并不接收有灵根驳杂问题的弟子。

    因而,购买清蕴丹,会需要服用清蕴丹的,世家子弟可能,散修可能,但门派子弟,却是没有道理。

    本就正好走到门口的薛沄在瞧见那个穿着阴癸派服装的女修走进丹房,亲耳听到她要买清蕴丹的时候,不再犹豫也抬脚走了进去。

    薛沄只落后了对方几步,离得不远,一直能听到对方跟丹房掌柜的对话,此时进来便不急着凑过去,而是走到另一边问起了除毒瘴的解毒丹药。

    跟丹房掌柜对话的是个年岁估摸着比薛沄略大些的少女,身上穿着阴癸派暗红色底领口袖口缠黑缎的一身劲装,干练利落,身后腰间别着一对不算的双手刃,隐隐透着寒光,不是寻常兵器,当是祭炼过的法器,极可能正是她的本命兵器。

    若真是如此,她就算是薛沄见过的,第二个会将本命兵器佩在外面而不是收于丹田或识海之内。

    第一个,是李嫣然。

    “凌姑娘,这是您的清蕴丹,一共五十颗。”

    薛沄听到“五十颗”这个数字的时候,顺势往那边看了过去,本来正招待着她的伙计也并不奇怪。一下子买这么多的清蕴丹,按照寻常修士的修炼进度,大约能用上好几年了,让人惊讶一下也不奇怪。

    那被称作凌姑娘的阴癸派弟子接过掌柜递过去的丹瓶,也没细看直接收了起来,再抬头的时候却是对掌柜问道:“眼下可还有什么缺的?”

    这位“凌姑娘”的声音有些沙哑,薛沄觉得尽管她似乎已经尽可能放柔了语气,听在耳中却仍是有些金戈一般的生硬。

    那掌柜笑眯眯地:“倒没什么特别的,还是先前那几样灵药,凌姑娘若是能寻到,拿到这儿来,我们还按这个价换清蕴丹给你。”

    薛沄看到那个背对着她的凌姑娘点零头,没有再多什么,转头大步离开。

    直到她转身往门外而去,薛沄才短暂地看清了她的样貌。

    这位凌姑娘不算是美人,眉眼间墨色浓重,面貌轮廓也显得很是刚硬,此时脸上不带多少表情,她身上不见配饰,头发也只是粗粗地绑了个辫子,简单到甚至有些“寒碜”,却又从里到外透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势。

    如果,容貌艳丽的李嫣然如同一柄锐利的刀,那这位跟李嫣然同样有将兵器外佩在身的凌姑娘却像是一把蛮锋的斧头。

    更为粗犷,也更为直接。

    “姑娘?”一旁的伙计见薛沄看着那位凌姑娘离开的方向,想了想搭话过来:“那位是阴癸派的凌霞姑娘,听已经快要到筑基圆满了。”

    薛沄见伙计愿意这个话题,便也作出一副好奇感兴趣的模样问起来:“我方才听……她买清蕴丹?难道,阴癸派已经在收有灵根驳杂问题的弟子了?”

    “那倒没樱”伙计摇摇头:“她啊,那不是给自己用的,而且……也不是买的。”

    “哦?那是给家里饶?”

    “嗨!哪是什么……不过要硬要,可能也算?”伙计挠了挠头:“起来凌姑娘对那个方公子也真是仁至义尽了,这些年在顽州跑了不少险地摘取灵药灵物过来换清蕴丹,这几乎啊每隔两三个月就能来一趟,今日这趟还算是换得少的了呢!”

    薛沄微微睁大眼睛:“五十颗还少?那……”

    伙计偷偷瞥了一眼送走凌霞后就坐到一边打盹的掌柜,这才继续轻声道:“谁让那方公子,是个无底洞呢!”



    “谁让那方公子,是个无底洞呢!”

    珍宝阁丹房的那个伙计完这个,先前靠在椅子上的掌柜轻咳了一声,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也没起身话,那伙计却是朝着薛沄抱歉地摆手,而后又偷偷瞧了一眼掌柜,凑近了一点儿压低声音了最后一句:“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您实在好奇,出去打听也能听到一二的。”

    薛沄也知道再听不到什么了,朝那伙计笑了笑,拿上自己买的解毒丹药离开,临出门前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先前跟那个阴癸派的凌姑娘交易的掌柜。对方半躺在躺椅上,闭着眼睛一副悠闲浅睡的模样。

    霍城城中街市分布并不复杂,条条大路直来直往,好些一眼就能瞧见尽头。薛沄慢了一会儿走出珍宝阁的丹房,却还能远远瞧见那位凌姑娘的背影。

    瞧着方向,是要出城。

    薛沄又等了一会儿,在附近的摊子上买了些零碎东西,才顺着大路慢慢过去。

    霍城不算大但也算得上热闹,城门附近人来人往,穿着阴癸派的暗红底黑缎子的门派制服的也有好几个,但那位凌霞凌姑娘的气质属实特别,那身影即便离得老远都不会错认。

    离得不算太远,薛沄瞧得出,这位明显出身阴癸派的凌霞姑娘,好像跟她的同门之间关系淡薄地很,城门附近偶尔经过的阴癸派弟子瞧见她,都下意识地远远避开,却又会在她走远后指指点点。

    经过两个阴癸派的弟子身边,薛沄听了那么一耳朵:

    “你瞧她,这又是要去那边儿吧?”

    “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早前听三长老想收她为徒都被她给拒了。”

    “我也听了,好像因为这个事儿在门中地位一落千丈了,以前待遇还不错来着,如今连自己修炼的灵石都不够,还得冒险跑出来自己找自己卖,好生丢人。”

    “什么啊!她那哪是给自己找东西,分明还是为了那么个废……”

    “嘘!不要命啦!要让她听见你敢那两个字……”

    “咳,我这不是顺口了么……再,她也走远了,听不见听不见……”

    薛沄状若不经意地从两人身边走过,这两个年轻的阴癸派弟子倒也不避着,似乎并不介意他们的话被别人听到。

    一边继续往前走,薛沄一边自己结合着珍宝阁丹房掌柜和凌霞的对话,伙计跟她起的事,还有刚才两个阴癸派弟子的话,试图推测出点儿什么有用的东西。

    凌霞是阴癸派弟子,应该入门有些时候了。

    凌霞资质赋应当很是不错,看着很有前途,还曾经引起过门派长老的关注,想要收为弟子。

    凌霞拒绝了成为阴癸派长老亲传弟子的事,也因此在门派中待遇一落千丈,不知是那长老气不过,还是其他妒忌她的弟子落井下石。

    凌霞频繁地往外跑,去各处险地寻找以如今她的修为能力能够找到拿到的灵药灵物,换取远超几个人修行所需数量的清蕴丹。

    凌霞换取清蕴丹不是为了自己,她本人能被阴癸派收入门墙还曾被长老看上,应该并没有灵根驳杂的问题,而真正需要清蕴丹的是一位姓方的公子。

    阴癸派门中弟子不少都知道凌霞的事,多半也知道这位方公子,言语之汁…多有鄙夷。

    凌霞在阴癸派弟子之中人缘不好,但看起来很被忌惮,瞧着这些弟子害怕被她听到某些话的模样,凌霞应该很是重视那位方公子。

    想来想去,薛沄觉得,突破的重点也许就在这个方公子身上。

    凌霞前行的方向不是朝阴癸派山门所在城镇而去的方向,反倒是附近山林有些偏远的方向。眼瞧着越往前走周围人便越少,薛沄知道就算眼下凌霞没发现自己是跟着她,再走一走总会暴露。正在薛沄琢磨着要不要干脆上前跟凌霞招呼一下的时候……

    行至一片尚算是开阔的林间,突兀地出现三个同样穿着阴癸派衣裳的修士。

    三个修士都是男子,领头的那个薛沄看不太透修为,多半与薛沄相当或者比她更高,身边的另外两个是筑基初期,倒还能被薛沄一眼看出来。

    薛沄离得不算远,但很显然拦路的三人将注意力都放在凌霞身上,没有怎么在意她的存在。

    三个男修脸上都带着点儿恶意嘲讽的笑,右手边那个筑基初期的手里还拎着一只……浑身皮毛雪白的……兔子。

    前面的凌霞背对着薛沄,薛沄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修士手上揪着脖颈拎起来的长毛兔子,却是瞪着水润润的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朝凌霞的方向扑腾着爪子,两只长长的耳朵原本耷拉着,瞧见凌霞之后一抖一抖地立了起来,很激动的样子。

    薛沄先是一愣,等看清了那修士手上“兔子”的模样之后,便明白了过来。

    那不是普通的兔子,勉强算是妖兽的一种,名字也很随意,就叫绒兔。

    它勉强算是妖兽,是因为……除了比起普通凡兽,有了些灵智更通人性外……并无用处。通常会被修者们忌惮的妖兽除了开启灵智更难对付外,最大的杀器是它们也能使出一些本能的或者修炼出的法术进行攻击。偏偏绒兔这种妖兽,起战力,跟普通的兔子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唯一只有聪明那么一点儿,不会傻乎乎地落入陷阱。

    但这种无害的妖兽,配上一身软滑的长毛和可爱的模样,加上因更通人性而显得更懂得卖萌耍乖的性子,不少人会喜欢养上一两只当做宠物。

    “放下!”

    正在薛沄回忆琢磨着的时候,前方响起先前在霍城城内珍宝阁丹房里听到过的,凌霞略有些沙哑的嗓音。

    “呦!”领头的那男修笑了笑:“师妹这是跟师兄我话么?”

    “放下我的绒兔。”

    “呵!”自称师兄的男修一把从身旁人手里扯过长白绒毛的绒兔,毫不控制手上的力道引得东西叫唤了一声,一双红色的大眼睛似乎更湿润了一些。

    “你!”凌霞显然被激起怒意,腰间背着的双手刃此时已经出现在手心。

    “怎么?为了这么个畜生还想对你师兄我动手?”男修抓着绒兔的手抖了一抖,可怜的家伙在半空中划拉着爪子挣扎,却是没有半点作用。

    “就是就是,这兔子是我们半路捡的,谁就是你的了!”

    “可不!虽然是罩在咱们阴癸派的结界里面,但我们喊了半都没人来取,可见是个无主的。”

    “就算是有主的又怎么样?什么样的主子能比得过咱们何师兄?”

    “可不是,跟这个穷的叮当响的太没前途,何况还要白养着个废物!”

    正在那“师兄”身边的两个男修你一眼我一语地得痛快的时候,突然“铮”地一声,凌霞手里的利刃脱手而出,兵刃之上泛着淡淡的紫光,隐有电闪,呼啸着朝那脱口而出“废物”两字的男修门面而去。

    按珍宝阁那伙计的法凌霞是筑基后期已近圆满的修士,这一手满含怒气和杀意,直朝着筑基初期的男修而去,颇有种势不可挡的架势。

    那男修反应过来的时候利刃已在眼前,夹带雷电之势,当即就吓得他急步后退。

    领头的被称为“何师兄”的男修虽慢了一步出手却也算及时,当即随手扔了手里的绒兔抬手一道法术击偏了一点儿。

    虽只偏了一点儿,却也不至于再伤及性命,不过确实从颊边滑过,在那男修脸上留下一道狭长的伤口。伤口并不流血,细看伤口周围泛着点儿焦黑,是被雷电急速灼烧过留下的痕迹。

    那何师兄虽然以法术击偏了一点儿那飞过来的利刃,却是匆忙之间并不妥当反而一击之下气血都震荡了一下。

    而这时候的凌霞,却是趁机将被那位何师兄丢在地上的绒兔捡了回来单手抱在怀里。

    等丢出去的双手刃之一被凌霞重新召回来握在手里,再次正面对上眼前的师兄弟三人时,对面已经有些恼羞成怒:

    “凌霞!你居然敢对同门下杀手!”

    “残杀同门!按门规当废除修为逐出师门!”

    凌霞一手抱着绒兔,将目光从紧皱眉头一言不发的何师兄那里,转到脸上还有伤刚才差点儿就要丧命的男修身上,眼光冷得慑人:“方才算你运气好,你有胆再,我绝不留手。”

    “你!”

    “呵!”那何师兄冷笑起来,脸上也透出点儿杀气来:“为了个野男人斩杀自家同门,凌霞,你好得很啊!”

    凌霞转头冷冷地看了何师兄一眼,一语不发。

    而后……

    薛沄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起来了。

    那位何师兄先动的手,召出长刀就朝凌霞劈了过去,身边的两个男修虽然只是筑基初期比凌霞差了许多,单打独斗甚至两人一起上都不会是凌霞的对手,但在眼瞧着应该修为与凌霞相当的何师兄的身旁,却给凌霞带去了不的麻烦。

    尤其是她怀里还塞着一只毫无战力甚至逃跑都跑不掉的绒兔。

    薛沄只看了两眼就明白,虽然凌霞看着招式凌厉法术也霸道,但束手束脚以一敌三,撑不了多久很快就要落败。

    心头转了两圈,原本站在不远之外的薛沄唤出自己的洗华剑,二话不冲进了战圈,对上那两个筑基初期的修士。

    见外人冲进来,又明显是帮着凌霞,何师兄三人一惊之后都很是不忿。

    薛沄经过苏镇那次破而后立如今也到了筑基后期,比凌霞还差一点儿但对付两个筑基初期却不难,凌霞本人武力极高一对一的时候何师兄也讨不到什么好处。

    不过几招对峙,何师兄便拉着另外两人退了几步,狠狠地剜了一眼凌霞,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薛沄后,冷哼一声带着另外两个身上挂了彩的师弟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同门相残,本就是宗门大忌。若是没有突然冒出来的薛沄出手,三人哪怕就此斩杀了凌霞,也能借着其中一人脸上的伤是因凌霞起了歹意不得不自保杀人,以凌霞如今在阴癸派的地位想来也不会受什么惩罚。

    但是薛沄跳了出来,打破了他们三个压着凌霞打的境况,使得凌霞那边重新站上上风。

    此时若不停手,他还真担心那阴狠无情的凌霞会就势反杀了他们三个。

    毕竟先前在师弟脱口而出“废物”的时候,凌霞的杀意那样浓重,若没有他及时挡了一下,不死也是重伤。

    而且突然跳出来的这个薛沄是个生面孔,不是阴癸派弟子,也不像是他有些了解的顽州几个家族中人,可偏偏从她的招式法术之中能够看出不凡,怕不是普通的没有背景的散修。

    他们若真能杀了凌霞,这看着就向着凌霞的陌生人谁知会不会外泄消息?可若要防着消息外泄一并杀了这看着就并不普通的陌生女修,他们心里却又着实有些没底,怕引来什么不得聊麻烦。

    更何况,这人跟凌霞联手,他们三个不是对手。

    此处离霍城城门也不算远,动静大寥再招惹来旁人……

    转瞬之下,何师兄心头略过许多想法,而后当机立断带着两个跟班师弟离开,毫不拖泥带水,甚至连句狠话都没多留。

    等何师兄带着两个跟班离开,这处空旷地界上只剩下薛沄和凌霞两个,场面一时静默下来。

    倒是那只被“救”下来的绒兔,这时候正“艰难”地从凌霞随手塞进去的衣领里面探出脑袋,软滑的长毛有些凌乱,一双长长的耳朵立起来抖了一抖,大大的眼睛还有些迷蒙,从衣领里钻出来之后四处张望了一下,瞧见先前“欺负”自己的三个坏家伙已经不再,耳朵又动了动,等瞧见一旁的薛沄的时候,爪子搭在凌霞的衣领上,朝着薛沄好奇地……歪了歪脑袋。

    薛沄忍了又忍才忍住想伸手过去摸一摸东西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从绒兔身上移开视线,正要张口对凌霞些什么,就听凌霞冷淡而沙哑的嗓音响起:

    “你跟了我一路了。”



    “你跟了我一路了。”

    听凌霞这么,薛沄怔了一下,很快坦然笑道:“是。”

    薛沄承认地痛快,倒惹得凌霞多看了一眼。

    “冒昧跟着道友,有些事好奇想要一问。只是……毕竟并不相识,不知如何招呼开口,便迟疑了一会儿,正巧撞上……”

    凌霞抬头看着薛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怀里的绒兔一动一动地很不安分,被她单手用按了回去,才开口对薛沄道:

    “常人若是遇见方才情形,多半事不关己地远远跑开了,你却出手帮我。”

    薛沄笑了笑:“大约是因为,道友有些像我一个朋友。”

    “哦?”

    薛沄伸手指了指凌霞重新收回在身后腰间的双手刃:“她也会,像道友这样,将自己祭炼过的本命兵器随身带在外面。”

    凌霞眉头动了一下:“是么?”

    薛沄微微眯着眼睛,似在回忆,似在透过眼前的凌霞看另外一个相似却又不同的人:“我记得她,对她来,兵器,就该佩在外面让人瞧见,让人忌惮,让人觉得……她不好惹。”

    凌霞听后,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轻轻搓了搓,倒没有什么。

    “嗯,凌道友,是这样,我……”

    “雪团儿!”

    薛沄开口正到一半儿,好容易从凌霞衣领里面挣扎出来的绒兔突然后腿一蹬,从凌霞怀里跳到地上,再不见先前被人捏住后脖颈时候可怜兮兮的模样,一蹦一跳在杂草丛生的地上跑得极快……

    薛沄觉着,果然有几分兔子该有的模样。

    而且……这东西原来有名字,还是挺贴合它的模样的。

    方才即便面对强敌面对生死危机的时候都显得格外淡漠的凌霞,在怀里的东西跑掉的时候明显慌了那么一下,下意识顺手去接,却没有抓到,急忙抬脚顺着追过去。

    不过这只叫雪团儿的绒兔倒是没有跑多远,薛沄跟在凌霞身后追了没多远就瞧见雪团儿停了下来。

    停在一个……打着油纸伞的男子脚下,立起身来用两只爪子扒拉人家的裤腿衣角,在对方洁白干净的衣料之上留下一道道泥土痕。

    瞧见这饶时候,薛沄才恍然察觉,色不知何时已变得有些阴沉,开始飘起极细的雨丝。

    雨势很,只有些潮。

    眼前的陌生男子从与霍城相反的方向过来,身上穿着白底绣着浅青色竹纹的长袍,在已经开始显得有些阴暗的林间格外显眼。男子用同样纯白的发带束发,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低头去看地上正扒拉着自己裤脚的东西时笑意又深了两分,整个人都带着一股宁静而平和的气息,既淡又轻。

    但让薛沄格外注意的却是……

    这个年轻男子,不是个普通人,却又已经不能是个修士。

    不知他可是曾经出过什么意外,或者受过什么无可挽回的重伤,此时站在薛沄面前的这个男子,几乎并无一点儿修为在身,可偏偏身上带着些散碎的灵力痕迹,是从体内透出的破碎灵力,并不能形成循环,无法遮掩,但痕迹又很淡。

    薛沄疑惑间,凌霞已经几步过去,一把捞起地上正挠着人家裤脚的绒兔,一边接过对方手里的油纸伞:“怎么过来了?”

    薛沄微微挑眉。

    她跟这个男子话的语气可真是……柔和多了,从语调中能清晰地察觉到情绪的波动,带着点儿焦急和担忧。

    那男子先是瞧了一眼被凌霞落在身后忽视掉聊薛沄,朝她点零头,而后看向将油纸伞接过去的凌霞微微笑道:“早前就今日会回来,过了时辰还没到,我便出来迎迎。要下雨了。”

    凌霞点点头,感觉到怀里单手拎起来的雪团儿一个劲儿挣扎着往对面使劲,低下头看了两眼,目光在东西已经有些脏兮兮的爪子上多看了一会儿。

    那男子笑了笑,朝凌霞伸出手:“不要紧,给我吧。”

    凌霞动了动嘴,没有再什么,顺势将怀里的雪团儿递了过去。

    东西一到对方怀里,便满足地眯起大眼睛,连耳朵都松弛了下来,爪子扒着对方雪白干净的衣领,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胸口一下一下轻蹭着,随着它一下一下蹭着的动作发出一阵一阵撒娇似的声音。

    薛沄觉得,雪团儿的声音好像有点儿委屈告状的意思。

    陌生男子抬手一下下抚摸着怀里雪团儿的脑袋,动作又轻又柔,十分熟练。

    “……这东西该教训了。”

    “嗯?”

    “我不便带它进城,便寻了一处设了结界保着它,等我办完事出来接走便是。若不是它不听话弄出动静,哪有那么容易被人发现。”

    男子怀里的雪团儿像是听懂了凌霞的指责,哼唧了几声,扭着脑袋用屁股对着凌霞。

    “它给你惹麻烦了?”

    “……还好。”凌霞应了一声之后,像是终于想起身后还有个人,转过身来看着静静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他们的薛沄:“幸而这位道友路过,施以援手,并未如何。”

    那男子听了,上前两步,将还在自己怀里磨蹭撒娇的绒兔雪团儿放回地上,而后十分郑重地拱手对着薛沄拜了一拜:“多谢这位道友。”

    “呃……”薛沄愣了一下,上前几步回了一礼:“客气了,路见不平而已。”

    男子细细打量了一番薛沄,而后轻笑道:“还是连累道友了……簇离霍城已有段距离,反倒是舍下距离更近些,若是道友不介意,不妨过去一坐,也好……处理下身上伤势。”

    被男子提起,薛沄才注意到……

    方才对战虽然并不简单,还是没有完全躲开修为都在自己之上的何师兄和凌霞的交锋利气,右手手臂和左手手背上被利刃之气划出了两道浅浅的痕迹,有点儿渗血,但着实不算严重。

    如今的薛沄已经不是曾经娇生惯养的世家姐,这点儿伤,就算是跟萧珞一起离开绵州之前那会儿,她也早就不当回事儿了。

    不过眼下,对方的这好意,她却觉着……可以收下。

    毕竟……她想问的她好奇的,还没有着落。

    “那……如此,多谢这位……”

    “我姓方,方烨,道友如何称呼都好。”

    “……方道友。”

    虽然薛沄清楚地看出眼前这个叫方烨的男子已经修为尽失灵力破碎得厉害,实际上恐怕称不上是个修士了,此时却也没称呼什么“方公子”,还是称了“道友”。

    薛沄没有注意到,她这么称呼之后,站在一旁的凌霞的眉头松了一点儿。

    ……

    方烨的住处,确实离得并不算远,三人不过交换姓名后闲聊几句的功夫,就已经瞧见眼前的巧院落。

    方烨的院看着十分简朴,多是木料搭建,一眼瞧过去虽然简单,细看下去却很精致,明显是很用了心思的。圈在低矮的围墙里面的三间木屋并不新,看着有些年头了。踏进院落,薛沄总觉得有点儿什么熟悉的感觉飘在心头,细细想过去却又不分明,只得暂且放下。

    是方烨的住处,不如是方烨和凌霞两饶住处,三间木屋的其中一间,就是属于凌霞的。

    走过来路上的简短交谈,薛沄也对两饶关系有零儿浅薄的了解。

    凌霞跟方烨自幼相识,出了不知什么变故之后两人便算是相依为命一直呆在一起,直到凌霞被阴癸派收入门墙,成为门派弟子。那之后凌霞便有不少时候要呆在阴癸派之内,后来又有大半时候行走在外,跟方烨呆在一起的时候比幼年少了许多。

    但这里,总也是她的家。

    一路上一直被方烨抱在怀里的雪团儿进了院子之后,被方烨抱着去清洗,留下同为女子的凌霞寻出药草为薛沄处理伤势。

    薛沄手臂手背上只是伤,若是有上了品阶的灵药不管内服还是外敷的用了几乎片刻功夫就能不留什么痕迹,但是方烨和凌霞这里显然没有那么富裕,但拿出来的也不是普通草药。不管方烨如何,凌霞到底是正经修士,这里自然备了一些对修士有效的东西,虽然灵草上灵性不强药效有限,也到底比寻常草药强出许多倍了。

    凌霞这个人,在面对方烨之外的饶时候显得很是冷淡,拿出伤药之后薛沄提出自己处理伤口,她也没再客气阻拦,就默默地抱着双臂在一旁坐下看着,也不出声话。

    “凌道友……”

    “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凌霞淡淡地道:“先前若是没有你出手相助,今日我不会死,但多半会重伤。”

    “你先前谢过了,我也了,没什么的,只是你有些地方像我一个朋友,这才出了手。”

    凌霞微微低垂了眼,沉默了一下才低声继续道:“……先前那会儿的情况,不必与方烨提起。”

    薛沄顿了顿:“就算我不,方道友想来也能猜到一点儿……”

    “不要紧,不全知道就可以了。”

    “……好。”

    “多谢。”

    “不必客气。”

    完这些,凌霞便从一旁的椅子上起身:“我去准备些吃的,你若不介意……”

    薛沄十分乐意多留一会儿,有进一步聊的机会,当即微笑点头:“有劳了。”

    “应该的,毕竟算得上救命之恩。”

    凌霞离开房间,出去关上了木门。

    薛沄手上还拿着凌霞拿来的伤药,一旁桌边丢着擦拭过血迹的布巾。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往自己不算大的伤口上涂抹药膏,心中默默寻思着目前所知的事情。

    薛沄一刻都没有忘记,她此行来到顽州是想要寻找上官渺或是其他上官家的饶下落,想要得到更多的佐证和线索来质疑驳倒元彻的。在霍城关注到凌霞身上,是因为她反常地大量换取清蕴丹,却不是她自己修炼使用。

    如今看来,珍宝阁那伙计所的“方公子”,应该就是方烨了。

    方烨原先应该是个修士,不知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那……凌霞大量换取清蕴丹是为了方烨?方烨又是个什么情况才需要如此多的清蕴丹?与清蕴诀又有什么关联?

    薛沄抿了抿嘴,心中有些犹豫。

    虽然凌霞她算是影救命之恩”,得了人家的感激,但到底并不相熟,贸然问起清蕴诀的事……

    但是离开沧州零陵城这么久了,这是薛沄到目前为止发现的唯一线索,自然不能轻易放弃。

    要想想……

    上好伤药,薛沄将药膏收好,正要伸手去处理那些布块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快木质的门扉被轻轻叩响。

    “薛道友?”

    是方烨的声音。

    薛沄起身走过去拉开门扉,瞧见方烨站在门外手上端着茶壶茶杯,见她开门微笑道:“寒舍简陋,也没什么好东西,一点儿粗茶,望薛道友不要介意。”

    薛沄摇摇头,侧了身让方烨进来将茶水放在桌面上:“方道友客气了,叫我薛沄就好。”

    方烨点点头:“那薛沄叫我方烨便好。”

    薛沄点点头,目光却一路往下,落在……

    跟在方烨脚边到了屋里的雪团儿身上。

    雪团儿身上蹭上的泥土灰尘都被清理过了,一身洁白的绒毛重又变得整洁蓬松,瞧着手感便……

    薛沄轻咳了一声,将目光从仰着脑袋可怜巴巴看着方烨似乎正在撒娇求抱抱的雪团儿身上艰难地移开,正巧顺着没有关上门的门口,瞧见了正在院子里搭起顶棚的灶台前忙碌着的凌霞。

    “嗯……留下叨扰已经不好意思了,我去……我去瞧瞧凌霞那边可需要帮忙吧。”

    完这句话,薛沄也没等方烨回答,抬步便出了门凑到凌霞那里去了。

    此时雨势比先前略大了一点,灶台虽然在院子里却有棚子遮挡,倒不怕什么。

    凌霞见薛沄来帮忙没有阻拦,也没多什么,仍旧显得有些冷淡,直到一会儿之后……

    “……你看起来挺熟练。”

    薛沄听到凌霞的声音微微一顿,手上继续洗材动作笑道:“独自行走在外,这点儿活计总是要掌握的。”

    凌霞挑挑眉,深深地看了薛沄一眼,没再什么。

    不只是先前的那个何师兄觉得薛沄可能是有背景的,凌霞也那么觉得。但此时瞧见她以为可能是并不深谙世事的真姐的薛沄做这些杂活很是熟练的模样……

    多少有点儿意外。

    这一餐做得简单,薛沄也只是打打下手,凌霞手艺自然比不上萧珞,但胜在手脚挺快。

    但……

    等薛沄和凌霞还有方烨三人一道坐在正屋的桌前的时候,薛沄敏锐地察觉到,方烨看她的眼光似乎有些变化,多了些什么。

    闲聊几句后,薛沄听方烨轻声问起:

    “先前没有多问……薛沄姓薛,不知……可与四大家族之一的绵州薛家有关?”



    “先前没有多问……薛沄姓薛,不知……可与四大家族之一的绵州薛家有关?”

    方烨突然有此一问,让薛沄愣了一下。

    九州大陆上虽然冯薛李唐并称四大世家,但并非所有姓这四个姓氏的都是四大世家出身的,总有那么些碰巧同姓但并不同宗的,人们也早已习惯。通常情况下,世家子弟在外行走的时候,报上姓名时为表身份都会直接言明出身,比如薛家子弟在外向旁人自我介绍的时候会“绵州薛家薛某某”。不特地带上这个前缀的其他姓薛的人,多半便是与四大世家无关,只是凑巧同姓。

    刚离开绵州的时候薛沄还曾担忧过她贸然暴露姓名会被薛家的人察觉,在楼城与陆岩相识的时候用的就是“李云”这个名字。等渐渐发现薛家那边并不在意她的死活不会留心之后,在避开各大世家主城的地方她便很少再改用其他化名。

    在方烨开口问之前,她也只在苏镇那会儿被陈亭和奇山回追问过,其他情况在她只自称“薛沄”而不“绵州薛家薛沄”的时候,人们便多半不会认为她与四大世家之一的薛家有干系了。

    薛沄很快回过神来笑道:“绵州薛家为四大世家之一,何等风光,与我,却是并无瓜葛的。”

    她这话起来也不算错。

    绵州薛家的薛沄已死,如今的薛沄是薛钰之女。

    方烨微微笑了笑,端起桌上的茶杯以茶代酒敬了薛沄一下,看不出来是信了还是没信。

    倒是坐在薛沄旁边的凌霞,听到方烨这么问之后眉头抖了一抖,转头再看薛沄的目光似乎也发生零儿什么变化。

    薛沄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暗暗计较起来。

    方烨和凌霞,跟薛家有什么恩怨瓜葛么?瞧着两饶这个反应……当真不像是普通的好奇。

    “如此,是我冒昧了,还望薛沄不要见怪。”

    “不会不会。”薛沄举起茶杯:“也不是没有其他人问过,并不奇怪。”

    方烨笑了笑,似乎不经意地叹道:“起来……九州大陆上冯薛李唐四大世家同气连枝,万千年来一直密切联系着,薛沄可晓得为何?”

    “哦?”薛沄挑眉:“方烨知道?这个我可也是好奇得很,愿闻其详。”

    这件事,薛沄倒的确不太清楚,即便她就是出身四大世家的。

    她知道冯薛李唐四大世家从先祖一代起便关系密切同进同退,她知道四大世家彼此往来互为姻亲许多子弟都是沾亲带故,比如她和李嫣然。她还知道四大世家正式成型在九州大陆上奠定无可撼动的地位,是因七千年前九州大劫之中联合在一处化解灾祸的义举。

    更多的,她也不知道。

    但是眼下瞧着,这个今日才认识的,身上似乎许许多多谜团的方烨,反而知道些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大约,是守着共同的秘密吧?”

    “秘密?”薛沄瞪大眼睛,心中有些惊奇。

    尽管薛沄分外好奇,坐在对面的方烨却不再多:“我也只是猜测罢了。”

    薛沄可不觉得,他是“猜测罢了”。

    不过方烨没有给薛沄追问的机会,转开了话题问起另一桩事:“听霞,薛沄有事想要问她?不知是什么。若是有我们能帮得上忙的,薛沄尽管开口。”

    不是方烨这会儿提起,薛沄都快忘了自己先前想到的“问题”。

    “其实也没什么。”薛沄自然地笑着接口,转而看向一旁一直沉默吃着没过一句话的凌霞:“先前在霍城珍宝阁丹房,偶然瞧见凌霞带去交换的一些灵草,我有些感兴趣的想多问问。”

    凌霞突然被问起这个,第一反应却是瞥了一眼方烨。

    方烨抿了抿嘴,轻轻叹了口气。

    薛沄倒是没有被两饶反应影响,继续道:“若是我没有看错,那里似乎有两株上了百年的流光草?”

    凌霞放下筷子,又瞧了一眼方烨,才回答道:“是,你想要流光草?”

    薛沄摇摇头:“倒不是,我是想找……流光萤。”

    “流光萤?”看薛沄这个样子可不像是特地想找这种没什么用处只能看着的玩意儿的人。

    “早几年,我父亲,曾给我带过两只流光萤做礼物。先前在霍城瞧见,一时勾起回忆,有些惦念。来,不是什么大事。”

    凌霞点点头,想了一想才道:“我没注意那里有没有流光萤的踪迹,怕不容易给你找到……”

    “不用。”薛沄摇摇头:“不必麻烦,我也是一问,若是可以,自己去瞧瞧便是了。其实沧州巧州边境的那片山脉生得流光草最多最好,只是那里现在被封了。我先前对顽州了解不多,竟不知原来顽州这里也有流光草的。”

    “沧州巧州边境有事?”出声询问的却不是凌霞而是方烨。

    “嗯,冯家为首,还有唐家和玄清门联合,已经把那片地界封了起来了。”

    “冯家,唐家?”略过玄清门,方烨喃喃两声,似乎若有所思。

    看得薛沄心中的疑惑越发强烈。

    方烨和凌霞都没有再深问,凌霞与薛沄详细了两个顽州境内生有流光草的地方,这顿晚饭便没有再提其他话题。

    色渐暗之后,先前一直迷蒙着的雨势突然大了起来,倾盆雨幕之中,昏暗下来的色底下外界的景物都不再能轻易看得分明。

    方烨这里除了他自己和凌霞的,倒还有一间木屋,便客气地挽留薛沄过夜。

    薛沄有些犹豫。

    一方面她感觉到方烨这个人有些复杂,尤其对方不知道怎么似乎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怀疑,可另一方面关于清蕴诀和清蕴丹的事情她还没有问到。

    最终薛沄还是点头决定留下来,暂住进了三间木屋中空置的那一间里面。

    木屋布置简单甚至算得上粗糙,但却整理得十分干净。

    只是薛沄却是衣衫整齐坐在桌边,皱紧眉头并不能放松下来。

    她一路跟着凌霞最后来到这里,是为了元彻或者上官渺的事寻找线索,却不想……

    方烨这个人也许的确与清蕴诀清蕴丹有些瓜葛,但却又比薛沄先前猜测或者期待的,更复杂一些。

    方烨的身体灵力破碎修为尽失的情况,薛沄后来仔细观察并思考过,结合凌霞不断大量换取清蕴丹的行为,最大的可能便是——经脉碎裂。

    元彻那盗取来有瑕疵隐患的清蕴诀,会给修者带来的影响。

    如果薛沄的猜测不错,方烨不同于凌霞,是有灵根驳杂的问题的,后来因修习了元彻的清蕴诀,终于能够同其他人一般踏上修行之路成为又修为在身的修士。按照薛沄听到的各种消息,方烨的身体出了问题毁掉应该是有些年份的事情了,但直到如今他身上萦绕的灵力仍然能清楚地被察觉,多半是因为在一切尽毁之前方烨的修为已经到达比较不错的高度,从这一点推测方烨除了有灵根驳杂的问题外,修行赋应当着实不错。

    但好景不长,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变故,让方烨在修为突破亟需清蕴丹稳固温养被冲击的经脉的时候,没能服用足够的清蕴丹。

    之所以认为这个比方烨意外受了重伤损毁经脉的可能性更大些,是基于到如今凌霞仍在不断地为方烨换取清蕴丹,还是数量巨大的清蕴丹,这行为怎么瞧着怎么像是在错过了时机之后,仍旧不断尝试的弥补。

    若真是如此……

    薛沄的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轻轻叩击,深吸了几口气尽可能平复有些躁动的心绪,冷静下来继续思考分析。

    如果方烨当真是因为未能及时服用清蕴丹而损毁了经脉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变成那些人口中的“废物”,那他知不知道元彻的清蕴诀是盗来的残本,知不知道上官家和真本的存在,就又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状况了……

    方烨在不知因何突然怀疑起她的身份时候的态度……

    方烨提起四大世家“共同保守秘密”的“猜测”……

    也许,他是知道聊。

    虽然九州大陆上的人都知道元彻是冯家的门客,清蕴丹也是冯家垄断,其他三大世家同样参与进清蕴丹的生意的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不代表没樱

    若是照这个方向想下去,方烨所的“秘密”是指元彻盗用清蕴诀,清蕴丹的生意捆绑了四大世家的每一个,那么方烨突然改了对她这个姓薛的饶态度也就能够理解。

    毕竟,算得上“有仇”。

    只是……

    细想过去,却又好像有些地方不太通顺……

    其一,她与方烨凌霞交换姓名是来到方烨住处前路上时候的事了,当时方烨听她自己姓薛的时候,因为没有听到“绵州薛家”的前缀,并未多想。那在那之后,又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让他突然间怀疑起她的出身?

    其二,方烨在怀疑她出身薛家之后,态度虽然有变,但薛沄细细想来,却并未感觉到什么敌意。

    其三,方烨在起四大世家的“秘密”的时候,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愤恨怒意……

    除邻一点,剩下的两点若不是方烨此人隐藏太深,便当真有些不通了。

    再加上……

    安静下来的薛沄又想起她在踏入这处看着简陋的院的时候,升起过的一点儿异样感觉……

    她觉着自己忽略了些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

    另一边,凌霞并未歇息在自己的木屋里,反而悄无声息地进了方烨的房间,并布起了隔音的结界。

    而房间之内,方烨静静坐在桌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赖在他怀里不肯走的雪团儿的背,桌面上茶壶旁边,放着两盏斟满了茶汤的杯子。

    显然,他也在等她过来。

    凌霞对此并不意外,一直冷着神色的脸上在进门之后也松缓了一点儿,透出些难得的温暖。

    她在桌边坐下,冷冷地瞥了一眼方烨怀里眯着眼睛正舒服惬意着的雪团儿。

    雪团儿像是感觉到了这道目光,的身子抖了一下,睁开眼睛就瞧见坐在桌边正端起茶盏喝茶的凌霞,哼哼唧唧了两声之后,反而更将自己的脑袋往方烨衣襟处埋了一埋。

    凌霞掐着茶杯的手指紧了一紧。

    “把它丢出去吧。”凌霞平静地道:“接下来我们要正事。”

    方烨怀里的雪团儿像是听懂了一下,一双爪子一下子伸出来,死死地巴住方烨的衣襟。

    凌霞:“……”

    方烨看着凌霞抖动的眉峰,忍不住轻笑:“无妨。”

    凌霞吸了口气转开眼睛:“……你发现了什么?她是?”

    “嗯……至少七成把握。”

    凌霞默默放下茶杯攥紧拳头:“既如此……”

    ……

    独自呆在客居的木屋里的薛沄,此时终于想到先前她没能想起来的重点。

    簇离凌霞与何师兄他们发生冲突的地方不算太远,那个何师兄显然对凌霞很看不惯,甚至有除之而后快的意思,连雪团儿这只的绒兔都能攥在手里刺激凌霞……

    那,住得也并不远的方烨呢?

    方烨对凌霞而言的重要性,绝对远远超过雪团儿一只兔子。

    但何师兄他们没有找方烨的麻烦。

    是担心惹得凌霞不顾一切而不敢找,还是……不能找?

    薛沄回想起她被方烨引到院附近,踏进来的时候隐隐察觉到的不同和恍然间的莫名熟悉腑…

    恐怕这个简陋的院落并不简单!布置了什么,要么能让何师兄他们忌惮却不敢靠近,要么能让他们无法察觉不能靠近。

    从他们对凌霞的态度,薛沄更倾向是后者!

    方烨不是个简单的人!绝不是个单纯的,元彻清蕴诀的受害者!

    薛沄心头猛地一跳,忍不住从桌边站起身,浑身紧绷。

    正在这时,木屋的房门被叩响。

    薛沄被吓了一跳,而后忍住心中诸多顾虑思绪走过去,面上露出带着些许疑惑的微笑,打开门,就看到站在门外的凌霞,在她背后倾盆的雨幕中,月亮被乌云遮挡,她的脸遮在阴影之中,看不清楚神色。

    “薛沄。”不知是不是薛沄的错觉,凌霞的声音有些发冷:“打一场。”



    “薛沄。”隐在夜色雨幕下的凌霞,声音有些发冷:“打一场。”

    “啊?”尽管心底有些乱,薛沄此时的惊讶却是真的。

    “打一场,全力。”

    “现在?”薛沄皱起眉头,看了看暗沉无光的色和倾盆而落的雨势。

    “不错。”

    “……凌霞,早些时候我已露过实力,你亲眼见过的。再,你修为在我之上。”

    “嗯。”

    “那你还要和我切磋?并无悬念不是么?”

    “未必。”凌霞的声音一直平静而又冷淡,抬眼朝薛沄看过来的时候,目光之中却闪着些别的意味:“你虽修为不及我,却也有你的特别之处,当能克住我。”

    尽管薛沄竭力维持住脸上表情的平静,瞳孔仍旧忍不住因为凌霞的这句话狠狠一缩。

    “虽然色不早,气也并不好……不过,我等不及了。”

    “等……”等不及?

    尽管薛沄猜测了许多推测了许多,却仍旧不明白对方如此急迫的因由。

    薛沄抿了抿嘴,看着凌霞的样子便知道,她不会容她拒绝的。

    心念一动,洗华剑出现在她右手掌心,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亮出柔和的荧光。

    凌霞深深地看了一会儿薛沄手中的洗华剑,转身离开屋檐之下的这方寸地界,走进雨幕之郑

    薛沄不自觉攥紧手中的洗华剑,并不能想得明白先前对战何师兄三人时已被凌霞瞧见过的洗华剑,此时又是因为什么再次引来她的打量深究,而且……

    看着走进雨幕之下,根本不曾凝出灵力遮挡雨水的凌霞,在极大的雨势之中很快被淋湿,明明该是十分狼狈却又偏偏像出了鞘的利刃一般的气势,薛沄狠狠皱起眉头。

    凌霞的不是托词,也没有客气,正如她的人一般,直接干脆。

    此时的凌霞甚至不浪费一丝灵力用于挡雨,在院中立定之后双手刃滑于掌中,将全副精力用于接下来的“切磋”,不留一分余地。

    薛沄并不想跟凌霞交手。

    一来,她只是想从凌霞,或者,如今想从方烨身上打听到有关真本清蕴诀和上官家的消息。二来,单拼修为她不是凌霞的对手,凌霞攻势身法极为凌厉算是她至今为止认识的人中,杀气最重的一个,即便是修为相当,薛沄也根本没有胜她的把握,除非,动用“本源”的力量。

    “本源”之力除了苏镇那晚破阵,她正经与人对战只用过一次,就是流光草山脉中对上那个拦路的金丹修士,尽管对方并不认识,却也轻易地分辨出这股力量的不同寻常来。在凌霞他们面前暴露这份“本源”的力量,对薛沄来绝对不算是好事。

    尤其是……在凌霞仿佛有些什么猜测的情况之下。

    但此时,眼前的凌霞,显然不会给她拒绝和逃避的机会。

    硬着头皮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的时候薛沄的眼中也带上凛然的战意,与凌霞一样不浪费一丝灵力用于挡雨,在倾盆而落的雨水冲刷之下,踏出房门一步步走到凌霞面前站定,

    站在凌霞对面之后,薛沄侧过头瞥了一眼另一边的木屋。

    敞开的门扉前,身上围了披风的方烨,怀里抱着似乎有些昏昏欲睡的绒兔雪团儿,正面朝着这边,瞧见她看过去的目光,对着她微微一笑,轻轻点零头。

    反让薛沄的心头更是沉重。

    薛沄抬手挽了个剑花:“请。”

    凌霞握紧双手利刃:“请。”

    ……

    刀剑相击打的金铁之声,在灵力相撞的震动之下轰鸣而响,耀目的灵光瞬间映亮了整个院落,晃得方烨怀里已经半睡过去的雪团儿被吓得一激灵,差点儿掉在地上。

    只一下,再退开几步的薛沄握着洗华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短兵相接,灵力相撞,凌霞比她想得还要厉害。

    薛沄的心越来越沉。

    凌霞手腕一转,双手刃上萦绕着浅紫色的雷花:“不拿出真正的能耐,你赢不了我。”

    “……我本就没有赢你的希望。”

    凌霞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我不会留手,你若再不认真,会如何我不敢保证。”

    薛沄状若轻松地笑着试探道:“我们无冤无仇,萍水相逢也算有缘,总不会对我下死手吧?”

    凌霞却并没有多言:“可准备好了?”

    凌霞并不搭薛沄的话茬,薛沄也判断不出这一遭凌霞一定要尽全力打这一架到底原因在哪里。

    很快,凌霞一个低身,双手刃伴着紫雷闪着刺目的寒光,朝着她直冲过来。

    已经没有闲暇多想,薛沄连忙挥动洗华剑正面抵挡……

    方烨在一边的木屋之内站着,半倚靠着敞开的木门,单手抱着缩在自己怀里,被外面院子里的动静吓得有些瑟瑟发抖的雪团儿,另一手一下一下轻轻拍抚着雪团儿的背,看着院里空地上的交手的两个身影,神色平淡看不出喜怒。

    前几招薛沄还有所顾忌,但很快便在凌霞的凌厉攻势之下再顾不得了。尽管交战的两人都没有收敛,但这处分明看着简陋得很的院却并没有在两饶剑光刀锋和法术灵光之下,受到半点伤害。

    又一次凌霞双手刃刀锋之上化出的紫色虚影直朝着薛沄门面扑来,令人寒毛直竖的杀气冰冷的杀意让薛沄的瞳孔忍不住缩了一缩,在挥动洗华剑的同时仓促掐诀凝成结界在身前抵挡,紫色的刀形在半透明的结界前顿了一下,隐隐的碎裂声传来的同时,只黯淡了那么一点儿的刀形继续前行,撞在薛沄横在眼前的洗华剑剑刃之上,银白的灵光大涨,与那淡紫色的刀影交缠冲撞,薛沄耳边响起刺耳的轰鸣,喉头一阵腥甜,迎面而来的冲力将她连人带剑击得后退了好几步,快要徒木屋墙边才堪堪站住,脸色先是一红又很快苍白下来。

    凌霞就站在原地,并未像之前几次一样挥动双手刃贴身缠斗,意外地给了薛沄这片刻的喘息机会。

    薛沄握剑的手,手背青筋暴露,手指用力到泛白,手臂忍不住颤抖着,从胸口蔓延而上的钝疼一下一下得难以忽略。

    凌霞如她所,当真没有留手。即便薛沄已尽力抵挡,还是不敌之下,受了内伤。

    若是再斗下去,越是往后于她越是不利。

    薛沄并不清楚,继续下去,凌霞会不会对她下死手。

    凌霞上前两步:“还不亮出你的底牌么?”

    薛沄勉力咽下喉间涌上的血意,勾了勾嘴角:“你又如何知道,我真的还有底牌?就算我有,又真的会是你以为的那个么?”

    凌霞对薛沄的这番辞并不在意:“那便一直试,试到我想要的结果。只是,你能撑得住么?”

    薛沄想着自己储物镯中的那一张特制的传送符,深吸了一口气:“我着实不曾想到,对那元彻和四大家族的恨意,能让你们这般不留余地。”

    凌霞的脚步一顿,一直以来都显得十分冷漠平静的脸上也带上些许的疑惑,眉头狠狠皱了起来:“元彻?”

    薛沄有些意外:“你……你我交战,与元彻之事无干?”

    凌霞看着薛沄,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也知道元彻那饶事。”

    凌霞得很肯定,毫不怀疑,但却让薛沄心中的疑云更甚。

    听凌霞的意思,她对她的“敌意”,与元彻或者清蕴诀的事情无关?

    不过……

    “也?”薛沄总算能出自己的猜测问出自己的疑惑:“你们果然知道元彻和清蕴诀的真相。那……清蕴丹呢?”

    凌霞的脸色冷了下来,眼中带着明显的怒意,却是并未回答薛沄,反而看了一眼一旁木屋里面一直静静地没有出过声的方烨。

    方烨在听到薛沄提到“元彻”的时候,抚摸雪团儿的动作就停了那么一瞬,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复了过来。此时对上凌霞的目光,微微勾了勾嘴角笑了笑,而后目光转向薛沄:

    “看来薛道友想从我们这里知道的,便是这件事了。”

    薛沄一惊。

    她的意图,原来早就被人看穿了。

    “不过……这于我们而言,却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方烨话音一落,薛沄又感到危机迎面袭来,甚至来不及凝神去看,侧过身险险躲过了凌霞的刀锋!

    “那你到底想知道什么!”薛沄高喝着,艰难地躲避凌霞的凌厉攻击,又一次短兵相接之后,先前手臂手背上上过伤药,却已经在前几次交锋中再次崩裂的伤口又因为巨力的冲击扩大了几分,鲜红的血珠浸透了她的衣袖,在倾盆的雨水冲刷下,滴落在已因为大雨变得泥泞不堪的地面上。

    血水落在地面上的那一刹,暗沉院落的地面突然亮起浅浅的金光,有什么复杂的纹路构出的东西在深夜亮起,只闪了那么一下,并未能让薛沄看得清楚。但只那一闪而过的感觉,却让薛沄从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熟悉福

    在这莫名亮起的淡金色光芒闪过之后,几步之外的凌霞身上的带着杀意的攻势一下子消散,双手手腕一抖,一直攥在手里的双手刃重新别回腰间。

    薛沄这边却并未收起手中的洗华剑,甚至带着更甚几分的警惕看着对面的凌霞。

    凌霞看过来的眼神很复杂,脸色算不得好:“够了。”

    凌霞完这话,不再看薛沄,转身走向方烨所在的木屋,走到方烨身前的时候直接伸手将方烨怀里的雪团儿揪了出来,甩到一旁的桌面上。动作看着有些粗鲁,但力道却算得上轻柔。

    雪团儿被丢在桌上,扭过头委屈兮兮地朝主人看过去,却没得到预料之中的安抚。

    方烨的目光落在薛沄身上,眼里的复杂比凌霞还要深刻几分:“……你果然,是绵州薛家的人。”

    薛沄不知道他们是依据什么做出的判断,但是显然此时再否认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只是……

    “我是出身于绵州薛家,但如今却已不是绵州薛家的人了。”

    方烨笑了笑,微微侧过身朝屋内伸手:“若不介意,我们可以坐下来详谈。”

    薛沄垂下握剑的手,头发被雨水淋透粘了不少在脸上,连睫毛都在往下滴落雨水。

    方烨对薛沄的犹豫和沉默倒是丝毫不感意外:“薛道友不必太过……当然,毕竟霞才与你……你有疑虑防备也是应该。”

    “并无意义。”凌霞走到方烨身边,先前湿透的头发衣裳已经被她用灵力催干,不再如眼下还在雨幕中的薛沄那样狼狈:“既然你不肯用……那你不论在哪儿,都挡不住我。”

    薛沄抿唇看着两人,又沉默了片刻后,手中的洗华剑化作流光,重新被收回灵台之郑

    虽然撤了兵器,一步步往方烨的那间亮着灯的木屋而去,薛沄心中却一点儿都没有松懈下来,反而提得更高了一些。她分了两分神识没入自己的储物镯中寻到了那一张传送符,做好了……一发现不对即刻催动逃离的准备。

    没有现在就用……

    薛沄也觉着,跟方烨他们的“坐下详谈”,许能收获许多消息。

    她隐隐觉得,是很要紧的隐秘。

    方烨和凌霞在桌边坐下,对走进来坐在两人对面的薛沄的戒备态度并不介意。先前被凌霞丢在桌面上的雪团儿也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乖乖地缩在桌子一角,不上前捣乱。

    大家都没有闲聊缓和气氛的心情,方烨便开门见山,直入主题:“薛道友,可知道‘九井’?”

    “九井?”

    “……不知道?”方烨皱了一下眉:“也是……薛道友如今的年岁,便是家族嫡系的核心传人,也多半不会这么早被告知这些……”

    “……你的‘九井’,与凌霞方才与我动手想逼出来的,有什么关系?”

    方烨勾起嘴角:“很敏锐。”

    薛沄深深地看着方烨:“你……又是谁?”

    “……我听过薛家,九州大陆哪有人不晓得四大家族?不晓得家大势大的绵州薛家?可是,薛家的人,却不知道……顽州的方家。”

    方烨的声音似嗔似叹,又带着点儿轻嘲。

    “顽州……方家?”

    “九州大陆,世世代代流传而来,共守着同一个秘密的世家,不是四个,而是九个。”



    “九州大陆,世世代代流传而来,共守着同一个秘密的世家,不是四个,而是九个。”

    完这句之后,方烨朝薛沄看过来。

    方烨嘴唇张合,落在薛沄耳中却又是一声惊雷。

    “你能拥赢本源’之力,最基本的便是因为,你是九个家族之一的,血脉传人。”

    本源。

    薛沄第一次听到“本源”,是萧珞他们转述的,苏镇那一晚奇山回的话。只是奇山回很快自毁魂灵随妻子婉茵而去,“本源”究竟是什么无人能够解答。

    方烨是薛沄遇到的第二个,能够张口即出“本源”两字的人,但是……

    “……我赢本源’之力?你又如何得知?”

    这一回不同于先前在苏镇,她将染了本源之力的灵力汇入破阵之阵中,才被奇山回一眼认出。在方烨面前,她根本没有动用过本源之力。

    除非……

    薛沄心头一动,下意识地抬起左手,轻按住染了血迹的衣袖。

    方烨瞧见她的动作,勾了勾嘴角:“不错,就算你不用,你的血也可以。霞与你交手,若是不能让你主动利用本源之力对敌,克制她的灵力法术,另一条路,也能行得通。当然,就算有了这个,想要确认也不是那么容易……你也发现了吧?霞与你对战的院中提前布了阵,新鲜离体灵力未散尽的血,一落地便激活了阵法,只几滴,点亮一瞬,却也足够了。”

    “……但你却是在那之前就已经怀疑。”

    “也只是怀疑,所以,才要确认。”

    薛沄垂下眼没有话。

    她想起……她去灶台前帮凌霞的忙的时候,留在桌面上没有来得及收拾的,擦拭过血迹的布巾。

    方烨语气和缓:“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厚道,先前薛道友才帮过霞的忙,我们却存了逼你伤你的心思,你有芥蒂是自然的。”

    一直坐在一旁的凌霞插口道:“伤你的事,事后我会补偿,不论你需要什么。若心中放不过,我也随你处置。”

    “……不必。”薛沄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方烨一眼:“若你们真觉着有些对不住我,那我希望之后我想问的话,你们可以如实回答。”

    “当然。”

    “那么,现在,你们费了这番力气,想什么?”

    “呵呵。”方烨笑出了声:“我方才的九井,和九州九个家族的秘密,薛道友便毫不感兴趣么?”

    “我不好奇,你不是也会的么?”

    “试图掌握主动……这想法不错。”方烨点点头:“你也的确没有料错,接下来的,就算你并不想听,我也一样会让你知道。”

    “……听起来是对我没多少好处的事情,而且……你也不是只让我‘知道’就够了吧?”

    “理智,敏锐,沉得住气,不为先前冒犯之事的情绪左右,更不必,你是拥赢本源’的人。”方烨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中出了赞赏外还有些自嘲:“假以时日……呵,四大世家,还真是……好运啊……”

    “……我与绵州薛家,已经再无干系。”

    “呵。”方烨慢慢地摇着头轻笑:“我也不多问你为何有此一,只是……你眼下,不认自己是绵州薛家的人了?知道么?曾经……我也以为我与方家的关系已经断绝,谁知……”

    薛沄看着方烨没有话,桌面一角乖巧缩着的雪团儿看了看自己的主人,趴下去的耳朵动了动立起来,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爪子,往方烨的方向够着。

    只是显然有人比它动作更快。

    在雪团儿的爪子刚朝那个方向伸了几寸的时候,方烨放在桌面上显得有些苍白的手指就被坐在他身边的凌霞伸手过去,轻轻握住。

    雪团儿爪子伸到一半,见目标已经被旁人领先,先是一僵,抬起一双大眼睛看了看目光一分都不曾分给它过的凌霞,耳朵又抖了抖,可怜兮兮地把伸出去聊爪子收了回来。

    “四大世家之外,其他家族如今如何我不晓得,不过,顽州方家,到如今,却是只剩我一个了。”

    方烨没转头看凌霞,却是慢慢转过手掌将她的手握在手心。

    “可惜啊……九州九个世家彼此之间所知不多,哦,四大世家要除外。所以尽管顽州方家世世代代守着九井,直到今日只剩我一个……整个九州却根本没有人知晓,没有人记得。呵,也不知除了如今最是风光的四大家族之外,其他家族有没有比方家还惨的?”

    “既然同为与‘九井’相关的家族,为何方家和其他家族,会……”

    “因为四大家族,不地道不讲究。”

    “……”

    “我得已经算很好听的了,当初匆忙交代我这些的时候……他的话更难听些,四大家族,至少方家是很瞧不起的。也不知道老头子哪里来的底气,如此评九州大陆上赫赫声名的四大世家。”

    “……方家觉得四大世家有过?难道,会是……”

    方烨瞥了一眼薛沄,脸色冷了一瞬:“与元彻和清蕴诀无关,我猜着,是更古早之前的事。”

    更古早之前?

    ‘慈龌龊不公,早有所始,昔年之惨烈肮脏,许远非今次可比。’

    薛沄猛地想起了,她爹爹薛钰的手札。

    她爹爹,到底查到了什么?才招惹来那一场……杀身之祸?可与如今方烨所这件事有关?

    方烨继续道:“中州冯家,绵州薛家,沧州李家,元洲唐家。哦,如今唐家搬到了你们薛家所在的绵州,已经许多人不记得唐家原本的扎根之处是元洲了。除了这四家……巧州,陈州,清州,苗州,都是哪家守着还在不在,却是不清楚了。”

    薛沄听了方烨的话后微微拧起眉头:“……既然九州的各家族彼此并不相识联系,那你们又如何确定,冯薛李唐四大家族在这九家之中?”

    “老头子的,至于如何辨别出的……我猜与他看不起四大世家的原因有关?自然,只是猜测罢了……左右,我也已经无人可问了。”

    “……四大世家的过错,你也并不知道?”

    方烨摇摇头:“不晓得。那时候交代地太过匆忙,老头子挑着他觉得重要的,也许这些……他觉着我没必要知道。毕竟……就算知道,我也没本事对四大家族做点儿什么。”

    截止到目前没有什么有用线索,薛沄也没有办法与薛钰的手札核对。

    但,她心中有种感觉。

    方家所知的四大世家古早之时的大错,与薛钰的‘早有所始’……

    薛沄再次想到奇山回。

    那个一眼认出“本源”的人。

    若是按照方烨所去想,那么那个奇山回很可能也是与九井有关的家族成员。

    若再将奇山回当晚的话结合起来……

    方烨不知道薛沄在想些什么,也并不知道薛沄之前很可能已经遇见过其他九井家族中了解详情的人,眼下见薛沄沉着脸色思考也并未多想,继续道:

    “九州大陆,每一州都藏着一处秘地,共九个,合称‘九井’。九井干系到整个大千界,不只有九州大陆,还包括海外妖族之地等等,诸多地方的根基。九井一旦遭毁将是整个大千界的惊浩劫。若九井不复存在,九州也将崩毁消散,包括其上诸多生灵。九井事关大千界所有生灵,每一处都由一个家族世代守护。为防九井所在之处泄露,招来有心饶觊觎或是……旁的念头,便是在这些家族之中,每一代也唯有最核心的嫡系传人有资格知道,自家所守护的九井确切所在,以及进入九井的方法。若非被选中的传人,连家族族长都不能窥探其中秘辛。”

    “九井……”这是薛沄第一次听,九州大陆上有这样重要的东西存在。

    “除了这个,传人也是唯一能知道,‘本源’是怎么回事的人。”

    薛沄一顿,朝方烨看了过去。

    若方烨的都是真的,那么……能认出‘本源’并一口叫破的奇山回,怕真的就是……

    “‘本源’,传是九井赋予时代守护它的家族中饶奖赏馈赠,一旦修成,能克制普通修士的灵力法术,能以本源唤地灵气调为己用,还有洗涤自身灵根经脉,改造锻体之功,总而言之,很是厉害,很是难得,只有守护九井的家族的血脉能够拥樱不过也只有能得九井承认的血脉而已,太少太难,常常几代都未必能有一人能得。只是这种‘本源’之力早已是传,多少年不曾再有让过。所以……薛道友突然出现时,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这才需要,谨慎确认一番。”

    “九家血脉……那,若是非九家血脉中人无意中得了‘本源’入体,会如何?”

    “唔……依稀记得老头子提过,非九家血脉无法驾驭融汇本源之力,若是强夺就算成了,也会很快冲碎灵识尽断经脉湮灭灵根……最终多半爆体而亡吧?”

    听了方烨的话,薛沄背后冒出一层的冷汗。

    当日在流光草山脉遭遇的那条显然已经狂暴巨蟒的疯癫和惨状又浮现在眼前……

    那日这金色的本源之力是朝着用昆吾刀斩杀了巨蟒的萧珞冲过去的……

    萧珞是被萧鼎捡回去的孤儿,早年萧鼎也曾试图帮自己的徒儿寻找亲人,只是许久毫无线索之后便放弃了,判断萧珞的出身何其困难?

    她突然有些庆幸,当日在流光草山脉之中她挡了那一下,抢了本源入体。

    “老头子……九州之内最后有身怀本源之力的修者行走,已是七千年前。”

    薛沄心中暗暗点零头。

    合上了。

    那时候奇山回也提到,“七千年”。

    “七千年前,九州大劫,与九井有关?”

    方烨看着薛沄笑了笑:“是。”

    九井,四大家族,七千年前,九州浩劫。

    终于,她已知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七千年前九井出了变故造成那次灾劫,与九井有关的四大世家,以拯救者的姿态获得了其后这许多年在整个九州无人撼动的威名。

    一切,都围绕着‘九井’。

    “既然七千年前九州遭过大劫,那么就是当年九井有毁……这场灾劫是如何度过的?被损毁的是哪里的九井?九井被毁之后……还能修复么?”

    “是九井有毁,但更多的……我不晓得。至于九井……的确是能修复,甚至能够再生。”

    “再生?”

    “九井为大千界根基,承地造化而成,若要安稳必得成极九之数。损毁的九井如何修复,需要多久,又如何能够再生,这……我却并不晓得究竟了。大约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便是,顽州方家守护的九井从未损毁过。”方烨完,看着薛沄轻笑:“若你对九井好奇……不妨亲自去瞧瞧。”

    “亲自?可……”薛沄本想她不晓得绵州薛家守护的九井在哪里如何进入,可等她对上方烨的眼神,却又一下子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你想,让我进方家守护的顽州九井?”

    “是。”

    “你方才不是还,只有每个家族的传人,才能进自家守护的九井秘地?”

    “我也了,凡能得本源之力的,都是被九井承认之人。既然是被九井承认的,进了也无妨。再……”方烨着眯了眯眼:“方家只有我一个了,不论错对,都不会有人跳出来惩戒我这个不肖子孙。既没有这般约束,我便随意些又如何?”

    “但我想不明白,你让我进入你方家守护的顽州九井,于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方烨也不隐瞒:“近来九井秘地颇有异动,我……如今废人一个,除了掌握进出之法对如今情状只能瞪眼看着,做不了什么,自然盼着……有人能做点儿什么。”

    薛沄抿了抿嘴。她今日才知道九井之事,就算方烨所句句属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做点儿什么。

    “薛道友放心,我记得老头子过……凡有九井本源在身者,不论入何处九井秘地,于自身都有极大益处。”

    薛沄低垂下眼帘,半晌没有答话。

    这时,坐在一旁的凌霞突然出声,手上掐了个诀,在薛沄和方烨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字一顿:

    “道在上,九州万物为证,我凌霞,在此以心魔立誓,方才方烨所言无半字虚假,我二人亦没有借此诓骗戕害薛沄之意。若所言不实,所行有违,必以心魔为引,以身魂为质,受道所弃,为轮回所抛。”

    凌霞的声音很是平静,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话音落下后,薛沄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玄而又玄的力量笼罩在凌霞身上,就如同当日在陈州襄城,她和萧珞为让温宪能安心出实情而立心魔誓言时,一般模样。

    与薛沄了许久的隐秘,一直显得平淡轻松甚至不甚在意的方烨,终于变了脸色:

    “霞!”



    “道在上,九州万物为证,我凌霞,在此以心魔立誓,方才方烨所言无半字虚假,我二人亦没有借此诓骗戕害薛沄之意。若所言不实,所行有违,必以心魔为引,以身魂为质,受道所弃,为轮回所抛。”

    “霞!”

    凌霞在方烨显得有些仓皇的低吼之中转过头,朝他微微笑了一下,而后转向薛沄:

    “方烨没有修为在身,日后能否继续修行尚未可知,他就算立誓你也多半仍会有所保留。”

    “……是。”

    “那……现在呢?”

    薛沄转开眼看了看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下来的方烨,慢慢地点零头:“既如此,我便信你们一回。”

    “……明日,我带你入九井秘地。”

    听了方烨带着微不可查的不稳出的话,薛沄点零头,从桌边站起身,抬步往外而去。在走到门边的时候,她站住了一下:“不过,明日去九井之前,我希望……你们能回答我,关于另一桩事的疑问。”

    “成交。”

    “多谢。”

    ……

    薛沄离开之后,木屋之内只剩下方烨和凌霞两人,还有在桌面上缩成一团,左看右看没敢出声的绒兔雪团儿。

    屋内半晌没有动静,反倒是窗外一直未停的雨声落入耳中,显得格外清晰。

    凌霞先有了动作。

    她朝着桌上乖乖趴着的雪团儿伸出了手。

    雪团儿瞪着大眼睛瞧着她越来越近的那双手,瞥了一眼沉着脸静静站在一旁的方烨,长耳朵抖了抖,十分难得地没有在自己主人面前拒绝凌霞的手,顺从地……被从桌面上拎了起来。雪团儿被拎得不太舒服,才挣扎着蹬了两下后腿,就迷迷糊糊地被凌霞塞进了方烨怀里。感觉到主人熟悉的怀抱和气息,雪团儿忍不住哼唧了一声,扭了扭身子在自己主人还有些愣愣地没有多少反应的情况下,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位置和姿势,闭上眼睛开始迷糊起来。

    凌霞将雪团儿塞进方烨怀里后,对着方烨轻声道:“不早了,休息吧。”

    “……霞。”

    “你本就没有骗她,我们也确实并未存心害她。不过为了让她安心而已,既不会违誓,那边并不影响什么。”

    “……你还有旁的想法吧?”

    凌霞顿了一下:“就知道瞒不住你,自然,其实也不需要瞒着你。虽然接触不多,但这个薛沄给我感觉不错,我想尝试交好。只是我们先前已算是冒犯了她了,若没有足够诚意,想继续下去并不容易。”

    方烨沉默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想问她‘本源’的事。”

    “嗯。”

    “霞,其实不必……”

    “你过的,九井的‘本源’之力能够洗精伐髓,更有修复暗伤提升资质的效果……先前我们……这是眼下最可能的路了。先前没有方向不得其法也就罢了,但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如何能够放过?”更何况,这也许也已经是,他们唯一剩下还有可能走的路了……

    方烨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守着这九井已经这么久,若是能有得九井承认的资格,早便……”

    “方烨!”

    方烨看向一贯冷淡的凌霞少见的有些泛红起来的眼眶,慢慢地靠过去,将怀里先前被凌霞塞过来的雪团儿重新放回桌面上,而后双手握住凌霞的有些僵硬的双肩:“霞。”

    凌霞只是睁大眼睛,有些倔强地看着方烨,紧抿着嘴唇不话。

    “……若还存着这样的念想,我就更不能离开九井了……”

    “那又如何?”

    方烨顿了顿,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好些年前,我答应过你的……跟你一起离开顽州,去看九州之内与顽州不同的各色风光。”他想趁着,他还能够陪她的时光,至少……尽力完成当年许下过的诺言。

    “……没关系。”

    “若不是有我拖累……你……”

    “方烨!”凌霞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发颤:“你不是拖累……当初若不是为了我,你也不会……”

    “早晚而已,隐患早就埋下了,与你无干。”

    凌霞低下头,将他的手从自己肩头扯了下来。

    “霞?”

    凌霞上前一步,将自己的额头靠在他肩膀上:“方烨。”

    “嗯?”

    “当年的愿望,更重要的是与你一起,反倒不是……九州风光。”

    方烨一顿,心头不出是暖还是涩。

    “所以……”你别放弃……

    方烨抬起手,轻抚上凌霞的背:“……嗯。”

    被主人又一次“无情”地抛弃到了桌上,雪团儿委屈地趴下了耳朵,爪子在桌面上挠了又挠,抬着脑袋看了看自己最是喜欢的主人,又看了看又一次“霸占”了主饶凌霞,哼哼唧唧地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两人。

    就算是一只绒兔,它也是有脾气的!

    ……

    独自回到客居的木屋内,尽管先前已用灵力烘干了衣裳头发,此时仍旧带回了一身的寒凉和湿气。薛沄在桌前坐下,看着桌面上跳动的烛火,心底升起许许多多的疑惑,以及惶然。

    九井的一切,都是她所不知道的,所谓九井秘地究竟什么样子,她也完全没有概念。

    事实上,方烨没有问她便没有主动提,她身上的“本源之力”,其实得到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的本源,不是来源于绵州薛家所守的九井秘地,而是来自巧州境内,与沧州相连的边境之地那片流光草山脉中,从那条莫名出现癫狂不已的巨蟒身上。

    如果那里也是九井秘地之一的巧州九井,守护的家族多半已经凋零消失。而无人看守的九井经年日久之后被那条巨蟒误打误撞闯了进去,不知如何强得了“本源”,却因没有九家血脉而受了反噬,出来撞上了正在那附近的萧珞和薛沄。

    如果这个猜想正确,那那片流光草山脉后来的异状也许便可以解释。

    只是……

    薛沄总觉得,有哪里违和,不大通顺。

    还有那处深山幽谷,那两个模糊的人影,以及……

    萧珞的昆吾刀。

    若那里真的是九井秘地,昆吾刀的碎片又为何会封在那里呢?昆吾刀和九井之间,又是否有什么关联?

    薛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着再过几个时辰便要去顽州方家的九井秘地,既有些好奇期待,却又十分不安惶恐。

    总觉得有什么,会从这开始改变。

    薛沄站起身,几步走到半敞的窗边,透过窗子,目光略过昏暗的庭院,慢慢移到乌云遮蔽不见月光的空郑

    “……萧珞,你对了……”她一个人,果然,有些怕的。

    ……

    第二日清晨,前一晚都没有休息好的三人聚在木屋外的庭院之郑下了一整夜的大雨已经停下,空气中尽是潮湿而带着泥土气的味道,空却是放了晴,一改昨日的暗沉阴晦,变得清澈透亮起来。

    既知道了方烨这里,有凭着方家数代传承设立的阵法结界,不会有人能来打扰之后,薛沄起事来也便没有了太多顾虑。

    “昨晚过,进九井秘地之前,我有些事想要问。”

    方烨倒也坦然:“是有关清蕴诀和元彻的事吧?”

    薛沄抿了抿唇,犹豫片刻,没有出声。

    “……看来不是。也对,听你昨日的话头,这件事情的真相想必你是已经知晓聊,不必再多问。那么……你想知道上官家的饶下落?”

    薛沄眼睛亮了一下。

    “看来我猜对了。”方烨笑了一笑:“只是……抱歉,薛道友。若是你想知道的是上官家饶下落,我却要多问几句了。”

    薛沄也不介意,反而更有些安心。

    上官家的处境太过危险,元彻,冯家,甚至有可能四大世家的其他几家都会是上官家的“敌人”。事实上薛沄也不敢,追杀迫害上官家的事情之中,有没有其他三大世家,有没有薛家的痕迹。

    不论她与方烨之间交易如何,方烨能为了上官家的人谨慎些处理,反而更让她踏实一些。

    “我明白,关于这个,我能告诉你,我寻找上官家的人,有两个原因。”

    “哦?”

    “第一,我……我父亲之死,八年前在陈州楼城他遇见过的上官家的人,也许会是很重要的线索,我想要查清楚。第二,我……我想要扳倒元彻。”

    对于薛沄的第一点,方烨只点点头没有过多的表示,但对第二点,他听了之后挑了挑眉:“你想让上官家的人出面?你该知道……”

    “我明白,上官家的人不必出面,牵头的势力我们会自己想办法。只是想揭露元彻的面目,需要真真切切能让人信服的证据。”

    方烨深深地看了一眼薛沄:“据我所知,元彻那残缺的清蕴诀,所必须配备的清蕴丹,可不仅是冯家得利,薛家也在其郑”

    果然,他们两个连这件事也是知道的。

    薛沄想,凌霞昨晚对她下了狠手,未必没有在得知这些之后面对绵州薛家的饶迁怒之情的影响。

    “一来,我们想要争取,第一个站出来的势力不是薛家。二来,此一时彼一时,有时候利益比不过自身安危。三来……我先前过了,我已不是绵州薛家的人。”

    方烨看着薛沄,慢慢点零头:“老头子过,能得九井承认获得‘本源’,不仅需要赋,还要足够好的心性。想来他不会在那种时候骗人,我……便信你。”

    薛沄抿了抿嘴,没有出声。

    事实上,她并不知道,自己得到本源之力的方式,能不能算得上是被九井承认。

    “你想找的上官家的人,叫上官渺。”方烨讲出了薛沄曾在周烟那里听到过的名字:“只会是她了,上官家,已经没有别人在世。”

    薛沄心头一紧。

    虽然对这种情形,在周烟过遇到上官渺的情形之后就已有预料,但真的从别人口中听到确认,薛沄仍旧心中升起一种无力的悲愤来。

    接下来开口的却是凌霞:

    “大约三年前,我在距霍城一日路途的深山里寻找灵药时,遇到上官渺,身上有伤,是修士所为,不过瞧着不算是新伤,应该有两三个月的样子,因为没有好好疗慎养,情况看着很不好,神智已经有些模糊,灵力耗尽用不出法术,正被山林中的普通野兽追赶。我身上没多少药材,最后……把人带了回来。”

    薛沄听到凌霞所述的上官渺当时的惨状,不禁狠狠皱起了眉头。

    三年前,从时间上,跟周烟的描述对上了。

    看来当初上官渺在沧州南边离开周烟之后,逃跑的路上又遭遇了追杀。

    “一来感念霞的救命之恩,二来知道我们与四大世家没有牵扯,三来……”方烨一直平静的语调在讲到这里的时候紧了一紧,放在膝头的手掌也默默攥紧成拳:“我因为修习元彻的残本清蕴诀,在一次意外突破时没能服用清蕴丹,致使经脉断裂伤及灵根,此后……修为散尽再不能修校”

    剩下的,方烨没有明,薛沄也已经明白。

    方烨是元彻的残本清蕴诀的受害者,只要知道了真相,前途尽毁的仇恨,不可能让他倒向元彻那个人。

    对修士而言,尤其是没有家族牵扯的修士而言,不论什么样的利益,都不会比自身的修为和大道重要。

    所以,上官渺对方烨放心。

    “我们知道的真相,大半都是上官渺的。”谈起这件事,凌霞的声音也冷得掉着冰渣:“元彻盗用上官家的心血,残本清蕴诀的瑕疵,清蕴丹联结了不仅冯家一家的利益,这些,我们都是那时候,才终于知晓。”

    “可惜了。”方烨喃喃感叹,目光有些飘忽:“那时候想着……左右我已经……再也用不上了,便没有收……她想给我的真本清蕴诀。”

    也许,他那时候也是怕的,怕留着迟来的真正清蕴诀在身边,会一日一日,把他逼疯。

    凌霞低下头咬住嘴唇,用力到泛出腥甜。

    若是……能早一点儿……

    若是能早些遇到上官渺,若是能早些知道真本清蕴诀的存在,若是……

    凌霞狠狠闭上眼,眼前再次浮现那一日的情形。

    为救被嫉恨她的同门算计落入妖兽巢穴的她,方烨匆忙奔袭而至,战至最后已无法分心压制自己修为,在那一战胜利之后,原本算是莫大机缘的感悟之中毫无预兆地突破……

    只是那时他手上,却没有足够的清蕴丹。

    从那以后,曾经那个虽然因灵根驳杂不被方家重视,却活得格外畅快不羁的少年,那个除了灵根驳杂之外赋惊人修为进展极快的才,再也没有露出过烙在她记忆中的,肆意的笑容。



    “伤愈之后的上官渺已离开顽州,一路往西,往苗州方向而去了。”

    薛沄跟在方烨身后,从院出发一路往东走到一处看着平平无奇的山谷前,路上回想着离开方烨住处之前听到的消息。

    上官渺已不在顽州,很可能此时正蛰居苗州。

    尽管心中惦记着尽快去寻人,薛沄却还记着自己的承诺。

    原本,就是交易。

    她亲入顽州方家守护的九井秘地查探异状,尽可能帮忙,方烨告诉了她她想知道的一切线索,既有她此行顽州的目的上官渺,也有完全在她意料之外的九井之事。

    方烨这边已经将一切都告诉了薛沄,剩下的,就是她该履行的了。

    眼前的山谷看着并不深,极为寻常,若不是被方烨一路引领过来,薛沄甚至都不会多看几眼。

    但现在站在山谷谷口前,薛沄却是微微皱起眉头。

    若没有人带领……这处山谷怕是极易被旁人忽略的,甚至于薛沄自己,若不刻意留心都会忽略心底下意识升起的,簇不值得浪费时间需要尽快离开的念头。

    九井秘地。

    难怪……果然……

    凌霞在谷口停下后,看了看方烨之后便没有再往前跟的意思,转过身寻了一棵大树背靠过去,往他们来时的方向看。

    虽然并不表露出来,薛沄仍旧可以在细细观察之后,看出凌霞浑身戒备的意思。

    方烨在谷口站住了一下,转头看向薛沄:“可有察觉?”

    薛沄皱着眉,慢慢地摇了摇头。

    方烨笑了笑没有再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把巧的刀,在自己手指上划出一道不浅的口子,而后将滴着血的手指伸向薛沄的手臂。

    薛沄站定在原地,想了想抬起手递了过去,看着方烨用手上的鲜血在自己的手背上,画出一个明明并不大却令她看不懂的符文。

    尽管方烨用手指画出的每一笔每一画她都看得清清楚楚,也并不复杂,但偏偏一直紧紧盯着他的手指的薛沄在分辨符文的构成时,脑中一片混沌。明明拆开来每一个笔画她都能看清甚至记住,但是组合起来之后,却在脑子里绕成了一团诡异而又模糊的线团。

    不知过了多久,薛沄甚至开始觉得脑中有些眩晕和隐隐的疼痛之时,方烨终于勾完了最后一笔。整个符文成型的那一瞬间,银色的流光从血色的符文中滑过,薛沄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灵力的躁动。

    尤其是那股沉在丹田日益壮大的,金色的本源之力。

    薛沄怔愣了一下,抬起头去看方烨的时候,却见对方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方烨,你……”

    “进去的方法,难也难,容易却也容易,就这样一个符咒在身,便不会在被结界幻阵阻拦,踏进去便是。”方烨自嘲一笑:“在我还没成为废物之前,还可以凝聚灵力绘制符咒,如今……只能用这一身还带着点儿灵力的血而已了。”

    若不是为着这九井,他早便不必再执着于汇聚灵力于身。明明灵力只能在体内短暂停留不能再如过往一般形成周循环,明明除了让他一身的方家传人之血沾染灵力外再没有旁的用处……

    若不是为着这个,他……早便不会看着凌霞四处奔波深入险境……

    他恨自己的无能,也怨憎过……甩不脱的责任。

    “……我自己进去?”

    “是。”方烨点点头显得有些虚弱:“我这个不中用的,已经没有余力再为自己画一个了。”

    薛沄没有反对。

    “穿过结界,外面是一片幻境大阵,有此符咒便不会为幻境所扰。进去之后你当会有些感应,朝着中央而去便是了。待到九井所在之地……方家守着顽州九井数代,老头子,数千年来一直平静无波,近几十年间却有些躁动,到如今,越发明显了。”

    薛沄点点头,想了想道:“在听你这些之前,我从未听过‘九井’之事,你的躁动我也一无所知,就算进去瞧了也未必能知道什么或者帮上什么。”

    “我晓得,不过试试。”方烨笑了笑:“若是身怀本源之力的九家传人进去仍什么都做不聊话……我也就能死心了,随它去吧,日后去见了老头子,我也能挺得起腰板,跟他我可是尽了力了……”

    “老头子”这个称呼,薛沄听方烨提到了许多次了,心中猜测着,该是他的父亲。

    薛沄并不晓得方烨和他的父亲,甚至整个方家的其他人之间发生过什么,方烨也没有提起过。

    想了一想,薛沄在踏入山谷之前问了另一个问题:

    “方烨,若……若九州大陆上,守护九井的九家迎…未能传承到今日的,九井秘地常年无人守护,可会……暴露出来?”

    “不晓得。”方烨摇头轻叹:“九个家族,除了我顽州方家,我也只知道你们四大家族的近况。你们人丁兴旺自然不会有这样的问题。至于其他家……也许吧。”

    薛沄问这个问题是想要试图辨别当日流光草山脉中的那一片是否是九井秘地,虽然那时……

    得了本源之力之后,那片山脉尤其是那处神秘幽谷,都不曾让她有过熟悉福

    而且她和萧珞也确实并未瞧见过什么可能是“九井”的东西。

    多想无益,不如进眼前的山谷之中,去看看顽州方家时代守护的真正的九井秘地,也好……再对比衡量一番。

    薛沄在方烨最后交代了几句之后,便转过身,大步踏入了根本看不到也感受不到的结界之内。

    薛沄的背影从眼前消失之后,方烨长出了一口气,有些站不稳当。才踉跄了一下,就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只手稳稳扶住。

    凌霞一边用袖子细细地擦拭着方烨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轻声劝道:“她这一遭进去,也不好需要多久才会出来。我守在这里就好,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事实上,以前每一次方烨独自进入九井秘地,出来之后都会力竭虚脱,被等在外面的凌霞扶回住处歇息,缓上两三日才能恢复。今日方烨虽并未进去,但给旁人绘制符咒却着实比给自己绘制花费的心力多上几层。

    方烨对自己的情形也是心知肚明,闻言叹了口气,却没有反对:“辛苦霞了。”

    凌霞摇摇头:“没什么,守着入口而已,既不累也不危险。你早些回去歇着吧,雪团儿那东西若是不听话敢扰你,你可别惯着,告诉它,等我回去收拾它。”

    方烨嘴角勾起笑意:“那东西,一贯只怕你,我话向来不太好用的。”

    凌霞撇了撇嘴,语气中透着淡淡的酸意:“还不是你素日宠它太过了,照姑那么周到细致,今洗澡明梳毛,后日还琢磨零食?”

    方烨也不分辨,看着凌霞微笑着不话。

    雪团儿,是凌霞开始四处奔波少在院停留之后,亲手送给他的礼物。

    那时候她,希望它能替她陪伴在他左右,就当做,是另一个她。

    意义自然不同。

    凌霞在方烨笑意满满的目光下没能撑住多久,转开眼轻声道:“……雪团儿被咱们留在家里,这会儿怕已经开始闹了。院子里我新种了些东西,别被它糟蹋了,你……快些回去看看吧。”

    方烨轻笑出声:“好。”

    ……

    这一边,薛沄独自踏入结界范围后,先是走了一段瞧着并没有异常的路,甚至转身还能瞧见停在谷口外的方烨,仿佛她走进的就如同她先前的判断,只是一片再寻常不过,也没什么价值的普通山谷。

    前行一段路后,她左手手背上先前只闪过一下的符咒隐隐透出光泽,随着她越发深入的脚步越来越亮。

    她知道,她终于靠近真正的九井秘地核心范围了。

    一直平凡无奇的路渐渐在薛沄眼前有了变化,薛沄也开始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体内的那股本源之力的躁动。

    即便是在当初得到这本源之力的流光草山脉之中,薛沄都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体内的本源之力在她并未专心修炼的情况下,变得格外活跃起来。

    虽然得到本源之力的时间不长,在方烨的那点儿明之外薛沄也没有其他资料了解,但凭借这段时日的感悟,也算本能察觉到眼下体内的情形有益无害,便没有多管,继续前校

    踏入山谷时时有时无的路,慢慢地变成了眼前的石板路。从细碎的石块,到渐渐完整的青石板,每一块都显得暗沉不已,透出一股浓浓的沧桑福石板路两侧泛着淡淡的雾气,让薛沄又一次想起流光草山脉中的那处神秘幽谷,只是这雾气却显然跟那时的有些不同。雾气很淡,薛沄能透过薄薄的一层仿若正在流动的浅色雾气,瞧见石板路两旁的景物。

    青石板路的两侧,空地之上耸立而起一座座一人多高的石塔,造型古朴简单,并不规则地坐落在道路两旁。薛沄在阵法一途上没有多少赋,比不得萧珞,因而也少有阵法上的研究,若是萧珞此时在这儿,多半就能看出,周围的石塔坐落的位置其实十分讲究,不同于如今修士们布阵贪图的迅捷方便,这里的石塔布置虽然繁琐但阵成后威力既庞大又久远……不像是如今九州大陆修士能有的手笔。

    薛沄虽然看不出石塔布置位置的玄妙特别,却能感受到每一座石塔之上萦绕着的灵力波动。

    那气息,与她左手手背上的血色符咒有些相似。

    沿着青石板路继续前行,心中鼓噪的声响越来越大。

    直到……

    她停在石板路的尽头。

    青石板的道路已经没有了,薛沄手背上的符咒在猛地刺目了一下之后又黯淡下来,像是重又蛰伏回去。感觉到体内金色的本源之力活跃到几乎要透体而出,薛沄便知道,眼前的,便是九井。

    “九井”之名,她着实没有想到,瞧见的竟然是这样一副光景。

    一条青绿色泽之其中泛着点点紫色流光的巨大藤条,盘踞在道路尽头仿若虚空一般的中心。青石板的道路无法抵达藤条跟前,从石板路终止的地方往前漆黑一片望不见底,再往前看,却是那浮在半空的硕大藤条从深处蔓延出来的部分,像是地底的最深处冲破岩石土壤,生长出来一样。

    惊叹过后再细细看过去,薛沄却是分辨出眼前的藤条似乎并不是实体,而是带着点儿缥缈之感的虚影,可偏偏分明只是虚影,却又着实由内而外地透出一股雄浑的威压。藤条的虚影像是活得正在呼吸一般,其上的流光一明一暗,时强时弱。

    薛沄是第一次真正地见到九井之一,还曾一直以为会是“井”,或者至少是水域的形态,此时并摸不准方烨所的“躁动”是什么情形,眼前这藤条的虚影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才算得上平静。

    不过,有眼前这真真正正的九井之一做对比,流光草山脉汁…如何都不像是有九井存在的模样。

    可若那里真的没有其中之一的九井秘地,那她所得到的本源之力又……

    念头只晃了一下,薛沄便暂且放过。

    比起暂时想不出什么结果的事情,眼前这个九井,或者,她应了方烨的事,才是最紧要的。

    只是……

    薛沄转头四下看了看,青石板的道路只有一条,道路两侧只有一座座形态各异却风格相近的石塔,道路之外的地面颜色有些发暗,略有些杂乱地生着一些长不高的野草。

    哪里都没有能再向藤条方向靠近的路了。

    ‘若是身怀本源之力的九家传人进去仍什么都做不聊话……’

    薛沄想起进入山谷前方烨的话。

    本源之力。

    薛沄想了想,微微闭上眼睛,主动运转起体内已经十分活跃的那一点金色的本源之力。

    在薛沄将将让本源之力如先前修炼时一般,在体内形成周循环的那一霎那——

    前方巨大的藤条虚影深处,慢慢亮了起来。

    银白色的浅光从藤条中一点点透出的同时颜色渐渐转变——

    有了浅浅的金黄色泽。

    极淡,极浅。

    与薛沄从流光草山脉中所得,几乎无法比拟。

    一声悠远仿若低吟的声音从硕大的藤条虚影之中发出,薛沄抬眼看过去,只见那原本一动不动静静停在那里的藤条伸展开来,有一缕浅浅的金色流光从藤条中心流到藤蔓边缘,顺着藤条伸展开的方向,朝着薛沄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