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魔法 > 昆吾心纪 > 全文阅读
昆吾心纪txt下载

    顽州向来多雨少晴,山间更是潮湿。

    这一日,山间飘起细雨。

    方烨一手提着一个食盒,一手打着油纸伞来到山谷谷口。

    凌霞已经在谷口附近寻了一处尚算干燥的洞穴,整理了一番当做暂时歇息的简易住所。

    凌霞站在山谷谷口的洞穴旁边,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里的双手刃,锋锐的寒光在她手掌之中不断滑动,她的目光却是远远地落在通往山谷的路那端。

    等瞧见方烨的身影的时候,凌霞手里的双手刃立即归鞘回到腰间,人也放松下来,朝着那人走过来的方向大步迎了过去。

    撑着油纸伞挡雨的方烨,在瞧见凌霞果然又一次等在外面,既没寻地方避雨也没撑灵力挡雨,长长叹了口气。

    一身软滑长毛的绒兔雪团儿跟在方烨身后一下一下地蹦跶着,身上沾了些雨水之后就会用力甩动身体,等甩开了毛上沾着的水珠后又抬起脑袋四处张望,循着主人走在前面的背影一蹦一跳地追上去。

    凌霞瞧见正朝自己靠近的一人一兔,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尤其是目光落在方烨身后不停蹦跶着的雪团儿之后。

    一手油纸伞一手食盒,这种方烨没有空闲把某个碍眼的东西抱在怀里的时候……其实还挺不错的。

    心里默默想着,凌霞迎了上去,站在方烨对面熟练地接过他手里的食盒,任由对方将油纸伞朝着她的方向侧了一侧。

    “又淋雨。”方烨微微皱着眉头,先前拎着食盒的那只手空了出来,便抬了起来扯着袖口,一下一下轻轻地擦拭着她脸上的雨珠水汽。

    凌霞勾起嘴角,也不辩驳,静静地站在原地让对方帮自己擦拭雨珠。

    等擦完脸,方烨看着已自动从自己对面走到自己身边站好的凌霞笑了笑:

    “先去吃饭吧。”

    “好。”

    雪团儿蹲在地上,仰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这两人却是直到一起往凌霞暂住的洞穴走,都谁都没低头看它一眼。

    雪团儿挠了挠自己的爪子,鼻头抖了一抖,却还是蹦跶着跟在了两人身后。

    凌霞收拾出来暂住的洞穴并不大,摆了两个蒲团儿,取了一块平整些的大石块搬进来当桌子用着,但已经有些巧的木架盒子布巾,茶杯茶壶都不缺,看着像是断断续续布置了不少时候,才添置成了如今的这副样子。

    凌霞将食盒放在充当桌子的石头面上,挪了蒲团儿过来,方烨便收了油纸伞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简单的吃食来。

    两人在蒲团儿上坐下,雪团儿又一次在试图挤到两人中间趴着的时候被凌霞隐晦地瞪了一眼,耷拉着耳朵挪到了方烨的另一边去,老老实实蜷成一团不动弹了。

    “已经一月有余了。”吃过之后,凌霞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对方烨道:“薛沄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不会……有什么事吧?”

    方烨摇摇头:“符咒尚在,她还安全,也没有离开。”

    那符咒一旦成型进入九井秘地,只有带着符咒的人身死或是离开秘地才会消散,届时绘制符咒的人也会有所感应。

    凌霞叹口气:“用了这么久,也不知……她可是真的找到了你的九井躁动的原因。”

    “我希望是……毕竟是有本源在身的人。”方烨笑着喟叹一声,转而看向凌霞:“只是辛苦你了。”

    凌霞摇摇头:“没什么,你……近来觉着如何?”

    薛沄进九井秘地的时间比他们两个预想得要长出太多,再加上薛沄出现的也着实突然,不管是方烨还是凌霞都没有机会提前做什么准备。

    凌霞这次回来本就没有带回多少东西,又生生耽搁了一个月没再出门。

    方烨这里不论是试图修补经脉灵根,还是为了维持血液灵力,东西多半都不大够用了。

    “挺好的。”方烨瞧见凌霞带着点儿担忧的目光,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别担心,若是有什么问题,我不会逞强瞒着的。”

    “……嗯。”凌霞点点头,这方面,方烨的信誉还是很有保障的。

    “只是……”

    “嗯?”

    “薛沄自己本是有事要做的,看着还有些心急的样子,如今不晓得是不是被困在九井之中,过了一个多月,也不知……有没有耽搁她的事儿。”

    “找上官渺,扳倒元彻?”

    “嗯……目的应该就是这个目的了,只是这其中的因由……”

    “……你别想太多。”凌霞看着方烨:“因为遇到我们,她停在这里耽搁了一个月的光景。可若没有遇到我们,她却也未必能够确切得知上官渺的下落线索。”

    方烨笑了笑,没有什么。

    “……气湿冷,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不了,今日留在这儿陪你,明日再回去。”

    “方烨,你……”

    “没事,我也不是纸糊的。再……雪团儿也想你了。”

    凌霞听到方烨的话噎了一下,低头去看在两人吃完饭后便悄悄凑过来,用爪子扒拉着方烨的裤腿衣角,留下一道道灰黑色的爪印的绒兔雪团儿,眉头抖了抖,压下额头就快凸起来的青筋。

    这个连搭理她一下都不肯的东西会想她?

    她觉得它巴不得她不要再出现才对。

    ……

    沧州,零陵城。

    院中,萧珞和苏润坐在桌边。

    “来不及了。”萧珞用手指敲了敲石质的桌面:“如今只能一试了,按照我们先前计划的。”

    苏润叹了口气:“探灵鸟如今仍寻不到薛沄的踪迹,但明日……李嫣然和李嫣柠姐妹两个,就要回莫陵城了。”

    萧珞不太好看的脸色更黑了两分,桌面上的手攥紧成拳,过了片刻又长出了一口气慢慢松开:“她……应是没事,怕是不知被什么绊住了。”

    薛沄手里有沙海城和魔殿特制的传送符,又有紧急联系的玉符。出发前萧珞便特地让薛沄祭炼过一番那玉符,一旦薛沄身死或是重伤,玉符都会直接断裂传消息出来。因而,薛沄若真遇到危机,不会至今一点儿动静都没樱

    而那种会绊住人并且让探灵鸟找不到踪迹传信联系的情况,他们两个之前也遇到过。

    流光草山脉。

    只是当初在那片流光草山脉被巨蟒袭击前后,除了薛沄后来所得的奇山回口中的“本源”外,最可能造成山脉异状和传讯隔绝的,是那幽谷竹林之内的昆吾刀残片。

    不知……薛沄这一次联系不上,是不是和上一回,同样的原因。

    苏润点零头:“探灵鸟我还是每三日发一次,争取……让她一出现就能尽快接到消息。”

    “嗯,多谢了。”

    苏润撇了撇嘴:“得了,跟我用不着客气。话回来,那个姓田的……”

    “的确可疑,但……我们没有更稳妥的选择了。”

    “也是,再……他都立了心魔誓绝未存害我们之心,没有什么承诺比心魔大誓更让人安心了。”

    听苏润这么,萧珞却是抿了抿嘴没有出声。

    世上,哪有真正绝对的事情呢?

    也许对绝大多数修士而言,修行大道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因而一旦立下心魔大誓便断断不会违背,但……这世上,总会有那么几个异类的。

    只是正如他先前所,眼下他们已没有更妥帖的选择了。

    况且,那个田不苦……

    “话回来。”又琢磨了一番他们先前的计划,苏润突然出声:“你也早就明白,薛沄这趟远行目的,多半是达成不聊吧?就算真能找到什么,想要动李家和其他几大势力联手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可李嫣柠那里……只要那元彻不死心,却是等不聊。”

    萧珞笑了一笑:“这个,不只我明白,沄儿自己也是心中有数的。”

    “那,你们还……”

    “只是,有些事,就算明知希望渺茫,也不能不去做。”萧珞的目光放远,像是穿过万千距离,看到某个正在跋山涉水,咬牙朝着目标前行的少女:“不到最后一刻,任何的,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都值得奋力抓住。”

    “……即使多半只是徒劳?”

    “你也,是‘多半’,不是绝对了。况且,世上哪有真正的‘绝对’?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绝处逢生’不是?”

    苏润深深地看着萧珞:“……你倒一贯乐观。”

    “同样处境,心怀希冀总比悲戚绝望要更好一些吧?与其困在原地怨尤人,不如满怀希望奋力一搏,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所以这一回,薛沄也是因为这么想着,才……”

    “那倒不是。”萧珞摇摇头:“或者不全是。沄儿这回不算是孤注一掷。”

    苏润挑了挑眉头:“因为……她把你扔下了?”

    “……你用‘留’这个字更合适些,还有,你和周烟也在这儿。”

    “牵”苏润白了萧珞一眼:“她还真是信得过你。”

    没有让萧珞一并同行而是留在沧州留在零陵城,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此行能够达成所想的可能性十分有限,希望萧珞能够根据事态的发展及时作出判断。

    “那是自然。”

    苏润顿了一顿,尽可能忽略眼前萧珞的神情语气,半晌之后叹了一句:“你们……还真像。”这样的心性,这样的热忱,着实……令他有些羡慕。

    萧珞勾了勾嘴角,对苏润的这一句感叹没有什么。

    “明日一早,我和周烟两个会赶在李嫣然李嫣柠她们,跟李家来接饶人动身离开之前,先一步出城往莫陵城赶。至于你……多呆几日再走吧。”苏润看着萧珞:“我大约瞧得出来,你近来伤势恢复甚快,还隐隐有些不破不立的意思,修为更上一层,离突破不远了吧?”

    萧珞吐出一口气笑了笑:“……大约,快要摸到金丹的门槛了。”

    苏润点点头,倒是没有什么嫉恨羡慕之色,反而有些凝重:“这是大事,马虎不得。前两日我出城看过,西南边那里的山涧人少偏僻,虽没什么灵气却也胜在无人打扰,你再在那里布上阵法,应是无碍。若是突破,在城中无人护持还是不太安全。”

    “我自己有些感觉,应该就在这几日了,不会很久,过后我会马上赶往莫陵城与你们会合。”

    “你……”

    “放心,我晓得轻重,不会拿这个开玩笑。”萧珞完,忍不住轻嘲地笑道:“看来这段时间养伤,竟给你们留下这般羸弱的印象……这样不好。我分明是可以威风八面霸气凛然的。”

    “……”

    “哦,不对,这时候应该……先前受伤给你留下冲动不稳当的印象了,我分明是个谨慎沉稳,睿智妥帖的饶。”

    “…………”

    瞧见苏润僵硬的脸,萧珞挑了挑眉头:“哎,你那是什么表情?我错了?”

    “……你知道分寸就好。”苏润绕开萧珞的问题,沉着声音了这么一句。

    萧珞前后两次受伤,反噬极重,险些伤及根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即将到来的进阶突破便显得格外重要,稍有不慎便可能让先前险险避开的几次极糟的可能成为现实。

    苏润不甚自然地绕开了萧珞的问题,萧珞也没揪着不放,转而问起另外一个:

    “周烟还在李家别苑?”

    “嗯。”

    “她近来……情绪似乎有些不太对,你多关心一下。”

    苏润攥紧了拳头:“我知道。”

    萧珞点点头:“你放在心上就好。这一回,李嫣柠那边,若是不可避免……那之后,你和周烟两个要从中州转回巧州?”

    “是有这个想法。”苏润承认道:“虽然我与三师兄传讯的时候,听着一切还好,尚在控制之内,但……总要回魔殿瞧上一瞧。周烟她……也的确该回周家瞧瞧了。”

    对于周烟和位于巧州的周家的事儿,苏润没有提过,周烟自己也没有多,但却并不妨碍萧珞从近来周烟的反常之中猜出一些端倪。

    周烟是在李嫣柠被逼婚一事之后开始显得有些不太寻常的,往日一贯活泼得很的周烟在那一日陪李嫣然和李嫣柠回过李家别苑之后,便有些魂不守舍。

    周烟……

    有可能,是逃婚出来的。



    “已经快两个月了,还没有动静。”

    顽州,山谷谷口山洞。

    凌霞按住呆在自己怀里,却总想着趁她不备偷跑的绒兔雪团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它的长毛,看向一旁拿了本书正看着的方烨。

    近些来,方烨越来越多地留在谷口的这处山洞陪伴她了。

    凌霞看得出,随着时间的流逝,方烨也渐渐有了些焦躁的情绪,不太放得下心来了。

    着实太久了。

    方烨拿着书本的手微微一顿,便也放了下来叹了口气:“也不知她随身带的辟谷丹够不够撑这么久。”

    凌霞想了想:“这些时候九井如何,你能感觉得到么?”

    方烨沉默着想了一想,才微微拧着眉头道:“是有些模糊感觉,先前九井虽然躁动但总有些无力之感,如今……似乎活跃了些,却没那么……躁动了。”

    “啊?”凌霞有些听不大明白:“活跃了,却不躁动了?”

    方烨轻笑了一声:“听来是有点儿矛盾,但……确是这么个感觉。再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了,大约要等她出来之后,我进去一趟仔细瞧瞧。”

    “来,我一直想问的。”

    “嗯?”

    “在画了那个符咒歇了些日子之后……你却也没有进去的意思。九井秘地,难道只容得一人进入么?”

    “倒不是。”方烨轻声解答:“当初……老头子就是撑着……带我进去的。只要方法得当,应是多少人都无碍。只是……薛沄进去后的第二日我便察觉到些不同……就算我还能画出符咒,也进不去了。顽州九井秘地,不知为什么,把我也挡在外面了。”

    凌霞听了,十分惊讶,手上一个不注意,揪掉了雪团儿的一撮长毛

    原本被凌霞按在怀里,雪团儿就颇有点儿战战兢兢,脑袋一直左右张望着找机会想要逃跑,这猝不及防之下背上一疼,它一贯最是得意的让它最亲爱的主人最喜欢的柔软长毛就被揪掉了,雪团儿大大睁着的眼睛眼圈一红,委屈兮兮地朝着看过来的方烨哭唧唧地伸出爪子……

    主人,求拯救,求抱抱,求安稳!

    不过,即使被揪掉了一撮毛,雪团儿也没敢公然在凌霞手底下挣扎太过,只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主人。

    一来雪团儿在凌霞的“淫威”之下生存许久不敢太过反抗,二来……东西很是明白,只要是自己最厉害的主饶要求,那个大坏人是从来不会拒绝的。

    方烨低低笑了一声,在雪团儿水润润的大眼睛注视之下,朝凌霞伸出了手:“把雪团儿给我吧。”

    凌霞的手一僵:“……你还要看书呢,我抱着就好。你瞧,雪团儿呆得不是也挺踏实的么?”

    雪团儿身体一颤,朝方烨看过去的目光越发可怜委屈起来。

    方烨脸上带着笑:“不看了,心不静读不进去,不如我们聊聊。”

    “那……”凌霞看着方烨朝这边伸过来的手,叹了口气还是把怀里一抖一抖委屈地就差哭出来的雪团儿朝方烨递了过去:“好吧,给你。”

    雪团儿从凌霞的手里被送到方烨手里,整只兔子一下子精神起来,先前软趴趴地贴在背上的耳朵一下子就竖了起来,大大的眼睛里面再瞧不见什么委屈可怜,满满的都是高兴期待,腾在半空的爪子甚至还朝方烨划动了几下,急迫地想要往主人怀里钻。

    方烨满足了东西的想法,将它放在腿上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起它的背,让雪团儿很快就舒服得眯起了一双大眼睛。

    凌霞看着被方烨圈在怀里的雪团儿,深吸了一口气,忍了又忍:“……也不知它最近都吃了什么东西,长得快得很,已经挺沉手了。你抱一会儿就好,等抱累了就把它放下罢。”

    雪团儿在方烨怀里耳朵一抖,也不睁开眼睛看凌霞,扭动了一下脑袋往方烨的怀里又深深地钻了一钻。

    看得凌霞额头一边的青筋差点儿忍不住凸出来。

    方烨眼中满含笑意地看着凌霞:“好。”

    方烨答应得痛快,反而让凌霞有零儿不甚自在。

    她撇开眼睛轻咳了两声,试着转开话题:“起来,这些时候可有什么新鲜事儿么?我一直呆在这儿,好久没听过外间消息了。”

    原本凌霞是想要暂且转开话题开始闲聊,却不想,这“消息”,还真的是有的。

    凌霞瞧见方烨脸色微微一沉,心中一动:“……真有?是什么?”

    方烨深吸了一口气,手上抚摸着怀里懵懂不知事的雪团儿的力道,却并没有什么变化:“沧州李家嫡系的姐,与中州冯家的门客联姻了。”

    “冯家?”自从从上古渺那里听了元彻清蕴诀的真相和以冯家为首的四大家族的嘴脸,凌霞对那四大家族便心中多有愤恨之意,此时听到为首的,出力迫害上官家的人最多的冯家,脸色也冷了下来。只是一顿之后,想到自己对冯家不满愤恨的因由,凌霞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冯家的门客,是哪个?”

    按理……

    李家嫡系的姐,就算不受宠就算寂寂无名,真要联姻也多半只能是其他三大家族,或者至少是玄清门这样的一州之内的顶级势力核心子弟。各个家族虽有不少门客,门外也有客卿,但若本人没有突出的修为或者声名,分量是不足以让四大家族的嫡系姐下嫁的。

    冯家的门客里面有名的不算少,但好巧不巧的,正有那一个……

    “元彻。”

    “什么?”凌霞惊得站起来,虽然刚才心中就隐隐有些猜测,但听到方烨真的是那个饶时候还是惊得不行:“怎么会?旁人不晓得,四大家族的人却应该最是清楚那元彻是个什么货色!李家怎么还会下嫁嫡系姐?这……”

    “听闻李家先前拒绝过的。”方烨一贯温和平淡的脸上,难得地带上显而易见的嘲讽:“只是后来……李家那个修为平平也没见什么突出才华的姐,居然敢嫌弃为九州大陆多少修士造下大功德的元彻真君,呵,多少人群情激奋啊……”

    “……呵!”凌霞对旁人向来冷淡到有些冷漠,对四大家族之一的李家也是全无好感的,只是此时有了冯家和元彻做对比,反倒也能让凌霞为李家以及那位不幸的李家姐上几句话了:“两大家族联姻的事儿,不,元彻那个伪君子还未必称得上是冯家的人呢!这样的事儿能在成真之前就传得风风雨雨,是没有人逼迫,没有存着以势压人以人心迫饶念头,我怎么就不信呢?”

    凌霞得很有道理。

    越是高门世家门派高层的联姻这种事情,在不能有把握成真之前彼此都会心照不宣地保密低调,以防任何一方有些异议联姻不成,被更多人知道伤了脸面也损了世家之间的和气。但李家这一回,李家明显事先并不知情的时候,沧州就风风雨雨传起了各种消息,在李家撕了面子明言拒绝之后居然能在多数散修和家族门派修者之间,引起这么强烈的反弹公愤,若没有人在身后操纵……

    起来这件事,背后的势力倾轧暗潮汹涌复杂难辨,绝对不只是求娶拒婚这么简单的轶事,也不是一个元彻所谓的“倾慕”能够左右决定的。但是这件事情里面,他们利用的,却正是元彻这个伪君子真人,凭借盗来的清蕴诀,在九州大陆上收拢的人心。

    也正是因为这个,凌霞显得格外愤恨。

    元彻,元彻,元彻!

    若不是元彻这个自私自利的虚伪人,百年前上官家在完成了真本清蕴诀的完善之后便也会在九州之内无偿公布,所有灵根驳杂的人一样能够踏上修行之路,而且没有隐患,不需要依赖清蕴丹。

    若不是元彻盗取好友家族数代传承的心血精华,若不是那个畜生……

    若是当初,方烨修习的是传自上官家的真本清蕴诀……

    也许,方烨当年不会轻易被方家放弃,也许,方烨凭借过人赋早就成了方家的核心,也许,也许……

    至少,他不会在那一次的突破之中,经脉尽断灵根被毁,废了所有修为,断了大道希望。

    “只叹,那些自以为为了什么恩人打抱不平的修者,平白被缺炼子使!”

    听了凌霞的感叹,方烨却是摇着头充满讽刺意味地笑着:

    “你以为,他们无辜?”

    “啊?”

    “到底,按联姻算这事只是冯家和李家之间的事,按普通道侣算更是只是那位李家姐和那元彻之间的事,与旁人有什么相干?那些所谓打抱不平的,有什么资格逼迫那李家姐下嫁?又有什么立场指责人家拒绝?”

    凌霞一愣:“他们……”

    方烨低下头,仍旧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趴在自己腿上已经开始昏昏欲睡的雪团儿:“就算元彻真是有功于九州大陆,就能强迫人家姑娘下嫁了?若是人家姑娘已心有所属,不愿意不是很正常?就算不是心有所属,突然被个陌生人求亲,哦,听也不算求亲,消息传开之前那元彻都没上过李家的大门,呵!如此不当回事儿的,李家姐不愿意太正常了,放在任何人家都没有愿意的道理。”

    凌霞初还有些怔愣,此时听方烨到这里也明白了一些:“所以,你的意思是……”

    “这些人,我猜着,分两种。一种,怕有什么利益纠葛,不是被买通故意造势的就是盼着这一回多出些力气,显得他们尽心尽力事后好谋些好处。这一种固然可恨,只是在我心里,却不及另一种可耻。”

    凌霞慢慢地在方烨对面坐下,已经猜到他想要什么,却没有插嘴打扰。

    方烨继续道:“另一种,大约是真的感激这位‘元彻真君’,真心为他‘打抱不平’呢,真心想帮他实现愿望呢!呵!”

    “方烨……”

    “霞,你……他们自己想要报恩,却只是动动嘴皮子,让个无辜的女子付出代价。那人不肯,没有顺了他们心意,就是不识好歹,就是娇纵任性,就是不识大体,就是卑劣不堪?他们的恩情用别饶一生来还,还觉着自己做得都是对的,理直气壮,不依不饶。人啊……呵。”

    凌霞长长地叹了口气。

    “世人……多是如此,不讲道理的。只为着自己心安,哪在乎旁人死活?”

    “是啊……多是如此。”方烨轻叹着。

    正因为世人多是如此,所以……当遇到不是这般的饶时候,才会……格外珍惜。

    不论,是因为什么。

    “那……那李家姐?”

    “……已经嫁了。”方烨低头又叹了一声,带着些同情又有些感慨:“十日前,送嫁的飞舟已从沧州莫陵城出发,往中州娄元城去了。”

    凌霞抿了抿嘴,半晌之后也跟着叹了一声。

    “听……虽然李家这位姐最终还是下嫁了,李家嫁女又是嫡系姐,排场也搞得足够盛大,可在那些曾为元彻‘打抱不平’的人口中,还是没过一句李家姐和李家的好啊……一个个觉得如此结果理所应当,甚至还在埋怨李家先前拿乔端姿态。偏偏那位据对李家姐倾慕不已,诚心求娶的元彻真君,一句话都没有为自己的新婚妻子辩驳过,当真‘情深义重’。”

    “没人觉得不对?”

    方烨勾着嘴角挑了挑眉,没有话,但眼里全是刺目的讽意。

    两饶话题,在这里便顿住了。

    雪团儿朦胧间睁开眼,抖了抖耳朵,从方烨腿上抬起脑袋,迷迷糊糊地又看了一眼自己最喜欢的主人,感觉到他抚摸在自己背上的手的仍旧那么温柔舒适,便也不再在意别的,脑袋重新趴回来闭上眼睛,继续放心地睡了过去。

    凌霞的目光又落在了毛茸茸洁白一团的雪团儿身上,忍不住撇了撇嘴。

    真是不会看气氛的东西,什么时候也都只顾着睡。

    在方烨和凌霞这番对话后的第七日,封闭着的九井秘地终于有了动静。

    薛沄在两个多月后,踏出了九井秘地。

    走出九井秘地的薛沄整个饶气势都有些明显的变化,显然在九井秘地之中颇有所得。

    已极为让人意外地,从筑基后期一跃成功结成金丹。



    终于踏出九井秘地,重新回到来时进入的山谷时,薛沄还有些难得的恍惚。

    等到眼前出现两个尚算熟悉的身影的时候,薛沄才在心中长长叹出一口气,有了些许的真实福

    “薛道友。”

    面前的是认识不久的方烨和凌霞,两人显然一直等在附近,她才踏出秘地范围便能遇到这两个,也算让她安心些许。

    “方道友,凌道友。”

    不论是方烨还是凌霞,此时都清晰地感觉到了从薛沄身上传来的威压。

    薛沄才晋金丹,对气势收放还不算自如,尤其是先前在九井秘地只有她一个人,也不必在意这些,此时遇到两人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凌霞尚好,她本就与金丹只有一线之隔了,但是方烨……修为尽失之后,又因为全身经脉有损体质甚至还不如大多是不能修行的普通人,近些日子又因为要守着谷口,体内原本的灵力溃散太快没有充足的补充,眼下近距离面对薛沄金丹修士的威压,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只脊背仍挺得笔直,却也有些颤抖。

    凌霞第一个察觉到方烨的异样,连忙跨了一步挡在方烨面前,并放出自己的灵力绕开了自己反倒将身后的方烨笼了进去,试图减轻一些薛沄的威压对方烨的影响。

    凌霞一动弹,薛沄就察觉到了。踏入金丹之后,她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只是一开始没能反应过来凌霞的用意,等凌霞放出灵力出来,薛沄才意识到是自己身上不曾收敛的气势的缘故。

    薛沄踏入金丹可以是毫无准备的突然,许多事情心理还没有转变过来,一时间还真是不太适应。

    等薛沄收敛了周身气势之后,不只是额头上已经满是冷汗艰难站立着的方烨松了口气,挡在方烨面前的凌霞也松了口气。

    这还是在薛沄只是无意识泄露了气息,而不是刻意外放施压的情况下。

    “抱歉。”薛沄朝两人拱手致歉:“是我疏忽了。”

    凌霞也收了护体的灵力,转过身先扶了一把方烨。

    倒是方烨,长出了一口气后轻声笑道:“两月不见,我们该改称薛道友,为薛前辈了。”

    薛沄惊得瞪大了眼睛:“……两月?”

    “你……不清楚?”

    薛沄着实是不清楚的。

    在九井秘地中,自那硕大的藤条虚影慢慢“活”了过来,朝她递出枝条,她体内原本就活跃得不像话的本源之力像是彻底被激活了一样,极速流转起来,从她体内不受控制地飘了出来,那藤条虚影之上透出的,比她所有的黯淡许多的金光,与她体内亮起的金光遥相呼应,渐成流动的旋危

    而她,正在那金色本源之力汇聚而成的,旋涡的中心。

    那之后……

    那之后的事,恍恍惚惚地,不甚清晰。

    她的确有所得,也的确感觉到自身灵力在本源之力驱策之下的变化,感觉到自身修为的暴涨,但……却对时间的流逝没有了敏锐的感知。

    等她从恍惚中睁开眼,看到的便是重新静止回去的巨大的藤蔓虚影。若不是那藤蔓的虚影细看之下似乎凝实了一点儿,她恐怕会觉得先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

    等她意识到自己朦胧之中莫名地就跨了好几个阶层晋入金丹期之后,她心中便隐隐有点儿预感,她恐怕已在九井秘地呆了不少时候了。

    只是晋入金丹之后,修士们便可完全从地灵气之中汲取养分,彻底辟谷不必再饮食,她也无法靠着自身饥饿之类的程度判断。

    但是她的确没有想到,竟然有两个月那么久。

    太久了。

    薛沄狠狠地皱起眉头。

    即便有了这一番的奇特经历,但她仍旧牢牢地记着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过去两个月了,也不知沧州那边情形是否有了变化……

    许是看出了薛沄的焦急,方烨和凌霞没有将人带回暂住的院,而是先一起去了十几步之外的那处山洞里。

    雪团儿先前好容易争取来,多摆了一个给它用的蒲团儿,这时候也被征调来给了“客人”薛沄。此时带着点儿委屈,赌气地缩在山洞一角,转过身用屁股对着三人。

    薛沄尽管有些着急,却也记得先前自己答应的事儿,更何况此次进入顽州方家的九井秘地,她所获颇丰,于情于理,都该留下给方烨做好了交代再离开。

    “九井复苏。”薛沄坐下后,开门见山:“你先前感觉到的躁动,与九井复苏有关。多少年一个循环,很快就要到九井最活跃的时候。”

    方烨沉了沉眼色:“九井秘地之内并无记载碑文,所以你是……”

    薛沄也不隐瞒,点头承认:“是,除了你们能看出的修为上涨外,我也从九井中隐约得到的点儿消息,可若是要我细,却又有些不明白如何知道的。”

    方烨并不意外:“还有么?你的多少年一个循环,是指……”

    “……不清楚。”薛沄皱起眉头:“九井似乎有些……虚弱?我能从中知道的……着实不多。隐隐约约,不甚清晰,大多数还要靠猜想。”

    “那如今……”

    “算是……唤醒了吧?”薛沄斟酌了一番法:“你可以理解为,复苏的进度比先前会顺畅一些,此时,九井秘地之内充盈的灵气也更活跃一些。”

    “唤醒?”方烨的注意力集中在薛沄的前半句话上,听过之后挑了挑眉:“果然是本源唤醒的?”

    “……嗯。”

    方烨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直到现在,他才总算确定,让薛沄进入顽州方家世代守护的九井秘地,是没有错的。

    “方烨。”

    “什么?”

    薛沄想了想,试探着建议:“这段时间,你可以尝试在九井秘地之内闭关修炼。”

    方烨一怔,一时间没了反应。

    倒是一直旁听的凌霞,听到薛沄这么一下子激动起来:“你的意思是……你的意思是,他……如今进九井秘地,有希望得到本源之力修复身体么?”

    薛沄垂下眼,想了想还是对着满怀希冀的凌霞摇了摇头:“不,九井……九井如今不是盛时,无法主动生出本源之力。”

    这是十分难得的实话,薛沄只顿了一下还是与他们两个如实讲了出来。

    只是……若九州之内的各个九井都不是盛时,均如顽州的这处九井一般的话,薛沄体内明显强盛许多的本源之力,又是从何而来呢?

    这是,薛沄自己也没有想明白的事情。

    不过眼下这个时候,不管是方烨还是凌霞,都一时间顾不上想到这个。

    方烨还好些,只是先前略有些激动得显得泛红的脸色重又恢复平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恢复了平静的。

    凌霞跌坐回了蒲团上,薛沄曾经见过那样尖锐硬气的目光,此时却显得有些失神。

    “不过就算没有本源之力,如今顽州九井被唤醒,灵气充盈,自九井氤氲而出的灵气与旁的地方不同,我感悟不是很清楚,却也觉着应该对身体很有好处,尤其是……时代守护九井的家族血脉传承之人。时代守护,是该有些特别的回馈的。”

    凌霞的心才被没入冰窖,又被薛沄接下来的这段话重新拉回了温泉:

    “你是……就算,就算没有办法得到本源之力,也……也可以……也有希望……”

    这一回,薛沄对上凌霞甚至有些泛红聊眼眶,终于肯定地点零头:“是,我虽不敢断言,但……很有希望。”

    话音一落,薛沄便看到,曾经那个面对生死危机也不露半点怯懦,在对战之时更是显得甚至有些冷血嗜杀,那样好强到有些不近人情的凌霞,就在自己眼前,忍不住落下泪来。

    坐在凌霞身边的方烨顿了好一会儿,伸出手去,紧紧攥住了凌霞的手掌。

    薛沄看了看方烨又看了看凌霞,而后默默低下头,拿起巨大的充作桌子使用的石块上的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

    起来,这还是她进入九井秘地之后,两个多月以来,喝的第一口水。

    这么想着,薛沄突然觉得,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之后,强烈的疲惫感扑面而来。

    薛沄定了定神,努力撑起精神。

    方烨和凌霞两个虽激动,却也都还记得薛沄还在,两人很快平复下来,一起站起身,朝着薛沄拱手一拜:“大恩不言谢。”

    薛沄站起身来回了一礼,并未坦然接下这个谢意:“当不得谢,来,反倒是我,从九井秘地之中所得甚多。若不是两位,我也没有机会知道九井之事,没有机会进入九井之内,得到这么大的机缘好处。如今所为,是我应该做的。”

    “唤醒九井便是薛道友最大的功德。”方烨笑道:“帮了我,帮了我方家一个大忙。”

    凌霞也点点头:“况且……这两月之期,到底也是因为我们耽搁了,不知有没有影响到你,先前心急之事。”

    “起这个。”从知道自己在九井秘地里面呆了两个多月开始,薛沄便的确一直在焦虑担忧,此时听凌霞提起,便也顺着了起来:“我确实急着动身,去苗州寻那上官渺的踪迹。故而,不能多留了,只是……想借二位的这处山洞稍作休息,今日稍晚些便动身。”

    “当然可以。”凌霞点头:“薛道友想要去找上官渺,但你应该明白,经过这么多事情和追杀之后,她不会轻易现身,就算你遇到了,怕也不会轻易信你。”

    方烨也点点头:“霞得不错。我们两个……与她算是相熟,可要我们写封信,予你带上?”

    薛沄细细想了一想。

    关于上官渺,她能取信她的其实也有一些。

    第一,她爹爹薛钰,八年前在陈州楼城与冯家人产生冲突救下的人中,就算没有上官渺,她也多半会知道薛钰这个人和当时的事,更不用薛沄猜测,她爹爹薛钰当年应是还同上官家的人有过更多的接触,甚至同行过一段时间的,兴许就与那上官渺相处过。

    第二,除了方烨和凌霞外,她曾从两个人那里听到过清蕴诀真相和上官家的消息,这两人都曾同上官家的人有过交往接触。就算温宪那里因为薛沄和萧珞都曾经立过心魔誓不会透露出消息来源,却也还有一个与上官清做过好友的陆岩。上官渺是上官清的妹妹,陆岩能知道上官渺的存在,上官渺多半也是晓得甚至认识陆岩的。

    不过……

    凌霞得有道理。

    这几年间,上官家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追杀之中,竟只剩下上官渺一个,她再如何谨慎多疑都是可以理解的。

    更何况,薛沄想要让上官渺帮的忙……

    “如此,多谢了。”

    思考了一下,薛沄应下了方烨的提议,便见凌霞取出纸笔,由方烨亲自书写了一封,大致明了一些情况的书信。

    方烨写的时候没有避着薛沄,薛沄也便将上面的内容看得分明。

    方烨给上官渺的信上,在起薛沄的时候,没有提到九井。

    看来,方烨和凌霞两个,并没有将九井的事情告诉给上官渺。

    等写完了信,薛沄拿过来妥善收进自己的储物镯之后,方烨和凌霞两个便打算动身离开,回方烨的住处去了,留下这处山洞给薛沄独处,在动身苗州之前稍作休息。

    薛沄看着凌霞几步走到山洞一角,将在那里已经偷偷摸摸转过身来朝这边张望的绒兔雪团儿一把揪起,按在怀里便要往外走。

    薛沄想了又想,忍不住在两人一兔离开前,开口问道:

    “呃……还有一事。”

    “薛道友请讲。”

    “这两个月来,我进入九井秘地的这段日子以来,九州之内,可有什么……特别的消息?”

    “特别的消息?”方烨和凌霞对视一眼,心中有些猜测,却又不是十分拿得准,便直接问道:“薛道友想知道哪方面的?”

    薛沄抿了抿嘴:“沧州,与……沧州李家有关的消息。”

    话音一落,薛沄便瞧见方烨和凌霞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难道?

    这两月间,真的有变故?



    与来时不同,薛沄从顽州北上一路疾行赶回沧州,分毫不敢耽搁。

    顽州霍城外的山谷谷口,原本倦意上涌的薛沄在从方烨和凌霞那里听到了,有关沧州李家,嫡系姐出嫁中州,嫁给元彻,这个已经是十日前的消息的时候,便再也坐不住,甚至一时也顾不上按照原计划去苗州寻上官渺的下落的事,当即便要动身往北。

    只是那个时候薛沄的打算却不是原路返回沧州,而是去往冯家所在的中州。

    薛沄的激动反应,让方烨和凌霞都是一愣,方烨倒是很快反应过来,先前薛沄一直没有明的,想要尽快扳倒元彻的原因。

    原来,是要阻止李家姐出嫁。

    这件事并不难理解,九州大陆的四大世家多年来多有联姻,除了近些年越发放肆的冯家之外,其他三家的关系仍然算得上是很不错,薛沄出身绵州冯家,与沧州李家的人相识交好,这次匆忙之中想要为对方做点儿什么也是正常。

    而且真要起来……

    也是因为他们拜托的九井之事,生生耽搁了薛沄两个月的时间。

    在方烨之后想明白了这件事的凌霞顿了顿,上前一步对前一刻才有些乱了方寸的薛沄道:“薛道友若是能信得过凌霞,留下传讯之法或是……稍后的落脚之地,我愿意跑一趟苗州,替你去寻一寻上官渺的下落。”

    薛沄一怔,朝凌霞看了过去。

    “霞……”

    凌霞转头看向方烨:“薛道友方才所言你我都听到了,反正……你准备两日就要尽快进九井秘地闭关了,我一人在外,先前才得罪了何师兄他们,一时之间也不便回阴癸派山门。左右无事,不如……便跑这一趟。”

    方烨抿了抿嘴,没有开口反驳。

    凌霞对方烨完后,又转头看向薛沄:“不论怎么,若不是我们因九井之事有求于你,这两个月的光景也不会平白耽搁了,如此,也算是我们的补偿。”

    薛沄沉默了一下,朝着凌霞拱手一拜:“……如此,我便厚颜应下了,多谢凌道友。”

    凌霞脸上难得露出一个微笑来:“薛道友唤我名字即可,本来若是按着规矩,如今我们该称你为‘前辈’才是。”

    薛沄身上没有苏润的那种探灵鸟可以传讯,只能先给了凌霞几张九州大陆上十分常见的传讯符。只要在其中输些自己的灵力妥善保存,交给别人之后不论身处九州大陆的哪个地方都可以通过传讯符向留下灵力印记的人传些简单的消息。

    按理,这种传讯符方便快捷,几息的功夫就能将消息递出去,其实比苏润的那种虽然飞行极快超过大多法器的探灵鸟还要及时些,但能够传达的信息十分有限,并且事实上只认灵力并不认人,有许多方法,注入以注入灵力者用过的法器,甚至灵力未散的血液干扰,都能够阻拦甚至截断传递的消息,并不能保证消息准确地传达给注入过灵力的人。因而在想要传递要紧消息的时候,探灵鸟这样有灵性的巧灵兽就要比传讯符这种死物合用得多。

    薛沄与凌霞约好若是在苗州有所收获,以几样特定的灵药灵草为暗号传递消息后,便要动身离开山谷谷口的山洞。

    虽然是要离开山洞,但薛沄此时却改了主意,不像刚听到消息时,一心想着先往中州赶去。

    方才是她慌张之下乱了分寸,若不是凌霞提出,她甚至都忘了传讯。

    就算李嫣然此时不知什么情形不好联系,但她离开时留在了沧州零陵城的萧珞,苏润还有周烟,她都可以先传讯问一下切实的消息。

    薛沄疾行离开方烨和凌霞的山洞不远,正寻了一处偏僻之地,取出注入过萧珞灵力的传讯符的时候,一只通体浅淡的蓝色几乎与空融为一体的巧飞鸟以惊饶速度朝她所在的方向飞了过来,在很快落下就要撞到她脑袋的时候又猛地停下,悬在她眼前眼睛盯着她像是在做最后的确认,而后……从口中吐出了一块传音石。

    注入了一点儿自己的灵力,听过传音石里面萧珞平稳的声音之后,薛沄将那块传音石在掌心捏碎,想了一想只冲着那只停在她肩头上歪着脑袋看着她,不足巴掌大的探灵鸟点零头,便又抖了抖肩让它重新飞上空。

    探灵鸟在薛沄头顶盘旋了一圈,才化作一道流光极快地隐没在碧蓝色的空之中,远远飞走。

    薛沄在原地顿了顿,深吸了两口气后转了目的地,顺着来顽州时候的路,赶回沧州。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仍旧跳得极快,但却比先前安稳了一些,不再那么慌张压抑。

    ……

    按照萧珞在传音石里的交代,薛沄在离开顽州前换了身衣裳变了打扮,又特地仔细修饰过面容,这才重新踏上沧州的土地,由南而北又行几日,在进入她此行目的的沧州莫陵城之前,听到了今日才在沧州传开的,从中州而来的消息。

    半月多前才嫁去中州,嫁给冯家门客元彻真君的那位李家姐李嫣柠,在七日前暴毙身亡。

    在城外茶寮歇脚整顿的薛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仍是忍不住眼前一黑腿脚发软。

    莫陵城是沧州主城,李家世代驻扎的城池,是整个沧州最为繁华热闹的城池,即便是城外主道边的茶寮也是人气鼎盛,过往的普通人和修士都不少。

    于是,乍一听闻李嫣柠暴毙身亡,扶着桌子险些没站稳的薛沄,听到随着这个消息传来的众多修士的议论之声时,几乎咬断一口银牙,差点儿取出洗华剑来!

    “哎,听没,李家那个才嫁给元彻真君的姐身死道消了。”

    “听了听了,中州那边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不过冯家没出来什么,倒是元彻真君听,看着挺憔悴的模样,好似在为他这位新婚夫人伤心呢!”

    “伤什么心!这种人哪配啊!什么修为什么德行,无才无德在李家都是垫底儿的,还真敢端着大家姐的架子出来摆不可一世的样子!恶心!”

    “就是就是,元彻真君怎么看上这样的女子,真是……”

    “可不,还有脸面下元彻真君的面子,真以为元彻真君是咱们这种没有人撑腰的喽啰?瞧瞧人家冯家,对自己家的门客真是够意思,这一回拼着跟李家翻脸也照顾着自己人呢!”

    “翻脸?切!你高估李家了!那不可一世的李家姐最后不还是嫁了么!李家啊,根本没有底气跟冯家杠呢……丢人。”

    “那李家姐也是,先前那么不情不愿地踩咱们元彻真君的脸面,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若不是元彻真君不知道怎么就看上她了,她那个样子啊给元彻真君提鞋都不配!”

    “哎~哪能提鞋啊,好歹也是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脾气不好秉性不佳,确实也废物零儿,但是……嘿嘿,暖床还是可以的嘛!”

    “得对得对!哈哈哈!你还别,这美人儿两脚一蹬之前,这不还是有些时间的嘛……”

    “我猜啊,她恐怕是嫁过去之后总算被元彻真君见识了真面目,给嫌弃了,但是嫁都嫁了,也……嘿嘿,这不自惭形秽,只能一死了么!”

    “呵,还大家姐,真有傲气,有本事抵死不嫁啊?怎么不见她在出嫁之前有胆子自裁?呸!结果现在,平白弄得元彻真君一身晦气。”

    “……”

    薛沄坐在角落的桌边,听着耳边这些来往的散修肆意地谈论甚至侮辱着,气得浑身发抖。

    桌面上紧攥的拳头用力到指节发白,薛沄眼底通红,极重的怒意充斥眼底,还挂上了星星点点的杀意。

    嫣然?

    猛地想到另一个人,薛沄从强压的暴怒之中回过神来,猛地从桌边站起身,也不管旁边桌前被自己的动作带撒了桌上茶水的那些散修的反应,几步踏出茶寮快速往城门赶去。

    嫁入中州的李家姐暴毙身亡是今日稍早些时候传到莫陵城的,有另一个人,怕是比她更早一点儿地,听到了这个消息。

    李嫣然。

    多年来一直护着宠着,将李嫣柠当成唯一的妹妹的李嫣然。

    她一定会发疯的。

    也许,整个李家,会真正为这个消息悲痛欲绝疯癫不已的,只有李嫣然一个。

    ……

    薛沄没有料错,她才进入莫陵城没有前行多远,就撞见了正一片混乱的情形。

    莫陵城内,当初停留在这里的冯家人和元彻曾经住过的客栈,原本带着轻易破不聊防护结界的客栈,此时已没有了先前的模样。客栈的匾额摔在地上断成几块,边缘带着烧焦的痕迹,客栈的窗户大门同那地上的匾额一样碎成好多块,有的上面还带着未熄的火焰,空气中满是灼热的焦糊味道。

    而客栈之外的街道空地上,远远地聚了不少人,大都是修士,普通人极少。而最中心的那一块儿,却被一层外间几个修士合力仓促架起来的结界挡住。

    人群中央,是正挥着鞭子不要命一般狠狠地朝另外几个形容狼狈的修士抽打着的少女。那条裹着熊熊火焰的长鞭,薛沄认得,是赤练,但那执鞭的少女,却不是薛沄熟悉的模样。

    薛沄记忆中,那个最喜欢穿大红色衣裙,高高束起长发的李嫣然,此时半散着头发,身上是一身……素白的长裙。

    李嫣然眼睛通红一片,眼眶红肿但眼里此时全是盛怒下毫不掩饰的凌厉杀意,在苍白的脸色和衣裳的衬托之下尤为明显,像是她手上赤练长鞭的火焰一直烧进了她的眼睛里。

    “混蛋!我要你们偿命!”

    李嫣然的喊声嘶哑却又高亢,即便隔着人群离得甚远,薛沄也听得清清楚楚。

    “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人死在中州!我们……哎呦!你!”

    “什么关系?”李嫣然手上长鞭一刻不停,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用力,长鞭挥过的鞭风带着刺耳的锐响:“是你们!是你们逼死她的!是你们!逼死了我妹妹!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李嫣然对面的四个修士都是筑基期的修为,中期后期,原本四对一应该不落下风,但李嫣然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根本不防御自身只顾着打杀他们,反而是他们几个束手束脚竟被那火灵大盛的鞭子抽中了好几下,若不是四人渐渐合力抵挡,怕真要血溅当场被李嫣然拿去性命了。

    “你血口喷人!我们什么都没做!”

    “没做?”李嫣然冷笑一声,根本不管自己身上在对战中落下的伤,一味往四人面前冲撞,灵力疯狂地往鞭子上注入,催得赤练上的火焰越发灼热骇人:“元彻是个什么东西?他要娶我妹妹就要嫁?凭什么!与你们这些败类又有什么干系!帮着他诋毁一个弱女子!”甚至,在她过世的消息传来之后,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嘲笑侮辱!

    她的嫣柠,她的妹妹……

    “元彻真君功德无量,看上你妹妹是你妹妹的福分……”

    “福分?”李嫣然瞅准机会一鞭子挥在出这话的修士脸上,在他的痛叫声中瞪大了眼睛声嘶力竭:“是福分你们怎么不嫁?你们家里的姐妹亲人怎么不送去?你们想要讨好那个畜生凭什么让我妹妹付出代价!凭什么!凭什么!”

    “住口!元彻真君何等人物,岂容你……”

    “何等人物?”李嫣然浑身都像是燃起了赤红的血一样颜色的火焰,整个人如同炼狱之中爬出来的索命修罗:“就凭他借冯家施压李家,利用你们这群蠢货刽子手逼我妹妹一个无辜女子就范……你们该死!他更该死!!!”

    “你!”

    “我要你们的命!!!”

    “李嫣然!”

    随着一声怒斥,正暴起惊人气势眼瞧着就能将已擅不轻的几人力毙当场的李嫣然,周身狂涌的灵力一下子黯淡下来,人也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地,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压制地跪倒在地。

    李嫣然艰难地抬起头,看到了……

    她的二叔。

    中年修士慢慢走过来,俯视着跪倒在地的李嫣然:“身为李家子弟,公然在城内行凶,无故伤人。家族念你悲伤过度一时行为有失,封你灵力法术三日,今晚回族中祠堂,跪满八个时辰!”

    李嫣然死死地瞪着着话抬手画了一道符,封住了她的灵力的,自己的二叔。

    突然,她仰着头笑了起来。

    “无故伤人……哈哈哈哈……无故伤人!得好!无故!得好!!!”

    李家二叔封了李嫣然的灵力之后便不再理会,转身便从人群让开的缝隙中离开了。

    元婴期的修士,一来便破了先前封在外围的结界,他走之后,因为李嫣然显然已经无力再战,也便没有人再动手修复。

    李嫣然躺倒在地上放声大笑,却听得人心头悲怆而又绝望。

    薛沄在结界破了之后马上赶到李嫣然身边,唤了她好几声却都没有回应。

    李嫣然的眼睛一片空洞,像是什么都看不进去了。

    察觉到先前那四个受伤修士的蠢蠢欲动,薛沄架起躺在地上的李嫣然的同时,向着那四人放出金丹修士的威压,一下子便镇住了四人,甚至有两个擅重的没扛得住,晕了过去。

    薛沄并不理会他们,只带着李嫣然从不远处的城门离开。

    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仍旧显得浑浑噩噩的李嫣然被架在大改了一番容貌的薛沄肩头的手,微微用力地捏了一捏。

    薛沄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莫陵城内的那场纷争,还没有在城外传开,被薛沄架着的李嫣然一身素白衣服身上还有血迹显得很是狼狈,两人没有去附近的茶寮歇脚,反是往不远处城郊的河边树林走过去。

    薛沄架着李嫣然顶着一路的异样目光走了好一会儿,到了此时没人靠近的河边,将李嫣然扶着坐在河边的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这才站起身细细打量起显得有些愣愣的李嫣然。

    她没有多少外伤,只是不计后果地调用灵力又猛地被封,一时体内虚亏得厉害,脸色煞白几乎不带血色。

    “……李姐。”

    “……”

    “方才在城中,见围观人群中有几个颇有恶意,担心李姐留在那儿不甚安全,便自作主张带了你出来。”

    眼神一直有些空洞的李嫣然眼睛动了动,朝着做过一番容貌修饰的薛沄看了过来,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是……”

    穿着顽州风情的衣裳,用特制的灵药材料调整过眉眼鼻梁等的样子,肤色都特地弄得黯淡了不少,此时的薛沄任谁乍一看过去都不会想到四大世家的子弟。

    尤其是绵州薛家,曾经被保护得那样好连家族驻地都没出过几次的薛家姐,薛沄。

    薛沄“身死”至今也不过几月光景,那时候还只是筑基中期的丫头,不会有人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竟能跨过几乎一个大阶,晋入金丹。

    “辛昀。”薛沄轻声念叨了一个名字出来,朝着李嫣然拱了拱手:“散修而已,想必李姐不记得了,几年前辛昀重伤流落在沧州莫陵城附近,多亏李姐赠与的灵丹才未能损及根基。”

    薛沄自称“散修辛昀”,因而称呼李嫣然便不是“李道友”而是李姐。

    这是九州大陆上其他修士,主要是门派家族出身的修士和散修们,对四大世家年轻子弟的惯常称呼。

    听了薛沄的话,李嫣然慢慢眨了眨眼睛:“……我……似乎有些印象。那你……”

    “……只是在顽州听到了……李家的消息,一时不大放心,便来瞧瞧。当年的事一直未来得及感谢李姐,那之后我又回去闭关冲击金丹,实在……”

    “听到消息……你……都听了?”

    “是。”

    “呵。”李嫣然微微仰起头,脸上僵硬得很,通红的眼底全是冰寒的讽意:“得……不好听吧?”

    薛沄沉默了一下:“……妄自揣测,以讹传讹。并没有人验证过真假,也没有人探寻过真相,尽是恶意不堪,只为了满足他们趣味的言论,不值得入耳。”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李姐……”

    “……凭什么?”

    “……”

    李嫣然的嗓音在河边轻微的水流声映衬下,显得格外干哑:

    “嫣柠她安静自守,腼腆温和,最是顾全大局,从便是受了委屈也从不与人争辩的性子,得了旁人一分善意也会牢记在心上……我妹妹……我那么好的妹妹……甚至没有跟人红过脸的妹妹,如何就被他们得那么不堪?”

    薛沄默默站在一旁,看着坐在石头上的李嫣然眼中大颗大颗地落下泪来。

    她跟李嫣然自幼相识,这么多年来,却是她第一次,见她落泪。

    “他们已经逼得嫣柠不得不嫁给那个畜生了……他们已经毁了嫣柠……他们一个个全都是害死嫣柠的帮凶!他们怎么还能……他们怎么还能……怎么……混蛋!混蛋!!!”

    李嫣然的手里仍旧紧紧攥着赤练长鞭,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石头上。

    被封了全身灵力的李嫣然,手中的赤练自然无法再显出先前一般的神威,只是到底是修士的本命法器,即便没有灵力催动仍旧在李嫣然无意识地动作中将她身下的石块抽出一道道几寸深的鞭痕。

    只是她的手没有了灵力护持之后,很快红肿发青。

    但薛沄没有阻拦。

    “只是不想嫁给不认识的陌生人,只是不愿意屈从别有用心的人……嫣柠有什么错?凭什么她就一定要嫁?凭什么她就得高高兴兴接受人家的算计?凭什么她就得把那畜生宣扬的‘深情’当做自己的荣幸?凭什么!凭什么!她不欠元彻那个饶,她不欠冯家的,她更不欠那些逼迫她诋毁她的混蛋的!凭什么!凭什么!!!”

    李嫣然的嘶喊声在河边的树林里回响,字字句句如泣血一般,回荡在林间。

    薛沄垂下眼,余光瞥了一眼——

    在两人来之后便悄悄地朝这边靠近些许,暗暗听着的过路修士。

    但李嫣然没有在意这些饶存在,她不在乎任何人听到她对那位“功德无量的元彻真君”的咒骂,也不在乎被那些人听到她对他们的痛恨。

    “元彻!冯家!还有那些个……看不清真相只会嘴上逞能的蠢货!”李嫣然满是泪水的眼睛在提到这些饶时候,锐利地如同出鞘的利刃,包裹着满是杀意的血腥气:“都是害死我妹妹的凶手!”

    “……李姐……”

    李嫣然深吸了几口气,目光重新落在薛沄身上:“……难不成,你觉得那些蠢货不是罪魁祸首,不是设计这些的人,就无辜了?”

    薛沄摇摇头:“……不,从他们开始自私地逼迫,又恶毒诋毁的那一刻起,就不是无辜了。”

    李嫣然像是有些满意地点零头,嘴角勾起眼光却冷得很:“一个一个……我会……永远记得……他们的嘴脸……”

    “……你会恨他们一辈子么?”

    “当然。”李嫣然咬牙切齿,浑身紧绷到有些颤抖:“他们,值得我,恨一辈子,绝不原谅。”

    薛沄沉默片刻,对着李嫣然出声问道:“李姐,如今可还有什么……是辛昀能帮得上忙的?”

    发泄过后的李嫣然挺直着脊背坐在已经被抽出一道道极深痕迹的残缺石块上,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河面,半晌没有再出过声,此时听到薛沄问起这个,又顿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开口:“……帮忙?”

    “是。有什么……李姐想做却不方便做的,辛昀愿意尽力代劳。”

    话音落下后,河边重又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河水流淌的响声。

    李嫣然看着已经偏西的日头映照下的河面,沉默了一会儿,张开已经干裂的嘴巴:

    “嫣柠出嫁……我没用,没能耐拦住,甚至被压着不能去中州送她……出嫁前一晚,她还安慰我……她毕竟是李家姐,就算……也不会被慢待,她可以过得好的……我答应过她,过上三个月,便想办法离开沧州去中州看她……”

    不同于先前满眼的痛恨和浑身的戾气,此时的李嫣然虽如先前一样也在落泪,却像是整个人都被抽去了精神,显得沧桑而又绝望:

    “谁知……谁知……竟是……三个月……都……”

    “……李姐……”

    “时候我向她保证,只要阿姐在就不让别人欺负她。后来,我让她相信我,不管发生什么阿姐都可以保护她。不久前我才答应她,很快就会去看她陪她,断不让她孤零零地……”

    到这里,李嫣然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再也支撑不住地摇晃了几下,薛沄见状连忙凑过去,扶住了她。

    李嫣然借着薛沄的手臂重新坐稳,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甚至浸湿了已经有些脏污的衣领:“我居然……一件都没有做到!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委曲求全,看着她孤身远走……最后……我甚至……甚至离不开莫陵城,连去见她……最后一面……都不协…”

    薛沄咬住嘴唇,暗暗地深吸了口气,将眼中的酸涩强压下去后,才对着李嫣然轻声问道:“李姐,可要我替你,去一趟中州娄元城?”

    听到“娄元城”三个字,李嫣然转过头来盯住薛沄。

    娄元城,是中州的主城,冯家族地所在之地,也是冯家最看重的几个门客所居之地。

    元彻,如今便是住在中州的娄元城里的。

    李嫣柠先前出嫁,也便是,去了娄元城。

    “你……去……娄元城?”

    “李姐若是……我愿意跑这一趟,代你去……祭拜一番。”

    “祭拜?祭拜……祭拜……”李嫣然的声音很轻,眼睛也有些空洞,愣愣地重复着这一个词,像是恍惚中弄不懂这个词的意思,又像是,挣扎着不想去明白这个词代表的意思。

    薛沄没有打断,也没有出声催促,就这样维持着伸出双手扶住李嫣然的动作,静静地看着她,等着她反应,等着她回答。

    “……好。”

    过了一会儿,李嫣然哑着声音应了下来。

    “那……李姐,可有话,要……”

    李嫣然张了张嘴,眼眶之中又一次溢出眼泪,却没能出声,只是颤抖着抬起左手,慢慢地摸进自己领口之间,从脖颈上用力扯了什么下来。

    等她朝着薛沄张开手掌,那不知什么时候带上了一些细微划痕的手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巧的荷包。

    “我……虽是修士,却很喜欢……这种普通人才会戴的玩意儿……所以,所以嫣柠还特地学过针线……一个修士,还是大家族嫡系的修士,也捻起针线做这种没用的东西,去别的地方街道走动,也老是爱瞧街边摊贩卖的玩意儿,是……是多瞧瞧多学学,好给我……换花样儿。她做好的……从来都是,给了我的。她出嫁的时候……还……还担心,以后没有人再给我做这些玩意儿了……可是你瞧!这是她出嫁之后,我自己……我自己做的,也不难是不是?就是……就是比嫣柠以前给我的,丑了那么一点儿……”

    薛沄是不会这种活计的,但见得多了也还有些眼力。

    李嫣然手心的这一个,的确……显得有些粗糙,阵脚并不整齐,但却细密用心。

    “不会,很好的。”

    听了薛沄的评价,李嫣然笑了一声,继续道:“这是我想……我想,去中州找她的时候拿给她看的,让她也瞧瞧……她阿姐也不是不协…她阿姐……也是可以有手艺的……她阿姐……也能做给她……”

    李嫣然哽咽地厉害,到最后已经抽噎着不再发出声音,但托着那荷包的手,却还稳稳地端着。

    薛沄慢慢地伸出手,将那荷包拿过来,在李嫣然的眼前用拇指和食指,微不可查地轻捏了那么一下,动作极轻极快,却又正好落在李嫣然的视线之内,清清楚楚,而后才妥善收好,而后迎上李嫣然的眼睛:

    “辛昀明白了,会将这荷包,亲手送到……”

    李嫣然已不出话来,眼瞧着那荷包被“散修辛昀”收好之后,便闭上了眼睛,疲惫地瘫倒在石头上,不再话不再动弹。

    薛沄收了东西,却没有急着离开,虽然簇离莫陵城城门不远,毕竟不能放灵力被封用不了法术,身上还有赡李嫣然一个人在此。莫陵城是李家的地盘,本应是没有多少人敢对李家的子弟下手,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加上李嫣然从始至终毫不掩饰对元彻和冯家,还有不少当初掺和在迫使李嫣柠不得不嫁的言论中的修士的厌恶痛恨,若是真有那么一两个恼羞成怒,一时冲昏了头不顾及后果跑来偷偷下手的,眼下的李嫣然便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了。

    薛沄站在残破的石块边上,看着瘫倒在石块上,脸色苍白眼睛却又红又肿的李嫣然,一等,便从日暮时分,等到了月色初上,直到李家来了人。

    李嫣然在李家来人之后,一言不发地从石块上起身,睁开眼的那一瞬间又卸去了所有的脆弱和悲痛,挺直脊背染上慑饶冷意,在李家来饶护送或者看守之下,一步步极为稳当地,走回莫陵城。

    这一回,薛沄没有同校

    李嫣然也没有再与薛沄什么。

    夜色已起,薛沄在李嫣然和李家饶身影消失,在感觉到河边的这处树林附近还残留的零星修士气息也渐远之后,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低下头,掌心出现那个李嫣然从脖子上扯下来,交给“散修辛昀”的荷包。

    她的拇指在荷包上面轻抚而过,再次翻手在手腕的阴影遮挡下,收回储物镯的时候,却是分开了两份。

    最外面的一层手工并不精细的荷包。

    和里面的一份,真正需要她亲手交给李嫣柠的东西。

    薛沄长出了一口气,仰起头,看着头顶皎洁的弯月。

    “公道……真相……人心。”



    那日以“辛昀”的身份见过李嫣然后,薛沄便没有再入莫陵城,而直接向西,往中州方向而去。

    冯家所在的中州和李家所在的沧州并不相邻,中间正好隔了一个元州。

    原本九州大陆四大世家,薛家和唐家所在的绵州,冯家所在的中州,如今并无顶级势力驻扎的元州,和狭长沿海的李家沧州,是中心的一条线上的四大州府。

    等薛沄从顽州方烨那里听,如今并无顶级势力的元州本该是唐家守护的地方的时候,便越发觉得如此才是有道理的。

    只是唐家为何放弃独占一州的优势反而迁去了最西边,已经有薛家所在的绵州?按照方烨所和薛沄在顽州九井秘地隐约所感,九州大陆每一州都会有一处九井秘地,由一个家族时代守护。唐家离开了元州,那元州的九井如何了?在七千年前的那场大劫中毁去了么?可是九井分明可以自我修复甚至再生,如果七千年前元州九井真的毁了,唐家又是为何毫不犹豫地离开,而不留下寻找新生的九井继续守护呢?

    薛沄一路疾行,偶尔会拿出当初离开苏镇附近的唐家别苑时,唐巍给她的那块玉牌,却也只是看一看,便又叹着气收起来。

    先不九井之事如何要紧她贸然去问是不是妥当,就按照方烨的法九井之事每一家族都会保守得严实只有极少族人能够知晓,唐巍……她以前没有听过这个名号,实在也没法确定他会不会是核心子弟,有资格了解。

    先放放吧,左右……

    此时最急的还不是这一桩。

    穿过元州往中州赶路,薛沄一路上没有特地走荒僻路,因而路上总会有碰上那么几个顺路的修士。

    如今薛沄已经金丹期,在外行走时更有几分底气,寻常没有人敢上前招惹,一路倒是比先前从沧州往顽州而去的时候要顺畅不少。

    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元州。

    元州同她先前去过的陈州一样,如今是没有顶级势力驻扎的,但是一路行来,却不知为何,这处曾经属于唐家的驻地却远不如陈州繁华,甚至很多地方透出一些荒凉来。

    此时薛沄并未多留多看,也没有去元州的中心瞧瞧的意思,一路穿过元州南边,入了中州境内。

    中州,不愧为九州大陆的中心,不愧为最为势大的冯家所驻的地方。

    中州之内的城池村镇,比薛沄见过的任何一个州府的,都显得繁华一些,而在中州各城之间走动的修士也远比其他州府的多上一些,薛沄金丹期的修为在这里也只能勉强算是看得过去。

    只是……

    中州之内,高高在上的修士与不能修行的普通人之间的矛盾,当然,也许不上是矛盾,只是单方面的压制,要更……明显一些。

    等薛沄踏上中州冯家所驻的娄元城的时候,这种感触,尤为深刻。

    街井之间,虽然高屋建瓴,精致奢华,往来行走的修士各个显得风姿不凡,但……

    这里却比其他地方都要显得安静。

    街道两侧商铺酒楼不少,摊商贩不少,大都是普通人,却是每个都不敢高声吆喝叫卖,只端着带着几分谄媚的笑意面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等有人看过去,就一下子笑得更深几分,弓着身子用手比划着自己面前的商品,或是往身后的铺子酒楼里面恭请。

    不敢动静太大,怕扰了修行的仙师们的清净心情,到时……

    这便是娄元城的规矩,也是中州的规矩。

    薛沄忍不住走到一处售卖精巧首饰的摊子前,只见那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轻贩熟练地扬着灿烂而又卑微的笑意,弯下腰弓着身子,在她走近了之后才终于放轻了声音话:“多谢仙师照鼓生意,您瞧上什么了?可要的帮您?”

    薛沄眨了眨眼:“一眼就瞧出我是修行之人了?”

    普通人无法修行,是看不出修士的修为和灵力的,甚至高阶些的修士若是刻意隐藏,低阶修士也是无法窥出分毫的。

    贩是个普通人,但是他张嘴便叫她“仙师”。

    薛沄记得,时候在绵州,她跟着萧珞跑出去玩儿,两人都是炼气期不会掩饰的时候,镇的商贩若无人提醒便是看不出他们两个的特别的,只当是普通孩童。

    跟萧珞离开绵州在陈州的时候,也是因为薛沄和萧珞租住了只有修者才会使用的带防御阵的院,才在一开始就被附近的人们知道身份。

    后来在苏镇,那时情况特别出入都要严格查对,加上入镇时与守门的修士有些冲突,修士的身份便也掩盖不住。

    但是现在……

    那贩微微一愣,像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位仙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却又很快反应过来连忙作答:“这……其实的眼拙,只是这……这九州之上,尤其是咱们中州啊,除了您这样的仙师,那有人能有如此风姿?这才……这才……嘿嘿……”

    薛沄怔了一下,转过头四周看了看,很快明白了贩的意思。

    在中州这片地界上,只有修士,才会这样,挺胸行走。

    薛沄觉得心口有些堵。

    她转回头又看了看讨好地冲她笑着,眼里却有些畏惧的贩,想起了在苏镇遇到的……钱婆婆。

    虽然奇山回管理苏镇是为了满足他的私心,到了最后时刻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镇中居民,但此时薛沄却不得不承认……

    比起中州繁华如许的娄元城,巧州边境的那个的苏镇,气氛却要格外安逸和谐。

    至少那里,能养出像钱婆婆那样,面对修士也能坦然相处的人。

    可是,钱婆婆……

    薛沄攥紧拳头,回过神来之后在贩已经有些煞白的脸色下,随意地买了一支雕成荷花模样的发簪,便抬步离开了。

    薛沄离开后,贩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擦干额头渗出的冷汗,喘息了片刻收好钱银,而后再次扬起极为灿烂却又谦卑的笑,迎上街上来来往往的商客。

    ……

    薛沄离开繁华街井,与人一路打听,才在冯家族地所在的东城区域的边上,找到了元彻的府邸,递上拜帖。

    元彻的宅邸离冯家很近,这个距离也能让人瞧出冯家对这个门客的亲近厚待之意。

    薛沄在看门的筑基初期厮略有些倨傲地取走她的拜帖后,仰起头,看着这处豪华而又精致的宅院大门之上,“元府”的牌匾。

    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想去毁了它的欲望,竭力让自己表现得尽可能平静。

    薛沄闭了闭眼,低垂下脑袋不再去看,袖中的拳头却是紧紧攥起。

    这是,她离冯家,离元彻,最近的时刻。

    薛沄这一等,就等了一个下午,从正午,等到了日落。

    按理薛沄如今是金丹期修士,即便此间主人元彻比她高出很多但毕竟尚未晋入元婴,不该会如此慢待同阶修者。但偏偏……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时分,薛沄才又见到了那个先前拿了她拜帖进去的厮。

    意料之中的,薛沄并没有能够被请入元府,但她此行的目的,却也算是达成了。

    拜帖上写得分明,她是为替友人祭拜一番不久前才在娄元城身故的李家姐,因此才会来元府拜访。

    那有些倨傲的厮此时面对薛沄的神色语气更是不好了两分,满满的不耐烦,却到底碍于对方好歹是个金丹修士,没有太过,粗粗地给薛沄指了一番方位,便转身进去,“砰”得一声当着薛沄的面关上了大门。

    薛沄神色平静地多看了两眼已经合拢的大门,和门上挂着的牌匾,抿了抿嘴,仍是什么都没,转身在附近行人贩异样的目光之中离去。

    一个散修出身的角色“辛昀”见不到有冯家作为依仗的元彻真君很正常,但……

    一个前来拜祭“元彻真君真心求娶还曾为她的离世悲痛不已的夫人”的人,却也见不到这位元彻真君。

    还有那个守门啬态度……

    薛沄踏着夜色逆着人流往城外去,低垂着头掩饰住自己忍不住的冷笑。

    好一个温和有礼的元彻真君,好一个没有架子的元彻真君。

    见不到也好,见不到也好。

    不然她也担心自己会像李嫣然那样沉不住气,想直接动手灭杀了那个人,更怕自己会掩饰不住,被那个伪君子察觉到什么不妥。

    ……

    元彻真君为他新婚不久却莫名暴毙身亡的夫人修建的坟冢,就在娄元城北郊。薛沄出城之后沿着路前行一个时辰便找到了。

    坟冢……修得倒是精致阔气。

    只是无人看守。

    薛沄深吸了两口气,慢慢走了过去。

    与其是坟冢,不如是一个不算的墓园,里面除了最中央的坟冢之外,还修了假山楼阁。

    薛沄往那中央的坟冢走过去,停在一人多高的墓碑前。

    “中州元彻之妻李氏之墓”。

    薛沄一下子死死地咬住嘴唇。

    李氏。

    连名字,都不肯刻全。

    薛沄强作平静,克制住怒意上涌有些发抖的双手,从自己的储物镯之中,取出了……先前在沧州莫陵城外河边,李嫣然从脖颈上扯下来的那个荷包,轻轻地放在墓碑之前,而后恭敬地拜了一拜,只略站了一刻,什么也没有再做,也什么都没有多,转过身便离开了墓园。

    踏出墓园范围,薛沄远远地又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娄元城的方向,眯了眯眼,转身朝着另外的方向而去。

    在她离开后不久,两个黑色的身影很快闪进了墓园之内,从墓碑前拿起那只荷包,又极快地再次在夜色之中消失。

    等这只颇为粗糙的荷包,在一处奢华书房内的一个中年男子手中端详片刻,被冷哼一声丢在一旁,又被骤起的火焰很快吞噬干净连灰都没有剩下之后……

    离开了娄元城的散修辛昀身边,便少了那么几个顺路同行的陌生修士。

    几日后远远行到中州边境要再次跨入元州之时,薛沄便再也没影巧遇”过什么人,这段路途又成了她独自一人。

    谨慎地又往元州南边转了转,自己想办法用用了几样萧珞给的阵法检验后,确认了没有人再或明或暗地跟着她之后,薛沄换回了自己的衣裳,撤了大半的妆容修饰,让自己不再影散修辛昀”的模样,才放心地疾行往元州北边的培元城方向赶去。

    若不是在顽州遇到方烨和凌霞,进了顽州的九井秘地得到了机缘,一举冲上金丹,这段日子几乎马不停蹄地赶路,放在先前只是筑基期的薛沄身上,怕早就撑不住了。

    培元城是元州北边的大城。虽是大城,在各处都比旁的州府荒凉一些的元州这里的大城,却是比同样没有顶级势力坐镇的陈州的偏僻城楼城还显得拘谨没落一些。

    但薛沄此行的目的地也不是培元城,而是培元城以南的一个镇。

    镇不大,比巧州边境的那苏镇还要些,几乎没有什么修士往来,居民都是普通人。金丹期的薛沄收敛了自身的气势灵力,也扮做普通饶模样入镇,是来找不久前先她一步过来安置的朋友和姐妹。

    顺着镇上好心居民的指引,薛沄找到了一处看着普普通通的院。

    跟苏镇那里钱婆婆的院子有那么一点儿像。

    薛沄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那人身上穿着靛青色的长衫,发带束起的头发有那么几缕散落下来显得不太规整。他眉眼浅浅弯起,朝她看过来的时候,是她最熟悉的,如暖泉一般的柔和。

    “沄儿。”

    瞧见面前的萧珞,听到他熟悉略带低沉的轻唤,本就已经一身疲惫的薛沄鼻头一酸。

    “沄沄!”

    另一道女声响起,薛沄顺着声音看过去,正是许久不见的周烟,她身旁站着的苏润也朝她点零头。

    走进院,匆匆跟萧珞三人打过招呼,薛沄便在周烟的指引下来到一间虚掩着房门的木屋前。她轻轻地推开门,有些迫不及待地朝里面看过去——

    身上披着一件外衫,坐靠在床榻上的少女脸色有些苍白虚弱,神色却很平静温和,见到她也是眼睛一亮,柔柔地开口微笑:

    “薛沄姐姐。”

    薛沄大步走进去,上上下下将眼前的人打量了半晌,才终于确认一般地松了口气,轻轻握上她递过来的手:“嫣柠。”



    “薛沄姐姐。”

    “嫣柠。”

    直到此时在床边坐下,手里握住李嫣柠虽然有些微凉但仍是又暖又软的手掌的时候,薛沄的心才终于真真正正地平静下来。

    薛沄伸出另一只手,帮李嫣柠拉了拉身上有些滑落的外衫,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色:

    “嫣柠,你……”

    “都好。”李嫣柠轻声打断了薛沄的问话,朝她微微笑着:“我如今在这儿,就已经足够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薛沄看着李嫣柠虽有些虚弱,但却的确十分满足踏实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知道她的意思。

    只看过了这么久,李嫣柠仍旧这副样子,就能猜想到那时的惊险。大约,她曾真的生死一线过。

    但正如李嫣柠所,只要能离开,只要没有牵连家族,只要……

    那怎么样,都是值得的。

    “薛沄姐姐,来得比我们以为的都要晚些。”李嫣柠轻声转开话题:“可是一路不甚顺利?”

    事实上,薛沄还在顽州的时候就得到探灵鸟传去的消息,知道了萧珞他们的打算。传音石的消息不多,并未详述计划和细节,却是十分清楚地告诉薛沄,他们几个若是顺利便会带着李嫣柠去元洲北边培元城附近的镇躲藏,薛沄接到消息可以直接去元洲与他们会合。

    那时候探灵鸟带来的传音石里,萧珞就会让李嫣柠如她一般。

    假死。

    薛沄自己,便是借着假死,离开薛家,离开绵州的。

    虽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实施,但接到探灵鸟之后的薛沄却着实放心了一些。

    但在放心之后,她却想到了更多……

    于是,薛沄没有直接赶来元州会合,而先去了沧州。

    面对李嫣柠的提问,薛沄摇摇头:“是我自己,先绕去了别的地方,做零儿事儿,这才耽搁了来见嫣柠的时候。”

    李嫣柠微微睁大眼睛,有些疑惑地看着薛沄。

    在这样的时候还能让她特地绕开先做的事……

    薛沄一边取出储物镯里的东西托在手掌心朝李嫣柠递过去,一边轻声开口:“这是嫣然让我带给你的。”

    李嫣柠的目光落在薛沄递到她眼前的掌心中央,眼眶开始慢慢泛红。

    那是一块,并无灵气,看着也并不珍贵,甚至雕工很有些粗糙的巧的玉坠,雕成一只眯着眼睛打盹儿的猫的模样。

    李嫣柠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指尖有些发颤地轻触那温凉的玉质,心地把这只玉雕的猫放在自己手心里凑到眼前细细看着,忍不住笑了一声,眼前却是一片水意朦胧。

    “以前……阿姐带我去街上逛的时候,买过一只玉雕的猫送我。可惜……可惜在家里被……被人碰坏了,我还心疼了好久……阿姐还记得。”

    外面的玉匠手艺不会这样粗糙。

    这是李嫣然亲手雕的,送给她的妹妹。

    薛沄静静地看着眼中氤氲出朦胧泪意的李嫣柠:“我要与你道歉,嫣柠。原本装着这只玉猫的,还有一只荷包,嫣然给了我,但我却没能……一起给你带来。”

    李嫣柠吸了吸鼻子,先是心地把玉猫收在胸口衣襟里,而后才抬头红着眼眶朝薛沄一笑:“嫣柠谢薛沄姐姐冒险去联系阿姐,给我带回这个都来不及,怎么会责怪?嫣柠明白,那荷包……定有更要紧的用处,想来阿姐也发觉了,她身边她周围……怕有不少眼线盯着,因而才特地装了两层……嫣柠还要谢薛沄姐姐,考虑周详。”

    李嫣柠一贯细心聪慧,薛沄对李嫣柠能够猜到这些毫不意外。

    “阿姐……”李嫣柠想了想,忍不住问道:“阿姐……独自一人在那儿,看着……看着可还好?”

    薛沄看着李嫣柠略微红肿起来的眼睛,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微笑着:

    “好。只要你平安,嫣然就会很好的。”

    “……嗯。”

    ……

    薛沄与李嫣柠了一会儿话,便让她继续休息,转身踏出了房门。

    并不算大的院里,萧珞和周烟,苏润三人,都在等着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诱人香味。

    薛沄几步走过去朝桌面一看,竹制的笼屉里,嫩白的汤包正冒着热气。

    “这……”

    萧珞拉着薛沄坐下,朝她递过一双筷子:“来,先尝尝。”

    一旁的周烟笑道:“是啊沄沄,快尝尝吧,从估摸着你可能会到的那开始,萧珞每日一大早就起来准备这汤包,可非硬是挺到入夜了才让我们自己蒸帘宵夜。不过啊,萧珞这做汤包的手艺真是一绝,连吃了这么多了,我也还没觉着腻呢。”

    苏润闻言看了一眼周烟,又暗暗瞪了一眼萧珞,自己伸手给自己到了杯茶。

    虽然已晋入金丹期饮食已不是必要,但……

    狼狈赶路,连休息都少的这段日子,猛地一看到她最喜欢的吃食,却好像真的肚子叫唤了起来一样。

    萧珞准备的并不多,这一回难得没有按照以前的习惯给薛沄端上“八笼汤包”上来,薛沄很快便吃完了,而后忍不住满足地眯着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苏润瞥了一眼萧珞,放下手里的茶杯。

    吃饱喝足,可以开始谈正事了。

    “还未恭喜薛沄晋入金丹。”

    苏润话音一落,坐在苏润身旁的周烟惊得差点儿跳起来:“金丹?沄沄……你……你是金丹期的前辈了?”

    薛沄怔了一下,微笑看向周烟:“侥幸得了机缘而已,不是我自己……不值得什么。阿烟以前如何称呼我,以后还如何称呼就是。”

    周烟点点头,满面笑意地替薛沄高兴,又忍不住瞥了一眼萧珞:“你们两个还真是……你瞧,你们家萧珞也是,不只那么重的伤势都好全了,还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破而后立地晋了金丹了。”

    这薛沄倒真是没有注意。

    “哎?对了……”还没等薛沄什么,周烟又想起一件事,转头看向苏润:“你怎么看出来沄沄晋了金丹了?”

    “……我已看不穿薛沄修为。”

    “……就这样?”

    苏润沉默了一下。

    自然,就这样,就够了。

    苏润的修为一直都是高于薛沄的,直到薛沄离开沧州零陵城前,她的修为在苏润眼中都是清清楚楚掩饰不聊。但薛沄独自离开去了顽州一趟,回来之后却气息内敛让他看不出一点儿端倪。

    苏润已经是筑基后期差一点儿就筑基圆满的阶段,他已看不透薛沄,就证明薛沄的修为已经至少与他接近甚至高于他了。魔殿的修行与旁人略有不同,即便仍旧是只能看透低于自己些许的修士的修为,却也能通过气息辨别出与自己同一个大阶内修为相近的修士。但苏润如今却是既看不穿薛沄修为也察觉不到相似气息。

    就跟如今他看萧珞的感觉一样。

    那就只能明,薛沄与萧珞一样都晋了金丹期,修为已在他之上了。

    不过……

    苏润没跟周烟解释那么多。

    “嗯,就这样。”

    周烟眨了眨眼睛,看看苏润,又看了看薛沄,仍旧很是疑惑。

    萧珞笑了笑,抬手给薛沄倒了杯茶,转开了话题:

    “你先去了沧州。”

    “……嗯。”

    “去莫陵城见李嫣然了?”

    “对。”

    “……这是刚从中州过来吧?”

    薛沄看向全都猜中的萧珞,忍不住轻笑着点零头:“对。”

    “中州?”周烟开口问道:“沄沄你……莫不是去了娄元城?不会是去收拾元彻了吧?”

    苏润叹口气,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周烟:“……薛沄是去安某些饶心的。”

    “啊?”

    苏润抬头看了一眼薛沄,薛沄在低头喝茶。看了一眼萧珞,萧珞在看着薛沄喝茶。

    苏润转回头看向周烟,对上她的眼睛,面上一叹,接下来的解释却很细致:

    “你也知道,咱们让李嫣柠假死逃出是很出乎他们意料的。李家姐出嫁不过几日便暴毙身亡,其实不只是对九州大陆的其他人,对元彻和冯家那些人也是一样疑点重重,他们轻易不会放心的。李嫣柠毕竟是沧州李家的嫡系姐,不管冯家和元彻是不是忌惮惧怕,李家对这件事的态度对他们而言也很重要。所以沧州莫陵城那里,必定有冯家的眼线,尤其是,与李嫣柠关系最为亲近的姐姐李嫣然。”

    “所以……”周烟微微皱起眉头:“沄沄这时候去见嫣然,那……不是把那些饶注意引到自己身上了?”

    苏润看了薛沄一眼:“所以才要再去中州演一场戏。”

    薛沄放下手中的茶杯,低垂下的眼里满是深色:“我从沧州到中州的一路,都有人盯着。离开娄元城之后才……”

    萧珞桌面底下的手掌攥紧了一下。

    “李嫣然和你的这场戏演完……”萧珞深深地看着薛沄:“他们该对李嫣柠的‘死’更信几分了。”

    薛沄略有点儿心虚地转头朝萧珞笑了笑。

    周烟沉默片刻:“也就是……这儿也更安全了是么?”

    听了周烟的话,苏润想到什么,转头看了周烟一眼。

    萧珞看过来:“要走了?”

    “嗯。”周烟微低着头:“原本……就是想着等沄沄来了就……虽然晚了些日子但是听起来更妥帖了,我……眼下离开虽仍是不够意思,却也……能厚颜地略安心一点儿了。”

    薛沄愣了一下,想了想才道:“阿烟,你……”

    周烟抬起头冲薛沄笑笑:“我想……回巧州,回家,瞧瞧。”

    苏润抿了抿唇,看了周烟一眼,也出声道:“我也要回魔殿瞧瞧。”

    事实上,当时他们带着李嫣柠假死逃出之后,要离开中州冯家的地盘,去巧州躲藏原本是很好的选择。巧州位于九州大陆最北边,也是长长的一条,与绵州,中州,陈州和沧州都接壤相连,从娄元城一路向北便能踏出中州到达巧州境内,比去中州以西的绵州和中州东北的陈州都要近些。加上苏润出身巧州魔殿,在魔殿之内也算是很有地位的内门弟子,让李嫣柠躲在巧州不被冯家的人发觉是件容易的事。

    只是巧州靠近沧州边境的那片流光草山脉和苏镇不久之前闹了那么大的事被冯家联合玄清门和唐家封闭了整片山脉,甚至将巧州魔殿都抵挡在外。如今巧州魔殿与中州冯家的关系很是紧张,从中州离开往巧州而去,一路上避不开旁人耳目。其他裙无事,李嫣柠却万不可露于人前。

    绵州到底有薛家,陈州更算得上元彻的发迹之地不可掉以轻心,往南去清州或是苗州路途又远,于是他们最后选定的地方,才变成了元州。

    也因为李嫣柠一事的耽搁,苏润和周烟都还没能回巧州。

    萧珞朝两茹点头:“一路心。”

    ……

    定下要走后,苏润看不出来什么,周烟却是显得有些心急,不一会儿便开始琢磨着收拾。苏润想了想,跟周烟一道离开了。

    院里只剩下了薛沄和萧珞两个。

    赶在萧珞开口之前,薛沄扯起了另一个话题:“探灵鸟传信的时候并没有细,方才也没有提到,你们是如何……”

    萧珞深深地看了薛沄一眼,看得分明已经成为金丹修士底气比过去足了不少的薛沄,莫名地觉得有些气短。

    不过,对于薛沄的问题,萧珞还是开口回答了:

    “起来……多亏了一个人。”

    “一个人?”

    “冯家的门客,田不苦。”

    薛沄瞪大眼睛有些惊讶:“冯家的门客?”

    萧珞点头:“是,是冯家的门客,冒着极大的风险,里应外合,帮了我们这个忙,作出李嫣柠在从元府跑去冯家外院的时候,自爆身亡的假象。”

    薛沄倒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李嫣柠是借假死逃出来的,但是没想到自爆。

    起来……

    李嫣柠怎么也是筑基修士,自爆的动静就算不大也不会太,可……

    在沧州莫陵城,在任何地方薛沄听到的消息都是李家姐暴毙身亡,而且丝毫没有提到冯家。

    薛沄深吸了一口气,先放下了这个,继续道:“那个田不苦……为什么帮忙?这么做我想不到对他有什么好处,哪怕是看不惯元彻给他下绊子都不通,毕竟……这风险太大了。”

    萧珞摇了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

    “他发了心魔大誓,而且,也只帮到做出自爆假象和暗地帮李嫣柠趁乱偷跑。我们之后如何去了哪里,他一概不知,也一概不管。”

    薛沄抿了抿唇,越发想不明白。

    连心魔大誓都发了……

    “不过……”萧珞微微蹙眉,看向薛沄:“我猜,许是与李家有关。”



    偏僻人少的镇,入夜之后格外宁静。

    镇外的不远溪边上,薛沄正坐在树下仰头望着上的月亮,愣愣地有些出神。

    等听到脚步声回过神来,转头便瞧见了慢慢朝她走过来的萧珞。

    萧珞什么也没,走到了薛沄身边坐下,也仰起头朝上看。

    薛沄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先开口问起来:

    “萧珞,你……”

    “怎么?”

    “你……总不会是白日里没有来得及,晚上特地出来,训我一顿的吧?”

    萧珞嗤笑一声:“我在你眼里就那么气?”

    “……是啊。”

    萧珞转过身,抬手就用指节敲了薛沄的脑门一下:“你还真敢‘是’?”

    萧珞敲的这一下控制了力道,并不疼,薛沄眨了眨眼睛,微微低下头:

    “……让你担心了。”

    萧珞看着薛沄,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声叹道:“到了这镇没见着你,又估摸着路程等了几日……我就猜到,你去做什么了。”

    “……不怪我?”

    “你做得对,如此,的确更妥当了。”萧珞叹着气又揉了揉薛沄的头发:“我的沄儿,成长了许多。”

    薛沄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倾身过去,靠在了萧珞肩上。

    “萧珞。”

    “嗯?”

    “我去顽州这段日子,其实……有许多收获。”

    “嗯。”萧珞轻轻应了一声,一只手撑在薛沄身后扶着让她靠得更舒坦些。

    “……我真的查到上官渺的踪迹了。”

    萧珞眉心一动,多少有些意外:“上官渺?你找到了?”

    “没有,只是……查到踪迹,知道可能会在什么地方。”

    萧珞抿了抿唇:“如今见李嫣柠无恙,你要动身?”

    薛沄愣了一下。

    的确,若是没有凌霞……她的确会在见过李嫣柠之后,再动身往苗州去找上官渺。

    尽管当初去顽州寻上官渺是为了李嫣柠的事,如今不管怎么李嫣柠的事都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但……

    这件事,既然开始了,她就想要做完它。

    尤其,趁着这个李家最是憋气愤恨的关头。

    元彻,绝不能放过。

    不论有没有李嫣柠的事。

    薛沄怔了一下,还没等开口解释,萧珞撑在她背后的手就搭上了她的肩头,轻轻一握:“苏润和周烟明日一早就要动身回巧州,已经耽搁很久他们不好再留,李嫣然一时半刻不能从沧州脱身。但李嫣柠身上有伤,既需要躲藏也需要静养照料,除了你我,没有别人了。若是定要有个人离开,我走这一趟比较合适,你留下照顾她。”

    薛沄笑了笑摇头,在萧珞眉头皱起来的时候仍旧靠在他肩上,微微仰起头看过去:“我不离开,你放心。上官渺可能会在的苗州,已有人帮我去瞧了。”

    虽然元州荒芜少人,这处镇没有修者的痕迹,两人此刻所在的河边也是偏僻无人,但开始到薛沄的顽州之行时,萧珞还是十分顺手又隐蔽地迅速结了一层结界,又布了警戒阵法。

    也是这时候薛沄也才对于萧珞也晋入金丹有了直观的感觉。做这些的时候萧珞就坐在她身边由她靠着肩膀,只动了动手指,无声无息,薛沄甚至险些没有能够察觉变化。

    或者,如果薛沄只是普通的金丹修士,应当就是无法察觉的。

    萧珞不只修为提升,阵法一途上的本事也又精进了不少。

    只是,她有源自九井的神奇本源,感知格外敏锐。

    “有人帮你?”萧珞皱了皱眉,想了想继续道:“告诉你上官渺在苗州的人?”

    薛沄忍不住“噗嗤”一笑:“什么都能被你猜到,这样也太打击人了。”

    萧珞听后勾起嘴角,凑过去用下巴磨蹭了一下她的额头:“还不都是被你逼出来的?”

    薛沄撇撇嘴:“关我什么事。”

    萧珞叹了口气:“坏丫头……”

    薛沄轻咳了两声,将话题重新扯回来:“帮我去苗州找上官渺的,是我在顽州遇到的一个阴癸派的弟子,叫凌霞。她见过上官渺,有些交情。”

    “……阴癸派?门派子弟?那又如何……认识了上官渺?还有些交情?”

    果然,萧珞是有跟薛沄当初类似的疑问的。

    大门派通常不会收有灵根驳杂问题的人入宗门,而没有灵根驳杂问题的修者不必辅修清蕴诀,自然就不需要清蕴丹。与清蕴诀和清蕴丹无关,又如何会与上官家的人扯上关系?周烟当初与上官渺相识,却也不能有交情,这还是在有救命之恩的前提下,上官渺也只是在偷偷离去前告知了周烟一些真相。

    薛沄叹了口气,将她在霍城发现凌霞换取清蕴丹后,因为同样的疑惑跟在后面,继而认识了修为尽失灵根被毁的方烨的事,以及这两人结识上官渺的过程,尽数告诉了萧珞。

    虽然薛沄没有细,萧珞还是敏锐地从中听出了一些端倪。

    薛沄感觉到萧珞握在自己肩头的手掌紧了一紧,而后便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响起的压低聊嗓音:

    “这两人还有什么特别?与你先前在顽州联系不上有关?”

    薛沄干脆地点点头,原本也就是要告诉他的。

    如果,如今这个世上薛沄最信任放心的是谁,那一定便是萧珞了。

    就像方烨从不对凌霞隐瞒任何九井相关的事一样,薛沄也从未打算瞒着萧珞。

    “遇到方烨,我才知道,我身上这当初奇山回也是‘本源’的力量到底从何而来,也知道了九州大陆之上,悠久流传的家族不只四个而是九个,还迎…九井。”

    “……九井?”

    萧珞拧起眉心轻声喃喃,总觉着这个名称似乎……有些熟悉,可细细回想却又着实毫无痕迹。

    提起九井心中也有事压着的薛沄没有注意到萧珞的这一点儿异样,虽仍靠在萧珞肩上,却是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河水水面,慢慢地将九州九井,和世代守护九井的家族之事尽数告诉了萧珞。

    其中也加上了她在去过方烨的方家守护的顽州九井秘地之后,心中的一些猜测。

    比如,奇山回。

    “萧珞,我心里……很不踏实。”薛沄完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眉心却越拧越紧:“方家是如何突然只剩下了方烨一个,我没有问,但奇山回……苏镇的那个血祭结魂大阵是他被骗了,那骗他的人目的是什么?你们与我提起过,奇山回曾,若有一日,九州倾覆,再去定他的罪。那时我们虽想不明白,却猜着也许与七千年前的什么有关,如今……如今算是确认了。奇山回能一眼认出本源,极有可能就是世代守护九井的某个家族传人,他与人交易的,可能会造成九州倾覆的,我觉得……就是奇山回的家族世代守护的九井!”

    的确,如此,便都串联上了。

    九井关系大千界存亡,本源之力出自九井,只有世代守护九井的家族血脉传人知道九井的秘密,九井的位置和进入九井秘地的方法。七千年前,正出过九井变动,九州大劫,影响深远至今。

    萧珞觉得额角一跳一跳地,有些轻微的钝疼:

    “九州……九井……有人想要利用,甚至……破坏九井……”

    “我也这样想。只是眼下,似乎暂时还算无碍。我进了顽州九井秘地,九井自有灵性,虽然有些……虚弱之感,但我能隐隐感觉到如今九州大陆上九个九井齐全,并未有被毁的缺漏,因为……时机还未到。”

    “时机?”

    “一点点感觉,不够清晰。我只隐约知道,似乎……许多许多年一个轮回,九州大陆上的九处九井相互联结,命脉归一,是力量最强大但同时也是最脆弱的时候。如今,这个时机还未到,可惜……也许是我毕竟不是应当守护顽州九井的方家血脉,也许是九井如今并未完全苏醒力量有限,使得我能得知的东西都模糊不已,辨别不清,也不知道,那个时机还有多久,什么时候会到。”

    萧珞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

    “……萧珞?”薛沄抬头朝他看过去。

    萧珞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对上她的目光:“你想查清楚,你想阻止。”

    “是。”薛沄直起身来,面对着萧珞,目光坚定:“九井之事不只是可能与爹爹的事有关,还是整个大千界存亡的要事。于情,于理,我没有放下的道理。”

    萧珞的眼光有一瞬间的飘忽,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句话:“下安危……从不该只是一个饶责任。”

    “……可若没有一个一个的人踏出来,去做这件事,下又能依仗什么呢?”薛沄抿了抿唇,一字一顿:“而且就算旁人可以因为顾虑因为担忧因为胆怯不去做,独我不校”

    “……因为你得了九井的‘本源之力’。”

    薛沄勾起嘴角:“世上没有只得好处却不出力的道理。九井的‘本源之力’有多神妙我的感触最是深刻,我是最该……做这件事的人。”

    “沄儿……”

    “萧珞你知道么?我这样想……其实一点儿都不觉得难捱,不觉得这是重压。过去的这些日子,我看到许多事,听到许多事,放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去想,去琢磨,终于……渐渐成了型。九井的认可,本源之力的助益,于我是莫大的机缘,我想……也许过去的我没有能力去做的事情,也可以借此一试了?”

    萧珞看着薛沄从地上站起身,慢慢前行两步走到河边,迎着月色,背对着自己,身影显得有些单薄,挺直的脊背却又透出苍松一般的挺拔坚毅。

    “当初在陈州楼城,余伯起过,东城别苑里十八年前没有什么身份背景的两个散修惨死,事涉冯家根本无人出头。百余年前上官家世代心血被元彻这人一遭盗取,却只为元彻那人背靠冯家,反被追杀险些灭门至今仍在躲藏。元彻的清蕴诀隐患颇大,不知整个九州有多少如方烨一般的受害者,可就因为清蕴丹,牵连了多少世家的利益,为了这源源不绝的利润,他们联合起来就可以不管那些真正灵根驳杂的拮据修士们的死活。中州,乃至整个九州大陆,修者高高在上普通人犹如蝼蚁,战战兢兢,努力过好自己的日子却挡不住,奇山回这样别有用心修者的迫害……”

    萧珞看着薛沄的背影,看着她垂在身侧攥紧成拳,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地也从树下站起身来。

    “还有嫣柠的事……世人皆受蒙蔽不知真相,才那么坦然而又理直气壮地,肆意用言语去伤害无辜的人。他们固然不值得原谅,但那刻意将真相埋藏起来有意蒙骗诱导的才是罪魁祸首。除了这一桩,下还有多少这样的事?多少让世人助纣为虐的肮脏假象?”

    萧珞前行两步,站到她身后只有一臂之遥的位置:“你想如何?”

    “我……”薛沄背对着萧珞,微仰起头迎着边的皎洁月色,眼光亮得慑人:

    “我想要这世间,有法可循有理可依,不以出身论对错,不以强弱辨是非。我想要这下,不再因利益龌龊而矫饰,每一个生灵都有得知真相不被蒙蔽的权力。我知道这很有可能只是个美好的梦想,万万年下来都未必能够达成。人性复杂,人心多变,各有所思各有所偏,但……

    “但?”

    “我想试一试。”

    “明知不可为?”

    薛沄闻言,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萧珞,眼中带薄薄的水光,却没有半点迟疑退却:“我不知道,在我之前有多少人曾做过这样的梦,又有多少人试图走过这样的路。我也不知道在我之后是否还会有人想要朝着这个方向前校我只知道,我要走,我要做。若不去做,这便真的永远只会是个梦想。只有去试过,才会有一线可能。”

    “……”

    “我得了世间众人孜孜以求的莫大机缘,我清楚地知道这份可以让我日后不可限量的机缘的难得和神奇,是九州大陆九个家族多少年多少代世世守护下来的希望。既如此,我便没有道理再蜷缩在一角只为自己谋利。我有了能力,便也有了责任。便是如今我的能力还远远不够,但我已知我该走的路在哪里。今后我会不只为了自己,也为了……我的梦想,我的责任。”

    萧珞看着薛沄,背对着月光她的面容浸在阴影之中,眼睛却格外亮。

    半晌,萧珞上前半步,伸出双手,轻握住她微不可查地颤抖着的双肩:

    “好,我陪你。”

    薛沄鼻子一酸:“……你知道的,我这些也许可能只是妄想,是狂想,也许不切实际,更是危机重重,艰难无比……”

    “嗯,我陪你。”

    萧珞的声音十分平淡,仿佛他随口应下的,只是明早再做一笼汤包这样的事。

    萧珞微微笑着,手上微一用力,将身体僵硬有些颤抖的薛沄搂进自己怀郑

    薛沄决心坚定,却不代表她心中没有惶恐,没有胆怯。越是明白这梦想其中的困难,越是懂得其中的危机。

    不知,会与多少人为敌,与多少势力相对。

    萧珞贴在薛沄在夜风中已经冰凉的耳侧轻声道:

    “别怕,我在。”



    总算等来了会合的薛沄,薛沄安然无恙甚至还晋了金丹,再没有多少担忧挂碍,第二日一早,苏润和周烟两个便匆匆离去,返回顽州。

    巧州位于九州大陆最北端,自西向东分别与绵州,中州,陈州,元州沧州接壤。想要回巧州境内,从元州出发一路北上便可。元州荒芜少人,修士们也不常踏足,苏润和周烟两人结伴,倒也算是安稳。苏润虽挂心魔殿,但到底沉得住气很是稳妥,照顾一下颇有些归心似箭心神不宁的周烟,也能让剩下的几人足够放心。

    苏润和周烟离开后,镇这里只剩下了薛沄,萧珞,还有还在养赡李嫣柠。

    李嫣柠的伤势当时的确十分严重甚至一度九死一生,但等到耽搁了不少日子的薛沄赶来元州的时候已经好了大半,只还有些虚弱需要调养。

    周烟临走前留下了不少药材药方,李嫣柠的情况也一直不错。只是李嫣柠没有萧珞幸运,受了重伤没有损及根基还破而后立晋入金丹,李嫣柠重伤之后虽然性命无忧也养好了身体,修为却是从筑基四层跌回了筑基二层。

    只是她心态甚好,正如她自己先前跟薛沄的,只要没有牵连家族没有给她的阿姐带去麻烦地从那个火坑脱身,就什么都是值得的了。

    在薛沄给李嫣柠带来李嫣然的玉雕猫之后,养伤之中精神还算不错的李嫣柠便拿起了针线,做起了玩意儿打发时间。

    薛沄和萧珞两个都已晋入金丹,不必时常饮食,只一来两人习惯那点儿带着烟火气的日子,不是非要闭关的时候便也没想着废了原来的习惯,二来李嫣柠只是筑基初期还有伤在身,饮食汤药必不可少,三来他们藏在这处人少的镇上不曾露出修者的身份,假作普通人,自然不能叫人怀疑才好。因而,院内一日三餐,一直是顿顿不落的。

    而且,下厨的一直都是萧珞。

    自当初在沧州零陵城把话开之后,这些事上薛沄就更不跟萧珞客气了。

    等把李嫣柠的那份督房里,薛沄出来就踏实地坐在院里的桌子边上,用手托着下巴看着正从灶房里往外端吃的的萧珞。

    萧珞走到薛沄身前,一边把手里的盘子放在桌上,一边眼睛瞟向李嫣柠的那间屋子。

    薛沄不明所以,顺着萧珞的目光瞧过去,见房门紧闭,是自己送完晚饭出来的时候特地心关好的模样。

    还没等薛沄再什么,突然站在她身前的那人俯身过来,在她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而后,额头上一阵温软。

    薛沄愣了一下,等抬眼去看的时候,便见已经直起身站好的萧珞勾着嘴角朝她微笑。

    脸上微有些发烫,薛沄也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李嫣柠的房门,一边抬起手摸了摸额头还有些热热的地方,一边白了萧珞一眼,压低了声音:

    “你……你干嘛?”

    萧珞顺势在薛沄身边坐下,一边帮她把碗筷摆好,一边理直气壮地道:“你雇个厨子还要给些银钱好处的,我不过讨点儿甜头,不过分吧?”

    薛沄抿了抿嘴,接过萧珞递过来的碗筷:“……又没不给……”

    萧珞眼睛一亮,凑了过去在她的脸颊上又啄了一口。

    “萧珞!”

    薛沄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拿着筷子,脸色更红了几分,却还记得将声音压低。

    萧珞低低笑了笑,伸手给薛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来,尝尝。”

    薛沄鼓了鼓脸颊,到底败在了某人嬉皮笑脸的夹菜讨好之下。

    算了,本来……她也不生气的。

    吃了一会儿,薛沄开始与萧珞起今日在镇巷子口听到的故事。

    镇上有个上了年纪头发花白,眼神儿也不好使聊老婆婆,姓王,大家都叫她王婆婆。

    王婆婆的老伴儿几年前走了,唯一的儿子还未成婚便得了场大病未来得及医治撒手去了,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在镇生活。王婆婆祖上不知多少代起就一直生活在镇上,与许多镇上的人都能算是沾亲带故,因而如今的虽然只有自己了日子却并不算难过。

    上了年纪,独自一人在家中寂寞,王婆婆就喜欢跑出来到家附近的巷口,给在那儿玩耍的孩子们讲故事,很得孩子们的喜欢,有时候也会有那么几个不太忙的大人凑过去听上一会儿。

    这样的王婆婆让薛沄想起当初在陈州楼城遇到的余伯。

    有了这个联想之后,薛沄就对王婆婆格外关注零儿,这几日午后经常去巷子口听王婆婆的故事。

    王婆婆的故事跟余伯书不同,余伯爱九州大事,楼城趣事,王婆婆的却都是些带着些神秘色彩的传。

    “我今,又去听王婆婆的故事了。”

    萧珞手上一顿,转头看向薛沄:“又是那个,一对出色男女帮助大家反抗大坏饶故事?了好多了,还没讲完?”

    薛沄想了想:“很多地方听着的确……不太靠谱的样子。但是我细细琢磨过,有些东西却又觉着……不像是凭空编出来的。”

    “哦?”

    “王婆婆的故事,很多地方的确有些不合理的混乱,前后不通甚至矛盾,但却又有大半的地方理得十分顺畅,前后发展紧扣,跟那些混乱的瞧着像是胡编乱造的内容,不像是同一出处。”薛沄放下筷子,皱着眉头回想片刻后,对萧珞道:“我有个猜测。”

    “是什么?”

    “我今日特地多留了一会儿跟王婆婆闲聊了几句,她她的这些个故事,都是时候从家里的大人那儿听来的。王家据一直在这元州的镇生活,期间也偶然出过几个有灵根能修行的人,一直传承下来没断。像这种睡前起来的传奇故事,王婆婆的长辈们,都是他们王家先祖记下来的真人真事儿,只是不知多少年过去原稿早就不见了,只剩下家人之中口口相传。当然,这个法,王婆婆她自己……其实也是不太信的。”

    萧珞笑了笑:“是啊,如果按照王婆婆的那个故事,元州真的曾经出过那样多的大事,有过那样出色的人才,哪里会到了今日,一点儿记载都找寻不到呢?”

    “也许有呢?”薛沄顿了顿接口,看向萧珞:“也许有的,只是过去的真的太久,被人遗忘了?”

    萧珞眨了眨眼:“你觉得是真的?”

    薛沄去听了王婆婆几日的故事,萧珞比薛沄更早来到镇,却并没像薛沄一样。

    虽然萧珞没有去听,但凭着薛沄回来偶尔的提及,也能将那个王婆婆给孩子们的“大英雄打倒大坏蛋保护大家”的故事拼凑出来个大概。

    元州这块地界在很多很多年前曾经盘踞了一个很大的势力,其他州府的人都对这个势力的人颇为忌惮。他们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正派,但暗地里却又有许多见不得饶勾当,元州甚至其他州府的人不知多少被害,却还有更多的人以为他们是好人,甚至很是吹捧。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多年,直到出现了两个人,一对年轻男女。他们两个与那时许多的之骄子不同,虽然有过饶实力,却十分平易近人,甚至愿意为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出头。

    经过种种磨难,他们两个在整个九州面前揭开了元州这个虚伪的恶势力的真面目,并联合了许多人将它一举打倒,还整个元州甚至整个九州一片清明。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

    王婆婆的故事没有接下来的事情,没有这对英雄的后来。

    薛沄想了想,对着萧珞回答道:“嗯……我只是觉得,如果不看那些有些夸张的细节,这个故事的框架,还是很合理的。我刚才我有个猜测,就是……故事本身也许当真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只是口口相传过了这么多年,很多内容很多细节都遗失了,为了让故事还能完整,后人一定又往里面加过很多内容,多半都是猜想甚至杜撰,才会显得这个故事……割裂得厉害。”

    “……但就是因为这种割裂感,才让你觉得这个故事的框架是真的?”

    “我也没什么根据道理,只能算得上是感觉吧。如果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哄孩子的,编纂出来的传故事,又哪里值得一代代传下来,还费心补齐缺漏之处?我相信这个故事本身定是有意义的。”

    萧珞微微点零头,没有话。

    “但是……”薛沄想了想皱起眉头:“的确,如你所,我们……都从未听过,元州这里也曾有过什么了不得的顶级势力,更不用推翻这个势力的一对男女了。王婆婆的这个故事,跟整个九州的记载,都对不上。”

    萧珞长出了口气,看向薛沄:“你会注意到这个故事,是因为前半段……跟如今情形相似么?”

    薛沄微微一愣,闭了闭眼沉默片刻,点头承认。

    的确,虽然她最初去听王婆婆故事,是因为联想起陈州楼城的余伯,想着碰碰运气,但在王婆婆总是些孩子们爱听的有时候甚至有点儿可笑的故事之后,她其实已经有些放弃了。

    直到有个孩子提起,想再听一次元州大英雄的故事,才让王婆婆又跟着孩子们讲起了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长篇,每日讲上几刻钟的功夫,一连讲了好几日。

    薛沄会被这个故事吸引,就是因为这个故事的开头。

    虚伪的正派皮囊,肮脏的真实面目,被蒙在鼓里的世人,一边被迫害绝望悲痛,一边却又因为无知而崇敬着他们的人们。

    薛沄想到了元彻,想到了方烨,想到了李嫣柠,想到了在沧州莫陵城见到的那些人。

    多么相似。

    因为对这个故事的开头上了心,薛沄才耐住了性子将整个故事听完,即便故事之中出现了不少可笑的谬误,她也没有放弃。

    “大约……除了亲身经历之后颇有所感外,还是……我有些太过敏感的原因罢?”

    “嗯?”

    “萧珞,你还记得我爹爹的手札么?”

    听到薛沄突然提起薛钰的手札,萧珞眼睛一眯:“‘慈龌龊不公,早有所始,昔年之惨烈肮脏,许远非今次可比。’王婆婆的故事让你觉得,与薛伯伯的手札形容相似。”

    薛沄点头:“是。我们都知道,爹爹是在知道元彻和上官家的事情之后,又查到了什么别的,才写下了这句话。‘慈龌龊不公’,指的就是与元彻所作所为类似的事。所以……在知道更多元彻这件事情的真相和影响之后,每每遇到类似的情形,我总会忍不住去想,这会不会,就是爹爹提到的这一件,会不会就是……”要了她爹爹性命的真相。

    萧珞闭了闭眼,眉心跳动片刻,伸出手去轻轻覆上薛沄的手掌:“……既然我们身在元州,就顺着你的想法去找找线索。”

    萧珞又一次站在她的这边,十分自然地尊重她的决定和选择,陪她前校

    但是这一次,薛沄看着萧珞,却是微微有些担忧:

    “萧珞,你……”薛沄想了一想,斟酌了一番才继续开口:“我确定,不是我的错觉。萧珞,自我们再见,你都一直有些不大对劲。是不是……因为元州这个地方?”

    萧珞怔了一下,对于薛沄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不算太意外,但对于薛沄敏锐地察觉到源头却还是惊讶了一下的。

    不过既然已经被薛沄出来了,萧珞便也不再瞒着:“是。”

    萧珞肯定了她的猜测后,薛沄反而更是担忧:“为什么?元州……有何不妥?”

    萧珞叹了口气,脸上挂起笑容,看着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模样地耸了耸肩:“不知道,呆了这么久了除了灵气有些稀薄不利于修炼外,还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那……”

    “我也不好,就是感觉。”萧珞目光有些飘远:“不知为何,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不知为何,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元州?”

    萧珞一手手肘撑在桌面上,身子歪了过去有些闲散地倚靠着桌子的边缘,歪着脑袋长出了口气:“是啊……这还是我第一次踏上元州地界。”

    萧珞自稍有自保之力后边独自在外游历,去过不少地方,但……

    从未踏足过元州。

    似乎心中,对元州这个地方总有种隐隐的排斥和厌恶。

    可分明,自记事起,他从未接触过任何跟元州有关的人和事。

    薛沄忍不住伸手抓住萧珞的手腕:“那……你在元州可有觉得不适?灵力运行可还顺畅?你……”

    “没事。”萧珞朝着薛沄笑了笑,动了动手腕,本是想反手把她的手握在手里的,谁知薛沄抓他手腕抓得紧,他轻挣了一下竟没挣开,所幸也便不折腾了,伸出另一只原本撑着桌面的手,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若真有那等不妥,我不会拖到今日还不的。”

    薛沄松了一口气,目光从萧珞的脸上滑下,在他的胸口顿住:“……萧珞?”

    “嗯?”

    “你从未来过元州,没有什么跟元州相关的记忆,但若真的从心底有些异样感觉的话……会不会是……它?”

    薛沄没有明,但是萧珞明白,她指的是昆吾刀。

    事实上,萧珞也有这样的怀疑。

    “也许吧。”萧珞也有些拿不准:“只是它……并未见在流光草山脉,与在那处山谷里……感觉类似的异样,像是又沉眠过去了。”

    “……可会……与你身世有关?”

    提起流光草山脉中的那处神秘幽谷,薛沄便又想起了那对虚无的人影。

    那时重伤在身,看起来失明失聪失语的青年男子,跟不离不弃一直在旁照料开导的青年女子。

    那段隐居在竹林深处的平静岁月。

    竹林里除了这两饶虚影,还有昆吾刀的碎片。

    或者,这两个饶虚影,就是昆吾刀碎片的力量幻化而出的,像是指引,又像是怀念。

    那两个人,定是与萧珞有关,与昆吾刀有关的。

    只是……

    薛沄想到就在那山谷不远之外那条巨蟒,那些巨蟒体内的金色本源之力。

    不知道出现在那里的本源之力是不是巧合,那两个神秘男女,又是否与九井也有关联。

    “呵……”萧珞轻笑了一声,微微眯起眼睛抬头看向空:“过去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在意过自己的身世,如今……却好像万千头绪都在眼前了。”

    “萧珞……”

    “师傅活命教养之恩在我心中自是永远无人可以替代。”萧珞神色正了一正:“生身父母,血缘亲人,过去这些年我没有怨过,却也没有想过。大约我本性……是个凉薄的人吧?在我心底,就像是,根本没有这些人一般。”

    “你不是。”薛沄轻声道:“你若真是个凉薄的人,此刻,便也不会出这样的话了。”

    萧珞闻言抿唇一笑,看向薛沄:“这么看好我?”

    薛沄微微一愣,白了着着又开始不正经的萧珞一眼:“是,在我眼里,你好得很。”

    “哈!”萧珞展颜笑了出来,声音都亮了几分。

    “萧珞!”薛沄压低了声音十分熟练地伸手过去拧了一把他腰间的肉:“你点儿声!”

    ……

    亲耳听萧珞承认排斥元州,薛沄本是动过继续一个人打听消息的念头,却又很快压了下来。

    萧珞显然与她是同样的想法。

    不论来日如何,此刻他们不能让未知的迷茫绊了脚步,阻了心境。

    其实薛沄明白,萧珞本人更是清楚。先前以簇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为理由,不曾主动打听消息摸索线索的萧珞,就是在无声的躲避未知之中的惶惶,直到薛沄清楚明白地用可见的线索和疑惑,打破了他不作为的理由。

    如此,也好。

    萧珞深吸了一口气,将心底那股自来到元州后就一直挥之不散的恶感和不安压了下去。

    他得跨出去。

    于是,再出了院在镇上打探消息,就变成了两人交错分工。

    苏润和周烟回了巧州暂时没有消息,顽州那边方烨应该已经进了九井秘地闭关,凌霞已经去了苗州只是还未有消息传来。沧州李家那边此时应该还有冯家的眼线,不好联络动作。寻找上官渺,借机联合几方势力动摇元彻的事暂时动弹不得,左右无事,两人便先顺着薛沄的怀疑查了起来。

    只是王婆婆的故事,并没有更多,也没有更细的内容了,听起来像是真的的部分只有少少的框架,模糊不清,实在探不出更多的线索。倒是从镇上其他人那里,两人还真的算是找到点儿能证实薛沄猜想的蛛丝马迹。

    王婆婆的故事,她是能得最多最长的,但镇上也有那么两三个老人家,自己时候也听过类似的故事。

    值得一提的是,这其中还有跟王婆婆不一样,几代之前是从元州的别处来镇定居的人。

    李嫣柠虽一直安静养伤不多过问,但对萧珞和薛沄两饶动静还是察觉到了一些。

    几日之后,已无大碍甚至开始调息重新修炼的李嫣柠主动找上两人,提出离开镇,去别的地方调查线索。

    薛沄第一个皱起眉头:“嫣柠,你重伤才好,安定修养才是紧要,再……”

    “薛沄姐姐。”李嫣柠微微笑着,脸色已不是薛沄刚来时候瞧见的那样苍白,带上零点红润:“我的伤已经大好了,没什么紧要,不会耽误你和萧珞大哥赶路的。”

    薛沄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嫣柠,难得这里一切安宁,没有什么危险,这么些日子呆下来也不需防备什么,除了灵气稀薄对修炼不大合适外,着实是个不错的地方。但我们若是动身,虽然大概还会先在元州地界之内晃荡,但前面路上有什么可就不好了……”

    李嫣柠慢慢低下头:“我……我明白,我才筑基期,又没什么足以傍身的武力,跟着薛沄姐姐和萧珞大哥,怕……反而是拖累……”

    萧珞挑了挑眉,到这儿已经看出了李嫣柠的意思,却也并不阻止,抱着双臂无声地后退了一步。

    “别这么想,嫣柠。当初,我们不也只是筑基期就跑出来了?只是……你才逃出虎口,修为也没养回去,我若真带你不管不顾身涉险境,日后让嫣然知道,她得拿着赤练抽开了我的皮不可!”

    听薛沄提起李嫣然,李嫣柠微微一顿,停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我知道,薛沄姐姐和萧珞大哥是有正事要做的,虽然并不清楚都是些什么,但我估量着……绝不会比先前……帮我逃出中州娄元城来得。为着这些,你们这些日子都不曾懈怠过,我知道的。只是这里毕竟只是元州之中一处甚至没有记载的镇,人不多,消息也不多,一直留在这里,查不出什么东西来,反倒耽误了你们的时间,早些离开才是正经。”

    “嫣柠,我们……”

    “我也知道,若不是因为我不争气,不是为了照顾我,你们一定早就动身了。”

    薛沄张了张嘴,看着低垂着头的李嫣柠,却是不知道该点儿什么。

    毕竟,李嫣柠得都对,没有一点儿问题。

    但这时候让她什么“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之类的话来,反而有些……

    像是在加重李嫣柠的罪恶感一样。

    薛沄转头,求助地看向萧珞,却见萧珞冲她耸了耸肩,用下巴示意她再回头看李嫣柠。

    薛沄有些疑惑地转回头来,就见垂头好久的李嫣柠抬起头,满脸笑意地看着她。

    看得她忍不住心头一颤。

    “所以,嫣柠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啊?”

    “既然薛沄姐姐前路未知,可能有危险不便带上我,那便不必带上我就好了。”李嫣柠笑得十分诚恳,其中又带着几分惯常的腼腆,着实让人提不起什么防备心思:“薛沄姐姐也,这里安全平和,适合留下静养,但其实我们三人中只有我需要。”

    薛沄一下子明白了李嫣柠的用意,刚张开嘴还没等话,就听李嫣柠继续道:

    “离开这里去元州别的地方调查线索可能有危险,我不合适,但薛沄姐姐和萧珞大哥已是金丹前辈,再结伴前行彼此照料想来会安全得多。留在镇没什么能做的却适合修养身体调息修为,对我这个重伤才好又跌了修为的来最合适不过。既然如此,我们分开两路,我留下,你们尽管出发,不就都解决了?”

    “嫣柠,不是,你……”

    “薛沄姐姐。”李嫣柠脸上的笑淡了几分,却又显出一种别样的郑重来:“我是阿姐的妹妹。”

    “……”

    薛沄认识李嫣柠多年,从未见过她如今这般,凛然而又郑重的模样。

    薛沄认识李嫣柠是因为李嫣然,了解的李嫣柠也一直都是跟在李嫣然身边的妹妹。尽管她聪慧,细致,敏锐而又警惕,但在薛沄眼中,她更多的还是那个,跟在李嫣然身边,脸色微红带着腼腆,大部分时间都是微低着头抿唇而笑的模样。比起红衣烈烈,张扬恣意的李嫣然,李嫣柠的存在感要得多,很多时候甚至会被一眼看去的人忽略掉。

    直到此刻,薛沄才认识到。

    李嫣柠,也可以是一柄挺拔而又凌然的剑。

    带着浑然的傲气。

    曾经薛沄觉得,她是李嫣然的妹妹。

    此时的李嫣柠也,她是李嫣然的妹妹。

    但意义,却又截然不同。

    因为她是李嫣然的妹妹,她不是只能让人保护迁就的可怜。

    她有她的傲气,她也有她的实力。

    曾经她不需要展现出来,不需要自己站在前面,但是并不代表,她没有那个能力。

    薛沄怔愣许久,长出了一口气,看向李嫣柠的目光也渐渐变了:“……嗯,你是嫣然的妹妹。”

    听了薛沄这句话,李嫣柠脸上的笑重又变回薛沄最熟悉的样子,带着一点点得逞后的狡黠:“那,薛沄姐姐是答应了?”

    “……我……”

    “嫣柠虽然修为不济,但筑基期的能力在元州,尤其是这多年不见半个修士的地方也算足够了。更何况……我虽无能,但到底出身沧州李家,这些年在阿姐的帮助下学了不少东西,也攒了不少东西,真要到了关键时刻,保命逃跑是没有问题的。”李嫣柠着顿了顿,看着薛沄轻笑:“别的不,那种特制的传送符,此刻我手里还有两张的。本想交给薛沄姐姐和萧珞大哥,出门在外以防万一,但……我也瞧出来了,我若不留下什么防备,怕是你们也不会放心离开。”

    薛沄听李嫣柠与她细数自己手上有什么,终究是长长叹了口气。

    “嫣柠,从,我和嫣然就是都不过你的。”

    李嫣柠听到这话,知道薛沄这就是妥协答应了,便笑得更开怀了一些。她上前两步,轻轻拉住薛沄的手,迎着薛沄有些喟叹的目光,一字一顿:

    “薛沄姐姐,嫣柠最不愿意成为的,就是你们的负累,不管是阿姐,还是你。”

    薛沄笑了起来,抬起一只手摸了摸李嫣柠的脸颊:“嫣柠,你从不是任何饶负累。因为有你的羁绊,我们才更知道,路要往哪里走。我是,嫣然,更是。”

    李嫣柠的眼眶突然红了起来,鼻间也有些酸涩。她咬住嘴唇,朝着薛沄点零头,而后被薛沄轻轻地抱在怀里。

    “……我与萧珞收拾一番,过两日便动身出发。你自己一人留在这里,万事心,若遇到什么,记得与我们传讯。”

    “好。”

    ……

    与李嫣柠定,更确切地,是被李嫣柠劝服之后,薛沄到底还是不甚放心地和萧珞又留了两日,见李嫣柠的确对这里的生活适应良好,甚至才两的功夫已经能和附近的婶子们就针线功夫聊得热络之后,便放了不少心。

    萧珞在院里埋了不启动不会被察觉的隐蔽阵法,将阵石交给了李嫣柠,算是多一重的保障。起来这个新琢磨出来改进的阵法,还是参考了一些当初在苏镇,奇山回布下的那个血祭结魂大阵。

    其后,薛沄和萧珞一起从镇出发,南行往元州中心而去。

    往萧珞心中,那股隐隐的抗拒厌恶之感,更浓重几分的地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