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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此处,黄云鹤便向牛庸拱了拱手,说道:“牛兄弟,昔日在瀚海城中与牛兄弟起了不快,怪我当时只想让乡亲们来姬林避难,并非要抢占牛兄弟的地盘,还请牛兄弟见谅。”

    听完黄云鹤的话后牛庸便是一愣,显然他并没有想到黄云鹤会提及此事。

    但他转眼一想便明白了黄云鹤的意思,原来黄云鹤当初攻击自己是想带着百姓去姬林避难,又怕自己阻碍所以才来攻打。

    这倒让牛庸有些哭笑不得了,当初在瀚海自己根本就没曾想过要阻碍黄云鹤或者是乡亲们逃向姬林。

    不过牛庸也没有解释,他只是笑了笑摇了摇头说道:

    “黄大哥,当初若不是你带人救我,恐怕瀚海举事那日,我已是官军的刀下之鬼了。

    现我为秦军五百主,统领校尉樗里骅大人麾下卫士。

    今日,樗里校尉托我前来劝说大哥迷途知返,秦军将保证黄大哥和众位乡亲的生命无虞。”

    “什么?你已经是五百主了?”

    黄云鹤惊讶的看着牛庸说道,见他点了点头,便知道今日已然不会死了,连忙单膝跪在地上,说道:

    “罪民黄云鹤及四千人马今日便降了樗里校尉,还请牛兄弟,哦,不,牛大人能够看在同乡的份上,在樗里校尉面前美言几句,免去我们的叛国死罪。”

    说完之后,他身后的那些叛军们便纷纷放下了兵器,趴伏在了地上。

    方才黄、牛二人所言,所有人可是都听了个明明白白,知道自己不会死了哪个还会傻的去和官军拼命。

    牛庸见黄云鹤已降了,便连忙走上前去,将黄云鹤扶了起来,同时大声对仍旧爬在地上的叛军们朗声说道:

    “众位乡亲们,樗里校尉有言,你等也是迫于欺压不得已而从贼的,从今而后,樗里大人将既往不咎。

    现瀚海已经开垦数万亩良田,你等愿意回瀚海务农,官军便租给你们土地,五年之内不纳粮。

    或者愿意为官军养马,则马匹活十抽一,活百抽十,也可将抽得的马匹换成牛羊,永为私产。

    或是投入官军,樗里大人可都是欢迎的。”

    说罢,牛庸看着面露激动神色的黄云鹤微微点了点头,却见黄云鹤突然抱住了自己嚎啕大哭了起来。

    黄云鹤这一抱一哭着实吓了正在说话牛庸一大跳,他看了看黄云鹤身旁同样抹着眼泪的一位自己曾经相识的头目,只见他对牛庸说道:

    “牛头领、哦,牛大人,你可不知道黄大哥的苦哇,来了姬林城,仅仅为了向戎军要粮黄大哥便受尽了委屈。

    戎人有命,将姬林周遭土地分给百姓,可根本就不给我们这些外来人一寸一毫。

    自从官军来姬林后,戎军这些时日让我们出城作战,被黄大哥拒绝后,便给我们一粒粮食也不给了,乡亲们都已经饿了数日了。”

    说到这里,此人也按耐不住委屈,嘤嘤哭了起来。

    牛庸使劲拍了拍黄云鹤的肩膀,拉着他转身向县衙方向走去。

    “黄大哥,我带你去见樗里大人去。大人定会为你做主的。

    我这里别的没有,吃饱饭还是能够做到的。”

    姬林县衙内,正当樗里骅方才派出牛庸前去招降南城叛军不久之后,一封从西京发来的信件也到达了樗里骅的案前。

    “二月十三日,戎兵十四万兵分三路渡过清水南下,二月十八日,戎人单于萧锦行亲自率领八万大军将原州城死死围困。

    其余两路人马各分兵三万,一路从东于二月二十日攻取朝那,一路取道乌氏,正与乌氏秦军鏖战。

    ......”

    樗里骅难以置信的看着手中的信。

    信上的字迹他再也熟悉不过了,十数年里,樗里骅便是看着这样的字迹渐渐成长起来的。

    虽然信上并没有任何署名,但樗里骅自然明白,这是介鸳位于中枢权臣的无奈之举。

    与统兵一方的大将私交过密,这可是中枢大员的忌讳,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樗里骅,介鸳发给樗里骅的信件从来都不会署名拓印。

    但对于樗里骅来说,属不署名却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看着信上的落款所书写的日期是三月十八日,也就是说,距离十数万戎军南下原州过去了足足一个月西京才得到了消息。

    看来,这次戎军南下可是做足了准备,就连一向神秘的铁鹰剑士都来不及第一时间向西京报信,原本十余日可达西京的讯息却拖了一个月才到。

    樗里骅紧紧的皱着眉头,他心里清楚,看来原州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

    他不明白,大半年前当所有人都明知道戎人将集中兵力从原州南下时,可中枢却为何还要分兵去守那根本就守不住的原州城。

    如此一来,王敏麾下的五六万大军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原州城破之后,以以往戎人所惯用的策略来看,自己的家人也更是凶多吉少了。

    但此时的自己距离原州何止千里,鞭长莫及之下唯有祈祷王敏能够守住原州,虽然就连自己都不怎么相信。

    心乱如麻之下,就连这信中所讲徐昌城破,雍栾与雍云祈三万大军进入徐昌再次屠城之事樗里骅都没有太多在意。

    直到牛庸领着黄云鹤进了县衙,樗里骅这才从烦躁中稍稍恢复了一丝清明。

    听黄云鹤愿意率领部下加入秦军,樗里骅强装高兴的勉励了黄云鹤一番,便下令由魏元琦统领大军驻守姬林。

    而自己则带着卫木一行回到了瀚海城中。

    樗里骅之所以要夺取姬林,除了清除卧榻之则的戎人以及锻炼新兵等目的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原因便是为日后防范戎人大军东进做好准备。

    朔方五县,除了瀚海和姬林位于朔方东侧,两地相隔两百余里外,其余三县则均在朔方西侧,仅仅姬林与盐城便相距达到四百余里,更别提更远处的庸宁和卫城了。

    而朔方除了黄水过境的两侧是些绿洲外,其余的地方全是浩瀚的沙海,所以一旦戎人东进,则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夺占了姬林,便能够获取四百里的战略纵深,无论是探查戎人动向,提早调兵做好防御准备,还是在这四百里路途中设伏都是可行的。

    所以樗里骅不惜将瀚海、蒲城、豨桐兵马抽调一空,也要保证姬林兵力充足。

    除了将一万兵马陈于姬林外,他还做出了大胆的决定,让新降的四千叛军和三千戎军也留在姬林的同时,对姬林百姓所获取的土地明令不会收回,也维持戎人答应他们的三十税一的办法,以此来稳固军心、民心。

    虽然这样做并不太稳妥,但樗里骅看来只要时间充足一些细节之事再慢慢改进便是了。

    至少,有一万七八千人守在姬林城便是目下最好的做法了。

    至于土地一事则只要自己不说,西京便不太可能会对这些边陲地方的旁枝细节横加干预,毕竟民不告、官不纠,姬林的贵族早已经死的死,逃的逃,没有人敢再回来找死。

    况且即使他们回来了,这些朔方贵族的大多财产却是些带毛的牛羊马匹,早已经被叛军和戎人吃的吃、用的用,也并没有分给百姓,所以樗里骅并不会为此事而感到头痛。

    而且樗里骅对魏元琦的能力也是极为信任的。

    做好了一切安排,樗里骅便向介鸳修书一封,请求介鸳派自己率领本部兵马回到原州去。

    看着送信的兵士骑马远去,樗里骅却心下一阵难过,他知道此事定不会被允准,但自己如不去争取又会格外难安。

    姬林事了之后,樗里骅便回到了瀚海,因为他在对原州被围产生了极大的心理波动过后,便突然意识到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那便是雍栾和雍云祈占领了徐昌,而徐昌则是与自己的势力范围曲沃、白水相连,所以,为了确保两地无虞,他必须去一趟徐昌,与那中更大人见上一见。

    这也是介鸳给樗里骅的建议。

    当樗里骅率领着卫木等一百人马来到徐昌城下之时,已是到了四月十日,距离徐昌被攻陷已有一月左右。

    因为远在姬林城作战,所以自己虽然早于介鸳知道了雍家军队攻占徐昌之事,但却并没有太过理睬。

    而且出于对雍云祈和文兆源两人本能的排斥,自己也极力避免与雍家的大军产生交集。

    但在介鸳的分析下,樗里骅立刻明白了雍栾占领徐昌对自己的影响将会是非常巨大的。

    自己所占据的地方原本都是方元恒的地盘,而且曲沃还是方家的府邸所在,目下方元恒已死,自己占据的地方正是大秦的权力真空之地。

    那么,自己的态度将直接关乎到赵、方、雍三家的实力消长,如此看来,去一趟徐昌则是十分必要的。

    在来徐昌的路途上,樗里骅将各种可能发生的结果都详细的筹谋了一番,也不断推演可能发生的各种结局,可不论如何做,自己都将变得非常被动。

    出于本能,樗里骅自然是希望能够效命于赵之海麾下,不说上将军对自己有着知遇之恩,而自己确实也曾向赵之海起誓效忠,就单凭赵之海与介鸳的关系,樗里骅自然便不会再去讨好二家。

    如果方元恒还在世,那樗里骅也极有可能将这些地方还给方元恒,原因除了这些地方本就是方家的根基之地,还有便是方元恒对大秦所立过得无数战功,便会让樗里骅心甘情愿的将土地双手奉上。

    至于雍栾,除了雍姓之外,樗里骅对此人并无多少认识,而且雍云祈在萧关所作所为,倒让他内心里连带着对雍栾也起了敌意。

    不知为何,当听说樗里骅要去徐昌见雍栾后,卫木却难得的向樗里骅告假,说是突发痢疾,不愿与樗里骅一同行走,而是坠在百人骑兵之后。

    虽然樗里骅也看出有异,但他明白定是卫木与雍家有什么嫌隙,索性并不拆穿他,只是让他与骑兵在城外驻扎,自己便领着高云策、梁青云二人在雍家兵士的带领下进了徐昌城中。

    得信知道樗里骅到来的雍栾此刻并不在城中府衙之中。

    因为一个月前的屠城让徐昌城早已经是面目全非了,城中残垣断壁随处可见,只是樗里骅一路走来却发现城中并没有看到过百姓的尸首,或许是为了避免爆发瘟疫,早已经将尸首处理掉了吧。

    更为让三人吃惊的是,这徐昌城历经了数次兵祸后,全城竟然连一座完整的房子也没有了,也不知道雍栾的行辕置于何处。

    樗里骅三人跟随着雍家军的兵士一路兜兜转转,绕过那些残垣断壁后来到了徐昌南门附近的一处空地中。

    一座高耸的营帐搭建在此,营外数百玄甲兵士持戟而立,满脸的肃杀之色,让人一眼看去便知是那百战精锐之士。

    樗里骅和高云策、梁青书三人在帐外等候了片刻,便听帐内有人高声叫道:

    “宣樗里骅、高云策、梁青书三人觐见。”

    樗里骅三人听宣连忙低头进入了帐内,还未等开口说话,便听一旁有人厉声喝道:

    “跪下!”

    樗里骅眉头一皱,这声音明显是对他所言,但自己从未与雍栾见过,也从没有得罪过雍栾,为何今日一来,这雍栾便让自己跪下给自己来个下马威。

    正思量间,两侧兵卫走来六人便向樗里骅三人伸脚踢到在地。

    樗里骅怒从心起,他奋力抬起头,却见一人锦衣华服端坐上首,不用问便知正是雍栾,其侧坐着一名青年,这青年樗里骅曾在原州见过的,正是河西将军雍云祈。

    帐内还有数人樗里骅并不认识,想来定有那文兆源在内。

    樗里骅抬头高声喊道:“天理昭昭之下,右更大人为何如此?”

    “天理昭昭?你还知道天理昭昭。”

    樗里骅顺着说话的声音看去,却见正是雍云祈对着自己厉声喝道。

    “本将军出击徐昌近一年未下,你坐拥数万兵马在瀚海,为何不前来救援?

    你是想养寇自重还是想与叛军内外勾结?”

    雍云祈对着爬在地上的樗里骅便是一通呵斥。

    樗里骅这才明白,原来今日自己确是想的有些过于乐观了,原本他还以为自己主动前来参见雍栾,可以给雍栾一个自己并无心内斗的姿态,甚至他已经想好了,如果雍栾想要河西诸县,自己都可以给他,因为他自己的全部心思都已经放在了原州之事上面。

    只要雍栾同意帮助上书能让自己返回原州,那么这些县便都可以交给他。

    可是现在看来,不仅雍云祈是个小肚鸡肠之人,刚愎自负之下敢对统兵一方的大将使用私刑,全然不计后果如何,就连那雍栾显然也是支持自己的儿子所作所为的。

    这等利令智昏之辈能够位列三更,大秦有今日局面也就绝非偶然了。

    但想归想,樗里骅还是高声疾呼道:

    “右更大人明鉴,河西将军与徐昌贼军相抗之时,我领兵三千,相继收复蒲城、豨桐、曲沃、白水、龙门、梁原六县,从未曾有过坐视不理的想法。

    末将原本在收复曲沃、白水之后,便想与河西将军夹击徐昌,但因姬林戎军万人在瀚海城旁虎视眈眈,末将这才领兵北上,想等收复姬林之后再南下与河西将军夹击徐昌。

    况且末将收复曲沃、白水之时,听闻右更大人已经率领兵马北援河西将军,末将以为有右更大人的雄兵压城,徐昌贼子覆灭只在旦夕。

    前些时日,我军与姬林戎军张仁万人交战近月,刚刚攻下姬林便连忙南下来见右更大人。

    河西将军说末将从贼,此话从何而来,末将不服。”

    一口气将所有的辩解都诉说过后,樗里骅便睁大着眼睛看着首座的中年人。

    而那雍栾始终端着手中的香茗,像是根本就没有在听樗里骅辩解似的,只是一口一口的品着茶香。

    “你是介鸳的弟子?”

    良久过后,雍栾这才放下手中的茶杯,对着爬服在地上的樗里骅言道。

    “正是。”

    “好,看在介子的面上,今日我便不杀你,听闻你曾经向赵之海发誓效忠过,那今日你便发誓效忠于我,他日你拜将入相只是迟早之事。”

    雍栾说完这番话后,便又端起了案几上的茶杯,喝起了茶来。

    那神情显然是傲然到了极点,像是对樗里骅说了几句话已然是很给面子的模样似的。

    还未等樗里骅开口,一旁的雍云祈便挥了挥手,示意樗里骅三人身旁的兵士退开。

    见樗里骅三人从地上站起便缓缓说道:

    “樗里校尉,介鸳大人曾在赵之海那里为我解过围,虽然这是他应当做的事情,但我还是记在了心里。

    你是他弟子,我自然不会恩将仇报为难你,方才父亲大人说了,让你日后可以跟随左右,那便是我开口向父亲大人求的情。

    只要你同意,并将河西诸县及本部兵马交给我,那日后只要我雍家还在,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说罢,雍云祈拍了拍手,从帐外进来了两名国色天香般的美女,盈盈拜在樗里骅身旁。

    樗里骅转头看了看两名美女,便心知这是雍栾给自己一棒之后,又给自己两个枣来哄哄自己。

    他内心冷笑道,这等拙劣的笼络人心之举,当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吗。

    方才之举已然让樗里骅寒了心,自己虽然职小位末,但也绝不是卖主求荣,见利忘义之辈,雍栾太小瞧自己了。

    “樗里校尉,这两名美女便是父亲赏给你的,你交出河西六县,则朔方两城我们便再不过问,日后戎军退时,那朔方将军一职便定是你的,如何?”

    雍云祈看樗里骅转头看着美女,便以为樗里骅是动了心,在父亲雷霆般的恐吓过后,樗里骅看见生机和日后的荣华富贵又怎能不动心思。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雍云祈话音刚落,却见樗里骅似是疯了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帐内众人都看着樗里骅,不知他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连雍栾也生出了一丝不悦,对樗里骅轻声说道:“你笑什么?”

    “右更大人,原州可是失陷了?”

    此话一出,不仅帐内众人都目瞪口呆,纷纷看着樗里骅又转头看着雍栾,他们均不明白为何樗里骅会有此一问。

    雍栾皱了皱眉头,也不答话,却见一旁的雍云祈眼中生出一丝惊恐之色,看了看不发一言的雍栾立刻转身一拍案几喝道:

    “大胆樗里骅,你何身份竟敢直问父亲大人,众所周知原州虽然被戎军围困数月之久,但那城中还有五万兵马,如何能被戎人攻破。你......”

    雍云祈正待讲时,樗里骅却丝毫不畏惧的打断雍云祈说道:

    “方才你问我在笑什么,我笑你等利令智昏,吃相难看。

    原州虽破,上将军却在夏中仍有数万雄兵,你等怎知上将军就不能力挽狂澜,而是必死的局面。”

    “汶水已经被围,他还能坚持多久?”

    樗里骅刚刚说完,雍云祈身旁一人连忙抢先驳斥道。

    但他刚刚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所言正是承认了原州已丧之事,大惊失色之下连忙捂住了自己嘴,低下头去。

    可是话已说出,帐内其余众将皆是大惊失色,有人便纷纷站起,看着不发一言的雍栾,仿佛是在求证此事的真假。

    如若此事为真,那此时就应当集中兵马以防范秦岚之敌东进为要,而不是北进去占领樗里骅的地盘了。

    要知道帐内的将军们,可不都是雍栾的手下,至少还有两名校尉是雍云祈当初从西京领出来,他们可是听命于国君的。

    见雍栾始终不发一言,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樗里骅便已是感到万念俱灰,原本他也只是猜测原州沦丧之事,因为自己毕竟是赵之海的人,雍栾敢于当众羞辱并威胁吃掉自己,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雍栾不会怕赵之海会秋后算账。

    至于雍栾不怕赵之海的依仗,无非就是赵之海死了或者赵之海快死了。

    所以樗里骅才会出言试探。

    当听到原州却以沦丧之后,他一想到母亲家人极有可能已经丧命,便再也没有了顾忌,所以他怒目圆睁,指着雍云祈便呵斥了起来。

    “方才右更大人问我笑什么,我笑你等死到临头却还不自知。”

    说完此话后,帐内众人都不可思议般看着樗里骅,看来此人真是疯了,敢如此对雍栾讲话。

    就连雍栾父子也不可思议般的看着樗里骅,以至于他们都忘记了去打断樗里骅的讲话。

    “上将军还未死,你们就急着侵占左更大人世袭的封地,威逼利诱拉拢中更大人的手下兵马,待到他日上将军击溃戎人,回头找你等算账之时,看你等如何应他。

    戎人东出须弥、秦岚,先占灵州、后据秦岚、朔方,如今又夺取了原州,我大秦土地大半沦陷,大秦将士十去其八,你们却还幻想着戎人退去,戎人真会退去吗?

    蜀北、夏中、朔方、河西,各处狼烟四起,戎人虎视眈眈,你,右更大人,此时不派兵守卫国土,却私刑有功将士,侵吞蚕食扩大势力,全然不顾离墙外辱,待到他日戎人东进,则玉石俱焚,哪里还会是你右更大人家的土地财产。

    我笑大秦泱泱五百于载,将会丧于你等之手,我为左更大人不值,为中更大人不值,为此番抵御外辱丧命的数十万大秦将士不值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樗里骅又一番大笑,雍栾已是气的浑身发抖,他将手中茶杯向着樗里骅狠狠摔了过去。

    只见那茶杯不偏不倚正巧砸在樗里骅的额头之上,将樗里骅束发的木簪击落在地。

    而他额头上流下的鲜血随着他披落的头发流散了一脸。

    “来人,给我拉下去斩了。”

    雍栾在这数十年里何曾被人如此指责过,气急败坏之下,他便厉声大喝,要兵士将樗里骅就地问斩。

    两旁将领虽然也被樗里骅所讲吓得魂不附体,但细细想来这樗里骅也说的并无道理,只是他却是惹了不该惹的人呐。

    正当两旁军士上前将樗里骅绑做一团,便要拉出去之时,却听帐外突然有兵士高声喝道:

    “上将军、中更赵之海大人麾下使者前来觐见。”

    此言一出,帐内均是一静,众人心道,今日果然凑巧,雍栾刚要杀赵之海的手下将领,那赵之海的使者却来到了此处。

    所以众人便齐刷刷将头转向了雍栾。

    而雍栾也是一呆,他明白如今虽然赵之海被困汶水,但其羽翼尚丰,自己还不能与之撕破脸皮,但他又看了看披头散发,满脸都是血的樗里骅,却突然又不知该如何收场,便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起来。

    这时,只见雍云祈从案后起身,连忙走到雍栾面前对他耳语一番后,雍栾点了点头便又重新坐到了案后,挥了挥手说道:“请上将军使者入内。”

    随着帐内持戟的兵士掀开门帘,数名武将气宇轩昂的走入帐中。

    只是他们见帐内有三人被兵士绑了起来押在一旁也是心里一惊,但因为三人都低着头却并未看清面孔。

    为首一人走到雍栾身前,对着雍栾单膝跪地一拜说道:

    “上将军麾下裨将尹芳参见右更大人。”

    雍栾见状,便伸出双手虚托尹芳说道:

    “尹将军随上将军在夏中御敌辛苦了,快快请起。”

    尹芳闻言也不再客气,随即起身站起朗声说道:

    “上将军有令,还请右更大人接令。”

    此言一出,雍栾又是一呆,随即他便明白了过来,那赵之海早已经被国君拜为大秦上将军,大秦境内的兵马在名义上可都是受赵之海节制的。

    不管怎么说,这礼还是要依的。

    雍栾便缓缓起身,向着使者拜了下去。

    “末将雍栾接令。”

    “三月二十七日,上将军率领本部兵马于汶水以西击溃戎军五万,斩首戎军上下一万八千级。

    虽然目下戎军已退,但上将军所部粮草、箭矢均已损耗颇多,所以上将军还请右更大人支援汶水粮草三万石,箭矢十万支。”

    “什么?”还未等雍栾说话,雍云祈立刻惊叫道。

    那赵之海竟然打秋风打到自己父亲头上了,这让雍云祈如何不怒。

    “祈儿,休得无礼。”

    出乎雍云祈意料之外的是,雍栾闻言并未生气,只是阻拦了雍云祈继续讲话。

    云祈知道自己的父亲定有想法,索性便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雍栾想了一想,便对那使者说道:

    “三万石粮草我这里还是有的,前些时日齐国运来的粮草还在百里城中,尹将军回去时便可以一并带走。

    只是我大军还要抵御秦岚的戎军,十万支箭矢却是没有的,还请尹将军对上将军解释一番。”

    雍栾罕见的将姿态放的很低,这让雍云祈和帐内的众人都有些惊讶。

    其实,真正的原因却是当雍栾听说赵之海破了戎人五万大军围城之后,便已经有些后悔今日对樗里骅的做法了。

    原本他是想对樗里骅温言劝慰,再趁机拉拢一番的,但在自己儿子的怂恿之下,他才对樗里骅来了一出先棍棒后蜜枣的戏码,但他却万万没想到樗里骅敢当众出言辱骂他。

    事到如今,雍栾又不敢得罪赵之海,已然是有些为难了。

    他明白昔日若没有方元恒在朝中与他一唱一和,他早就被赵之海搬倒了。

    而今方元恒已死,他又怎会是赵之海的对手。

    原本在与儿子商议过后,笃定赵之海定会在汶水打败仗,纵然不死也定会两败俱伤,如是那样的话,没有了牙齿的老虎就不再是老虎了。

    可是,使者带来的消息却是赵之海非但没死,而且还打了一个大胜仗,这如何能不让雍栾胆战心惊。

    所以赵之海的使者一来,他便放下了姿态,力所能及的答应这名使者,只求他赶紧离开,自己再去处理樗里骅的事情。

    只见自己方一说罢,那使者便连忙点头笑道:

    “右更大人以大秦天下和苍生计,让末将好生佩服,既然右更大人没有十万支箭矢,那便给我们五万吧。”

    雍栾一听差点没有背过气去,他这才算看的明白,粮草三万石,箭矢十万支,这个数字定是眼前这个使者的随口一语。

    赵之海如此儿戏,当真是欺人太甚。

    可即便如此,雍栾还是用眼神阻止了正要说话的雍云祈,连忙点头说道:

    “好,五万就五万,祈儿,带上将军的使者去兵库清点箭矢吧。”

    说罢后,雍栾转身坐回了自己案几后,一副送客的模样。

    只是那使者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冲着前来引路的雍云祈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不急,不急,此间事了,尹某喝杯水酒便走,右更大人不会不给吧。”

    雍栾听闻皱了皱眉头,立刻便是一笑,抬手摆了一摆,自有两旁婢女为几人摆上了案几,斟满了茶水。

    那使者几人便依次落座,而其中一人刚一坐下,斜眼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樗里骅,便立时蹦了起来,大喊一声:“哥哥。”

    喊罢后便上前抱住了樗里骅。

    其实,这些人方一进帐,樗里骅三人便认出正是尹芳和马元等人。

    只是此刻的樗里骅心下早已经是万念俱灰,也将生死置之与九霄云外,他满目都是自己母亲的身影,又哪里还会去管其他的事呢。

    见樗里骅默不作声,高、梁二人也只能是低头不语。

    当马元认出了樗里骅三人后,他便一边帮樗里骅擦拭着面目鲜血,一边焦急的看着尹芳。

    而尹芳也在确定被绑之人却是樗里骅后,便转身向着雍栾施礼问道:

    “右更将军,这是为何?”

    雍栾心里暗骂晦气,看来今日与赵之海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他便冷哼一声,不去言语。

    一旁的雍云祈连忙厉声说道:

    “这厮仗着有点军功便出言不逊,辱骂右更大人,我等正要治其养寇自重、坐视国土沦丧、忤逆上命、辱骂上卿之罪。”

    尹芳听闻此话后,有些奇怪的看了看樗里骅。

    他见樗里骅依旧只字不语,而且一副了然红尘的模样,便又焦急的看了看高云策和梁青书二人。

    那二人知道,这可能是三人唯一能够活命的机会了,索性不再沉默,便从头至尾将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对尹芳说了一遍。

    尹芳越听越是心惊。

    看来,雍栾已经要向上将军下手了。

    今次来此,本就是上将军为了探探雍栾态度的手段而已,雍栾不想与赵之海撕破脸皮,而历经多次大战的赵之海同样也不想与雍栾撕破脸皮。

    可现在倒好,阴差阳错之下两人却因樗里骅而针锋相对了。

    一阵无言的尴尬充斥着大帐之内,此刻谁也不敢轻言一句,生怕将祸水引到自己的头上。

    还是那尹芳见事已至此,已是骑虎难下,便对着雍栾恳求着说道:

    “右更大人,樗里校尉毕竟是赵大人麾下的将官,还请右更大人高抬贵手,大人大量放他一马吧。”

    尹芳虽然知道这件事上樗里骅并没有做错什么,但雍栾如果执意要杀樗里骅,除非是赵之海亲来,不然恐怕谁都无法救下樗里骅。

    索性,尹芳便放低了姿态,语气再无方才那般跋扈,低头向雍栾求着情。

    他知道,此刻再不能去激怒雍栾了。

    其实雍栾自己也是知道的,事已至此自己与赵之海几乎就算是撕破了脸皮,一旦尹芳等人回去将今日之事告诉赵之海,赵之海在戎人压境之下不一定会找自己问罪,但心中的仇恨却已是刻在了心底。

    赵之海极为护短又睚眦必报,怎会叫自己好过。

    但如果不惩罚樗里骅,那自己的威严何在,毕竟在这大秦国中,国君之下便是自己这位右更为百官之首了。

    雍栾面色铁青,他看了看尹芳,又看了看远处的樗里骅,思量了许久才道:

    “樗里校尉已经向我解释了他不曾出兵援助河西将军的原委,此事本更也不会再去计较,但他出言辱骂本更,罪该致死,但看在上将军的面子和平戎大局上,我也不会杀他。”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一旁面露喜色的尹芳又道:

    “但我雍栾自担任右更以来,从未遇到过胆敢出言辱骂本更者,你可知为何?”

    见尹芳和帐内众人都将目光看向了自己,雍栾便冷声说道:“因为本更代表的是大秦公族,世世代代从未有变,即便是其他三国的国君,见了本更也只会温言礼待,即便是周天子,见了本更也不会厉言斥责于我。

    今日不惩处于你,我大秦公族脸面将置于何地?

    他日街头屠户乞儿是不是也敢出言喝骂于本更?”

    说到这里,雍栾站起身来,对着帐内众人说道:

    “刑官何在?”

    只见帐内一人站起身来应道:

    “末将在。”

    “樗里骅喝骂本更,辱没国威,该当何罪?”

    “禀中更大人,依律当诛九族,车裂。”

    那刑官方一说罢,便吓了帐内众人一大跳,就连雍云祈也被吓了一跳。

    那尹芳见此就要再次出言相劝,但被面色颇为怪异的雍栾抬手阻止。

    雍栾是知道的,如果今日将樗里骅车裂,他相信赵之海定会弃戎人于不顾,领上兵马便来与自己父子开仗的。

    他看了看刑官那张死人面孔,便知那厮会错了意。

    他伸手阻挡了尹芳的恳求后,便皱着眉头向那刑官说道:

    “忤逆上官,不服军令该当何罪。”

    此话一出,这次便连尹芳也听得明白,这是雍栾在想找个台阶下了。

    虽然樗里骅并不归雍栾管制,便也谈不上不服军令,但他哪里会在这个时候出言纠正。

    “依律当斩。”

    那刑官依旧毫无情绪波澜的一字一句的说道。

    只是刑官刚一说罢,雍栾便将刚刚换在案几之上的新茶杯扔向了他。

    “混蛋。

    你说这樗里骅该当何罪?”

    那刑官慌忙躲过雍栾所扔过来的茶杯,连忙趴伏在了地上,这才仔细琢磨起雍栾的语气来。

    随后,他战战兢兢地说道:

    “樗、樗里校尉蓬头垢面,有失礼仪,可劓、可宫、可刖、可黥面。”

    那刑官一口气说完,便低着头爬在地上不停的颤抖着。

    尹芳听完后,便对沉默的雍栾一揖而下道:

    “右更大人,自古刑不上大夫,便让樗里校尉向您认个错,以金抵罪吧。”

    雍栾点了点头,正要答应之时,却听许久未曾说话的樗里骅仿似疯了似的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以金抵罪?我何罪之有?

    我高祖、祖父还有我父樗里瑛均战死在萧关城下,我樗里骅刚过弱冠之年便上玉霄关击退戎人过万。

    我领兵救上将军于域外,上将军赏识于我便让我领兵追随左右,随后我又在清水城南指挥击杀戎人万人。

    我领兵平叛,先复朝那,后又夺回河西六县之地,就在前日,我领兵全歼张仁叛军万人,又收复了姬林失地。

    你说,我何罪之有!”

    樗里骅伸手指着雍栾怒声呵斥道。

    “哥哥。”

    “住口,樗里兄弟。”

    “樗里兄。”

    “樗里校尉。”

    樗里骅刚一说完,便见马元、尹芳等人大惊失色,连忙出言劝阻樗里骅。

    可此时的樗里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只是死死盯着雍栾继续说道:

    “你口口声声说你代表了大秦公族。

    那我来问你,你为大秦做过什么?

    除了生于公家,自你成人便被封右更外,你又为大秦做过什么?

    你可曾亲自带兵出萧关与戎人交战过?

    你可曾为大秦立过寸功?

    你没有,如果没有左更大人,你便只是碌碌无为的大秦蛀虫。

    你子雍云祈,在萧关丢城失地,丧我国运,后又屠杀百里、秋射无辜百姓,让叛军死灰复燃。

    今日你们又将徐昌百姓屠戮一空,他们可都是我大秦的子民,你们无力抗戎却乐于屠戮同胞。

    你们代表的只是你们的龌龊与邪恶,是你们世袭罔替的权力,是你们如同恶鬼一般的贪婪,除此之外你们什么都代表不了。

    你们一人得道,家中的鸡犬皆可升天。

    别人用生死换来的胜果在你们的眼中却变成了能否依存于你们家族的资格而已。

    那些百姓们,你们想杀便杀,说砍就砍,而砍杀他们的理由只不过是你们的一次发泄而已。

    狼再残暴,可它们就算饿死也不会吃同类的尸骨,你们却连禽兽都不如。

    你们有何脸面和资格来判我对错,决我生死?

    与尔等同朝为将,樗里深以为耻。

    你们杀了我吧。”

    说完此话,樗里骅便扬起了头颅,再不做声。

    帐内除了已经气得面色铁青的雍氏父子外,便只有那些惊得目瞪口呆之人了。

    “好,好,好”

    浑身发抖的雍栾指着樗里骅连说三个好字。

    “原本我不欲杀你,但你一心求死便谁也阻拦不了你。

    来人,将樗里骅押将下去,将其枭首就地正法。”

    只听雍栾说完,帐外便又进来持戟武士数人,连踢带拉便要将樗里骅从帐内推出。

    尹芳、马元见状便是脸色一变。

    “右更大人,自古刑不上大夫啊。”

    “右更大人,樗里校尉为国立功颇多,前些时日原州城破,樗里校尉全家老小均已失陷敌手,樗里家满门忠烈,还请右更大人宽恕其罪啊。”

    只见跪在地上不停的向雍栾磕头的马元已是泪流满面,额头上的血迹也从他白皙的皮肤上渗了出来。

    “等等。”

    雍栾听闻马元所言,便提起手臂喊了一声。

    正要将樗里骅推出去的武士们便押着樗里骅停在了帐门处。

    雍栾对着地上还在磕头的马元说道:

    “你是何人?所言当真。”

    “回禀右更大人,末将乃是上将军麾下玉霄军军侯马元。

    戎人围困原州之前,末将正是在原州城中据守,当时末将便住在樗里校尉家中。

    后因戎人势大,末将奉王敏将军军令率领本部兵马撤向夏中郡,这才得以保全,马元所言句句属实,还请右更大人三思啊。”

    雍栾听完马元所言,便点了点头。此刻的他内心有些犹豫了,

    自己就算再对樗里骅不满,此时也不能将其杀死,

    樗里骅阖家都被戎人所杀,如果因为樗里骅出言辱骂自己便斩了这员大将,往后莫说赵之海会对自己记恨,或许满朝文武都会说自己不顾大局,做出仇者快亲者痛之事。

    他叹了口气,正想要放了樗里骅,只听这时突然有人从旁边案几后站起,对着雍栾施礼说道:

    “右更大人,樗里骅数次出言辱没公室,如果不加惩戒那天下人将置右更大人于何地。

    况且末将也曾听闻樗里校尉将叛军编入官军之中,此举确实有违秦律,数罪加之即便死罪可免,但活罪却绝不可免。

    今日樗里骅所作所为尹将军都是看到的,即便是右更大人代替上将军惩戒属下,那上将军也是能够理解的。

    羊已亡,补牢何用。

    还请右更大人明鉴。”

    此话说完,那人便紧紧盯着雍栾。

    看着那人的神情,雍栾仿佛恍然大悟一般,他便点了点头。

    尹芳等人听完便是大吃一惊,好不容易将樗里骅从阎王殿里拽了回来,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一个横亘之徒。

    他正要说话却见雍栾大手一挥道:“将樗里骅押将下去。”

    随后又对着尹芳说道:“今日樗里骅之事尹将军也看的清楚,还劳尹将军回到汶水,将今日之事告知上将军,如何处置还请上将军示下。

    到时候只要上将军说樗里骅做的对,那我这右更便是屁也不会放一个的。”

    说罢,他又挥了挥手说道:“送客”。随即便坐了下来再不言语。

    尹芳虽见雍栾态度坚定,但毕竟樗里骅暂时却是死不了的,便不再犹豫向雍栾施礼道:

    “还劳右更大人等我将今日之事禀告上将军,可那樗里骅毕竟是上将军的麾下,还请右更大人不要过于为难樗里骅。

    而且姬林新占,戎人极有可能东进,所以高、梁二位军侯还请右更大人能够放行,好叫他们回去驻守姬林,免得姬林失而复得。”

    雍栾听尹芳说罢,便点了点头算是允了尹芳的请求。

    见尹芳拉起马元,又带着高云策和梁青书二人离开大帐后,这才冷哼一声。

    帐内众人都离去以后,留在帐内的雍云祈这才向雍栾问道:

    “父亲,今日之事,祈儿怎么有些看不懂,还请父亲大人指点迷津。”

    雍栾端起手中的茶杯,轻轻喝了一口便看了看雍云祈问道:

    “祈儿,凡事当三思而行,今日之事若不是你也不必闹到这般田地,你算是给为父出了一道天大的难题啊。”

    雍云祈自然知道,这是雍栾在怪罪自己当初要给樗里骅立下马威的建议,可是谁曾想到那樗里骅是个犟驴,一点就炸了,以至于闹到这般收不了场的局面。

    所以雍云祈听到雍栾所言,便瞬间面色通红了起来。

    “不过今日之事也是个机会,如果赵之海兴师问罪,那便说明赵之海仍有实力,我等给他陪个罪便是了。

    但我猜他恐怕没有这个能力了。

    虽然赵之海并没有像我们所料想的那般在汶水之战中损失惨重,但我猜他也是强弩之末,不然为何要派人来探我口风呢。

    一旦他在樗里骅之事上服软,那便就印证了此点,但时候我们率军北上接管了河西各县便是了。”

    “可是父亲大人,今日文兆源所讲......”

    “哼,他只不过是雍道成的一条狗,乐见于我和赵之海相斗。

    他今日所言,是激为父和赵之海彻底决裂,好让雍道成坐收渔利。

    不过他有句话却是点醒了我,

    羊已亡,补牢何用。

    既然我和赵之海已经撕破了脸皮,那便再也没有必要去试图补救那毫无用处的羊圈了。”

    说罢,雍栾转身坐了下来,对着雍云祈说道:

    “樗里骅那边你看紧些,切莫出什么岔子,待赵之海派人来信后再说。

    这次我倒是要看看赵之海会作何反应。

    被他压了二十多年也该让他吃些苦头了,这大秦说到底还是我雍家的,跟我斗,哼。”

    雍云祈看着胸有成竹的父亲,便心下一松,那股咬着牙与强敌撕破脸皮的决绝与紧张瞬间便被冲淡了许多。

    他也坐了下来,沉思了片刻便又问道:

    “父亲大人,这樗里骅怎说也是手握八城之主,更有兵士三万多人,如果其手下兵士攻打我们却如何是好。”

    雍云祈想到了此点,便有些担忧的问道。

    可是雍栾显然并不觉得此事是个棘手的问题,便冷笑一声说道:

    “你多虑了,他们安敢如此。

    那些泥腿子才当了几天的兵,为父还怕他们不来呢。

    只要他们敢前来就坐实了樗里骅勾结叛军谋反的罪名,到那时灭掉那些叛军后再杀掉樗里骅,

    接管河西六县便是顺利成章的事情了。”

    听完雍栾所言后,雍云祈点了点头也是深以为然,只是他又想到了另外一层便道:

    “可是国君那里。”

    “国君?他倒是做的好梦,想培养樗里骅成为下一个方元恒,为父又不是傻瓜,岂会让他如愿以偿。待到此间事了,我们接管了河西全境,便杀了樗里骅就是了,不过,此子大才,不为我所用,确实可惜了啊。”雍栾颇有些惋惜的说道。

    听到这里,雍云祈这才明白,原来今日着许多的事情,看来已经是父亲筹谋许久的了。只是雍栾对樗里骅的评价却让他的内心又生出了一丝嫉妒和愤怒。

    不过也是,这樗里骅一年来太过锋芒毕露,父亲说国君想将他培养成下一个方元恒也是路人皆知的事情。

    所以为了雍家,早日除掉这个祸端便是理所当然之事。

    想通了这些,雍云祈带着颇为复杂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父亲,那个原本自己都有些看不太起的父亲原来一直是在隐忍啊。

    三更之中,哪个不是聪明绝顶之人。只是父亲懂得隐忍,这才在方赵二人长达二十年的权力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虽然在天下人眼中,右更雍栾永远都是那个最软弱,最无能的人,即便是他的儿子雍云祈也曾经是这样认为的。

    但在此刻的雍云祈眼中,自己的父亲却是三更之中最厉害的那个。

    而且,隐忍了二十年的父亲就要在大秦政局中释放出自己的力量了。

    可以想见,一旦赵之海倒下,那么父亲或者说自己便会彻底将大秦揽于手中。

    到那时,那些曾经嘲笑过自己丢掉萧关,嘲笑过自己打不过叛军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雍云祈松开了攥紧的拳头,抬头看了看正端详着自己,津津有味的思虑着什么的父亲。

    他站起身来,向父亲深施一礼,便在雍栾的微笑中转身离去。

    雍云祈走出了雍栾的营帐,径直来到徐昌城的大狱之中。

    在这一片狼藉的徐昌城中,若说还算保存完好的建筑那便是牢狱了。

    无论官军还是叛军掌管这座城池,这牢狱都是他们关押重要犯人的地方,所以当徐昌数次易手之后,牢狱便完整的保留了下来。

    雍云祈带着人走进牢内一路前行,径直来到了关押着樗里骅的刑堂。

    他早已命人好好的“照顾”樗里骅,“照顾”这个让他内心无比嫉妒而且让国君另眼看待的“小瘟候”,大秦上下都翘首以盼的下一代战神。

    直到此刻雍云祈依旧认为,并不是樗里骅有多厉害,而是他的运气太好,乘着自己与河西叛军主力交战才得以在河西北地一路摘桃,夺走了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荣誉。

    所以,当樗里骅落入自己手中的时候,自己便定会要让他知道,从他雍云祈手中夺走东西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将军,这樗里骅是属驴的不成,弟兄们打了一个时辰了,可他却死活不说一句话。”

    雍云祈坐在铁椅子上,他的面前一名膀大腰圆却光着膀子露出一身横肉的壮汉擦了把汗水对他恭敬的说道。

    那壮汉满身的横肉上已是汗流如注,对雍云祈说话时也是气喘吁吁的,显然是想说明他刚刚才对樗里骅用过刑了。

    雍云祈看着被绑在木头架上低着头浑身是血的樗里骅,心中顿时起了一股酥酥麻麻的舒畅感。

    眼前被打的鲜血淋漓的人,便是在这半年内夺了他无数风头的人,也是在大帐中将他父子骂的狗血喷头的人。

    而现在,他却像条死狗一样,挂在木架之上任凭自己打骂。

    这顿打自然也是有目的的,原本雍云祈想对樗里骅用些刑后让他亲口承认自己勾结叛军意欲谋反。

    这样他才能更好的配合自己的父亲展开针对赵之海的攻击,同时也能堵住满朝文武特别是国君之口。

    只不过一个时辰的行刑过后,那樗里骅却除冷哼之外,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对于樗里骅的坚韧雍云祈显然并不意外,他挥了挥手,刑堂内的人都纷纷施礼退了下去。

    “樗里校尉,你我都是聪明人,如此坚持只不过会让你多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何必呢。

    倒不如按照我说的,亲手写上你与赵之海合谋勾结叛军意欲谋反的状子,我便让你痛快的去见你爹娘可好。”

    雍云祈说罢,便看着仍旧默不作声的樗里骅哈哈一笑,便站起了身走到了樗里骅近前来。

    “当初我为萧关将军之时,并未听说过你,想来你或许只是个无名之辈吧,但你这两年间领兵所做之事却是让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

    现在,你的名字已经传遍了大秦,就连我家中的婢女都在问我和你认不认识。

    知道国君在朝堂之上唤你做什么吗?

    小瘟候。

    这可是天大的殊荣啊,国君觉得,目下能够力挽狂澜将戎人赶走的唯一希望便是你了。

    你高兴吗?樗里校尉。”

    说到这里,雍云祈突然拿起樗里骅身旁火炉中被烧的通红的烙铁,对着樗里骅的胸口便摁了下去。

    随着烙铁与皮肤相交时响起的“呲呲”声,一股青烟顺着樗里骅的胸口缓缓升起。

    樗里骅痛的大叫一声,但随后他便咬着牙抬起了头,死死的盯着雍云祈。

    “哈哈哈,你肯看我了,我知道,你从心里便看我不起,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因为我丢失了萧关,因为我连那些叛军都打不赢。”

    说到此处,雍云祈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咬牙切齿的说道:“可那能怪我吗,萧关城下,我率兵杀了戎人的万夫长 ,可那些叛军们却里应外合,偷袭了萧关。

    徐昌城内,那些百姓都帮着反贼守城,虽然明面儿上看起来我军与反贼兵力相当,可实际上,那徐昌算上百姓可是有八万人在守城。

    这些你们都知道,却没有一个人为我说话,只有对我无尽嘲讽和谩骂。

    我自幼跟着方元恒学习兵法韬略,如果他们肯与我列阵厮杀,谁又能敌的过我。

    所以看见你,我便更为愤恨,因为你得到的,却是本因属于我的东西。”

    说完后,雍云祈丢掉了手中已经不再冒烟的烙铁,又抄起皮鞭向着樗里骅抽了过去。

    一鞭、两鞭、三鞭。

    也不知雍云祈抽了多少鞭,直到门外的人再也看不下去,这才纷纷跑了进来对着雍云祈劝说道:

    “雍将军,再打就打死了,右更大人说这樗里骅暂时还杀不得的。”

    几人跪在了雍云祈身前,这才让失去理智的雍云祈恢复了一丝平静。

    雍云祈将皮鞭挥给了身旁的那大汉,又接过一旁之人递过来的丝巾擦了擦脸上汗珠。

    正擦着,只听这时樗里骅的笑声却传入了雍云祈的耳朵中。

    “哈哈哈哈哈。”

    雍云祈仿佛有些难以置信樗里骅这时还能笑出声来,便转头走到樗里骅近前,说道:

    “你笑什么?”

    只听樗里骅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弱者才会为自己的失败去找借口。

    若不是你的父亲,若不是你贵族的身份,你此刻早已经被处死了百次、千次了。

    我笑你愚昧却自以为聪明,蠢笨却误认为高明,殊不知你只是一具被利欲熏心的行尸走肉罢了。”

    雍云祈一听,不怒反笑说道:“妄你还是贵族之后,难道不知道这天下都是我们的吗?

    纵然我错了一生,败了一世,那又如何。

    我还是贵族,还是右更的继承者,还是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左右大秦国运的人。

    而且你别忘了,你口口声声所痛骂的贵族身份,却也正是你至今仍旧能苟活于世的唯一原因,若不是赵之海,你现在也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樗里骅,虽然你是我见过最讨厌的人,但我现在却是不会杀掉你的。

    实话告诉你吧,不论赵之海如何反应,我都会北上接管你的县城,留着你只是拖延一下赵之海的注意力而已。

    待我取了河西全境,到那时便留你再无用处,也是你的死期了。”

    雍云祈得意洋洋的说罢,便认真的看着樗里骅,他想看着樗里骅的绝望,看着樗里骅痛哭或者辩解,无论哪种结果都会让他获得一丝满足感。

    果然,在雍云祈说罢后便听樗里骅又说道:

    “我曾言过,樗里耻于和你们为伍,但我笑你愚笨,你却仍不自知,还想北上取河西全境。

    哈哈哈哈哈,当真是可笑之至。”

    听到樗里骅再次笑道,雍云祈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便问道:

    “你又在笑什么?”

    樗里骅吃力的抬起了头,那张已经被鲜血糊满了的脸上尽是血痂,他向着雍云祈一笑,说了声“白痴”,便又垂下了头去。

    雍云祈是何等骄傲的人,一听樗里骅如此说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小时被旁人时常讽刺为白痴的情形,这便似是自己被掀起了逆鳞,瞬间便气炸了心肺。

    谁也不知道的是,雍云祈在年幼之时确实较同龄的贵族子弟更为木讷一些,所以在他拜入方元恒门下前,西京的贵族孩童们却都是唤他为“白痴”的,所以自他成年后便再也听不得别人唤“白痴”二字。

    “给我削了他的膑骨。”

    身旁的众人看着面色狰狞的雍云祈,一时间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不敢上前。

    那光膀的大汉小心翼翼的对雍云祈说道:

    “将军三思啊,这膑刑乃是五刑之一,非是罪大恶极者不能施行,况且樗里骅乃是公大夫,依律是不得上刑的……”

    正说到此处,只见雍云祈一脚将那光膀的汉子踢倒在了地上,嘶吼着说道:

    “你若再聒噪一句,那我便先膑了你。”

    那光膀的汉子连忙爬起,口称不敢,便和其余几人手忙脚乱的找寻刑具,将樗里骅从木架上拖了下来。

    “啊”

    片刻过后,随着樗里骅的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声突响骤停,刑室内便除了众人的呼吸声外再无动静。

    以至于当雍云祈看到樗里骅的另一块膝盖骨掉到地上的时候,那雪白而坚硬的骨头与石板撞击的声音让他的心都猛烈的跳动了一下。

    “死了没有。”

    雍云祈使劲的揉着自己的双手问道,仿佛刚才削掉樗里骅的膝盖骨的人是自己一样,他生怕自己的双手上沾染了樗里骅的鲜血。

    一旁早有人在晕死过去的樗里骅身上摸了又摸,在确定樗里骅还没有死时,这才松了口气说道:

    “将军,他还有口气,只不过千万不能再打了,而且还要好生将养几日,不然一旦伤口溃烂,便再也医不活了。”

    “好了好了,知道了。

    你们看着办吧,他死了倒也是个麻烦。”

    说罢,雍云祈便似捏死了一只蚂蚁一样满不在乎的走出了刑房。

    ……

    “混账。”

    十五日后,当雍栾命雍云祈将樗里骅带到大帐时,这才知道雍云祈已经对樗里骅施了膑刑。

    当着面色难看到了极点的尹芳等人,雍栾一巴掌将雍云祈扇倒在地。

    “我让你好生看管,谁让你对他用刑的?”

    “父亲大人,这樗里骅不住的咒骂父亲大人,祈儿一时没有忍住,这才……”

    雍云祈躺在地上,眼中流露出恶毒的目光,一边用手捂住脸,一边解释道。

    “右更大人,樗里校尉现在何处,可否让我去探望一番。”

    一旁的尹芳再也忍将不住,连忙打断那父子二人的对话,匆匆说道。

    听尹芳说完,雍栾狠狠瞪了雍云祈一眼。

    今日一早,尹芳便带着赵之海的回信来见自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原本以为赵之海只是器重樗里骅,却没想到对樗里骅已经是器重到了如此的地步。

    写给他的信上,赵之海对雍栾私抓樗里骅、意图吞并河西诸县的事情只字未提,只是希望雍栾以抗戎大局出发,放了樗里骅。

    为此,赵之海还亲笔写了封信给樗里骅,要求他将河西六县和朔方两城悉数交给雍栾,并将这一年来所招募而来的所有兵士都无偿交于雍栾,并要求樗里骅在一个月内带上当初三千多名原有木獬军兵士回到汶水城。

    以如此低的姿态对待自己,雍栾早已是心花怒放,但他同时也明白樗里骅在赵之海心中是有多么重要。

    所以雍栾明白,赵之海并没有对自己示弱,只是再和自己做了一笔交易,以河西六县和朔方两城去换樗里骅一条命。

    对于自己来讲,放走一个樗里骅,便能得到八城之地和数十万百姓和数万军士。于此同时还不会将赵之海逼到与自己彻底决裂的地步,也算是卖给了他一个人情,这无疑是一个一本万利的买卖。说到底,他还是不敢去与赵之海正面交锋。

    正当他准备放人并接防河西北地的时候,却听雍云祈对自己讲,那樗里骅已经被自己施了膑刑,每日都在昏迷中时,他怎么能不愤怒。

    如果樗里骅死了,那么这八城之地再想得到便要另费周折不说,或许还要承受赵之海的无比愤怒下的雷霆一击。

    原本自己已经赢了,但自己这个儿子却险些害的自己功亏一篑。

    索性,樗里骅只是在昏迷中却未身死,这唯一的希望便被雍鸾死死的抓住。

    “嗯,本更原本只是想留樗里校尉在我这里休息几日,却不想小儿鲁莽,被樗里校尉激怒做下了错事。

    还望尹将军替本更向上将军解释一番,本更定当严惩小儿,为樗里校尉讨回公道。”

    皱着眉头的尹芳一听雍栾所言,便冷哼一声说道:“不知右更大人将如何惩戒河西将军。”

    那雍栾一听,便心中起了不快,自己本就是谦虚的说声,难不成还真指望自己杀了儿子为樗里骅出气不成。

    他便看了看尹芳说道:“此事就不劳尹将军费心了。既然樗里校尉已经行走不便,便请尹将军将樗里校尉接走照看吧。”

    说罢,他又看着迟迟不动的尹芳说道:

    “河西诸县接防之事还请尹将军速速说与樗里校尉知晓,明日一早,我便派人和樗里校尉一道北上,接防曲沃城防,到时候还请尹将军做个见证,不然到时候上将军怪罪下来,说我以大欺小那便不美了。”

    尹芳努力掩饰住自己心中的愤恨,他也不答话便对着雍栾施了一礼转身出了帐外。

    帐外兵士忙引着尹芳去了樗里骅关押的地方。

    ......

    “樗里兄弟,樗里兄弟,快醒醒,我来救你了。”

    尹芳看着面前躺在草榻之上,满面血污却掩盖不住那苍白脸色的樗里骅急匆匆的说道。

    他的眼眶已经湿润了,若不是一旁还有雍栾的手下在,尹芳定是要嚎啕大哭一场。

    印象中那永远都是一袭黑氅,虽不能说俊美但也颇为秀气的樗里骅此刻却仿佛像是老了数十岁的中年人似的,无比憔悴且是一副颓然的模样。

    他的脸上数道累累疤痕让尹芳也见之侧目不忍直视。

    尹芳至今还记得,玉霄关外,眼前这青年带兵来救自己的情形,可那翩翩少年与这草榻上的人却没有了一丝的相似。

    在众人呼唤下,樗里骅睁开了双眼对着自己身前看了许久,待发现是尹芳后,这才微微咧了咧嘴笑道:

    “原来是尹大哥,有劳大哥了。”

    说罢,他挣扎着便要坐起身来。

    只是当他伸出了伤痕累累的手臂后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根本没有力气能够支撑自己的身体,便颓然又躺倒在了草榻之上。

    尹芳心下不忍,连忙上前将樗里骅扶坐了起来,并在他的耳畔悄悄说了句“汝母尚安”四个字后便高声呵斥道:

    “你们是怎么看的人,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我要去国君那里告你们。”

    他一边说一边和随行几人将樗里骅从草榻之上拉了起来,背在了自己的背上从这出阴暗的监牢刑房内走了出去。

    同尹芳一同来到刑房的还有文兆源等人,他们虽然也被樗里骅的模样吓了一跳,但又听尹芳扬言要去国君那里告状,却哪里还敢怠慢,几人互相使了使眼色,便有人忙上前跟随尹芳说着讨好的话来。

    还有人则趁机跑去了雍栾那里。

    这些情况自然被尹芳看在了眼里,而他也是故意这样说的。

    如此示之以弱,会让雍栾误以为赵之海已经没有办法来正面对付他,只想着去国君那里告状,从而使雍栾不会在意自己罢了。

    如果见到樗里骅被害成这样自己却不做声,那善于猜忌的雍栾定会生出其他心思,自己这些人的安危可就要另说了。

    当然,这些自然是赵之海教给他的。

    只是就连赵之海也没有想到,樗里骅会被害成如此模样。

    尹芳面沉似水般的走在出城的路上,残破不堪的徐昌城倒与他身上的樗里骅一样,血暗城昏。

    远处,徐昌的城门就在眼前,尹芳见那里站着许多的兵士们,便对身旁的文兆源说道:

    “文将军,右更大人不准我们出城么?”

    文兆源自然也看到了城门处的情形,便为难的对尹芳说道:

    “尹将军说的哪里话,只不过右更大人的想法却不是我能左右的,要不请尹将军在此稍候,我去问问右更大人可好?”

    那文兆源本是河西副将,比尹芳官高一级,但此时他也是觉得颇为理亏,加之尹芳乃是赵之海的使者,便低声向尹芳说道。

    尹芳点了点头,便对文兆源说道:

    “如此便有劳文将军了,对了,上将军有句话托我对文将军说。”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文兆源四周那些雍栾的人。

    而文兆源自然懂得尹芳的意思,便上前两步来到尹芳身前,便只听尹芳快速说道:“文将军,上将军说他与已故司马徐大人乃是故交,曾经一同持弓射过大雁,但那次却因箭射完了便作了罢,并没有尽兴。

    上将军知道文将军深得徐司马赏识,希望有朝一日还请文将军能够代司马大人和他一同再射南雁,了却心事。”

    说罢后,尹芳便见文兆源浑身一抖,随即开口说道:“有劳上将军记挂恩师,文某知道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向着雍栾大帐方向走去。

    文兆源知道雍栾这是起了杀死尹芳等人的心思,但他也深知雍栾优柔寡断的性格,所以对打消雍栾的杀意还是颇有信心的。

    不片刻时间,文兆源便回来带着雍栾的手令着兵士们打开了城门,放尹芳一行出了城去。

    刚一出城,尹芳只觉得自己的脖颈一凉。

    他知道,那是樗里骅的眼泪。

    “尹大哥,上将军找到我母亲了 ?”

    感受着樗里骅颤抖的身体,尹芳便边走边轻声的开口言道:“我上次出使回去后,对上将军提及你的事情,上将军便知道你定是以为你的家人丧命,这才一心求死,上将军曾说你是宁折不弯的性子,看来还真是如此。

    其实原州城破之后,虽然王敏将军、吴勐将军都没有了音讯,但兵士逃回夏中郡的却有很多,他们都纷纷言道,早在原州城被围之前,城内的贵族们大多举家迁到了蜀北躲避戎人兵锋。”

    说到这里,尹芳突然感觉到樗里骅又一阵的激动,显然,樗里骅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了起来。

    尹芳知道这样并不足以说服樗里骅,便连忙再次说道:

    “你这小子,急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

    原州城破之后,上将军曾趁乱派出许多探子在各县隐藏,以便日后反攻所需,而且黑冰台的人也与上将军合作,将情报尽数报给上将军。

    从他们发来的信件上看,那些死难的贵族们并无令堂及你樗里家中一人,明白了吗?”

    一口气说完这些,尹芳便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良久之后,他感觉樗里骅的心绪已然平静,便又苦笑着说道:

    “早知你心结所在,那日在雍栾的帐中,我便将这些事情告诉你,你也不会如此冲动不知厉害了。却是我害了你,樗里兄弟。”

    尹芳低着头,轻声说完这话后,只觉得樗里骅的呼吸又急促了许多,正想劝慰却听樗里骅虚弱的说道:

    “尹大哥,不必自责,是樗里自找的。”

    尹芳听完一愣,便觉得这樗里骅真不知道是聪明还是愚笨,竟然说出了这么一句有些揶揄自己的话来,不由得即想笑又想哭。

    一行人走了不久便来到了尹芳位于徐昌城南的行辕之中,但没有出乎尹芳意料之外的是,雍栾早就派了一千左右的兵士在他的行辕外扎下了营寨。

    看来明日北上曲沃之事已经没有了回旋的时间,而自己这些人也如同砧板上的肉了。

    这一日一夜里,尹芳命军中的医官将樗里骅浑身上下的伤口又重新处理上药,特别是对樗里骅已经有些溃烂的膝盖又进行了清洗。

    他擒住自己的泪水,看着医官将樗里骅膝盖伤口边缘的烂肉寸寸刮尽。

    作为一名武将,原本尹芳并不是什么心软之人,他的心中更多的是对樗里骅遭遇的同情和对雍栾跋扈的无可奈何。

    见樗里骅如此痛苦不堪,尤其是刮肉之时樗里骅咬着木棍的嘴角都流下了鲜血,他终是忍将不住走了出去。

    最终,尹芳还是将赵之海让他交出朔方两城和河西六县的命令对樗里骅讲了出来,原本他以为樗里骅会有些难过伤心,却没想到那个包成了粽子的樗里骅在微微思索过后,坦然的接受了将令,并没有多说一句话。

    不过,尹芳还是从樗里骅的眼中看了出来,恐怕事情并非如同樗里骅所表现的那般简单。

    但他依旧觉得,此时的樗里骅唯有献城保命才是正途,至于报仇之事,则还是等樗里骅安全回到了汶水再说。

    他哪里知道,昨日当樗里骅爬在自己的背上出了徐昌城后不久,看到了远处不为人查的地方跑过的两匹白狼之时,那雍栾的美梦自然是再也做不久了。

    五月的曲沃境内已是一片绿意盎然。

    雍云洛率领着三千兵马行进在通往曲沃的官道上。

    此刻,无论是他还是麾下的三千兵士都在好奇的看着四周的景致。

    许久都没有见到过大秦境内农田中的这般情形了。

    他们早已经习惯了各处的荒凉。

    特别是河西郡的百里赤地已经深入心中之时,却突然看到了眼前郁郁葱葱的农田,这让他们的震撼之情油然而生了起来。

    雍云洛看了看不远处躺在一辆马车上与尹芳等人同行的樗里骅,他的眼神中也多出了一丝敬佩之情来。

    但想想那樗里骅却是赵之海的人,他便冷笑一声,对那人再没有了兴趣。

    “本事再大,如今还不是少了膝盖躺在马车上成了废人么。”

    同时,雍云洛似乎有些庆幸自己身在了公室之家,永远不必为了如何站队而伤神费心。

    这雍云洛并非雍栾亲子而只是一名旁系的宗亲,但他却作为雍家宗室的年轻一辈中为数不多的领兵者还是得到了雍栾的赏识。

    此次代替“犯了错”雍云祈出兵接防曲沃县,便恰恰证明了自己的那位位高权重的堂叔父对自己的器重。

    在他看来,有樗里骅在此,接防曲沃便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看着满眼肥沃的农田便已在心里盘算将如何去处置这些无主之地了。

    堂叔父虽然家大业大并不稀罕这小小的曲沃土地,但自己还得要将一大部分土地献给他,这就叫姿态,这就叫官场。只有这样才能让雍栾将自己领上他那艘利益的大船,带着他在大秦的政治涡流中稳健前行。

    远处,那座原本是方家发祥之城的曲沃显得朦胧而又雄伟,雍云洛一边憧憬着自己坐在武英殿中发号施令的情景,一边命人加快步伐向着曲沃县城急速行军。

    半日过后,当兴奋的雍云洛看到曲沃城门紧闭,城头没有一面玄武旗帜后便在心中起了疑惑。

    他立即命人前去城下叫门,同时着人将樗里骅带到了近前。

    临走时雍栾早有交代,一旦樗里骅不愿合作交出曲沃,便立刻当着尹芳之面将其诛杀。

    叫门之人已经到了城下,而樗里骅与尹芳也到了自己的近前,雍云洛等人却突然看见那派去叫门之人还未发声,城上便射下了一通箭雨,只是那些箭射的歪歪扭扭竟然没有一支能够射中那慌忙逃回的叫门兵士。

    雍云洛面色颇为难看的看着身旁面露惊讶并做沉思表情的樗里骅,便嘿嘿一笑说道:

    “怎么,樗里校尉的兵士们想要造反不成?”

    那雍云洛只是名军侯,却敢当着众人的面对身为校尉的樗里骅如此说话,摆明了是不把樗里骅放在眼里。

    “哼,樗里校尉前日已经按照右更大人的要求向曲沃写信命其向你们交防,怎么云洛军侯便连本将都信不过吗?”一旁的尹芳冷声说道。

    雍云洛虽然有些看不起樗里骅,但对尹芳他却不敢太过造次,毕竟目前大秦裨将军也就剩下那么十几人了,这些人哪一个拉出来不是大秦的军中翘楚,雍云洛又如何敢对他们不敬。

    “云洛不敢,只是尹将军您也看到了,方才城上对着兵士放箭,全然是一副抵抗的模样啊。”

    尹芳皱了皱眉头,其实他也是看出来了此点,但又不知道樗里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曲沃就在眼前,但如果雍云洛要在此杀人,樗里骅依旧没有生还的可能,可是他所依持的到底是什么呢。

    尹芳也从马上低头看着躺在马车上的樗里骅,正想发问便见樗里骅对他说道:

    “前日信已发了出去,但我也不知为何会如此,不如让我去到城下看一看吧。”

    “不行,你去了城下如果跑了怎办?”雍云洛刚说完此话,便发现那樗里骅确实没了膝盖的人,如何能跑,便红了红脸,说道:

    “那便有劳樗里校尉了。”

    说完后,便对身旁的几名亲兵一阵吩咐,随即数十名亲兵便拉着樗里骅的马车向曲沃城门走去。

    尹芳和樗里骅自然听的清楚,雍云洛对亲兵言道,一旦城中有异,想要出城夺人,便立刻将樗里骅带回来,如果带不回来便将其杀掉。

    这几句话雍云洛说的毫不顾忌,让尹芳的脸上一阵通红,心中的怒火几近压制不住。

    但看着樗里骅对他眨了眨眼睛,他便强忍住怒火并未发泄出来。

    数十人拉着樗里骅的马车缓缓的走到了城门下,只见城上的人不知是对自己的箭法有些自卑还是其他原因,这次并无人射箭下来。

    雍云洛的一名亲兵见城上没有箭矢落下,便赶紧大声喊道:

    “城上的众人听着,你们的樗里校尉就在马车之上,赶紧打开城门让我们接防曲沃,如若不然……”

    这亲兵刚说到这里,便听城头一人高声叫道:

    “弟兄们,樗里骅来了,快跑哇。”

    那说话的亲兵目瞪口呆的看着城头上原本拿着兵器站成一排的人突然像没头的苍蝇一般乱了起来。

    只是过了不久,城头之上响起了几声喝骂,却听一人向城下升出头来,边看边磕磕巴巴的说道:

    “他,他娘 的,樗里骅在,在哪儿,那瘟候不是南下被戎人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哪,哪个挨千刀的诓我胡骡子。”

    待那人看到城下的数十人后,便像是仔细打量众人一般看了良久后便大喝一声:

    “射杀了这些官军,他们中哪个都不是樗里骅,你们这些胆小鬼胡乱聒噪。”

    城下的众人在目瞪口呆中看到城头倾泻而下的箭雨后,便纷纷惨叫着打马而逃。

    纵然城头上的兵马所射箭矢并不精准,这数十人中仅有两人被射死城下,其余人大多无碍,但当雍云洛和尹芳看到樗里骅身旁不到一寸处扎着的那根箭矢后,还是大吃了一惊。

    雍云洛听完那些亲兵将城头上的情形对他讲述一番后,便疑惑的看了看樗里骅。

    “胡骡子是叛军的头目,数月前我领兵平叛斩杀了高四夺取曲沃县时,他带着两千人马向西逃去了,没想到我走了的这半个多月时间里,他们却又回来了。”

    未等雍云洛发问,樗里骅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尹芳解释般说道。

    “军侯,我听弟兄们说过,当初河西将军攻击徐昌之时,叛军中确实有个头目叫胡骡子,而且,而且据说他是个结巴。”

    一名亲兵对着雍云洛低声说道,而方才去了城下的另一名亲兵赶紧附和说道:

    “对,对,城头上说话那人却是个结巴。”

    一听到此,雍云洛便闭上了眼睛,此刻他便只想吐一口老血。

    辛辛苦苦走了三日,原本想着威风凛凛的进入曲沃,可却没想到此城却被叛军占了。

    而樗里骅头颅旁边插着的那支箭也打消了他一度产生的疑惑,让他觉得此城被叛军所占并非有诈。

    他正想要骂几句,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骂些什么。

    骂樗里骅?

    可人家从叛军手中夺回了曲沃,而雍栾将他扣押后,曲沃又陷入了叛军之手,归根结底还是雍栾的过错,如何去骂?

    因为不知曲沃城中叛军的兵马数量,而且此行也并没有做什么攻城的准备,所以雍云洛并不敢兴兵攻城,想了半晌后他便下令全军后撤退回到徐昌再说。

    退兵的军令下达后,雍云洛竟然率先调转马头向南而去,看的一旁的尹芳皱着眉头连连叹气。

    这般银枪蜡头的货色让久在行伍中的尹芳已是失望至极。

    他看了看一旁在马车上躺着的樗里骅和他头旁的那支羽箭,便心中生出了一些不安来。

    ......

    看着乱糟糟的三千秦兵向南退去,曲沃城头上的几人相互点了点头,其中一人便立刻下了城去。

    “二位大人,方才那马车上躺着的好像真的是樗里校尉。”

    方才那结结巴巴讲话的“胡骡子”对着旁边的两人说道,而那两人听闻梁谷言罢也是点了点头。

    梁谷这才发现,他们二人的眼中已经擒满了热泪。

    他们二人自然早就明白,方才那驾马车之上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正是樗里骅。

    方才按捺住出城营救的冲动,他们便让射术最精的李季对着樗里骅的马车射出了那正中樗里骅头侧的一箭。

    因为昨日樗里骅的来信已经明确告知众人,要想让此番事情安然度过,便必须配合他来演这样一场戏。

    所以方才的一幕只是这场戏的过程而非结果,城头上的人哪里敢去冲动而为,贸然出城去救樗里骅呢。

    “高兄,那日樗里兄为了救我二人,故意以言语激怒雍栾,将雍栾的注意全数引到他自己身上,这才让我二人得以逃脱。

    如今樗里兄被雍栾害成这般模样,显然是用了刑的,我还有何面目去面对樗里兄啊。”

    那被称为高兄的,正是半月前被放回的高云策,而说话者自然便是梁青书了。

    听梁青书讲罢后,高云策也是叹了口气道:

    “别人或许不知,但云策如何能不知此点。

    樗里兄的为人你我二人又不是不知道,怕是再来一次,他也依旧会如此做吧。

    若不是樗里兄,我们几人或许现在还在总制府中任人欺辱,我们亏欠他的太多了。

    我们目下只能先救下他再说,实在救不出他的话,你我便以死谢罪就是了。

    只不过在樗里兄还没有回来之前,你我几人守备的各县土地就算是死也不要让人夺去分毫,这可是他的心血啊。

    况且,只要河西六县还在我们手中,雍栾无论如何都是不敢杀了樗里兄的。”

    梁青书点了点头,显然他也是明白此点,一旦樗里骅没有了利用价值,恐怕雍栾早就将他杀掉了。

    但雍栾对樗里骅施刑一事,还是让他二人内心中充满了内疚。

    待到高、梁二人眼中的远处,那三千秦军已经消失在曲沃城南的天际之中后,他们便看见安默然领着四千兵士出了南门尾随秦军而去。

    在他二人眼中,那安默然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从来都只知道操练兵马而并不善言,昨日在与众人商议好营救策略后,安默然也只是说了句“知道了”便去准备了。

    方才城头之上,梁青书清晰的看到,安默然那有些狰狞的面目之上更多了份平静。

    可是,这平静却犹如惊涛骇浪的前夕一般,让梁青书微微有些心惊。

    侧马扬鞭的雍云洛在驰马飞奔了许久之后便回头向后看去,待到他再也看不见曲沃城时这才命令跟随自己的数百亲兵停下马步,等待着远处那些步卒们向自己赶来。

    方才他确实有些害怕了,作为领兵已久之人,他怎能不知孤军深入的后果,但目前看来 ,倒是他多虑了。

    叛军终归是叛军,又怎知以逸待劳,以备攻疲的道理。

    只不过,当他与本部步卒们汇合过后,看到一脸不屑神色的尹芳时,雍云洛还是红了红脸。

    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样,雍云洛便主动上前对着尹芳说道:

    “尹将军,方才我率部查看,后方并无叛军埋伏,想来今夜还是安全的。

    没想到短短十几日,曲沃便被叛军复夺了,看来人常说樗里校尉素有小瘟候之称,可却不过如此嘛。”

    说到此处,雍云洛似乎又想起来自己的身份,那原本显得谦卑的语气便骤然恢复了傲慢。

    尹芳斜眼看了看雍云洛,便笑了笑也不答话,自顾自的从雍云洛身旁走过向南方而去。

    看着尹芳的背影,雍云洛的脸上刚刚恢复过后的白皙便又升起了绯红一片。

    尹芳对自己的藐视自己哪里看不出来,但尹芳是身经百战的将军,自然有资格看不起自己,虽然他的心中还是有些怒意。

    他看了看正巧从自己身旁走过得那驾拉着樗里骅的马车,“呸”了一声便又打马南行。

    当天色渐晚日头西落时,雍云洛却并未下令全军扎营。

    虽然他并不相信那些叛军会在半路偷袭,但他还是命令连夜行军以便全军能够尽快的回到徐昌城内。

    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总是久久回荡着曲沃城头那些穿着破布烂衫衣裳的叛军身影。

    官道两侧的良田之上,快要黄了的麦穗在那夕阳的余晖中显得壮观且又一望无垠。

    天色朦胧间,位于大军最前列的雍云洛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了一片轰鸣之声。

    只是因为天色已经黯淡,他无论如何擦眼细看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所发出的动静。

    “打雷了吗?”

    雍云洛对着身旁同样定睛观看的亲兵说道。

    在未得到任何回音的情况之下,雍云洛便派出了数十人上前查看。

    片刻过后,还未等雍云洛派去查看的兵士身影消失,却听那雷鸣之声越来越近。

    雍云洛瞪大了眼睛,仿佛有些难以置信的看到,远处那些亲兵们正掉头而返,而在那些亲兵之后,便是密密麻麻的骑兵出现在了自己的视野之中。

    那些骑兵如同乌云压境般缓缓前来,他们的身前那数十名逃命的亲兵也似是疯了一般在金黄的麦穗中向着远处的四方打马狂奔。

    雍云洛向着远方看着目光所及的一切,此时的他竟然毫无反应的坐在马上,除了呆呆的看着前方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却没有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已是不住的打着颤,而一股滚烫的液体也顺着他的腿流了下去。

    与雍云洛同样吃惊的除了身后的三千兵马便是和樗里骅在一起的尹芳了。以他的经验来看,那突然而出的骇人骑兵足有上万人之多。

    “樗里兄弟,曲沃竟然有这么多的骑兵?”他忍不住便向身旁的樗里骅发问道。

    但当他转头看到从马车上挣扎着坐了起来的樗里骅和他眼神中的一丝惊色后,便立刻察觉到了不妙,立刻向着自己身旁的亲兵们喊道:

    “快,快带着樗里校尉跑。”

    尹芳毕竟是数万人的统帅,也是在千军万马中厮杀过的人,他的第一反应便是那些骑兵绝对是敌非友,而身旁的这些秦军则是根本靠不住的。

    在他的喝令之下,与他一同随行的百余名亲兵便立刻将樗里骅的马车调转,一行人匆匆向北跑去。

    雍云洛麾下的那些惊呆了的秦军此刻哪里还有心思去拦截尹芳等人。

    但他们看见有人向北而逃,而自己的主帅却迟迟不下军令后,一股绝望和恐惧便弥漫了开来。

    面色惨白的兵士们见那些骑兵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便有人终于忍不住偷偷的向后退去。

    一个、两个、三个。

    不一会儿,原本还有三千兵马聚集的地方,便逃得只剩下了雍云洛和他的数十名亲兵。

    又过了一会儿,雍云洛的身边就连亲兵也都一个不剩全部向后逃了去。

    当打着燃烧赤阳旗的戎人骑兵在百步之外突然开始加速,呼喝着向着后退的秦军们冲将过去时,那些方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后追赶的人马便是传说中的戎人的秦军便在一刹那间彻底崩溃了。

    身着粗布麻衣,挥舞着手中棒斧的戎人骑兵仿佛是从地狱中逃出的魔鬼一般,在一声声“乌拉”的喊叫声中,不断的收割者秦军兵士的生命。

    而在心胆俱碎的秦军眼中,那些披头散发,高大威猛的戎人只是一冲便让他们彻底的放弃了抵抗的心思,更有甚者便已是停下了脚步,呆呆的站在原地,恐惧的看着那些骑在马上的魔鬼向着自己挥出致命的一击。

    雍云洛仍是呆在原地,他看着呼啸而过的戎人从自己的身旁奔跑而去,却没有一个人向自己痛下杀手。

    渐渐地,他有些恢复了心神,那股恐惧感也慢慢的有所消散。他开始明白,这些戎人知道自己是秦军的主帅,他们想活捉自己。

    既然如此,那便再也无所可怕了,他睁大了眼睛开始观察起身旁那万多名戎骑来。

    这些戎人和自己曾经听说过的一样,有的肤白,但体毛旺盛,活脱便似是雍府中圈养的猴子,但他们身躯高大,一呼一喝间便有一股让人心胆俱碎的威势。

    有的皮肤虽然较暗,但他们却是一头的红发,这些人虽然没有那些肤白的人那么高大,但显然他们却更为灵活且力足,因为雍云洛亲眼看到一个红发的戎人一把将奔逃的秦兵从地上提了起来,像是做游戏般扔给了自己的同伴,而那同伴也在一只手控马之下,另一只手毫不费力的接过秦兵,将他摔死在马下。

    这哪里还是些人啊,雍云洛看着这些戎人,心中便生出了让他绝望的挫败感来。

    他觉得,即便自己是有一万兵士也绝不可能抵挡住这些戎兵们的冲锋。

    他领兵已经三年,除了与齐国曾经开过仗,与徐昌的叛军交过手外,他确实没有见过戎军更没有与戎军们打过仗,在他的认知里,戎兵最多也就是和齐国军队一样的水准。

    但今日亲眼一见,却让他心惊不已。

    突然,雍云洛有些疑惑,那方元恒、赵之海,甚至是樗里骅们是如何将这些戎兵击败的呢?

    这五百多年间,大秦历代又是如何抵抗的住这些戎人的侵袭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间便下了马,走向了离他不远的几个戎兵。

    在那几个戎兵诧异且嘲讽的眼神之中,雍云洛提起了手中的长戈,大喝一声便冲向了他们。

    他想,自己从小便习武学艺,自是比那些服更戍的百姓们要强出不少。

    索性便在临死之时,去试试那些戎军们究竟战力几何。

    生于权贵之家,多半也是铁血男儿,既然这身躯之中还流淌着大秦公室的鲜血,那便让这鲜血尽数去滋润大秦的土地吧。

    战城南,

    死郭北,

    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俯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

    何以南?

    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

    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第一卷完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绥北城东潞水畔,一对少年男女相对坐在岸边的青石上。

    那男子面貌颇为俊秀,他穿着一身青衣,盘膝而坐,一架长琴正好能够安稳的置于他的腿面之上。

    他低着头,芊芊手指似是犹如成了精怪一般在一根根琴弦上不断的飞舞跳跃。

    他闭着眼,仿若只是在认真的聆听着。

    聆听身下的琴音,聆听面前那美若天仙般的女子绝妙的歌声。

    春日河畔一阵阵吹过的微风将河面引出荡漾的波纹,二人倚之乘凉的大柳树上的枝条也在不断随风舞动着。

    一旁里,众多的雀狐小兽也被二人所发出的声响惊得出来观瞧,只是奇怪的是,它们却好像是听得痴了般一动不动的站在各处,向着二人的方向静静的看着,看着。

    琴声已毕,那青衣少女起身向着抚琴的青衣少年盈盈一拜便在那少年的对面又重新坐了下来。

    而那少年向着少女微微一笑便将手中的木琴放在身旁,随后他却若有所思般看着潞河之水向东流去。

    方才少女的歌声还萦绕在他的脑海之中,“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这么直白的话语又怎能让他装作听不懂呢。自己梦中所期盼的人终于向他表露了心迹,但此时的他却只有一半的惊喜,而另一半却是无尽的忧郁。

    想想半年之前,自己与那青衣女子在文华殿初次相遇的情形,这少年便低下了头叹了口气。

    “萧公子为何叹气。”

    那青衣少女口吐芳兰,轻轻语道。

    “青儿,今日萧某是来辞别的。恐怕再有几日我便要走了。”

    这萧姓青年颇有些不舍的说道,只是这话从口中说出却强压住了那丝不舍之意,故意显得有些无情与决绝。

    “我知道啊,所以我便随你一起走,你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那少女依旧平静的说道。

    萧姓少年听完此话便猛地抬起了头,像是难以置信般看着那个始终盯着自己的少女,他站起了身看了看左右便有些激动的说道:

    “青儿,你可知你一走会失去什么?”

    那少女也不答话,她只是转身看了看潞水,许久之后却嘴角微微上扬指着河水对萧姓少年说道:

    “萧公子,你看那对鸳鸯。”

    萧姓少年朝着那唤作青儿的姑娘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一对鸳鸯从潞水岸边的芦苇荡中向着两人慢慢的游了过来。

    此时,其中的一只低头用喙不断的拨弄着自己鲜艳的羽毛,而另一只却只是紧紧的注视着自己的同伴。

    “我只在乎自己能够得到的。”说到此处,青儿收回了纤细雪白如葱般的手指,低下了头。

    “青儿,你是赵家的小姐,你是当今中更大人的女儿,你跟着我走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从此隐姓埋名。

    这天下就再也没有了赵青儿,而且我们一旦被他们找到,你便会,便会......”

    那萧姓少年看着依旧如此平静的青儿,便激动了起来。

    青儿看了看萧姓少年通红的脸颊,缓缓起身走到了他的面前,用手轻轻的拨了拨他额头上被风吹乱的发束,轻声言道:

    “萧公子,十年前青儿的父亲和母亲走后不久,二伯父便将我过继了去,抚育青儿成人。

    虽然这些年间他对我很好也视同己出,但他现在却是大秦的中更,又怎能时时刻刻伴我左右。

    对我而言,这赵府中并无留恋之处。

    况且身在权宦之家,青儿的一生命运便是注定了的。

    父亲没有其他子嗣,雍家和方家前来提亲的人便会接踵而至,但青儿却是怕那日的到来,你可知为何?”

    说到这里,青儿看了看萧姓少年,又接着说道:“因为青女不愿去与那些满腹权谋算计却生性纨绔之人终身为伴。

    纵然会失去一生的锦衣玉食,但是那又何妨?

    我赵青儿一生所求,并非荣华富贵。

    你可知道,那日遇到了你,青儿便心有了所属。

    这天下没有了赵青儿,便又会多了个萧夫人啊。”

    佳人在侧,柔柔之音一字一腔传入萧姓少年的耳中。

    他呆了许久许久,依旧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一切。

    因为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天下权贵之家都趋之若鹜的赵家小姐会有这样的魄力和胆略,会甘心跟着自己这个无权无势之人去过那隐姓埋名的生活。

    虽然自己家境颇好,但自己却终是庶族出身,自己的家族在上党就算是再富足,那也只是上不了台面的庶族而已。

    “青、青儿,我知道你的心思,而我又何尝对你没有爱慕之情,纵然为你去死那也是值得的,可是,可是我是庶族啊。”

    说完后,萧姓少年转身一拳打向了那粗壮柳树的树干。

    赵青儿脸色稍变,连忙上前将萧姓少年的手捧在了自己的双手之中。

    “庶族又如何,贵族又如何,在我赵青儿的眼中,十个锦衣包裹的麻雀也比不过半个身着桑麻的鸿鹄。”

    说完后,见那少年含情脉脉的盯着自己,赵青儿便将羞红的脸面埋入了萧姓少年的怀中,轻声呢喃道:

    “青儿知道的,你便是那只鸿鹄,青儿绝不会看错的。”

    说罢,她便发现那少年已将她紧紧的抱入了怀中。

    天上的微风还在不断的吹着。

    那风将二人的青丝长发卷集在了一起,随着他们身上的衣衫和柳枝一同向着潞水的方向不断的轻轻摆动着。

    水边的两只鸳鸯也仿佛是看到了二人亲昵之处,便颇有些识趣的高鸣了几声后转头向着芦苇荡游了过去。

    只有几只蝴蝶在紧紧拥抱的两人身边不断的飞舞盘旋着。

    “为了我你赌上了所有,萧槿便向这滔滔潞水发誓,此生便是死也绝不负卿。”

    听到萧瑾突然说出的话,赵青儿忙生出一只手来捂住了萧槿的口,

    “别说死,青儿只想言生。

    这半年来是青儿此生最为开心的时光。

    生父和母亲在时,青儿比不上几位哥哥能够讨得父母的欢心,自然也没有受到多少宠爱。

    父母不在了之后,青儿又突然如同众星捧月般被人每日拥在当中,你可知我每日都似喘不过气来。

    只有二伯父每次从西京回来,青儿才能够得到一丝亲情与关爱,但这样的时间又能有多少?

    半年前听闻齐国的质子来我赵家做客,原本我只是好奇想要看看那将要成为国君的人是何模样,却没想到遇到了你,这便是青女最好的礼物了,你可知道那日是我十六岁的生辰。”

    萧槿低头看着怀中的青儿,思绪又似回到了半年之前。

    那夜,两人为了屏风上的鱼快不快乐争论了颇久。

    想来自己从小便苦读诗书,但凡是大秦能够找到的书,萧槿便会买来习读,十余年来自己早已是满腹经纶,至少萧瑾自认为是这样。

    所以在去年时,自己便想出来见见世面,在父亲的安排之下,便投到了江户的府中做了幕僚。

    可是当初雄心勃勃的萧槿却发现,一进江户的幕府之中便有许多人与自己做起对来。

    他们欺辱自己年幼,便总是将一些细小微末的事情交于自己办理,他们欺辱自己是庶族出身,便每次会将那些差错之事强加于自己的头上报予江户。

    所以这才短短不到半年的时间,自己便被江户以保护质子为由从幕府之中一脚踢了出来,跟着齐国质子来到了绥北城中。

    可是,他却没有想到,在这绥北城里他却遇到了一位懂得欣赏自己,敢将一切交给自己的赵青儿。

    感受着怀中少女的温度,萧槿浑身都在颤抖着。

    他自己明白,方才的那句誓言并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要让赵青儿的付出不会付诸东流,他要让这位在自己低谷之时却还会选择跟着自己的佳人赢得这场人生的赌局。

    ……

    “子硕兄,今次你定要帮帮我。”

    正在行馆中喝茶看书的萧子硕老远便看见萧槿匆匆忙忙的闯进了行馆,大踏步的向着自己的屋中而来。

    萧子硕年长萧槿四五岁,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他是齐国的长公子,也是秦国的质子。

    当初为了避免秦军东出夑玉关夺取齐国土地,齐公便将自己的这位长公子送到了秦国为质,以期能够取得秦国信任。

    对于萧子硕而言,原本应当是颇为坎坷的质子生涯却因为萧槿的出现而变得不一样起来。

    受人冷落,生死悬于一线,这本来便是质子应有的模样,而在他来到秦国,来到西京后也确实受到了如此的待遇。

    敌国百姓的仇视,敌国贵族们的冷眼相待,他就如同是只丧家之犬一样,小心翼翼的周旋于秦国各大势力之间。

    他深知那些势力,随便哪个都足以将自己碾压成齑粉。

    对于齐国来说,秦国真的是太强大了,且不说那五十万带甲兵士,就是秦国的那位年轻的战神方元恒手下的三万玄甲骑便可以将齐国一举攻灭。

    这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就在去年,那方元恒在燮玉关下率领五万步卒骑兵将齐、蜀二十万联军打的溃不成军,临阵诛杀齐国副帅公叔姜和蜀国主帅隋禧。

    齐国国公萧墨这才急忙向秦国乞降,以求秦国不再向齐国进攻,也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被当做秦国不进攻齐国的交换条件,被送到秦国为质。

    其实萧子硕是明白的,自己这个质子只不过是个人质而已。

    历代为质的公子,大多数都是两国公子间的交换,相互为质。

    不仅质子的生命安全是有保障的,而且一般敌国也会礼遇有加。

    而自己说白了便只是个人质俘虏而已,能求活命便已是不容易,哪里还敢奢求礼待。

    在秦国渡过了屈辱的半年之后,他突然收到了赵之海请他去绥北城做客的邀请。

    心性聪颖的他自然是明白的,赵之海的邀请绝非没有目的,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消息,自己的父亲已经病入膏肓,赵之海笼络自己便是想与自己交好关系,以期在将来能与自己这位齐国的储君建立一些“利益”瓜葛。

    不管是虚与委蛇也好,真心结交也罢,萧子硕自然是乐于接受赵之海的邀请,最起码他能够脱离这个半年来让他已经喘不过气来的西京了。

    萧子硕内心里也是感叹,这大秦内有赵之海,外有方元恒,当真是可怕至极,而且更加令人感到沮丧的,却是这两人才过而立,正是身强力壮之时,恐怕未来二三十年里,大秦便是这大周天下的霸主了。

    如果不是关外的戎人掣肘,萧子硕更是相信,大秦便是夺了四国,取代周天子也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在来绥北城的路上,他遇到了萧槿,这个与他同姓的赵家麾下大将江户的门客负责自己的起居饮食。

    初与其相识相知的几天,萧子硕震惊的发现,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小小吏员不仅将自己的行程起居安排的妥妥当当,而且每次与其交谈,那萧槿对天下局势的分析,各国国政的利弊,行军打仗的部署,古往今来历次大战的得失均让萧子硕听得目瞪口呆。

    大秦当真是国运鸿通,一介小小的吏员便能有如此经天纬地之才,这让萧子硕愈加感到沮丧。

    但随后的时日他也是明白了过来,像萧槿这样的人才莫说大秦并无多少,就算大周天下也没有几人。但他出身庶族,即便是再能干,也入不到那些贵族老爷的法眼中去。

    自己是难兄,萧槿便是难弟了。

    所以萧子硕放下了自己的架子,与庶民出身的萧槿每日称兄道弟,谈政论道,也算是收获颇丰。

    在绥北城的半年时光里,萧子硕与萧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他在萧槿那里获得了自己丢失掉的敬意和自己不曾想过的治国之道。

    而自己也把萧槿当做了弟弟般的关心爱护着。

    纵然萧槿再有大才,但他终是庶民,莫说他在大秦顶天也就是个吏员而已,便是走了运势,取了爵位那也破天也只能是个不更了。

    所以萧子硕心下里便有些对萧槿怀才不遇的同情。

    见萧槿风风火火的闯进了自己庭院,萧子硕笑着放下了手中的书说道:

    “你这性子为何这般毛躁,先坐下来喝口水慢慢说。”

    萧子硕一边说着,一边将泡好的茶水向萧槿递了过去。

    萧槿笑了笑便坐了下来,端起萧子硕递来的茶水便喝了一口。

    “你这鬼灵精,又想打我什么主意。上次被你骗了些钱说是去买什么清露楚茶,结果拿回来的茶叶还比不上赵府送给我们的,这次又骗什么?

    我看哪天若是母国招我,我连回去的盘缠都会被你骗光的。”

    萧子硕假装埋怨的说道,可是在萧槿眼中却看得出萧子硕哪里有一丝的埋怨之色。

    “齐国的长公子要是说自己没钱了,天下人岂不是都要笑掉了大牙。”萧槿丝毫没有给萧子硕面子反驳道。

    但随后,他又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说道:

    “这次是真有事相求,还请子硕哥哥成全。”

    萧子硕斜眼看了看萧槿,便拿起了方才看的那本书说道:“快说,说完我还要看书。”

    但他话音刚落,却见萧槿突然站起身来,向着自己深深一拜。

    萧子硕看着满脸严肃的萧槿,便又放下了书说道:“何事需要你行如此大礼。”

    施完礼后的萧槿看了看萧子硕,突然他的脸上升起了一丝潮红来。

    “这个,这个,听闻子硕哥哥过几日便要回西京了,此事可是真的?”

    萧槿小心翼翼的问道。

    那萧子硕噗嗤一笑。“你是秦国派来监视我的人,你都不知道此事我怎会知道?”

    说完后,他却渐渐止住了笑容,因为那萧槿仍旧是一脸的严肃。

    萧子硕想了想便点了点头。

    “此事确有人已经告诉了我,我本不想瞒你,可是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萧大哥不想我知道也是为了我好,但萧槿今日找您并不是为了此事,而是为了,为了。”

    说到这里,萧槿又是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脸色也涨的通红。

    萧子硕也觉得奇怪,他并未奇怪为何萧槿会知道他即将离开绥北城的事情,因为他对萧槿的聪明是相当佩服,定是萧槿从自己的一举一动中分析而出的。

    但让他奇怪的是,今日是自认识萧槿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手足无措的样子。

    萧子硕皱了皱眉头,将手伸出紧紧抓在萧槿的胳膊上,对着他说道:

    “讲吧,何事让你如此为难?”

    “我想请您在离开绥北城时,帮我带走一位姑娘。”

    萧槿仿佛是用尽了气力般说道,但将这句话讲完后便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颓然低下了头。

    萧子硕闻言一愣,在确定所听无误后便“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

    “我当是何事,连你萧槿都没有办法做到。

    带一女子离开不是稀松平常之事吗,你虽然未足二十,但也都十八岁了,找一良眷又有何不妥。

    我只知道大秦更庶需满二十,但还没有听说过娶妻要满二十的。”

    萧子硕对着萧槿便是一通数落,但说到后面,却见萧槿仍旧是一副低头耷耳的模样,便心思一转讶然说道:

    “你不会是勾搭上什么青楼女子或是他人之妇了吧。”

    也难怪萧子硕会这样想,如是一般的女子萧槿娶了便是,根本就不需自己的帮忙,定是萧槿有难言之隐这才求到了自己的身上。

    说到这里,他愈发觉得此事可能性较大,便严肃的对着萧槿说到:

    “青楼女子只是逢场作戏,你切莫自误,若是他人之妇,你便在今日起断了这丝念想,为人为己切不可做那禽兽之举。”

    说完后,萧子硕便盯着萧槿。

    如果真如自己所讲,那自己便是看错了萧槿的为人,所以他怎能不生气呢。

    “子硕哥哥多虑了,那女子并不是青楼女子,也不是他人之妇,更不是我能娶得了的人。”

    萧槿喃喃说道,只是说到这里,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似是下定了决心般,起身便想离去。

    萧子硕见自己误会了萧槿,惹得他要离去,便连忙拉住了萧槿的胳膊说道:

    “快说快说,究竟是何人,只要不是伤天害理,我帮了你便是了。”

    看见萧槿又坐了下来,萧子硕这才翻了翻白眼。

    “怎地你求我倒变成我求你了,真是没道理啊。”

    看着萧槿的脸色如同自己所翻的书篇一样,在自己出言答应的一瞬间便变了模样显得十分欣喜,萧子硕更是满脸的郁闷。

    “子硕哥,我萧槿对天发誓绝不是伤天害理之事,只是那女子的身份却是颇为棘手,你知道的,我只是庶族出身。”

    “贵族之女?”

    萧子硕听到这里哪里还不明白,便看着萧槿脱口而出。

    “有意思,有意思,我帮你,帮定你了。”

    萧子硕一边说着一边搓了搓手。

    在秦国为质的一年里,他受够了秦国贵族对他的蔑视和无礼,虽然赵之海让他在绥北城躲过了一些与秦国贵族的接触,但自己在绥北城的遇到的贵族们却又成了他新的烦恼。

    所以一听萧槿要拐跑贵族之女,萧子硕便没来由的一阵兴奋。

    仿佛做成了此事,他便能够报了一箭之仇似的。

    萧槿哪里不晓得萧子硕的心思,他翻了翻白眼说道:

    “恐怕此事有些为难,是,是赵家的小姐。”

    “哦,赵家的小姐,此事确是有些难办。”

    萧子硕听闻是赵家小姐后,心中那复仇的情绪便有了一丝低落,毕竟赵之海待自己颇好,但萧槿的事情自己怎地也要帮一帮他。

    “我便说你每日早出晚归,还以为有要事公干,没想到你小子原来骗我钱去找那赵家小姐去了。”

    萧子硕仍然不忘嘲讽萧槿几句。

    “说吧,谁家的小姐,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之时,免不得还要给你擦擦屁股。”

    萧子硕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贵庶不得通婚这可是天下礼法所限,虽然没有明文律法制止,但以宗法礼制为根基的贵族们可并不会愿意与庶人通婚,那样不仅会被天下人耻笑,也会在无形中降低自己家族的地位。

    当然,男子纳妾嫔婢却是另外一会事了。

    “赵之海的女儿,赵青儿。”

    萧槿颇为“老实”的说道。

    “吧嗒”

    萧槿说罢后抬眼看着呆坐案几后的萧子硕,又看看掉到了案几上的茶杯和满案的茶水,低下了头一言不发起来。

    “你,你,你可当真是好本事啊。”

    萧子硕指着萧槿半晌只说了几个字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看着眼前装作木讷老实的萧槿,不知是该讥讽一番还是为其道贺。

    “赵之海之女,你怎么不去勾引玉皇大帝的女儿啊。

    你今日找我定是吃定了我会帮你,说吧,要怎么做才好。”

    萧子硕没好气的看着萧槿苦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