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保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些许同情之色说道:
“你不该骗我的,当初我在南京招工之时,若是你能将这些经历早些告诉我,我也不会让你去做个苦工的。
其实那日招工时我早就看出来了,似你这种富户子弟,哪里有一丝苦力的模样,这些时日却是有些委屈你了。”
他看着萧锦行从头到脚皴裂的白皙皮肤,便在心里明白萧锦行这些时日所受的苦。
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了的。
虽然如今已过了立春,但夏水江面上的北风却依旧冷彻入骨。
而这叫萧锦行的青年人却在这寒风中的江面船只上坚持做了半个多月的苦力,倒也叫屈保有些佩服,同时对萧锦行的好感也多出了不少。
“方才那些水兵所拿文告上的字我是一个都不认识,若不是你,今日我们可就麻烦了。
萧老弟,你这脑袋瓜究竟装了多少东西啊,竟然连这种复杂的文字也看得懂,真让老哥我佩服啊。”
萧锦行看得出这屈保说话却是实在,便生出了一丝笑容说道:
“屈大哥谬赞了,今后大哥在这条线路上走的久了自然也就懂了。
我自幼学习天下列国文字,四国以及王畿之字我确实都是识得的,但今日却是首次运用,其实方才我也挺紧张的。”
说到这里,萧锦行看着张大了嘴巴的屈保嘿嘿一笑,那屈保这才拍了拍大腿,做出一副慌张模样说道:
“萧老弟,你可真是胆大啊,这种事情你也敢尝试?
若是这一船货物被那些兵士扣押,你该如何面对我呢?”
萧锦行莞尔一笑,回道:“要想避免这类危险的事情再次发生,大哥下次出商前要务必携来官引啊。”
屈保闻言古怪的看了一眼萧锦行,哈哈大笑了起来。
原来这些楚商在行商之前,必须在郡府县衙取得官引,作为身份担保,才能通行于列国之间。
但同时他们也要缴纳一定的商税,作为国家担保的代价。
所以为了避免每次缴纳颇多的商税,大多数楚商都不会去郡城县衙备案,因为行商过境也是有利于本地商贸繁荣,原本所走的那条路上的各郡府县衙并不会阻挠他们过境行商,更不会检查他们的路引。
但此次走了新路,又经过了王畿,所以上午那些兵士前来盘查时便当即提出让楚国商队提供路引。
萧锦行怕商队被抓自己露了行踪,便主动与那些兵士攀谈,言道路引不慎丢失,后又能够准确提供商品数量和种类,这才说服了周兵离去,同时也被束手无策的屈保视为了救星。
往后数日,屈保便真的让萧锦行做了自己商船上的账房,住在了与他隔壁的船舱之中。
除了每日点校船上的货物外,在历经各处繁华地方时,屈保也会将萧锦行领到岸上,去领略各地风物。
萧锦行明白屈保这是要在沿路观察各地所需,以便今后再走此路时能够做些买卖赚些钱财,所以他也是极力帮助屈保不断地详实记录着各地风土,盛产及缺失之物。
半个月下来,两人
的关系便从主从渐渐的变为了朋友。
在屈保看来,这萧锦行虽然年纪不大,但却聪颖异常,经常能够观察到自己观察不到的生意。
但他却平日里总是沉默寡言,当自己有心对他推心置腹时,那萧锦行却像是内心中有座无形的墙,隔绝着彼此的关系不能够更进一步。
每日闲暇时,屈保总能看到萧锦行站在甲板上,对着两岸不断传出猿鸣的群山发着呆,对着满是云雾缭绕的江面暗自神伤。
即便是这样,半月时间里,倒也让屈保有些意外的收获。
当萧锦行将这一路风土人情,货需供求的记录造成单册拿给他时,他的第一感觉便是看到了滚滚的银钱蜂拥踏至。
屈保紧紧地抱住了萧锦行,以此来表达自己心中的谢意。
有了这份清单,屈保的生意便再也不需要走齐国一线去与别人争个头破血流。
而在这条夏水商路中,他将按照萧锦行给他的建议别开生面。
或许做得好了,还可以独霸一线的贸易。
久在商旅中的屈保自然明白这些意味着什么。
当屈保的商队来到了夏中郡后,众人开始弃船登岸,他们租了数十辆马车,走上了进入西京的道路。
然而,就在刚刚登上岸的那一日,萧锦行却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在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
屈保惋惜之余这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欠着萧锦行的工钱呢。
……
时隔大半年再次回到母国,萧槿的心却如同刀绞般的疼痛,他默然独自走在夏中郡通往西京的路上回想起当初离开秦国时的雄心壮志。
那时自己满心欢喜的与赵青儿私奔,虽然忐忑不安但却甜蜜幸福。
他对自己能够在齐国出人头地充满了信心,也想要做成一番事业给赵之海看看。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因为那时他是那样的相信萧子硕,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帮助萧子硕成为国君继而获封一个爵位。
那个爵位是自己迎娶赵青儿的聘书,代表着自己作为庶民的身份终结,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大夫。
可惜人算终不如天算,那时的萧槿想到了所有,也筹谋了所有,但他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当自己卷入到权力的漩涡中时,他便再也无法掌控命运的安排了。
当他明白了这些时,却一切都如同烟云消散而去。
在楚国的这半年多来,萧槿想过如何死、想过怎样活、更想过去复仇,同样也消沉地觉得青儿都走了,自己的报复又有何意义。
但终究他什么决定也没有做,唯一想要去做的,便是离开楚国回到秦国。
他不想再去染指权力的纷争,纵然他曾经想过在楚国做出一番事业后带领楚国兵马北上杀了萧子硕报仇。
他也曾想过,利用芈枭的势力培养出下一个芈竹,去祸乱齐国的朝纲,让萧子硕尝尝国破家毁的苦果。
但他终究却是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默默地离开了异国他乡,回到了故里。
他想去绥北城看看,因为从芈枭那里他听说青儿被其父亲安葬在
潞水畔的南华山下。
自己记得,曾经那里山清水秀,满山都是数人环抱不住的古老柳树和笔直高耸的白杨。
在那杨柳依依之处,一到春天便有漫天飞舞的柳絮如同腊月纷飞的大雪般将山川装扮,银装素裹,仿若人间仙境。
潞水河畔,他与青儿曾在那最为粗壮的垂柳下每日抚琴吟唱,自冬到了春,由春入了夏,终于在夏日方来时一同私奔离开了那里。
青儿曾说,潞水最美的时节,恰是夏日含苞欲放的荷花齐齐盛开之日。
那一夜的荷花似是商量好了一般,将同时绽放出它那绚丽的身姿,一朵朵莲花相互拥簇着铺满潞水的河面。
那一夜,绥北城都会被一种难言的清馨香气所笼盖,只是待到天明日出时,才会随着朝阳曝晒而渐渐消散。
那日当萧槿带着赵青儿离开绥北城时,赵青儿便曾经带着惋惜的神色亲口对着萧槿说过:
“可惜我们错过了绥北城最美的一日,青儿真的很想让你亲眼看到万荷盛开的壮丽,那本是青儿最想给你的礼物了。”
不住回想往事的萧槿低头走在官道上,初春路上厚厚的塘土随着来往车辆的飞驰以及寒风扎起而尘土飞扬。
在浅黄色的,浑浊的空气中,萧槿却丝毫不受影响般的默默行走着,只是他满是尘土的脸上两行清泪恰如山涧溪流淌过溪床似的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又一阵北风骤起,漫天席卷而来的尘土又一次四起飞扬,萧槿脸上留下的泪痕瞬间便被扑面而来尘土重新覆盖。
萧槿抬起了头,用他红色的眼睛看了看远方映入到他眼帘的宏伟城池,径直走了过去。
西京城的宏伟不同于东京城的浩大,更不同于南京城依山傍水的壮丽。
他更像是一位不屈不挠的勇士,持着长戈端望着天下沉浮。
据传说,当年姚君手下的雍尚在此城凭着八千人马据守,抵御住了蛮族八万大军长达两年的围困,待到姚君将齐地蛮族尽数剿灭前来营救此城时,八千孤军仅剩下了八百勇士。
那时还唤做羊牯城的西京也已经被蛮军攻破了十分之八强。
就是这样一座孤零零的城池,却为姚君抵挡住了来自西方的蛮族援军。
当年,他是夏族万民的希望,那场保卫战,也是夏族重夺神州的转折点。
五百多年过去了,西京城随着人口增多,面积早已不是当年的羊牯城可比。虽然远不及东京那般大,但也是冠绝秦国大地了。
可惜萧槿并没有心思去感悟这座宏伟的都城,这里只是他北上绥北城的一处落脚地而已。
“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
官道上,一伙官军盯住了孤身一人的萧槿,见他穿着楚人的衣服却只身一人浑然不似商贾的模样,这些官军便跑到了萧槿的近前对他问起话来。
看见官军向自己走来,萧槿暗叫声糟糕,内心中更有些懊悔,方才明明可以绕过去的,可失了神的自己却又偏偏走到了安戎门下。
自己的这番打扮怎能不会引起官军的注意呢。
无奈的萧槿只得镇定下心思,对着这些兵士回道:
“各位军爷,我是河西上党郡人士,姓萧,名锦行。
原本是赴楚做生意的,可不料遇到了兵灾所以只能取道夏水入夏中郡回秦。
沿路身上的官引等物均在楚国丢失,所以靠给楚商做苦力才得以回来。
此番进城是为了找到族人获些盘缠补给回乡的,还请各位军爷能够通融一下。”
萧槿说此话时内心里并无底气,他身上即无官引又无多少盘缠,仅凭三言两语又怎能让这些军士们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此番可能要受些麻烦了。
可正当萧槿说完话后有些忐忑不安的等待着军士们继续发问时,却没想到那些兵士们却面面相觑的互相看了几眼,脸上更挂着些古怪的表情。
不多时,其中一人便带着些许同情的神色对着萧槿说道:
“萧公子是何时出商的?”
萧槿想也不想便对这些 兵士们回道:
“昨年五六月间出的母国。”
那兵士闻言恍然大悟道:“那就是了。”
见萧槿一脸茫然,他便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萧公子还是不要回上党了,可能你族中现在已经没有人了吧。”
萧槿闻言大惊失色,他连忙抓住那兵士的胳膊问道:“这位军爷,此话怎讲?”
那兵士见萧槿抓住了自己的胳膊,脸上却生出了些惊慌之色,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几名同伴,见他们都低头不语,便面吞吞吐吐的说道:
“萧公子可能有所不知,三个月前齐国兵马偷袭上党,阖县百姓均被屠戮,所以,所以。”
说到这里,那兵士也不在继续讲下去,他缓缓地松开了目瞪口呆的萧槿之手,叹了口气便和其余的兵士们离开了。
萧槿傻傻的从安戎门走进了西京城中,如今的他只有一个念想,那便是找到自家开在西京的生意铺,看看从自己的族人口中能否得知家人的下落。
他还记得,那处铺子位于城西的永平巷中,打理铺子的是自己的族叔,父亲的堂弟。
虽然自己与那堂叔自小见过几次后便再未见过,相互之间也并不熟络,但萧槿自幼便受到了父亲的熏陶,与自家的生意位于何处又怎能不会了若指掌。
萧槿一边走一边打听着萧家铺子的所在,不多时他便来到了永平巷中一处不大的铺子跟前。
看着自己从小就异常熟悉的牌匾,萧槿在这半年中第一次体会到了一丝温情。
虽然西京这家店铺自己从没有来过,或者说除了上党外,自家在大秦设立的七八家分铺自己都从没有去过。
但挂在各处的牌匾却都是一模一样的。
萧家的铺子主要售卖的是朔方郡的皮毛货物,萧槿来到铺前时,正巧到了中午用饭的时候,所以铺面柜台前只有一名小伙计负责招呼客人。
皮毛货品不同于其他买卖,并不是时时会有客人光顾的,所以那伙计颇为无精打采的站在柜台后面,两手支着自己的面颊,竟然打起了盹来。
萧槿走到柜台前面,用手敲了敲柜台,那伙计猛然一下惊醒,便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萧槿。
但见萧槿穿的破破烂烂,便又转瞬之间换了
一副脸色说道:
“去去去,哪里来的乞丐,到旁边要饭去。”
萧槿见伙计把自己当做了乞丐,便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衣服,一看之下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所穿的衣服确实又破又烂而且满是尘土,不禁微微笑了笑说道:
“我不是来要饭的,不知萧文萧掌柜可在里面?”
那伙计听萧槿言罢,便狐疑的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他见萧槿虽然穿的破旧,满身上下却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像是从远方赶路过来的,便语气稍缓说道:
“萧掌柜今日恰好不在店内,敢问客人从何而来,姓甚名谁,找我家掌柜何事?”
萧槿仔细想了想便道:
“我是朔方的皮货商人,近来收了一批货物,因为上党已经寻不到你家的店铺,所以这次来京畿便想找你家掌柜商谈一下进货的事宜。”
萧槿话音刚落,那伙计便喜笑颜开连忙说道:
“原来是进货的客商啊,听您说话倒像是河西口音,我还以为您是北边过来逃难的呢。
先生稍候片刻,我去找管事的过来。”
萧槿点了点头,就见那伙计飞也似的走进了铺后。
过不多时,一位带着纶巾约莫三十岁上下的消瘦文士走了出来,他迎面见到萧槿便连忙一揖下地说道:
“鄙人是此间店铺的账房,姓陆名行,今日掌柜的有事不在怠慢了客人,还请见谅。”
这文士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打量着萧槿,似是对萧槿这么年轻有些诧异。
萧槿心中明白文士所想,便连忙回话道:
“不碍事的,陆先生。
今次小子只是想知道您这里还收不收皮货,所以掌柜的不在也是不妨事的。
先生有所不知,原本家父与上党萧威远萧大掌柜一直来往,做了十多年生意,相互之间也较为熟稔。
所以昨年秋天我们父子在瀚海收了八千张皮子,原本是想在年前运到上党去的,可没想到还未到上党,就听说齐军攻进了上党,所以便改变了行程到了京畿。
听人说齐军在上党屠了城,所以家父每日都在担忧萧大掌柜的安危,毕竟他们二人也是有些交情,而我们家这些年也是依仗萧大掌柜才能够得以安身立命。
所以今日小子来到这里,一是想打听一下萧大掌柜的安危以及上党的铺子今后可还能复开。
二则便是想问问如果上党的铺子不能开了,您这里收不收皮子,价钱又是几何?”
萧威远是萧槿的父亲,所以萧槿在提及自己父亲时,也是难掩内心的哀伤。
当然,这些无意中流露出来的情绪都被陆行看到了眼里,再结合萧槿所说的话,陆行便完全相信了萧槿所说。
他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这位公子,可能上党那边短时间内是恢复不了生意了。
萧大掌柜阖家都惨死于齐军铁蹄之下,别说掌柜族中逃出上党的人凤毛菱角,就是全上党城近八万的百姓能够逃出此城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不过公子家既然与我们大掌柜做了颇久的生意,我陆行倒是能替我家掌柜做一点儿主,当初上党那边是多少钱收你家皮子的,我们这里增加所需的运费后,依旧按照原价来收,公子您看可好。”
听闻父亲及家眷惨死消息,萧槿闭着眼睛长叹了口气,这才努力的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但是他依然张不开口去回陆行的话,因为他怕一张口便会是一场嚎啕大哭。
萧槿点了点头,片刻后这才吞吞吐吐的说道:
“陆先生,上党不是有数万大军吗,却为何会被齐军攻占呢。”
萧槿问时,他的手指甲都深深的抠入到了掌心的肉里。
那股巨大的悲痛让他的头颅中时不时的空白一片。
其实萧槿并不知道,半年前赵之海离开秦国时,上党何止有数万大军,那里可是云集着河西十二万兵马。
看着说完话后便低头不语的萧槿,陆行叹了口气说道:
“坊间都在传言,说是秦齐开战后方帅率领河西大军侵入了齐国境内,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大军一路畅通无阻直接攻到了东京城东的堰城,在那里他遇到了齐国从楚国边境调来的全部兵马的阻击,两军从此便在堰城对峙了。
但不知道为何,齐国却突然出现了一支奇兵,大约只有五千人左右。
他们绕过了方帅的大军渡河偷袭了已经远离前线无兵守御的上党,随后屠城三日这才又返回了齐国。
所以月前京畿急发三万兵马,北上诸县填补方帅离去的后防空缺。”
陆行对着萧槿言道,但他却看见萧槿已然失了神,便拍了拍萧槿的肩膀问道:“公子,公子?”
萧槿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陆行,眼中已是擒满了泪水。
“公子,这些事情是我家掌柜为了探查大掌柜的事从朝中打听到的。
原本我不应该说的,毕竟方帅从未打过败仗,此事如果传出去,恐怕......”
说到这里,陆长苦笑着看了一眼萧槿,便停下了话语。
“你见过我对不对?”
萧槿轻声问道。
陆行看了看一旁又打起了瞌睡的伙计,对着萧槿轻轻点了点头。
萧槿苦笑了一声,明白自己终于还是被认了出来。
但他笃定一旦现身,自会麻烦不断,所以便打定主意不去连累仅存的家人。
萧槿向着陆行拱了拱手,便转身准备离去。
“公子且慢。”
陆行看见萧槿转身走出了店铺,急忙跟出店来喊住了萧槿。
他在身上摸索了片刻,找到了一个木牌递给了萧槿。
萧槿接过后疑惑的抬起了头,却见陆行对他礼貌般的笑了笑。
“公子,战时宵禁,若没有这件东西怕是寸步难行,虽然不知为何公子要过家门不入,但想来自有公子的道理。
其实公子离去可能也是明智之举。”
说到这里,陆行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萧槿,而萧槿却丝毫没有在意陆行所言,只是默默的转身离去。
突然听闻父母离世,族人被戮,还未及弱冠之年的萧槿哪里还有心思再去想那么多呢。
一念悲风起,一念相思长。
萧槿木然走在北出京畿的路上。
从此之后,青儿走了,自己的亲人也都走了。
除了那个已经背负了太多血海深仇的齐国外,这个世界仿佛都与自己没了一丝丝的关系。
萧槿想躲进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
自己假装坚强了这么久,终于再也忍受不住那撕心裂肺的离别之痛。
西京北门就在身后的不远处,面前则是一座颇大的拱桥,萧槿向着那桥上匆匆疾走,他想快点儿从这人多处离去。
但他刚走几步,那发涩的眼眶里泪水却如泉水般的齐齐涌出。
萧槿疾走几步来到了路旁抱起了自己的头蹲在了地上,全然不顾路上行走的行人那些异样的眼光。
紧接着他又仰面躺在了地上,用自己冰冷的心感受着那冰冷土地,随后两行清泪顺着耳后淌到了地上,与新鲜的泥土和在一块儿,在寒风中结成了一滴又一滴的冰疙瘩。
闭着眼睛感受着心伤,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萧槿的记忆从儿时初有记忆开始一直流到了自己离开上党,离开裨将军的幕府。
一声声母亲唱过的童谣,一句句父亲责骂时的怒吼,一幕幕与自己的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们打闹嬉戏的画面,它们像是走马灯似的从自己的脑海中不断地流逝。
萧槿在想,为何与自己亲近的人都会一个个的死去,为何那些爱自己与自己爱的人都会一个个的离开。
到底是为什么。
是因为自己么?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入幕而是跟随父亲做生意的话,就没有后来自己与萧子硕相遇的事情;
如果当初没有去绥北城,青儿也不会与自己相识;
如果自己不是一心想要获取爵位,帮萧子硕顺利登基,那么萧子硕也不会有机会害自己害青儿;
如果没有青儿的死,那么秦齐两国也不至于兵戎相见,而上党也不会被偷袭的齐国人屠城了。
所以这么看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
所品尝到的苦果也都是自己早就种下的。
萧槿好悔,悔自己不该去做黄粱美梦,幻想着从一只野雉变为凤凰。
萧槿好恨,恨那些天生富贵的权贵官宦却能安然高居庙堂,理所当然的发号施令,做着一个又一个足以左右千百万人生死的决定。
但萧槿终究还是无奈,无奈自己从来都是别人的附庸,纵然自己的才能足以搅动天下,得到一国的上下倾心,可是终又有何用呢。
所以这世界,这天下,该是谁的便永远都是谁的,又与自己有何干系。
孑然一身,纵然复仇又有何用。
枯木已死,就是将四海的水都降下来,又怎会逢春。
或许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吧。
想及此处,萧槿木然起身,向着那座石桥蹒跚走去。
“快看啊,有孩童落水了。”
突然,前面传来的一声爆喝传入了萧槿的耳中,
不到片刻间,城外本已经不多的行人便纷纷从萧槿身边穿过跑上石桥查看。
萧槿面前的石拱桥连接着绕西京城而过的渭水,看起来已是非常久远,所以并不宽敞的桥面不多时后就挤满了人群。
萧槿抬眼看去,这些看热闹的人都是纷纷探头向下张望着,不时地会发出一两声惊叫。
萧槿不想去管那些闲事,别人落水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过一会儿,落水的人中还会有自己呢。
萧槿如同一具行尸
走肉,缓缓的走上了拱桥的台阶。
但当他拨开人群向前方走了两步却突然看见人群中空出了一块,
萧槿还未来的及止步细瞧,便发现自己脚下躺着一位身着灰色麻布襦裙的女子。
这女子披头散发,看不出年龄,
但因为她满脸的疮疤,看上去却是异常的可怖。
此刻,那女子发紫的嘴唇正在不住的打着颤,她的眼中除了流露出无比痛苦的神情外,还有一丝不舍与绝望。
“别过去,这女的恐怕是惹了恶疾的。”
萧槿听到一旁有人向他喊话,这才环顾四周后发现,虽然这拱桥上人异常多,但这躺着的女子身旁数步却没有一个人存在。
众人看着自己走到了那女子身旁,便有好心之人出言提醒他道。
萧槿看了看身下躺着的女子,见她还有口气在,便皱着眉摇了摇头想从她的身旁走过。
但没想到自己刚刚抬起了脚,却被那女子伸手一把抱住。
女子艰难的用一只胳膊抱着自己,另一只胳膊则颤巍巍的抬起,伸出了一只手指指向了身旁的桥边。
萧槿明白,恐怕这女子是想要自己去救那落水的孩童了。
初春时节的西京寒冷依旧,几乎与隆冬时并无二致,可以想见那河水该是多么的冰冷。
不然的话,桥上岸上这么多人,为何没有一人敢下水去救那孩童呢。
在周边众人纷纷的劝告声中,萧槿对着那个女子点了点头。
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色,在确定萧槿的眼神并非是像在骗她后,这才松开了自己的手,眼中随即露出了一丝感激。
萧槿抬步走到了桥边,原本拥挤在桥边的人群便迅速的散了开去。
萧槿低头看了看桥下,发现了一个红色襁褓漂浮在水面。
那襁褓中还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阵婴孩的啼哭声。
萧槿叹了口气,想着自己总是要死的,倒不如先去救救那孩子再死,也算是自己不妄来这世间一遭。
想及于此的他便毫不犹豫的纵身一跃,跳下了渭水中去。
萧槿自幼生长在上党,那里可是紧邻着黄水。
纵然萧槿从未在水流湍急的黄水中畅游过,但黄水水畔却是有着许多的塘子便于农人浇灌土地,这些塘子则是孩童们夏日玩耍的首选。
所以萧槿从小也没有少去那里玩过水,基本的水性他还是识得一些的。
从桥上跳入水中后,萧槿就感觉到冰冷的水像是千万把刀子在自己浑身上下扎刺着,
他明白若是寻常之人跳下水又不能赶快上岸,恐怕别说那孩子救不上来,自己的性命也要扔在这里了。
可是自己本就是寻死的人,只是在死之前努力去救那孩子便是了,所以他并没有慌张,只是一个劲儿地向那婴孩襁褓处游去。
数息过后,萧槿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被冻的似是有了抽筋的迹象。
眼看襁褓中的孩子就在自己的身前,断断续续的哭喊声也在不断的传入萧槿的耳中,
他明白在这冰冷的水中那孩子若是再不获救怕也是要凶多吉少了。
萧槿丝毫没有犹豫,他咬紧了牙关继续向着那个红色襁褓游了过去。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
当萧槿一把抓起那襁褓时,他惊喜的发现,那孩子之所以能够浮在水面并未沉下去的原因竟然是一截枯木正好托住了孩子的脖颈。
萧槿心道一声好巧,便又将襁褓放在了枯木上,用尽了浑身的气力推着孩子向岸边游了过去。
渭水并不是很宽,所以秦人才能在这里架起一座拱桥。
但那孩子掉入水中的地方恰好是两岸的中间,所以萧槿虽然能够看到近在咫尺的岸边,但冰冷的河水还是让他的体力急剧消耗。
加之萧槿这些日子来一直都在赶路,所以很快他就感到手脚犹如灌了铅似的再也抬不起来了。
萧槿努力的用一只手拍打着水面,另一只手推着襁褓想让其能够尽快的远离冰冷的河水。
但不知是因为什么,方才还在不断啼哭的孩子竟然没有了声音。
原本在拼命挣扎着向水边游去的萧槿一听面前的孩子不再啼哭,心中第一次生起了一阵的慌乱。
却不想因为心乱,他的手脚一时没有配合得恰,自己竟然径直沉下了水去。
当冰冷的河水再次没过萧槿的头顶之时,萧槿却被冷水浇的恢复了一丝清明。
不再慌乱的他连忙手脚并用又重新浮了上去。
只是不知因为什么,自己方一浮上水面,那孩子突然间便啼哭了起来。
这啼哭声传到了萧槿的耳中,如同洪钟大吕一般,让他原本心生的担忧顿时全部都消散不见了。
萧槿并没有高兴多久,因为他马上就发现了自己的一条腿因为刚才沉水时的慌乱用力已经有些抽了筋。
他只好忍住浑身冰冷的刺痛感和一只腿抽筋后的疼痛,坚持着咬着牙向那岸边游去。
只是这种努力却仿佛并没有起到丝毫的作用,近在咫尺的岸边依旧是近在咫尺,自己与岸边的距离却连分毫都没有缩短。
“要死了么。
这样死的样子可真难看啊。
爹娘,青儿,我要来找你们了。”
萧槿看了一眼岸边嘶吼、呐喊、惊叫的人群,苦笑了一声。
他像是从天地间最为巨大的压力中解脱了一般浑身上下忽然松弛了下来。
突然,萧槿大吼一声。
他的两只手同时高高举起,紧紧抓住那红色的襁褓,腰间猛然向前鼓成深弓。
随后他使出了浑身的气力,将那襁褓奋力的扔向了岸边的人群之中。
“不知他们接不接的住孩子啊。”
在将手中的孩子扔出去后,萧槿便被巨大的惯性迅速的扯入进了冰冷的河水中。
只是此刻的萧槿再也没有了一丝的慌乱,
有的只是对那孩子到底能不能获救的疑惑。
终于,当萧槿再也坚持不住而下意识的张开了口后,冰冷的河水瞬间就涌入了他的口鼻之中,
萧槿本能的挣扎了片刻后便突然发现,
一道白光从河面穿过,
它穿过了冰冷的河水,
向着自己迎面而来。
那道白光中,有母亲慈祥的笑容,有父亲宽厚的背影,有青儿对着自己轻声吟唱。
“我来了”
萧槿微笑着张开了手臂,
渐渐地,他浮在了水中,
再也不能动了。
“薤上露,何易。
露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苍苍蓝天下,一望无垠的草原似是穹庐下众神休憩的毛毡,平整而又广袤。
朵朵洁白的云彩缓缓的向着北方移动,时时刻刻都在不断变化着虚无的身姿似是要争出个与众不同来。
翠绿的草原上,零星散布着晶莹而又清澈的湖泊,
它们虽然小但却像是一面面镜子似得倒映的出天空上的一切。
蓝天、白云以及飞过的大雁和出没于云端中偶然可见的雄鹰。
一群野马正在一处湖泊旁贪婪的喝着水,其中一匹白色的长鬃骏马正警惕的看着四周的风吹草动,
它是这群野马的头领,肩负着保护族群安全的重任。
只是奇怪的是,它明明看见了不远处的羊群以及羊群中唱歌的小女孩,但它却没有任何想要为自己同伴预警的打算。
仿佛那悠扬的歌声和洁白的羊群以及放羊的女孩儿本就应该是这草原中的一部分似的。
片刻过后,这匹白马在那女孩儿的歌声中放下了全部的戒备,低下了头安然的喝起水来。
小女孩坐在羊群中的草地上,口中不停地唱着歌,
只是那歌里唱出的却似乎并不是什么好词,而那曲调也让人听着无比的忧伤,
所以女孩儿唱着唱着便气鼓鼓的停了下来。
她撅起了小嘴,用一双肉乎乎的小手抓起了几根小草扔向了前方。
小草和着鲜软的泥土掉入了羊群中,惹得周围的几只小羊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向一旁跑去,
待到跑的远了这才回过头来用疑惑地眼神向着女孩儿看去。
“臭哥哥,教歆儿的歌全部都是这样的悲伤,一点儿都不好玩。”
小女孩儿有些委屈的说道,只是说完后又向遥远的北方看了一眼,那眼神中却丝毫没有怨恨,而只有思念。
“歆儿,歆儿,快回来吃饭了。”
云朵下的毡房旁,一位面貌丑陋的女子对着远方羊群的方向大声的呼喊着,
这女子身穿着麻布做成的衣服,黝黑的脸上尽是坑坑洼洼的,
要是陌生人与她相见,十有**定会吓人一大跳。
女子的喊声被一阵微风吹到了女孩儿的耳中,
女孩儿站起身眺望了远处毡房的方向一眼便颇为认真的对着羊群说道:
“羊儿们,你们慢慢吃草,要乖哦,姐姐去去就回来了。”
说完后,她蹦蹦跳跳地向着方才呼唤她的那女子方向跑去。
而那些羊儿似乎是听懂了女孩儿所说,竟然都不再移动,纷纷跪坐在了地上晒起了太阳。
“姑姑,哥哥回来了没有。”
歆儿还未等回到毡房,老远的便对毡房旁站着微笑的女子问道。
那女子似是十分宠溺地看着歆儿,笑着回道:
“只是三日不见,你就等不及了吗?
过些年你长大嫁人了,还要你的哥哥陪着你一辈子吗?”
已经走近女子身前的歆儿闻言便是一脸的疑惑,她想了又想这才问道:
“是啊,我就是要哥哥陪着我一辈子啊。”
听到歆儿的回话,女子抿嘴哈哈一笑,便领着歆儿进了毡房中。
“姑姑,嫁人是什么意思啊?
我能不能嫁给哥哥啊?”
进入毡房后,歆儿端起了一碗热腾腾的牛乳,一边小心翼翼的喝着,一边向那女子询问道。
那女子坐在了歆儿的旁边,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
“你哥哥是
这天下难得的汉子,在这茫茫草原上哪个女子都是愿意跟着他一生一世的。
可你却才四岁,想嫁人却还早呢。”
歆儿放下了碗,一边仔细思索着一边认真的说道:
“那怎么样才能快点儿长大呢?
姑姑你又为什么不嫁给哥哥呢?
哥哥有很多姑娘喜欢吗?
哲穆爷爷家的阿伊莎也想嫁给他吗?
哥哥可从来都没有教过她们唱歌呀,
所以哥哥最喜欢歆儿了对不对?”
面对歆儿一连串的问题,女子却只是依旧轻柔的抚摸着歆儿的头发,似乎并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
只不过她的思绪却再次回到了四年多前的那个寒冷的日子。
歆儿察觉到了姑姑的出神,乖巧的她便再也没有去打扰这位抚育自己长大的温柔女子。
她只是端起了碗慢慢的喝了起来。
“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入到了帐内,歆儿一听马蹄声连忙蹦了起来就要向着帐外跑去,只是她刚一站起,却立刻被姑姑摁了下来。
“姑姑先出去看看,你先等等。”
“是小红,我听得出他的声音的。”
歆儿虽然明白姑姑的谨慎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但她仍旧对姑姑的举动有些不满。
因为她确实听的出来,远处奔跑而来的骏马正是载着自己哥哥的小红。
果然不多时后,帐外便传来了姑姑欣喜的喊声。
“歆儿,歆儿,你萧哥哥回来了。”
听到唤声,歆儿当即便是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
但她终究是想念哥哥太甚,立刻屁颠屁颠的跑了出去。
远方正在驰骋飞奔的一匹枣红色骏马背上,一个身材消瘦的男子正向着毡房打马而来。
那男子无论长相衣着均不同于这草原上的汉子一般粗犷,他的头发也不似草原上的汉子一般披散在肩膀上。
他挽着发髻,绑着纶巾,那纶巾余留下的两根布条随着骏马驰骋而向后不断的摆动。
他身着粗布的襦衫,也显然并不是这草原上的汉子该有的打扮。
可即便是这样,毡房旁的女子看着那年轻男子归来时的样子依旧挂着温暖的笑意,
她牵着奔出了毡房的歆儿小手,两人一同等待着他的归来。
“阿依儿。”
当马上的男子也看到了毡房旁边的二人时,立时在马上站起了身来,向着她们二人挥着手并大声唤着女子的名字。
阿依儿笑着迎了上去,而歆儿却“哼”了一声,转身向着远方她的羊群那里跑了去。
“回来了?”
阿依儿走到了那男子的马前,接过缰绳,温柔的问道。
男子连忙下马,用手拍了拍浑身流着汗水的马头,笑着回道:
“回来了,有吃的吗,要饿死了。”
阿依儿笑着说道:
“毡房里有吃的,快去吃吧。”
男子一边向着毡房走去,一边对着阿依儿说道:
“歆儿吃了吗?
她人呢,方才还看见她和你在一起的。”
阿依儿将马鞍从马背上卸下后,拍了拍马儿的后背,
那马儿便径直向着远处羊群旁的马群那里跑了过去。
阿依儿这才转身看了男子一眼说道:
“她吃过了,方才你在马上唤了我的名字,却没有唤她的,所以歆儿定是生了气,这才和你赌气的。
呶,那不是吗?”
阿依儿笑着边说边向歆儿所在的方向呶了
呶嘴。
男子听完哈哈一笑,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钻进了毡房里去。
阿依儿为男子端来了饭食,待那男子接过后便坐在了他的身边,温柔的看着他一边狼吞虎咽的吃着饭,一边用袖子擦拭着胡须上洒落的汤水。
“阿依儿,怕是今次我们真的要搬走了,
这几日我和哲哲大哥去了周围好几个部落,通知他们龙城那边定于明岁将举行单于的择选,
所以这往后的几个月里怕是我们再呆在这里就有些不太安全了。
毕竟北方和东方的狄人可能会经过这里。”
男子边吃着东西,一边说道,
只是他并没有察觉,身旁的阿依儿的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丝不舍。
待男子说完话后,阿依儿这才轻轻说道:
“听你的。”
说完后,阿依儿便低头用手轻轻的搓着衣角再不说话。
那男子似乎察觉到了阿依儿的异常,
他转头看了看阿依儿却恰巧见到她也在看着自己,便笑了笑对她轻声说道:
“阿依儿,等到这次战事过后,我们再搬回来就是了,不要怕好吗?”
阿依儿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她起身端起了男子吃过的碗便去了一旁准备清洗。
“我和歆儿的命都是你救了,没有你我们二人早就死在了西京。
所以你说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只是阿依儿确实是有些不舍得离开这里,
这四年多来可是阿依儿此生之中最为美好的记忆。”
听阿依儿说的深情,男子也陷入了一阵的回忆之中,只不过片刻后他便又回过神来,笑道:
“别这么说,我们搬走后和哲哲大哥他们住在一起,又不是再也回不来。
以前我们三人如何生活,今后我们去了哲哲大哥的部落便还怎样生活就好,你不必太过担心了。”
男子说完后见到阿依儿点了点头,这才放心的站起了身。
“我去找歆儿,
一会儿哲哲大哥他们会赶来帮我们搬毡房的。
我得去将此事告与歆儿知道,
省的再惹这小丫头不开心了。”
阿依儿对着男子莞尔一笑,便低下了头继续刷洗起碗来,
待到那男子走出毡房后,她才突然叹了口气。
“怕是从此之后,
我们将再也不能幽静的生活在一起,
那才是阿依儿最为不舍的事情。”
看着远处几驾马车的到来,阿依儿明白自己平静的生活终将要离去了。
“阿依儿,锦行兄弟在哪里?
他不是先回来了吗?”
一名看起来长相颇为粗犷的汉子看见带着纱巾的阿依儿后咧开嘴笑着向她问道。
阿依儿强装欢笑,一改方才的失落,连忙拉着哲哲等人进了毡房,为他们每人盛了些吃食。
“他和歆儿在坝子那边,我去唤他们回来。
你们先吃点东西。”
哲哲等人也不客气,闻声后便狼吞虎咽的吃起了饭来,
边吃边夸赞着阿依儿的手艺纵是长生天的侍女来此怕也不过如此。
阿依儿心中虽是有些伤心,但转眼间便被这些豪爽的汉子所感染,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她正准备走出毡房去找寻歆儿二人,却看见萧锦行拉着歆儿已经快要到了毡房。
出乎阿依儿意料的是,跟在萧锦行身后的歆儿已经全然没有了赌气的神情,
她紧紧的扯着萧锦行的衣角,脸上还挂着颇为开心的笑容。
“歆儿。”
阿依儿向着快要走到自己身前的歆儿温柔的唤道。
“姑姑,哥哥又教给了歆儿一首新曲子,你要不要听听?”
歆儿欢喜的向着阿依儿跑了过来,边跑着边将萧槿所教的楚曲唱了出来。
“江南可采莲,
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随着歆儿对着阿依儿唱着委婉动听的歌曲,萧锦行便微向阿依儿点了点头随后走进了毡房之中。
“方才看见你们的马车,我就赶快回来了,没想到你们来的这么快,我还以为快到日落时你们才能到来呢。”萧锦行边说着边坐了下来。
“锦行兄弟,你走之后族长就通知我们,说是五日后部落里就要选出头人,所以时间紧迫,我和兄弟们一合计便想快点来帮你搬回到部落中。
毕竟盯着歆儿的人可是不少的。”
哲哲压低了声音说道,生怕毡房外的歆儿听到似的。
只是歆儿却只在外面唱着歌,并没有丝毫想要听见他们几人说话的打算。
一名青年汉子向着哲哲笑道:“哲哲大哥多虑了,歆儿才四岁,她知道什么啊,用的着这么小心么?”
谁知哲哲却立刻瞪了他一眼,厉声说道:
“你懂什么?
此事绝不可让歆儿知道,回到部落后也不准任何人向外说起此事。
你可知道四年前若不是锦行兄弟,恐怕我们有虞氏早就被长生天抛弃了。
未能保护好圣女之罪你可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到时候将被灭族的怕就不只是我们部落了,而是有虞氏全族上下,知道吗?”
随着哲哲颇为严厉的训斥,那青年便红了脸提下了头不再言语。
萧锦行看了看哲哲,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因为萧锦行看的出来,哲哲却是是有些太过于紧张了。
哲哲转过头来,看了看萧锦行,立时明白了他的心意,便咧嘴一笑对他点了点头,这才笑着问道:
“锦行兄弟,一会儿我们就起身出发了,不过歆儿可舍得离开她的那些朋友吗?”
萧锦行闻言也向着哲哲笑了笑说道:“我们确实小看了歆儿,她知道我们要离开这里后,便对她的朋友们说着要远离人类,小心保命。
而那些马儿和羊儿们在她说完话后,都向着北方的森林那边走了。”
萧锦行笑着说完便对着目瞪口呆的众人点了点头。
哲哲这才反应了过来,摸了摸头说道:
“歆儿是圣女嘛,本该是有如此能耐的,确实是我们多虑了,只不过歆儿似乎比传说中所有的圣女都要厉害一些。
我听长老们说过,以前的圣女只是能够懂得动物们的意思,也能驱使动物,但像歆儿这样可以和动物们交流的,却是闻所未闻。”
“所以她才会被周边的部落盯上,追杀你们追到了西京。”
萧锦行似乎毫不在意哲哲等人的惊讶,缓缓说道。
“锦行兄弟确实聪明,原本哪个部落里出了圣女,该是这个部落中最为隐秘的事情,直到向蠕蠕献祭前才会将此事公开于世,并将圣女送到龙城。
可是歆儿却是不一样的
,她的母亲生下她时,方圆数十里内的所有动物都来看她,那些鸟儿将最软的羽毛放在她的身上,那些小兽叼来了很多的珍奇果子。
最为奇特的是,一些财狼猛禽围着她守护了数日才离去。
所以我们想要掩饰都掩饰不了,这才受到了其他部落的觊觎和攻击。
毕竟,能够将圣女献出的部落将受到龙城十年的食物及物资供给,会有很多人因此而活下来的。”
说到这里,哲哲的眼中却似是生出了些不舍。萧锦行明白这是哲哲对歆儿宿命的惋惜,因为部落中除了阿依儿和自己外,就属哲哲对歆儿最是疼爱了。
当初自己溺水时,便是引开敌人受伤回来的哲哲奋不顾身的跳入渭水中救了自己。
也是他将昏迷了十数日的自己带入到了这茫茫的草原上。
“这些事情阿依儿对我说过了,歆儿还小,距离那件事情的到来也还很早,所以我也赞成先不要将此事告与歆儿知道的决定。
因为有些事情,我们还可以努力一番的。”
萧槿拿起一根木棒,一边将众人围住的火堆熄灭,一边看似从容的说道。
众人听萧槿说完便点了点头,除了哲哲外其余的人吃完饭食也都纷纷起身,出了毡房搬运东西去了。
待众人走后,哲哲这才皱着眉头问道:“锦行兄弟,你们这些南蛮人说话都拐弯抹角的。
可是他们几个没有听出来的话中之意,我却是听出来了。
方才你所说的努力一番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锦行转头看了看哲哲,似是浑不在意哲哲话中的小心翼翼,缓缓说道:
“你们称自己为夏,称关内之人为蛮,可我们关内的人却称你们为蛮自己为夏,你可知是为了什么吗?
在我们秦国妇孺皆知的一件事情便是当初姚君率领万民赶走了你们戎族和狄族。
殊不知在这之前,我们却是被你们所统治的,关内的天下也是你们蛮族八部所占据。
当初的我们就如同你们今日畏惧蠕蠕人一般畏惧着你们。
当畏惧了百年后,姚君便带领想要改变现状的人奋起反击,经过了十年的抗争,付出了数百万人的生命,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所以,你疼爱的歆儿是不必去做圣女的,也不必去献祭给那些残暴的蠕蠕人。
不过,就看你愿不愿意付出一些代价了。
至于我本就是该死的人,所以我早已打定主意去改变现在的这一切,至少我要为了歆儿去努力一番,因为我对歆儿的爱不比你少的。
我知道,这件事情是你们有虞人的禁忌,所以今日后我将再也不会提说此事了。”
说完此话后,二人眼前的火堆终于熄灭了。
萧锦行将木棒冒着烟的一端在灰烬里轻轻翻滚了几下,便扔掉了木棍起身拍了拍身上灰尘,对着发呆的哲哲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毡房。
哲哲的部落虽然只有数百人,但他们却是有虞氏部落中最为核心的族人。
这个部落中的每个人身上都流淌着有虞氏先人的黄金血统。
所以成百上千的有虞氏部落总是会以哲哲的部落为尊,这里有着有虞氏的族长,有着有虞氏的巫。
这里是每次出征前有虞氏所有部落中选拔头人的地方。
尽管如此,戎狄部落间相互为
了生存所需不断展开的争斗还是让这个部落未能像关内的那些家族一样发展得更加壮大。
因为每一代中都会有大批的人在战争中死去或是因为疾病而亡,留下的人也只能为了生存继续的繁衍生息。
作为黄金家族,部落所承担的责任和使命永远是最大最多的。
按照以往间的惯例,明年将会是族人们出征关内之时了。所以今年各部落都要选拔出最勇武的勇士,带领部落中的汉子们去龙城集结。
在那里,这些勇士们又会相互争夺,决出胜负。胜者将会继承已死的单于之位,带领千军万马去攻取萧关。
当萧锦行带着阿依儿与哲哲等人走了一夜的路后,次日天明时众人终于到部落所在之处。
这里依旧是片偌大的草原,虽然与萧锦行四年来居住的草原并不相连,期间还隔着数道崇山峻岭,但那种亲切感却丝毫没有减弱。
这片草原上同样有着一望无垠的绿草,有着星星点点的坝子,有着一群又一群低头吃着草的羊群,只不过却是没有了那自由驰骋的野马。
但马的数量还是多过他们曾经居住过的那片草原的。只是这些马却大多禁锢着“枷锁”,背着精美的马鞍。
“哥哥,他们说他们并不快乐。”
萧锦行转头看了看四处张望的歆儿,见马车上的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便打马走到了歆儿的身边。
他想摸一摸歆儿的头发,但却突然记得自己是在马上,只得尴尬的看了看歆儿身旁的阿依儿。
阿依儿抱紧了歆儿,一只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木梳,为歆儿梳起了头发。
“歆儿,这世界上没有人是可以真正获得自由的。
如果牧民想要自由,那么他毡房中的女人和孩子就没有东西可以吃。
如果牧民的妻子想要自由,那么他的男人和孩子就要没有衣服穿。
懂了吗?”
一旁的哲哲驱马上前说道。
“哲哲大叔,这只是你的想法,马儿们却不是这么想的。”
歆儿仍旧带着忧伤的面容对哲哲说道。
“歆儿,别想这个了,你看部落就要到了,那里会有很多小伙伴的。”
萧锦行见哲哲的话并没有安慰到歆儿,连忙转移了话题。
哲哲对着萧锦行做了个莞尔的表情,便打马向着部落中跑去了。
“哥哥,歆儿可以教部落里的那些小伙伴们唱你教的那些歌吗?”
歆儿睁大了眼睛看着远方那些密密麻麻的毡房,对着萧锦行问道。
萧锦行微笑着点了点头后,歆儿这才重又兴高采烈了起来。
作为北境戎人中最大的部落,有虞氏共有族人三十余万,所以像哲哲部落这样规模的部落便分布在方圆近千里的草原上。
萧锦行来到了部落后的两个月间,从各地赶来的青壮也陆续地来到了这里,因为他们要赶在狄人南下前选出有虞氏部落此次出征的头人。
头人不仅仅要带着他们去龙城会盟,去萧关内抢掠,还要领着他们保护着自己的家园免受狄人南下的兵祸。
狄人南下必将为祸一方,虽然他们也是赶往龙城会盟的,但他们也是要生存的。
草原法则之一便是弱肉强食。
理这种东西,永远都掌握在最强的部落手里。
哲哲作为有虞氏本部部落中血统最为纯正的勇士,一早就被推举为黄金部落的头领。
他每日都在部落边上等待着有虞氏其他各部落的勇士,并将他们中最为勇武之人一一击败。
被击败的勇士则会率领着自己的族人,在本部黄金部落边扎下毡房,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两个月后,有虞氏的头领终于被选了出来,哲哲在最后一次比武之中遗憾的输给了一名唤做莫儿的勇士。
无论是摔跤还是骑射,其实哲哲都是要更胜一筹的,可就是在最为关键的行军布阵上,哲哲却接连三场都输给了莫尔。
莫儿自然便成为了有虞氏出征将士的新头人。
在有虞氏族长和巫的主持下,草原上举行了一场盛大的祭天仪式,祈祷出征的将士能够所获丰厚,安然回归。
在这场仪式中,莫儿被授予了头人白旄,号令九千有虞氏的勇士骑上战马浩浩荡荡的向北出发,他们将在四百里外的阿南河边扎下营盘。
他们要等着狄人会盟兵力南下之后,再出兵发往龙城。
哲哲走了,他带着百余部落勇士跟随着莫儿出征去了。
而有虞氏本部黄金部落则再次回到了萧锦行初来时的那般模样。
渐渐地,随着草原上寒冬的到来,冰雪从天而降。
萧锦行突然意识到,自己来到塞北草原已经整整五年了。
五年的时间,足以淡却很多的事情,就像是萧锦行身上的疮口,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经看不大清楚了。
当年在青龙殿中被金瓜武士击断的骨头也似乎长得更加的坚硬。
但萧锦行心中的伤痛却愈来愈烈,心口上的那数处疤痕仍旧清晰。
因为萧锦行总是会躲在无人的角落,忍住深入骨髓的疼痛将那数处疤痕再次掀开。
他想再看看父母的模样,看看青儿的模样。
有些事是想忘而忘不掉的,而有些事则是要永远的留在心中去珍藏的。
隆冬的第一场雪下了足足十日,暴风狂雪每日都在草原上肆虐着,部落中的人们就连远方出征的家人都来不及思念,因为此时的他们已经陷入了自身的生存困境之中。
毡房的门被打开,门外走进了一大一小两个雪人。
她们进门后一人立即将门紧紧的关住,而另一人则拍了拍身上的雪,跑向了萧锦行。
萧锦行拉着歆儿冻得冰凉的小手,一会儿又捂住她红扑扑的小脸。
而一旁的阿依儿则走到火堆旁,往快要熄灭的炉火里又丢进去了几根木柴,这才坐了下来烤起了火。
“哥哥你看。”
歆儿兴奋的从怀中抱出了一只小小的狗崽,那只小狗在歆儿温暖的怀中似乎睡得正香,却突然被歆儿拉到了寒冷的衣外便睁开了双眼,有些恐惧的叫了几声。
萧锦行接过了小狗,将它放在了自己腿上,缓慢地抚摸着。
炉火因为阿依儿而着的更旺了些,一丝温暖随着萧锦行的手传入到了小狗的身上,它竟然再次睡了过去。
“歆儿,这是在哪儿捡到的?”萧锦行向着歆儿问道。
“哥哥,是爷爷给我的?”
说罢
后,歆儿像是怕那狗儿再次被冻着,便将它又重新抱回了怀中。
萧锦行将目光转向了阿依儿,而阿依儿则摇了摇头说道:
“族长还是不肯见我们。
只不过他看见歆儿很喜欢他家门口的狗,便把刚下的幼崽让歆儿领回了一只,为此歆儿还很高兴呢。
当初的事情,又不是歆儿的错,为什么要怪她呢?”
说着说着,阿依儿便将歆儿拉到了怀中。
三人就这样坐在了火炉旁各怀心事。
“咚咚咚”
突然,毡房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入了三人的耳中,还未等萧锦行站起身,便见毡房的门被人撞了开来。
四五个妇人同时挤入了萧锦行的毡房,她们向着漆黑的毡房内唯一有火光的地方扑了过来。
“啊,蠕蠕啊。”
四五个人中的一个率先跑到了火炉旁,却恰巧迎面看见了正惊讶的看着自己的阿依儿。
阿依儿此时并未带着每次出门都会带着的面纱,所以那人一见她凹凸不平坑坑洼洼仿似恶鬼的面孔便惊叫了起来。
不过数息过后,她见阿依儿好像只是低下了头,并无要攻击自己的打算,再看看火炉旁面有愠色的萧锦行和一脸惊慌的歆儿,便明白了这位低下头的女子是谁。
“阿,阿依儿。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的。”
那人刚刚说了一句表达歉意的话,却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便连忙拉住萧锦行带着哭腔说道:
“萧,萧兄弟,蠕蠕人,蠕蠕人来了。”
“沙妮大姐,蠕蠕人来了你们不跑来我家做什么?”
阿依儿心中也是有些难受,她并无好气的对着那妇人说道。
可那妇人却并没有听到阿依儿话中的刺,她仍旧是一副战战兢兢地模样就要拉着萧锦行出去。
萧锦行看着这几名妇人的慌张模样似乎并不似说谎,他便一改方才的不悦连忙说道:
“蠕蠕人在哪里?”
那妇人听萧锦行问话,便颤微微说道:
“在北边,那边已经有好几家人都被蠕蠕人杀了,他们正在吃人,我们也是听到了族人的惨叫这才跑过来喊人的,快去啊,不然我们真的就全要死了。”
萧锦行点了点头,他明白自己的毡房在部落的南边,如果北边被蠕蠕人袭击了,那么他们迟早会杀过来的。
如今部落中的青壮都已经南下征战,所以萧槿作为部落中为数不多的男丁,便义不容辞的担负起保护妇孺的责任,这也是为何这些妇人们会想到他的缘故。
草原上的人本就难以生存,所以这种为毫无血亲的人出生入死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这样的事在关内诸国中却是绝难实现的。
“萧槿,他们似乎有些怕水。”
正当萧槿提起了毡房门口的木棒准备出去时,阿依儿的声音便传入了萧槿的耳中。
萧槿向着阿依儿笑了笑,后又点了点头出了毡房外。
一股风雪再次吹入了毡房中,阿依儿连忙走到了门口抵住了门。
在那几名妇人的注视下,阿依儿重新戴上了面纱,为几名妇人盛了一碗热气滚滚的酥油茶。
随后,她便坐到了毡房的一角,对着火光发起了呆。
“姑姑。”
歆儿端着自己的碗跑到了阿依儿的怀中,而她怀中的小狗也突然醒了过来,闻着歆儿手中酥油茶的味道,嗷嗷的叫唤了起来。
几名妇人相互看了一眼,便更加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萧锦行钻入到了风雪中,纵然是白天,他依旧看不清太远的距离,只能循着风中的喊叫声向着北方跑去。
他的身前、身后、身旁,跟着不断从两旁的毡房内钻出一些人,那些人和他一样手握着武器跑向了北方。
这是萧锦行出关之后第一次遇到蠕蠕人,对于这些个连戎狄人都谈之色变的恐怖怪物,萧锦行的内心也是紧张万分。
一路上萧锦行便不断的思索着平日里大伙儿议论蠕蠕人时的话,希望可以找到一些破绽来。
可惜的是那其中除了因为恐惧而生出的无限夸大外并没有对萧锦行的思索有什么帮助。
反而是方才阿依儿所说的话,才是真的对萧槿有所帮助。
越往北跑,寒风暴雪中的嘶吼惨叫声便越是清晰可闻,随着寒风吹到了萧锦行面前的还有愈来愈重的血腥气味。
萧锦行紧紧的抓住了手中的木棒,因为他已经看到了远处正在与三只庞然大物争斗的族人。
或者说,他看见的是正在被三只庞然大物所屠杀的族人们。
萧锦行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下看到了蠕蠕人,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才切实的体会到戎狄人为何会对他们如此的恐惧。
这些蠕蠕人体态高大,猛然看去竟有两人多高。
他们的上身与人类几乎无异,但是他们的下身却像是马、鹿一样,有着四条细长的腿。
他们没有头发,也**着上身,但他们的身上却有着厚厚的绒毛覆盖在皮肤上。
萧锦行定睛仔细的看了一眼他们的脸,但只是瞬间便被惊呆了,这些蠕蠕人的脸上坑坑洼洼,就像,就像是阿依儿脸上那样。
萧锦行不敢继续思考,因为他看见了一个蠕蠕人只是瞬间便用手将一名刚刚射完箭矢未来得及躲开的老者撕成了两半,扔在了地上。
再看地上,萧锦行发现被撕成碎片的人不止一个,而且四处散布的残肢断臂和猩红的鲜血都已经洒的满地都是了。
那蠕蠕人丢掉了老者的尸体,似是颇为满足的仰面大吼了一声,便又一次冲入到了手持木棒准备短兵相接的人群中。
而这次,他对上的便是萧锦行。
见那蠕蠕人冲了上来,萧锦行的脑海中迅速的思考着破敌之策。可别看蠕蠕人有着如此庞大的躯体,但他们移动起来却比部落中的少年还要灵活。
所以以小博大时最应采取的以速度取胜就自然不能使用了。
但以小博大却还有一个巧字可以利用,萧锦行刚想到这里便见那蠕蠕人已然冲到近前,举起了手中的长矛便向着自己漫不经心的刺了过来。
但让那蠕蠕人没有想到的是,这看似吓傻了般呆立在寒风中的人却在自己的长戈将要刺穿他的身体前向后仰面倒了下去。
“吓死了?”
蠕蠕人心下想到。
但随后,这蠕蠕人马上就明白了萧锦行的真实意图。
只见萧锦行在雪地中顺势一滚,便钻到了那蠕蠕人的身下,他举起木棒,用绑着木刺的一端狠狠的刺向了蠕蠕人的腹部。
“铛。”
当萧锦行的木棒戳在蠕蠕人的肚子上时,他这才发现这蠕蠕人的皮肤厚的如同木板一块。
萧锦行用尽全力的一刺非但没有伤害到那蠕蠕人一丝半点,反而自己的手腕差点被震断。
萧锦行心下骇然,连忙收回木棒向一旁滚了过去,只在他刚刚滚开过去一息不到,那蠕蠕人的长戈便再次刺了下来。
逃过一劫的萧锦行看着腿侧被刺了一个大窟窿的裤子,心下便苦笑了起来。
这哪里还是人呐。
简直就是上古的洪荒巨兽,传说中的修罗妖魅。
萧锦行第一次生出了无可奈何般的颓然来。
别说杀了这三个蠕蠕难比登天,似乎就是想要伤了他们也都是颇不容易办到的事情。
正当萧锦行再次发起呆时,那被他戳中肚子的蠕蠕人却突然生起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萧锦行能让自己吃痛是件颇为难以置信的事情,而现在他却不知逃命只是发起了呆更让这蠕蠕人觉得颜面尽失。
所以他再次怒吼一声,举起长矛向着萧锦行刺了过来。
“叮当。”
随着一阵木头相击的闷响声传来,四五只木棒便在一阵漫天飞舞的碎屑中飞了出去。
同时一齐飞出去的,还有萧锦行等五人。
萧锦行是故意要硬接蠕蠕人的一击的,他确实很想知道蠕蠕人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从而为他刚刚想出的计划做个印证。
可惜的是,他低估了蠕蠕的力量,又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若不是一旁同时有四人立时帮他架住了蠕蠕人的长矛,怕是萧锦行已经变成一具死尸了。
“萧兄弟没事吧,萧兄弟好本事啊。”
飞出去的四人中,一名壮年汉子立刻爬了起来,吐掉口中的雪渣滓,开口说道。
那话中的意思仿佛方才飞出去的不是萧锦行,而是蠕蠕人一般。
但萧锦行明白,这汉子指的是自己方才滚到蠕蠕人身下,刺他肚皮的事情。
他记得这汉子名叫哲图,是哲哲的哥哥,便转头对那汉子笑了笑,连忙起身抓起了身旁的半截木棍。
风雪越刮越大,众人眼中可视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他们眼中随时都可以看到每时每刻在不断倒下的部落勇士。
萧锦行正要准备再次前去拼命,但他却突然发现了一个颇为古怪的事情。
那便是部落中上前与蠕蠕人战斗的多半都是些将要步入垂老之年的男子,他们一来到蠕蠕人边上便会立刻加入到战局。
而他们的身后,则是一些十多岁的少年,那些少年人持着木棒只在远处观看,并不会上前助战。
萧锦行微微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这怕是戎狄部落传承中最为悲壮部分,老者们会用自己的生命去教授年轻的族人打仗和实战的经验。
换句话说,这是部落中年老之人对年轻少年所教授的最后一课。
但此刻的萧锦行哪里还会管那么许多,在看到那些观战的少年后,他似乎极为高兴的跑向了那些少年人。
四年多来,萧锦行早已经精通了戎狄的话语,所以到了那些少年人跟前,他连忙对着那些少年人比划着说了起来。
其实,方才自己滚到蠕蠕人肚子底下刺那怪物的事情都被少年人们看在了眼里,他们一见萧锦行到来便立时生出了敬佩的神色,所以也是认真的听着萧锦行的吩咐。
当萧锦行匆匆忙忙将自己想到的计谋说完后,那些少年人竟然像是听到了极为惊异的事情一样,高兴地大叫了起来。
萧锦行见少年人都听明白了,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转身又加入到了战局当中。
而那些少年人也都匆匆离去,消失在了狂风暴雪当中。
战局已经逐渐明朗,纵然这些已经老迈的部落勇士们毫不畏惧生死,但面对蠕蠕人时他们也只有被屠杀的份儿。
一个又一个勇士倒在了地上,一个又一个被撕裂的身体洒落在洁白的雪中。
转眼间,方才还热闹的战场上只剩下了不足十人还在与蠕蠕人苦苦周旋。
但那三个蠕蠕人却是毫发无伤的在狂风中嚎叫着,再次冲向了那些还能够站着的人。
这十多人中自然是包括萧锦行的。
虽然他按着方才的思路进进出出杀了十多个来回,他手中的木棒也被打掉了五六根,但被他击中的蠕蠕人犹如钢筋铁骨般的身躯却依旧没有被伤到分毫。
反倒是萧锦行自己早已是伤痕累累,特别是他的手臂,又酸又麻的根本就提不起来任何东西了。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吧。”
萧锦行转头看了看视野极差的四周,又盯着向自己扑来的蠕蠕人,口中喃喃的说道。
只是他一边说着一边挪动着脚步,找寻着躲避蠕蠕人攻击的空当。
一把长矛再次带着风声刺向了萧锦行,三个蠕蠕人都已被这个狡猾的青年激怒。
因为今日能够躲过他们一击的人寥寥无几,多次躲过他们刺杀的也只有萧锦行了。
更别提这年轻人还多次在反击中刺到了自己的身体。
虽然并未受伤,但那轻微的疼痛感还是让他们三个怒火中烧。
这一次刺向萧锦行的,便是三人中最先被萧锦行刺中肚皮的那个蠕蠕人。
见长矛已经快要刺到了萧锦行的身体,他的脑海中便浮现起了萧锦行被刺死的模样,不禁狰狞着大笑了起来。
“噗呲。”
随着锐器入体的声音响起,一声惨叫声也随之响了起来。
但马上,这惨叫声便被暴风雪的呼啸所淹没。
被锐器刺入眼睛中的正是方才准备举矛刺向萧锦行的蠕蠕人,而那锐器则是从一伙十多岁的少年人手持的强弓中所发出来的。
只是那十多张强弓所发出的箭矢中仅有一支碰巧射中了蠕蠕人的眼睛,其余的箭矢就像是打在了坚硬的石头上似的,纷纷冒着火花掉在了地上。
原本萧锦行只是想让那些少年对着蠕蠕人射箭,将他激怒即可,但见那蠕蠕人伤到了一只眼睛,便更加的兴奋起来。
他二话不说,立刻倒地向着那蠕蠕人
滚了过去,并将手中的木棍向着正在捂着眼睛惨叫的蠕蠕人下阴处狠狠戳了过去。
又一声惨叫声响了起来,萧锦行也顾不上再去观察蠕蠕人的动静,他大喝一声转头便向着北方跑了去,而那些放完箭矢的少年人也都纷纷随着萧锦行向北跑去。
蠕蠕人见两次伤了自己的人掉头跑了,哪里肯善罢甘休,他再次嚎叫一声,便用一只手捂着眼睛,另一只手抓紧了长矛,四蹄翻飞向着北方那些人逃离的方向追了过去。
而其余的两个蠕蠕人却是一副戏谑的眼神瞅了眼追击的同伙,似乎并没有前去帮忙的打算。
又或许是他们觉得没有前去帮忙的必要吧。
众人迎着风艰难的向北跑去,不多时就听见了身后传来了蠕蠕人的嚎叫声。
众人心下骇然,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只是深入膝盖的积雪又怎能让他们快速的前行。
当那摄人心魄的嚎叫声刚刚停下,众人便又听见了蠕蠕人四蹄翻飞踏在雪中的声音。
萧锦行闻声大惊失色,因为他确实没有想到蠕蠕人竟然能够在风雪中如此快速的追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他咬了咬牙准备转身与那蠕蠕人拼命。
只是他刚刚转头便发现,早有一名少年做了自己准备要做的事情。
他站在那蠕蠕人的身前,对着狂奔而至的巨大怪物连射了三箭,每一箭都射向了蠕蠕人的另一只眼睛,让那蠕蠕人不得已之下只能停步格挡。
只是三箭过后,蠕蠕人还是到了少年人的近前。
当重新转头奔跑的萧锦行视线中的少年人与蠕蠕人逐渐消失的最后一瞬间,他隐约间看到了一个瘦小的、无畏的背影和一个举起了手中长矛的巨大怪兽。
如此这般追追停停,萧锦行已经不知道身后有多少少年人选择了直面死亡。
萧锦行并不明白,为何这些看似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会不懂得害怕,为何明知会死,他们还会接二连三的选择直面死亡,为了其余的人赢取短暂的时间。
但萧锦行又似乎突然间明白了他们的用意,他们是将生存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自己的身上。
所以他们才能义无反顾的舍弃自己的生命,护卫那能够带来希望的人。
似乎对他们而言,谁死谁活根本就不是个选择,而是本能的宿命。
终于到了萧锦行想要到达的地方,当他看见前方二十多名少年满头大汗的模样时,他那如同着了火的嗓子和灌了铅的腿终于能有机会得以歇息片刻了。
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少年,原本的十多人却只剩下了五人,他们看着自己露出了微笑,还都学着自己的模样弯着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原来,他们也是畏惧死亡的,当他们知道自己可能死不了便会高兴的;
原来,他们也只是一些普通的少年人。
萧锦行直立起腰来,和那五名少年人小心翼翼的穿过地上露着无数窟窿的薄冰,与那二十多名少年人站到了一起。
他转过身来,看着咆哮的蠕蠕人从远处杀奔过来的庞大身影。
他笑了。
笑声里有死里逃生的喜悦,有计已成功的满足,有胜利就在眼前的激动。
面前的这处坝子盛产一种肥美的鱼,这些鱼可是部落冬日主要的食物来源,所以在冰盖中凿洞捕鱼便是部落中的人每日要干的事情。
萧锦行记得,昨日有人在一处冰面将洞凿的过密而导致冰面破碎,连人也掉下了水的事情。
所以他就想到了在那处冰面布下陷阱的办法,他相信在短短一日间,那里的冰面虽然冻住了,但定然会比别处的冰面更薄些。
为防万一,萧锦行还让一些少年人前去那处冰面再在周围凿些洞出来,这样就会让那薄薄的冰面更加脆弱。
一半的少年人引敌前来,一半的少年人凿冰布下陷阱,这就是萧锦行的计谋了。
面目狰狞的蠕蠕人已经快到了近前,他的长矛上沾染了浓厚的鲜血,那些鲜血随着矛杆流到了他的手臂和胳膊上,升腾起浓郁的热气。
乍眼看去,那矛头似乎像是着了火一般。
见这些逃跑的人停下了脚步,只是站在那里喘着粗气,蠕蠕人却丝毫没有在意他们停下来的原因,也没有在意面前为何会又多出了一些人。
在他的眼中面前的那些人更像是一具具冰冷的尸体罢了。
终于,他狞笑了起来,抬起蹄子向后翻腾着,对着众人加速冲了过来。
“咔咔咔咔”
一阵冰面出现裂纹的声音随着蠕蠕人之蹄上下翻飞而从冰冷的湖下传了上来。
这与风雪声截然不同的冰湖破碎之声便同时传入了蠕蠕人与萧锦行等人的耳中。
蠕蠕人有些奇怪的停下了脚步,看着传出声音的脚下。
只见眼下冰面的裂纹从四蹄处向外缓缓延伸着,逐渐的越来越密,
终于,冰面上传来了“咔擦”的一声巨响,蠕蠕人便带着他那最后的惊恐掉入了水中。
直到此刻,他都没有来得及发出一丝声音。
破碎的冰洞距离与之最近的萧锦行只有不到十步,若是没有这处陷阱,恐怕不到一息的时间,萧锦行便会被那蠕蠕人一矛刺死。
听着身后传来少年人的欢呼声,萧锦行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感觉,他突然想到了那几名为了护卫自己而选择死亡的少年,默默地低着头向着南方部落的方向走去。
他的身后,欢呼声也随着他的南去而逐渐的减弱了,当他再回头看时,又有十多名少年面色镇定的跟随着他默默的行走着。
下次吸引蠕蠕人时,可就不是一个瞎的蠕蠕人那么好对付了。
而且新的冰窟窿能不能赶的急凿出来呢?
萧锦行低头沉思着。
可当他再转头看去时发现,身后的少年们脸上却没有一丝的恐惧,有的只是一些本该有的紧张和紧张过后那视死如归的无畏。
部落北侧,依旧是一片白茫茫的天地。
天地里,暴风雪像是毫不顾忌的野兽一般肆虐着,奔腾着。
但当做好了一死准备的萧锦行等人回到了当初战斗过得地方时,却惊讶的发现,那两个蠕蠕人不见了踪影。
萧锦行和十几个少年人在附近小心翼翼的寻了好久,可依旧探不到他们的下落。
蠕蠕人走了吗?
带着疑惑的萧锦行随即让少年们回到部落中再仔细寻找。而他也似是疯了般向着自己的毡房跑去。
他怕蠕蠕人已经闯入了部落。如果那样的话,那些
妇孺老幼怕是都已经惨遭了毒手。
幸好的是这种心惊胆战的忧虑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包括萧锦行在内的所有人都逐渐发现,似乎那两名蠕蠕人并没有来到部落里面。
而妇孺们也都安然无恙。
看来蠕蠕人是真的走了。
在年迈的族长的组织下,全部落的人来到了北侧方才战斗过的地方,收拢起那些已死的勇士尸体,包括那些为了吸引蠕蠕人而死去的少年。
一具又一具破损的残骸被拼接到一起,一位又一位勇士的尸体被码放在部落北侧的空地上。
部落中的巫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木杖,念着悲恸难懂的词句,一圈又一圈的围着他们在风雪中来回的祷告着。
萧锦行站在了人群后面,紧贴着自己身旁的阿依儿。
阿依儿则一只手用力搂住了歆儿的身体,一只手将她的眼睛死死的捂住。
咒语的咏诵渐渐的停歇了下来,族长颤抖着走上前去,从身旁的一名族人手中接过火把,点燃了勇士们的尸体。
尸体下铺上了厚厚的松枝,而松枝上的油脂被点燃后升起了直冲云霄的黑烟。
巫又一次开始了吟唱,那吟唱之声空灵如风,穿透了每个人的心。
这一夜,风雪终于停了下去。
毡房外重新回归了寂静。
除了那些失去家人的毡房中隐隐可以听见的哭泣声。
……
天色还未亮,部落中的公鸡似是在几日的暴风雪中憋的久了,今日突然提早的打起了鸣。
鸡鸣声中,萧锦行所住毡房的门外有人轻声唤道。
“萧大哥,族长请您过去一趟。”
萧锦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忍住浑身上下的疼痛回了一句“知道了”便起身准备离去。
“先等一会儿,吃过了再去吧。”
阿依儿的声音在黑暗的毡房中响起,萧锦行想了想这才挪到了毡房的中间,拨弄起被封盖的炉火来。
阿依儿和歆儿睡在毡房的最里面,而萧锦行则睡在门边,过去五年来他们每日都是如此。
草原上的人没有那么多礼数掣肘,而萧锦行和阿依儿五年多如一日的相伴也被旁人看在眼里,所以并没有人对他们两人住在同一间毡房内说三道四。
再者说,似萧锦行那般的俊朗男子又怎能看得上阿依儿呢。
炉火渐渐旺了起来,阿依儿手脚麻利的将装满酥油茶的铁壶放在了炉火上。
她坐在了萧锦行的身边,用手拿起了木勺在壶中慢慢的搅动了起来。
萧锦行借着火光看着阿依儿,虽然她的脸不知是因为何事而变得奇丑无比,但那些坑洼也难掩阿依儿白皙的皮肤和娇俏婀娜的身材。
阿依儿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惨剧,才会变成这样呢。
这个问题,萧锦行疑惑了五年。
他又想起了当初在西京石桥上初遇阿依儿时的情景,那时的阿依儿像是恶疾刚刚开始患上一般,溃烂的脓包布满了浑身上下。
只是后来,阿依儿的皮肤才渐渐地变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
阿依儿见萧锦行呆呆的看着自己,她便笑了笑问道:
“看了这么久,不觉得很恶心吗?”
闻言突然回过神来的萧锦行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
“有的人长
的美,但心里却恶毒如同蛇蝎,有的人虽然长的不美,但心里的善却如同草原般的纯洁。
阿依儿,你不必为了自己的长相而自卑,在我眼里,你是这天下最美的女人之一。”
阿依儿闻言轻声笑了笑,道:
“昨日的事情,阿依儿不会记在心里的,更不会为此伤心难过。
阿依儿的这副面孔迟早是会让大家看见的,早一些倒也好。”
萧锦行闻言尴尬的笑了笑,他明白像是这么温柔且心地善良的女子,又怎会将仇恨记挂在心中呢。
想一想倒是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了。
“萧公子,你也是个好人,如若不然阿依儿又怎会安心与萧公子同屋居住五年多。
你心中的事虽然阿依儿并不知道,但阿依儿却能猜得到一些,所以阿依儿的事情,萧公子也不必记挂在心。
有些事是上天注定了的。
只是阿依儿想要对你说的便是,阿依儿现在很快乐,因为有你和歆儿的陪伴,就算是用恢复相貌来换取,阿依儿也是不肯的。”
阿依儿一边说着让萧锦行似懂非懂的话,一边为他盛了一碗滚烫的油茶,便微笑着看着萧锦行慢慢地喝了起来。
萧锦行并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他明白阿依儿看懂了自己的心思,所以并不多话,喝完油茶之后便出门去了族长那里。
毡房的门并没有因为萧锦行的离去而重新被阿依儿从房内锁上,她看了一眼睡得颇熟的歆儿,这才又拿起了一只碗来轻轻地盛了起来。
浓香的油茶遇到冰冷的瓷碗,不一会儿便温暖了对方。
阿依儿将碗放在了自己的嘴唇边,正想喝时却突然从她的身后伸出了一只如同碧玉般的手,将碗轻轻地端了过去,随后那只手的主人便缓缓地坐在了阿依儿的身边。
那是个俊美的男子。
是这世间少有的俊美男子。
那男子身材修长,毫无瑕疵的面容上有着宛若天上神灵一般的冷峻。
一袭黑衣及地之内完美如玉般的躯体,怕是天下的男子都无人能够出其右者。
论文,他犹若浩瀚繁星中的文曲下凡,出尘脱俗,星辉灿烂。
论武,他就像巍巍昆仑之巅的主宰,睥睨天下,不怒自威 。
而当他坐在了阿依儿身边时,他却像这天下中最为宁静的湖泊一样,恬淡如水,动若潺溪。
炉火旁,那男子摇着头叹了口气,将从阿依儿手中拿过来的油茶轻轻放在薄薄的嘴唇边上闻了起来。
“依儿,我不会杀他的。”
男子低头喝着油茶轻声说道,只是当他喝下了第一口后,便眉头紧皱,面上流露出不断强忍的痛苦神色。
“值得吗?”
阿依儿颤抖着问道。
只是那男子好似完全沉浸在与口中的油茶拼命中而并未回答阿依儿的问题。
好许时间后,他才好不容易咽下了口中的油茶,但那完美无瑕的脸庞却变成了深深的酱紫色。
“你不惜毁掉容貌,承受皮肤溃烂也要离开我,离开神族,我也想问问你值得吗?”
那男子好像在与阿依儿置气一般,说完后便低头又要去喝。
阿依儿从男子手中夺过了油茶,嗔怒的看了一眼似乎愣住了的男子,将油茶放在了身边。
“你来做什么?”
“还用问吗?
自然是来找你的。”
那英俊的男子斜着头深情的看着阿依儿说道。
阿依儿看着炉火,似乎并不奇怪那男子的回答,
但她闻言后却突然变了一副恼怒的神色转头看着男子,似乎是是想让他知难而退。
“你知道的,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
你也不必再来了。”
男子闻言后,眼中露出了一丝悲伤,只是在阿依儿还未看清时,那丝悲伤便转瞬消失了。
“依儿,放心,我不会强抓你回去的。
要是我想用强的话,当初你也是逃不出来的。”
男子说完此话后,并不理会阿依儿突然生出的不解与疑惑继续说道:
“依儿,这些时日我看的清楚,萧锦行倒是个正人君子,
所以我并不会恼怒于他,即便是他和你同屋居住了五年,
即便是他昨日杀了我的一名手下。
你可知这五年里我从未出面将你带回去,
就是想让你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
想要你能够快乐的生活着。
但我今日露面却想要告诉你的是,
这天下将乱,你的任性也该到结束的时候了。
你是圣女,回到神殿是你的归宿,
即便你可以承受的住全身溃烂的代价,
可是下一个十年,你还能承受的住全身骨折的痛苦吗?
即便是你足够有毅力,能够撑到你化为齑粉,魂归天国,
但下任神君可还能像我一样,容你去挑战神国权威。
到那时,怕是要千百万人的鲜血才能洗刷他的愤怒吧。
所以我的妻子,回家吧,
陪着我走完最后的路,
待到我们的儿子成为新君,
然后我会努力给你自由,
而你的容貌也将恢复如初。
最重要的是,你的族人们也不会因为你的鲁莽而承担本该避免的危险了。”
说罢,男子站了起来,他看到阿依儿颤抖的肩膀和低下的面容,随即便叹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去。
“阿南真的会那样做吗?”
阿依儿突然抬起头向着男子的背影问道,那男子站住了身形,斩钉截铁道:
“是的,他会那样做的。
新任神君必须要做两件事情才能得到神民的认可,
其一是征伐,用鲜血巩固神君的权威,用武力展示神君的勇武,纵然被杀的是她母亲的族人。
但,你若是回来了,或许能少死很多的人吧。”
“那其二呢?”
阿依儿颤抖着向男子追问道。
那男子缓缓的转过身来,看了看阿依儿,又向着在毡房内的黑暗中熟睡的歆儿看了一眼说道:
“你明知道的,为何还要问呢?
不然的话,你又怎么会找到下一代圣女,陪着她成长。”
说完后,男子转身出了毡房的门,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失去了身影。
“姑姑,方才是谁在说话,他的声音真好听啊。
歆儿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
咦,怎么没人啊,
他人呢,歆儿刚刚睁开眼睛怎么就没人了?
姑姑,你为什么擦眼泪啊,是被炉火熏到了吗?
歆儿给你唱首歌,姑姑不要哭了啊。”
阿依儿紧紧的抱住走到自己身边睡眼惺忪的歆儿,
温柔的抚摸着她那如同瀑布般的黑发。
“阿南,你该是有九岁了吧。
娘亲当年狠心离你而去,
不知道你还怪不怪我了。”
“萧先生,不知道这件事情你怎么看啊。”
满脸褶皱的族长哲穆忧心忡忡的向着萧锦行问道。
昨日一战,他从那些族内少年们的口中得知溺杀蠕蠕人的经过后,便对这个南方蛮子有些刮目相看了。
五年前,当哲哲将奄奄一息的萧锦行带回草原的时候,哲穆虽然感激他营救圣女之恩,但他终究在内心中排斥着这个南方蛮子。
这种排斥的感觉是在五百多年的相互仇杀中渐渐积累起来的,
所以纵然五年来萧锦行并未在有虞氏部落表现出来什么劣迹,但哲穆依旧从内心中不大喜欢这个不太爱说话的人。
草原中的汉子光明磊落,直来直去,可萧锦行在大家的眼中却永远都是一副猜不透的样子。
他不仅沉默寡言,而且也从不与部落中的人主动交流。
这让习惯了相互帮助又动辄相互争斗的戎人们总觉得萧锦行是个异类。
他就像是根鱼刺一样放在每个人的碗边,虽然不会主动伤害自己,但到底还是个让人讨厌的东西。
不过渐渐地,人们也都习惯了萧锦行的做派,
而且在哲穆心中,萧锦行毕竟是救过圣女又和她朝夕相伴帮助她成长的人。
所以人们便又强自在内心中接受了萧锦行的存在。
只不过大家都将他看成了一个匆匆过客而已。
没有人会将萧锦行看做是有虞氏族的新成员,虽然他在这里居住了五年。
但是,经过昨日的危机后,萧锦行的所做作为倒是赢得了部落中所有人的心,
而且哲穆也对萧锦行的看法有了极大的改变。
哲穆在年轻的时候,也曾参与过数次与秦国人的交战。
在他的眼里,秦国人虽然勇武远不及部落中的勇士,但他们却总是能够获取到战争最后的胜利。
这其中的原因便是这些秦国人太过于狡猾。
但昨日,正是在狡猾的萧锦行带领之下,部落中的人才得以幸免于难。
所以对于狡猾这个词,哲穆就又有了新的体会,
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痛恨和不屑的狡猾竟然是这般有用。
回想起昨日一战,五十多位部落中能征善战的勇士悉数被戮却连蠕蠕人一根毫毛都没有碰到,而萧锦行竟然带着三十多名少年溺杀一名蠕蠕人,而仅仅损失了不到十人。
两相比较之下,哲穆便从心里有些佩服起萧锦行来了。
而且,让哲穆也没有想到的是,
今日天色还未亮,巫就来到了自己的毡房,将昨夜占卜之事对自己悉数告知,并建议哲穆唤人将萧锦行请来,一同商议对抗蠕蠕人的事宜来。
而哲穆在获悉到了巫的占卜卦象所示后,竟然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巫的建议。
仿佛自己原本对萧锦行的误解和排斥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毕竟,蠕蠕来袭这种事情,对于部落而言太过危险,
要是蠕蠕人再来一次,恐怕自己的部落将要彻底的于世间消失了。
既然巫告诉自己,萧锦行就是部落的救星,
自己哪里还会去纠结内心中的那点偏见呢。
“族长,您是说昨日一战,全族有七十多人战死?”
萧锦行显然没有料想到昨日部落的损失会有这么多。
但当他看到族长微微点头时,这才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明白,从今往后,部落中恐怕已经没有了足以抵抗蠕蠕人,甚至是狄人的哪怕一次的攻击了。
思考片刻后,萧锦行这才又一次开口问道:
“族长,现下可战之人还有多少?”
族长看着萧锦行微微叹了口气,轻轻言道:
“不到三十人。”
萧锦行听闻之后便“嘶”地吸了口气。
他原本以为部落中只是元气大伤,却没有想到现在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了。
从昨日一战来看,要想重蹈覆辙除掉蠕蠕人,就务必有人要去吸引蠕蠕人的注意,同时也要有人去拖住另外一个蠕蠕人从而达到分而歼之的目的。
所以就算是将凿冰的任务交给一些妇女来做,其余三十人去做这两件事情也是远远不够的。
经历了昨日一战的萧锦行心里清楚的知道那蠕蠕人的战力几何,恐怕就算是将三十人全部用于拖住一个蠕蠕人也是毫无把握的。
只是正当他思虑间,却听族长的声音又一次传了过来。
“三十人全部都是昨日随你离开战场的孩子,最大不过十四岁,最小的只有八岁。”
萧锦行闻言立时站了起来,他紧紧地盯住了族长的眼睛,希望从那里看到一丝保存实力而说谎的慌张神色来。
但让他失望的是,他面对的人却是直来直往的戎人而并非关内之人,所以族长的眼神中只有肯定以及一丝丝的哀伤。
萧锦行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缓缓的坐了下来。
他下意识的看了看族长身旁始终不发一言的巫。
只见那人闭着眼睛像是不存在于这世上一样,犹如枯木般的盘膝低头坐在一旁,仿佛并不打算参与到二人的交谈之中。
只是哲穆在说完了部落中的情况后,见萧锦行站起又坐下,便微微有些紧张的问道:
“萧先生,可有什么办法没有?”
萧锦行闻言内心苦笑,可是想了一想还是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族长,唯今之计怕是只有躲避一途可取,
但族长也该马上派人去各部落查看这伙蠕蠕人是否在其他部落中出现。
如果没有出现过的话,便需要尽快将附近部落中的人都迁到此处,以免得被蠕蠕各个击破,屠戮无辜。
族长,捏紧的十指才可以攥成拳头。
只要有足够的人手,我就有信心能够将蠕蠕人击杀,但前提是他们仅仅限于两人。
如果再多了恐怕......”
哲穆听完后点了点头,虽然他也认同萧锦行的看法,但他却也有自己的难处。
在这样大雪纷飞的寒冬之际,迁来周边部落的人又谈何容易。
草原上的人口迁徙,往往一个人的身后便是成百上千只牛羊马匹。
所以微微想了想哲穆便叹息着咬牙说道:
“萧先生说的没错,昨夜我已经派人去各部落探查情况了,一会儿我便再派人去将附近几个部落中的人迁过来一同居住就是了。
冬日里,牛马牲畜倒也不需要放养,
族人们迁过来后给他们的牲口围个栅栏便是了,
几个部落一同住在一起相互也是个照应。
但是萧先生,这些部落距离我们最近的也有四五日的路途,
短时间内怕是难以召集足够萧先生所需的人手啊。
所以这段时日部落的安危还望萧先生能够再想想其他的办法。
萧先生,我哲穆也愿意听从萧先生的安排。”
哲穆说到这里,他向着萧锦行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对萧锦行的尊敬。
作为族长的自己向萧锦行低头,这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情,
哲穆就是要让萧锦行感受到自己的诚意。
被哲穆的一席话绕的有些云里雾里的萧锦行直到此刻才算是彻底明白了哲穆今日唤来自己的目的。
这哪里是在找自己商议办法,完全是想要将这个烂摊子甩给自己啊。
萧锦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昔日在关内,在秦国、在齐国、在楚国,人人将权力视为掌上明珠,趋之若鹜。
为此更不惜相互倾轧,争斗个你死我活。
可在戎人的地方却是大不一样,
眼前这位年老的族长将一族数十万人口的生死在旦夕间交给了自己,仿佛是交了一碗酒水一般容易。
这让萧锦行惊愕间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族长,我来到草原前,这条命是哲哲救的,
若不是他,我早就成了渭水中的水鬼。
按理来说我应当为部落出一份力气。
所以昨日遇袭,我萧锦行并未胆怯并且能够与部落中人同生共死一同奋战。
如果族长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需要萧某帮助参详一二,萧某也定会禅心竭力,全力以赴。
但我听族长的意思是想要萧某来带领大家对抗蠕蠕人,
但我是秦人,所以实在难承厚爱,还请族长收回您所说的话吧。”
萧锦行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向着哲穆施了一礼。
从内心来讲,萧锦行是真的不想趟这浑水的,
虽然在这里他呆了五年时间,但实际上部落中与他相识的人也超不过十数个。
而周边的那些部落里,他更是一个人都不认识,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带着这些戎人去反抗蠕蠕的威胁。
令人尴尬的是,听萧锦行说完后,哲穆似乎怔了好久这才明白了萧锦行的意思,他苦笑着对萧锦行说道:
“萧先生是不想带着我们干吗?
说实话,你们这些秦人说话确实不讨人喜欢,总是拐弯抹角让人想半天才能明白。
不过萧先生不必顾虑许多,方才你没有来时,我和巫就已经商议好了。
而且不瞒萧先生说,这件事其实也是长生天的意思。”
说到这里,老哲穆似乎有些放缓了语气,抬眼崇敬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巫,这才继续说道:
“有我和巫为你发声,我有虞氏全族便会听从萧先生的安排,别无二话。
至于什么秦人,戎人,这都是萧先生多虑之言。
我草原上的人中,你们秦人还是有不少的。
所以,哲穆还望萧先生能够答应救我部落万民。”
哲穆刚刚说完,还未等萧锦行拒绝,他身旁的巫竟
然突然间睁开了眼睛,与正在看向他的萧锦行漠然对视了一眼。
看着巫空洞的眼神,萧锦行不由自主的陷入了其中。
一时间,一阵阵不安、惶恐、愤怒、开心等各类感觉都从内心中齐齐涌出,萧锦行的汗水也在瞬间便打湿了全身。
但好在片刻间一切便又重新归于宁静之中。
不知为何,萧锦行突然间发觉自己内心深处那些早已被尘封的过往也如同方才的五味杂陈的情绪一般将要在数息过后浮现在自己的眼前。
“不要。”
正当萧锦行那已经久久消逝的苦痛将要重新浮现,而他也想要出言阻止的时候,这种奇妙的感觉又在一瞬间突然消失不见了。
萧锦行回过神来,眼前的巫已经闭上了眼睛,一切似是从未发生过一样。
只是巫的嘴角缓缓弯曲,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萧先生,萧先生。”
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的哲穆轻声唤起了萧锦行,这呼唤声立时便将愣住了的他重新唤醒。
望着萧锦行吃惊的眼神,哲穆微笑着解释道:
“我们八大部落中,每个部落里都有一名巫,他们是长生天的使者,在龙城大巫之下为我阖族万民祈福。
所以,萧先生,方才我说的事情并不是假的,巫的卦象上说的清楚,只有萧先生你才能带领我们躲过难关。”
经历了方才不可思议的一幕后,萧锦行闻言便真的认真的考虑了起来。
坦白的说那些巫卦算命之事,自己是从来都不会去相信的,但方才巫的那一眼却真真切切的看到了自己的一切。
这一点,萧锦行根本就没有怀疑过。
真是天意吗?
萧锦行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才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的说道:
“族长,那我就试一试吧,为了部落中的所有人,也为了阿依儿和歆儿。
只是等莫儿和哲哲他们回来后,我便要和歆儿他们一起回到坝上生活了。
到那时还请族长能够答应放我们离去。”
老哲穆听完萧锦行的话后便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萧锦行的要求。
萧锦行叹了口气,这才思索起如何带领部落中的人对抗蠕蠕人的事情来。
“族长大人,我们秦人有一句话叫做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关于蠕蠕的事情,还请族长能够告知一些于我。”
萧锦行方一说罢,老哲穆便转眼向那巫看了过去,而巫也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哲穆可以向萧锦行告知一切。
哲穆这才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蠕蠕的事情向萧锦行和盘托出,只听得萧锦行瞠目结舌,惊叹不已。
萧锦行想到了自己儿时曾经看过的一本名叫《大荒西经》的书,那里面天马行空,诸多异像,但却与哲穆方才所言比起来,《大荒西经》所描述的事倒像是更容易让自己接受些。
而且萧锦行明显的感觉得到,老哲穆所说的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萧先生,据传说这些关于蠕蠕的事成为秘密不能说与人知正是当年我夏族大巫与贵族姚君商议所定。
所以还请萧先生莫要对外人诉说。
当年商定贵我两族以须弥、秦岚为界,贵族将永不出关侵占我夏族土地,而我夏族要承担起抵抗蠕蠕人的重担。
为此,姚君对
贵族谎称关外土地不可深入,不然定会有一些难愈的疾病缠身,让你们对我夏族土地不起觊觎。
而我们却能够每十年集结一次兵力,冲入萧关获取物资补给。
萧先生,你可知为何姚君会默许我们这样做么?”
听闻此话的萧锦行内心里已如同翻江倒海一般。
在得知天下人皆知的常识原来是一场骗局后,萧锦行的脑海中那一处处根深蒂固的观念壁垒便轰然崩塌了。
姚君,对于神州大地的人来讲是多么的崇高。她就像是神秘的昆仑一样,耸入天际,俯视云端。她就像是图腾一般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从生到死,从高高在上的王到卑微的奴隶乞丐。
然而世人却都不知道的是,原来戎狄入叩关内竟然是得到了她的默许。
其结果便是每十年就有无数人为此而丧命。
萧锦行来不及将这些震惊的消息化解,因为对他而言这实在是太难接受。
所以听闻哲穆的问话后,他便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
而哲穆显然也不是真的想要萧锦行去猜测,他紧接着便轻声说道:
“那是因为大巫请姚君去了一处地方,姚君看后便立刻同意留给我们生存的土地,也不会将我们赶尽杀绝。
她明白了我夏族八部的价值所在。
不然的话,一旦我八部尽灭,则这天下也迟早将会变为蠕蠕人的天下了。
萧先生,我知道不论是周人还是秦人、楚人、齐人、蜀人,你们都称自己为夏,称我们为戎、狄或者蛮人。
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你来草原的这五年,肯定也知道我们八部落的人也将自己称为夏,将你们称为南蛮。
所以这其中的真真假假、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
我们居住的草原、你们居住的关内,到底这些地方原本该是谁的土地,又是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你们抵御我们进入关内,而我们却在实际上保护着你们不受到蠕蠕人的威胁。
这世间万事或许都是难以言明的误会,而我们和你们在这场误会中渐渐地编织了篱笆,形成了规则,所以你们才是你们,我们成了我们。”
说到这里,哲穆狡诘的又看了一眼正陷入沉思的萧锦行继续说道:
“萧先生,我再问你。
五百多年前我们为了躲避蠕蠕,举族迁入秦岚须弥以东,和你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
真的像是你们的传说那样,因为我们八部的人让你们无法生存所以才激起你们的反抗吗?”
说到这里,萧锦行眼中的哲穆像是突然变了模样一般。
原本那枯木一样的老者身上突然散发出的气息,竟然让萧锦行心中觉得此人更像是位充满了智慧的哲人一般让人仰视。
萧锦行闭上了眼睛,凝心聚气细细地思考了起来,片刻后他才深深的吸了口气,看着哲穆缓缓的说道:
“所有的压迫均来源于不公,或许当初那些残害我们的人也并不是贵族八部中的所有人吧。”
在说此话时,萧锦行想到了自己在草原上看到的那些戎狄化的秦国俘虏,
他们在草原上生活了十年、二十年直至几代人后,基本与部落中的戎人已无丝毫的差别了。
而部落中的戎人似乎也对他们并无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