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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虎当即下令,派出五千人火速杀退东侧山坡上的戎人,攀上高地与高地守兵汇集后再杀退其余各处戎兵。

    五千秦兵在两位军侯的带领下,听到将令,呐喊着便冲向了南大营高地东侧的山坡。

    东侧山坡上的戎人见身后来了大批秦兵,出乎许虎意料之外的却并未慌张。在戎人特有的号角声中,他们好像早就知道会有秦兵从东方杀来一样,马上掉转方向由上而下向赶来的秦人援兵冲了下去。

    许虎见戎人之举不禁心下有些不安,按说戎人攻击高地已经一个时辰了,正是兵疲马乏之时,自己突然从后背向戎人冲杀之计即使不会马上击溃对方,但也绝对会令戎兵慌乱,从而渐渐扭转战局。

    但他眼见戎人方一发现自己军士冲杀便能够瞬间调转攻击方向,向自己反杀过来,这让他如何能不心惊。

    难道这是戎人围点打援之计?若是如此,为何戎人却不在银岩沟两侧设伏阻击自己呢。

    许虎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异常难看起来,他看到占据有利地形的戎人虽然仅仅只有二千人上下,但仍然借着地势将自己的大军压在了山坡之下。

    一个时辰前,高地上。

    秦军主将薛思慕在戎人从四面八方攻上高地之时领着守军发射了数轮箭矢后,并未下令让长戈兵借着地势冲杀向上攀爬的戎兵,而是让所有人都退到了壕沟寨墙之内。

    在他看来,以目前全军四千人左右对战二万戎兵如果硬碰硬的打,那不消多时便会让自己的兵士灰飞烟灭,所以当务之急的要事就是一个“拖”字。拖到援兵到来。

    戎人见守军不再射箭,便从容向高地攀爬,快到山顶的树林时,将数千支带有火油燃烧的箭矢射向树林。

    显而易见,他们又想向攻占北营那样再来次火攻。

    山头营盘的秦兵早就做好准备,树林火势一起便纷纷将自己身上的衣物打湿。他们知道,纵然因为壕沟的存在,火势并不容易烧进营寨,但高温却足以让他们丧失战力。

    但因为战前便将水土立于寨墙前,所以守备寨墙的兵士们很快就做出了应对之策。

    大火足足烧了一刻钟,山顶上除了一座突兀的木寨外便只剩下了被烧焦的枯树干。

    一刻钟后,站在山坡下看着大火燃烧的戎兵顾不上奇怪为何那木寨在大火中完好无损,便在山下吹响的号角声中再次向秦兵木寨冲了上去。

    在等待寨外戎兵数轮的火箭攻击完毕后,薛思慕提起宝剑,看了看因为灭火而死伤一地的兵士,大喝一声:

    “兄弟们,报国就在今日,随我杀敌啊。”

    喝罢,便从木寨内窜出,向西面戎人最多的一侧冲杀过去。身后的长戈兵士也在各自五百主、百将的带领下,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冲杀了出去。

    这几日,虽然薛思慕不断催促兵士们搭建木寨营墙,但终究还是因为时间太短,仅仅完成了四面各百步的墙体,并未将其合拢,所以一听将令,兵士们便从缺口处一涌而出,向着戎人尚未退后的弓箭手们冲杀过去。

    弓箭手们方才已经连射了数轮火箭,见冲来的秦兵哪里还有力气反击,在零星的射出几只绵软无力的箭矢后,纷纷掉头向山下跑去。

    南营高地面积并不大,当初戎人在此地守备也只是布放了不到三千人,而钟旭攻击该高地也仅仅是分批各派出两三千人。所以纵然戎兵再多也只能派遣六千人左右从四个方向同时攻击山顶的营盘。而其余兵力则站在坡下,随时准备接替交战。

    即使是这样,半山坡上的进退戎兵交织在一起时,也让这个山坡看上去人头涌动密密麻麻了。

    薛思慕看到了戎兵弓箭手和棒斧兵交错的良机,领兵追上后退不及的弓箭手就是一通砍杀。身后的秦兵提起长戈不断的刺杀着面前的戎人。

    但不多时后,戎兵的棒斧兵便已到了秦兵近前。

    秦兵置于死地,只能以死相搏,而戎兵眼看胜利就在眼前,加之本性凶残,又哪里会在气势上落了下风。双方刚一交手,就变成不死不休的局面。

    戎人见薛思慕玄甲齐整,知道他定是秦兵的头领,数名戎兵便提着棒斧朝着薛思慕而来。薛思慕身旁的亲兵也不是易与之辈,迎着戎兵杀了起来。

    薛思慕看见双方兵士混战在一起,大笑一声,格挡开当头的一棒,一拳击碎了面前那戎兵的鼻子,看着那戎兵本能的低头捂面,便从上而下一剑劈下了他的头颅。

    但薛思慕的悍勇并不代表着秦兵都是如此,面对高出一头的戎人,秦兵冲杀阵列渐渐向后退去。

    薛思慕用余光看到,数名秦兵都因架不住戎人的力气,被连续击打过后躺在了地上。如此这般情形随着时间推移,秦兵体力不支,渐渐的多了起来。

    半个时辰左右,薛思慕再杀倒逼迫到近前的一名戎人后,便大喝一声:“退守寨内。”

    山坡上与戎人交战的秦兵听到将令后,边战边退,但无奈戎人越战越勇,让两军交织的秦兵根本无法摆脱戎人的纠缠。

    如果掉头就跑,那便是兵家大忌,只能造成单方面的屠杀而已,显然秦兵都是知道的,所以才咬着牙殊死抵抗,一步步向后挪动。

    这时,薛思慕发现自己的两臂已经近乎脱力,估计再来一个戎人,就能要了自己的命,他浑身是血看着周边的兵士,看着一个一个冲向自己的戎人和一个一个为了保护自己主动接敌的的亲兵,他苦笑一声,心里问自己道:

    “这就要完了吗?这才不到一个时辰啊。”

    薛思慕知道,身后的寨内除了从北营逃来的千人外就只剩下千名的弓箭手了,若是让弓箭手出寨与敌肉搏无异于自杀,根本于事无补,他只能希望那一千逃兵能够来阵前援助自己。

    但仿佛自己的想法并不实际,身后的营寨内根本就没人冲出。

    就在此时,薛思慕突然听见戎人的号角声从东面的高地后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传入到自己的耳中,他瞬间就明白过来,援兵来了。

    此刻不仅是薛思慕明白过来,山坡上的秦兵几乎都已明白过来,一时间欢呼声四起。四面的秦兵同时看到生命之光再次燃起,不由士气大振,战意又起,喝骂间一个又一个秦兵不再后退,提起长戈用尽全力刺向戎兵。

    又一声号角声传来,已经精疲力竭又当胸挨了一棒的薛思慕恍惚间看见漫山的戎人退去,便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三个时辰之后。

    东侧山坡上满地的死尸纵横交错,天上的鹫鹰在烟云之上盘旋悲鸣,它们警惕的俯视山坡上的美食,却没有一只冲下来啄食。因为方才已经有自己的同伴刚落到地上,便被躺着的一人用戈刺死。

    缓缓的,这山坡上的死尸堆中陆陆续续爬起来数十人,有的穿着秦兵黑衣,有的穿着兽皮粗布,这些人从各个角落中站起来后,并没有继续厮杀,只是看着漫山的尸首默默离去。

    穿黑衣的向山上走去,穿兽皮的向山下走去,交错之间还默默的停下脚步,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出现的只是麻木与苍凉。

    此刻东侧山坡后的驰道上,却是另一番情形。漫天的尘土涌上云霄,身着黑衣的秦兵沿着驰道奔逃,而戎兵则在后不徐不缓的追逐。

    这支秦兵正是许虎所带的援兵,此刻却只剩下了不到三千人在许虎的带领下往东逃去。

    虽然西方的萧关离自己更近,但银岩沟的西出口此刻已被戎人占据,他们哪里还敢向那处逃去。

    许虎骑在马上,正想挥鞭加快马速,但他又看了看身后数千步卒,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将马鞭握进了手心。

    几个时辰前东侧高地大战刚起,两军鏖战正酣时,戎人却将西、北、南三面攻击高地的兵士撤了下来,并又派兵立刻绕到秦军援兵南北两侧夹击攻山的军队。

    许虎一看事有不妙,便亲自带领剩余全部三千兵士加入战局,想让全军尽快将山上的戎兵消灭,撤进山寨与高地秦兵汇合再说。

    但怎奈那些最先对上的戎兵们悍武异常,不仅远比其余戎兵战力高强,也懂得利用地形优势边打边退,不与秦兵纠缠,只是不断迟滞秦兵速度,从而让其余处赶来的戎兵死死咬住秦兵大队。

    双方你来我往,调兵遣将,主将也在互相厮杀中攻短避长不断调整战术。

    期间,山寨上的秦兵也组织了数次反攻,但都因人数过少,又被其余三面随时攻上来戎兵牵制,终究没有取得什么效果。

    这战杀了个天昏地暗,从中午打到了快要日落,终于在两军都已经到达奔溃的临界点时,戎人又从北大营高地再派兵五千,从秦兵两侧包抄了过来。

    许虎见状再不坚持,为避免全军覆灭的结果,只得下令全军撤退。

    虽然许虎知道,两军胶着在一起,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撤退命令一经下达,则后果难料,但如果不退,被包了饺子,便一个也跑不出去了。

    果然,秦兵后撤的命令一下,令旗一挥,两军局势瞬间逆转,原本只是稍在下风的秦兵此时争先恐后的向后跑去,而戎人则跨着大步随后击杀逃跑的秦兵。

    待到许虎等人跑到驰道上时,便已经发现身后成建制的兵士只剩不到三千人,再看身后那片高地上,零零散散大大小小还有着数百股正缠斗的戎秦兵士。

    但戎人大部也已快要追到驰道,事已刻不容缓,许虎脸色惨白,咬了咬牙,便带着不到三千人的兵士向东跑去。

    他此刻多么希望钟旭已经接到了他的信,此刻正在某个高地等待着自己。

    纵然钟旭责怪自己,惩罚自己或者是杀了自己,许虎都无怨言,他只想这些和自己同生共死过的袍泽们能够继续活下去。

    况且,直到此刻许虎都并不觉得自己所做有何不妥,换做钟旭也一定会和自己作出一样的选择,他也并不认为自己以寡击众犯了兵家大忌,按照以往作战经历来看,这样奇兵突击,快速从背后攻击戎敌还是有较大的获胜几率的。

    况且那高地上原本还有近四千秦兵,双方夹击之下,胜算就更大了。

    但是,眼前的情况让他生出了极强的挫败感,他实难想象为何失败的却是自己。

    其实许虎并不知道,这原因倒也是简单,因为一切都在戎人单于的算计之中,那个三十余岁总是挥着手中羽扇,中等个头的白面文士早在昨日夜晚发兵前便已将今日的战果向自己的部将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半日大战下来,所发生的战事和战果竟与那单于口中所述惊人的一致。

    驰道上的许虎和兵士们在戎人的追赶之下,拼命向东奔逃,半个多时辰后便能够看见位于银岩沟东侧的高地营寨。

    这半个时辰中,许虎和兵士们每次路过上午还由秦兵把守的高地营寨时,都可以远远的看到那寨上的玄武大旗已经换做了土黄色的赤阳旗。

    这让许虎越跑越心惊,看来戎人不仅集中兵力攻占西口高地,而且还有余兵攻占银岩沟驰道沿途其余高地。

    这一手多管齐下运用的神鬼莫测,不由得在许虎心中产生了一股无力感,直到看见东口高地营寨时才让他的心由死灰再次燃起。

    看着营寨上飘扬的玄武大旗,许虎精神大震,对身后疲于奔命的兵士们疾呼道:“弟兄们,前方大营还未被戎兵攻占,速速与我赶到寨内据守,钟将军马上会来救我们的。”

    兵士们听到主将的声音,咬起牙关,跟着许虎向着充满希望的营寨跑去。

    就在此时,驰道两旁的高地上传出了一声号角的响声,许虎听到后便知不妙,但他还是停下了马力,抬头向两侧高地看去。

    只见银岩沟驰道两侧的高地上,缓缓出现了戎兵的身影,一个两个三个,直到密密麻麻的戎兵站满了两侧的山坡。

    许虎看到此景,煞白的脸色更加的难看,他没有继续向前走,因为他知道此地如此多的戎兵埋伏在这里,那么前路也定会设了伏兵。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约有三千多人的队伍从驰道的远方出现在了许虎面前。只不过那三千多人和自己身后的兵士们一样,穿着秦军黑色战衣,手里拿着秦军的弓箭长戈。

    许虎转头向自己身后看了看,一张张绝望的面孔,一个个疲惫的身影如同走马灯似的在自己的眼前略过。

    他又看了看天,看了看不远处高地营寨上面飘扬的玄武大旗。不禁长叹一声,便端起手中的长戈,两腿一夹马背,就要冲向前方的敌军。

    正在此时,许虎身边的众多亲兵们却纷纷上前,堵住了许虎前进的道路。这些只剩下不过百人的马队正是随着许虎南征北战过的亲兵儿郎,见主公要孤身冲杀,又怎会袖手旁观。

    一人挥鞭打马来到许虎近前,向他恭敬地说道:“将军,我等追随您已经数年之久,自成为您的亲兵之时,便有护您周全之责。

    今日主公想要战死,那么也应当由我们先死,戎人要杀死您,也应当踏着我们的尸体才可以办到,如若不然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我们也是些背弃誓言的罪人。还请将军成全。”

    许虎是秦岚郡海乌县人,自己的亲兵自然也是从自家远亲和乡邻之间挑选而出的,这些人不仅仅是许虎的亲兵,也是他的亲人,乡邻。

    听完他们所言,许虎在马上怔了一怔,随后便点了点头。

    看着这百号人扬鞭举戈朝着远方杀去的背影,许虎不由得流下了热泪,嘴里喃喃的不断的呼唤着一些名字,“阿蒙,牛娃,七弟,满忠.......”

    念着念着,他便眼睁睁地看到,那排成进攻队列的百人在全速冲击中,被突然从天而降的千余支箭矢从左右和正前方同时贯穿身躯,连同胯下的战马一并倒在了这条飘扬着漫天尘土的驰道之上。

    烟尘过后,人马的身躯以及驰道的路上,插满了白色的箭羽,随着微风轻轻摆动。

    这时,从前方敌军队列中走出一人,那人身着玄甲,花白的胡须飘在胸前,手持一根长戈如同画中的将军一般骑在一匹骏马之上,缓缓向着许虎而来。

    他走到许虎面前二十步距离处,止住马步,朗声说道:

    “前面的秦兵听着,我乃是大夏国千夫长路苌是也,大夏国秦单于有令,天下之民原本便是大夏子民,暴周无德,逆篡正朔,今我大夏替天伐无道,尔等见到天师到来,还不速速放下武器,弃暗投明,如若不然便让尔等身首异处。”

    刚一说完,只听自己面前那秦军主将冷笑一声,嘴里说道:“真是些泥腿子贱民,还妄想改朝换代,哈哈哈哈。”说到此处,不由得笑了起来。

    而他身后的秦兵依旧是耷拉着脑袋,一幅将死之下悉听尊便的样子,路苌稍稍一楞便恍然大悟,看来方才自己的话语只有这主将听懂了意思,而那些兵士们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路苌正要解释,便听笑罢的秦军主将突然丢掉手中的长戈,从腰间拔出了宝剑,指着迅速提起长戈的路苌厉声喝道:

    “我乃是大秦国公大夫,上将军麾下校尉许虎是也,许家五百年来历代先辈均以鲜血护佑着大秦万民不被戎人屠戮,至我这辈又怎会辱没先祖的荣耀。

    你这卖祖求荣的贰臣有何资格来劝降于我,今日如若命丧你们这些降兵败类之手便是辱没了我许家五百年的声誉。

    姚君在上,我许虎后人定会诛戮你们这些败类,为我报仇雪耻。”

    刚一说罢,许虎怒目圆睁,提起宝剑,大喝一声用力的将剑锋抹过自己的脖颈。

    路苌只见眼前一道血箭冲天而过,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之后,那马上提着宝剑的将军便挺直身躯仰面摔下马去。

    路苌呆呆的看着地上的死尸,心里升起一丝异样的情绪。他看着面前的众多秦兵,抿了抿嘴,说道:“秦兵听着,放下手中的兵器,单于将免去尔等死罪。”

    说罢,路苌又看了看地上的许虎尸体一眼,调转马头回了本阵。

    这些秦兵历经了一场血战,又拼命跑路至此,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看着主将和主将的亲兵先后殒命,虽然也激起了大家一丝同仇敌忾之感,但当面对前方的戎兵列阵缓缓前行而来时,这一点点的豪迈却迅速被无尽的恐惧所替代。

    秦兵中有一人从人群中蹒跚走出,他冲着前方列阵而来的戎兵喊道:“我降了。”

    说罢,他扔下了长戈,瘫软倒在了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面颊之上两行热泪流下,如同流水般在面上的黄土中冲出了两条泪痕。

    接着又有一人扔掉了手中的弓箭,大喊道:“降啦,降啦。”喊完后也是一软躺在驰道之上。

    第三个,第四个,所有的秦兵都降了。

    待到路苌领着部下走到了降兵眼前时发现,没有一个人手中还持有兵器。

    无论站着的,坐着的还是躺着的,他们全都目光呆滞,眼神中流露出恐惧、哀伤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清水在布满驰道的秦兵旁流过,恰在此地拐了一个大弯,平日里颇为平静的河水,却在此时突然的汹涌起来。

    高地上。

    薛思慕怔怔的看着远处撤去的援军,不禁身子晃了又晃,几次连续的冲锋让他本已疲惫的身体又添了数处新伤,此刻流了过多鲜血的他只觉得脑袋一阵昏沉。

    他坐在地上,见那些高地下的戎人士兵们再次形成了包围。

    “要死了么?”薛思慕轻声问着自己。

    他转过头来,看见身旁躺倒一地的兵士们,有些喘着粗气,有些剧烈的咳嗽着,有些则没了动静,平静的好像睡去。

    清晨戎人包围此地之前,他身边还有四千之多的弟兄,可现在死的死,伤的伤,目所能及之处,恐怕也只有数百活人了。

    他又向山下看去,却突然发现从方才的战场上又陆陆续续的上来了一些秦兵,这些人或相互搀扶,或自己蹒跚行走,或跌倒在地,一步一步向上攀爬。

    “兄弟们,援军来了。”薛思慕轻声说道。

    周围几人听到了薛思慕所言,稍稍一愣,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些攀爬的秦兵。

    几个人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迎了下去。

    过了许久之后,这些人便站在了薛思慕的身前。

    一位浑身带血,满身皮肉绽开的着甲之人挣扎着走到薛思慕近前,尽可能的让自己站的更加笔直,随后郑重言道:

    “先锋官徐海军侯麾下二五百主张仲钰奉命救援贵军,现已抵达高地。许将军有令,着救援军士与贵军汇合后,立即组织反击,将高地下的戎人击溃。

    将军可还有军令,请示下。”

    薛思慕听完此话,看着眼前这个约莫不到三十岁的军士,笑着点点头。刚想站起身来,却发现自己的腿已经不能动弹,他低下头来,看着身下顺着山坡流向远方的鲜血,苦笑了一声。

    “有劳了,你且先去休息片刻,稍后我们再整军冲锋。”

    “诺”,那张仲钰发出了一声铿锵有力的回应,便刚要转过身去,却两腿一软栽倒在地上。

    薛思慕眼见如此,也是心下一急,奋力挪动了一下身子,但最终还是坐在原地纹丝未动。

    高地上的兵士们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一些还能站起来的兵士也努力的向薛思慕这方走了过来。

    一人走到张仲钰的身边,蹲下身看了一看,又用手在他脉搏上摸了摸,便抬头对着薛思慕摇了摇头。

    薛思慕眨了眨眼,将头扭了过去。

    不一会儿,高地上的木寨内,响起了一阵阵哽咽之声,薛思慕断然怒喝道:“哭什么哭,都给我闭嘴。”

    一声呵斥之下,那些哽咽声便渐渐消失了。

    薛思慕又高声叫道:“你们都是我大秦的好男儿,没有辱没父母宗室的光荣,你们死后,也配享我大秦庙堂供奉,如此荣光又有何可伤心的。”

    说到此处,薛思慕突然大声咳嗽起来,方才交战时,自己的右胸曾遭受了戎人一棒,想来可能是肺脏受了些损伤。

    那些秦兵们听着主将的咳嗽声一言不发,心中也升起了一丝希望。

    “我家世代小农,并无祠堂,我死后真的可以进庙堂吗,那可真是光荣啊。狗子哥,你当初嘲笑我这一生没有出息,你可知我要进太庙了。”

    “儿啊,将军说我死后能进太庙了。”

    “知道吗,媳妇,我要进太庙了。”

    ......

    薛思慕并不知晓那些兵士们所思所想,一阵咳嗽过后,他又说道:“还能站起身的,都拿起兵器来。”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刚一说罢,就见数百人提起武器站了起来,薛思慕有些惊讶的看了看四周,并从他们目光中看到了从未有过的坚毅。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随口一语,让这些等死的兵士们又重新燃起了新的希望。

    “好,好,好,今日我等杀敌报国,他日自有我们的兄弟儿孙为我们报仇雪恨。众将士听令,随我杀敌啊!”

    说罢,薛思慕抽出宝剑,一手高举剑柄,一手抓住地上的泥草,缓缓地,向着戎人的方向蠕动而去。

    高地上站着的秦兵,呆呆的看着自己的主将,看着在地上缓缓蠕动的主将,看着浑身是伤慷慨赴死的主将,有人流下了热泪,有人仰头不语,有人侧目不敢再看。

    “杀敌啊!”

    这时一名秦兵再也看不下去,用手猛地摸去脸上的泪珠,率先向山下冲杀而去。

    他曾是北大营的逃兵,他曾是躲在南营兵士后的胆小之辈,他曾躲在木寨内的隐蔽处看着薛思慕带着袍泽数次冲杀。

    现在,他再也不怕了,他再也不想躲了,事已至此,只是一死而已,又有何可怕之处。

    其余的秦兵也随着带头的兵士开始呐喊起来,两腿无碍之人搀扶着不能走路的兵士与其余数百秦兵向高地之下冲杀而去。

    远处的北大营中,那戎人单于依旧挥着扇子面色平静的向南看去。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一阵“啧啧”之声。

    却是这些戎人指挥者们看到那些秦兵残余在做最后垂死的挣扎。

    那单于惨白的脸上,不可察觉的生出一丝红润。他轻轻的自语道:“或许,还是天数未尽吧。可是,那又如何。”

    他的身前,哲哲与韩云分立左右,哲哲对着韩云说道:“你们秦人真是些疯子,这个时候还要冲锋,不知道那是送死之举吗?”

    韩云微笑着回道:“万夫长大人,我听说如果将蛇从脖颈处斩断,它的头颅依旧会向敌人发起最后一搏,我想眼前您看到的,就是这个道理。”

    哲哲听到译者翻译过后,睁大了眼睛瞪了韩云一眼,说道:“就和你们秦人说话费力,有话直说便是,又扯上什么蛇来。”

    说到这里,哲哲突然想到单于也是秦人,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停住了言语。

    果然,那单于冷冷说道:“哲哲,领上你的人马去接应阿鲁吧,那边也该收网了。”

    哲哲一听暗自松了口气,口中连忙称是,退了下去。

    那单于见哲哲已走,便轻声说道:“韩千夫长可是后悔了?”

    身旁的韩云听后一个激灵,后背便渗出了冷汗。方才他看见南大营的兵士们发动最后的冲锋,不由自主的也生出些豪迈与感动,在他看来,这才是大秦兵士应有之姿,也是自己向往的归宿。

    可想想自己却成了叛军,不免心中生出来些异样的情绪。虽然自己和蒋宏等人不同,并非主动投戎而是被胁迫之下不得已所为,但总归还是做实叛国的名头,这辈子都洗不清了。

    方才哲哲问自己时,韩云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虽然哲哲听不出里面夹杂的情绪,但那单于怎么可能听不出来,所以才问韩云是否后悔。

    韩云连忙单膝跪地,对单于说道:“大单于,韩云乃是败军之将,得您信任委以重任,又怎会生出后悔之意,请大单于放心。”

    “韩千夫长,你我皆是秦人,看见母邦将士英勇奋战又怎能不自豪。但韩千夫长需谨记自己的身份,战场上若是少了些果决,那么今日那高地上的秦兵便是明日韩千人的样子了。”

    说罢,那单于便转身离去。

    韩云端端立在原地,衣甲如同被汗水洗过一样,黏在自己的前胸后背。

    一股东风吹过,韩云如同筛糠般的颤栗起来。

    原州位于神州西北黄土高原之上,除了原州至萧关驰道一线由于清水河流经留下一条平川外,其余地方所在皆是千沟万壑的地貌。

    这一天,正是钟旭拿下银岩沟驰道的第五日清晨,数名身着黑甲的轻骑顺着银岩沟驰道一路由东向西而去。

    这些骑兵虽然没有当初玄甲骑那样的装备精良,但也从他们操控马匹之技可以看出,马上之辈确是些精兵良卒。

    他们面上染着灰尘,却目光坚毅,此时爬在飞驰的骏马背上,不断用皮鞭抽打着马臀,以期能够让它跑的更快一些。

    他们身后,又有数批骑兵远远的追在身后,那些骑兵有着玄甲的,也有穿兽皮的,只是都有手持赤阳旗帜者夹在其中。

    片刻时间过后,前面的骑兵已经穿过了银岩沟驰道东侧的高地,面前一片平川。

    骑兵们纷纷挺直了腰杆,有几人扭头向身后看去,果然见追赶的那些戎人骑兵到了东侧高地下便不在追赶,站在驰道路口远远眺望着自己一众人。

    高地上的木寨上,也树着一面土黄色的大旗,那旗帜上所画的太阳上,一团红色的火焰正随着风吹旗帜的舞动而缓缓升腾。

    赵之海从昨日与银岩沟钟旭军失去联络之后,便潜意识里觉得有些不妙,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不妙感越发明显。

    他知道钟旭有勇有谋,纵然是遇到戎人袭击,也不会传不回来半点信息。

    难道,钟旭军全军覆没了?

    赵之海暗自心惊,强迫自己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

    那可是三万大军呐,一日之间会被全歼,这绝对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或许是戎人又强占了东侧高地,卡住银岩沟驰道口,让钟旭大军回不了萧关。或许是钟旭派出的送信兵士遭遇到了戎人截杀。或许是钟旭遭遇到了惨败,又不能退到萧关,只好向原州退却。

    但种种的猜想都被赵之海一一否决,而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却仍旧是他最先的猜测,全军覆没。

    赵之海虽然这些年久在中枢,很久都没有领兵打仗,但他身为以武起家的赵家家主,年轻时领兵出征、鏖杀疆场也是常事。

    辉煌的战绩、勇武的斗志、诡诈的计谋都是赵之海从赵家脱颖而出继承世爵的基础,他又怎能不明白目前的局势呢。

    只不过一日覆灭三万人,况且是大秦武力第一的钟旭领兵,这让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

    昨夜,赵之海便下令派出数十只斥候队伍,让他们乘着夜色或入驰道,或轻装钻进丘陵,务必探查出钟旭大军的情况,但直至今日快到了晌午,也没有一支斥候兵士回报。

    赵之栋与王敏两人一同进入赵之海的屋中,看着上将军那依旧挺拔的背影,同时向他参拜。

    赵之海并未答话,良久之后才缓缓的说:“说罢。”

    一声轻问,向沉重的铁锤砸向了赵之栋和王敏的心。两人相对一看便由赵之栋说道:“上将军,方才斥候回报,说银岩沟驰道两侧高地,均已被戎人夺去。”

    赵之海显然已有了心理准备,听罢后只是缓缓言道:“知道了。”

    数息过后,他又问道:“可有钟旭消息?”

    赵之栋闻言又看了王敏一眼,说道:“没有钟将军消息。斥候穿过银岩沟驰道后,又向原州方向探查十里,没有发现我军将士身影和大队人马路过的痕迹。”

    这是王敏插话道:“上将军,昨日上午钟将军来报,他带了八千兵士往南追击发现的戎兵人马,或许此刻钟将军还在奋战。上将军勿忧,卑职愿领兵马重夺高地,再接引钟将军回关。”

    “好了”,赵之海扬手打断王敏的话,对两人问道:“此地至关内除了驰道外,还有数条小路可以前往,虽然道路崎岖不可行大队人马,亦无法通骡马车运送粮草,但步行兵士可以行走。”

    说到这里,赵之海有些犹豫,便停下话来又想了想。

    赵之栋和王敏有些奇怪赵之海为何要对他们二人说这些事情。萧关通往关内的小路两人也都是知道的,此地打了五百多年的仗,一草一木早都印在每一位出征将士的心中,但赵之海突然提及,却让两人有些不明所以。

    再看赵之海言语间颇多犹豫,却让两人心生不安。

    片刻过后,赵之海仿佛下定了决心,转过身来,对两人说道:“传令,火速派人从小路出发前往西京面见秦公,请求速派援军。”

    说罢,不理愣在当地赵王二人,便坐在几前提笔写起信来。

    赵王二人愣在地上不知所措,他们何曾见过面前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要求人相帮。

    二人顿时觉得脸上烫了起来。

    赵之栋“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上将军,万不可向西京求援啊,上将军今日受辱,罪在我等无能,请上将军拨给我兵马,让我为您夺回银岩沟,一雪前耻吧。”

    王敏也跟着跪在了地上,他明白赵之海求援西京,实则是向方元恒求援。

    此信若发,赵之海这十年的努力和在朝堂的威信也将一落千尺,此后更是会被方元恒踏在脚下不得翻身。

    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向赵之海劝谏,只得跪在地上用拳头不住地砸着地面。

    赵之海未理会二人,伏案写了良久后拿起信来看了又看,终于长叹一口气将信向赵之栋递了过去。

    赵之栋连忙接下,刚想再谏,却见赵之海摆了摆手说道:“之栋,此乃国战,并非我一人之战,我亡秦存,侧宗庙尚在,子嗣亦能再攀东岳,我亡秦亡,则从此世间再无赵家,你可懂?”

    赵之栋张了张嘴,终于不再言语,起身拿着信走了出去。

    赵之海起身走到了还趴伏在地上的王敏身旁,弯下腰扶起了这名颇有智慧的爱将,竟然笑了一笑,对呆呆望着自己王敏说道:

    “你与钟旭跟随我快二十年了吧,你二人一文一武,与我身旁相得益彰,现下钟旭不知所踪,这萧关往后之战就要靠你了。”

    王敏听完再次跪倒在地,发出颤抖的声音道:“上将军对我知遇之恩重如泰山,敏自当全力而为,敢为上将军赴死。”

    赵之海微微一笑,再次扶起王敏道:“不要说死,还没有到死的时候。

    你听见城外的号角声没有,看来戎人想要速战速决了,你且随我出战,让戎人领教领教我这灵狐之威。”

    赵之海的部下中,最让他看中的有四人,奇虎钟旭,勇武第一。

    灵狐王敏,用兵善谋。

    獬豸张孜彧,刑部司寇,铁面无私。

    还有一位则是当今吏部冢宰,世人谓之仙鹤顾道远。

    这四人中,钟旭善武,顾道远善政,张孜彧善狱,王敏善谋,所以此次出征,赵之海便带了钟旭和王敏二人跟随,将顾道远和张孜彧留在了中枢。

    此时出战,赵之海所能依仗的大将,便唯有王敏一人了。

    萧关城头,赵之海与王敏二人站在关楼眺望,只见关外戎人已经起了营寨。

    与前次雍云祈、方恒心守卫萧关不同,今次戎人声势浩大,从城头望去,四面均是戎人的队列,密密麻麻一望无垠。

    看着赵之海面色凝重的望着远方,王敏恭敬的对赵之海说道:“上将军,可是在思谋守城之策?”

    赵之海侧目看了看王敏,并未回答,只是言道:“王将军,你觉得萧关可还能坚守?”

    王敏摇摇头苦笑道:“上将军,萧关已不可守。但目前戎人已占据银岩沟退路,突围亦不可取。况且戎人势大,也不可与之出城相抗。

    唯有依靠城坚墙固据守,但我关内粮草不足,不能久持。

    末将以为,可派遣将领去原州调集援兵,力图重新打通驰道,运粮至此,方能有所转机,到时坚守还是突围亦或者决战均可。

    如若不能打通驰道,纵然受挫,也能牵制戎人兵力,减缓萧关压力,到时便可再图突围。”

    赵之海本就不是愚钝之人,相反的,他却是位懂得进退的人。

    面对目下所遇到的前所未有之局面,他也知道萧关根本就无法坚守,只会成为戎人围点打援的棋子。

    摆在他面前的唯一之计,是如何能够在戎人大军包围下全身而退。

    赵之海内心里有些郁闷,五百多年来,萧关之所以能够屡次抵挡戎人侵袭,一是雄关当道,关内兵士粮草充裕。

    二是原州诸县守备森严,在随时能提供给萧关以支援的基础之下,还能对绕过萧关进入内地的戎人层层抗击,有效消耗戎人兵力。

    三是以往的侵关,戎人目的在于略财夺物,几乎不在乎城池得失,往往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掠夺完牲畜后便会打道回府。

    所以历次抗击均能成功御敌。

    但今次则大为不同,一来戎人提前侵关,而萧关、原州兵力准备不足。

    二来原州各县守备空虚,军备糜烂,更有吃空饷的现象,造成各县自保尚且不足,又何谈调兵援萧。

    三来南须弥四关被破,造成原州腹背受敌,各县更需加强防备,所以在赵之海领兵到原州后,便分散了兵力。

    四来雍云祈、方恒心丢失萧关,让戎人夺取囤积在萧关的大批粮草,不仅让戎兵有了持久作战的能力,也让赵之海中了绝户空城计,这才是造成局势大坏的根本。

    此时,听完王敏所言,赵之海又思考许久,这才点头道:“原本我想乘着戎人立足未稳之时上前决战,让百姓和民夫从丘陵小道找寻出路。但我见戎人建营时各营寨互为犄角,颇具兵法。恐怕这时决战也讨不得好来。”

    说到这里,赵之海微微摇了摇头,仿佛还在思考着其他办法,片刻后终是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说道:“也罢,你觉得谁去原州搬兵合适?”

    王敏正等着赵之海问询,见他话音刚落便抱拳言道:“末将愿往。”

    赵之海见他答的决绝,却有些犹豫。

    “王将军可知此去原州,不仅路途凶险,即使闯过戎人守备的丘陵地带,领兵再来时还要与戎人大军周旋,可谓九死一生。不然,派别人去吧。”

    “上将军,末将虽然愚钝,但也不愿再让上将军蒙羞,此策为我所提,自然唯我所能为,敏只求上将军成全。”说完王敏单膝跪地,以示其志。

    赵之海看了看王敏,不再言语,半晌后向着他微微躬身一拜。

    王敏再不多言,便向赵之海躬身回礼,起身而去。

    王敏走后,赵之海默默的看着远处城外连绵的营盘,一动不动,一直从上午看到了下午,再从下午看到了远处灯火通明。

    之后的数日,戎人团团围困住了萧关,见守军坚守城池不出,便每日不停的在各门外耀武扬威,呼喝骂阵,日出而来,日落而走。

    而萧关城内,赵之海则严令各军务必守好关门,不得擅自出城迎战。

    方恒心的覆辙赵之海并不想再次尝试,那城中的近四万百姓保不齐哪些会是戎人的叛军装扮。

    目前萧关城内共有百姓三万九千人,军士四万一千人,从原州征调押运粮草被困萧关的民夫约有一万人。

    虽然人数不少,但关键在于萧关内的粮草却所剩不多了。

    赵之海下令将原本不多的粮草由赵之栋集中看管,每日定额分发。

    当初运来可供七万人食用一月的粮草被钟旭分走一些,这十多日来又用去一些,所剩的粮草只能维持大军和百姓三日所需了。

    距离王敏离开萧关已经过了九日,如果顺利,想来援军已经快要抵达银岩沟驰道。那么,近几日便是决定萧关大军成败的关键。

    和往日一样,赵之海依旧站在萧关城头向东眺望。他当然已经明白戎人围住萧关并不攻城的目的。

    他们当初施下空城之计,留下食不果腹的百姓,不就是想要拖垮秦兵,饿死守军,以逸待劳吗。

    现下目的已经达成,又怎会贸然攻城,平添伤亡,去做不智之举。

    这两日,赵之海手下的将士大多已经按捺不住,多次向副将赵之栋要求出战。

    看到每日所分发的饭食越来越少,萧关城内的秦军从上到下都已明白了目前的处境,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但他们每次提出的请战要求都被赵之栋言辞斥责。

    终于,在这日中午的饭食中,几位校尉军侯发现了马肉,顿时大吃一惊,明白城中已经开始杀马了,这就意味着粮草已经断绝,死亡就在眼前。

    这些校尉军侯立刻找到了赵之栋,要求面见上将军,请求出战。面对赵之栋的呵责,他们依然不为所动,执意要求出战。眼看弹压不住,赵之栋只好答应去见赵之海,并将诉求转告。

    赵之海听闻军士所求,竟然出乎赵之栋意料之外的答应了下来,他让赵之栋告诉军士们,让他们做好准备,近日即将展开大战。

    两日后的清晨。

    萧关城内的所有兵士都接到了军令,命全军做好出击准备。同时,将城内民夫百姓武装起来,分发下武器。

    当一切准备妥当,赵之海亲自领兵从四门倾巢而出,向着戎人营寨杀将过去。

    昨日下午,赵之海便在城上观察发现,部分戎人兵士突然匆匆离营向东而去,虽然为了迷惑萧关守军并未拔寨,但赵之海老于兵事,一看便知道,定是王敏援军已到。

    他将民夫百姓安排在兵士后一同带出关城。那些民夫也多是服过兵役之人,拿上兵器后自然便知这是要让他们上阵杀敌。

    对于民夫而言,这几日关内情形他们也都看在眼里,知道留下横竖是个死,便也激起了凶性,跟着兵士往关门外杀去。

    但那些城中百姓却并非军伍中人,四万老幼妇孺出了关门,看见满目持穿兵甲之人杀声震天早就没有了注意,便连害怕也顾不得,只是跟着人流向前跑去。

    与赵之海所料无异,戎人今日调兵确实是因为王敏带着援兵已经抵达了银岩沟驰道东侧。

    一经抵达,王敏便下令全军攻击银岩沟东侧南北两高地。但戎人在此地经营十数日,在钟旭所建营寨基础上又加以加固,这让王敏大军的攻击较之当初困难许多。

    但王敏救主心切,且在兵力多于此地戎人数倍之下,便不计兵士生死狂攻高地,直到日落时分,北侧高地终于被王敏拿下。

    但王敏也看到了,戎人的援兵也已经抵达南侧高地,两军就隔着驰道对峙起来。

    六日前,王敏和亲兵历经千辛万苦穿越丘陵小道,回到了原州后,惊喜的发现原州兵力已从三万五千人增加到了六万人。

    原来是介鸳早在钟旭拿下银岩沟驰道时便已经敏锐的察觉到,此番萧关作战秦国已在战略上陷入了被动。

    为了增加机动兵力数目,他下令紧急招募原州及五县更卒,所以在短短十日不到的时间里,仅原州城便募得兵士一万五千人,其余各县则招募兵士三千至五千不等。

    这些新兵大多数为服过更役的青壮年,也不需要进行操练,发给武器便能战斗。若不是前些十日还有一万人做了民夫,跟随赵之海去了萧关,那这次招募三万士卒也不是难事。

    但这已经是原州府的极限了,如此穷兵黩武恐怕今年原州的秋麦都没有劳力去收割了。若是战事不止,那么秋冬过后,原州城恐怕要多些乞丐了。

    王敏来原州前不久,介鸳就接到萧关信使军报,说上将军被困萧关,请求西京救援。介鸳得信后吓了一大跳,连忙安排驿马加急将军报发往西京。

    同时,他调令原州城中几位校尉,商讨救援萧关之事。最终,介鸳决定由原州校尉鲜于琼领兵三万救援萧关。

    同时,他又向正与戎人在须弥四关鏖战的赵之梁发去军报,告知目前萧关军情紧急,需要调用其余五县各两千兵马入驻原州,作为机动兵队使用。

    当王敏来到原州,在总制府见到介鸳说明来意之后,介鸳立刻改变计划,将三万援军尽数交由王敏带队指挥。

    由于出征之事早已安排妥当,王敏当日便领着三万大军向萧关进发,同时征发民夫五千人,携带大军粮草。

    当第六日到达银岩沟驰道口时,王敏也未下令休息,便让全军轮番攻击南北两侧高地,终于在日落之前攻下了北营高地。

    但天色渐晚,且戎人援兵又至,他便知道无法再战,只好下令全军修整,将民夫粮草置于中军,并派出今日没有参加战斗的兵士占领了附近数个相连的高地,囤水建寨,强化防卫。

    然而王敏并不知道,此时的萧关已经变为了一座空城。

    数个时辰之前,赵之海下令全军从四门同时出击,攻击面前正对的戎兵大营。

    而民夫、百姓则尽出东门,跟在兵士后面,待兵士与戎人缠斗后向东侧丘陵突围。

    实际上,战斗刚一开始,各处戎人便被突然冲杀而至的秦兵杀得溃不成军。

    此次为了形成对萧关的合围,戎人抽掉各地人马,举近十万大军将萧关外围围了个水泄不通。

    但也因此造成了包围圈防御较为窄薄的缺点,在秦兵奋力冲击下,包围圈中的数个地方一瞬间便被秦兵冲散。

    正当秦兵极为高兴之时,却见戎人后营起了号角之声,原本慌乱的戎兵有了主心骨后便恢复了作战能力强悍的特点,不仅硬生生将秦兵的突破点堵住,还能在交战相持之间调兵遣将,将猝不及防下造成的劣势一点点的扭转过来。

    位于中军的赵之海也发现了戎兵的调度。

    他发现这些戎兵所安排的调度正是对着自己四门所出的四路兵士而来,他们并不在乎突出包围圈的零散秦兵,只是向着秦兵四股大队合拢而去。

    赵之海立刻看出了所以然,这是戎人主帅想要分而围歼之计。

    他立刻升起将旗,让北、西、南三路军士迅速撤离战场向东路兵马拢去。

    而东路兵马此时却是与戎兵鏖战正酣,他们身后是近四万的百姓和万民役夫,身前则是戎人兵力最为密集的防御阵列。

    方才当四路兵马冲出城门后,就唯独东路兵马还未到达戎人营寨,便与冲出营寨的戎人交上了手,可以看出这方的戎兵定是他们全军的精锐所在,也是戎人防备最强的所在。

    当两军交手之后更是印证了此点,戎兵悍勇异常,打的冲杀而来的秦兵连连后退。

    直到万名民夫加入战局,局面方才有所稳固,僵持了下来。

    他们身后的百姓见两军交战,再也无法听从驱使,四万百姓就如同四万无头的苍蝇,在萧关城外的战场上四下乱奔起来。

    赵之海远远的看到此情此景,不禁闭上了眼睛,片刻过后,他突然睁开双眼,对身边的传令兵喝道:“开始。”

    只见将旗翻飞,向着东路军而去的北、南、西三路秦军突然调转行军方向,全部朝西奔去。

    三路大军中的骑兵迎着原本跟在身后的北侧戎人大军冲杀而去。

    待与戎兵交手之后,其余兵马则迅速从戎兵西侧守军和北侧守军之间穿插了过去。

    戎兵原本以为秦兵三路大军要同东路军汇合后冲击东面防御,再往原州方向突围。

    所以见秦军三路大军脱离战场后,便也迅速往东面方向转移而去。

    原本西、南两侧守军在转移过程中争先恐后,想要赶到秦兵到达前率先抵达东侧部署防御,却没想到秦兵却突然转向,向西而去。

    戎兵每一路人马都有近两三万人,在全速转移过程中又哪里能一下子调转方向,只得眼睁睁的看着秦兵向西奔去。

    而北侧戎兵因为距离东侧路程较远,正好与调转方向的秦兵迎面相遇,眼见又要出现一场大战时,却见数千骑兵率先冲向自己队列。

    而其余的秦人步兵则乘势擦肩而过,向着萧关西方奔去。

    这时的战场上,不仅戎人傻了眼,就连东侧鏖战的秦兵也傻了眼。

    两军混战中不知是谁大叫一声:“跑哇”,只见方才还在奋勇杀敌的秦兵们纷纷丢下了兵器旗帜,转身四散而逃。

    一时间,战场上的秦兵、更夫、百姓更是乱成了一团。

    而萧关的西方,大部的秦兵却向着日落的方向走的无影无踪。

    ......

    戎兵中军大帐内,戎人单于端坐在正中央,面前十数人分列左右两侧,账内鸦雀无声。

    虽然今日一战,从战果来看已是大胜,但谁都知道,赵之海跑了,秦兵主力跑了。

    如此一来单于筹谋许久的瓮中捉鳖之计却最终以鳖跑了而告终。

    阿鲁和哲哲以及其余五名万夫长,路苌等十几名千夫长都面色如土,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路苌等人虽然并未见过发怒的单于,但哲哲等人却知道此刻面沉如水,良久不语的单于可怕之处。

    果然,见那单于环顾四周,开口言道:“阿花奴,秦人从你西侧防区逃遁,你可知罪。”

    哲哲旁边一位头发鲜红的壮汉连忙站起身来,跪在当地带着哭腔言道:

    “大单于,当时我见秦人都往东疾驰,以为他们是想调转军力从东路突围,所以便想赶到他们之前到东侧布防,却没想到他们却又折返了回去,这才让他们钻了空子,请大单于恕罪啊。”

    那单于听这壮汉说完后,冷冷言道:“此事虽然不能完全怪罪于你,但秦人终是从你处逃跑,你也难辞其咎,这样吧,今年冬季你部落也不用来我这里讨要牛羊补给,自己想办法去吧。”

    那壮汉听罢,大吃一惊,便浑身颤抖着求饶道:“大单于,您知道我部落位处泽北之地,要是没有了牛羊补给,部落里不知要死多少人啊。请大单于开恩。”

    帐内的其余几位万夫长和戎人将领听到此处,也都是一副静若寒暄的模样。

    那阿花奴部落在泽北之地,本就苦寒,夏季之时也仅仅只能依靠打猎所获才能维持部落生计,一到冬天,就要靠军功向龙城换取牛羊补给,所以这个部落一直都是以忠于龙城,勇于攻秦而著称。

    以往每年到了春秋,阿花奴部落都要攻击秦岚山脉各关隘,斩杀守关将士来获取军功,而每当到了大举扣关战时,则均要充当先锋军队,大肆抢掠秦国财物。

    此刻,阿花奴听到大单于要罚去冬季补给,这无疑便是灭族之令,怎能不让他害怕。

    伏在地上的阿花奴想来想去,便突然站起身来,从后背取下了牙棒。

    帐内的众人都被阿花奴之举吓了一跳,虽然他们不敢忤逆大单于之意,但见阿花奴取下牙棒,还以为他是要弑杀单于,便纷纷齐声喝止。

    更有阿鲁提起自己的牙棒,便要冲出。

    但那上首而坐,依旧平静的单于却忽然抬起手来,左右摆了一摆,示意众人莫慌。

    众人见单于如此镇定,便也放下一分心来,停住了喊叫,阿鲁也见势站在原地,只是警惕的看着阿花奴。

    果然,阿花奴并没有将牙棒挥向单于,见众人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也是一副面红耳赤的模样。

    他对着可汗叫道:“大单于,今日是我阿花奴指挥不当,该有惩罚,但我部落儿郎战时从未有丝毫懈怠。

    阿花奴之过不应由这些勇士们承担。请大单于收回成命,阿花奴愿意一死赎罪。”

    说罢,他便作势要将牙棒砸向自己的头颅。

    那单于见此,厉声喝道:“阿花奴,你想忤逆长生天吗?”

    说完此话,阿花奴突然停住手中之势,看着单于,不知所措。

    “阿花奴,我说罚你部落今冬不能领取牛羊补给,可有说要你部落的命么?”

    说完后,那单于见闻言懵懂,立在当地的阿花奴还未反应过来,便又一声叹息,说道:

    “除了不从龙城获取补给,你部落难道不会从秦人手中夺取补给吗?”

    阿花奴在周围将领的笑声中,楞是半天才反应过来。便一手提着牙棒,一手摸着头,口中说道:“也是,也是,大单于说过,今次打进秦国,我们便再也不用回去了。”

    此话刚一讲出,便引得那单于苦笑一声,而账内所有人也都哈哈笑了起来。

    单于摆了摆手,让阿花奴回到座位后,又分别对阻挡秦兵不利的北侧守军万夫长博尔突和其余一些作战指挥混乱的将领进行了惩罚。

    但有了阿花奴的前车之鉴,这些人除了羞愧外倒也没有其他怨言。

    此后,单于又对东侧守军万夫长哲哲进行了奖励,将阿花奴、博尔突部落的冬日补给都赏给了他。

    “此次守备萧关东侧的哲哲万夫长,在遇敌之前反应迅速,及时阻挡秦兵冲入营寨。

    在遇敌之时,能够在战场上快速调度兵力占据战场优势。

    在秦兵主力退后,能够用计让我军中秦人假呼战败之声,引发秦兵溃逃。

    在秦兵败逃后,又能顾全大局,让我军中秦人追击败兵,最终得了降兵六千,投降更夫八千。

    此战拿下萧关于我来说只不过是物归原主,但最让我高兴的却是我大夏军中出了一位有勇有谋的将军替我分忧,这才是此战我军最大的收获。”

    讲完此话,那单于便将目光转向哲哲。

    哲哲听了大单于一番夸赞,张大了嘴巴。他心道,当时只不过是自己灵机一动之举,却没想到却受大单于如此重视。这不禁让哲哲有些受宠若惊。

    其实,哲哲也算是聪明之人,此次出兵秦国,他一直都跟随单于左右,对他鬼神莫测的用兵谋划钦佩不已。

    所以也在自己领兵打仗之时潜移默化的模仿单于多思多虑等诸多特点。

    当然,这些事自己却是并未觉察到。

    听到单于夸赞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也是很厉害的,便十分高兴的跪地领赏。

    随后,单于便命令除阿鲁、摩南虎军外其余六万大军进驻萧关,同时,将降兵和投降更夫领去城外由路苌、韩云负责整编。

    而萧关外的百姓则早就有人四处收拢,又放回了萧关城,并向各家分发了粮食。

    而阿鲁军则直接奔赴银岩沟驰道,支援守备在那里的两万兵马。

    摩南虎军则重新返回夏国边境,追击赵之海部众。

    此战,守卫萧关的赵之海军共计四万一千人中,一万二千人从萧关以东出击,除战死疆场和败逃被杀的四千余人外,共有七千余名兵士被俘,这其中又有六千多人降了戎人。

    而这些兵士,都已被主将对自己和百姓的抛弃之举寒了心。

    而战前,戎人则在后续五万援兵抵达萧关城后,与夺取银岩沟驰道的单于大军以及从萧关撤退的近两万大军会师后,兵力达到了空前的九万。

    这其中还不包括戎兵中的万余秦人。

    而且银岩沟驰道也分布着近万名兵士,与王敏援军隔着驰道僵持。

    此番攻击秦国,戎人确已是倾巢而出。

    赵之海立于中军马车行辕之上,看着身前身后向南急行的兵士,内心如同翻倒了五味瓶一样,复杂而又苦涩。

    在三日的连续行军过后,赵之海由赵之栋处得知昨日又有近千余兵士在行军途中失去了踪迹。

    这些人或落队寻不到大军,或在山林迷了路,或与沿途戎人部落相拼而亡,不管怎样,总归是再也见不到了。

    赵之海并不是有着妇人之仁的统帅,不然他也不会利用自己的军队以及民夫百姓为饵,从戎人包围中将秦军主力带了出来。

    纵然他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

    恐怕往后朝中相争时,政敌们也会以此为凭,对他展开攻讦。

    不过总归是从萧关逃出升天,最起码已经脱离了身后戎军的纠缠,况且那些用作诱饵的军士都是前日里带头闹事的校尉和军侯。

    对于性格阴鹜的赵之海来讲,纵然没有此次突围之举,也是要迟早收拾掉他们的。

    赵之海深以为然的带兵法则其中有一条就是,兵士需要无条件服从将领,而将领必须无条件服从主帅。

    一支百战百胜的王者之师,必须只能发出一个声音,而这个声音便是作为上将军的自己。

    这些闹事的将领们无疑是触碰到了赵之海的逆鳞,所以他才将计就计,弃了这些不安分将领军士,保全了主力人马。

    为了让这个计划更为周全,他再三思索便将更夫和百姓也加入到了计划中来,虽然有些失了仁道,但与全军覆没,大秦威望相比,这些百姓更夫们又算得了什么。

    实际上,戎人根本就没想到赵之海会来这手,别说那些只会依靠蛮力的戎将没有想到,就连那赵之海亲口称赞为“战略如神,战术如鬼”的戎人单于也未曾想到。

    三日前赵之海率部向西奔逃离去时,那戎人单于当场立在中军,惊的目瞪口呆,看着赵众人马离去的背影,口中说道:“这是要学樗里骅么,不愧是秦国的中更、上将军赵大人啊。是我疏忽了,佩服佩服。”

    确实如同那戎人单于所料,赵之海正是在困于萧关时突然想起介鸳曾对他讲过的,那个叫樗里骅的百将在守卫木獬关时的故事。

    此事赵之海虽然并未在意,只是当初初闻此事时觉得这樗里骅确实是个有勇有谋之人。能够在受困关外之时于域外奔袭,最终从他关安全返回,这事放在哪里都算是个奇迹了。

    而正是这个当初他只是闻之一笑的故事,让他有了突围对策,所以这才领着秦军主力从萧关之西突围,意欲出秦入戎,从须弥山脉以南进入关内。

    至于为何不从秦岚山脉北上入关,则是赵之海考虑到北上之路需要穿越戎人数个大部落,一路免不了又要起了冲突,况且人生地不熟,这对于大军作战来说则是极为不利的。

    但须弥山脉由北向南的木牢关、云母关、栖霞关、碧潭关、弥神关、武藏关、玉霄关中,除已被攻破的武藏关、云母关、栖霞关、碧潭关四关外,木牢、弥神、玉霄三关尚在秦国手中。

    况且一旦从南须弥出了关就能立刻与赵之梁三万大军合兵一处,又有原州五县地方兵马,到时进则可攻,退则可守,更为有利一些。

    所以秦军才一路向南而行。

    经过三日急行,赵之海见已到须弥山麓,往后的路程皆是山路,便下令让数日未眠的将士们原地修整。

    军令刚下不到片刻,便只见山林河滩、荒野土坡尽是躺倒一地,席地而眠的秦军将士。只有生火造饭时产生的星星点点的炊烟向着云霄飘扬而上。

    赵之海下令派出斥候向三十里外的木牢关送去军报,让守关将领接引大军入关。

    随后,他又唤人传来赵之栋及两位行军校尉尹芳及吴勐,一同商讨些进军事项,最终确定由尹芳率领麾下部众断后,吴勐率军先行之策。

    随后便下令全军修整完毕后拔营出发,务必于今日夜前全军进入木牢关内。

    大军休整近一个时辰后,正待要起营出发时,赵之海突然接到斥候来报,说大军后二十里外发现万余戎兵。

    赵之海明白这是戎人派来追击自己大军的人马,便立刻下令火速拔营,急行木牢关。

    部下众将都明白,虽说自己这边还有两万五千大军,但此地乃是戎人的老巢,一旦被追击的敌军拖住,不消一日时间周围的戎人部落便会派人将大军团团围住,到时便只有覆灭一路可走。

    所以听到将令后,众人立刻整顿人马火速向南开拔。

    赵之海也是有些担忧。虽说此地只距木牢关仅仅三十余里路程,但这三十余里路将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这三日,所过戎人部落纵然只有老弱妇孺,但也给了秦国大军相当的打击,在那些部落戎人的纠缠之下,才让自己这边在短短三日内便损失了近三千的兵士,更延缓了行军速度,让戎军追了上来。

    但事已至此,除了加快步伐,赶在戎兵追击下先期到达木牢关外,再无良策。

    赵之海长叹一声,只有带领大军向南急走。

    山麓崎岖,大军马匹早已不能骑行,便由专门兵士或牵或赶着全军的战马前行。

    大半日过后,前方先往木牢关送信的斥候回报,木牢关守备二五百主辛柏得知上将军一行,派出千人由辛柏亲自领兵,前来接应。

    虽然只有千人前来,赵之海也是心中一喜,看来这釜底抽薪计效果要比自己预计更好,便立刻传令全军火速向木牢关而去。

    两个时辰过后,大军便来到了木牢关下,赵之海抬头看见远处隐约可见的雄关,不禁内心中长出一口气。

    方才斥候来报,戎人大军距离本方已经不到五里,若是再不能到达木牢关,那可预知的凶险便要成为现实了。

    二万多秦军也是同时看到如铁雄关,一时间欢呼雀跃不用言表。

    不用赵之海发令,全军赶路的步伐似乎相较之前加速了不少,不多时便看见前方千余秦兵列阵路前,赵之海看的清楚,这定是木牢关守将辛柏一行。

    果然,只见对方秦军阵列中迅速走出百人,为首一人满脸黒髯,身着一身破旧的黑甲,衬的原本发黄的脸面如同新蜡。

    这人四十左右的年纪,膀大腰圆,虎背熊腰,走起路来举步生风,还未说话便让看的真切的赵之海暗暗赞叹。

    赵之海让大队人马原地等待,自己则带着赵之栋、校尉吴勐和一干卫士数十人迎了上去。

    那名将领来到赵之海帅旗前,向着帅旗下拥在最前的赵之海单膝跪了下去,身后百名秦兵也同时单膝跪地。

    只听那武将声音洪亮道:“卑职,木牢关守将,二五百主辛柏恭迎上将军。”

    赵之海面带微笑,上前就要扶起辛柏。

    原本以赵之海的地位,别说这小小的二五百主,便是木牢关所隶属的乌氏县县令、县军校尉来此,也不一定能够得到赵之海的一语相应,但此时的赵之海却刚从戎人包围中突围,又连续三日行军,身后还有戎兵追击,看到辛柏怎能不喜。

    他上前几步,弯下腰来虚托辛柏双臂。

    那辛柏也并不糊涂,连忙生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口中连说“不敢,不敢”,便顺势站了起来。

    赵之海见辛柏已起身,便要收回双手。

    突然,却见眼前寒光一闪,便下意识的向后仰身,一把不到一尺长的匕首错过了赵之海的心脏,噗嗤一声穿入了他的胸膛。

    赵之海“啊”的发出一声惨叫,仰面倒在了地上。

    辛柏见一击未成,便要俯下身子从赵之海身上拔下匕首再刺,却被赵之海身旁的赵之栋抢先一步,一脚踹向辛柏的面颊。

    辛柏闪头躲过,知道单凭自己已不足以成事,便大喝一声“动手”,他身后的百人纷纷提起长戈向赵之海所在杀了过去。

    赵之栋立在躺倒在地的赵之海身旁,提着长戈阻拦着上前的叛军兵士,身后的秦兵也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助战。

    远处那不到千人的队伍在辛柏的一声令下后,并未上前助战,反而转身占据通往木牢关路上的各处要地后,便持弓搭箭瞄准秦兵。

    赵之海被耳边的打斗和呵斥声扰醒,也刹时明白过来处境,对着赵之栋大喊:“之栋,莫要与其缠斗,速走。”

    说话间又崩裂了匕首刺入的伤口,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后,赵之海又晕了过去。

    赵之栋明白赵之海之意,他一边与叛军缠斗,一边命令身旁的校尉吴勐带着赵之海速速退后,整军向南突围。

    吴勐稍有犹豫,但眼见赵之栋等人因寡不敌众已处于下风,便咬咬牙背起赵之海向后跑去。

    赵之海所部被眼前数十步外的情景惊呆了神,明白过来之后,近前数百人也冲了上来,但因在林间山地小路中施展不开,所以赵之栋等人苦战数个回合后,援军也还未赶到。

    吴勐背着赵之海向后急驰,片刻功夫便与上前的援军相遇,他径直穿过人流,终于来到中军位置,便将赵之海放在路上平坦处,一旁自有随军医官上前查看。

    吴勐火速传令后军校尉尹芳及自己手下军侯,要其带着人马快速绕过前方叛军阻拦,离开通往木牢关主路,向南突围。

    令发后,吴勐又转身回到了方才与辛柏等人交战之所在。

    却刚好见到辛柏等人已经退却至回木牢关的路卡内,而赵之栋则身中数戈,在军士们的搀扶下仍然立在人群当中。

    地上躺着近百具尸首,大多是之前随着赵之海和赵之栋一同前来接见辛柏的亲兵卫士。还有少量尸首是辛柏军所留。

    显然,赵之栋麾下军士终是还未等到援军前来,便已经被辛柏叛军所灭杀,饶是赵之栋武艺高强,又有亲兵护卫,这才撑到了此刻,但身上已是多处带伤。

    吴勐走上前去,一把扶住赵之栋叫道:“副将军。”

    赵之栋见是吴勐,便对他点了点头,问道:“上将军如何了?”

    吴勐言道:“已有医官探查,副将军也知道那刀并未刺中心脏。副将军,我已按照您的命令让军士们绕路向南突围,您也赶快走吧,末将定能手刃败类,为上将军报仇。”

    赵之栋听闻吴勐所说,也知道赵之海性命无忧,便又点了点头。

    随后又听吴勐说要攻击木牢关守军,便又摇了摇头道:“这些叛军人数并不多,只需与之对峙阻止其对大队人马行军的骚扰即可,真正的危险在于身后的戎人恐怕马上就要追上来了, 留在这里终将腹背受敌,无法全身而退。”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远处通往木牢关那条蜿蜒向上的小路上隐约可见的叛军,啐了一口。

    “今次上将军和我都疏忽了,这本是我的责任,就让我来将功赎罪吧。去吧,小勐,辅佐上将军突出重围,到了关内与赵裨将汇合后再为我报仇吧。”

    说完后,赵之栋便提起长戈,立于大路中央。

    吴勐见赵之栋死志决然,也知道身后戎人大军近在咫尺,便下令留下了两千兵士跟随赵之栋,要其待大军向南退后立刻跟上主力人马。安排妥当后便带着其他人马迅速通过木牢关下路口,向南而去。

    赵之栋知道,自己一身伤势已经不可救药,这才决定为大军断后。他立在大路中央,两万多的秦军从他身旁而过。

    山麓下的小路、森林,溪流河床,但凡是能够通行的地方均是秦兵行军之地,此刻,无论在何处向南行走的秦军兵士,眼中都是那位持戈立在路中的将军身影。

    半个时辰过后,当全部人马均顺利通过木牢关下,吴勐与尹芳却站在大队人马之后,翘首以盼向着北方看去。

    “尹大哥,副将大人为何还没赶来?”

    这个被吴勐称之为尹大哥的正是后军校尉尹芳,此刻他已是神情黯淡,对着吴勐摇了摇头,说道:

    “你我二人均是副将大人从家乡带出来的,我们兄弟二人能有今日也是拜副将大人所赐。吴兄弟,能够身死殉国也许是上苍对副将大人半生戎马倥偬的最好回报。”

    说罢尹芳下得马来,与吴勐以及身边众多秦军一起跪下,面向北方磕了三个响头。

    而在木牢关下的赵之栋早已是强弩之末,眼见秦军大部都从木牢关下顺利通过,便面露笑容,向着身边两千秦兵大声叫道:

    “儿郎们,我乃是中更上将军大人麾下副将赵之栋是也,今日你等也都看到了,前方是背弃父母之邦的叛军,后面又有戎人大军追击。

    以我两千人马,保护我军主力能够再回关内,诛杀叛逆,剿灭蛮夷,你们都是好样的,是我大秦铮铮男儿。

    现在,我便要下令,全力诛杀叛逆,让这些无父无母的畜生看看我大秦热血男儿的模样,让身后的戎人知道,他们追击的是一支永远都不会苟且的大秦王师。

    大秦威武!”

    “大秦威武”、“大秦威武”、“大秦威武”。

    两千多人齐声喊出如同万人的豪情壮志,此时此刻,谁也明白自己已经再无生还可能,而让他们没有胆怯,没有后退、没有犹豫的唯一理由就是,眼前这个曾经统领十万大军的副将军就在他们身边。

    谁不畏惧死亡,或许没有人不怕死。但谁又能直面死亡,答案就在这作为死士的两千秦兵身上。

    身后的戎兵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身前的叛军纷纷从阻击的险地、林间走出。

    但这又有何可惧,不就是一死么。

    “弟兄们,多拖住敌军一刻,多杀敌军一人,就会多一些袍泽出关为我等报仇血恨,随我杀敌啊!”

    赵之栋提起长戈,忍住身上各处伤势带来的疼痛,向着缓缓逼近的辛柏等人杀去。

    其余两千秦军,也不列阵,端起长戈向叛军、向戎人呐喊着杀将过去。

    ......

    如从原州步行到须弥七关最远的玉霄关大约有一百八十里路程,其中到龙德城有一百三十里。

    而这一百三十里路程大多都是修建在平川里,山路颇少。

    尽管如此,当初樗里骅百人队也是走了足足三四日才走完。

    而原州又位于萧关西南二百四十里处,所以原州与玉霄关之间的距离要远远短于萧关至玉霄关的距离。

    对此有着切身体会的便是九日前从木牢关下逃出的秦军人马。

    蜿蜒崎岖的山路,陌生复杂的环境,这些都造成了行军的艰难,当初赵之海所谋只需从木牢关进关即可,根本没想过要深入须弥山脉。

    但那场变故,让关外的秦军走上了一条九死一生之路。

    赵之海已经连续昏迷了九日,至今未醒。而作为临时主将的吴勐、尹芳带着当初逃离木牢关时所剩的二万三千余人踏入了须弥山脉深处。

    九日来,为躲避追击的戎兵,他们不得不急忙赶路,以至于出去探路的兵士有时都会被甩在慌不择路的大军后面。

    与戎人部落相遇,遇到毒虫瘴气,走入断壁悬崖的绝路都是这九日来随时会发生的常事。渐渐地,就连身后追赶的戎人也放缓了脚步。

    虽然甩开了戎兵,但原本有二万三千人的大军现在仅剩下了一万六千左右的兵士。

    在这九日里,七千多的兵士不是在战斗中死亡,便是跌倒在夜里休憩时的瘴气中,再也无法起身。

    一些原本就受伤的兵士因为得不到及时救治,原本只是一些皮外伤也变成了致命的因素,大批大批的兵士倒在这异域的山野树林中。

    因此也让身后追击的戎人仅凭秦兵的死尸便能准确的跟随在秦军之后。

    渐渐地,这支大军已经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更加尤为致命的是,粮食已经在今日全部消耗殆尽了。

    其实,当初他们从萧关突围时便已经没有了多少粮食,突围后的一些时日,还能凭借人数的减少而又坚持了些日子,险过木牢关之后,全军便靠着抢掠沿途戎人部落维持了。

    为此,原本一些不必要的战斗也就变成了必须,原本一些不必要的死伤也变成了应该。

    自昨日至今,大军再没有遇到过一个部落,当清晨给所有战士每人分发一碗清可见底,粒米可数的野草米汤后,全军彻底断了粮草。

    这几日,吴勐和尹芳也为了从何处入关商讨了好几次,但每次都觉得只有玉霄关主将才是可以靠的住的人,而弥神关的主将和木牢关一样,也是布衣贵族出身并不可靠。

    然而他们所指的玉霄关主将并非樗里骅,而是赵之海的亲属,朝中刑部司寇张孜彧的亲外甥马元。

    他们二人久在赵之海身边多年,又怎能不知道此间关系。

    纵然在这九日中,二人也曾因为兵士伤亡过大而产生过去弥神关的想法。但最终在脑海里赵之海遇刺、赵之栋殉国的回忆中打消了此念。

    而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二人已经完全不记得大军在这深山中走了多远了,也不知道此刻又离哪座关隘最近。

    他们只知道如果就这么不停的走下去,直到看到了传说中没有人居住的雪域昆仑便是须弥山脉的终点了。

    他们想来,那里定会离玉霄关最近了。

    殊不知,玉霄关距离雪域昆仑足有七百余里,那七百余里并没有道路可通东西。

    玉霄关谓之须弥山脉最南关,说的是扼守东西七条通道的最南关,可不是须弥山脉的最南端。

    吴勐和尹芳又怎知此节,况且手下兵士大多都是秦岚郡人,又怎会知道须弥山脉地貌。

    好在无论是秦岚还是须弥山都是南北走向,顺着山脉一路前行,并与太阳东升西落方向垂直,总是迷失不了方向的。

    看着日头已经向偏西,走了大半天的吴勐和尹芳再也走不动了,只好下令全军休息。

    他二人看着身边依旧昏迷的赵之海,相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的起了苦涩的笑意。

    吴勐下令数百弓箭手兵士去前方的树林中看看能不能打到一些什么猎物,又派出近千人去旁边山坡去挖一些野菜蒿蕨。

    命令下达后,他突然猛地呆了一下,这才赶忙又派人去大军身后警戒观察。

    尹芳见他如此,不由得一笑道:“吴兄弟,你这先找吃的,再派警戒的将令也是自古少有。”

    吴猛不禁老脸一红道:“饿昏了头,尹大哥见笑了。”

    “我却比你更加不如,若不是你还能记起安排警戒,我都已经不晓得行军打仗还要做这等事了。”那尹芳也是笑着自嘲道。

    两人看着医官向赵之海嘴里缓缓喂着米汤,不禁情不自禁的吧唧吧唧嘴巴,咽了咽口水。

    然后相顾对视一眼,便起身走出了营帐。

    二人来到帐外,尹芳问吴勐道:“吴贤弟,军中战马还有多少匹?”

    吴勐明白尹芳询问的意思,便苦笑道:“还有三千匹,尹大哥你也知道这些日子累死、丢失的马匹也不在少数,仅剩下的这三千匹战马如果再要少了,那大军的辎重就要兄弟们自己背了。”

    尹芳闻声便再不言语,吴勐又说道:“尹大哥,要不然我带上一些弟兄,去四周看看有没有戎人的部落。”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这些时日秦军尽量避免遇到戎人部落,可到了此时,倒盼望着能够找到戎人部落来解决果腹的问题了。

    尹芳看了看吴勐,良久后抓住他的手道:“我去。”

    吴勐笑了笑,道:“办法是我想出来的,还是我去吧。”

    见尹芳神情忧虑,吴勐便微微一笑道:“放心吧,尹大哥,我会回来的。”

    说罢,便转身点领兵士去了。

    太阳落入了西方的群山,秦军大营内一片肃寂。

    尹芳坐在中军帐内,看着上首睡在草席上的赵之海和一旁悉心照料的医官。

    “上将军,您赶快好起来吧,吴兄弟下午带了三千弟兄出去找戎人,我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

    您是我大秦的擎天玉柱,您倒下了,兄弟们该怎么办。”

    按年岁来讲,尹芳比赵之海还要长两岁,但无论是他还是秦军将士,都对帝国双壁赵之海和方元恒有着迷一般的崇敬。

    如果此刻赵之海身亡,这域外的一万多大秦军队根本就不必等戎人追上来,便会自行瓦解了。

    能坚持到此刻,多半是因为将士们知道,中更上将军大人就在他们身边。

    但此时的尹芳也明白,大军随时都处于即将奔溃的边缘,或许是一次敌袭、一次兽击,一次瘴气侵蚀,一次争夺食物时的哗变。

    眼前的篝火忽明忽暗,尹芳毫无睡意,就这样在忧虑和迷惘中渡过了整整一夜。

    天色刚刚微亮,秦军大营外几个人飞奔着冲进了大营,一见红着眼睛的尹芳便连忙单膝跪地,由于跑的气喘吁吁,所以便断断续续的说道:

    “尹......尹将军,戎人......来了。”

    尹芳闻言“噌”的站起身来,问道:“来了多少人,此刻在何处?”

    那军士大口大口呼吸着,好不容易才捋顺了胸中的那口气。这才急促的说道:“就在营后十里处,正往我军营外摸来,大约有九千多人。”

    尹芳听罢后,连忙命令将大军仅存的四名军侯分散开来,着两名军侯各自领兵三千占据营外周围高地,其余两名军侯与自己率领七千人马凭营自守。

    同时,砍伐树木将前后营墙加固。

    大营左侧为一条溪流,虽然并不宽深,但异常湍急,人马想要从此处渡河并不容易。而右侧则是高逾百丈的峭壁,戎兵断不会从此处进攻。

    做出一系列防御安排后,尹芳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虽然家乡作战,但仅凭九千人便想吃掉立于守势的一万三千兵士,也是有些兀自托大了些。

    想想自己所做的防御安排并无不妥之处,但尹芳依旧领着亲兵走到大营外的各处高地上,安排兵士戍守位置,观察来犯之敌。

    秦兵扎营之处乃是东面山坡,西面溪水,依山傍水之处。溪水的另一侧则是密密麻麻的树林。

    此刻,秦军将两曲之兵部署在了东面山坡之上,那山坡上也是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树林、溪涧所以并不突兀,守军也是有险可依的。

    对于尹芳来讲,目前对自己来说唯一的隐患则是兵士们都在饿着肚子打仗。

    思来想去,尹芳横下心来便下令让中军造饭,再杀五百匹战马掺和着昨日挖来的野菜,让全军将士饱餐一顿。

    今日之战恐怕定会残酷异常,不吃饱肚子怎能打仗。

    看着远处密密麻麻的树林中隐约可见的戎人,尹芳明白,用不了两个时辰,戎人将至。

    他随口问了问身旁的传令兵士,吴勐将军可否回来。

    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尹芳低头沉思片刻,便转身回到了大营。

    不到一个时辰,戎人的前锋兵士便出现在了秦兵大营之前,在看到秦人早有准备后,那些前锋戎兵便也没有着急进攻,只是站在远处山坡之上看着秦军。

    尹芳自然也看到了戎兵,他知道戎人是在等待大军集合再来进攻。这样也好,还有一些高地上的兵士尚未吃饭,正好利用这段时间,让所有军士都能饱餐一顿。

    又过了一个时辰,尹芳奇怪的发现,戎人还是没有进攻的打算。

    他心道,这是要像在萧关城外那样拖死自己吗?

    尹芳不禁有些担忧,如果戎人并不进攻,那么自己也不能一直这样僵持下去。唯有主动进攻一策可施,但那样的话,这种地势下定然会造成本已处于兵疲马乏状态下的秦兵伤亡惨重,而且尹芳并不觉得会有胜算。

    正当一筹莫展之时,尹芳突然听见大营后方人声嘈杂,他刚想转身去后营探查,却看到数人向自己跑来。

    来人脸色苍白,正是自己安排守卫后营的军侯谢韫,那谢韫方一来到尹芳身前,便急匆匆的说道:“尹校尉,后营敌袭。”

    还未等尹芳问询,那谢军侯又说道:“后营来敌皆是老人妇孺,但数量颇多,看样子足有万人。”

    “原来是这样。”

    尹芳顿时明白过来,原来前营戎兵是在等待这些援兵到来,前后夹击。

    “你等可能守住?”

    尹芳并不觉得万余老人妇孺能够对一曲百战秦军造成威胁。

    但那谢韫却脸色煞白道:“尹校尉,戎人老人妇孺虽然战力较戎兵弱上许多,但他们却悍不畏死源源不断的冲击而来,将士们射杀不尽见又都是些孩童、老人,便都有些手软,倒让他们冲进了营寨。”

    “混蛋”,尹芳虽然明白谢韫所讲句句属实,兵士们如不打仗也都是些农夫猎户,又怎会忍心向孩童、老人下手。

    但他作为目前大军之首,所顾虑的却是万千秦兵的生死。

    “这是打仗!谢韫!我只说一句,你去转告兄弟们,你们身后是一万多自己的袍泽,若不忍心向戎人下手便来亲手杀死自己的兄弟们吧。”

    说罢,不理面色惨白的谢韫,向前营处走去,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前营戎兵已经向大营外的各处高地冲杀而来。

    谢韫看着离去的尹芳,一跺脚又向后营跑去。

    九千戎兵向着秦军阵地不断的冲击,他们大多是本地部落兵士,对于此地地形颇为熟悉,所以无论正面冲击还是绕道山坡守军之后偷袭都造成了秦军兵士大量的伤亡。

    甚至,在十几名秦兵凭险据守的山洞里,都时不时会从洞内钻出几个戎兵轻而易举杀掉秦兵。

    戎人领兵之人正是万夫长摩南虎,他看着眼前的形势,不由得笑着点了点头。

    摩南虎部落共有军民近七万,分布在须弥山脉西麓,世代并不以放牧为主,主要还是倚靠狩猎维持生计。

    虽然他的部落人数远远不及哲哲、阿鲁以及死掉的希岩不哥等几个大部落,但贵在无论老幼人人皆能持弓而战,所以也是夏国地位较高的部落之一。

    而部落头人摩南虎更是不仅勇武异常,而且头脑也是相当聪明。

    之前他并不与秦兵主力纠缠太急,而是与秦兵主力若即若离,让他们以为与戎兵距离尚远,而放松警惕。

    这正是摩南虎部落打猎时的惯用之计,与猎物保持距离,但又不能让猎物松懈,待到猎物力竭之时再予以致命一击。

    看来今日一战,自己定当剿灭秦兵主力。

    什么秦国上将军,在自己眼中真是不堪一击,只是那些秦兵倒还有些骨气,这让他满满的一个万人队竟然在追击过程中死伤了近千。

    他还尤为记得,木牢关下那些秦兵悍勇之至的垂死挣扎。

    眼前的大战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时辰,秦军大营旁的十余个高地已被自己的儿郎拿下了大半。

    只是秦军大营后的攻击似乎有些停滞,在人马死伤近两成后,其余的妇孺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送死。

    摩南虎有些无奈,其实他也不愿意让自己部落的妇孺再有损失,那些老人孩童死伤多些倒也无妨,只是妇人若是死的多了,那对自己的部落来说可并不是个好消息。

    反正目前攻击秦军颇为顺利。索性,摩南虎便让剩余的妇孺老人不再攻击秦营,而是后撤一里,防备秦兵逃窜。

    在大营外的高地上陷入死战之时,尹芳也派出一曲兵士去支援高地秦兵,但数次出营均被戎兵所拦截,眼见又要陷入苦战之中,尹芳便赶紧将其撤了下来,眼睁睁看着一座又一座的高地被戎兵占领。

    直至此时,尹芳才发现自己的对戎人的认识错的有多可怕。

    原本自己认为秦军虽然被吴勐带走了三千人,可剩余兵士也比戎人多出不少,在固守之下大量杀伤戎兵,再施反击之下纵然不会全歼也会得来一场大胜。

    但这一个多时辰的战斗让他彻底明白,以不列阵对不列阵,戎人的战斗力便会高出秦兵不止两倍。

    以山地对山地,这些戎人的战斗力便会高出秦兵不止十倍。

    在这片戎人世代休养生活的土地上,人数已经不是衡量双方战力的唯一标准。

    看着那些在山坡上异常灵活,上下翻飞,左杀右刺的戎兵,尹芳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安排。

    他随即下令,让山坡上剩余的军士撤向大营。

    原本以互为犄角为原则的大营内外兵力安排,此刻却在戎人的攻击下,非但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而且还造成了分散自己兵力的恶果,尹芳又怎能看不到此点。

    他来不及懊悔,便组织一曲之兵在这地势凹凸不平、树林溪涧密布的地形上尽可能的列成密集战阵,接应后退的营外秦兵。

    受到地形影响,秦兵所排列的战阵规模并不太大,只是由一两百人为一阵的排成了许多小战阵,缓缓向前移动。

    戎兵看着秦营中又出来了军士,便不顾此次出营兵士的与往不同,再一次向他们冲杀而来。

    秦兵战阵纵然规模较小,但长久以来的操练又怎会因为规模小而受到影响。

    一番箭雨过后,长戈便在盾牌后随着“杀、杀、杀”的节凑刺杀而出。那些勇猛无畏的戎人勇士则一个又一个倒在阵前。

    从无数个小阵列中窜入的戎人,立刻被四周众多的秦兵弓箭手射成刺猬,仰面或匍匐倒在地上。

    不到一刻钟,向秦军阵列冲杀的戎人都纷纷生了惧意,不再一个劲的冲上来,只是在远处不断的放着箭,而秦兵战阵内的弓箭手也向军阵外的戎人射箭还击。

    高地上的秦兵见势顿时士气大振,虽然受到地形影响不能排成阵列,但却凭着一时涌起的勇气纷纷起身,边杀边向大营方向撤去。

    良久过后。

    秦军军营外除了撤回者,再无一个活着的秦兵将士了。

    摩南虎便下令让兵士们不再攻击营寨,就地休整了起来。

    戎兵们纷纷从腰间拿出一些硬肉干果,就着山涧溪水清泉吃了起来。

    两个时辰的大战,戎兵在伤亡不足千人的情况下,击杀营外秦兵近三千人,击杀出营秦兵近千人。如此战果足以看出摩南虎部落戎人山地战之强悍。

    而尹芳却呆呆的看着满营哀嚎的伤兵,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无助。

    这才两个时辰,就有近四千兵士死的死伤的伤,他深知在这片异域的群山之中,受伤的兵士便与死亡无异了。

    再想想方才之战,戎人的超强战力让他生出了一丝气馁的无力感。

    “尹校尉,上将军请您入帐。”一名军士悄声来到他的近前,对他说道。

    尹芳双目一闪,露出狂喜之色,失声叫道:“上将军醒了?”

    那军士面带喜色点点头。

    尹芳迅速转身向着中军大帐走去。

    赵之海躺在中军账内的草席之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中衣,胸口上的绷带还在隐隐渗出血迹。

    尹芳进得帐中,看见赵之海虽然躺着,但双眼炯炯犹如利箭刺向他的心灵,不由得站在帐门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赵之海看了尹芳片刻,这才摇了摇头张口说道:“尹校尉,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说完,好像一丝气力用尽般,将目光收回,转头看向帐顶。

    尹芳喃喃张了张嘴,走上赵之海近前,跪在地上哽咽起来。

    “是卑职无能,才让上将军深陷险地,请上将军责罚。”

    赵之海稍稍抬了抬手指,示意尹芳不必再讲。

    “尹校尉,若是钟、王二位裨将在,也定不比你做的更好。此番深陷绝境,虽说大半原因乃是木牢关守将投敌所致,但归根结底也是我筹谋不周。”

    说到这里,赵之海仿佛再次气力用完,又是一阵沉寂。

    尹芳和医官等人也只能是默默注视着赵之海,不敢插话。

    过了许久,赵之海才算缓过劲来,再次开口说道:

    “那戎人将领这些时日只是故意跟在我军后面,是想让我军在这群山中失了气,夺了志。今日来战,定是要一鼓作气拿下我军。”

    “方才一战,我已清楚情况,一会戎人来攻,我军当依营而守,切不可出营以短击长。”

    尹芳闻言便老脸一红,这些时日他确实总觉得戎兵距离自己远的有些不正常,却以为是自己调度有方,甩开了戎兵,但没有想到戎人是主动如此。

    今日一战,恰恰印证了赵之海方才所言。一夜之间,戎人便能追上大军还能展开作战,这根本就不是一支疲师可做之事,只能说明戎人随时都保持着一战之力。

    而方才他又派兵出营据守高地,却又让善于山地作战的戎人占尽了优势。

    而这一切,赵之海只是轻轻点拨于他,并不指责于他,这让尹芳更加羞愧,也对赵之海更为敬佩。

    他道了声:“诺”后,便又接着对赵之海说道:“上将军,这些时日是我与吴校尉一同领兵,昨日下午他带了三千兵士去找寻食物补给尚未归来。卑职恐怕......”

    说到这里,尹芳也不再言语。

    内心里,他觉得吴勐一夜未归有三种可能,一是可能已经遇到埋伏以身殉国。二是与戎人相遇和自己一样被牢牢围困。三是大军迷路,暂时回不了大营。至于吴勐会不会投降、逃跑,尹芳则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

    不过,尹芳害怕无论哪种猜测都可能会导致赵之海担忧而心气郁结,所以他终究是欲言又止,不再说下去了。

    赵之海老为人事,哪里听不出尹芳的意思,随口说道:

    “我与你一样,也是相信吴勐不会逃跑,这茫茫大山又会跑到哪去。此番我军能否死中求活,倒是要依靠的便是吴勐了。”

    就在此时,一名军士匆忙进入帐内,对尹芳说道:“尹校尉,戎人又攻上来了。”

    刚说完话,抬头却看见上首已经醒过来的赵之海,顿时面露狂喜,只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单膝跪在地上怔怔看着帐内数人。

    赵之海一笑,便对尹芳说道:“去吧,守的时间越久,我们的机会便越大。”

    尹芳郑重道了声“诺”,便带着还在地上跪着的军士一同出了大帐。

    见尹芳出了营帐,赵之海便忍不住呻吟一声,终是咬了咬牙,闭上了眼睛。

    站立一旁的医官连忙拿起帛巾为赵之海擦拭着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营外的戎人正准备攻击秦军大营,却奇怪的发现秦军并未出营迎战。

    对于方才给自己兵士造成极大麻烦的秦兵小方阵,摩南虎与手下将领商议良久,知道秦兵碍于地形,那些方阵不仅仅单薄而且不能行进太远,一旦行进到一些崎岖不平的地方,便会露出破绽。

    所以摩南虎在攻击秦营前下令,让兵士务必吸引秦兵方阵离开大营,再将其分割包围之后予以击破。

    但当兵士们径直来到秦兵大营前五百步距离后,却发现那排木墙后的秦兵只是在墙后注视着自己,并无出营的打算。

    终于,在相持良久之后,摩南虎便下令让三千兵士向秦军大营冲去。

    而墙后的秦兵弓箭手也待到戎人相距百步时,向戎兵大队攒射箭矢。

    两边的人马围绕着营前木寨墙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

    一时间,天空上飞窜着密密麻麻的飞矢,飞矢下展开的则是双方近身的搏斗,木寨墙后的秦军排成细长的阵列,数排长戈兵士排成一线,从木墙上巨大的孔洞中对着木墙外的戎人不断抽刺,前排刺完后排再刺,前排倒下则后排顶上。

    依靠营墙而战的优势便是戎人再也无法绕到秦兵身侧击杀毫无防备的秦兵,只能从正面与秦兵相搏杀,这就让相较戎人棒斧更加长的长戈杀伤力剧增。

    一方兵器占尽优势,一方兵士勇武异常。一时间,两军便在这窄窄的木墙两侧僵持不下。

    在两军将士杀了个昏天暗地之后,待到夕阳再次西下,戎人才留下了一地尸体,缓缓退却。

    秦军营墙的两侧,已是被鲜血涂抹成暗红,原本木质的营墙也由木头的本色变为了黑色,在夕阳下显得无比沉重。

    下午的大战,戎人曾数次杀入营内,但都被激起死志的秦兵杀退,而激发死志的因由之一,便是军侯谢韫。

    那谢韫本是带兵守卫着后营,在前营遭受戎人攻击不久后,他便被调至前营增援,而后营则交给了上将军的千人亲兵卫士。

    谢韫来到前营后并未直接安排与戎人交战,只是在大军身后做预备军队使用。

    但在一次戎人突入营内的战斗中,谢韫提起长戈,大叫一声,同时与冲到近前的四名戎人接上了手。

    秦岚兵士,本就以武闻名大秦,而秦岚谢家,更是秦岚郡武功翘楚,虽然其家主爵位并不高,但谢家在五百余年间也曾出过无数良将,所以在整个秦国早已是闻名遐迩。

    谢韫作为谢家家主的幼弟,今年刚刚年过而立。但以此年纪做到了军侯也是凭借着无数军功累积而成,又岂是一般贵族凭势升迁所能比拟。

    只见这看起来有些瘦弱的谢韫手持长戈,竟然同时能够架住两名戎人的齐力砸劈,这让他手下的兵士们感到心振不已。

    不仅如此,谢韫手中的长戈上下翻飞,直打的与他交手的两名戎人连连后退,直到又有两名戎人加入战局。

    谢韫见有四人围攻自己,不怯反喜,大喝一声“来的好”,便顺势躲过一人牙棒的斜劈,倒在地上翻滚间便将手中的长戈刺入那劈棒戎人的咽喉。

    但此时,其余三名戎人也一同从三个方向挥棒向他再次击来。

    谢韫无力躲避,但却不退反进,用一只手提起长戈稳住身形,另一只手迅速抓住面前戎人胸襟,用力一扯,便将他挡在自己身侧。

    “噗,噗”只听两声闷响同时传来,却见正是其余二人的牙棒中一棒击在谢韫拉来的那戎人身上,一棒击在谢韫的腰间。

    谢韫以身犯险,就等着戎人的牙棒落下。

    眼见良机已致,哪里还会等着机会稍纵即逝,便单手操矛斜刺里刺将出去,只听“噗嗤”一声,正刺中面前一名戎人的心口之中。

    纷乱嘈杂的战场上,但凡目所能及看得见谢韫的地方,无论秦兵还是戎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那位天神般的将领。

    就连谢韫身前唯一剩下的那名戎兵,也是一时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

    电光火石之间,谢韫以一敌四,当场诛杀两人,活捉一人,此等壮举让秦戎兵士都暗自心惊不已。

    谢韫丢掉手中所抓已经被击倒昏迷的戎人,又将长戈猛地从已死的那戎人心口收回,便从嘴里大口大口的吐出鲜血。

    数息过后,他的口中再也吐不出什么来,谢韫这才“哈哈”大笑起来。

    “来吧,你们这些蛮夷之辈,我谢韫巍巍丈夫,却被尔等用妇孺羞辱,不报此仇誓不罢休,来啊,来战啊。”

    说罢,他提起长戈正要刺向面前仅存的戎人时,却突然眼前一黑,仰面倒在了地上。

    谢韫的兵士正在近前,眼见谢韫倒地,便高声齐喝冲将上来,将谢韫面前的戎人戳死当场。

    近前秦兵士气大振,而戎人兵士却心胆俱丧,此消彼长之间,奋起反击的秦兵便将戎人悉数赶出营墙。

    暗夜以至,疲惫而又腹空饥饿的秦兵在大营中躺到了一地。

    大营,又恢复了宁静。

    当赵之海再一次的苏醒过后,全军又杀了五百匹战马做成肉糜让将士们饱餐了一顿。

    从尹芳到普通的伙头兵以将,所有人都知道,恐怕这里的每个人都将会死在这异域山野中了。

    这顿饭虽然尽是肉糜,但兵士们吃到嘴里竟如同嚼蜡。

    不知是谁领头唱起了《无衣》。

    片刻过后,秦军大营中尽起袍泽慷慨赴死之声。

    《无衣》唱罢之后,这营中军士们便又合唱起了家乡小曲。

    是夜,秦音缈缈,响彻天际,一宿不绝。

    交交黄鸟,止于棘。彼苍者天,亡我袍泽!如可替兮,我愿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彼苍者天,断我同戈!如可替兮,我愿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彼苍者天,殁我良人!如可替兮,我愿其身!

    ......

    第二日天色刚亮,尹芳看着眼前仅余的六千多军士列成步阵,隔着营墙看向前方再次涌来的戎兵。

    六千秦兵,人人带伤,口无语,杀气滔天。

    今日一战,便是死也要拉一个戎人来给自己垫背。

    而秦军阵后,挂着数车的马肉干,而这些还未干透的肉脯是营中伙头军们昨夜在大军歌声中连夜赶制出来的。

    今日一早,赵之海便向全军下令,若是兵士们战后能活,则自行取食肉干,若是死绝,则去了阴间,也会做个饱死鬼。

    至于那数百的伙头军,早就在今日一早便找到武器,手持长戈,列在了军阵的最前列。

    六千兵士中,也只有他们没有伤,没有伤的他们便要去保护那些保护过他们的同袍兄弟。

    哪怕这是第一次,哪怕这是最后一次。

    赵之海坐在大营中间临时搭起的将台之上,面沉似水、目光冷峻。

    今日,他在亲卫的搀扶下亲自坐镇。他要亲眼看着秦岚儿郎们杀身许国。

    冲锋的戎人越来越近,那些手持牙棒石斧的戎兵嘶牙咧嘴的呼喝着,似狂风般卷集而来,眼见就要逼近营墙。

    而秦军们也已经端起长戈,弓箭手早就将手中的弓拉满,只待一声令下,便要将那充满仇恨与决绝的箭矢射将出去。

    可就在此时,远处树林中那戎人冲出之地突然响起一片喊杀之声,冲锋而来的数千戎人在惊愕中纷纷止步回头看去。

    这异变突如其来,如同突然静止般的山水画卷,从动到静,恍若瞬间,又如永恒般刻在了大营前准备决一死战的秦军将士眼中、心中。

    赵之海在中军将台之上也听到了远处树林里的异动,只见他眉头轻挑,目光中瞬间闪现出了一丝精光。

    他伸出手来,抓住将台上的围栏,奋力地想让自己站起身来,看一看远处究竟发生着什么。但努力了数次,终于没能成功,依旧“稳稳”坐在将台之上。

    营前的尹芳和身旁的兵士们一样,此刻也愣在当地,不知所措。

    “将军快看”!

    这时大营内位于左侧山坡旁的众兵士纷纷指着山坡之上向尹芳喊道。

    尹芳抬头看去,只见数人手持一面硕大的黑色玄武大旗站在高坡之上,远远向着秦军大营望来,还有一人手持令旗,不停的挥舞。

    “速叫传令兵来,速叫传令兵来。”尹芳瞬间明白,山顶上的人是向他们传递着旗语。

    正在这时,远处树林内响起“呜呜”的号角声,尹芳听得出,这号角正是戎人退兵之令。

    随着传令兵至,尹芳便明白了山上旗令所语:此刻有一路秦军正在袭击戎人本阵,请自己这方速速派兵夹击。

    尹芳正要回到中军,请求赵之海将令。

    却转身看见从中军飞奔而来一匹战马,战马上的人边跑边高声喊道:“上将军有令,全军突击,斩杀戎酋。上将军有令,全军突击,斩杀戎酋。”

    尹芳看到这里,哪里还会犹豫,提起手中长戈,高声叫道:“弟兄们,援军已至,随我杀敌啊。”

    说罢,第一个冲将出去。

    秦兵从已知的绝望到希望重现,从大悲再到大喜间顿时气势如虹,竟有将士提起长戈哈哈大笑着冲杀出去。

    中军将台的赵之海见六千健儿杀出营寨后,口中喃喃说道:“天不亡我,天不亡我。”

    说罢,一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

    偌大的营盘,前日还有一万五千人守卫,而此刻却空空荡荡,如若无人一般空寂。

    空寂的大营中央,竖立着一座高高的将台,将台上的那位本是正值壮年的将军,手中托着金色的头盔,一头白发随着山风飘荡。

    他等了一夜,等着自己心中唯一的希望,等着六千秦岚儿郎能够活着的希望,直到一头黑发等到了白。

    摩南虎收拢败军向西退去后,两路秦军终于相交。

    活着的一方看着前来营救的另一方,喜悦的兵士们脸上竟然同时生出了古怪之色。

    援军中的兵士们大都操着原州方言,所穿衣服竟然五花八门,甚至穿着秦军黑色战衣的兵士不足一半。

    而秦岚秦军却虽然都穿着秦国战衣,但都破衣烂衫,让人看去狼狈异常。

    无论怎样,在明白都为秦人,都是袍泽之后,两边军士纷纷相拥在了一起,更有甚者抱起援军嚎啕大哭起来,这让不少将士眼红泪目,心下黯然。

    尹芳遇到了吴勐,两人在合力砍杀了一名戎将之后,相视一笑,便都默然不语。

    良久过后,那吴勐才道:“尹大哥,我来迟了。”说完便要跪在地上向尹芳以礼谢罪。

    尹芳赶忙托起吴勐激动道:“不迟,不迟,不迟”。

    连说三声“不迟”后,便低下头去,泪流满襟,任由吴勐搂住自己的肩膀。

    不多时,一名尹芳从未见过的,有些瘦高的青年文士走向了二人,那人低头施礼道:“大秦玉霄关副将,五百主樗里骅见过二位将军。”

    听此人一番话说完,尹芳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一旁微笑的吴勐问道:“吴兄弟,这位是?”

    吴勐上前一步,托起一旁施礼的樗里骅对尹芳说道:“尹大哥,月前你我二人还在西京时,曾听闻玉霄关平叛之事,尹大哥可还曾记得?”

    “啊”尹芳看着面前的文士,一脸的不可思议道:“吴兄弟,难道是他?”

    看着吴勐点点头,尹芳惊声说道:“原以为樗里兄弟怎么也都有而立的年纪,却未想过如此年轻。”

    说罢尹芳便要向樗里骅行礼,这让吴勐和樗里骅都吃了一惊,樗里骅连忙向外闪身,而吴勐则托住尹芳的手问道:“尹大哥,这是为何?”

    那尹芳对着樗里骅说道:“樗里兄弟,尹某一生戎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这近万的兄弟如若身死他乡,那便是我这庸才所害。樗里兄弟救了大家,尹芳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说完后作势又要施礼。

    樗里骅连忙托住尹芳说道:“尹大哥不必如此,尹大哥为校尉我只为五百主,尹大哥世爵公乘而樗里仅为大夫,尹大哥年岁长我近两轮,樗里怎敢受您之礼。都是大秦军士,不必言谢。”

    说完樗里骅又转头看了看听着自己的话点着头的吴勐又说道:“尹大哥,这几日贵军的情况吴大哥已经对我告知,贵军在粮秣断绝之下,摆脱戎人追赶 ,在这崇山峻岭中连续行军数百里,这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迹。樗里深感敬佩,尹大哥又怎能妄称庸才。

    当今之际,还请尹大哥引我去见上将军,将兵士们送往玉霄关,再做他图。”

    尹芳怔了怔神,他明白樗里骅所讲确是正理,连忙命令兵士息兵回营,引着樗里骅去了中军大营。

    ......

    又一次,明月升上了天际照在玉霄关楼之上,让这座雄关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宏伟,玉霄关内外躺倒了一地的兵士,呆呆的看着关楼上的玄武大旗屹立在群山之巅。

    昨夜此时,他们还唱着秦歌,幻想着自己的亲人。没有一个人曾经想到过,今日还能看到那动人的、皎洁的白月光。

    关楼之上,赵之海睡在原本属于韩云,后又属于马元的那间屋内。

    但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眠,原因是只要自己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浮现出萧关城下那些悲呼哀鸣的百姓,那些被自己作为弃子的万余将士绝望的眼神和痛苦的目光。

    甚至,他看到了木牢关下赵之栋和两千勇士在叛军和戎人的夹攻下一个一个倒在地上。

    此刻的赵之海陷入深深地自我否定和万念俱灰之中,以至于此刻的他看着面前忙碌着端茶倒水的马元竟然忘记了这是张孜彧还是顾道远的外甥了。

    但他还记得那封发往西京的玉霄关除叛战报,正是这个马元和日间见过谈吐不俗的樗里骅二人将玉霄关从戎人手里救了回来。

    “元儿。”赵之海轻声唤道。

    见马元还在一旁自顾自的忙碌,赵之海皱了皱眉后,便又自嘲般的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马元。”

    “啊,末将在。”

    那马元听闻赵之海唤自己,一紧张竟然将手中的沸水浇到了自己的手指之上,顿时吃痛又不敢叫喊,便面红耳赤的立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