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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6章

    漫长的夏日过去,第一片叶子悄然落下之后,没过几日长安城便有了秋日的萧然气息。

    监察司经过一个轻松的夏季之后,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年前巡察、总结的工作。

    魏潜把今年巡察的时间提前了几日,带上崔凝南下。

    崔凝长到八岁之前极少下山,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山脚下那个小镇,根本不知道自己师门究竟在何处,好在及时找到了大师兄。

    监察司巡察工作主要是把各地大案卷宗提走,在提走之前,须得先审一审是否有错判漏判。

    这项巡察的结果是当地官员政绩考评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因此魏潜他们所到之处,十分受礼遇。

    江南道富庶,交通往来便利,人多了,接受的信息多了,人心便越加复杂,因此江南道的案子一向是最难理的,繁杂不说,大多数犯人还特别有脑子。

    这两年江南道巡察都是由魏潜负责,他办事的效率和精准,当地官员颇有体会,且更有体会的是,这人拒绝一切应酬,到了地方便让人把案宗全搬走,然后把自己关在屋里直到所有东西看完。

    他虽然不像其他巡察使那般特别喜欢明察暗访,但却是所有监察使中最严苛也最难对付的一个。

    “五哥,咱们直接到官衙吗?我监察司其他人说要暗访才管用啊。”崔凝疑惑道。

    魏潜道,“先去官衙,暗访也是要访的,但若是被人知道便不算暗访了。”

    天色熹微,官道上尚无多少行人。

    魏潜驱马在她身侧,继续说道,“能到江南道为官的人,不是有背景便是格外精明,若叫他们知道我有暗访的习惯,定会在我还没有来之前便将涉及冤假错案的人处理掉。他们知道我只喜欢看案宗,便会将大部分精力放在编写一个毫无漏洞的案宗上。”

    毕竟,杀人灭口要承担的风险太大了,如若能用别的办法瞒过去,谁也不会轻易动手。

    不是魏潜太自傲,他看不出漏洞的只有最真实的案子。因此他一般的做法是,先将案宗全部过完一遍,在直接从中挑出疑案随机进行重审或者暗访直接收集证据。

    经过一两年的巡察,大多数官员都知晓他的实力,但是人啊,总有侥幸心理,这些从众多士人中脱颖而出的人,也总觉得自己比旁人更聪明。

    崔凝问,“五哥可曾遇见过特别不配合的官员?”

    旁边的监察使道,“这个我知道,远的不说,就说去年吧!我跟着魏大人到了大坪县,大人还依往常一样把所有案宗都看了一遍,那知县也十分配合,正当咱们觉着一切顺利的时候,知县竟然半夜带人去纵火烧掉所有案宗。”

    这监察使约莫二十岁出头,是魏潜从一处调来的,名叫路平心,是个十分活泼爱说的性子,讲起事情来简明扼要条理清晰又跌宕起伏,崔凝听得津津有味。

    “烧了!五哥是不是查出他纵火的证据了?”

    路平心道,“可不止如此!魏大人用了半个时辰便找到他纵火的证据,却没有急着揭穿,而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三天!”

    崔凝见他故意卡住,连忙催促道,“快说快说!”

    “大人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竟把所有卷宗都默写了一遍,等审查一结束又甩出那知县纵火的证据,并道‘你下回放火大可以提早半年放,烧了一了百了,最多被撸个官罢了,不像眼下数罪并罚,这条命……哦,你恐怕也没有下回了’。”

    彼时魏潜说话的语气诚恳的很,真是不能更气人。

    路平心学得三分像,已把崔凝笑得不行,“那知县怕是不知道五哥素来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才想着在五哥接手之后毁掉案宗吧!”

    她笑罢看向魏潜,“我以往总以为五哥满身正气,说话从来都是正儿八经的,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面。”

    崔凝刚到清河不久的时候,总觉得魏潜像是大一号的崔况,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熟悉之后才发现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性情。

    崔况那一张嘴毒的很,动辄气死人,魏潜是真的正经持重,连说情话都十分正经认真,寻常说话并不爱调侃也不刻意嘲讽,她倒是真没料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概是写了三天案宗,心气不大平。”魏潜笑笑,其实他小时候很活泼,嘴也伶俐,只不过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性情就变了,那之后有好几年的时间,成年累月不说话不笑,只知道看书。

    他那时候的想法有些天真,总以为往自己脑子里塞更多东西之后,原本的记忆占的位置就会变少,心里的阴影和恐惧就不会那么多。

    过去的很多年里,他以为很有成效,直到遇见崔凝。体会到有她陪伴时的轻松愉快,才明白过去那些年只不过是在自我压抑而已。

    “要进城了!”崔凝抬头看见近在眼前的熟悉建筑,心中百味具杂。



    第246章

    江南一带与北方的建筑风格迥异,不是那么大气开阔中规中矩,但错落高低的黛瓦白墙玲珑韵致,尤其是在烟雨蒙蒙的时候,更是将诗情画意体现到了极致。

    晨光熹微,城门半掩在雾里,与崔凝整日在山中看的景色极相像。

    道衍也是轻轻一叹。

    自打魏潜说要带崔凝来师门查找线索,她每天都暗暗盼着这天,可是越走近,她心里就越害怕。师门种种恍若昨日,她很怕看到萧条破败的道观和满地无人收敛的尸身。

    一行人昼夜兼程,比预计提早三四天赶到,他们进城之后并未直奔官衙,而是寻了个不打眼的客栈先住下。

    待随行来的其他监察使各奔下辖的县城之后,魏潜和崔凝便在道衍的带领下悄悄往道观去。

    上山的路上,道衍才说细细说出当年遭遇的事情。

    道观遭屠的当天晚上,观主留下一封信悄然离开,信中说有人拿了他有事离开,他这一去,归期不定,要他们师兄弟不许找他,明日便下山各自谋生,莫留在观里蹉跎岁月。还交代道明带着阿凝往南去,悉心抚养长大,再给她寻个好人家。

    道衍第一个看到了书信。

    “师傅拿出他珍藏的壶,泡了他平日里最舍不得喝的茶,我心中便有些不好的预感。”道衍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探那茶壶还烫手,知道他尚未走远,便将书信塞给道明,匆匆去追。”

    “往深山里的路有无数条,下山的路却只有一条,师傅眼神不大好,天色又已擦黑,我思忖他不会去钻小林子,便顺着大路追去。”

    道衍追到山下正看见一辆马车驶开,他们这个道观就算是白日里也难有一两个客人,更陌生入夜之后了,道衍笃定那马车定与师傅有关,便毫不犹豫的追上去。

    “我一路追着马车二三十里,终于在一个驿站附近将他们堵住。对方有十几个人,个个看上去都是练家子,师傅在车里呵斥,叫我立刻回去。他整日不着调,像没脾气似的,何曾这般疾言厉色过?”

    道衍越发觉得不能就这样放他们离开。

    整个道观,武功最好的便是道衍,若他拼上性命以一己之力与十余个高手对决,虽不一定会赢,但留下他们大半人的性命还是不在话下的。

    只是道衍听出师傅言辞中的急躁,便没有动手,而是等他们离去之后,顺着沿路的痕迹悄悄追踪。

    然而,进了江宁之后便如石沉大海,杳无痕迹了。

    道衍在江宁盘桓数日仍是没有任何进展,思来想去只觉得一人计短,便决定先回道观里与师弟们商议商议。

    “可是等我返回……”道衍声音突然哽住。

    他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缓了好一会才道,“道观被烧,师弟们也都不见了,我下山去打听一番才知道,就在我离开的下半夜道观遭歹人屠杀,夜里大火冲天,等官衙的人赶到查探之后便将尸体就近掩埋。”

    道观里人人习武,不过大都是半吊子,除了武功高超的道衍之外,也就道明尚可了,遭遇大批高手夜袭,他能一个人全身而退,却绝对护不住其他人。

    道衍心里难受至极,想起那天师傅勒令他回道观的情形,更是无数次骂自己蠢。倘若当时就听师傅的话立刻返回观里,结果至少比现在好的多!

    崔凝已经哭成个泪人,耳边嗡嗡,脑子里全是浆糊,只有下那血流成河的画面煞是清晰。

    “尊师是何身份?”魏潜问道。

    道衍道,“师傅的身份,只有我和道明知道。他是太宗时的武将,太宗有个谋略过人又十分善战的女儿,她麾下六部,其中有两支很厉害的娘子军,三路正规军,另有一支辅助作战的神秘军队。”

    “这支军队人数不过百数,却全都是绿林高手,个个都有以一敌百的实力,经过各种配合训练之后,这支军队所向披靡,所到之处绝无败绩。而我师傅就是这军队中的一员。”

    “后来公主仙逝,她所统领的三个正规军被并入其他军队,娘子军解散了,各有各的小日子,而师傅所在的这支神秘军队却不知所踪。我这几年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人在打这支军队的主意?可师傅都已经年逾过百,其他人年纪应该也很大了。再说,若有人想请他们出山,更不该灭人满门吧!”

    魏潜倒是记得这支军队的威名,也曾听过一些不知真假的传说,“据闻,当时平阳公主招揽武林高手建立这支军队的时候,曾经承诺那些人,只要是他们打下来的地方,给他们半天时间拿走金银珠宝,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绝不会有人阻拦。当年这些人凭自身之力攻下的地方甚多,如果传言是真,他们的财富不可估量。”

    崔凝别的没听进去,就这最后一句听得十分明白,当下便道,“不能吧,师傅他可抠了,咱们观里快揭不开锅的时候,他也是饿的一脸菜色,躺在在榻上直哼哼。”

    “小阿凝,这个就不必说了吧!”道衍觉得分外尴尬,一帮子青壮年的徒弟竟叫自家师傅饿成这样,说出去着实丢人的很,可事实上,是师傅他老人家嘴太叼,特别难养活。

    崔凝讪讪,“反正我是不信师傅有钱。”

    “依大师兄所言,尊师应没料到师门的遭遇。”魏潜仔细分析他留下的那封书信,倘若他知道事情危急,定不会只留下一封书信,而且还叫徒弟们次日下山另谋生路,“我猜测,他知道自己手里有某些人想要的东西,认为自己跟那些人走了,师门尚算安全,却不知对方如此丧心病狂。”

    崔凝喜道,“五哥,你是说师傅应该有可能活着?那些人没有在师门寻到想要的东西,就只有问师傅了!师傅一天不说就一天不会有生命危险,对吧?”

    是这个道理没错,但……

    魏潜不忍心打击她,只好道,“是有这种的可能。”

    道观被灭门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当时又被衙门的人清理过,恐怕已经没有任何线索了,魏潜带崔凝前来,主要是圆她一个心愿。

    五年前魏潜并不是负责这里的巡察使,但他曾经私下找过这个案子的卷宗,却发现在监察司根本没有备案。

    这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在监察司巡察使到来之前,卷宗被刑部先一步提走;另一种可能是,官衙根本没有立案。

    这样大的惨案是瞒不住的,知县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胆子,应该是刑部将此案提走暗中查证去了。



    第247章

    山雾蒙蒙,片刻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以往崔凝最爱在这样的天气与二师兄窝在草堂里煮茶赏雨,悠然惬意,可如今只觉得满目萧然。

    山门仍然屹立,然而再往上走只余断垣残壁,墙上被大火焚烧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院子里的荒草已经及腰深,已然看不出当年的面目了。

    崔凝木木的站在前院,魏潜默然替她撑起伞。

    他垂眸,看见她嘴角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怎么都张不开嘴的样子,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入怀里。

    魏潜的体温慢慢透衣传过来,温暖着她如坠冰窖的身体。

    这个时候什么语言都显得太轻飘,他搜肠刮肚都想不出只言片字来安慰她。

    “大师兄。”许是温暖的怀抱给了崔凝勇气,她用嘶哑的声音道,“师兄们就在这个院子里一一倒下,二师兄携着我杀出重围,把我送进从书楼的密道,然后放火……烧了书楼和……和他自己。”

    道衍与崔凝见面之后都刻意避开聊那天的细节,即便说起来,也都是轻轻带过,那一天夜里是他们不敢触碰的伤口,然而今日重回故地便是为了查找真相,那些不想说的话不想记起来的事,终究是要面对的。

    山雨越下越大,不一会儿遮天连地,成了密密的雨帘。

    崔凝沿着山路缓缓上行,带着魏潜来到了那个书楼。整座道观就这里焚烧的痕迹最严重,若不是书楼有一半是山体,恐怕如今连个残骸都找不见几块。

    “大师兄,二师兄能逃生吗?”崔凝看向道衍,“如果是大师兄被大火困在此处,能不能逃走呢?”

    崔凝一厢情愿的认为,他们武功高,应该有机会逃走。

    道衍不语。

    身处火海,前有追兵,后无退路,恐怕得要插上翅膀才能脱身吧!

    崔凝伸手推了推墙壁,严丝合缝,仿佛没有那个密道似的,而打开石门的机关已经不知去了何处,“你说,二师兄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呢?”

    魏潜站在入口处环视一圈,将伞收起,靠放在墙边,而后沿着墙壁细细查看。右手边的墙壁上乌黑一片,还有许多残存的木支架,显然当时这里火势最大,应该是原来摆放书架的地方。

    书架残骸一碰即碎,脱落之后露出斑驳的石墙,崔凝看过去,赫然发现墙上的剑柄!那剑柄已经被灼的漆黑,和烧过的木头混在一起。

    魏潜掏出帕子裹住剑柄,用力拔了一下,剑竟然像长在石头里似的,纹丝不动。

    “这处应该是密道机关。”魏潜试了试,发现是墙壁里面有什么卡住了剑身。

    道明不和崔凝一起走,有可能就是为了挡住追兵,破坏密道机关。但是这件事情的疑点依旧颇多,譬如他放火难道仅仅是为了阻拦追兵吗?还有,这一切看起来都是突然发生,崔凝被独自放在密道里,他又怎么清楚崔家人来,并且能找到她?

    魏潜记得之前听崔凝提起过,崔玄碧告诉她,道观提前来了消息让崔家人来接她,而且给了一幅密道图。

    可是方才上山时,道衍说到观主留信中特别嘱咐让道明好生将崔凝养大,这说明他似乎也不知道有人提前递了信去崔家。

    这个递信的人究竟是谁?

    就目前来看,最有可能是道明!因为是他把崔凝放进了密道。当然,也有可能是某个人提醒他这么做的,然而如今他已经在大火里灰飞烟灭了,再也不能开口告诉他们实情。

    魏潜看了哭成泪人的崔凝一眼,没有将这个猜测说出口,只是回头问道衍,“二师兄在入道观以前是什么身份?”

    道衍道,“听师傅说,是个占山为王的匪徒。师傅云游四方时曾在他山脚下搭了个棚子,住了小半年,两人就熟悉起来了,后来师傅离开,他就散了寨子随师傅一起回了道观。”

    魏潜又问,“为匪之前呢?”

    道衍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师傅没提起过。”

    道观里的每个人都有前尘,每个人的前尘往事中,都不是现在这幅模样。

    道衍脾气大又容易暴躁,宛如一尊怒目金刚,但实际上真正凶恶的是那个风流不羁、翩然出尘的道明,见过道明的人都说他洒脱不羁,未做道士前定是大家族出来的纨绔子弟,可真正的纨绔子弟却是那个满嘴规矩、碎碎叨叨的道清。

    他们忘却前尘,皆是因为伤了心断了念想,平日里大家从不问起对方的过去,道衍自是只能知道个大概。

    “我以为师傅被人绑走,应该与他从前的身份有关,便猜测是长安某个野心勃勃的人所为,可是蹲守了数年,竟毫无所获,我实在想不通。”道衍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他本来就不是多聪明的一个人,这些年在长安没头苍蝇似的乱查一通,让他心里堆积的怒气和痛苦越来越多,每次都要去深山里与野兽搏斗的筋疲力尽,稍稍宣泄,回到长安再偷偷的看一眼小师妹,如此这般,才让他坚持到现在。



    第248章

    一切疑点都证明崔凝的二师兄极有可能早于所有人之前得知道观会遭难,而他出于某种原因,并没有提前告诉其他人。

    崔凝身在局中,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而魏潜在没有查清道明不得已的理由之前也不打算说破。魏潜能从崔凝平日的言语中听出,这个二师兄在她心目中如兄如父,贸然说出这一疑点,定会让她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直到天色擦黑都没有停下。

    魏潜冒雨把道观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正如他之前所想的那般,大火焚烧,又时隔多年,已经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然而,当崔凝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满怀期待期待的问他有没有找到有用线索的时候,他沉默着点了头。

    这些年,崔凝虽然一直认真的做好每一件眼前事,但始终像活在梦里一般,直到今日重回道观才有了真实感,好像飘飘荡荡的游魂终于脚踏实地了。她心里莫名安定下来,哪怕这时候的痛苦更甚从前。

    “山下可有客栈?”魏潜是不在乎在这里将就一夜,可看崔凝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就心生不忍。

    道衍道,“以前有,现在就不知道了。”

    这里不近官道,又不是去哪个要地的必经之路,客栈开在这里显然不会有什么好生意,以前山脚下的小镇子上倒是有一个,但也快倒闭了,道衍多年未归,哪里知晓它还在不在。

    “我想把它带走。”崔凝指了指插在墙上的剑。

    “我试试吧。”道衍撸起袖子握住剑柄,运劲去拔。

    可惜那剑始终稳稳的在原处。按道理来说,当初道明能够用劲力插进去就肯定能够拔出来,只不过正如魏潜所言,里头可能是被机关卡住,想要把剑弄出来可不容易。

    崔凝抿了抿唇,“大师兄,算了吧,师傅说过万事莫强求。”

    她想,可能是物随主人吧,这把剑稳稳当当的插在这里,就如二师兄那天纵火时决绝的样子。

    道衍叹了口气,“好。”

    崔凝说的十分洒脱,可是魏潜分明看见她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三人个人冒雨下山,魏潜生的高大,那伞在他手里看上去小的可笑,可是与他共撑一伞的崔凝竟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湿。

    到了马车里,崔凝才发现他身上几乎湿透了。

    如今已经是入秋,山里入夜之后寒气更重,崔凝担忧道,“五哥,你别吹风了,让我大师兄赶车吧。”

    “看把你给操心的!”还沉浸悲痛的道衍顿时觉得更不好了,合着他这些年净是做牛做马了!

    道衍武功高强,做什么力气活都仿佛轻而易举,他长得不算高大,至少比道明就矮了大半个头,但是奈何道明生得文质彬彬,而他一看就是一把子力气的人,所以崔凝小时候就经常说“二师兄那个太重让大师兄来提”、“屋顶漏了等大师兄回来补”、“水缸里没水了等大师兄回来挑”……

    道衍怀疑,以前在崔凝心里头,他合该挑水浇园、耕地种田,而她二师兄就合适在家里给她扎扎小辫、讲讲故事。

    魏潜哪里能想到道衍一瞬间心理活动这么多,只是坐在车门处回头问崔凝,“冷不冷?”

    “不冷,五哥冷么?”崔凝摸摸他的手,觉着还算热乎。

    道衍这下真坐不下去了,“你进来吧,我去赶车,这里我比你熟。”

    魏潜想想也对,就不再客气,干脆应了,“也好。”

    山下距离镇子不过六七里路,只是雨天路途难行,赶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一片。

    时过境迁,可谁料想当年那个冷冷清清的小客栈竟然还没倒闭!连当年的桌椅都不曾换过几个。

    那老板娘望着上门来的三个人,激动的不能自已,“客人是吃饭打尖还是住店?”

    刚刚从破败的师门出来,道衍本就心情不大顺畅,一听她不过脑子的问话顿时更毛躁,“这黑灯瞎火的打什么尖,住店住店!三间客房。”

    “咳,那个……”老板娘面露难色,“房间嘛肯定多得是,只是被褥不够,要不客官委屈委屈挤一挤?”

    “有几床被子?”道衍问。

    老板娘见他凶神恶煞的模样,颤巍巍的竖起两根指头,“只是今夜里下雨,必定冷的很,盖一床怕是不够。”

    道衍怒道,“你意思是叫我们三人挤一个被筒?!看不见还有个小姑娘吗?”

    老板娘难得遇到有客人上门,一腔无处使得热情总算有发挥的余地,她笑的很是爽朗,“这也不难办,小姑娘要是不嫌弃的话,不如与我那处挤挤?”

    崔凝见老板娘不过三十上下,风华正茂,也不涂脂抹粉,浑身收拾的干净利索,一张清清秀秀的脸显得十分面善,心里便生不出什么恶感,“要不我与她挤一晚上?”

    魏潜问老板娘,“可有炉火?”

    老板娘忙点头,“有的有的,只是炭不太好,容易冒黑烟。”

    “那不必麻烦掌柜了,有劳准备被褥和炭火,一间客房。”魏潜并不放心把崔凝交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尤其是半夜睡着时肯定毫无防备,“大师兄觉得呢?”

    道衍对这些向来不挑剔,但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自然是赞同魏潜的做法,“你做主就好,我哪里都能睡一晚。”

    “那行!”老板娘很是痛快的应了一声,在前头领着他们去了一间房中。

    房间不大但是家具齐全,看上去也颇为干净。

    待那老板娘去准备东西,道衍就开始教育崔凝,“还做官呢,出门在外都不带个心眼!这老板娘一个女人独自守住了一家店,能是个简单人吗?”

    “我瞧着她有些面善。”崔凝小声道。

    道衍恨铁不成钢,“人心隔肚皮你懂不懂?”

    “不是,大师兄,你不觉得她很眼熟吗?像是……那个……追着二师兄跑的那个红粉知己。”崔凝只是对这件事情记忆深刻,但是女子具体的模样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是刚刚乍一见那个老板娘,突然想起此事。



    第248章

    道明生的一副好模样,平日里追着他跑的女子可不少,道衍又有点脸盲,对那些女人根本没有任何印象。

    “大师兄,好像真的是她。”崔凝见过不少为了道明往道观里跑的女子,但是大多都只是为了饱个眼福,她当时年纪又小,对大多数人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只有一个女人,是二师兄唯恐避之不及的,“他以前占山为匪的时候,手下有个女匪……”

    “是有这么个人!”道衍记得此事,但完全不记得那女人长得什么样子了,“你确定?”

    崔凝摇头,“就是看着她突然想起来,要不我们想办法试试她?”

    “先不要贸然行事。”魏潜道。

    “客官,先喝壶热水。”

    门没有关,老板娘捧着一个大托盘直接走进来。

    道衍和魏潜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彼此眼里的惊讶。且不说魏潜武功怎么样,道衍却绝对是个高手,方才他们竟然没有察觉老板娘是何时走近。

    “客官可要用饭?”老板娘笑问道。

    魏潜看向她,问道,“都有什么?”

    老板娘笑意盈盈的迎上魏潜的目光,但很快又垂下眼睛,“只有面了。”

    “那就要三碗面。”魏潜道。

    “好嘞!”老板娘响亮应了一声便立刻退了出去。

    道衍跟出去,亲眼看着那女掌柜离开才进来,“这女人轻身功夫极好,可能真就是阿凝说的那个女匪徒。据说道明有六个得力手下,其中唯一一个女匪叫莫娘,江湖人称‘梁上燕’,以轻身功夫见长。”

    既然是道明的故人,那么应该会知道一些他做匪徒之前的事情,魏潜没有想到这次行程竟然会有这么大收获。

    魏潜道,“轻身功夫好的未必就是梁上燕,她守在这里目的不明,先不要太冲动。”

    当初杀上道观的那帮人个个武功高强,焉知里面没有一个女杀手?若是那些人发现道观中有人逃脱,而故意在此处守着,等待幸存者返回道观,他们贸然暴露身份恐怕会招来祸患。

    道衍与崔凝深以为然,这才按捺住情绪,决定静观其变。

    热腾腾的面很快端上桌,上面绿油油的几根青菜,卧着一个鸡蛋,浓郁的香气飘散,三人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这可是用猪油下的面,香着呢!客官慢用!我这就去将炭盆端过来。”老板娘仍旧很爽朗,只是好像有些忌惮魏潜似的,说完话之后飞快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退出去。

    这么明显的事情,崔凝和道衍都发现了。

    “难道五哥的武功比大师兄还要好?”崔凝奇道。

    “不。”魏潜越发相信这个女人是土匪了,“一般做坏事的人见了我都难免心生忌惮,与武功高低没有关系。”

    魏潜那双眼睛太黑白分明也太清澈,与之对视,仿佛自己最肮脏不堪的一面无所遁形,一般人看着都觉得有些压力,更逞论那些惯做坏事的人。

    而魏潜之所以觉得那老板娘是个土匪而不是杀手,是因为一个以杀人为业、手上人命无数的人和一个以抢劫为生或许偶尔沾惹上人命的人,有着本质上的差别,魏潜的观察和感觉异常敏锐。

    道衍端起碗嗅了嗅,又用筷子沾汤放在口中细尝,“这面没问题。”

    冰冷的雨夜,有一碗热汤面,无疑是件幸福的事。

    三人确认面没有问题便不再犹豫。

    一大碗面下肚,崔凝撑的不行,正腆着肚子在雾里转悠消食,又听老板娘敲门,“客官,炭盆来了。”

    魏潜起身开门。

    老板娘端着炭盆进来,“这炭盆烟大,客官睡觉时切不要将门窗紧闭,得露点缝隙才行。各位赶路想必已经乏了,我这就提些热水上来。”

    她笑着把碗筷收了,退下去没有片刻,便又提着一大桶热水过来。

    魏潜舀了半盆,扭头便见崔凝瘫在椅上一动不动,遂笑道,“还不快过来洗脸。”

    崔凝原想着转一会儿消消食,可是连日赶路,吃饱喝足之后实在困乏,“五哥先洗吧,我太撑了,先歇会。”

    魏潜也不勉强,与道衍先后洗漱完,见她已经开始打瞌睡了,便将巾帕在热水里清洗拧到半干给她擦脸。

    崔凝倒是自觉,很是惬意的晃着脸配合他,可能因为太舒服,晃着晃着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坐在火盆旁烤袜子的道衍见这一幕,忍不住道,“你这也太纵容她了。”

    “应该的。”魏潜替她仔细擦完脸,又端了盆热水过来,挽起袖子附身给她脱鞋袜。

    道衍目瞪口呆,“你不是还要给她洗脚吧!”

    魏潜动作顿了一下,转脸看他,“这……似乎是有些不妥?”

    好像在大师兄面前这么随便的看她的脚,确实不大好,但是眼见她睡的这样香,又实在不忍心叫醒,一时间,魏潜陷入两难之中。

    魏潜左思右想,总不能让大师兄给崔凝洗脚,她已经快十四了又是他的未婚妻,就算大师兄愿意,他心里也有点不太是滋味,于是只好厚着脸皮道,“虽则我们还没有成亲,但想也不远了,看一眼也没什么打紧吧。”

    殊不知,道衍压根没有担心过这个,只是觉得一个男人给女人洗脚有些不可思议。

    道衍看他十分娴熟的给她脱了袜子,然后背对着自己蹲在地上,把那一双脚挡的严严实实,十分无语,心想这丫头光着屁股蛋子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道衍腹诽归腹诽,也并不能看见他的表情,但是只从背影动作看,就觉得他认真仔细极了。

    就算是极有耐心的道明,也从来不曾把崔凝宠成这样。

    道衍从来都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只要认为大方向上是好的,至于那些繁文缛节根本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因此他半点没有觉得魏潜看崔凝的脚有什么不对。

    魏潜犹豫了一下,见大师兄没有半点不满,又飞快将崔凝身上的外衣扒了,把人抱起来直接塞进被子里。

    道衍还在那儿兀自感叹,“顶天立地的大好男儿,竟能弯下腰给个姑娘洗脚!”



    第249章

    晚间。

    魏潜和道衍便在火盆附近凑合了一夜。

    次日一早,天方擦亮魏潜便醒了,他动了动脖子,转眼看见道衍也睁开眼睛,便压低声音道,“大师兄,我上山去转转,很快回来,你留下来照顾阿凝吧。”

    “可是有什么发现?”道衍立刻完全清醒了。

    魏潜道,“还没有,我想在走之前再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线索。”

    “好,你去吧。”道衍拿起火棍拨了拨炭盆,火稍微亮了些。

    暖融融的火光,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这几年间,他曾经偷偷回来过几次,每一次都痛不欲生,今次或许是因为有崔凝陪着,比之前好了很多。

    他没有亲眼看见当年厮杀的场面,这些年都很难捱,那么亲眼看着师兄们惨死的崔凝又是怎样熬过来的啊!

    道衍是在师门出事一年以后才找到崔凝的,他蹲在房梁上看着她一夜一夜被噩梦惊醒,看着她因为环境转变而格格不入时的茫然无措,看着她懵懵懂懂却依然不放弃查找真相,看着她抱着天真的想法接近魏潜……

    她一路跌跌撞撞,飞快的成长。

    道衍想起崔凝才长安坊间巷子里见到他的那一幕,她哭得涕泗横流,完全没有什么形象,跟三岁的时候一个样。当时他觉得既心酸又好笑,可现在想起来却只剩下心疼。回想崔凝在崔家的这些年里,不管是初时的茫然无措,还是后来渐渐适应,她又何曾哭得这样肆意过。

    忽然间,他就明白魏潜为什么会如此疼爱她了。

    确实是个可人疼的丫头。

    “既然来了,鬼鬼祟祟作甚!”道衍忽然压低声音道。

    房梁上轻飘飘的落下一个人来,仿佛没有丝毫重量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果然是你。”道衍面无表情的盯着那女掌柜,暗暗捏住一个暗器。

    “大师兄,我是莫娘。”昨天晚上她就认出了道衍,激动的一夜未睡,今早一见雨停了,便赶紧顶着两个黑眼圈便过来蹲着,生怕他们偷偷离开,“大师兄或许不记得我了,我是道明的……属下。”

    道衍想着魏潜叮嘱他们不要冒然行动,但对方主动找上门该如何应对?

    莫娘咬咬唇,仿佛下定决心一般,“他……还活着吗?”

    看着对方满怀期待的神情,道衍突然更不知道说什么好。

    莫娘见道衍不应,脸色渐渐失去血色,“他死了?”

    当初道明散了寨子,莫娘就一直紧随着他来到道观,他走到哪儿她便跟去哪儿,如此过了三年多。

    莫娘知晓道明不喜欢她痴缠,看见他冷漠,她也伤心,于是便只得隔三差五的去给他送点东西,再后来,他越发的出尘飘逸,也从不会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了,她却发觉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变的更远,当初在寨子里同生共死的日子恍若一场梦。

    莫娘伤心远走,想去个没人的地方静下心来仔细想清楚还要不要继续坚持,可是万万不曾想到,等到她回来竟然已经天人永隔!

    “是谁?!”莫娘情绪突然失控,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怒问,“凶手是谁!”

    崔凝在熟睡中被吓得一哆嗦,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晕乎乎的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没反应过来。

    道衍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道,“你先冷静一下吧。”

    莫娘像是泄了气般,颓丧的坐到椅子上。

    “怎么回事?”

    崔凝这时也反应过来了,但是没有人回答她。

    屋里安静极了,不知过了多久,莫娘才抬头冲崔凝一笑,“你就是当年被他一直带在身边的道凝吧,都长这么大了。”

    “你……”崔凝瞬间便明白了,自己并没有认错,眼前这个女人的确是莫娘。

    莫娘其实是有些嫉妒崔凝的,道明瞧着温和,像是个多情郎君,可实际心肠硬的很,仿佛他这辈子所有的温柔和耐心全部都用在了这个小姑娘身上。

    崔凝也想到了魏潜的提醒,但既然对方已经表明身份,她就不打算错过,哪怕她别有目的,他们三个人难道还制服不了一个人?更何况她的直觉告诉自己没有错。

    念头转过一圈,崔凝问道,“莫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出远门散散心,未料想,等我回来之后道观已经出事半年有余,打听之下才知晓竟然是有人屠了道观。”莫娘至今都能很清晰的想起那一瞬间的悲痛欲绝。

    在莫娘心里,道明是无所不能的,他所做的决定从来没有出错,在他庇护下的兄弟们从来没有出过事,所以在短暂的悲痛之后,她完全不相信道明已死。

    “我不相信,绝不相信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莫娘红着眼睛,神情无比坚定,“所以我就把这个客栈盘下来,在这里等着,我相信他如果活着就一定会回来。”

    道观里其他人的坟茔就在这附近,道观里如果有幸存者,一定会回来拜祭。



    第250章

    崔凝神色黯然,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二师兄究竟是生是死了。

    “二师兄他……”

    “我们回来也是为了查找有用的线索。”道衍打断崔凝的话,问莫娘,“你在他身边许多年,可知晓他在建匪寨之前是做什么的?家在何处?若是能知道这些,我们好去寻一寻。”

    道衍不是诓她,而是心里确实这么想的,他觉着魏潜问道明的身份背景就是因为这个。

    “他从未提起过从前的事,我只知道他以前是有钱人家的郎君,别的……哦,对了,老二肯定知道!”莫娘眼睛一亮,喜道,“老二从前就是他的书童。”

    崔凝相信二师兄出身极好,他擅抚琴、弈棋、品茶、赏花,虽然师兄们经常笑说他是穷讲究,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必是从小耳濡目染才能将这份优雅刻进骨子里。

    崔凝压抑内心的激动,问道,“你可知晓他在何处?”

    “寨子散了之后,老二就南行了,我只知道他去了剑南道,却不知具体在何处落脚。”莫娘倒是丝毫不气馁,“我明日便动身去剑南道寻人,我怎么早没有想到这个,竟白白耽误几年时间守在此处!”

    道衍想着长安有崔凝和魏潜,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道,“我与你一道去吧。”

    “也好!”莫娘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我这就去收拾收拾。”

    崔凝抓住道衍的袖子,“大师兄……你真要去剑南道?”

    道衍并不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此刻却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和不舍,叹息一声,抬手揉揉她的脑袋,“我去剑南道一年,不管寻不寻得到人都会回来。”

    打崔凝小的时候,道衍就不耐烦带她,每带一回都要去了半条老命,而崔凝也被折腾的像是刚刚从乞丐堆里捡出来似的。

    表面上看,崔凝与道衍不亲,但实际整个道观里最溺爱崔凝的人就是他,只是他不耐烦腻腻歪歪,从不会抱她哄她,可但凡她有什么要求,他就没有不满足的。而崔凝也打从心底把他当做父亲一样敬爱。

    “大师兄。”崔凝红了眼圈。

    “哭什么,我这瞧着那魏小兄弟对你极好,都快把你宠上天了,有他在,我也能放心走这一遭。”道衍不擅长说什么煽情的话,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别瞎想八想的。”

    “那大师兄要给我写信。”崔凝晃着他袖子撒娇。

    道衍不自在的拽着自己的袖口,“行行行,有话好好说,姑娘家要端庄。”

    崔凝道,“我不。”

    “这个大一个人了,端庄些好。”

    “我不。”崔凝撅起嘴。

    “咳。”道衍讪讪,“那不就不吧……”

    从前道衍就是这样,平日里总想学道清一样端着架子教育崔凝几句,可只要遇上她耍个小性子,他就会说“那成吧,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五哥呢?”崔凝这才有空问魏潜去向。

    道衍看她一头乱毛,催促道,“他天刚亮就出去了,估计快回来了,你赶紧洗漱洗漱,像什么样子!”

    崔凝吐了吐舌头,蹿到屏风后用凉水胡乱抹了一把脸,又给自己梳了个简便的道士头,尚未出来,便闻到了饭香味。

    崔凝走出来,正看见魏潜把油饼和鸡蛋汤放在桌上,“五哥!”

    “吃饭吧。”魏潜道。

    “五哥手怎么破了?”崔凝眼尖的看见他食指与中指两侧被蹭掉了皮,还往外透着血,“我给你包一下!”

    “一点小伤,一会儿血干了也就好了。”魏潜眼里带着笑意,示意她看榻上,“你看看那个。”

    崔凝回头,瞧见榻上搁着一柄剑,剑柄被火灼的漆黑,剑身却依旧锃亮如新,竟是二师兄插在墙壁里的那把剑!

    一瞬间,崔凝不是冲上去拿剑,而是一头扎进魏潜怀里,带着哭腔道,“五哥。”

    “嗯?”

    “五哥,你真好!”崔凝道。

    这腻腻歪歪的情形让道衍觉得牙根发酸,心里又忍不住有点羡慕,看着魏潜所作所为,他就明白自己为什么从来不招女人待见了,就他这粗拉拉的性子,也不怨入道门之前没一个女人瞧上他的。

    “镇子上有卖早饭的?”道衍实在受不住这气氛,开口道,“以前倒是没见过。”

    魏潜道,“那倒是没有,我见女掌柜还没起,便去后厨做了点,可能不好吃,先将就将就吧。”

    道衍一噎,瞧着盘子里金黄的葱油饼,忍不住问,“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魏潜很是实诚的道,“我不太会做坏事。”

    “哈!”道衍干巴巴的道,“看不出你还挺爱说笑。”

    “五哥手都伤了还做什么饭啊!”崔凝不顾他的反对,给他手指上了药,又用干净的棉布条包上,“下回可不能这样不爱惜自己。”

    这伤口一看就是取剑的时候磨的,也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竟将坚如磐石的剑给弄了出来。

    魏潜做的葱油饼一切都恰到好处,鸡蛋与面混合,葱香四溢,两面煎的松脆,里头软糯,咸味适中。蛋汤的做法也很简单,直接将鸡蛋打散用开水冲,在锅里煮沸之后滴上两滴芝麻油,又稍稍放了点糖。不是多么复杂的饭,但是很好吃。

    崔凝赞不绝口,道衍也是心服口服,连叹,“阿凝这夫君找的好!找的好哇!”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能心甘情愿挽起袖子给媳妇洗脸洗脚。

    崔玄碧给崔凝定下这门亲事,当然不是随便将她打发出去。魏潜能顶着那样不堪的名声入了崔玄碧的眼,还能让他抛去世家门第之见,除了得益于魏家清廉的名声,当然亦因他本人乃是万里挑一的好。

    反正崔凝早就满心觉得自己赚了大便宜。

    饭罢,崔凝叽叽喳喳的说了莫娘的事,魏潜含笑认真听着。

    看着她精神百倍的状态,魏潜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值了。他带崔凝来这里,最担心让她再度陷入悲痛之中。

    这一回,或许是有最熟悉最疼爱她的大师兄和魏潜在身边,崔凝觉得自己像是有了支柱一般,不管如何悲痛,亦不茫然,不绝望。



    第251章

    崔凝自小长在道观,养得一副洒脱性子,比旁人更容易看淡生死,然而再是通透洒脱也终究不能忘记曾经亲眼见到那个场面,更逞论当年她不过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人在某一时刻产生的负面情绪大约最终会是两个结果,要么在长久的压抑之后爆发,要么在时光里悄然淡去。

    然而也许是时间太短,伤口太深,崔凝的创伤并未被抹去丝毫,她是个重情之人,压抑于心底的极度悲痛之所以没有使她疯狂,大概都要得益于亲友的关爱。在崔家,上到祖父崔玄碧,下到小弟崔况,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关心她,何况在崔家之外,更有个无微不至的魏潜。

    回师门这两天里,崔凝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这会儿情绪渐渐平稳才有空问魏潜,“五哥,可有找到什么线索?”

    马车晃得厉害,回城的道路不大好走,两人坐在马车里反倒不如道明和莫娘在外面骑马来的舒服。

    魏潜的视线摇晃,眼里的她,目光清明,不像昨天似的,完全像个被丢弃的幼兽,看着他的目光里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那样的情形,纵使魏潜再理智也不忍心说出一字半句令她更加心碎的话来。

    他细细打量她之后,略一思忖,打算如实告诉她,“时间过去太久,很多痕迹都已经找不到了。能发动如此大规模的屠戮,幕后之人必然颇有势力,必定不会轻易留下证据,就算当时我就在这里,恐怕也未必能够收集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早一些来,肯定会有收获,魏潜只是怕她自责。其实崔凝没有早早回师门并不怪她,一则她也是到了崔家很久之后才完全拆穿二师兄诓的谎话;二则她身在崔家,安全无虞的同时也并不自由。这些道理谁都懂,可人一旦被情绪左右,难保不会钻牛角尖。

    “五哥又哄我。”崔凝红着眼眶,却是笑了笑,“五哥这几年教我教的尽心,我虽不敢说会独自破案了,但道理还是懂的。五哥的好意我明白,我不会胡思乱想的。”

    她揉了揉眼睛,又用很是轻松的语气道,“况且这一趟回来,我们遇到了莫娘,还带回了这把剑。”

    在车窗外驱马并行的莫娘握着缰绳的手微微一紧,出声道,“阿凝,这把剑让我带走吧。”

    崔凝一怔,旋即沉默了。

    “山寨散了这么多年,各人都有了自己的小日子,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打破宁静的生活。我用往日的情分求人帮忙也不是不行,可终归不能保证他们会尽心尽力,这把剑可以号令山寨里的弟兄,我需要它。”莫娘几乎日日往道观里跑,里头每一寸都遍了,怎么就没有发现这把剑呢?

    车内的崔凝摩挲着焦黑的剑柄,仍旧没有答话。

    莫娘迎着秋末冷冽的风,眼里刺痛,“我每日都去道观,都没有发现这把剑,你以来就找到了。我心里头就明白你大概会知道他的情况,可我……不敢问,事到如今也不想问了……我便只当故人抱剑去,此身寄逍遥。”

    莫娘微微眯起眼睛,压下泪意,缓缓道,“我记得散山寨的那一日,一帮头可断血可流的汉子全都泣不成声,只他走的云淡风轻,下山的路上背着我们挥了挥手,头都没有回。”

    “他走的是真潇洒,不仅离别的话没有一句,连山寨里积蓄都没有动过一分一毫,全都留给了跟着他混的一帮弟兄,只带了平日随身的一把剑。在他走后,我们便起誓,日后若他有任何吩咐,咱们见人见剑皆须赴汤蹈火,必不能辞。”

    崔凝抚着剑柄的手微微一顿,扯出一抹笑来,“我二师兄必没有想到,他这样洒脱,以后竟须得靠着美色给一观老小挣口饭吃。”

    有时候道明也会对崔凝感叹,倘若不是可惜他那一头青丝,就去寻个香火旺的寺庙里剃度当个和尚,那是何等的轻松自在,想他当土匪的时候扛着一寨男女老少的生死存亡,好不容易给他们都安排了去处,以为可以孑然一身自在逍遥了,没曾想,扭头竟又负担起了整个道观的口粮。

    他常常说自己八成天生就是个劳碌命。

    “你把它带走吧。”崔凝道。

    莫娘转头看着晃动的车帘,“我想要这把剑,其实是有一点私心的。”

    莫娘只要告诉众位弟兄,寨主生死未卜,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便会全力去寻消息,并不是非要这把剑不可。

    “我知道。”崔凝心里清楚的很,然而,她虽然舍不得二师兄的遗物,可是时时看着,脑子里又全都是二师兄携着她持剑杀出一条血路时候,“我将它托付给你也是有私心的。”



    第252章

    一柄剑,失而复得。

    崔凝望着莫娘与大师兄策马远去的背影,目光带着一丝希冀。

    魏潜本想出言安慰,但见她乖乖窝在车里,面色还算平静,遂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事只能自己默默体会,再深刻的言语都显得太轻。

    他抬手揉揉她的头发,“睡一会吧,前路还有很长,要养足精神才行。”

    监察司分工明确,各个州县都由不同的监察使负责,魏潜这次作为领头人,反而并没有固定负责的地方,可以随意抽查几处,也可以一州一县去排查,而他显然属于后者。

    倒是崔凝,身为魏潜手底下的监察使自然也要干活,她这一次负责的地方是苏州。

    当今国用,多出江南,江南诸州,苏最为大。苏州自江南运河开通以来越发繁荣,莫说江南道,便是整个大唐都算是数一数二的雄州。

    对于地方官员来说,这里是人人挣抢的肥肉,可对于监察司来说就是个烫手山芋了!一个繁华、人口众多的地方,所发生的案件显然要比穷乡僻壤之地多,而且复杂,更有几率出现大案要案,稍有错漏就有可能酿成大祸。

    崔凝的实力自是不足以负责这等要地,但自有魏潜给她兜着。

    一个新任监察使能办好这个差事,对以后仕途的益处不言而喻。监察司里的人明里暗里调侃,魏长渊果然是很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媳妇,他这种人竟然都知道徇私了!

    然而实际上魏潜在做决定之时根本没往这方面想过,他只是为了方便与崔凝同行罢了。毕竟这次过来,他们要一起去她师门,他也一定会亲自来苏州。

    再者,崔凝接触俗世的时间还太短,他也绝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远行。徇私既成事实,那便徇一回又如何!

    *

    时近深秋,哪怕还下着蒙蒙细雨,苏州的天气仍然有些闷热。

    平日里觥筹交错的程家花园内难得安静,石舫内一个穿着宽袍大袖的中年男人懒懒散散的半躺在胡床上,竹节似的手指轻轻扣着小几,清癯的面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半眯,一副慵懒痴迷的神情。

    随着香炉里袅袅腾起的烟雾,跪坐在他面前的两人,慢慢也露出相同的表情。

    “大人!”其中一人硬生生咬破嘴唇,找回几分清醒,上前一把捞起香炉丢出窗外。

    噗通一声,香炉落入湖中。

    隔了约莫一刻,屋内其余二人才回过神。

    “于参事……”

    “大人!”不待上座的人发火,方才丢香炉的人立即道,“各地监察使早已到达,苏州如今仍不见有人来提卷宗,大人真的不急?万一被孙别驾抢先,又不知多久才能等到机会了!”

    程刺史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人,微微一哂。他是苏州刺史,本应统领一州事务,可实际上全州上下大小官吏几乎都被杨别驾给收服了,仅有眼前这二人是他心腹,一个从七品的参事,一个从九品的录事。

    他俨然已经被架空。

    一旁的杨录事此时神志也全然清醒,忙跟着劝道,“胜败在此一举,大人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按照他们打听到监察使出发的时间算,就算再慢,人也早应该到了,去常州的监察使卷宗都查一半了,却迟迟不见有人来苏州。二人一大早就火急火燎的来程家花园,不料程刺史还在悠哉焚香。

    “你们以为就我手里抓的那点证据就能扳倒杨檩?”程刺史展开折扇,缓缓扇风,“苏州是杨檩的天下,他若是棵树,这苏州的官场便处处都有他的根须,他要是想往我头上扣点罪名,简直轻而易举,你们还想着反击?太天真。”

    于参事两人闻言顿时紧张起来。

    程刺史瞧着他们忽然挺直的脊背,嗤笑一声,懒洋洋的道,“他现在还没把握取而代之,不会动我。我若出了事,上头再派人来,说不得呐,还真能把这苏州的天给捅破了。哈,他杨檩敢吗?安心吧,只要我不动他便不会动。”

    “大人,魏长渊此次定会来苏州吧?”于参事不死心道,“上一次咱们没有寻到扳倒杨檩的有利证据,这一次不一样了,那魏长渊从不卖任何人面子,咱们手里的证据真递到他眼皮底下,不叫杨檩死也得叫他伤筋动骨。”

    程刺史嘲讽道,“说的好像我就是什么好人似的。别回头坑了杨檩,连着自己个儿也埋了。”

    别看他做这闲散刺史好几年,若往深里扒拉,也并不比杨檩干净多少。倘若魏潜较真,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就留在苏州死磕,就算最终把杨檩拉下马,他也难有什么好下场。

    相比起扳倒杨别驾,他似乎对别的事儿更感兴趣。“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这回来苏州的监察使是个女官。”

    杨录事惊奇道,“竟出了位女监察使?”

    监察使官职并不高,杨录事又不过是个从九品的文书,消息不够灵通,自是未曾听说过此事。

    各地的女学才开始步入正轨,还培养不出真正得用的人才,而绝大多数知时政通经史的女子都出自世家大族,陛下自然不愿重用,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因眼界所限,便是有那机敏的也难担起重任。因此迄今为止女官虽多,真正掌握实权的女官却是凤毛麟角。

    “这位监察使若是真能顺当当升上去,可谓大唐第一人了。”于参事叹亦颇为好奇,“不知她是何许人?”

    当今陛下虽有心用女子,但碍于种种原因始终没有真正搬到台面上,就连有着宰辅之实的上官婉儿,也并没有担任相应的官职。

    这位女监察使将来是止步不前或是扶摇直上,不仅仅一个人的官场沉浮,而是一种着政治风向。

    “兵部尚书崔玄碧的孙女,魏长渊的未婚妻,崔世宁。”程刺史扬起嘴角,兴味愈浓,“要不是怕杨檩草木皆兵,真该好生会一会这位小崔大人。”

    陛下怎么会突然起用世家女?三人脑海中都闪过这个疑问。

    不管答案是什么,于他们来说都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

    一番惊奇过后,于参事仍是忧心忡忡,话题又不免转了回去,“大人要早作打算才是。”

    杨檩此时不动手,不过是等个时机罢了,程刺史若是只求这一时半刻的安稳,他们这些“程派”的下场可想而知……

    能坐上苏州刺史的位置,哪能是个简单角色?程刺史自是知晓于参事此时心中所想,他岂会坐等为数不多的心腹生出异心,“我不动手,自有人按耐不住。”

    他起身慢条斯理的理好衣襟,俯身拍了拍二人的肩膀,施施然向外走,“人欢无好事,狗欢没好天儿,你们安安心心瞧着那伙人蹦跶便是。”

    于参事松了口气,回想起来,杨檩也不止一次想陷害程刺史,可迄今为止尚未成功过,自己这位上官虽然永远都是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手里权利被架空的所剩无几,整日的躺在成家花园里头玩乐,却仍然稳稳当当的坐着刺史之位。

    程刺史慢悠悠的出了石舫,侍女为他撑起伞。

    程玉京今年四十有七,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多岁,虽则面容并没有生的多么俊朗,可难得一身清雅风姿。

    微雨拂柳,荷叶见枯,他着一袭月白宽袖大袍缓步而行,惬意的很,也不知道想起什么,甚至心情颇好的哼起江南小调,惹得身旁的侍女频频抬眼偷看。

    天空中阴云低垂,时方过午便已似暮色。

    一只不起眼的乌篷船在内城河岸停靠,下来两个衣着普通的男女,然而不同寻常的是,那二人皆生得一副好相貌。

    江南美人如云,那灵秀少女美则美,放在偌大的苏州城里也不算多罕见,倒是她身旁那男子,身量高大修长,宽肩窄腰,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更有一副极为出色的容貌。

    在江南,俊秀男子多是皮肤白皙,眉目柔和,言谈举止温和有礼,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而这男子的五官似刀刻一般棱角分明,眉如翠羽,修长入鬓,尤其是那一双犹如点漆的眼睛,神采非凡,若盯着人瞧的时候令人倍感压力。

    他上了岸,站定在人群里,竟是比绝大多数人都高出半个头,再加上身畔的少女纤细娇小,个头只到他胸口处,则更衬得他高大。

    一时间,这个男人恰如鹤立鸡群,令蹲守在码头上的盯梢的眼线们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

    崔凝手里抓着一根糖兔子,张嘴咬掉兔耳朵,咬的嘎吱嘎吱作响,“五哥,你以前在江南真能微服出巡?”

    不说他的颜,单是这身高放到人群里都很显眼。

    魏潜轻揉了两把她的脑袋,“咱们这回不暗访。”

    “哎呀,刚刚才梳好。”崔凝很苦恼,仿佛所有人都很喜欢揉她的头,在这所有人里头,就属五哥揉的最起劲。她的头发本就细软,碎发多,很不容易打理整齐,被人揉一把就好像刚起床似的。



    第章

    顶着一头乱发,十分的不..lā

    崔凝本可以拒绝,但问题是,她还觉得挺舒服。

    “走吧。”魏潜早就发觉附近有人盯梢,也懒得避开他们,直接租了一辆马车直奔衙门。

    苏州城内道路窄,为了方便行驶,马车车厢设计的极小,两个人坐于其中都略显拥挤,更逞论魏潜的个头比寻常人要高许多。

    崔凝见他窝着似乎很不舒服,便尽量贴紧车壁给他腾出多一点空间。

    身侧靠着个软呼呼的少女,魏潜非但不觉得拥挤,反而感觉相当不错,谁料也就是片刻的时间,小丫头整个人都趴在了窗户边上,一边舔着兔子糖一边看风景。

    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呢……

    魏潜莞尔。

    她还小,除了经常会揉一把头发,他并不会去刻意的肢体接触。

    “雨天还有这么多人出来呐!”崔凝瞧着那些撑着伞的行人感叹。

    赶车的汉子闻言笑道,“入冬之前没几场雨的呀!说不定明日就不下了。要是五六月,少说要下四五十天的雨,都习惯了。姑娘不是江南人吧?”

    “噫!”这话问的就扎心了,崔凝咬掉最后一口糖,含糊道,“我活到这么大,有一半是在江南过的,怎么也算是半个江南人吧……”

    虽然,她一直住在青云观里极少下山,并没有什么见识。

    那车夫正要接话,忽闻身后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便赶紧把马车往道旁驱。

    长安城只是不许纵马,而苏州内城因道路狭窄,更是连马都不许骑的,像这样能在城中策马疾行的皆是官府急讯。

    “闪开!闪开!”

    崔凝往后看,只见三人策马朝这个方向过来,为首一人穿着官服,后面两个似乎是捕快。

    道旁行人纷纷避让,崔凝也收回目光,方坐直身子,便听外头一声,“吁——”

    那官员翻身下马,拱手问道,“车内可是监察司崔大人?”

    崔凝看了魏潜一眼,见他微微点头,这才答道,“正是,不知阁下是……”

    清脆的少女音从车内传出来,周围的人皆是怔了一瞬。

    “回大人,下官司法参军彭佑。”

    司法参军实际只比监察使官低半级,不过没人愿意轻易得罪监察司的人,更何况崔凝此次带着巡查的任务前来,就算刺史也得客客气气的接待着。

    人家客客气气的,还在外头淋着雨,崔凝也不好端着架子。

    魏潜见她正在整理仪容,便先一步撑伞下车。

    彭佑作为执行法律、缉捕盗贼,主理刑事诉讼的官员,每年都要与监察使对接,自是认得魏潜。

    往年他都是一副冷淡严肃的模样,今日却激动的声音发抖,“魏大人!”

    魏潜不由仔细看去,待见彭佑的形容时,目光不禁微凝。

    彭佑脸色苍白,没有带雨具,一身官袍早已被雨水浸湿,也没有带官帽,凌乱的碎发贴在脸上,看起来狼狈极了。

    出事了。魏潜一瞬间就做出了判断,而出事的人是谁……也不难猜。

    在以往的工作接触中,魏潜大致了解过彭佑的秉性,这人不管为人还是为官都十分严肃,也不是那种擅长逢迎拍马的人,他奔走之中弄的如此狼狈,绝不是单纯为了赶着第一时间来迎接他们。而能够让他方寸大乱的人,也仅有一个。

    崔凝这时也下了车。

    所有人都惊诧的望向她,只有彭佑此刻全部心思都放在别的事情上,并没有心情想太多,“见过崔大人。”

    崔凝回礼,显然也注意到他的异常,“彭司法这是……”

    “城里出事了,请两位大人随下官先进府衙再详说。”彭佑说罢,薄唇抿成一条线,眼眶微微泛红。

    崔凝与魏潜对视一眼,依言上车。

    前面单骑开道,马车随后疾行。

    直到进了县衙,赶车的汉子还没能反应过来——那个吃着兔子糖坐上他车的小姑娘竟然是位女大人。

    “大人,杨别驾遇刺身亡。”还走在抄手回廊上,彭佑就急切的道。

    彭佑母亲早亡,父亲好赌,早年都是靠着祖父拼死拼活的劳作才有机会读书,可祖父毕竟年纪大了,在他刚满十岁那年就过劳而死。那时候,他的天塌了,连给祖父一个体面的葬礼都办不到。而他祖父一死,他那赌徒父亲便捉了他卖给馆子里做小倌。

    要不是杨檩,彭佑这辈子就完了。

    杨檩只比彭佑大九岁,是他的启蒙老师。年轻时的杨檩家境也不好,但有功名的人又生的端正,倒也说了一门不错的亲。他攒了几年,才凑出一份过得去的聘礼,最后却因为救彭佑散尽积蓄,得罪权贵,婚事也黄了。

    彭佑这辈子都不能忘记,在他被一个彪形大汉撕破裤子,正满心绝望连求死都不能的时候,那个男人踹门而入,抄起胡椅砸向那大汉。

    杨檩也不过十九岁,看着被自己砸晕过去里的人,浑身都在抖,胡乱扯了一件衣裳将彭佑裹上,抱着他轻声安慰,“莫怕,为师带你走。”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颤抖,却十分坚定。

    彭佑就像抓到了浮木的溺水之人,死死抱着他,永远都想不松手。

    那一天,那个人把他从深渊里拉了上来,给他重新撑起一片天地。

    后来两人背井离乡,一起走过最苦的日子,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彭佑素来精明,可是今天看见倒在血泊里的杨檩,他脑子里只有钝痛,痛到麻木,什么都想不了,直到码头上的眼线送来消息说监察使到了,他才陡然找回三分理智——魏长渊终于来了!

    彭佑用光了这辈子所有的理智才没有发疯,他现在一心想要找到那个杀害杨檩的凶手,将他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什么时候的事?”魏潜皱眉,凶手专门挑着这个时间下手,容不得他不多想。这是要挑战监察司?还是挑衅他?

    “前天早上。”彭佑忍住眼泪,喉咙憋难受,声音都哑了,“前天寅时末,他骑马从官衙回家,途中被人刺杀,尸……尸体被打更的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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