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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峒主,坐下喝茶。”

    见徐平笑容满面地招呼,申承荣却愈发紧张,连道不敢。

    徐平自己坐下,对小心翼翼的申承荣道:“你只管坐下说话,邕州周围县峒中就你申峒最心向朝廷,今天叫你来只有好事,放宽心。”

    见徐平说得诚恳,申承荣才小心地客位上虚坐了,不敢坐实。

    “好不容易来一趟,有没有去看看段知县父子?”

    听见问起段方父子,申承荣又腾得站了起来,急忙道:“段知县现在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哪里敢去高攀!”

    徐平笑笑,示意申承荣坐下来:“虽说你们十几年没什么交往,段云洁终究是你的外孙,骨肉亲情,走动走动也是应该的。”

    申承荣不敢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坐着。

    徐平沉默了一会,不再拐弯抹角,对申承荣道:“今天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与你商量。申峒夹在如和县和忠州之间,这些年来一直对朝廷恭顺,日子却过得却并不容易,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谁对朝廷归心,谁就应该得到朝廷赏赐,峒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上官说得是。上官能记得我们,已经是天大的恩典。”

    徐平笑笑:“如今武黎县知县年老,时日无多,又无子嗣,旁枝子弟纷纷争立,闹出不少事端,失了朝廷抚绥地方的本意。我在想,武黎县黄姓也不算大姓,不如撤掉,就立你申峒代管他的原来地盘,你看如何?”

    “这——这怎么使得?”

    申承荣一下站起来,看着徐平茫然无措。申峒势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申承荣性子比较柔弱,在几大势力之间左右逢应,几十年时间勉强支持下来,没什么发展,好在也没怎么被削弱。但如果说要让他去吞并其他几家的地盘,这种事他做梦都不敢想,却没想到徐平把这机会送到他面前。

    徐平面色沉静,只是安静地喝茶,让申承荣一个人在那里不安地转来转去,让他好好想想,也不打扰他。

    这件事当然不是徐平心血来潮,实际上他与曹克明已经商量很久,并已经报过了转运使司,也得到了朝廷同意,原则上已经定下来了。由于申峒正在如和县徐平种甘蔗的地方旁边,才决定由徐平来与申承荣谈。忠州黄承祥闹出那么大的事,邕州不可能没反应,福建来的人一到,如和县实力今非昔比,立即就着手分拆忠州属下势力。选中申峒一是实力不弱,再者峒主申承荣一向对宋朝恭顺,不像其他蛮酋那样桀骜,这好处便一下砸到他头上。

    当然他与段方的官系也有考虑,尽管当年段方与他女儿好上开始,申承荣就装聋作哑,孩子都生了也装作不知道这事,但这本来就是一种态度。

    团团转了半天,申承荣才吸了一口气问徐平:“上官,小的斗胆问一句,这事情是上官随口问一问,还是真要这么做?”

    徐平沉声道:“定了,不过县已经撤了,你为知峒,原武黎县属下都划到申峒归你来管。我拟报朝廷授给你本官右侍禁,你还满意?”

    “这个小的敢争什么?全是上官抬举!”

    右侍禁为小使臣,与其他的土县知县相当。不过申承荣也搞不明白,只知道从此之后他成了朝廷命官,直属邕州管下,其他蛮酋再管不到他了。

    “坐下说话。”

    申承荣听命坐下,心里翻江捣海,依然在消化着这个消息。没想到自己一辈子小心谨慎,到年老了却一朝发迹,申峒在自己手里出头。有了朝廷任命的知峒就不再是以前的山大王,有朝廷大义在,可以慢慢吞并属下村峒,发展自己部族的势力,那些大部族大多不都是这么来的吗?

    徐平看着申承荣,笑了笑,又道:“除此之外,原武黎县的地方还是小了些,怕你想为朝廷做事,还心有余力不足。这样,原上思州属下那岭峒等八峒,原忠州属下那麻峒等九峒,一样划到你申峒来。怎么样?”

    “啊——”刚坐下的申承荣一下又蹦起来,苦着脸对徐平道:“上官如此抬举,小的心存感激。可就是我想要,那两州知州也不愿意啊——”

    徐平脸色沉了下来:“这些不用你操心,这十七峒离他们所属的两州都太远,州里管不过来,划出来是应该的。事情由朝廷作主,轮不到两州知州说三道四,你只管考虑怎么把那些地方管好就行。”

    到这个时候,申承荣已经大致明白,徐平不是跟他商量,是在通知他申峒已经升了格,地盘比武黎县还扩出去一大块。至于申峒是从此一飞冲天,还是被架到火上烤,就看他自己的手腕了。

    “上官,我申峒就那么多人,朝廷把这地方划过来,只怕我也管不住。”

    申承荣还是有些犹豫,武黎县还好,本就是自己周围地盘,老知县一去没人敢顶着朝廷压力跟申峒作对,忠州和上思州可不那么好说话。

    “你的背后有如和县,有邕州,有大宋朝廷,你怕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把这些地方整合起来,谁敢找你的麻烦,我就找他的麻烦,你明不明白?”

    “明白,小的明白。”

    申承荣与周围势力周旋了几十年,如何不明白?这是把他丢出来当过河卒子,官府要找机会收拾周围土酋。给他的利益也确实够大,大得他有点怕。

    徐平挥手对申承荣道:“坐下,你听我说。虽然你治下都是土人,但终究也算亲民官,亲民官都是一样的,让你治下的百姓吃得饱,穿得暖,心情舒畅了没事唱两句山歌,得了他们的心,任谁都撼动不了你。自去年开始,我在如和县种甘蔗榨糖,你听说没有?”

    “小的听说了,都是通判恩典,如和县已经成了左近第一富裕地方。”

    “听说就好。你管下一样有地,一样有人,能不能种甘蔗?种了甘蔗一样送到县里来,我给你算钱,绝不亏待了你。这钱你不要贪心,自己得一点,多分一点给治下百姓,他们有了饭吃,念你好处,怎么还会闹事?”

    “可——可我们土人不懂种甘蔗啊!”

    “有什么关系!我这里有人,可以去教你们,你们也可以来学。不过是种地而已,都种了这么多年了,有什么学不会的!”

    申承荣看着徐平,心里仔细盘算事情的利弊,沉默许久,最终重重点头:“上官抬举我们申峒,我要是再说三说四,就是不识好歹了。上官放心,我一定约束手下土人,不给朝廷添麻烦!”

    徐平笑道:“这就对了。于你于我,这都是好事,你怎么还犹疑不定?以后你也是朝廷命官,正该在段知县管下,没事多走动走动。”

    “上官说的是。”

    申承荣苦笑着答应。他怎么跟段方走动?女儿还在忠州被扣着,跟段方也说不上话啊。那个外孙段云洁他连见都没见过,这一两年倒是常听人说起,都夸这孩子聪明无双,美貌犹胜当年他的母亲。这也是个糟心事,人人都知道这是个女孩,段方却从小都把他当男孩养,十多年下来,大家也分不表他是男是女了。边疆不比中原,这种事情大家见怪不怪,何况他还有一半蛮人血统。

    已经答应,申承荣觉得自己心情一下平静下来,不再患得患失,便与徐平商量起向朝廷上表,以及要贡的方物来。虽然是朝廷要在这里设直管的峒,面子上最好由申承荣上表提出内附的请求,并贡本地特产,以显朝廷威严。

    对申峒来说,这次上贡是难得的蹭大宋油水的时候,只要朝廷收了,回赐必然比贡的东西贵重得多,申承荣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蕃夷不是想上贡就能上贡,朝里上下都知道他们是来蹭油水的,手续也多,必须由地方官上报,一级一级审批上去,有了批文才能动身。到了真金白银的份上,大宋朝廷有时候也不怎么顾面子,外邦使节半路上就被打发回去的也不少。

    事情朝里早已经定了,只是履行手续走一走过场,用不了多少时间两人就商议妥当。徐平和曹克明联名上奏章,朝里同意文书下来之后,由申承荣的长子代父入京,贡上方物,接受朝廷告身,申峒便算从其他地方属下**出来。

    诸事完毕,徐平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好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一会我们一起出去吃两杯酒庆祝一下。你回去之后早做准备,不要等到朝廷的文书下来措手不及。有什么难办的事情直接跟我说,只管放开手脚。”

    申承荣起身行礼:“谢过通判,小的明白。”

    “还有,现在到了季节,你回去规划一下,哪些地方适合种甘蔗,需要多少人手,早早安排人到如和县来,我找人教他们。”

    申承荣道:“这都是通判的好意,小的只有感激。不过我们土人没种过这样东西,也不知道哪里适合,能种多少,要多少人合适,却有些难办。”

    让申承荣带着属下种甘蔗,一是利用他们的人手和土地,再一个让他们得到好处也做个样子出来,让周围州峒都知道,跟着朝廷走就有肉吃,是徐平早就规划好的事,不容出现其他意外。

    便问申承荣:“依你想来,要怎样做?”

    “还是请通判派得力的人手随我回去,我带他把属下地方转遍,才能把这些说清楚。我们自己就是再用心,没种过也没办法。”

    “哦,说得也有道理。”徐平看着申承荣,笑了一笑。这位新任知峒这是向自己表忠心了,让自己手下熟知他那里地理,以表示对朝廷无二心。

    “也不差这一两天,我考虑一下,到时再说。今天就说到这里,时候不早,且出去吃酒庆祝。”

    徐平站起身来,当先向门外走去。

    今年先立一个申峒,如果效果好了,下年不知又该动哪里。

    五月底的天气,就连风里好像都带着汗水,吹在人身上一点都不觉得凉爽,反而让人更加心烦意乱。

    段云洁站在半坡上的一株榕树下,看着申承荣从徐平住处的门里出来,两个贴身家仆伺候着他上马,他喝得有些多了,歪歪扭扭地好不容易才爬上去。

    一个家仆在前面看路,另一个牵着马,顺着小路向山下行去。

    不停地打着饱嗝,申承荣只觉得心满意足。谁说人老实了没好处?要不是看他老实听话,徐通判会抬举他?虽然峒的名字听起来有点低级,但怎么说也是与土县一个级别,再看管的地方,他这个知峒可比好些知州大。至于朝廷封赏的官职,那就是个虚名,又没俸禄给他,再说干好了他还可再升呢。

    一摇三晃地就到了山脚下,申承荣却觉得怪怪的,从一出门他就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牵挂着他的心,明明又没有什么。

    斜挂的夕阳晃在申承荣的眼上,使他有些发蒙,不由自主地扭转头,躲那刺目的阳光。

    扭头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半坡的榕树下,正静静地看着自己。这是一个他第一次见到的人,面目是那么的陌生,却又如此的熟悉,像是远在天涯,却又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申承荣的眼睛有些花,两滴老泪不由自主地就涌了出来。

    “峒主,怎么了?”

    牵马的家仆看申承荣的身子在马上打晃,急忙问道。

    申承荣使劲地摇摇头,稳住身子,挥挥手:“没事,没事,走吧,天要晚了。我们赶紧回家,回家——”

    看着远处灰白的太阳,两滴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哪个父母不喜欢伶俐的孩子?那个女儿也曾经是他的心头肉,他是真心希望孩子能快快乐乐地活一辈子。从小许给黄家是命运,土酋的子女多少年来就是这样互相联姻,谁也逃不脱。孩子大了自己找个如意郎君,他也从来没说过孩子什么,蛮人对男女之间的关系没有中原汉人看得那么重,只要孩子自己高兴就好,再说一个年轻官人也算他们家高攀了。谁能想到后来发生发生那么多事?他一个蛮人的小峒主,哪一方他都惹不起,他也不是一个人,全峒几百户人家,他怎么敢任着性子乱来?今天能够借着他敲打忠州,当年一样能够用忠州或是武黎县收拾他,他只能狠起心把那孩子忘掉。

    然而有的事情,终究还是忘不掉的。

    段云洁看着申承荣的身影消失在竹林荒草中,默默地转过身,向自己的住处行去。母亲曾经抱过自己,养过自己,然而从自己记事起,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甚至一点也不记得她的样子。大家都说,自己与母亲与五六分相似,但还是完全无法想像出那个女人的样子。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够让父亲十几年来默默地守候,不顾一切,等候着将来团聚的那一天。

    段云洁不知道见到申承荣有没有让自己失望,他只知道见了这一面,自己的心里彻底平静下来。自己就是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与父亲相依为命。

    秀秀和刘小妹肩并肩地坐在竹林旁的水塘边,赤着两脚伸进水里,漫无边际地说着闲话,不远处那匹果下马慢慢溜达着吃草。

    见到段云洁低着头匆匆走过来,秀秀道:“段姐姐,你到哪里去了?刚才官人还问起,要找你说话呢!”

    段云洁的思绪被打断,抬起头来问道:“哦,问我什么?”

    “我哪里知道?官人有什么事又不跟我说!”

    秀秀歪着头看段云洁,见他神情有些恍惚,接着说:“段姐姐你脸色有些不好看哦,是不是病了?”

    段云洁勉强笑了笑:“没有,或许是刚才走得急了。那你们继续在这里玩,我去找官人,看看有什么事情。”

    看着段云洁离去,秀秀对身边的刘小妹摇了摇头:“怪怪的!”

    进了门,徐平正在院子里的荫凉处闲坐,段云洁打起精神,上前行礼:“听秀秀说起,官人有事问我?”

    徐平倒没注意段云洁的神态,随口道:“也没什么事,只是最近你那里用得的纸多,想问问都是印些什么书,也没见外地的商人来。”

    “原来是为这事。最近印的多是《唐诗》、《文选》之类,倒不是卖给外地来的客人,是新来的那些福建客人买了看。”

    “哦,他们买书?”

    徐平惊奇地坐直身子,看着段云洁。

    段云洁笑道:“可不是吗,没想到他们里面识字的人可是不少。”

    “哦,原来这样,有意思。”徐平靠回椅子上,沉思一会,抬起头来发现段云洁还站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一点小事,让你跑来。——你去忙你的吧,没有别的事情。”

    福建路自闽越时钱家就兴文教,与旁边的江西同为宋朝文化最发达的地区,读书人极多,以至于有的州的发解试难度丝毫不下于省试殿试。

    徐平倒是忘了这一点,福建移民来之前,集中在一起的本地几百家农户也难找出几个认字的,有的人汉话都说不利索,各种技术的推广不知费了多少事。没想到这些福建人一来,读书人竟多到能让印书量明显上升,这倒是一个意外之喜,很多时候读书人的作用还真是不可替代的。

    想了一会,徐平把谭虎叫来,吩咐他去找段方,以及高大全和黄天彪几个人,晚上把移民的小首脑都叫到自己院子里,有话要找他们谈。

    移民到来正赶上农忙时候,徐平怕耽误农时不敢折腾,只是让他们自己大略分了组,由段方和黄天彪带了县里公吏带着他们忙碌。现在季节过去,水稻都已经插秧,甘蔗边开地边种,反正种得晚一点只是出糖量少,能收一点是一点,开好了地下年种起来更方便。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秀秀在门口弯腰看着桌子上摆的七八盏灯,好奇问徐平:“官人,这是什么灯?好亮!”

    徐平道:“这是马灯。”

    秀秀撇撇嘴:“又骗人,这明明是油灯!”

    “你说是油灯就是油灯吧。”

    “官人,这里面用的什么油?怎么没有烟?”

    “这叫煤油,油轻了当然没有烟。”

    “为什么油轻了就没有烟?煤油又是从什么里面榨出来的?”

    “煤油当然是从煤里面来的,不是榨出来,是蒸出来的。秀秀今天晚上我很忙,你不要在这里问来问去了,有了空闲你再问好不好?”

    “我也不稀罕问!对了,这个罩子——算了,我找刘小妹玩去!”

    看着外面大群人进来,秀秀气乎乎地跑进后院去,她还想问问那个透明的罩子是怎么回事呢,官人明明说玻璃制出来给她制一面最亮的镜子的。

    这个年代透明的玻璃已经有了,不过透明的玻璃制品却很少,大多都是来自海外,盛着价格不菲的玫瑰水之类的女人用的名贵东西。汉人都习惯用陶瓷器,玻璃制品的发展没有动力,不能像前代那样再冒充玉石,就更加没什么感兴趣了。不过海外来的透明玻璃瓶还是很珍贵,有人会特意收集起来。

    以前徐平也没有烧玻璃的动力,又不能吃又不能穿,他也不指望这个给自己赚钱,中牟那个巨大的田庄已经吃不完花不完了。直到前些日子用附近的煤炼焦炭,这里的煤虽然多但品质不好,炼不出能用来炼铁的焦炭,只能用低一点的温度炼成制钢的炭,比木炭要好一些。这样炼炭的过程中就伴随着大量的煤焦油,徐平心血来潮把煤焦油分馏,竟然真制出了煤油。实际上他的前世煤油之所以叫煤油,就是因为最早是从煤里馏出来的,不过这技术出现没几年的时间,就流行起了从石油里制煤油,只在名字里留下了些微痕迹。

    石油要想利用涉及的技术路线太复杂,徐平实在是打不起那个精神,但从煤里制煤油就简单了很多,炼焦的过程中稍带着就制出来了,徐平当外不会放过这种好东西。

    有了煤油当然要制煤油灯,盛油的部分可以用瓷器,灯口刚好前些日子制出了马口铁,正好合适。但为了防风,透明的灯罩必不可少,有了煤油灯再像以前那样用纸糊的罩子就太可惜了,徐平转过头来又烧玻璃。

    这附近河流很多,郁江边就产质量不错的玻璃沙,这里还产芒硝和石灰岩,都是澄清玻璃的材料。徐平也知道玻璃里加铅能提高透明度,如和县里就有铅矿,所有的材料都齐备了,一点一点试也能制出透明的玻璃来。

    今天是煤油灯第一次正式使用,秀秀看见了就有些不高兴,以前有了什么新奇东西徐平都是先给她的,这次外面这么多盏,她还没用过呢。趴在这里缠着徐平问东问西,就是表达自己不开心,前些日子徐平逗她开心说的好亮好亮的镜子,她就要催着徐平给她做。

    再不是从前在田庄里的闲散日子,徐平没那么多时间陪她玩了。真正的镜子要用氨水和硝酸银,氨水可以从炼焦废气里收集再慢慢提纯,或者直接用人畜排泄物发酵收集,硝酸银却很麻烦。关键是硝酸的制备,这个年代惟一可行的大概就是用浓硫酸和硝石蒸馏,浓硫酸又要用绿矾或者胆矾干馏,这工艺倒是从唐朝就有了,可徐平哪有时间与心情慢慢一步步去试?他也就是随口逗逗秀秀,要等到一切上了轨道自己有时间才会实际去做。

    镜子到底是个好东西,这个年代可以到处去骗钱,制出了玻璃就没有理由不制镜子,钱简直就像捡来的一样。

    谭虎引着人进来,安排他们坐好,过来点起了煤油灯,一张桌子上放上一盏,亮得就跟白天一样。

    今天夜里,是徐平第一次认真地跟这群八闽移民认识。

    已是月底,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铺在漆黑的天幕上,闪闪烁烁装饰着神秘的天空。外面水塘里传来阵阵哇鸣,一声比一声响,就在你好奇它们是不是要把天上的星星都震下来的时候,它们却一下子停了,天地间突然一点声音都没有。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得到这空闲,欢快地叫起来,鼓声一下子变成了悦耳的琴音,直到蛙声再次起来,重复着这夏夜的乐曲。

    岭南的夜宁静而祥和,吹进院子的风带着泥土的清香,和着水里蒸腾出来的水草的气息,舒服得从毛孔钻进心灵。

    徐平在主位上坐下,旁边坐着段方和黄天彪,三个仅有的朝廷命官。

    谭虎带着徐平手下的随身兵士提个大桶,一摞大瓷碗一一摆在下面坐着的人面前,满满倒上一大碗冰凉的酸梅汤。

    二三十个移民的小首领好奇地看着瓷碗,并不敢喝,小声地交头接耳。

    徐平笑笑高声道:“这一碗汤招待你们,不是要送客,是因为这里天气炎热,大家劳累一天,汗都还没有干透吧。一碗冰水,解解你们的暑气!”

    下面乱七八糟地响起一片道谢声,一众八闽子弟端起大碗,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大口,纷纷滋滋地吐着凉气,感受着那种凉到心底的感觉。

    福建跟岭南差不多的炎热,这些人从小到大都没尝过冰水的滋味,喝过一口之后俱都新奇不已,互相交换着心得。

    不像明清时候端茶送客,宋人的习俗是迎客上茶,送客的时候上汤,与徐平前世的习惯倒是差不多,宴席最后的汤上来,大家也就知道该走了。徐平今天反着这个规矩来,是因为冰水在这一带实在是个稀罕物,特意招待大家。

    冰是用硝石做的,最近卖糖赚了钱,徐平托人从北方运了一大批过来,先制冰水让大家尝尝新鲜。这东西在东京城里的夏天不稀奇,到处都有人家在卖,南方基本不产硝石,除了几个特别繁华的大都市有,小地方可见不到。

    这个年代硝石产量最高的是京西路,尤其是汝州一带,冬天白花花的到处都是。京城里有火药作,大量收购硝石做火药,制成兵器供给军队。徐平买硝石当然也是**,不过不是用来当兵器,而是修整田地,开辟道路。

    这里的地质不比徐平的中牟田庄,到处都是石头,靠人力一点一点地去敲做到猴年马月去,上火药才是最有效率的办法。至于造枪造炮去对付蛮人,徐平还没那么没出息,跟蛮人对阵徐平的乡兵都能做到一对二,最大的麻烦不是打不过他们,而是道路不便,打输了向山林里一躲就再找不见人。

    别说邕州管的蛮酋,就是南边的交趾,只要交通顺畅也是想打就打。大宋在西南方向最大的麻烦不是战力不够,而是人口太少,不足以支撑大军。全广南西路管下人口不过二十万出头,还赶不上江淮地区的一个大州。桂州作为岭南第一大州,人口密度甚至于两倍于岭南重镇广州,又占去一大部分,广阔的其他地区都是离开州城没多远,便就是蛮荒。

    喝罢冰水,下面的二三十人精神一下振作起来,兴奋地看着徐平。

    徐平看着众人扫视一遍,开口问道:“你们中有没有在岭南有亲戚的?”

    七八个人站了起来道:“我们几个有,不过都是在东路,应朝廷招募在那里射种土地,也有好多年了。”

    徐平点点头示意他们坐下。两广地区汉人有两大来源,一是中原动乱沿着岭南故道南迁,以桂州为最。第二大来源就是主要来自福建的射耕人,梅州潮州循州三州最多。射有点类似投标的意思,官府把标的明示,列出各种条件和优惠措施,符合条件的人指射,各地垦田大多都是用这种办法。

    站在最后的一个伙子却没坐下,左右看了看,挠挠头道:“我有一个表哥是在西路浔州,不过不是射种土地,他原来在那里当厢军,更戍的时候除了军籍,没回家乡,留在那里。”

    “哦,你叫什么名字?你表哥叫什么名字?”徐平一下来了兴趣,“他留在浔州多少年了?过得怎么样?”

    “回上官,我叫彭叔俭,我表哥叫程齐,已经留在浔州六年了。至于过得怎么样,小的可说不好。不过我们都是建州人,家里山多没什么地,总不至于比不过家乡吧。”

    “好,你也坐下。过了今晚,我再找你说话。”

    张荣巡检及其手下的更戍期也快到了,徐平早就打起他们主意。不管古今,还有比退役军人更适合屯垦边疆的。

    等大家全部坐好,徐平又问:“你们来了也有些日子了,在邕州这里过得还习惯?干活累不累?吃住如何?就跟你们以前的日子比。”

    问起这些,众人便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没人说话。

    徐平知道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些顾虑,说好的上面长官满意,回去同伴们可不一定想的一样。说些不好的,平时管着他们的人就坐在旁边,心里惦记上自己以后还有好日子过?

    “你们不需担心,有什么尽管直接说,找你们来就是想听听你们是怎么想的,怎么看在邕州的日子。不用怕得罪旁边坐着的这些人,不管你们怎么想都与他们无关,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没点失误也不可能,听了你们的话才知道以后怎么改,怎么把事情做好。”

    徐平话说得再好听,也没人敢当真,一时有些冷场。

    外面的青蛙鼓噪起来,喝下去的冰水凉气散了,吹来的热风杂着水气,又闷又热,使人心情愈加烦躁。

    徐平笑了笑,端起茶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摇头道:“你们不说,我可就当你们都在这里过得惯,吃得好睡得好,天堂一般的日子。等到以后如果吃了苦头,可不要再报怨。”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不耐烦,站起来高声道:“上官既然问起,我就直说。我叫宋成路,如果得罪了诸位官人,要拿捏我我就自认倒霉!”

    徐平笑道:“谁敢拿捏你我就拿捏他,你怕个什么!”

    宋成路涨红了脸,说道:“其实也没什么,主要是吃不惯。我们那里人口味清淡,这里的饭菜油重盐重,实在难以下口!”

    “原来是这样?这怨不得别人,口味是我定的,本来想的,这些日子又要开田插秧,又要开地种甘蔗,干得都是重活。邕州地方天气湿热,出汗多,油重盐重是补充养分和水分,不要亏空了你们的身子。”

    宋成路挠挠头:“可——上官,我们真吃不惯!”

    “没事,口味的事勉强不来。这样吧,以后你们自己开火,口味你们自己把握,想吃什么你们就自己做什么。至于怎么人力怎么排,一个月每个人算多少钱,明天我们再谈,如何?”

    宋成路看看四周,小声道:“反正我这样想,也不知别人的意思。”

    徐平高声道:“别人还有要说的没有?没有可就这样定了!”

    这些人平时聚在一起,什么话不多?差不多都是一样的想法,没人开口。

    “好,吃的事情就这样。还有什么?”

    有人开了头,也有了不错的结果,气氛便活跃起来。又有一个中年人站起来道:“小的也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平道:“痛快一点,有话直接说!”

    那人道:“邕州这里发的工钱,我们不少人都攒下来,就是不知道怎么寄回家里去,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一般来说,城里面维持基本的生活,成年人一天大约要二十文到三十文钱,徐平这里环境又辛苦,活又重,除了管吃住外每人每月还发五百文钱,这个时代算是不错的待遇。从福建路来的都是穷苦人家,平时苦日子过惯了,平时的花销极小,这钱大多攒了下来。不过没有汇兑业务,他们在这里攒了钱没地方用,家里缺钱又花不上,不少人急得不行。

    徐平想了一下才说:“这件事情我不好一下回复你,得等回去与其他人商量,还得请示朝廷。尽量吧,争取让你们统一向家里寄钱,使用飞票。不过你们得与这里商量好,钱寄回去之后他们怎么领,可要仔细了。”

    自京城到各州,有三司管理的飞票业务,商人出城前把现钱交到三司属下的交引铺,领取凭证,到州之后凭票取钱,每贯收取二十文的收续费。

    宋初各地有钱禁,京城尤其严,有一段时间严禁携带超过数量的铜钱出城。现在虽然钱禁名存实亡,带大量铜钱旅行也不现实,朝廷都曾经有过从荆湖北路运不到五千贯钱至京城,路费花掉近两千贯的笑话,普通人就更加不用说。更不要说宋朝钱制复杂,不同的地方有铜钱有铁钱,各地钱监铸钱重量质量也稍有差别,零星汇兑起来极其麻烦。

    太祖时候针对飞钱曾有经明诏,各州见票必须在当天兑付成现钱,违者处罚,到现在这业务已经非常成熟了。

    不过在各州之间,除了一些大都市,并没有广泛的官办汇兑业务,长途旅行还是以换成金银缎匹等轻货为主。就连广南西路向朝廷上供,很多州都是换成金银,不要说普通商旅了。

    徐平话出口,这事已经成了大半。他到底也是掌管一州财政的大员,朝廷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底下的人都喜不自胜,议论纷纷。

    后面的人提的都是蚊子叮蛤蟆咬之类,再无大事。

    这些移民只来两个多月的时间,本来在路上只觉得是一步步走向地狱,再没有活着回家乡的日子了,结果到了邕州,除了活重一点,吃得好住得好,每月还有钱发,比他们以前的日子还要好上许多,正在兴头上。这几个月还处于蜜月期,心中没有怨气,没有什么尖锐的矛盾。

    这种乐观气氛甚至出乎徐平的意料,前世带农民工离家几十里路干活,一个个都怨气冲天,没想到这些人倒是好说话。却不想这帮移民以前过的什么日子,福建那个地方地狭人稠,但凡能种粮食,碗口大的地方都开垦出来,现在这种日子已经是他们以前梦里的美好生活了。

    “说过你们不满意的,就再说点别的。来了两个多月,邕州的情况你们也都熟悉了,有什么你们觉得可以做得更好?”

    “官人,我看这里种的都是本地稻种,我们福建那里都种占城稻,真宗皇帝还专门到福建买占城稻,让各地都种呢。我们这里能不能种?”

    一个明显就是农民的中年人先开口,看起来就是种了好多年的地。

    徐平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过些日子我派人去福建买稻种。”

    这种事情徐平比他明白,占城稻是外来良种,先在福建广泛种植,慢慢流布到其他地方。真宗的时候官府买稻种,推广到江淮的广大地区。

    占城稻对中国的水稻单产提高起到过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关键的倒不是良种,而是外来。不管什么作物,单一品种长期种植都会退化,中国传统的单株优选是能选出良种,但品种的长期退化无法避免,宋朝成为中国古代粮食作物单产的高峰就很能说明这一点。引进占城稻,后续数百年产生了无数本土良种,单产高峰出现在清朝,潜力消耗殆尽,开始缓慢退化。直到后来采用科学育种法,选出其它良种,才扭转这一趋势。小麦更加明显,自汉朝通西域,引进外来的麦粟品种,本土品种开始改良,到宋朝达到高峰,也把外来品种的潜力耗尽。此后开始退化,到了民国年间,小麦的单产降到不足一百斤,只能达到宋朝时候的一半多。单产重新提高要过了二十世纪中叶,依赖新的知识。

    说过稻种,又有人提出让徐平严格封山,不要乱开山上的土地。这倒是提醒了徐平,这一带山地丘陵多,水土保护还真是个大问题。福建缺少种粮食的土地,几乎是无节制地开山,这个年代已经让人吃到了苦头。好在宋朝跟以前的朝代一样,封山的制度还保持着,只是执行严不严的问题。到了清朝中叶由于人口压力开山禁,玉米种植迅速推广,给环境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破坏。中国内地大部分的原始森林,都是在那个时代被伐尽,到处是秃山。

    这是徐平专业知识的内容,农具是跟着农艺来的。二十五度以上的山坡既不适合种粮也不适合种果树,只能保持自然植被,倒是可以调查一下这周围。

    后面提的问题让徐平有些啼笑皆非,先是有人说闲着没事,能买的书也不多,徐平答应建个图书馆。这还算是正常,然后就有人说没有酒楼,大家聚会一下也不方便。接着就有人提缺少娱乐,没有勾栏瓦子,没有唱曲的,更没有个花枝招展的女妓陪着人聊聊天,生活索然无味。

    徐平看着面前的二三十人越说越热烈,提到女人眼里到放出光来,哭笑不得地想,难不成自己还得在这里建个风月场所?好像这也没什么,现在这样干的官府貌似还真不少。

    建州,福建路转运使司衙门。

    转运使俞献卿放下手里的信,对坐在对面的建州知州许伸道:“这位邕州通判徐平倒也是个晓事的,信里说年底运二十万斤白糖来福建,每斤作价五百五十文,运费他们出,托我们发卖。这价钱比三司定的低不少,来年各州的钱粮就不必那么紧张了。”

    许伸道:“为了邕州,我们福建路折腾几个月,这也是应该。这位徐平我听吴春卿讲起过,家里原本就是开酒楼的,还开过白糖铺子,懂得经纪,看来揽钱颇有一番手段。既然求到我们头上,不能轻易放过了。”

    徐平同年的省元吴育是建州浦城人,父亲吴侍问真宗朝官至礼部侍郎,真正的官宦世家,这地方的知州自然与他熟识。其实不只吴育,天圣五年一科与徐平同中进士的建州籍进士不下十人,福建路科举能力相当恐怖。

    “有道理,没理由我们福建路出人,骂名替他担了,却得不到一丝好处。这二十万斤白糖且先定下,只要他那里再要人,年年都要他出点血。”

    许伸点头称是。前几个月州里征人去邕州,他连带着也被骂惨了,借着白糖利润减免点钱粮挽回自己形象是正事。福建路的税额基本是依照归宋前的地方政权而定,做了一定程度的减免,但依然偏高。尤其是钱氏和平献国,入宋后交的钱粮比原来南唐旧地都重,当地人心里自然不平衡。

    “还有一点,信里说我们的人到了邕州颇攒下了点钱,他上报了三司,同意让我们各州依飞票发钱给那些人家里,三司从别路再调钱补给我们。徐平特意提出让各州县揭榜乡里,由衙门统一发放,倒是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许伸奇道:“他干吗要搞出这么大的动静?能有多少钱?”

    俞献卿不屑地摇了摇头:“能有多少?一个人也不过几贯钱罢了。徐平这是知道征发的人家里必定满腹怨气,地方人心摇动,用钱安抚人心来了。对我们倒也不是坏事,从明天开始,你便传令各县,揭榜乡间,选个吉日让有家人去邕州的到州县领钱。他这里附的有名录,你先取了建州的去。”

    许伸看了名录一眼,吃了一惊:“这么多?这上面每人可都不少于三贯足钱,才不过几个月而已,他那里能发出这么多钱来?”

    “闹出为么大动静,他能不给人预支?钱多了怎么说也是脸上有光。不过信里说年底还有一次,也不知道邕州怎么弄出那么多钱来,我们不要管他!”

    光这三千移民向福建路寄的钱,这样一算每年都有几万贯了,俞献卿看了也觉得眼皮直跳,邕州的手笔大得出乎他的意料。不过作为一州转运使,他可不能做出一副没见过钱的样子。

    七月中旬的一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下个不停,林阿彭带了个斗笠提着篮子准备去井边洗昨天挖的野菜,儿子铁锤可怜怜巴巴地拉着她的手,眼睛眨啊眨的,枯瘦的小脸满是菜色。

    林阿彭叹了口气,狠狠心掰开儿子的手。

    家里断粮五六天了,就靠着挖野菜过日子,山里这一点那一点种的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下来也不知道能吃几天。看着儿子长叹一口气,这种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五岁的儿子还不知道能养到几岁。

    丈夫林业是二月底被征到邕州的,那时候刚好没有了零工做,山里也打不到个雀儿兔的,里正和差役连哄带吓,就把林业弄走了,剩下母子两人在家里苦熬。村里人看这母子可怜,好几个来说让阿彭改人嫁了,阿彭也不知道自己还能顶到什么时候,生活就像一座山压在身上,由不得人不低头。

    悄悄抹着眼泪刚出院门,村里的李二嫂匆匆经过,看见阿彭,叫道:“阿彭,你怎么还在家里,不去县里领钱吗?”

    林阿彭一惊:“领什么钱?”

    “啊呀呀,你还不知道啊!路口的白壁已经揭榜出来,去邕州的人都向家里寄钱了,有你男人的名字哪!我们家那位也有钱寄回来,你快随我去。天可怜见的,嫁进这家十二年,第一次有钱拿回家里来!”

    李二嫂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林阿彭将信将疑,紧紧跟住了李二嫂。

    李二嫂家跟林家不一样,她男人好喝好赌,天生败家的灾星,把男人送出去,李二嫂差点敲锣打鼓庆祝一番,自己一个人持家养孩子还轻松一些。

    到了村口,就见路边白壁前围了白少人,有人高声念着上面的名字,其他人叽叽喳喳地品评。福建路就这点好,识字的人多,官府有点什么事只要揭榜在乡间的各处白壁,很快就传遍乡里,不用里正乡书手到处吆喝。

    见到李二嫂和林阿彭,村里有闲汉高声叫道:“你们两个女人,有钱领还不麻利些,钱可是比汉子亲得多!”

    众人一片哄笑。

    又有人道:“能让官府揭榜出来,这两家的男人得寄回多少钱来?莫不成有成贯的铜钱,成匹的绫罗?”

    “出去几个月,就有成贯的钱寄回来,邕州那里是金山银山?不过官府弄得家喻户晓,三两百文总该是有的!”

    一片嬉笑声中,林阿彭低着头随在李二嫂的身后,沿路向县城赶去。

    也不敢指望有成贯的铜钱,能上百文买上两斗米就谢天谢地了,母子两人吃得稀一点,好歹把这一两个月熬过去,又能对付一年。

    到了县城,林阿彭觉得满城人都在看自己,心慌慌的,怎么有一种做贼的感觉?男人真有钱寄回来?她总觉得这不是真的。

    到了衙门门口,就看见已经有二三十人在那里排队,前头一张桌子,本县的主簿亲自站在一边看着。桌子后头,各乡管的不是里正在,就是乡书手在,三个吏人一个验人,一个发钱,一个让人按手印画花押。

    离开的人,真地就捧着大把的铜钱,竟然真有成贯的铜钱!

    林阿彭迷迷糊糊地跟在李二嫂身后,只觉得做梦一般,不知什么时候就轮到了自己。那个李二嫂,好歹是一个村的,领了钱竟然自己跑了。

    “什么名字?”经办的吏人头也不抬地问道。

    “林——阿彭——”

    “什么?没这个人!”吏人还是不抬头,语气冷冰冰的。

    林阿彭只觉得头轰地的一声,差点一下跌倒。果然都是骗人的,一切都是骗人的!世间哪里有这种好事?

    “不是问你!不是问你!问你男人名字!”

    后面站着的人一个劲地捅迷迷糊糊的林阿彭,急得直跺脚。

    林阿彭隐隐约约听到,不由自主地开口:“林业——”

    吏人竟然听清楚了,翻了一下桌上的名录,回头喊道:“跟刚才那位是同一管的,乡书手呢?”

    一位正在喝水的中年人转过头来,把水放下凑近,口中道:“在呢,在呢,这是林业的浑家,没有错了!”

    “六贯,一起到那边画押去!”

    中年人拉一下林阿彭,到了旁边的吏人前。

    看着吏人从桌子底下取出一大堆成贯的铜钱,林阿彭左右看看,茫然问道:“这是我的?我男人寄回来的?”

    吏人老大不耐烦:“难不成还是我给你的?快取了走!下一个——”

    中年人帮着林阿彭把钱收到她盛野菜的篮子里,沉甸甸地她几乎挎不动。林阿彭却咬着牙死死把住,一点都不松手。

    到了下一个吏人面前,林阿彭像个木偶一样画了押,打了手印。中年人在一边依样画押,证明钱发对人了。

    见林阿彭取了钱还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痴傻了一般,中年人拍了她一下:“阿彭,领了钱还不赶紧回家!割斤肉给你家铁锤吃!”

    林阿彭一下清醒过来,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了下来,对中年人道:“秦三叔,改天我请你吃酒啊——”

    中年人道:“再说,你先回家吧。六贯不是小数目,钱财不可外露,你用篮子里的野菜盖上一盖,路上小心一些!”

    看着林阿彭离去的背影,走路吃力的样子,这位乡书手暗叹口气,什么时候自己也能被钱压得走不动路!邕州真是金山银山?

    邕州也在下雨,比建州雨大得多,雨水从周围起伏的山峦汇流下来,一条条溪流奔涌着流向如和周围的平原,流进如和水,劈开石山,汇进郁江。

    巡检寨边则是另一条河,在山间向北流向古万寨,汇入左江,称为银河。

    雨中,一百多人聚在河边的谷地里,都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借着山脚下高大的树木躲雨。

    李二郎缩着身子,看着漫天不绝的雨幕,用身子靠了一下身旁的壮年男子,口中道:“林大哥,我们寄的钱也该到家里了吧?”

    壮年男人悠悠地道:“该到了,通判说是用飞票,很快的。”

    “对了,你给家里寄了多少?”

    “六贯。阿彭随着我吃了许多年苦,不能亏了她。”

    “怎么这么多?官人只是预支了三个月的工钱啊!”李二郎吃了一惊,继而脸垮了下来,“我只寄了两贯,一个村子这消息瞒也瞒不住,我婆娘又该骂我了。唉,老天作证,自到了邕州,我可是从没赌过钱!”

    林业拍拍李二郎的肩膀:“放心,只要有钱寄回去,你浑家就该满足了。这么多年,从没听说你向家里拿过钱,说起来要不是官人禁赌禁得严,我看你这两贯钱也寄不回去。”

    李二郎一个劲摇头:“罢了,正好戒了我这赌性。对了,林大哥,你是怎么弄来那么多钱的?不吃不喝也攒不下来啊。”

    林业看看周围,附着李二郎的耳朵道:“念在同乡,我只说给一个人听,千万不能传出去。——平时闲的时候,我爱到周围山里转悠,这几个月逮过几十只蛤蚧,还弄到一些麝香,邕州城里卖掉攒下来的。”

    “这也使得?”

    “怎么使不得?蛮人能打猎,我们就不能?”

    正在为时,一个声音穿透雨幕:“怎么回事,一下又跑到山脚下!我不是说了吗,山洪下来跑都没地方跑!都站到谷地里来!”

    徐平与张荣从巡检寨里出来,站在寨门口朝人群大吼。

    站在雨幕中,徐平沉着脸不说话。

    站在一边的张荣叹了口气:“通判,这样大雨,干起活来着实不方便。何不歇上两天,等天好了再接着动工?”

    徐平摇了摇头:“这是雨季,下起来没完,谁知道什么时候雨停?等到雨季过去,又到了榨糖季,一个人恨不得当两个人用,更腾不出手了。”

    张荣无耐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这地方的天气就是如此,确实也没有办法,让老天爷给面子可不太容易。

    徐平的随身兵士吴小乙从远处蹬蹬蹬的跑了过来,看徐平一眼,便扭过头去捂住耳朵,紧张地看着路的前方。

    皱着眉头,徐平也堵上了自己的耳朵。

    张荣看看两人,摇了摇头,却不理睬。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吴小乙来的地方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鸣,大地像被惊醒了的猛兽,躁动不安地战栗不停。

    “我的天哪,怎么这么大动静?这要是埋在寨子底下炸了,岂不是整个巡检寨都一下没了?!”

    张荣使劲揉着耳朵,看着前方冲天而起的碎石撕裂了雨幕,巨大的轰鸣声在山谷里隆隆回响,不由变了脸色。

    吴小乙放下手道:“山我们都炸着过来了,一座巡检寨算什么!”

    张荣看看徐平,沉默不语。这火药可比京城火药作的那种只会发烟的东西厉害多了,真不知道这位通判是怎么制出来的。这要是堆得多了,岂不是连城墙也能炸蹋?自己这竹木建成的巡检寨简直跟纸糊的一样。

    徐平等硝烟散尽,正在要让众人上去把炸碎的山石捡走,谭虎从上游跑了过来,远远就高声喊:“官人,快不要在这里了!雨下得太大,上边的山洪已经起来,不要多少时候就要冲到这里!”

    徐平低声骂了一句,对身边的人道:“算了,今天歇着,等雨停了再开工。回吧,都回,趁着这机会大家也都休息一下!”

    低头走在湿漉漉的石路上,徐平心情有些烦躁。不是他不顾大家的死活非要坚持在这种天气还干活,实在也是没办法。这种山区的路崎岖不平,最好的一段从如和到邕州都不能全程通牛车,运货只能肩扛马驮,到了榨糖季怎么得了?收获的季节,晚一天甘蔗里的糖分就少一分,必须争分夺秒昼夜不停,没路怎么行?

    为了方便,从福建来的移民被徐平沿路一字排开,百人左右算是一队,绵延拉出去几十里路,这条路就是生命线,必须在雨季结束前修好。好在这帮移民现在吃得好睡得好,活虽然累也还没什么怨言。

    移民纷纷回到路边自己的住处,徐平一一嘱咐回去好好歇着,雨下得大了周围山洪多,不要到处乱跑抓小动物解馋。看着众人口是心非地答应,徐平也是觉得无耐,人多了千奇百怪,不是那么容易好管的。

    从邕州到如和,再从如和到古万寨,这条路徐平今年是一定要修好的,下年再从古万寨修到太平寨去。只要这条路一通,沿途的蛮人就再翻不起浪花来,加上申峒的支持,忠州和上思州就被彻底封在了山里。到那个时候,徐平才会腾出手来慢慢收拾他们,十八州峒合起来徐平也敢把信摔他们脸上。

    还没回到自己住处,就远远见到前方十几个人冒着雨在水塘边转来转去,那个跳来跳去的身形,不是孙七郎是谁?

    徐平气得牙痒痒,这不是在中牟的时候了,孙七郎现在是自己的身边人,别人拿眼睛看着学他。偏他没一点自觉,性子越发跳脱,跟着大孩子一般的黄天彪把周围的山都转遍了,丝毫不知收敛。

    到了门前,徐平正要让兵士去叫孙七郎几个人回来,门里却传出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原来通判回来了,让学生好等!”

    随着话声,里面走出几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正是多日不见的李安仁,旁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与李安仁一样穿着襕衫。

    见过了礼,李安仁介绍旁边的人给徐平认识:“通判,这位就是学生曾向提过的黄师宓黄兄,广州人,世代做这左右江的生意,刚从广源州回来。”

    徐平见黄师宓的神色却有些冷淡,远不如李安仁热络,不由心中纳闷,自己可是他们这些商人的财神,这位怎么不太想结交的样子。不过他心里也没多想,尤其是这人刚去过广源州,正要从他嘴里打听些消息。

    到了厅里,徐平让两人先坐,自己回到后边换了衣服,出来见两个人正低头耳语,笑着对他们道:“你们怎么挑这么个日子来进货?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前几次你来进货都没碰上,要不是下雨,今天只怕是又要错过了。”

    “通判身居要职,终日忙碌,我们没有要紧事情,哪里敢来叨挠。”

    这里现在已经成了李安仁最重要的进货渠道,不过草市已经没了,自从福建的人来,数千的人口聚在一起,从徐平住处到如和县城这几里路迅速就出现了不少店家,一日繁华似一日,已经成了邕州仅次于州城的热闹所在,与武缘县城也不相上下了。

    客套几句,便回到正题上来,徐平问旁边一直坐着不说话的黄师宓:“听说你是广州人,不知都做些什么生意?”

    黄师宓道:“回通判,广州路远,学生都是贩卖些轻货,从广州运缎匹过来,蛮人那里换些金银朱砂,赚点小钱。”

    李安仁笑道:“黄兄说得太客气了,通判不是外人,这几个月我多承蒙照顾,生意比以前好做了很多。通判,这位黄兄可不简单,我认识的蛮人还都是左江这里的,黄兄的生意却在右江,那里可不是我们平常人能去的,利息也高。我听说广源州那里,盛产生金,一两黄金才换一匹好缎,利息可不是我们做茶盐生意能比的。黄兄,你说是不是?”

    黄师宓默默地点了点头,并不吭声。

    徐平冷眼看着,知道黄师宓与李安仁不同,对与自己合作并不热衷。说起来也难怪,什么生意能比买卖金银还赚钱?广源州有大金矿,传说那里几十两重的狗头金都不少见,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管真假,广源州是所有土州里最有钱的总是没错,有钱势力就强,近几年隐约有成为蛮人首领的意思。

    大宋的势力在左江地区还说得过去,明面上各蛮酋都称臣纳供,小动作虽然不少,大的动静却也没人敢闹出来。右江地区就不同了,朝廷连维持面子上的羁縻也艰难。像广源州这些地方,都是同时向大宋和交趾两边称臣,在中间摇摆渔利。有好处的时候认得大宋,没好处时就做自己的山大王。

    李安仁见黄师宓态度冷淡,也觉得尴尬,只好借喝茶遮掩。

    徐平问黄师宓:“听说你刚从广源州回来,那里情形如何?”

    “学生虽然与那里做交易,具体的情况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前些日子,那里的首领向朝廷纳土称臣,朝廷本来已经允了,封首领为环卫官。后来不知为什么又拒绝,并没有告身到那里。”

    徐平淡淡地道:“纳土称臣是表示对朝廷的忠诚,这位首领侬存福,胃口却太大了些,竟然要朝廷让他统管周围数州。这且不去说,广源州是我大宋邕州属下的广源州,太宗皇帝时已在治下,用得着他来纳土?尤其可恶的是,向我大宋朝廷称臣之前,他竟然先向交趾上表。大宋的官是这样当的?”

    侬存福的书信先是到邕州,曹克明没及细查,按惯例答应了。报到转运使司,王惟正问徐平的意见,徐平第一个反对。有前世的见识,徐平不会把这种虚名头放在心上,看的是事情的本质。侬存福是用武力手段吞并广源州的,所谓纳土称臣不过是从宋朝这里要一个合法性,更别说还附带其他要求。也就是现在邕州实力不济,要不然这种人就该直接出兵灭掉,不然让他吞并下去,那还得了?早晚要养成大患,他的儿子可是叫侬智高,徐平记着呢。

    侬家在广源州的崛起,源头还在交趾。天圣五年,交趾贪图那里的财富,出兵灭掉了原来的知州,又没有实力长期驻守,留下了这个空子让侬存福钻了进去。宋朝对于交趾是大国,邕州相对于交趾实力却不值一提,朝廷上上下下贪求和平,闷声不响装不知道这件事,到现在已经闹大。如果再认了侬存福为广源州之主,面子上收回了广源州,实际上却助长了他的野心。

    权衡之后,王惟正拒绝了侬存福的要求,让他退回本州,别选原知州的后人任知州,就此双方再无往来。

    黄师宓听了徐平的话,面不改色,沉声道:“通判说的这些,学生倒是没有听说。那里的事情,学生只是知道个大概。”

    “知道大概也就够了。那你又知不知道,侬存福私自把属地立为长生国,僭称皇帝,立皇后,封其子侬智聪为南衙王?这可是明明白白地谋反了!”

    黄师宓面容抽搐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学生不知道。”

    徐平盯着黄师宓,冷冷地道:“我告诉你,我这里给你们这些商人各种方便,甚至税收得都不重,除了互通有无,朝廷还要让你们做我大宋的耳目。蛮人一有异动,你们该自觉知会朝廷,而不是从中渔利!广源州的事情早已远近皆知,你常年在那里做生意,竟然敢在我这里打马虎眼!哼,曹知州那里多年不开刀,你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黄师宓低着头,目光阴冷,看着桌子上的茶杯,一声不吭。

    “李安仁带你来见我,本是好意,却没想到你是这样人,枉废了他的一副热心肠。从今以后,邕州的生意你不要做了,免得以后引出什么祸事来。”

    李安仁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张目结舌:“通判,这怎么使得?黄家多少代都是做这一路生意,这样禁了,不是绝了他们家的生路?学生以后出去,怎么跟同行们交待?”

    “交待什么?你也让他们知道,做的虽然是蛮人生意,终归还是我大宋的臣民,不要像这位黄师宓一样,忘了自己姓什么!从今之后,邕州揭榜,黄师宓一家再敢到邕州与蛮人交易,以通敌叛国论处,杀!”

    徐平并不知道,眼前的这位广州进士,正是他前世历史上侬智高起兵时的谋主,后来狄青平乱,杀死于昆仑关下的乱军之中。但他却很明白,广源州侬家的势力已延伸至邕州城外不足二百里的地方,论地盘,比邕州直接管辖到的地方都大。要不是右江地区还有老资格的田州与广源州作对,波州李家挡住了左江,侬家就囊括左右江,势力直到邕州城下了。

    这个时候,凡是与广源州说不清楚的,徐平都要赶出邕州。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白花花的太阳挂在天空,显得有些孤独,百无聊赖地俯视着苍茫大地。

    一阵微风吹过,连绵的甘蔗林泛起一阵阵波浪,微微的沙沙声伴着风向远方飘荡。人的影子淹没在这甘蔗的大海里,只有当两行甘蔗齐刷刷地倒向一边,后边举着砍刀断稍去叶的人才露出身形。

    老杜赶着牛车来到地头,叉着腰扯着嗓子喊一声:“歇了吧,吃饭啦!”

    随着这粗犷的声音,甘蔗地里响起一阵欢呼,变戏法一样,从茂密的甘蔗林里钻出来十几条汉子,风一样围到老杜的车旁。

    “今天什么菜?”

    一个十七八岁的半大小子鬼头鬼脑地看了车一眼,就拽出一个大盆来,顺手就揭开了盖子。

    “又是豆腐,吃不完了么?”

    小伙子嘀咕了一声,一下就没有精神。

    老杜笑喝喝地道:“知足吧,昨天鸡蛋,今天豆腐,官人吩咐过两样轮着吃,就怕你们手脚上没了力。”

    众人围上来,几个中年人一起取笑那少年:“知足吧,你在家里还没吃过饱饭呢,现在天天有白米,有肉有鱼,豆腐你以前吃过几回?”

    他们的饭都是自己带来的,每人一个竹筒,里面满满的米饭,米饭中间夹着几条肥瘦相间的肉,煮出来的油把米饭浸得香喷喷的。

    徐平曾经很认真地调查过什么食物可以带在身上两三天不会坏,还要能让人吃下去,最后选了这竹筒装的白米饭。里面夹了肉,直接就可以开吃,时间紧起来连菜都省了。肉加的多一点,浸了油的米饭也没那么容易变馊。

    这里的天气比不得北方,烙几张大饼带着可以吃一个月,赶上雨季,邕州这里食物**快得很。

    汉子们围着木盆吃着竹筒米饭,老杜又拽出一个大桶来,给每人盛上一大碗鱼汤。周围池塘遍布,鱼多得吃也吃不完,就是懒得收拾,大锅煮汤。

    到了收甘蔗的时候,这是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这顿中餐是徐平特意吩咐加上的,补充干活的人在甘蔗林里损耗的大量体力。跨越千山万水把这些人从福建路征来,徐平可不希望两三年的功夫就把他们的体力榨干,这些人是邕州长远的财富,不是快速消耗品。

    周围的荒野提供了丰富的资源,组织起来的人们极大地提高了效率,给他们这样的伙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吃过了饭,十几个汉子帮着老杜收拾了,又装满一牛车鲜甘蔗,看着老杜赶着牛车晃晃悠悠地离去,他们便围在地头聊天消食。

    九月的天气依然酷热难当,好在水汽已经散了,不像雨季那般潮湿。已经有了秋季成熟的迹象,黄橙橙的橙子柚子散在路两边的野草竹林中,点缀着满目的翠绿。老杜眼尖,一伸手就摘了一把甘蕉在手里,悠闲自得地边走边吃。

    他五十多岁,在移民中已经算是老的了,分配了这向榨糖场运鲜甘蔗的活计,算是对他这一把年纪的照顾。

    自来到邕州,一年到头都忙个不停,可原来在福建老家,又有哪天能闲下来呢?真是没活做的日子,必定蹲在门口发愁,今天下锅的米去哪里找。这里忙虽然忙,但吃得饱穿得暖,不必为杂事操一点心,人生逍遥不过如此。

    到了糖场,先见到长长的队伍挤在门口,一人背上一大捆甘蔗,被压得都直不起腰来,却不肯挪一下脚步。

    这是申峒的蛮人,他们的地在山里,用不了牛车,就这么一捆一捆地背出来。有的人一天就只能送这一趟,却从不叫苦叫累。山里的生蛮,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可以用这种东西换成匹的绸缎回去。绫罗绸缎那是蛮酋头人才能穿的宝物,吃再多苦,做上一件绸缎衣服做传家宝也好。

    有那些头脑灵活些的,就用牛向山外驮,自己再背上一捆,一趟就顶别人许多趟了。干上这一季,这可都是富实人家。

    老杜把甘蕉吃完,拍了拍手,赶着牛车队伍边走过,慢慢晃进了糖场里。

    他交甘蔗当然不会与蛮人在一起,蛮人那都是要记账的,有吏人专门守在那里,一捆甘蔗换一根如和县里特制的竹筹,攒够了竹筹到县里去换缎匹,丝毫乱不得。

    到了地方,两个壮年汉子过来帮着老杜把车上的甘蔗卸下来。

    老杜喘口气,看见旁边地上蹲着五六个山里的生蛮,问帮手的汉子:“这些蛮人又闹了什么事?莫不成还有人偷我们的甘蔗?”

    汉子笑道:“这些蛮人不长记性,你有什么办法?这些人是今年从上思州划到申峒的,不懂规矩,偷我们的甘蔗被抓住了,先寄在这里。等晚上申峒的人就来押他们走,帮知峒砍甘蔗去。蛮人也是精明,单单是抓这些人,申知峒今年就不知道有多少缎匹入账。”

    老杜叹息着直摇头,蛮人种的甘蔗与自己这些人种的明显就长得不一个样,怎么能够混过去?天天都有人被抓,怎么还不长记性。

    蛮人也不是死心眼,有没种甘蔗的,便砍了如和县的甘蔗向这里送,当场就被识破,一抓一个准。徐平见不是办法,便让巡检寨到处巡查,抓到了人便让申承荣来领,有的时候嫌麻烦就直接放掉了。谁知申承荣知道巡检寨私自放人后,竟派了家丁过来与巡检一起查,比巡检还上心,抓到人便绑起来带回自己寨里,当作免费的劳力使用,得了甜头之后越查越起劲。

    从邕州到如和,再到巡检寨,穿过河谷到古万寨,再转回邕州,这条路已经打通。沿着邕州到巡检寨这条路两边,到处种的都是甘蔗。榨糖场就在路边,不到五里路就设一场,总共设有十八场。

    这片沉睡多年的土地何曾见过这种热闹的场面,上半年还到处溜达的虎豹都吓坏了,一溜烟跑进了深山里,惶恐不安地听着山谷里的人声鼎沸。

    徐平住处的院子里,浓密的树荫底下,徐平坐在竹椅上,喝着茶水看着面前桌子上摊开的图。

    这是一张邕州的地图,邕州直到左江一带详细一些,右江地区则非常粗略。图上密密麻麻地标出了下属的各个州县峒,哪些势力在掌控中,哪些势力自立山头,哪些势力已经对邕州形成了威胁。

    这是徐平动用了各种力量才画出来的地图,邕州以前虽也有舆地图,却简略得连各土州的名字都标不全,没什么大用。徐平这里依据商帮的资料,把重要的路线都标了出来,并注上了商帮经过所用的时间。

    交趾李佛玛已经平定了国内的反叛势力,与大宋的关系又紧张起来,钦州廉州已经遭受了几次劫掠。另一方面,侬存福自立为皇帝,建立长生国,正式不再向大宋称臣,邕州正是多事之秋。

    徐平只知道侬存福的儿子侬智高叛乱,建国大历,却不知他这位老爹在历史上有什么动作。从现在形势来看,这也不是位善男信女,千万不要在自己手上邕州发生什么意外,必须早作准备。

    右江地区虽然名义上臣服,历史上却一直游离于中原王朝之外,中原王朝的势力从未深入那一带,徐平和曹克明对那里心中一点底都没有。与右江地区相比,左江地区要好得多,从邕州出发,古万寨、太平寨、永平寨基本连成一线,大多土州都在控制之下。惟有左江以南,因为山路难行,离海边又近,受交趾影响较深,有些桀骜不驯。

    左江以南山区的大门就是忠州,邕州的形势越不好,徐平看那里就越不顺眼,只等着榨糖季结束,就要动一动那里,解决自己的后顾之忧。

    秀秀从屋里探出头来,看徐平在那里聚精会神,面上一喜,轻手轻脚地从屋里走了出来,朝徐平扮了个鬼脸。

    “这么热的天气,你到哪里去?”

    听见声音,秀秀怔了一下,左右看看,徐平并没有抬头,院子里也再没有其他人,以为自己听错了,踮起脚又往外走。

    徐平叹了口气:“秀秀,你到哪里去?现在所有人都这么忙,你能不能省点心?外面豺狼虎豹,没个人看着小心叼了你去!”

    秀秀这才听清楚是徐平在说话,不高兴地道:“官人你又吓我!这几天连经常来我们门前的小鹿都不来啦,哪里来的虎豹?”

    “不许出去,老老实实在屋里呆着!秀秀啊,怎么自从来了岭南你越来越不听话,年岁也一天天大了,脾气怎么越来越像小孩子!”

    秀秀听徐平的声音严厉,委屈地站在原地道:“我又不是出去玩,是刘小妹姐姐说有事找我,我说完就回来了。”

    徐平没好气地道:“你谎话编得越来越离谱了!她有自己的活计做,每天像你一样就想着玩!秀秀,我跟你说,大家都有事做,你再这样到处缠人,大家都会讨厌你的!你还记不记得,在中牟田庄里,你刚到家里来的时候多么乖多么听话,哪个人忍心对你说一句重话!怎么才过了这么几年,就变得比苏儿还娇气?好的不学坏的学,我看你就是跟她学坏了!”

    秀秀站在那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官人你都是护着我,从来没说过我!我又没做什么,真的是刘小妹姐姐说有事,我又没有骗你!”

    徐平叹口气,转过身来:“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在窗子后面叫我呢!官人你脾气也变坏了,刘小妹姐姐还不是怕你说她,才不敢进来的!”

    看着秀秀满脸委屈,徐平终是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在他心里,秀秀永远都是那个紧紧抱着她的小旧花包袱,小心翼翼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个贫苦牛羊司牧子的女儿。那天清晨她坐在自己门前的台阶上,晶莹的露水挂在她的发稍,折射着七彩的阳光。她的表情很害怕,噩梦里不知告诉了她未来的生活是多么可怕,然而她的嘴角抿着,却透露出一丝倔强。

    那个秀秀跟现在这个娇生惯养的秀秀差好远!

    随着时间的流逝人慢慢长大,不经意间时光却把人雕琢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样子,喜欢还是不喜欢,愿意还是不愿意,谁能耐何得了这见鬼的生活!秀秀变了,自己又何尝没变,几年的时间,那个在田庄里兴奋地种地酿酒的少年变成了谋划着改变千万人命运的地方大员。

    谁能躲过时光的刻刀,保持自己从前的样子。

    秀秀已经不是当年的秀秀,徐平也不是当年的徐平了。

    院子外竹林旁的池塘边,刘小妹看着秀秀站在那里嘟着嘴低着头,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泛着淡淡的光芒,把她紧紧地包裹住,轻轻地拉进池塘里,波光嶙峋中画出一个淡淡的影子。

    “秀秀,你哭了?”刘小妹小心地问道。

    “我没有,我只是不开心!”秀秀噘着嘴角,明明有哭的声音。

    “秀秀,你怎么不开心?”

    “官人说我了,他从来都没有说过我!我就是不开心!”

    刘小妹轻轻地拉着秀秀,在池塘边坐下,水里倒映出她们的影子来,肩并着肩,在碧绿的竹林上面轻轻摇晃。

    秀秀鼓着嘴,努力不使自己的眼泪流下来,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水中被一只飘来的小虫敲碎,晃啊晃的,慢慢又拼在一起。

    “刘小妹姐姐,我好想家!我想我爹娘,我想我弟弟!”

    秀秀终于还是哭了出来,趴在刘小妹的肩上,几年的眼泪好像都一起流了出来,打湿了刘小妹的袖子。

    刘小妹轻轻抚摸秀秀的肩头,悠悠地道:“秀秀,你还有一个值得自己想念的家,有值得自己挂念的亲人。你不知道,这世上的很多人,连这样的一个家都没有哦!”

    秀秀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这几年的生活就像梦一样,随着她的泪水从眼里一一闪过。她又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捏着那个小旧花布包袱,站在一个半大少年面前。

    少年对着她笑:“卖到我家里来,你怕不怕?”

    她记得自己的回答:“我不知道。”

    虽然没有吃过一点苦,后来甚至是锦衣玉食的日子,秀秀却终于明白,自己终究还是怕的,即使不多,终究还是有那么一点怕的。

    眼泪流完,秀秀终于平静下来,问靠在身边的刘小妹:“刘姐姐,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都忘记问你了。”

    “秀秀,你想家了,我也有家啊。这两天好几个人都告诉我,我哥哥病了,起不了床,出不了门,下不了地,没个人照顾就挨不过去了。秀秀,我要回家去照顾哥哥,不管他以前怎样,终究与我一母同袍!”

    秀秀道:“你哥哥不是好人,那么坏,你不要去照顾他!”

    “他再怎么不好,也是我的哥哥,又怎么忍得下去那个心!秀秀,我也不知道该跟别人怎么说,你帮我记着好不好?我回去看一看,如果没有事一两天就回来了,你也不用跟别人说。超过这些日子,我哥哥就病得重了,你再跟官人代我说声抱歉,要等我哥哥好了才能回来。”

    秀秀点点头:“放心,我会替你记着。对了,你哥哥那么坏,你只要看看他没大碍就只管回来,那种人不值得你对她好!”

    刘小妹对秀秀笑笑:“我明白,那种日子我也再过不下去了。我只要照看着他的病好了,自然就会转回来。”

    秀秀点点头,紧握着刘小妹的手。

    西斜的太阳越过竹林,在水里洒下斑驳的阳光,两人在水里影子在波光里变得零零碎碎,一晃一晃的。

    雨水的滋润下,遮天蔽日的叶子欲发显得苍翠,雨点顺着叶子吧嗒吧嗒地滴到地上,那明亮的绿色仿佛就随着这雨点浸染了大地。

    高大全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手提哨梢,腰挎钢刀,小心翼翼地走在这茂密的雨林中。他的脚上是新编的草鞋,柔软而又结实,脚的上面裤腿那里细纻布紧紧地扎起来。

    附近山林里最可怕的不是虎豹,这里的资源足够多,它们很少会饿到出来伤人的地步。真正可怕的是无处不在的毒蛇,不知趴在哪个草窠里面,冷不丁就朝着迈过来的腿咬上一口。

    扎绑腿是徐平要求的,自从有人被蛇咬了他就想起了前世书里看来的这个办法,虽然不知道细节,试几次也就**不离十了。自从出外干活的人扎上了绑腿,被毒蛇所伤的事件就大为减少,意外的是走路也轻快了许多。

    连绵的雨幕,也不知道太阳滑到了哪个位置,天气渐渐暗了下来,高大全左右看看,选中了旁边不远处的一株大松树,爬上去准备过夜。

    高大全最终答应了秀秀,出来寻找刘小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答应。虽说秀秀这些年是自己看着一天天长大,但也没到过命的交情,不值得为她这点小事为她出来冒险。

    然而不知为什么,高大全总是想起刘小妹那个蛮人小女孩的身影,每天都很快乐,对新的生活充满着好奇,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很热情。刘小妹的热情纯粹到了极致,因为对生活的热爱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越是像高大全这种蹲在生活墙角的人越被感染。

    告诉徐平又怎样?刘小妹不过是一个投奔来的熟蛮,仅凭秀秀的那三言两语能做出什么动作?高大全却觉得不安,于是他答应了秀秀。

    生活中怎么可能每件事情都清清楚楚?高大全就这么有些鲁莽,有些草率地闯进了这片山林。

    天色黑了下来,雨还是没有停,打在头顶的树叶上,叮叮咚咚响个不休。高大全蜷身在枝桠间,听着雨声,看着丛林中不时闪过的一个个黑影,有时候还有亮如灯烛的眼睛一闪而过。掏出随身带的竹筒米饭,默默地在嘴里面嚼着,也吃不出个什么滋味。

    少年离乡的时候他也曾这样在野外露宿,那时候不知道愁的滋味,每一个黑影闪过心里都会兴奋,或许那是只老虎,或许是只豹子,如果朝着自己扑过来,自己斗大的拳头打一下,不定明天就成了打虎英雄。那一夜他就这么憧憬着五彩斑斓的生活,兴奋地等到了天明。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给人做过工,耕过地,后来成了群牧司的牧马厢军,平平淡淡,直淳泽监解散。后来进了徐平的庄子,平淡的生活就这么继续下去,哪怕随着主人来了邕州,生活的平淡味道依然如旧。

    这淡得如水的日子,高大全有些烦了。

    就为了秀秀的那一句“她哥哥根本就没病”,高大全闯进了这片大山。

    当清晨朦朦胧胧的亮光透进雨林,高大全睁开眼睛。雨起经变小了,断断续续的有水珠啪嗒掉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里面等虫子的青蛙腾地跳向远方。离高大全不远的地方,一条巴掌长的变色龙好奇看着他,歪着脑袋,不时吐出长长的信子。

    高大全伸长身子,腾腾爬到树的上部,想看一看方位。周围的雨林连绵似海,又哪里能够看得清楚。

    从树上下来,看看四周,高大全顺着地势,向山下走去。

    雨后山脚必有溪流,顺着溪流就可以找到路。

    钻出雨林,阵阵山风带着山里雨后的清新气息一下扑到身上,整个人就像被洗毛伐髓一样,整个人都轻灵起来。

    高大全高高抬起头,伸长脖子,迎接这气息。看着周围连绵起伏的群山,被洗过的绿色像翡翠的世界,自己一伸手就可以抓起来一般。

    手里的哨棍重重戳在地上,高大全一跃而起,跨过林边的灌木丛,奔向不远处翻滚的山溪。

    溪水透着彻骨的凉意,洒在脸上,从头舒服到脚。酷热难当的天气,好像被这场大雨一直都洗去了,整个天地都变得清亮起来。

    头脸洗罢,高大全就着溪水吃了干粮,站在一块大石上看周围的环境。

    刘小妹的家虽属于忠州管,实际上却远离忠州,大约是位于忠州和巡检寨中间位置的一个小村子。高大全已经问过秀秀,那小村子有六户人家,位于群山环绕的一处小坝子,有河从村里的几户人家流过。村里的田地都是村民自己开垦出来的,蛮人称为口分田,算作他们自己的土地。不过忠州知州收的赋税越来越高,这些耕种自己土地的提陀日子日益难过。

    跟汉人接触久了,他们也知道朝廷直属的地方赋税是不加的,邕州这里又落后,没什么杂捐杂税,负担要比他们这些山里人要轻得多。这些年为了钱粮的事情与忠州黄家也没少闹,可黄家几百家丁兵,哪个能拗得过他们。山里出了乱子,大宋朝廷的政策是一切和断,绝不插手,日子一天天也没什么变化。

    六户人家的村子,在大山里面也不小了,想来并不难找。来邕州两年,高大全也学会了几句常用的蛮户,只要见到人家,一路寻过去就好。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竹绿色的布帛在溪水里上下浮沉,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就这么飘到了高大全面前。

    从石头上下来,高大全把布片从水里拣起,仔细翻来覆去地看。这明显是来自女子身上的衣服,应该不是蛮人,蛮人不会用这种鲜艳色的布匹。

    这大山里哪来的汉人女子?就是定居的汉蛮也从了蛮人的风俗,不会再穿汉人的衣服。难不成有山里人掠夺汉人女子?

    高大全提起旁边放着的哨棍和钢刀,顺着布片飘来的地方向上游走去。

    小溪里满是大石,零乱不堪,时不时还有一处一处小瀑布,溪边的路很是难走。加上天雨路滑,高大全东倒西歪,全靠一根哨棍支撑身体。

    走了不到两里路,溪流突然平缓下来,在山谷漫成一大片浅滩。乱石堆突然不见了,变成了绵软的沙滩。

    刘小妹就静静地躺在这片沙滩上,竹绿的衣裙已经支离破碎,乌黑的长发在水中上下起伏。她静静地躺在水里,仰头看着天,天上却遍布乌云,洒下零零星星的细雨。天却没有在看着她。

    高大全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确确实实就是那个自己熟悉的蛮人小姑娘,躺在缓缓流过的溪水当中,好像大山里的精灵,竹绿的衣裙好像水中盛开的花朵。

    快步走上前去,高大全放下钢刀和哨棒,把刘小妹托起来,探了探她的鼻子,还有微微的气息。

    高大全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他可以手提钢刀搏猛虎,面对这样一个昏过去的小姑娘却无从下手。

    就这么在水里僵了一会,直到山风压着水面扑到自己身上,高大全才一下清醒过来,手忙脚乱地把刘小妹抱到河边,找了一个背风避雨的地方放了下来。笨拙地揉了揉刘小妹额头,她的皮肤出现了淡红色,却依然没有苏醒的迹象。高大全看看四周,觉得自己好无助,事情怎么又不是自己昨夜想的样子。

    静了下来,就觉得湿透了的身子有些发冷,高大全才想起应该生一堆火起来,或许刘小妹是冻着了呢。

    连绵的雨天树林里也没有干柴,好坏找来几块湿漉漉的枯木,高大全从身上摸出一个小铁桶来。这里面装的是煤油,徐平指定的几样进山的必备物品之一,对徐平那里来说,也是很珍贵的东西。

    把铁桶打开,高大全倒了一点煤油在拾来的柴上,掏出火石噼里啪啦打了好一会,才终于把煤油引燃,噗地着了起来。

    看着淡蓝色的火苗,高大全小心地用钢刀把捡来的枯柴劈成小碎片,慢慢地把火引旺,搬起刘小妹的身子,轻轻放在火边。

    火光慢慢从淡蓝色变成黄橙色,映在刘小妹结白细腻的脸庞上,映着外漫天的雨雾,仿如梦幻一般。

    高大全坐在火边,把钢刀横在膝盖上,看看外面的雨,看看火光,看看刘小妹,突然觉得这个画面是如些地不真实,好像是做梦一样。

    不知哪里的山洪又泄进了这条小溪,传来隆隆的声音,高大全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转过头,却发现刘小妹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你醒了吗?”

    “我没有死吗?好像做梦一样——”

    “我也觉得像是在做梦。”

    刘小妹轻轻笑了笑,这笑容看起来扯动了她身上的伤痛,却透着真诚。

    “高大哥你救了我吗?”

    “我——我不知道——”

    “你找口水给我喝好不好?我渴得好难受。”

    高大全一下跳起来,口中道:“我烧水给你喝,官人说不要喝山里的生水,会得不知名的病。”

    “我们蛮人,从小喝得习惯了,不会生病。”

    “我还是烧了给你喝。”

    高大全从背上竹筒后边扯出一个大铁杯,拿着跑到小溪边,盛了满满一大杯水双手捧着跑了回来。

    把铁杯架在火堆上,看着火舌添着杯底,高大全出了口气,对刘小妹道:“好快的,很快就烧开了。”

    刘小妹的声音低沉得向乎听不见:“高大哥,你烧水不要把水盛满,水会溢出来把火浇灭的——”

    “哦,是这样吗——”高大全手忙脚乱倒了些水出来,重新又架上去。

    回到看刘小妹,眼睛却又闭上了。

    到刘小妹身边,高大全凑到她面前,小声问道:“你没有事吗?怎么不睁开眼来?我怕你——,我怕你——”

    “我好累,我想歇一歇——”

    刘小妹睁开眼睛,看了高大全一眼,慢慢又闭了起来。

    水开了,喂着刘小妹喝了几口水,她苍白的脸才慢慢又有了光彩。

    刘小妹的头枕在高大全粗大的臂弯里,湿漉漉的长发顺着他的胳膊一直垂到地上,破碎的竹绿衣裙掩不住身体,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杯里的热水。

    高大全从没与一个女子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现在他却觉得很自然,好像天生就该是这样一般。

    喝过了水,让刘小妹又歇了一会,高大全问她:“你怎么在溪水里?”

    “我自己跳进去的。”

    “你怎么会跳水?”

    “我哥哥输了钱,又把我卖给黄家了,我不愿意,就跳进去了。”

    事情简简单单,重复着从前的轨迹,刘小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这就是她的命运,一次又一次,直到没有人再把她放出竹筐,没有人再把她从山溪中救起,她结束自己的生命,终止这简单得枯燥的命运。

    “我又没有死。活着真好!”

    喝过了水,刘小妹脸上的光彩重新明亮起来。

    雨终于停了,整个山林里都是快活的气息,不知名的鸟儿在鸣唱,数不清的小虫在草从中蹦来蹦去,就连小鹿也出来凑热闹,站在树间好奇地看着不远处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一个竹绿衣衫的女子,一步一步向林外走去。

    昨晚找了个山洞养足精神,给刘小妹包扎了伤口,太阳还趴在山脚下探头探脑的时候,高大全终于到了山谷口。

    “出了这处山谷,我们就离开了忠州,前边不远就是巡检寨,张巡检与我熟识,你到那里好好休息一下。”

    高大全对背上的刘小妹说。

    刘小妹轻轻点了点头:“真好,我不想再回忠州了。”

    钻出山林,远处大海一般的甘蔗林已经在望,甚至能够看见路边移边聚居点升起的袅袅炊烟,看着让人心里热乎乎的。

    高大全长出了一口气,站真了身子。

    “高大哥,先不要下去!”

    刘小妹突然拍高大全的肩膀,指着山脚下让高大全看。

    十几个蛮人手里拿着刀枪正在谷口来回巡视,探头探脑地看两边山林。

    “来抓你的?”

    “嗯。”

    高大全找块干净的石头把刘小妹放下,看了看山脚下,提起手中钢刀咬了咬牙:“要不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把他们赶走!”

    刘小妹苦笑:“他们十几个人呢,还是算了,我们在这里等一等,他们总不能一直守在这里。”

    高大全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不好自己能不能杀掉十几个蛮人,那也是常年随在主人身边打架杀人的。再说刘小妹现在连走步路都难,被蛮人发现了自己也护不周全。

    太阳一点一点地往山上蹭,高大全在山顶上转来转去,心中烦躁不安。眼看着已经逃出牢笼,就这么被堵在这里实在让人憋屈。要不带着刘小妹从那边的山林绕过去?要是迷了路怎么办?自己昨天虽然也是从山上不走大路,终究还是顺着山谷的方向,真钻进深山老林里,心里却是没底。

    “高大哥,你快看,那边有人来了!”

    清晨弥漫的水汽中,远方徐徐露出黑压压人群的影子,整齐排开,慢慢向山谷口压了过来。

    高大全喃喃人自语:“官人来了?”

    正带人在山下谷口转悠的黄从贵等得心焦,口里骂骂咧咧,却见一个家丁快步跑过来,慌乱地喊道:“衙内,大事不好,邕州兵马来了!”

    黄从贵抬脚就把来人踹倒在地:“没有出息,慌张什么!来了多少人?”

    那家丁在地上不敢起身,口中道:“黑压压的,怕不有千百人!”

    黄从贵吓了一跳,急忙跑到谷去看。正看见徐平带着巡检寨兵马,还有如和县里的数百乡兵,直向谷逼来。

    “你去问问,徐通判带兵干什么?难不成要撤我们忠州!”

    黄从贵伸手把身边的一家丁推了出去,又让身边下人把自己马牵了过来,事情不对,自己上马跑了再说。

    看见对面有人过来,徐平吩咐人马停住。

    那家丁到了徐平马前二三十步的地方,通地跪倒在地,高声道:“小人见过通判,我们衙内让小来问,通判怎么带人来忠州地盘,有事吩咐就好!”

    徐平没有答话,冷冷看着水汽弥漫的山谷。

    旁边的孙七郎眼尖,低声对徐平道:“官人,那边山上高大全下来了!”

    这里的山都不高,高大全背着刘小妹没用多少时间就奔到了山脚下,向着徐平的大部队走来。

    事情来得紧急,徐平没有与曹知州商量,高大全回来,却不好动手了。溪峒事物超出了徐平通判的职权范围,撤销一个土州事情可大可小,但无论如何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再说忠州有了防备,很难一下平定下来。

    出了口气,徐平对前边的蛮人道:“回去告诉你们知州,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情,只是看雨停了,过来看看有没有山洪。没事了!”

    兽形香炉里冒出淡淡的青烟,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秀秀坐在刘小妹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刘小妹对秀秀歉意地笑笑:“秀秀,多谢你让高大哥去救了我。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人陪,你忙你的去吧。”

    “我不出去!一出去官人肯定骂我!刘小妹姐姐,你不知道,这次我闯大祸了!官人见不到高大哥,问我的时候,那脸色,啊呀,沉得比锅底还黑!我跟官人这么多年了,还没见过官人这样,怎么敢出去?”

    刘小妹笑道:“原来你是在我这里躲风头。这次真要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还给你惹了这么**烦。你也是好意,官人气头过了就好了。”

    秀秀连连摇头:“才不是呢,官人是气我找高大哥之前没跟他说,差点让高大哥回不来。你不知道我们官人,别的事倒也罢了,这种事他可不会忘。我这一场骂是逃不了的,唉,躲一刻是一刻。”

    青烟从香炉里飘出来,散到秀秀身边笼罩着她的忧愁。

    前院客厅里,徐平与巡检张荣对面而坐。

    “昨天的事情多谢巡检帮忙。”

    张荣道:“通判客气,这本就是下官份内的事。”

    徐平沉吟了一下,才又问道:“巡检和属下的厢军已来广西两年了吧。”

    “马上就到了。我们正等枢密院行文,不知什么时候换防。”

    “张巡检,我就直说,你们有没有想过留在邕州?”

    张荣叹了口气:“通判既然问起,我也就说心里话。这一年多来,如和县这里的情况我们都看在眼里,说没人动心那是假的。厢军这碗饭总不能吃一辈子,谁不给自己留个退路?再说传闻这一次更戍,要把我们调往荆湖南路,去防备梅山蛮,一样的路途遥远,回家还不如邕州这里方便呢。日子到了,巡检寨里这些天也是议论纷纷,普通兵士每月钱粮还不如你这里种甘蔗的呢,家乡有信来,不少兵士家里就让他们留在这里种甘蔗,三不五时还能寄钱回去。但这种事情,要枢密院同意才行,我不敢开这口子。”

    徐平点点头:“事在人为,只要你们有这个心,我去与曹知州商量,与转运使司一起向朝廷上个奏章,能留下来就留下来,免得旅途辛苦。”

    这件事徐平有六七成把握。

    年中因为玉清昭应宫火灾,首相王曾受牵连出知兖州。当然这只是个借口,主要还是因为王曾不阿附太后,多所掣肘,刘太后收权。

    自乾兴年起,刘太后垂帘听政近十年了,皇帝已经二十岁,大宋的官僚士大夫渐渐对太后失去耐心,不时有人上奏章让太后还政皇帝,直接强硬处理太后身边人的事情接连不断。刘太后为了保住地位,不再像前些年那么自信,用人惟贤慢慢开始向惟命是从转变。

    也就是当今皇帝没有响应这股风潮,对太后一直恭顺,不然可能刘太后的时代等不到天圣十年就要黯然落幕。

    王曾被贬,张士逊去世,朝中现在是吕夷简独相。他八面玲珑,把局势稳定了下来,一方面对刘太后言听计从,另一方面随时准备着应付刘太后之后的朝局,从不得罪与太后对着干的人。

    徐平从没与吕夷简打过交道,不过任上几次公事往来,吕夷简对他都比较照顾。是欣赏自己的才华也好,还是其他原因,这是徐平觉得最好打交道的一位宰执,应该会认真考虑自己的建议。

    惟一的不确定因素是枢密使张耆,这是自真宗为太子时就追随太后的老人,最为太后看重。这人才能说不上,对大宋最大的功劳只怕就是生了个好孙子,北宋后期名臣张叔夜。然而这种人太后用着最放心,偏偏徐平与太后那边的人不怎么对付,就怕他从中作梗。

    不过现在朝中风气变了,张耆在枢密使的位子上已经成了靶子,不少大臣直接说他无能,丝毫不加掩饰,要把这个只会阿谀奉承的小人换掉。这种情况下,他还敢不敢顶中书和三司实在难说得很。

    与张荣又谈了些杂事,徐平便让当值的段孔目带着他去检点了赏赐的酒羊,带人押了回去。

    这次出兵只是去露了露脸,有酒有肉发下去就够了,没赏现钱。徐平的官职里虽然带着通判州军事,但那个军字实在含金量不足,尤其搭档的是位武臣知州,军队不是他想调就调,只能多使钱笼络人心。

    张荣一离开,高大全就自己找了上来。

    徐平喝了口茶,看看面前老实站着的高大全,叹了口气:“你有什么话说?这次可是闹得动静不小!”

    高大全道:“是小的鲁莽,让官人为难。今后不会再犯了。”

    “你没什么错,以后有同样的事情该做还是要做。大丈夫在世,济危救难,什么时候这种事也错了!”

    高大全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奇怪地看着徐平。

    徐平又叹了一口气:“你事情做得没错,错就错在没事先告诉我。你在我身边也许多年了,难不成还怕我拦着你不让去?什么时候我在你们心里成了这样的人?最多也只是不让你孤身犯险罢了。”

    高大全有些不好意思:“是小的想差了。”

    “秀秀在那个刘小妹房里呆了一天了,没出房门一步,她也病了?”

    高大全道:“秀秀知道自己闯了祸,怕是躲着不敢见官人。”

    “知道自己闯祸就好。本来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她怕这个知道,怕那个知道,扯线团一样,越扯越乱!你去叫她出来,我有话问她!”

    见高大全在那里磨蹭,徐平不由有些上火:“怎么,你还护着她?这次是你一个人到蛮人地盘,算你运气好!下次她把你支到交趾去,我可没本事带着这点人去交趾救你!这毛病不给她改了怎么行?”

    高大全叹口气:“官人你现在正在气头上,我怕把秀秀说重了。这次事情是秀秀做得不对,但自从到了邕州,官人你没发觉秀秀就不同以前了吗?”

    “哪里不对?她吃得好睡得好,玩得也好,日子不知过得多逍遥!”

    “官人,有的事情,您真未必有我们下人看得清楚。秀秀才多大?离家千万里,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看她住的地方,这两年养的鸟雀,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小猴子什么的,在东京城里她何曾有这种习惯?那时她连只鹦鹉都不养的。说白了,那时她时不时可以回家呆几天,身边又有苏儿是同龄人陪着她说话,天天也在您的身边晃悠。自从到了邕州,她可是连说话的人都没了,您又公务繁忙,不像以前那样要她天天伺候,可不就沉迷那些小鸟小猴子什么的?刘小妹虽然大她几岁,总归都是女孩儿,两人住在一起,没事可以聊些知心话。秀秀总归是个小女孩,见识不多,关心则乱,才闯这祸事出来。”

    徐平沉默一会,对高大全笑了笑:“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细腻的心思,连女人想什么都能琢磨出来。”

    这么一说,高大全有些不好意思,样子竟有些扭捏。

    “罢了,那就让秀秀多陪刘小妹几天,过几天我再找她说话。”

    高大全听徐平松口,暗暗出了口气。他们几个多年一起跟着徐平,有同气连枝的意气,秀秀的那个小心眼,真被徐平骂了不知伤心成什么样子。

    徐平想了一会,对高大全道:“好了,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今后做事你们自己也心里有个数,不管做什么先来问问我。你先回去吧,出去把黄县尉找来,我有事问他。”

    高大全一听要找黄天彪,心里打个突突,那天就是他先起意带大家去喝酒的,引得谭虎编借口请假。

    急忙问徐平:“官人,找黄县尉什么事?”

    “公事,你不要问了。”

    高大全见徐平头也不抬,心中惴惴之余,公事两字多少还有些安慰。

    出了正厅,高大全就见到谭虎在院子里的榕树底下转来转去,像是头拉磨的驴一样,也不怕转得头晕。

    见到高大全,谭虎上来一把抓住:“官人说了你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让我以后做什么事情都先禀报官人。对了,你们几个也是一样啊,不然官人下次要动板子了!”

    谭虎一怔:“没事?有没有提起我?”

    高大全摇摇头:“没提。不过官人让我去找黄县尉,说是有事要与他商量,或许找完黄县尉才会找你。”

    “那我不惨了!”谭虎吓得差点做地上,“这不是要找黄县尉来与我对质?完了,完了,我还是先去找官人自己认了!你认了不就没事?”

    高大全一把拉住谭虎:“别自己吓唬自己!我没事,是因为官人说我去做的不是坏事,大丈夫济危救难,本来就没错。你可不一样,骗官人请假自己去喝酒,你进去挨板子吗?依我说,官人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找黄县尉本就是公事,与你无关。反正你认了也要打,不认也要打,不如干脆就硬抗着,说不定反而躲过去了。”

    谭虎还是魂不守舍:“你说得也有道理。”

    “谭节级,不是我说你,不管这次官人知不知道,以后可不敢再犯了!”

    谭虎道:“我哪里还敢?黄县尉的一顿酒怎么抵得了我这两天的惊吓?”

    高大全摇了摇头,出门去找黄天彪。

    黄天彪一向粗枝大叶,进了院子毫不在乎,见谭虎失魂落魄地在榕下面坐着,扯着嗓子喊道:“谭节级,你闲着坐在这里干什么?通判找我有事要说,说完了我们一起去镇上吃酒!”

    谭虎看了看黄天彪,无耐地摇摇头,重重叹口气。

    “作怪!”

    黄天彪不明白是个什么意思,也懒得问,抬脚进了正厅。

    见过礼,在一边坐下,黄天彪道:“通判找下官来有什么要吩咐?”

    “没什么大事,你是本地土著,与忠州的人可还熟识?”

    “我不归他们管,不怎么熟!”

    “嗯,过两天把黄从富给我找来,记住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我不熟——”黄天彪话刚出口,见到徐平冷冷看着自己,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下官记住了,三五天总要把人弄到这里来!”

    雨后的天气凉爽下来,徐平和知州曹克明分坐在邕州官衙长官厅前的石桌旁,桌上一壶浓茶,两人边喝边聊。

    经过一年多的磨合,两人最初时的那点矛盾已经消失,配合越来越默契。徐平到来,曹克明跟着也升了一阶,算是欠下了徐平的人情。武臣升职比文臣慢得多,除非是有重大战功,与徐平这种进士出身更加不能比。按现在邕州发展的形势,曹克明还有可能在这里把诸司使升完,摸着遥郡官的边了。对于这位老将来说,这可是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自年初以来,两人有一个大致的分工。徐平以如和县为根本,负责左江道一带,主要是筑路修桥,修筑堤坝,开垦农田,为邕州增收钱粮。曹克明负责右江道及属下两大县,最要紧的是沿着右江向上游开通道路。借助徐平提供的火药,邕州至武缘县的道路完成平整,可过大车,相应地夹在中间的乐昌县由于人户没有发展,被撤并进了武缘县。

    两人说过闲话,便进入正题。

    徐平对曹克明道:“前些日子,我那里有一个熟蛮,因为在忠州还有亲眷,回去探望的时候被卖入黄家,差点火并。忠州与如和县有路相通,来往方便,只怕这种事情以后会越来越多。”

    “通判觉得要如何处置忠州?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徐平点头:“确实不能再任黄家在忠州胡作非为了。不止这些,今年申峒也种了甘蔗,有的地跟忠州犬牙交错,不知发生了多少次争斗。按今年的情况来看,下年的甘蔗地可能要扩到古万寨去,我不能一直守在如和县。再者说忠州那里没有大山,开出来也是上好的良田。”

    “通判的意思——是把忠州撤了?”

    徐平摇摇头:“现在也不好直接撤它,忠州一撤,后边的上思州、迁隆峒、思明州没了指望,怕他们引交趾为外援,反而引狼入室。忠州知州黄承祥本不是家里的长子,他还有个大哥黄承吉。黄承吉性子柔弱,一直被黄承祥压着,想来心里对他这位兄弟不会怎么满意。这人心向朝廷,如果是他当政,应该不会给我们添什么麻烦。”

    曹克明笑道:“原来通判是想让他们相争,我们从旁渔利。不过我听说黄承祥手段狠辣,他那位哥哥只怕没能力跟他争。”

    “所以就要我们帮忙了。我已派人去联系黄承吉的儿子黄从富,这人我以前打过交道,还好说话。不过性子与他父亲一样,指望不上,还要靠我们发力,到时扶他们父子上位罢了。”

    曹克明沉吟一会,才问徐平:“通判要对黄承祥动武?”

    “没有别的办法,这人软硬不吃,在周围横行惯了,有他在忠州,那周围地方都安宁不了。再过一两个月,雨季就过去了,正是我们动手的好时候。我的意思是让黄从富居中策应,给我们造个向忠州下手的由头,到时以重兵直出忠州,狮子搏兔,全力一击。务必一战功成,速战速决,不给黄承祥辗转腾挪的机会。事后让黄承吉父子上位,我们在后支持,如和县就没了后顾之忧。”

    曹克明闭目沉思,过了一会才问徐平:“忠州能战之兵约六百到八百人,不过蛮人兵丁不谙战阵,不识旌旗,比不得正编厢军。通判以为,我们要派多少人过去,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徐平笑道:“这种事情,知州问我不是让我出丑吗?知州征战数十年,还有谁比你更清楚?此事我只能预作准备,至于如何调动人马,就要全听知州的安排了。到了出兵的时候,我派人飞报回邕州,您只管带人去平了忠州,所有一切粮草及事后赏赐,我都准备好。”

    曹克明笑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才道:“通判既然怕引起左江其余州峒慌乱,那动静就不能太大。这样吧,以更戍为名,我从州城和其他地方调一千厢军过去,暂时都安排在巡检寨里。这些厢军的粮草住处,都要通判一一安排好。消息不要走漏,让他都等在那里,忠州黄承祥一被我们拿住把柄,便从巡检寨直出忠州,当天可到,破了他城寨吃晚饭!”

    这位老将在徐平这位后辈面前,惟一能够自傲的就只剩下统兵打仗的本事了,说到这里不免意气风发,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徐平随声答应,并没提什么自己的看法。曹克明从军数十年,大多数年岁都是与这些溪峒蛮人作战,经验丰富无比,徐平即使想出一些什么小花招也只是锦上添花,对大局没什么影响,又何必说出来惹这位老将军讨厌呢?忠州比不得其他荒山野岭的地方,离大军驻地不到一日路程,山谷有路直通,这还不能一掌拍死,曹克明这么多年的仗就是白打了。

    徐平陪着曹克明喝了一会茶,又道:“说起巡检寨,张荣巡检及其手下到了更戍的时候,听说是要调去荆南。前两天我还跟他说,干脆也别调走了,大家直接除了军籍,就在邕州落下户来。我们这里这两年兴旺,钱粮不缺,兵士们即使是到田里种甘蔗也不比从军差了。他们多年从军,我再给他们编个土兵的职务,补助些钱,想来能留下不少人来。”

    “这倒也是个办法。从福建路招人,好像欠了他们一样,每次送人来他们那里长官都说三说四,还要我们贴补白糖给他们,不知凭的什么。我们这里直接把换防的厢军留下来,让福建路再招就是,不用欠他们人情!”

    说起这个曹克明来了兴趣,作为知州,大多数的闲话都落在他身上,早听够了福建各知州给他信里的各种报怨,卖白糖的钱他又不能拿回家去。

    “说起福建来的厢军,可不只张荣那一支,邕州就有整整一指挥,广西路许多州都有,每年换防的就有两千多人,干脆全部都留下来!我们也不用福建路那里招人了,没有钱入账,我看过两年他们还要来求我们邕州!”

    曹克明说得神采飞扬,徐平却吓了一跳,张大嘴道:“这——两千多人这么大的手笔,枢密院怎么也不会同意吧?”

    曹克明摆摆手:“让三司去与他们说,我们只要提上去就好。今年从我们这里提两百万斤白糖,多少厢军养不了?禁军也能养好几万了!我们在这里吃苦受累,还要被人说闲话,功劳他们得,哪有这种好事?”

    话虽然是这样说,如果是正常情况,以现在枢密使张耆的处境,敢反对三司肯定会被朝中大臣的口水淹死。

    问题是现在三司的几位要员根脚也不比张耆好到哪里。

    三司使寇瑊,丁谓余党,没人看他顺眼。盐铁副使张若谷,仕途多依赖于张士逊提拔,张士逊不在相位了不说,又是曹利用余党,刘太后和朝中部分大臣正忌恨着呢。度支副使唐肃,又是一位与丁谓有关系的,虽然谈不上是余党,关系密切总不是假的。这几个人无一例外,自身先前依赖的官僚关系网成了负累,全靠踏踏实实的吏干才留在那个位子上。惟一剩下一位户部副使钟离瑾,算是根脚清白,家里又是念佛的。

    就这几位的话语权,在徐平想来,能把邕州的几百人留下就不错了,没想到曹克明的胃口比他还大,竟然要把广西路的所有更戍厢军全包了。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管他呢,这种事还是让上边头痛去。徐平只管与曹克明联名把邕州的想法报上去,由转运使王惟正去找三司和中书,他们跟枢密院商量成什么样子,自己这种地方小官还是别操那个心了。

    曹克明对徐平道:“通判,我们要想向上边这样提,心里可得有底气。你给我透个底,今年州里能产多少斤白糖?要是到不了两百万斤,就别提出去丢人了,还是老实等着挨罚。”

    “不瞒知州,白糖没收到库里,谁敢把话说死?”

    听见这话,曹克明的面色就是一沉。

    徐平笑道:“不过话回来了,现在已经开榨了,大致也有个数。去年五千多亩,今年还能接着收,总不会比去年差了。新种了一万六千多亩,时间不一,想来全部榨完要到来年春天。申峒那里种的乱七八糟,也没个数,就算作添头,不算在里面。知州,你算算这有多少?”

    “我算了干什么?到底能收多少?”

    “在我想来,最少也要三百万斤,三司那里我们有底气。”

    曹克明出了口气:“这就好,只要不少于两百万斤,三司那里有了交待,我们向上面说什么都有底气。如果真有三百万斤,再多献几十万斤上去,哪个还敢说我们闲话?这都是实打实的钱,江淮那些富裕地方,一年交到朝廷的钱粮又有多少?我们邕州都相当于一路税赋了,要点人算什么!”

    徐平笑笑,没有说话。有的时候不是这么算的,刚开始这两年还好,三司手里一下多出这么多钱来,正在兴头上,怎么说怎么好。过几年习惯了,这就成了朝廷应得的钱,奖励只怕就会换成板子,哪还谈得上底气?不过那时候自己也不在邕州了,自然有下一任去头痛。

    事情不都是这样?甘蔗没有两头甜,先到的开心,后来的只好尝渣了。

    自真宗朝起,宋朝的风俗渐渐崇尚奢靡,官员士大夫自然冲在这股风潮的最前头。本朝官员都知道,这个年月讲富贵,讲品位,讲内涵,再没一个人比得上翰林学士宴殊。这人从内到外,无一处不透着雍容华贵,但却绝没有一丝富人的轻浮气,那气度让见过的人无不自惭形秽。

    宋人有言,仕宦三代,才能懂得穿衣吃饭。不管是经商,还是做官,一代起来的都是暴发户,骨子里就透着那股寒酸劲。

    徐平就是暴发户,不过他当得心安理得,吃喝穿戴都按着自己的性子来,讲究方便舒适,不去附庸风雅,更不去捧那帮贵族子弟的臭脚。

    宋人还有一句话,富不过三代。徐平没事曾经把这两个三代合起来研究一番,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年代的人显然明白,穷奢极欲是败家的根源,学会了穿衣吃饭离着败家要饭也就没差多远了。明白了这一点,徐平更加没心思学着别人讲排场,凡事量力而行不失了脸面就好。

    作为一个很有自觉的暴发户,徐平还是没想到有人暴发得这般粗暴。

    他现在站在黄天彪的书房里,没错,这位大字不识一个的县尉住处最豪华的地方就是书房。沿着墙壁四周,全是一人高的大书橱,里面塞满了书。徐平凑上去看过了,这两年他在邕州印出来的书这里一本不漏,从《千字文》、《文选》这些基本读物,到佛家《三藏》,道家《云笈七签》,成卷成套,这里全有。要知道,成套的《三藏》是被有些小国当成国宝的,这位黄县尉却就这么塞在他的书橱里,慢慢地吃灰。

    旁边的书桌上,文房四宝,只有一个讲究,就是贵,市面上什么最贵他这里摆的就是什么,全都崭新,好似商铺里的样品一般。

    房间里摆的花瓶,甚至是桌椅,徐平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那上面缠着的一道道晃眼的金线是如此鲜明,迫不及待告诉看的人,我很贵!

    徐平摇头苦笑,这位黄县尉的个性是如此鲜明,毫不掩饰的要告诉每一个人,哥这两年发财了!也就是他的蛮人身份,没人跟他讲较,他也不在乎,徐平来了也大摇大摆引进这最能显摆的书房里,外面还站着四个差役随时使唤,这排场整个邕州也就曹知州和徐平能跟他一较上下。这厮简直忘了,徐平通判官职的第一项职责就是监察属下官吏,换别人就得把他的官袍扒了。

    黄天彪虽然一直占着县尉的职务,却并不管事。以前是县令和巡检管理县境的治官,现在则是由知县段方和地方土兵管理,除非是身份特殊的蛮人,黄天彪连对犯人的审讯都不参加。他身边的差役大多都是原来的族人,官府对这些人不发俸禄,徐平也不让他们管事,由着黄天彪瞎折腾。

    徐平参观完书房,在椅子上闲坐一会,黄天彪终于领了一个头戴竹笠,左衽赤脚的蛮人少年进来,向徐平行礼:“通判,下官不辱使命,人带来了。”

    那少年摘下竹笠,向徐平恭敬行礼:“小的黄从富,见过上官。”

    “不必多礼。黄县尉,你去准备些酒菜,我与小衙内有事要谈。”

    黄天彪摸摸头,对徐平道:“通判,那些小事让外面的差役去就好了,他们天天吃住在我这里,总要做些事情,不然我太也吃亏。”

    徐平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是让你去忙,我有事要与黄衙内单独商谈,你在这里不方便,明不明白?”

    “通判直说,就是有事情不让我知道吗!这我还能不明白,必定又是什么朝廷大事,怕我知道了事机不密。我让差役上了茶来,你们秘密谈着,我去准备酒菜。对了,酒菜有没有我的份?”

    “有,你是主人,怎么能够不作陪。”

    “得令——”

    黄天彪晃晃悠悠出了房门,安排人去了。

    这些日子他跟高大全也听了不少三国故事,学到了些新奇玩意,说话做事颠三倒四的。说书人的世界从来都是来自一个没人知道的玄幻地方,那个世界的故事好像是在这个世界发生的,但却好玩得多。

    黄从富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偷眼打量着房间里的东西,这富贵逼人的气息让他连大气也不敢喘。黄天彪他可是熟得很,一个蛮人小群落的头人,没想到现在富贵到了这种地步,这一间小小书房都快赶上忠州的财富了。

    自徐平到了,黄天彪专门负责附近产的东西与周边蛮峒的交易,他也没什么公平交易的自觉,按着蛮人的规矩族人赚的钱又都是他的,随便赏赐点就觉得自己很大方了,这两年家业吹气一样发起来。贸易赚的钱岂是黄家在忠州收点土产能比的,现在他已经是周边蛮酋里数得着的土豪了,最近日子,除了跟谭虎、高大全、孙七郎这些兄弟胡闹,就是在蛮酋圈里摆阔。

    看黄天彪出了门,徐平对黄从富道:“小衙内,我们坐下谈。”

    黄从富忙道:“小的什么身份?上官面前哪里有坐的道理。”

    这倒不是黄从富客气,按规矩他一个蛮人小土官,是不能坐着跟本州通判说话,知县面前也没有他坐的地方。

    徐平笑道:“我们私下闲谈,不用顾忌那许多,只管坐下来说。”

    黄从富这才小心翼翼,在客位上虚坐了,拱手道:“小的斗胆。”

    徐平道:“我这次找你来,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黄从富急忙站起来回答:“黄县尉只是让小的变装前来,不能让别人知道消息,委实不知道上官有什么事吩咐小的。”

    徐平摆摆手:“你只管坐下说。”

    黄从富坐下,徐平才道:“我这个人呢,不喜欢说废话,也不想与你兜圈子与你绕来绕去。坦白说,自从上次在巡检寨见过一面,你心向朝廷,做事说话有分寸,是个难得的人才,我便记在了心里。现在忠州的知州黄承祥,做事太过跋扈,搅得地方不得安宁。而且这两年你也看见了,如和县新增户口数千,农事工商都有了起色,他这么闹下去,对地方是个隐患。”

    话说到这个份上,黄从富心里也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心彭彭跳得厉害,只是紧张地看着徐平,不敢接话。

    徐平顿了一下,看着黄从富道:“官府对黄承祥不满意,想在忠州换一个人来做知州,我觉得你可以?你认为怎么样?”

    “小的何德何能!上官折杀小的了!”

    “我只问你,如果我们撤了黄承祥,你愿不愿意坐知州的位子?”

    黄从富低下头去,两只手搅在一起使劲搓着,内心里挣扎得厉害。想做他当然想做,连做梦都想。那本来就是他阿爹的位子,结果被叔父抢了,一二十年压得他们父子抬不起头来。可想是一回事,关键是能不能坐上去。忠州是土州,比不得朝廷直接管下的地方,知州想换就换了。按惯例,土州知州都是他们自己选好了,或者是争定了,朝廷才发告身,在之前是不插手的。可让他对付自己的叔父,有那个心没个胆,壮起胆来也没那个本事啊!

    想了好半天,黄天富才咬着牙道:“小的如何不想?可即使通判抬举我,知州也断没有自己让位的道理,还不是空想?”

    徐平笑了笑,对黄从富道:“这就要看你了。只要黄承祥做出不应该做的事来,自然有朝廷收拾他,到时候把你扶上马去,再送上一程,就不知道那个时候你能不能坐稳位子。”

    黄从富脱口而出:“只要叔父不在,忠州我们父子当然能做得了主!”

    看徐平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又狠下心问道:“恕小的愚昧,不知道什么是不该做的事?请上官教我!”

    “比如——僭越——”

    黄从富无耐地摇了摇头:“我叔父虽然人霸道,却没那个胆子。”

    这文绉绉的词蛮人听起来不习惯,但作为官家子弟,再不习惯也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那就是作死,脑子没坏谁敢去做?

    徐平有些失望,这帮蛮酋不一向都是胆大包天,这种事情上怎么这么规矩?想了一下,又对黄从富道:“那就简单一点,只要让他出去闹事。比如最近申峒种甘蔗赚了不少钱,他就不动心?只要敢出来抢就拿下他!”

    黄从富一下来了精神:“这倒可行!这些日子,他们父子天天念叨申峒的事情,尤其是申峒有一些地是从忠州划出去的,要向申峒讨钱呢!”

    徐平出了一口气,果然涉及到钱字上,再聪明的人也糊涂了。对这些蛮人来说,世上最亲的就是钱了,有钱就能换来汉地的各种稀奇宝物,就能买到自己想要的所有东西。数量到了,拎着脑袋去抢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千百年的岁月里,大山里的日子就是这样,势力强的抢势力弱的,抢钱抢地抢人,看上了什么就抢什么。那些小的势力,全靠山里恶劣的地形才一代代传承下来,凡是连成片的区域,基本成了一大家。

    宋朝对边疆息事宁人,太祖太宗两朝管得还严些,从真宗朝起,蛮人事务朝廷一律不插手,称之为和断。哪怕两帮蛮人打破了天,闹到官府这里就是摆个和事酒,劝双方罢手。不听话回去接着打,官府就在一边看着,什么时候打不下去了到官府这里来谈和,地方官上个奏章作为自己的功劳。

    徐平这里要改这规矩,黄承祥只怕还没那觉悟,只要撺掇一下,说不定就带着他的几百家丁兵杀到申峒去了。

    黄从富的眼里放着光,原本觉得遥不可及的东西突然一伸手就能摸到,那种兴奋从心底冒出来,觉得胸膛都要一下炸开了。

    徐平没有说话。

    黄从富就那么傻呆呆地坐着,看着自己脚下的地面,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如何加一把火,一回去就让黄承祥带人去找申峒的麻烦。从些一去不回,自己坐上了那个梦寐以求的位子。自己那位从小欺负自己,看不起自己,羞辱了自己十几年的堂弟,黄从贵那个小王八蛋,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连抬头看一眼自己都不敢。

    那个小浑蛋,他向自己求饶怎么办?管他呢,一定不能答应,憋了近二十年的窝囊气,一定要他身上出够了。打得他屁股开花,再踏上一只脚,好好问一问他:“我们两个谁接了知州的位子?哪一个是废物?我踩死你哦!”

    黄从富越想越兴奋,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