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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千兵马数量虽然不多,但在邕州集中起来并不容易,整整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才在邕州城集结完毕。为了这一千正规战兵,邕州与宾州、横州和钦州交界的几处山寨巡检,全都换成了另三州的厢兵。邕州本州兵马,除了州城,大多驻于深入蛮人地区的永平寨和太平寨,那里的兵马又是不能动的,正规军队就显得捉襟见肘。

    曹克明完成军队调动,已经到了十月上旬。

    这天夜里,徐平让所有出外做工的人员都早早返回休息,如和县全境宵禁。直至到了半夜,值勤的土兵在有住户的地方巡逻,严禁属下百姓出门。一千集结好的厢军由本州兵马都监押阵,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如和境内的巡检寨。

    文臣任知州的地方,知州一般都兼兵马都监,所谓上马管军,下马管民。曹克明是武臣,又兼提举溪峒事,邕州另有宁都监管军。自进入巡检寨,宁都监便留在了那里,紧闭寨门,默默等待着机会。

    这种事情完全瞒住人是不可能的,第二天就传开夜里发生了大事,但具体事情都说不清楚,有人说是巡检兵换防,有人说是上边有大官下来巡视,纷纷扬扬。过了十天左右,如和县跟往常一样,什么都没有发生,消息也就淡了。

    忠州这里还没有结果,徐平和曹克明联名的要把福建路更戍厢军留下来的奏章已经到了京城。

    中书北边的枢密院此时地方狭小,兵、吏、户、礼四房挤在一起,大大小小的官吏穿梭其中,处理着四方来的各种文牍。此时厢军还隶在枢密院,神宗元丰时候才划到兵部管下,管辖事务尤其杂乱。

    长官议事厅外面,范雍笼着袖子,悠闲地看着树枝上面旋转的枯叶。

    “呯!”

    房里面传出来摔杯子的声音,范雍挑了挑眉毛,嘴角露出笑意。

    “丧家狗!这只丧家狗竟然敢指着老夫鼻子骂!直娘贼,他的恩主丁谓还在雷州沤着呢!竟然敢如此猖狂!”

    枢密使张耆怒发冲冠,气喘吁吁地扶着桌子,眼睛都红了。

    旁边的枢密副使夏竦和姜遵面面相觑,也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事情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实在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本来就是一件小事,邕州要把广南西路的更戍厢军留下来,枢密院当然不同意,这得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多做多少事,脑子正常都会反对。

    御前聚议的时候,中书却倾向于三司,与枢密院意见不合。按惯例,太后和皇上让他们朝后与三司聚议,统一意见再上奏。

    张耆信心满满,自己肯定能说服别人。枢密院这边,除了自己,三位副使,夏竦和姜遵都是靠巴结太后或其身边人上位,与自己是同一条战线。惟有另一位副使范雍态度暧昧,他去年还是三司使,念故旧同僚之情,这种态度可以理解,但也不会正面反对自己的长官。

    中书那里,宰相吕夷简心深似海,没人能猜到他想什么。但他对太后的态度一向恭顺,想来不会把自己这位太后身边旧人往死了得罪。

    参知政事薛奎,同范雍一样,也是刚从三司使上位,也主要是他,坚持三司使寇瑊的意见,是挑起争论的主力。

    参知政事陈尧佐,性格一向特立独行,走的刚猛狠辣的路子,一旦认了死理谁的面子都不给。不过御前他没有表明态度,平常与吕夷简的关系不错,应该还是看宰相的风向。

    另一位参知政事王曙,由御史中丞升上来。御史中丞、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是北宋升宰执的跳板,向来称为四入头。在御史任上,王曙对张耆没少冷嘲热讽,但那纯因为御史就是干这个的,两人没有深仇大恨。他与寇瑊的关系就不同了。王曙是寇准的女婿,寇瑊是丁谓的走狗,两人那可真正是生死大仇,一见面都跟乌眼鸡似的。

    这种局面,在张耆想来,所谓聚议就是走个过场,大家一起把薛奎的意见压下去就好了,三两句话就会谈完。

    万万没想到,政事堂里寇瑊竟敢指着他的鼻子开骂,中书那边宰相和各参政像没事人一样,围观他出丑。

    张耆什么出身?十一岁入东宫藩邸侍奉真宗皇帝,脑袋瓜子灵得一转三个弯,武臣出身,没有战功一样做到枢密使。想当年刘太后把真宗皇帝迷得神魂颠倒,惹恼了太宗,逼着真宗把刘太后送出门去。那些年月刘太后可就住在他家里,直至真宗登位才又招回宫去。跟太后这是什么交情?大宋天下,现在还是太后的天下,这天下哪个敢跟他张耆猖狂!

    寇瑊这只丧家狗今天简直是要造反了!

    更加不可思议的,最后竟然是寇瑊赢了,枢密院乖乖配合三司。张耆从政事堂出来,只觉得头就像要炸了一样,这整个世界都疯了。

    寇瑊指着他骂没人管,独相天下的吕夷简就像没看见一样,惟有两位副使夏竦和姜遵帮他说上两句,与寇瑊不共戴天的王曙一言不发。他现在才想明白,中书那边吕夷简必定早通过气了,摆明了要出他的丑。

    寇瑊骂得过瘾,张耆但凡回一句,其他人立即上来拦着,你老大年纪了动不动生气多不好。直娘贼,政事堂里可有一位年纪小的?

    这个时候范雍的态度就要命了。

    张耆一推托,说枢密院这里有多**烦,这事做不来,范雍马上来一句其实也不难做,连怎么做的步骤都说得一清二楚。

    还能怎么办?

    最后吕夷简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邕州这两年白糖运销各处,对朝廷财政补益甚多,只可酬赏不可裁抑,算把事情定下来了。

    宋朝单论一位宰相的权力可能不大,中书的权威却极重。尤其在这个时候,二圣在位,日月当空,吕夷简又是独相,太后也得小心着应付。

    张耆最后的挣扎就是个笑话。

    陈尧佐倒是没骂他,但说的话比寇瑊骂的还难听,几乎让他下不来台。

    还能怎样?捊袖子开打?他们三个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陈尧佐。

    范雍没有随着那三位进门,一个人站在门外看风景,悠闲自得。前两天京师地震,这年月是天变哪,那三位还没明白,大宋的天要变了。

    张耆气昏了脑子,连奏章上署的什么名字都没在意,其他几位此时大宋的顶尖人物,可没他那么大的心,徐平的出身不少人还惦记着呢。

    太后已经老了,前些年还有人怕她是大宋的武则天,后两年又有人担心她是大宋的吕后。现在,范雍笑着摇摇头,有脑子的都开始安排后路了。

    太后一去,那位守先帝陵的李顺容可就再没人敢瞒着皇帝了,徐平跟李顺容的亲弟弟李用和好得一家人一样。别说张耆只是侍奉过刘太后,就是刘太后的亲弟弟也不行啊,亲生的跟养母能是一回事?

    徐平这个边疆小官,在知情人眼里可是一棵参天大树,哪怕自己得不到什么好处,也给子孙留下门路。

    寇瑊失心疯一样跟张耆对着干,那是交的投名状,他曾经错上了丁谓那条贼船,这一回无论如何不能踏空了。

    这个秘密不是所有宰执都知道,夏竦和姜遵两个肯定不知道,不然以他们两个精得跟猴一样地善于钻营,这件事哪会去抱张耆的大腿。中书那边多少人知道范雍不清楚,宰相吕夷简肯定是知道的,他在宫里有耳目不是秘密。

    有吕夷简护着,寇瑊也根本不怕张耆报复。

    枢密院是两宋惟一的一个以分宰相权力为目的长期设置的机构,有个一官半职的都明白这一点。三司虽然号称计相,但实际上是中书属下,无论人事还是具体事务宰相可以直接插手。

    到了真宗朝,枢密院的**性也不复存在。政事堂合议的制度使宰相又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枢密院事务,宰相重新又变成了事无不统。

    现在的局势,除非把丁谓招回来,宰相位子上吕夷简无可取代。可真把丁谓招回来,那局面——所有人肯定还是觉得吕夷简当政好。张耆受点委屈算什么,为了大局,他就该老实夹着尾巴做人。

    中原已到深秋,邕州却是绿草茵茵,繁花似锦。

    朝堂的风云传不到邕州这个偏僻地方,徐平也浑然不知有人在惦记着他。

    靠着大榕树,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徐平看着手里的家信,一遍又一遍,舍不得放下。

    林素娘出息了,都学会写诗词了。

    “萧瑟秋风残梦破,从来女儿多情。当年柳下看黄莺。故园风雨后,携手数晴蜓。

    夜半更深人不寐,闲拍幼女叮咛。牙牙学语问父名。阿爹官岭外,阿爹在归程。”

    这首《临江仙》哪里合适哪里不合适徐平懒得深究,林素娘毕竟是初学吗。再者说了,这种夫妇之间的情趣,就像他前世妻子在视频里唱首情歌,哪个丈夫会拿着曲谱去看跑调了没。

    要的就是夫妻之间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思。

    家有娇妻,女儿正学说话,自己却在这荒山野岭不能见上一面,这破官徐平突然有点当够了。

    正在徐平无限遐思的时候,谭虎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报通判,申峒来人禀报,忠州知州黄承祥带人进攻申峒!”

    徐平的漫天温柔瞬间被扔到了九天云外,从地上一下蹦起来:“事情怎么这么突然?黄从富怎么办事的,事前不来通报一声!”

    徐平住处。

    黄天彪忐忑不安地坐着,不时左右看看两边的高大全和孙七郎以及谭虎的表情,一个个都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心中愈发不安起来。

    这两年来他顺风顺水,还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一进竟手足无措。

    徐平站在桌子后面,看着桌上的附近地图,好久没有说话。这算是他从前世带来的长处,也是他的弱势。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是习惯做好规划,不管农事还是兵事都喜欢在地图上比划清楚,没有了图表,心里总是没底。这年代的人,比如曹知州,看地图也只是看个大概意思,其它东西都在自己心里,他只要去过的地方,怎么布兵,怎么行军,一下就脱口而出,徐平佩服得不行。

    比划了一阵,徐平抬起头来问道:“黄县尉,这一带地形你熟悉,从忠州出发到申峒要多少时间?不是一个人,是几百人行军!”

    黄天彪搔搔头:“如果从巡检寨走,绕的路远一些,但路好走,大约要两天的时间。如果经山里小路,还要多上一天。要是从罗阳县那里绕过去,没有四天是不行的。当然这只是我们十几人在山里转着做生意花的时间,如果几百人行军,怎么也得多上一两天。”

    徐平点了点头:“与我想的差不多。黄承祥走的是中间山路,没有四五天的时间,是走不出大山的。我已命人飞报古万寨,那里距申峒不远,让他们以本寨兵马驰援申峒。另派人去了州城,请曹知州过来主持兵事。唉,申峒那里申知峒不会连一两天都坚持不了吧。”

    黄天彪道:“申峒那里也有寨城,忠州没什么攻城器具,一两天哪里能够攻破寨子?没什么大事,通判不用多虑。”

    听了徐平的话,黄天彪又定下心来。原来通判早就安排好了,仗由古万寨和曹知州去打,这里并没有什么事,担心个什么。

    “我们这里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难得有这个机会,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忠州这个腹心之患。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太祖这句话,说得不能再对了。黄县尉,这次是你立功的机会!”

    听见喊自己,黄天彪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还是逃不过吗?可怜自己刚过了几天好日子,又要去出去吃苦。

    硬着头皮站起来,黄天彪道:“通判尽管吩咐,风里来雨里去,冲锋陷阵杀人放火黄某绝不皱一下眉头!莫让天下英雄耻笑于我!”

    这几句话说得慷慨激昂,把镇上那位说三分的助教神情学了个十足。

    徐平笑道:“不需要你去赴汤蹈火,你是本地人,必然知道一些隐蔽的小路。从我们这里,能不能插到忠州到申峒的小路上去?”

    黄天彪想了一会才道:“倒也可以,不过中间要过河,再者路太偏僻,怕碰上什么猛兽,人少了这趟可是危险。”

    银河两源,除了巡检寨附近的正源,在山里还有一条支流,出了山之后在申峒以东汇合,注入左江。从巡检寨进山,要跨过这条支流。

    徐平道:“山间溪流,必有能够涉水而过的地方。这样,我给你和高大全一百土兵,轻装简从,带上火药,去把忠州的退路炸断,不需要厮杀。黄承祥既然带人出来,就不要再回去了。高大全,山里你也走过一趟,如何?”

    高大全急忙起身:“听官人吩咐!”

    看看天色,徐平道:“既然如此,你们两个准备一下,今天下午出发,晚上在巡检寨里住下,明天一早天不亮就进山!”

    吩咐罢了,孙七郎去帮着高大全和黄天彪准备火药,他打仗不行,也就各种装备比别人玩得转。谭虎是徐平随身亲兵,不能胡乱向外差,这个时候带着兵士紧随在徐平身边。

    众人出去,徐平想了一会,对谭虎道:“你再差人到州城里,催一催曹知州。事情十万火急,不能有半点马虎!”

    谭虎领命,又差了一个亲兵出去。

    都安排罢了,徐平在桌子后边坐下来,总是觉得心神不宁。自从那次跟黄从富谈过,双方连联络方式都定好了,没想到事临头,这家伙却一点消息都没有。难不成被黄承祥父子发现了?说不通啊,发现了黄承祥还敢带人去申峒?

    若按徐平的性子,这时候派人去把忠州的退路断了,就该直接带人直接杀到忠州去,端了他的老巢,一了百了。事后哪怕黄承祥带人打下申峒,也在那里站不住脚,调集兵马剿杀就是,不怕他翻天。

    奈何那一千厢兵不是他一个通判能够调动的。有知州在,宁都监没道理听他的,也不敢听他的,兵权可是在曹克明那里。大规模的兵马调动,兵符军令这些都不可或缺,他通判这里无符无印,只能坐等。

    “权”这个字听起来虚无缥缈,可在任何组织里,都会具体到一项项制度,一样样信物,不是你说有就有了。知州的印徐平有时候可以与曹克明轮押,兵符印信却是不经他的手,用兵必须经过曹克明。张荣那二百多人明确挂在他这里他还可以用用,其他的兵马,徐平就只有干看着了。

    申峒,原武黎县城寨。

    申承荣和长子申运泽坐在寨厅里,都低着头,一言不发。从原来那个小山沟里搬来这个繁华所在不到一年,原想从此之后就会富贵终生,没想到却引来了黄承祥这头恶狼。徐平没来之前,这周围山里的大小村峒罕有没遭黄承祥抢掠的,被徐平吓唬了一次,老实了一年,没想到他故态复萌第一口咬在自己身上。尤其是申运泽,他代父上表,可是去过东京城的,那仿如天上仙境一般的富丽繁华深深震撼了他,他比自己父亲更加明白什么是富贵,也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当黄承祥扑过来,他也比父亲更加恐惧,到手的富贵岂能就此失去?

    一个家丁飞奔进来,躬身道:“报知峒,忠州人马已经出山了,还有半日就会到达城寨!”

    申承荣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知道了,再探!”

    这里不是申峒的老地盘,周围的居民大多也不是他的族人,跟他们这些外来户本就有矛盾,这种生死关头根本指望不上。申承荣只能把亲信全撤到城寨里,固守待援。

    徐通判总会来救自己的,是他把自己从一个蛮人小峒主推到了现在的这个位子,一年的时间就到了能与那些传统大州平起平坐的程度。自从徐通判到了之后,邕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总会有办法。

    申承荣安慰着自己,然而,自己心里怎么一点底都没有呢?

    如果,当初阿申真地跟了段方,听说段方已经做了知县,比以前的县令地位高得多,忠州黄家还敢不敢这么动不动来打自己?可惜申承荣实在不知道知县比县令强在哪里,所有的土州土县不都是知州知县吗?自己还是知峒呢。但有一个朝廷命官的女婿,总不信黄承祥还敢猖狂,朝廷总要顾忌脸面。

    什么文武分职蛮人只有个模糊的概念,更不清楚他们的本官都是属于武职系列的大小使臣,带使的官职都有出使的意思,跟段方不能比。他们类比的是那些武臣任职的看仓库、监酒税之类的监当官,不是亲民官。

    申承荣心乱如麻,坐立不安,想起黄承祥以前的凶威就不由自主打个寒颤。如和县到这里有好几天的路,徐通判到底能不能赶过来啊。

    巡检寨和忠州之间的大山里,黄天彪一身短衣,裹着绑腿,提着钢刀,与高大全两个一起在前开路。

    来之前徐平特别吩咐,两个人不要走在一起,分开来一前一后,一个带路一个在后边押队,免得人走散了。这是此时军队行军的常识,就是战阵上,一队兵士主官是最前面的旗牌手,副主官也是在最后的押队。一前一后把人看住了,才能保证军队执行命令不走样。

    可一进了大山,黄天彪就蒙了,坚决不走在前面,非要跟高大全换一换,说是前边看不见人他心里着慌。无论高大全说什么,哪怕用徐平来压,说黄天彪回去必受军法处置,也无法说动这位过惯了好日子的山里人。

    临出发前,那些豪言壮语早被黄天彪扔到了天外去。许久不走山路了,一进不见天日的林子,就只想起以前与自己走山路的伙伴,哪个被老虎吃了,哪个被豹子扑倒了,哪个被大熊拖走了,黄天彪心慌得挪一步都难。

    高大全无可奈何,只好找一个平时有些威望的土兵头目,代替他在后面押队,自己陪着黄天彪在前边带路。把黄天彪放到后面,谁来指路?更不要说高大全现在完全不放心他,走在队伍最后不定什么时候扭头就跑了。

    有了高大全这条大汉在身边,黄天彪又活了过来,变得生龙活虎。

    “你说,那路怎么算炸断?”

    黄天彪兴奋得问高大全。

    高大全闷声道:“炸个大坑,要么把两边的山石炸塌了,总之再也过不去人就行。”

    “炸出大坑,忠州的人不会填上?炸下山石,他们不会搬走?高大全,不是我说你,看你长得五大三粗的,脑子却不怎么灵便。再想想?”

    不等高大全开口,黄天彪又道:“通判也是马虎,这种紧要的事,怎么临行前不跟我们说清楚?高大全,你说通判是不是也有些慌了?”

    摇摇头,抢在高大全之前再次开口:“也不对,通判就是再慌,脑子也比我们两个好使,定然是有办法的。他是邕州城里惟一的进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岂能被这等小事难住?高大全,通判是不是告诉你了?通判也是偏心,虽然你是他的贴身随从,我还是县尉呢,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高大全,通判是怎么跟你说的?也告诉我一声。”

    “高——”

    不等黄天彪说完,高大全已经忍无忍,怒喝一声:“黄天彪,不过是让你在山里走一遭,又不是上阵杀敌,你啰里啰嗦跟个婆娘一样!要是怕了,怎么昨天不对通判说清楚?你这厮,再啰嗦我一刀砍了你!”

    黄天彪有些茫然:“怕什么?我没怕啊,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把路炸断,不弄明白我们不是白走一趟?果然是通判跟你说了吗?你也跟我说一说啊——”

    就在高大全快被黄天彪折磨得疯掉的时候,知州曹克明终于到了如和县。

    岭南的天气并不能阻碍青草的四季长青,然而青草却不肯改变自己一岁一枯荣的性情,年年重复着由青到枯,由枯到荣的循环,记录着时光的流逝。

    送走了曹克明,徐平站在院门外面,看着前面山坡的草地开始枯黄,枯黄的草地上却有果树花开得正艳。

    他本来要随着曹克明一起去忠州的,两人商量过后,最终还是决定他留下来坐镇,协调申峒、古万寨和这边进攻忠州的行动。两位长官并立本来就是这种安排,一内一外,一前方一后方,既然徐平不能带兵征战,就只好留在后方协调。此时通判负责粮草虽没有明文规定,也已是潜规则。

    该安排的早已安排妥当,该派的人早已派出去,徐平显得有些百无聊赖。

    申峒城寨上,申承荣手持钢刀,看着从山里转出来的忠州兵马,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怕归怕,申承荣到底是山里周旋多年的蛮族头领,并不会因为惊慌而乱了分寸。徐平那边已经快马来报,调古万寨的兵马来救他,他心里有了底气,应对从容了许多。

    击敌于立足未稳,本来忠州人马远道而来,乘他们未摆开阵势,申承荣应该派精兵出去骚扰一番。现在他却一心只求守住城寨,放弃了这个机会,紧闭寨门,只等着黄承祥来攻打,坚持到救兵到来。

    到申峒正门,忠州兵列开阵势,黄承祥一马当先,朝着寨楼喊道:“申峒主,出来说话!”

    申承荣手里的钢刀拍拍寨墙,高声道:“有什么说的?黄承祥,你无故攻打我申峒,置朝廷律法于不顾,就没想过后果吗?”

    “你说的什么昏话?老糊涂了?”黄承祥在马上道,“你小小一个土峒,竟敢吞并我忠州土地,抢掠我忠州人口,吃了熊心豹子胆!识时务的,把原属于我忠州的人户还给我,每人黄金一两算作赔偿,我便饶了你!”

    申承荣冷笑:“人户土地都是邕州官府划到我这里,你觉得不愤,尽可以去邕州找曹知州,且看他对你如何说!”

    “你果然不还?不要后悔!”

    “朝廷划给我,凭什么要还你?要撒泼你尽管来!看看谁怕谁!”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话说完,双方人马也摆好了阵势。

    这倒不是两人嘴碎,无论进攻还是防守都要准备时间,闲着也是闲着,两人把立场说清楚,让手下心里都有个数。

    黄承祥后退几步,说一声喊,身后的数百兵丁潮水般冲上来。

    蛮人兵丁没有旌旗,倒是有用熟了的铜鼓,却没有训练,鼓点都是乱的,只是敲起来壮壮声势,谈不上统一指挥。

    由于兵禁,蛮兵没有强弓硬弩,威力最大的是箭头抹了毒药的药箭。这东西不明就里的汉人传得神乎其神,实际上不过取自有毒的植物和动物,弄了毒液胡乱抹在上面,没有保护措施,效果全凭运气。

    这处城寨离水不远,挖得有护城河,忠州兵丁到了河边,与城寨上的申峒兵对射。弓箭威力不够,只是扰乱对方行动,也射不死几个人。

    其他忠州兵丁拖着大竹,在不宽的护城河上搭建浮桥。

    正常守城,这正是守方出击的时候,没理由在城里面等死。等到围城一方作完攻城准备,那就无回天之力了。

    申承荣慑于黄承祥的凶威,终究还是没敢打开寨门,只是躲在里面,乌龟一样地死守待援。古万寨离他这里只有三十里路,中间并无山川阻隔,就是那里兵马用爬的,他应该也能等到他们到来。

    到忠州的山谷里,曹克明骑在马上缓缓而行,看着两边茂密的丛林,面色沉重。一千多人的兵马行军并不容易,尤其是在这种狭窄的山路上,很难保证队形不散。虽然后面有宁都监押队,整个队伍还是拖出几里路去。

    前面的探马不时返回报告前面的情况,并无异常,既没见到忠州派出的岗哨,也没见到内应黄从富派来的接应人员,整个事情都透着诡异。

    密林里,高大全和黄天彪翻山涉水,终于见到了那条在山间蜿蜒的小路。

    黄天彪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道:“这几年不走山路,果然就不中用了。这也没多远,我怎么就觉得浑身散了架一样!”

    高大全沉着脸,对他喝了一声:“你坐下干什么?快起来!我们去把路炸断了再从容休息。如今路就在眼前,不要出了意外!”

    黄天彪道:“你懂什么,我们怎么能在这里炸?顺着这条路向前走五六里有一处隘口,那里动手才最合适。你看前面,路两边都是不高的土山,你怎么能炸出山石把路堵住?”

    说完,黄天彪又摇头晃脑地道:“高大全,不是我说你,这些事情你要听我的,你脑子不大转得过来。虽然通判信你,把炸路的方法跟你说了,可那是跟你亲近,可不是看重你。”

    高大全懒得听黄天彪这些废话,一把拽起他来,沉声道:“快点赶路,不要在这里磨蹭!失了军机,通判饶不了你!”

    黄天彪嘟囔一声,随着众人一起钻出山林,沿着山间小路,向前急行。

    申峒城外,忠州兵已经停止了攻击,正在城外埋锅做饭。半天进攻,双方都没死几个,只是把城外弄得一片狼籍。地上散乱着箭矢竹枪,数十根大竹在护城河里上下漂浮。

    这些人毕竟不是职业军队,组织性极差,顺风仗打起来还行,这种正面攻坚委实难为他们了,没有人趁乱逃跑就不错了。

    叫过几个贴身亲兵,黄承祥道:“你们带几十个人,到附近的村子去看看,弄些鸡鸭牛肉之类的来下酒!”

    几人高声应诺,带人飞一般地去了。

    这周围很多村子与申峒的人并不亲近,没有躲到城寨去,却是遭了殃。

    直到太阳滑过中天,躲过了暑气,黄承祥才又重整人马,准备攻城。

    这样械斗一般的战事山里人早已习惯,一天两天打不完。反正这附近的气候炎热,晚上打累了随便用茅草搭个屋子就能过夜,也没有宿营扎寨的麻烦。

    黄承祥正在组织人马,一个亲兵飞马来报:“知州,大事不好,那边古万寨的兵马过来了!”

    黄承祥一怔:“他们来做什么?”

    山里蛮人争斗,官府一向都不插手,从黄承祥记事起就是这样了,怎么这次古万寨会派人来?那里有多半指挥三百多厢军,弹压一州一峒是足够的。

    想了半天不得要领,黄承祥早已忘记得罪徐平和曹克明犯了忌讳,以为那件事情早已经过去,万没想到邕州官府会惦记上他。

    实际上自太宗时候征交趾失利,朝廷多少年都不插手蛮人事务,他们也已经习惯了无视朝廷兵马的存在,各个首领之间打得热热闹闹。

    历史上这片地区真正纳入邕州官府管治,要等到狄青征侬智高叛乱,把各土酋治下户口和家丁纳入编户,直接归官府掌握。这也是为什么在徐平前世,这一带人的家谱大多追溯到狄青征南,自己祖上是军中某某人,原籍北方某个地方,随大军来到这里。随着狄青的到来,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黄承祥却嗅不到这时代的气息,摸不着头脑,对身边一个亲兵道:“你上前去问一问,古万寨兵马来这里要干什么?”

    那亲兵应诺,骑马出去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就跑了回来,带着哭音道:“知州,不用去问了,那边已经布好阵势,向我们压了过来!”

    正在这时,黄承祥来的路上,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浓浓的烟雾从山林里拔地而起,聚在空中久久不散。

    远处传来隐隐的战鼓声,古万寨的兵马慢慢向这里压了过来。伴随着鼓声,申峒城寨传出震天欢呼。

    申承荣在寨楼上高声喊道:“黄承祥,我说你到我这里来作死,你还跟我嘴硬!现在朝廷兵马到了,看你跑哪里去!”

    黄承祥心中一阵烦躁,想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到这一步。这周围土州土县,他欺负了也有十几年了,还没碰到过官兵直接干涉。这个时候才想起几个月前自己跟徐平那里的冲突,心虚起来,不敢正面冲突。

    看着来路山上的浓烟,对身边亲兵喝道:“也不知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罢了,我们先回忠州,改日再来寻这里的麻烦!”

    亲兵道:“刚才那样大的响动,莫不是路上出了意外?如果不能过去,我们可就进退不得,麻烦大了!不如换一条路,绕到罗阳县回忠州,保险些。”

    “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敢从罗阳县走?龙困浅滩被虾戏,小心罗阳县跟申峒合起来把我们留在那里!老实顺原路回去!”

    黄承祥带人离去,古万寨兵马并没有追赶,只是远远逼迫,让他们从容离开申峒地盘,解了申峒之围。

    徐平坐在厅里,听着各路探马报回来的消息。

    申峒解围,黄承祥走到半路发现惟一的隘口被炸毁,几百人也不敢钻进山林,重新又折回去,被古万寨和申峒兵马堵住,乘乱冲杀,死于乱军之中。带出去的人马,除少部分进了山林不知去向,大多被申峒和罗阳县瓜分。人口是大山里的财富,两地土酋发了一笔横财。

    徐平并不关心黄承祥的结局,他的命运早已注定,徐平关心的是忠州,他要弄清楚那里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直到第二天傍晚,忠州的消息才传来。

    曹克明派出的亲兵见徐平,行礼之后道:“通判,知州已经带人攻破忠州,几十人伤亡,并无大的损失。不过城破之前,忠州知州之子黄从贵卷了忠州库里的宝贝,带几十个随从逃出城去,向迁隆峒方向去了。”

    徐平不由皱起眉头,问道:“怎么会他跑了?那黄从富呢?”

    亲兵苦笑着摇头:“他们父子,唉,如果不是我们及时进城,只怕连命都保不住。现在都一身伤,歇在那里。”

    徐平腾地站了起来:“怎么会这样?这个废物,到了这个时候还被人欺负!要他何用!你连夜回去告诉曹知州,我明天就赶到那里,再与他商量!”

    (今天状态奇差,又不想断更,这一章自己看着也不满意。周末加更回报读者吧,今天实在没办法了。)

    连绵的青山如同屏风一般,把这处美丽的山间坝子遮在怀里,轻易不让人看见她绝世的容颜。

    一条条小溪顺着山坡流淌下来,扑向这里,在一座一座的小丘间缠绕,欢快地唱着歌。当你的眼光扫向那里,追着她的脚步,一眨眼,小溪却又调皮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当你失望地回过头去,她又在不知什么地方偷偷钻了出来。

    这是典型的石灰岩地质的山间坝子,河流汇集,却既没有形成湖泊,也没有形成大河。溪水流到这里,又从地底偷偷溜走了,如同一个匆匆的过客。

    小丘之间遍布沼泽,草木极盛,人马难行。

    草木之间,零零落落地分布着一块块开垦出来的水田,里面稀疏的水稻正到了收获的季节。这是第一季稻谷收获之后重新分蘖长出的二季稻,每亩产量稀少得以斤论。若是在江淮这些发达的地方,农人早已耕掉改种小麦,不会留着它们在地里徒耗肥力。但在这里,却是上天的赐福,农人的额外酬劳。

    徐平是第一次到忠州,这片土地的富饶还超出了他的意料。这里就是一个缩小了的如和县,如和县有的东西这里几乎全有,只是规模小许多罢了。而且这里地处上游,虽然没有大河流出去,地下河却四通八达,大多数年景都没有水涝,没了如和那里最可怕的天灾。

    守着这么好的地方,黄家老实把附近好好治理一下,也能过上殷实日子,实在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喜欢打打杀杀。结果近在眼前的肥沃土地只开垦出来了十之一二,跑出去抢掠失败一次就人口星散,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昨天曹知州攻破这里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一切都显得安祥而宁静,一如这里千百年来的样子。

    徐平带着谭虎和随身兵士进了忠州城寨,早有曹克明的亲兵过来接住,直接引到州衙里去。

    忠州唐时属笼州罗笼县,入宋废笼州,以原笼州地设忠州、罗阳等土州县,历史并不长。所谓州衙不过是黄家的大宅子,并不按此时州衙的形制。

    到了大厅,与曹知州见过了礼,两人分别坐了,兵士端上茶来。

    徐平心中疑惑甚多,忍不住问道:“知州,忠州这里怎么回事?黄从富没有从里面接应吗?怎么让黄从贵跑了?”

    曹克明摇了摇头:“要什么接应?我大军到了这里,还没摆开阵势,里面就打开城门降了。进入城寨才知道,我才行到半路,黄从贵就卷了库里财宝跑路,听说是去了迁隆寨。正要与你商量,怎么从迁隆寨把人要回来。如果他们拒不从命,反正大军已出,干脆把那里也平了!”

    平迁隆寨?徐平心里苦笑。曹知州这是打上兴头了,说着简单,干起来谈何容易?忠州离如和不过一日程,拖得日子长了徐平也能供应粮草。迁隆寨离忠州一百多里,路上就要四五天。不用多,只要在那里磨蹭一两个月,整个如和县的人力物力就全搭进去了,还耽误了今年的榨糖季。再者说,这些土州土县的实力都有限,打起来不难,难的是打完如何守住。留的人少了不顶用,要不了多少日子散居在山里的蛮人就会卷土重来。留的人多了,哪怕就是每个地方留一两百人驻守,以山里的交通条件,粮草供应就超出了邕州的能力。

    想了一会,徐平还是没接这话茬,道:“这些容我们事后仔细商量。黄从富呢?在我面前豪言壮语,事到临头怎么如此没用?”

    曹克明有些怏怏,好不容易聚起大军,却没正儿八经打上一仗,就像闪了腰一样难受。不过他也知道山里进军的困难,不再坚持谈这话题,命令亲兵道:“去把黄从富叫来,说通判到了,有话要问他。”

    亲兵应诺去了。

    徐平又问:“他爹呢?那个黄从吉,怎么不见他露面?”

    曹克明冷哼一声:“那个更没用!从我进城,他就装病赖着不出来,连见上一面都不敢,还不如他儿子呢!”

    徐平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一家人?大男人,一点担当都没有,怪不得被兄弟轻松压制了一二十年。

    “不说他们父子。黄从吉的妻子是申峒知峒的女儿,有没有在城里?”

    “被黄从贵掳走了,听说要献给迁隆峒知峒作见面礼。”

    “这么神奇?”

    徐平怀疑自己听错了。段云洁都已经成年,她母亲就是再漂亮,也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个年代没后世那么厉害的保养技术,再漂亮能漂亮到哪里去?就是段云洁正当妙龄,也没见哪一个为她发疯发癫。

    曹克明道:“蛮人的这些习惯,我们哪里说得上来?阿申是申知峒的女儿,申峒今年如此兴旺,她女儿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

    徐平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这样还说得过去,蛮酋之间的联姻关系极其复杂,这既是势力之间合纵连横的媒介,也是势力之间相互吞并的手段,并不能仅从个人的角度去看这个事情。蛮酋之间的联姻,其广泛不亚于宋朝的官僚士大夫,其目的则更加赤-裸裸,甚至丝毫不受礼制道德的约束。

    黄从富随着亲兵进来,看着地面不敢抬头,心中羞愧欲死。想起当初在徐平面前的豪言:“只要叔父不在,忠州我们父子当然做得了主!”万万没想到,机会从天上“呯”地掉到自己面前,自己伸手不但接不住,还被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砸了个嘴啃泥。

    “我扶你上马,再送你一程。”徐平当日的话犹在耳边萦绕,黄从富却觉得那个机会正在离自己远去,无力地伸出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徐平看着黄从富的样子,双腿不稳,两手颤抖,低头看地,一步一跌,双肩一耸一耸的好似还在抽泣。他身上的衣衫凌乱,有的地方还露出血痕,腿弯着直也直不起来,好似受过刑的样子。

    兵士复命,站到一边去了。

    徐平把茶杯放下,平息了一下心情,尽量用自觉平和的声音问道:“黄从富,先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是怎样把事情弄到这步田地的?”

    黄从富再也承受不住,腾地跪在地上:“上官明鉴,真不是我的错!这次他们出去抢掠申峒,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啊!等到发现城寨里人少了很多,小的也知道必定是出了事,可问别人他们不告诉我啊!等到我终于把事情打听清楚,知州——知州的兵马已经快到忠州了——”

    “什么?这消息你比我知道得还晚?!”徐平的耐心几乎耗光,实在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我辛辛苦苦把你找到如和,跟你好话说尽,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到来你就是这样做事的?”

    “我——我也不想——”

    徐平长呼了一口气:“算了,这些废话也不需要再提。说说吧,曹知州进城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州向这里进军的消息传来,我堂——黄从贵就把我们父子抓了起来,对我们用刑。上官,我从来不知道黄从贵是如此狠毒的人,以前只是以为他不过霸道而已!他——他意然把我们父子绑在凳子上,在腿下垫木柴。上官啊,你们是不知道,那种滋味,当时我死的心都有了!”

    徐平咳嗽一声,摆摆手道:“这些细节就不用说了,挑关键的说。”

    “是,小的遵命!”黄从富的胸膛上下起伏,显然黄从贵的刑罚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只怕一生都忘不了,却不知道黄从贵只是把徐平用在他身上的手段,学来在自己身上试了一下。

    “黄从富在我们身上用过了刑,才告诉我们,朝廷大军杀来,忠州是必然守不住的,他带了钱财去投奔迁隆寨,等到与他爹汇合,再杀回来不迟。”

    徐平冷笑一声:“他想的不错,不过只怕要到地下去找黄承祥了。”

    黄从富猛地抬起头来,两眼放光,声音颤抖:“上官——上官是说我叔父,他——他死了?难道他真地回不来了?”

    “有什么稀奇?黄承祥擅自发兵攻打其他州峒,视朝廷如无物,还想长命百岁吗?这也给其他蛮酋提个醒,安分守己才有好日子过!”

    说完,徐平沉默了一会。万没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动手脚,黄承祥就忍不住去找申峒的麻烦了。早知这样,事前何必找黄从富这废物?到了现在,反而像牛皮糖粘在手上,甩也不好甩脱。

    黄从富跪在地上,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狂喜。今天受的苦楚都是值得的,以前忍辱负重的日子都是值得的!黄承祥死了,黄从贵跑了,这忠州现在还有谁,还有谁能够坐上知州的位子?

    忠州知州的位子,舍我其谁!至于阿爹根本就不用去考虑,他这一辈子早就吓破了胆,绝不会来与自己争。

    舍我其谁!舍我其谁!——哈!哈!

    等当上知州,第一件事就把妻子换了。现在那位出身太过普通,父亲只是州里的提陀,家里没十亩地,怎么配得上知州?听说陀陵县知县的女儿长得不错,又正当妙龄,嗯,不如娶到忠州来,与自己成双配对。两地相距不远,联起手来正好对抗今年发达起来的申峒。

    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

    徐平和曹克明对视一眼,对黄从富道:“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休息,身上的伤也治一治。不急在这一时,以后再找你说话。”

    黄从富站起身来,有些失望,看着徐平,眼巴巴地说:“上官,我——知州——何不现在定下来?”

    徐平摆摆手:“先回去,养伤要紧,一切都不急,来日方长。”

    黄从富有些丧气,却不敢顶嘴,只好转身出门。脚下辨不清高低,心里不停地给自己气:“上官一定是心痛我受了伤,并不是不让我当知州,而是让我养好了身子,才能接知州的大任!——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

    看黄从富出去,徐平苦笑道:“谁能想到我竟然找了这么个人?”

    曹克明也忍不住笑:“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后悔也无用。忠州日后怎么安排,通判有什么主意?”

    两人分工徐平管左江一带,地方虽然是曹克明带人打下来,怎么安排他还是尊重徐平的意见。

    徐平叹口气:“忠州如果能撤,我真想把这土州撤了!黄从富这人,怎么看都不靠谱,怎么能把忠州交到他手里?”

    “通判只怕没别的先择。”曹克明悠闲地喝着茶水,“要么撤忠州,要么让黄从富做知州。他那个老爹我打听过了,还不如他呢。”

    徐平低头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抬头对曹克明道:“好,先前我也对他说过这话,知州的位子便给黄从富坐。但不能任他胡来,不预作准备,用不了一年半载,逃走的那个黄从贵就回来把他掀翻了!忠州已下,下年我去古万寨,看住申峒,再加上忠州这里,如和县万无一失,思陵那里的巡检寨也就没什么用了。那就干脆让张荣巡检带他的人迁到这里,如果我们的奏章朝廷同意,就让他带人在这里种甘蔗。给张荣补足一指挥人力,不怕忠州翻天!”

    曹克明迟疑了一下:“那些蛮酋又不是傻子,你这样安排,跟撤了忠州又有何分别?无非是留了黄从富这块牌坊罢了。”

    “管他们是不是傻子,我们只管把他们当傻子看!黄从富这块牌坊立不立得起来,就看他自己了,我懒得再操那个心!经过了这一件事,我算是想明白了,什么事都不要指望这些人,全得靠我们自己的人来做。至于那些蛮酋怎么想,就不必在意了,反正也指望不上!”

    “这些由你,在我想来,即使不能把整个广西的更戍厢军全留下来,张荣和他的手下应该是板上钉钉,跑不掉了。有他在这里,黄从富不过是泥塑的,装装样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就无所谓了。”

    “广西的更戍厢军全留下来?”徐平摇头苦笑,“那可是一年两千多人,有了这些人力,我可以沿着左江一路铺过去,土州有一个算一个,全部吃到邕州肚子里来。这可能吗?对枢密院这是多大的动作?那帮人怎么会给自己找这么大的麻烦?也就是想想,能把邕州的人留下来就不错了。”

    两千人就可以算一个县,一年新增一个县,占住最紧要的地方,整个左江地区只要三五年就填满了。朝廷能下这个决心,那样哪还有这么多土州土县?

    两人商议过了,曹克明出去指挥军人做撤离的准备。大老远来到这里,也不能白来一趟,忠州黄家的粮库要清空,这不是一年攒起来的,没了库里的粮他们就再也闹腾不起来。州里一些稀罕宝物,没有被黄从贵带走的,比如珍贵的特产蛤蚧、麝香之类,金银珠宝,曹克明都会带回邕州去。大军出动,费钱粮不少,好歹算作补充,不能全花如和县里的钱。

    黄从富看着兵士在城寨里忙忙碌碌,脸色黑得跟锅底一样,却不敢说什么。被打破了城寨,官军这做法善良得跟白莲花一样,若是换了其他州峒的蛮兵,不但会抢粮抢宝物,还会抢人,男女都只要青壮都抢。抢完人还会杀牛烧房子,连外地里的庄稼都烧,那才是凄惨。

    徐平笼着袖子站在前边,不用看也知道黄从富的脸色。这些粮食都会运到如和县去,一部分直接就放在巡检寨,等到忠州这里缺粮过不下去,再从巡检寨那里运过来。过了这一道手,就是朝廷的恩赐,让这些人知道,他们离了朝廷是活不下去的。没办法,不使这些手段,他们还不知道感恩呢。

    张荣从远处过来,到跟前向徐平行过了礼。

    徐平点头,让他站在一边,对身后的黄从富道:“这位张巡检,你打过交道,应该是熟识了。”

    黄从富忙道:“张巡检常驻谷外,小的认识。”

    徐平点点头道:“我跟曹知州商量过了,念你心向朝廷,做事还算老实有分寸,准备保举你做忠州的知州。”

    黄从富大喜过望,脸上云开雾散,大愿得偿,急忙道谢。

    徐平又道:“我们一回去便上奏章,这种事情,例来朝廷都不会有什么异议。不过等你的告身和符印下来,怎么也要几个月的时间,这些日子,你先代行知州职事,你看怎么样?”

    “多谢上官恩德,小的一切都听凭吩咐!”

    当上知州了,终于当上知州了!什么粮食,什么宝物,全搬走又如何?只要坐上知州的位子,这一切都会很快回来的!

    徐平点点头:“这都是你一向恭谨,我和曹知州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这个机会当然不会忘了你。做了知州,你切不可忘了前任的教训,与周围州峒都要和睦相处,再不要动不动打打杀杀了。尤其是对朝廷,一定要恭顺。”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定然听朝廷的话。”

    “还有啊,黄承祥这次去申峒,把忠州的丁壮带出去大半,你这里人力不足啊。人口的补充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人少了,难免会受周围州峒的欺凌,你也难办。这样吧,张荣巡检是你熟识的人,我便把他留在这里帮你,他手下的厢军都是经过战阵的,别的州峒杀过来,他也能帮你应付。你觉得怎么样?”

    黄从富张大了嘴:“上官让张巡检——让张巡检留在忠州?”

    徐平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不错,这也是为了你好。黄从贵去了迁隆峒,谁知道能不能从那里借出兵来?你能应付得了?有张巡检带人在这里,你这知州才能做得安心,我和曹知州也才会放心。”

    “多谢——多谢上官。”

    黄从富虽然不知道徐平和曹克明的具体安排,但张荣带着二百多厢军驻在忠州,他还是清楚自己日后的处境。

    这知州,好像与自己想的有点不一样啊!

    天圣八年三月,又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这两年邕州政通人和,市井日见繁荣,百姓手里也宽裕起来,乘着风和日丽的日子,都呼朋引伴,到处游玩。

    徐平没有这个福气,他还从来没像这段时间这么忙。

    朝廷对邕州要留广西更戍厢军的奏章年前就已经批复,竟然全部照准。徐平和曹克明啧啧称奇,两人聚在一起讨论了好几次,枢密院到底被三司灌了什么迷汤,竟然如此通情达理。奈何京城远在万里外,两人也讨论不出个结果。

    随着这道奏章,紧接着有中书台旨,在邕州设蔗糖务,驻太平寨。所有更戍厢军全隶蔗糖务,在本州不交赋税。户籍则隶州县,各种官司纠纷也归州县管辖。邕州通判徐平兼提举蔗糖务,同时兼提举邕州坑冶事。

    这道旨意对徐平无所谓,本来这就是他干的活,但是却把邕州地方坑惨了。这么多人吃在邕州,住在邕州,日常事务还要州县管理,日常处理的政务翻了一倍不止,却收不到钱粮赋税,政绩考核上显示不出来,从州到县里不少地方官在背地里骂娘。

    最后还是徐平出来和稀泥,商税由邕州征收,包括运出去的蔗糖,邕州地方也抽过税,每千文抽二十文,才算把事情平定下来。

    蔗糖务的设立不是为了多给徐平一份俸禄,而是把这一大份利益直接掌握到三司手里,绕开地方行政系统。这是三司的惯常做法,各地的茶务、盐务无不如此。虽然从理论上说,地方上除公使库外,其他钱粮都属于三司掌控,但到底隔了一层,哪有这样直接从财政到人事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来得爽快。

    为了筹建蔗糖务,这几个月徐平太平寨和如和县两头跑,还要安排两千多退役厢军的食宿,未来的规划,忙得脚底朝天。

    这天上午,徐平呆在房里画未来太平寨附近的规划图。画图徐平已经用上了铅笔,定稿后用钢笔描图。

    制作铅笔遇到的麻烦不多,把石墨研成粉,用黄泥代替以前用的胶,再制作笔杆,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地方。钢笔就不同了,徐平费了许多时间,才在两个月前完成。

    钢笔难不是难在笔尖,铁片手工打制再热处理精磨只是费时间多一些,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钢笔难在用的墨水,因为本来原理是用的液体的毛细作用,普通毛笔用的墨水是不适用的,堵得太利害,不能流畅地书写。还是徐平想起前世的蓝黑墨水,知道那是用的铁氧化变黑的原理,才算有了解决问题的思路。奈何铁的化合物好找,配合的酸却难找,徐平只隐约记得墨水里用的是鞣酸,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反正各种植物染料一直试,最终发现土人用来染布的五倍子汁液合用,才算制出了蓝黑墨水,钢笔真正能用了。

    没有流畅的墨水,无论是竹笔、木笔还是鹅毛笔,书写起来都相当麻烦,不是断断续续,就是一大滩墨,非专业人员很难掌握。明白了这一点,徐平也就知道了为什么中国古代毛笔牢牢占住主导地位,不是因为毛笔好用,而因为纸笔墨配合起来,毛笔与其他各种五花八门的笔比较起来是最合适的。而一旦有了流畅的墨水,比如蓝黑墨水,再配合光滑的纸张,硬笔就比毛笔好用了。

    书房里,徐平仔细描好了一张规划图,工整写上各种标注,直起腰来伸了个懒腰,长出了一口气。

    一边坐着百无聊赖的秀秀急忙端上茶来,歪头看了那图几眼,嘟囔一句:“官人画的东西越来越古怪,也看不出来是什么。”

    徐平笑道:“你一个小女孩,哪里会知道这些?你只管学着画些花花草草,鸳鸯凤凰就好了,不需要学这个。”

    秀秀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段姐姐还教我画画来着,这两天她都不知道忙些什么,也不教我了。”

    “她有许多事做,哪里像你一样天天闲得慌?我让你帮着她校书,你干了没两天又不干了,做事情没个长性。”

    秀秀有些委屈:“怎么是我不干?那些书我都没读过,怎么去校对?官人原来说教我写字的,结果也没正经教我读过几本书。”

    徐平摇摇头,也懒得跟她斗嘴。

    自从上次高大全提醒,徐平才发现秀秀的生活确实无聊了些,便像以前在中原一样,自己的杂事还是交给秀秀打理,没事在书房陪着自己解解闷,省得她百无聊赖胡想瞎想。

    喝过了茶,徐平正想接着做太平寨那边的规划,谭虎却到了门口,报告说有人在外面求见,说是徐平在京城的故交。

    徐平愣了一下,自己在京城的熟人当然很多,但却想不起有哪一个会来岭南看自己,前些日子也没有信来。

    怔了一会,才对谭虎道:“你先把客人让到客厅里,我马上就来。”

    伺候着徐平洗手,秀秀好奇地问:“官人,哪个会来这里看我们?你说会不是徐主管,家里可就他最闲。”

    徐平道:“再闲能有你闲?再者说了,他要是来能不先寄封信来?”

    徐平一天总要说几次秀秀闲得慌,她有些烦了,嘟着嘴道:“那就是李璋,明年他就与苏儿姐姐成亲了,跑来这里要贺礼!”

    徐平摇了摇头,小姑娘就知道这几个人,还这么爱瞎猜。

    到了客厅,就见到一个人坐在那里喝茶,看身影有些眼熟,低着头看不见面庞,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是谁来。

    那人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徐平,急忙站起身来,面带惊喜地道:“小官人,这些年过得可还如意?”

    “石阁长,你怎么会到岭南?”

    徐平万没想到来人竟然会是皇上身边的内侍石全彬,他与自己也算有不错的交情,不过并没有深交,怎么也想不到他身上去。

    石全彬道:“怎么,难不成我不能来?”

    “能,能,当然能。”徐平快步上前,见礼过了,又道“石阁长,坐下说话。不过说实在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你来邕州。”

    石全彬只是笑着,低头喝茶。

    徐平左右看看,低声问道:“阁长是明来的,还是暗来的?如果身份不怕别人知道,我摆个筵席,请曹知州一众同僚过来为你接风。”

    “这就不必了。我一路过来,并没有惊动地方。小官人是自己人,我才特意来拜访,其他人就不需要知道了。”

    徐平点头:“明白。阁长有什么吩咐,只管跟我说。”

    石全彬笑道:“实不相瞒,我只是路过,并没有事情麻烦你这里。我们只是叙叙旧,不谈公事。”

    徐平却将信将疑。皇上身边的内侍,没事会出京城?

    相对于其他朝代来说,宋朝内侍的约束少得多,基本武臣能干的他们也能干,从带兵打仗,到地方上任知州都监,各种监当官,几乎没有限制。大多时候也没有不许出京城的禁令,只要是不当差,到处走走也是允许的。

    两宋一朝没有宦官之祸,靠的不是对他们任职的种种限制,而是制度上不允许宦官参与政务。当然外任出来有具体职事是另一回事,这种时候他们与其他官员没有多少区别。

    不匣政务指的是在皇上身边,内侍只是端茶送水,聊天解闷,皇上处理政务不允许宦官插手。皇宫里有内尚书省,中书和枢密院来的奏章都是她们在处理,甚至皇上的手诏很多也是内尚书省的女官草拟,与内侍无关。这就隔绝了宦官隔绝内外,上下其手的渠道,没了直接插手政务的土壤。

    这一制度倒不是宋朝首创,而是沿袭自五代。五代的那群武夫有鉴于中晚唐的宦官之祸,想出了这个办法,算是比较好地解决了这一隐患。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制度设计,刘太后垂帘听政开始的时候,丁谓提出由内侍罗崇勋在太后和宰执之间传话才会被反对,不给丁谓和罗崇勋勾结的机会。

    宋朝的宦官要升官发财,千思万想地就是被差出来,捞个实权差事,跟外臣一样有机会升迁。内侍十五年一迁,在皇上身边呆到白了头,也还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与之相比,武臣五年一迁就相当有吸引力了。

    想到这里,再联想到刚成立的蔗糖务,徐平心里一紧,这位石阁长不会打通了人脉,调来与自己共事吧?要不然,作为皇上身边的人,就是出来走走也不会一步跨到岭南来,这也太远了。

    闲聊两句,徐平终是忍不住,低声问石全彬:“石阁长,我们两个认识多年,有什么话不能说?你身上到底担着什么差事,要来岭南?”

    石全彬道:“看,云行你跟我见外了不是?这两年你在邕州风生水起,年年高升,不是从前的少年书生了。唉,我也不瞒你,我这次是官家差出来,到南海去买些珍珠宫里使用。”

    “就为了买珍珠?”

    “你以为有什么大事?我们两人故交,特意绕到邕州来看看你。从京城出发的时候,我还特意到过你家里,令尊令堂还有令夫人都有东西带给你。”

    徐平自言自语一句:“把你派出来买珍珠?多好的珍珠不能让两广州县贡上去,要特意派人出来买?”

    “有什么办法?这两年贡上去的珍珠官家不满意,才差了我出来。千山万水跋涉,我这也是苦差事。”

    徐平连连摇头,哪里肯信他。

    这种事不是没有,但是稀罕到了一定的地步,实在难以让人相信。

    石全彬见了徐平的样子,微微一笑:“云行,附耳过来。”

    徐平知道这才是实话,急忙凑上前去。

    石全彬低声道:“以我们两人交情,我不瞒你。除了买珍珠,官家还吩咐我沿路看看各州县的情况,以及地方长官施政如何,回去禀报。云行,跟你说这话我可担了干系,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徐平点了点头,这还能说得过去。小皇帝与自己同龄,二十多岁了,对刘太后再是恭谨,朝政上也有了自己的主意。这是派身边人出来,从自己的渠道了解一部分属下官员,为将来的亲政做准备。当然,不能忘了,南海边现在还趴着一位前宰相,曾经把大宋朝堂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丁谓,只怕那才是重中之重。自己这里只是捎带,或者就是因为自己与石全彬的交情,他假公济私来看看自己而已。不过自己与他有那么深的交情吗?

    今年格外的热,一进入三月就酷暑难当。不要说人,就是当地的草木也有些措手不及,花一开就迫不及待地谢,叶子疯狂得长,这个春天红瘦绿肥。

    太阳落下山去了,留下的暑气依然在地面蒸腾,山上吹来阵阵凉风,与地面的暑气纠缠在一起,给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徐平陪着石全彬,带了谭虎和两个随身兵士来到山下的镇子里。

    还没到雨季,穿镇而过的如和水温顺得如同哪家的小娘子,不急不徐地流着,清澈见底。移来的杨柳已经枝繁叶茂,柳枝在水面上轻轻飘荡,享受着水面上的清凉。路边的芭蕉和木棉躲过了白天的酷热,正恢复着精神。

    石全彬看着街面上越来越多的人流,赞叹道:“没想到岭南也有这样繁华的地方。来之前官家还向我提起,前几年年年都人提议把如和县撤并掉,怎么今年不但没人提了,隐隐还有把这里看成岭南大县的意思。让我来看看,是不是真像岭南官员说得那么热闹。”

    徐平道:“这有什么稀奇?县里多了几千人,户口翻了一倍不止,再加上来往的客商,可不就热闹起来。”

    石全彬点头,不停地左看右看。

    县的分级基本是按户口,照规矩三年五年要统计一次,决定县是升格还是降格。实际执行起来哪有那么严格,版籍户口一二十年不变的地方也不少,无非是官吏由于种种原因,每次照抄旧籍罢了。如和这里是人口变化太快,段方根本来不及整理,只好等他离任时一起统计好,作为自己政绩的依据。

    不知不觉到了一处酒楼前,徐平道:“阁长,就在这里为你接风如何?”

    石全彬看这酒楼,前面是两层竹木楼,门外结着彩楼,彩楼后边坐着两排女妓。岭南天气炎热,女妓的衣衫轻薄,傍晚昏暗的光线下隐隐约约更添诱惑。大门上面一块大匾:“仁和楼”。

    石全彬点头:“这酒楼倒还气派,有些京城的样子。”

    徐平忍不住笑:“阁长不知道,附近土人叫这处小镇‘岭南小开封’,恨不得样样东西都跟京城攀上关系。这处酒楼是邕州官府办的,取的正是开封正店‘仁和楼’的名字。离此不远,还有一处商户开的酒楼,名字干脆就叫‘开封正店’,它的对面是一些土酋合开的酒楼,名字更霸气,叫‘赛开封’。”

    石全彬忍不住笑,这种一夜繁荣起来的地方,都喜欢这么直白,可惜他们学的那个开封城,仅仅是他们想象中的样子。

    穿过彩楼,几个人对两边坐着的女妓目不斜视,惹得那群女人叽叽喳喳说个不休。石全彬是内侍,身上比正常的男人少个物件,徐平怎么会去招惹女人让他烦恼。

    当值的童主管得了小厮的消息,急忙迎出来,行礼罢了,问道:“通判要在本店宴客?不知要多大的阁子?”

    “后院,最好最清静的地方,记住不要让闲杂人来。”

    童主管答应一声,吩咐小厮引着徐平几人去后院,自己安排酒菜。

    这处酒楼隶在邕州公使库名下,三位主管在这里管理。三人中有两人以前不是公吏,被强行抓了差做这差事。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出自邕州家资丰厚的人家,万一经营不善确保家里能够赔得起。

    抓大户当差算是宋朝官府的通病,有本事的也能混得风生水起,没本事的一不小心就倾家荡产。这算是五代遗风,那个年代当政的军阀们不断摸索,终于总结出这一套最稳妥的刮钱办法,比向小民下手挖地三尺有效多了,而且还不致于造成社会动荡。不得不承认,五代的军阀们虽然做事简单粗暴,但他们真地敢想,真地敢做,成功总结出很多让人耳目一新的施政经验,比文人官僚瞎想的靠谱得多。

    对徐平来说最大的麻烦是这里发展太快,这套经验开始跟不上了。邕州不过是边疆小州,能有多少大户人家?家里又有钱,又有经商的才能,这种人就更稀罕了,人才远远跟不上形势地发展。

    再者说了,这套办法还是立足于刮地皮而不是社会发展,虽然能够保证官方不亏本,但也不利于地方经济发展。真正要使地方发展起来,徐平还是要考虑培养可靠的商业人才,各处产业不能靠吃大户还经营。

    沿着边廊绕过大厅,后院花木扶疏,点缀着丛丛竹林。外面引进来的小溪在其间蜿蜒,潺潺水声凭添了几分雅趣。

    进入其间,暑气一下就不见了,清凉的气息带着花草香把人包裹住,那舒服的感觉直透入骨子里去,仿如一下进入了神仙洞府。

    石全彬忍不住抖了抖身子:“想不到这里还有这种好地方,与外面的酷热难当相比,这里就是两个世界啊!”

    徐平道:“阁长说的是,这里算是镇上最佳的避暑所在了。后园里刚好有一股地下水冒出来,修的时候引成这道小溪,形成了这处清凉世界。”

    “好地方,好地方!”

    石全彬连连点头,随着带路的小厮向里面走去。

    走不多远,前面竹林掩映中有一处凉亭,里面摆着竹桌竹椅。亭边栽了几株芭蕉,风姿绰约,伴着几株四季桂,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小厮进了亭子,把手中提的马灯放在桌子上,用火绒引着了四周柱子上挂着的煤油灯,一下亮堂起来。

    石全彬走上前,先不坐,转着圈把几盏灯看了一遍,问徐平:“云行,你这里的灯用的是什么油?亮得出奇,又不见黑烟。”

    徐平随口道:“煤油啊,现在我们这里都用这油。”

    石全彬摇了摇头:“这么好的东西,宫里怎么没见过?这是邕州这里特产的吗?从什么里面榨出来的?以前的地方官真是该死,竟然不上供!”

    徐平心里咯噔一下。对啊,这个年代有什么好东西都要先紧着皇上用,自己怎么就忘了呢?甘蔗园里都普及起来,却没想过好好制几件贡品送进宫去。

    见石全彬还在那里啧啧称奇,徐平只好硬着头皮说:“不瞒阁长,这油不是榨出来的,是从石炭里面蒸出来的。我馏焦炭的时候顺便制了这油,石炭这种腌臜东西,怎么好献进宫里?你说的这节倒是没想到。”

    听见这话,石全彬立刻换了脸色,笑道:“原来是云行制出来的,以前在京师的时候,大家都说你心思灵巧,没想到到了岭南还是这般。你说的没错,石炭这种东西怎么好献进宫里?不过这油看起来还干净,我走的时候也带两桶,你再准备几盏灯,回宫让官家也看个稀奇。”

    见石全彬轻描淡写地揭过,徐平忙借势下台,点头道:“这个简单,我便准备两大桶让你带着。反正你以后的路都是水路,也不麻烦。等回了宫里,如果皇上觉得好用,你再给我带信来,年年都进贡一些。”

    石全彬是来与徐平结交的,不是来找麻烦的,说过了便不再提。

    在竹椅上坐下来,石全彬左右看看,口中道:“这处所在倒是雅致,不知有名字没有?”

    “我倒没想过这一节,阁长如果有兴,不妨起个名字如何?”

    文人都爱卖弄,别说这么好的一座亭子,就是一块石头看顺眼了也会起个名字,附庸风雅。徐平到底与这个年代的文人不同,没有这习惯。

    借着灯光,石全彬看亭子周边竹影婆娑,摇头晃脑:“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李长吉的诗自成一家,这一句写竹尤见清奇,这亭子在竹影之间,不如就叫‘绿影’如何?”

    “阁长妙语,自然是好的。明天我便找个高手匠人,刻名字上去。”

    邕州全城就徐平一个进士,难得见到这个年代正统的文人,徐平日常日子大多都是埋头于各种文书账簿中,诗词风雅早就忘光了。一下子也没那个精神陪石全彬在这里附庸风雅,只是随口附和。

    石全彬却不以为意,自己低着头又念了两遍,越念越是得意。

    谭虎带着两个随身兵士在亭子周围散开,一是警戒,再一个离得远一些,免得打扰了长官和客人的兴致。

    徐平在石全彬对面坐下,随口问道:“阁长,要喝什么酒?”

    “你这里有什么酒?”

    徐平有些不好意思:“这里不比京城,那时我家里什么好酒都有,这里就不行了。也有几种白酒,不过都比不了家中的口味。”

    石全彬听了大笑:“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你家里虽然是酿酒的,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来了邕州只怕也没什么好酒。好在我随身带了几瓶御酒,你看,这是宫里太后和官家喝的羊羔美酒,正好我们享用。”

    说完,变戏法一样从怀里取了一瓶酒出来,约摸一升的样子。

    有时候徐平也佩服这个年代的人,什么都能装进怀里袖子里,虽说里面有暗袋之类,自己试了几次还是很不习惯。

    至于羊羔美酒徐平倒不陌生,这算是开封城里第一名贵的好酒,也是上好的补酒。用上好的羊羔肉和米同酿,里面还加了不少药材,京城里卖数百文一瓶,还真不是寻常人家能喝得起的。

    一轮红日在天边飘荡,洒下漫天霞光,远处的青山被描上了金边,秀丽中又带着一点圣洁。青山下边,无边无际的甘蔗林向远方铺去,像大海一般。

    徐平和石全彬骑着马,在甘蔗林中的路上缓缓前行。

    “这片甘蔗林是今年新种的,季节晚了些,现在才开始收割。”

    指着甘蔗林里忙碌的人,徐平对石全彬低声道。

    石全彬哪里了解这些,他也是出自大户人家,少年就入宫跟在皇帝身边,不知稼穑,听了徐平的话只是连连点头。

    虽然身上带着皇上的密令,大多的地方石全彬也就是走马观花地看上一眼,偶尔听上一耳朵,并不会去深入了解。邕州这里却不同,临行前官家也是亲自向他提过的,到底这里是不是跟有的臣僚说的那样,一夜之间就爆发起来,成了岭南屈指可数的富庶地方。徐平这位一等进士小皇帝也还记着,自己亲自指定的等次,没让太后插手,而且唱名的时候天现瑞光,他还念念不忘那瑞光到底是什么吉兆呢。

    今天一早,石全彬就让徐平带着自己出了门,要好好看看徐平这两年打造的这处地方有什么出奇之处。自己亲眼看过了,回去才能在官家面前说得活灵活现,为徐平美言几句,为他以后的仕途铺平道路,也让他记住自己的名字。

    以徐平的出身,只要皇上亲政,躺着也能混个宰执的位置,到了那个时候,自己还要靠着他提携呢。真正的权臣,哪个没有在宫里的耳目?大事内侍帮不上,小道消息却比谁都灵通,今天官家咳嗽了,明天官家兴致好,最近喜欢上了哪个美人,讨厌哪个大臣,对宰执这都是重要的情报。

    当然真正的朝廷大事他们帮不上忙,别说内侍,外朝的宰相都不知道皇宫里的内尚书省是个什么情况,只是模模糊糊知道有这个机构罢了。

    一路走下去,刚好看见前面黄牛拉着的收割机到地头,石全彬一下兴奋起来,指着道:“这个我见过,云行庄里用这个收稻麦,得利着实不少。近两年开封府里不少地方都用上了,全是你家卖出来的。”

    徐平尴尬地点点头:“阁长好眼力!”

    这明明跟收稻麦的不一样,收高粱的才是这个样子,这家伙什么眼神。

    见到自己熟悉的东西,石全彬来了兴致,不停地东张西望,口中道:“我说怎么云行一到邕州,这里就突然成了大州,还是靠你的灵巧心思。对了,这附近一下种起甘蔗来,是不是因为你制了这些新奇农具?还有哪些,都让我好好看看,回去也好给官家说个稀奇!”

    徐平想了好一会,才摇头苦笑:“不瞒阁长,还真没有新奇农具,无非还是我在京城里搞的那些。真正让这里的甘蔗种起来的,是我们脚下的路。”

    “路?”石全彬低头看了看,“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自到了岭南,果然是一进邕州路就有他州不同,平坦得多。不过路跟种甘蔗有什么关系?”

    “一亩地产鲜蔗数千斤,如果只靠人背肩挑,怎么能种得起来?本朝为什么以前蔗糖都是产在浙东川蜀,就是因为那里运起来方便,河流纵横,有多少小船也能方便地运走。邕州这里山路崎岖,大多地方连牛车都不通,如果不先修好了路,甘蔗也是种不起来的。”

    “有道理。你在这里修路架桥,泽被后世,这功德又胜过种甘蔗了。”

    没有真正见过,石全彬还是很难想象路的重要,只是随口恭维。

    甘蔗的适榨期并不长,到了收获季节大量鲜蔗集中,没有像样的道路是不可想象的。这一带在徐平前世直到抗战才有第一条能走车的路,气候条件再好,也只能在那之后才能发展起蔗糖产业来。也就此时没什竞争,徐平可以慢慢榨糖,不然榨糖季是不会拖这么长的。

    走过几里路,到了第一座榨糖场,徐平带石全彬进去参观了一下。

    那一台台牛马带动的榨机,连续密闭的蒸煮系统,是徐平很自豪的设计。可惜石全彬在皇宫里对民生实在陌生,竟然没看出什么门道来,只是随口奉承,让徐平很是失望。

    这一天两人都是山谷左边的路行进,一直穿行在甘蔗林里。石全彬再是不懂,这海一般无边无际的规模还是给了他很大的震撼。本来还想靠自己舌战莲花为徐平美言几句,走完却发现只要如实描述出来就足够惊人了。

    一直到傍晚,才走出了甘蔗的汪洋大海,到了一处寨子外面。

    徐平呼了口气,对石全彬道:“阁长,这一天你也乏了,今晚我们便歇在吴寨吧,明天再折返回去。”

    石全彬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寨外长龙一般的车队目瞪口呆。

    徐平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没发现什么异常。

    石全彬咽了口口水,问徐平:“这,这里怎么这么多车?”

    徐平摸不着头脑,没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只好老实答道:“这是向邕州运糖的车啊,现在正是糖季,运到邕州才好分发到各地方。阁长不知道,三司要的定额就有两百多万斤呢。可不想想,几百万斤的东西要多少车拉。”

    “邕州有这么多马?”

    “这是大理马,花不少钱从大理买来的。邕州这里闷热潮湿,这马用得了养不了,这里马场下的马崽都不能用,每年可是耗费不少。”

    石全彬不由苦笑:“这寨子外面可就有几百匹,云行啊,你也是从中原来的人,中原州县也没有你这里这么大的手笔。”

    徐平想想,貌似还真是这样。自己家的田庄原来就是牧马监,周围谁家有匹马也宝贝得不得了,自己在邕州怎么就突然不当回事了呢。

    想了一会,徐平才对石全彬道:“其实也没什么奇怪。阁长还记得柳河东文中有一句‘黔无驴’吗?邕州这里也是一样,没有驴骡,一切都用牛马,与中原比起来,当然就显得马多了。”

    石全彬只是摇头,可不相信这句话。这里的马与中原一般,都是从外国贩来,肯定便宜不了,马多不是无驴骡,还是因为这里钱多。

    自觉已经把徐平高看了一眼,认为他比一般地方官能赚钱,真正到下边来了解,没想到比自己想的还要夸张得多。

    (年底事多,今天只能更这么多了,明天补上。)

    山脚下的吴寨就是到了晚上也一丝风都没有,闷热难当。

    寨北的客栈是这里最热闹的地方,近百间客房住满了客人,吵吵嚷嚷让人不得安宁,这种天气里尤其让人烦躁。客栈后院的深处是几处单独的院子,除非是有身份的客人,普通人再有钱也住不进来。没有办法,这处客栈也是属于邕州公使库名下,官办的客栈,不但要收钱,还看人下菜碟。

    最深处的小院,一株大榕树罩住了半个院子,树下里有一石桌,旁边围着五六个石凳,徐平和石全彬相对而坐。

    让过了茶,徐平对石全彬道:“阁长委屈了,这处寨子本是专门给行人歇脚的,没什么像样的地方,好赖将就一夜吧。”

    石全彬抹了把汗道:“云行不需要跟我客气,我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这点苦头哪里算得上?不过说实话,这地方确实热得紧。”

    “山脚下的地方,附近又没有河流过,可不就是这样热得没头没脸。也没办法,这里向北就进了山,十里外有处山坳,是如和到邕州的必经之路,地势险要。我这里要求来往客商尽量结伴,而且只在白天通行,天一黑大家就要歇在这里,这处寨子便越发得大了。人一多就显得杂乱,闹哄哄的。”

    翻过山去就是邕州城,虽然山路险要,却没什么大伙盗贼,吴寨并不是巡检寨,只有一个耆长带着一二十个弓手守在这里,维持地方治安。

    抱怨过了这鬼天气,徐平问石全彬:“天色晚了,阁长想吃些什么?”

    “客随主便,云行做主好了。”

    “乡下地方,没什么好招待,就随便吃些这里的乡土特色菜。岭南地方四季无冬,物产丰富,阁长来了不可错过。”

    徐平说完,招过谭虎来,跟他报了几个菜名,让他准备去了。

    要不了多大一会,店家把菜上来,本地特产山瑞油鱼自然不可或缺,还有爆炒的田鸡,白灼的本地大虾,吃的就是个新鲜。

    最后上来一盆水煮肉片,徐平举着筷子对石全彬道:“阁长一定要尝一尝这道菜,虽然是平平无奇,但用的是上好嫩牛肉,京城可是不容易吃到。”

    这年代牛肉是很奇妙的食物,全国绝大部分地方官府禁杀耕牛,卖牛肉要有官方批准,把价格定死了,像京城就不足猪肉价格的一半。另一方面偷宰难以禁绝,私卖的牛肉比羊肉价格还要高上一些。买肉的人哪里分得清是不是私宰?那得是了解底细的人才会买。至于路边的乡村小店,说是上好的雪花牛肉也没有人信,大多数卖的还是死牛肉,价钱最便宜。苏轼嘲笑“东州逸党”的狂士们是在乡间野庙,喝浑酒吃瘴死的老牛肉,谈天说地,指点江山,不过是乡野村夫的狂,没有一点真狂士的风采,就是这个道理。真狂士人家是有范的,怎么会吃这种没格调的东西,怎么也得衣食无忧才有资格。水浒里的英雄好汉们一进店动不动就切两斤熟牛肉来,前世徐平觉得豪爽得不行,现在想来不过与自己以前带民工吃饭一样,进店一坐下,最大碗的面先一人一碗,最便宜的猪头肉再切个三五斤来,这豪爽怎么听怎么寒酸。

    邕州这里就不一样了,牛就在山间草地里散养着,到用的时候才去赶出山来,不用操心费力,牛价自然不高。附近几州每年成千成百地贩到琼崖去,牛耕又还没有普及,禁杀耕牛完全没有必要。再者蛮人有杀牛祭鬼的风俗,也禁绝不了,干脆就敞开了卖牛肉,反而多了不少牛肉的风味菜肴。

    水煮肉片是徐平依照自己前世记忆推出的,经过了附近厨师的改良,味道也还过得去,关键是那满大盆的牛肉怎么看怎么透着豪气。

    石全彬在宫里多年,讲究的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初次面对这种来自底层人民的粗犷风格,倒也兴致盎然。

    玉米酒上来,借着大鱼大肉两杯酒下肚,石全彬的脸也红了起来。

    大着舌头,石全彬对徐平道:“云行,我们认识不只一日,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你做了朝廷命官,掌一州财赋,却还跟原来一样。那些登第的士子,哪个不是一到任上就风花雪月,哪个像你这样闷头苦干?你不觉得无趣吗?”

    徐平叹了口气:“怎么会不觉得?不过我是个劳碌命,一闲下来,反而觉得更加无聊,还不如做点事情呢。”

    “你说得有意思,不过我能明白。像我多年在官家身边使唤,有的时候也觉得日子没意思,可真要一天闲着见不到官家的面,心里反而慌得很,好像活着一下没意思了,想来你也是这样。你任上如此用心,要不了多少年,京城里宰执的位子也能坐得,那个时候才知道你现在都是值得的。”

    “拉倒吧,”徐平喝得也有晕,说话没了分寸。“我现在地方上做个通判,一年到对不得闲。哪个不知道京城里的官比地方更加忙碌,人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早早歇下来是正经!”

    “那你还在这里忙个不停?我见其他通判大多都清闲得很。”

    “没办法,坐到了这位子上,就想做点事,做了就想做好。可你知道,人就一个脑袋一双手,哪里有做好的日子?一开了头,那便一天忙过一天,再也停不下来了。什么时候我得个闲差,那日子就逍遥了。”

    石全彬眯着双眼,仿佛第一天认识徐平。看他这两天忙忙碌碌,还以为是醉心于仕途,可听话里又不是这样。

    有的人喜欢风花雪月,有的人喜欢倚红偎翠,徐平所喜欢的生活却是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在河里伸一根钓杆,悠闲的看远方的群山。有人天生就能分清工作和生活,两不耽误,徐平却没那个本事,他只想勤勤恳恳赶紧把事情干完,彻底闲下来去享受自己的人生。

    可惜不管哪个世界,把工作忙完都是一个错觉,只要你想做,总有无数的事情在等着你,忙里是偷不来闲的。只有把心情放下来,悠闲的时光才会随之而来,心绷得紧了,忙碌之后依然是忙碌。

    穿越而来的人生总不像是真实的人生,在这个世界徐平有些随波逐流,前世的习惯又使他不会消沉下去,忙忙碌碌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也只不过是想掩盖内心的虚无。这个世界的一切终究无法取代他前世的记忆,不能完全占据他的生命,所有的一切都像一个幻影,这种感觉在他心头萦绕不去。他总是幻想着有那么一天,他可以万事不管,躺在地上看着天尽头,幻想天尽头的那个世界该怎样了,那个世界的自己又成了什么样子。

    这种感觉难以言说,徐平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石全彬又怎么能够理解?好在他喝得有点多了,并没有深究,只当徐平不想说心里话。

    第二天起来,徐平还觉得头有些晕晕的,玉米白酒入口很顺,后劲却大得很。糯米酿的白酒终究是不如人意,工艺还有许多改进的地方,徐平却没有心情去深究了,自有后人去完善。玉米既然已经带来,在田间地头便也种了一些,主要是用来酿酒,虽然没有高粱、小麦的风味,意思到了也就足够。

    见到石全彬,徐平隐约想起自己昨夜好像对他说得有点多了,却也没往心里去。说到底他不过是皇上身边的内侍,闲言碎语能够说上两名,却决定不了什么大事,自己也没有揣摸皇上心思向上爬的想法。

    两人洗漱罢了,骑马从吴寨返回。

    今天走的是谷底的路,除了一些小土坡种得有甘蔗,一路上都是水田。

    石全彬有点失望,昨晚那么好的机会,也没有把与徐平的关系拉进一步。两人看起来亲热,实际上距离很远。徐平给石全彬的印象,就是那种跟任何人都好说话,然而跟任何人都保持距离的人。这种人石全彬不陌生,那些位居高位的朝廷大员哪个不是这样?你觉得能够推心置腹,关键时候动起手来绝不客气。丁谓是寇准一手提拔起来,最后把他发配到雷州,没让他老年渡海已经觉得自己无比厚道了。

    至于徐平与那些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又哪里是石全彬能够体会的。

    行不多远,地头田埂上几行玉米引起石全彬的注意,问徐平:“昨夜我们喝的酒就是用这种谷物酿的?怎么不见在其他地方种植?”

    徐平摇头:“这东西产量比不上稻麦,也就在田间地头种一种。把它种到岭南来,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怎么说?”

    “这东西不择地势,有蛮人弄到了种子,到山里去种。种之前放火烧山,草木不存,山洪一来,我们这里反而遭殃。虽说朝廷有山川之禁,可怎么能够管到山里的蛮人那去?只怕将来还是个祸患。”

    在山里种玉米,水土流失是一个方面,更要命的是会造成山里人分散居住,在山里面分散得到处都是,更加难以管理。

    这些事情,石全彬根本与徐平不在一个频道上,左耳朵进了右耳朵出,完全弄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然他也不感兴趣,他是来找徐平政绩的。

    走过几里路,就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快要到插秧的时候了,田里并没有人,只见到波光粼粼,好像进入了一片巨大的湖泊。

    石全彬吃了一惊:“云行,这,这里到底开了多少水田?”

    “人手不够,不过十几万亩罢了,还不能集中在一起种,得按照季节依次种植。两亩水田可供两人口粮,这里的田全都种好了,能够供应好几万人呢。可如和县现在哪有那么多人?虽然开出来,很多在地还是闲着。”

    徐平这里虽然主要种甘蔗,稻米却依然可以外运,两年时间,建的仓库都已经堆满了,外运数量又有限,只能考虑有些地要闲下来轮种了。

    徐平有自己的烦恼,石全彬却着实震撼。开垦荒田,招揽户口,增收钱粮,如果按照地方官的考格,徐平这里每一项都爆表了,就是按规矩,每年一升都委屈。自己还想替他在官家面前美言两句,这哪里还需要美言,照实说只怕官家都不信,委实是太吓人了一些。还好徐平虽然也审过几件案子,却没什么特别突出的政绩,不然审官院恐怕都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样一个怪物了。

    此时人命大案的裁决权在州一级,但必须有邻州通判或幕职官复审,徐平便就被抓过几次差,两次去钦州,一次去横州,但并没有翻过案来。平反冤狱是极耀眼的政绩,往往会惊动宰执君王,打出名声。尤其是再跟前任主审官你来我往斗上几个回合,最后大获全胜,就能名传五湖四海。

    考课之中,平反冤狱活人性命就记录在案,活五人性命便官升一阶。进士出身的官员往往对具体政务不熟,在这方便就特别上心,有这方面才能的更是倚为进身之阶。徐平这个一等进士却是例外,这方面乏善可陈。

    作为监察系统的一员,通判还有单独上奏的权力,知州、属下官吏、邻州官员、过往官吏都能风闻上奏,尤其是对武臣知州。可惜这方便徐平依然是空白,他的政绩几乎全部在钱粮赋税上,其他的就泯然众人了。

    这种局面也造成了朝廷里看徐平最顺眼的是三司,其他几个系统对他并不怎么感冒,尤其是枢密院,烦他烦得不行。

    刘太后施政大多因循真宗旧例,对钱粮这些并不怎么看重,对有清望、名声好的官员更看重一些,徐平在三司眼里当红,朝廷里眼里却并不怎么突出。

    来之前,石全彬便就受了这种印象的影响,觉得自己能拉徐平一把,这一路走下来才明白,徐平哪里需要他拉。

    一路前行,再看到整整齐齐的稻田,四通八达水泥垒起来的沟渠,石全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许许多多,对其他官员来说,每一件都是可以名重一时的政绩,在徐平这里,全都堆在一起,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

    五月的邕州既是夏季,又是雨季,天气闷热而又潮湿,是最难熬的季节。

    徐平已经搬到了太平寨,主持这里的蔗糖务。一个新机构开始的事情千头万绪,人员的招募,各级官吏的安排,新田地的开垦,忙得不可开交。

    这天上午,徐平坐在蔗糖务的长官厅里,看着手里的信出了一会神。

    信是王素写来的,说自己一个外甥中了本科进士,指射了同提举邕州蔗糖务的差使,托徐平关照一下。

    信的语气很平淡,说得也很简单,与一般的同年往来书信没什么区别,但徐平总觉得有些没说出来的东西在里面。

    王家是北宋一朝新崛起的大族,尤其是王旦主政多年,根深叶茂,不说现在宰执大臣很多都是从他手里提拔起来,就是太后与皇上也看王家的人与其他人不同,很有些通家之谊的世俗情感在里面。

    这样的一个大家族,会让自己的亲戚来邕州这个鬼地方?

    更何况来人韩综也不是平常出身,父亲韩亿,娶的是王素的姐姐,咸平五年进士,现以枢密直学士判大理寺。这样的出身,来邕州干什么?

    认真地说,同提举邕州蔗糖务是个好差使,但邕州这个地方太差了,想当年徐平来的时候母亲张三娘哭得要死要活,来这里可是冒生命危险的。

    按惯例,每年收入三万贯以上的监务不会让地方官兼提举,应该由朝廷派京朝官来主持。邕州蔗糖务的规模远超这个数字,全是因为徐平一手发展起来,看他面子才由邕州通判兼职。等他卸任,朝廷必然派新的官员来任职,与邕州地方脱开关系。那个时候,作为副职的同提举就极有可能扶正,以邕州蔗糖务的规模,还有可能超阶升迁,是仕途不错的跳板。

    可韩综与平常寒门进士不同,他早就通过荫补得官,中进士前已升迁为大理评事,有进士出身直接就可以做大州的通判了。他的资历,他的出身,根本不需要来这里镀金,来这里图什么?

    他们图个什么呢?徐平很烦恼,自己当年要不是被审官院吓住了,打死也不来这个鬼地方,这些大族子弟怎么反而这么热衷?

    不仅仅是一个韩综,知州曹克明也已经确定几个月后离任。因为荆南梅山蛮闹事,他被调去任潭州知州。谭州就是后世的长沙,不过这个时候还没有后世的繁华,周边全是苗蛮,并不比邕州的形势好到哪里。

    接替曹克明的是现在的宜州知州冯伸己,多带了邕、钦、廉三州巡检的职衔。冯伸己的父亲是故去的宰相冯拯,又一个大家族出身的子弟。

    与曹克明虽然也有点小矛盾,但总体上徐平与他合作还算愉快。不过他在邕州前前后后任知州十几年,调走纯属正常。可调走一个出身不高的曹克明,换来的搭档和副手都是出身豪门,令无根无底的徐平很失落。

    在岭南做官,想一任之后就脱身可不容易,徐平挂上了蔗糖务提举的兼职,最少还要做一任,哪知又碰上了这种局面。

    徐平很烦恼。

    谭虎在外面禀报:“通判,李安仁一行已经到了,正在前厅等候!”

    徐平回过神来,随口应道:“哦,让他们稍待,我马上就到。”

    此时徐平的待遇已经超过了知州,随身兵士增加到了近百人,谭虎也水涨船高,加官进爵,授本官三班借职,正式有了官身。升了官,事务也多,徐平的一应杂事几乎都是谭虎在管,反而不如无官一身轻的高大全和孙七郎逍遥。

    把手里的信收起来,徐平叹了口气。官场就像一张网,自己不知觉地渐渐被粘在了这张网上。官场又是个大泥潭,呆得越久,陷得越深。

    这种日子他很不喜欢,又不知道怎么摆脱。

    前面客厅里,李安仁一见到徐平从后面转出来,眼睛发亮,急忙起身行礼:“学生见过通判,恭喜通判步步高升。”

    徐平的本官已升至殿中丞,进入朝官序列。同一届进士里,除了状元王尧臣,徐平和改知榆次县的文彦博同为殿中丞紧随其后,越过了刚升为太子中允的韩琦,进入了第一梯队。天圣五年的进士同年,前面三人隐隐已经成为领袖,只是徐平僻处天南,与同年来往不多,影响力比王尧臣和文彦博差得远。

    徐平坐下,看还有三人与李安仁站在一起,一个蛮人少年李信是见过的,其他两人年龄也不大,却是第一次见面。

    李安仁急忙介绍:“这位李信,通判在邕州是见过的。这一位是波州知州长子李道李衙内,还是第一次出波州。”

    两人一起向徐平见礼。

    李信上次吃了点苦头,看徐平的样子还有些怯怯的,李道则要从容得多。

    李安仁又指着另一人道:“这一位是田州知州长子黄楷衙内。”

    田楷一样行礼,神情更加倨傲一些。

    徐平点头:“都一起坐吧。”

    四人告罪谢过坐下。

    徐平道:“这次找你们来是有事情商量,因为是做生意,叫了李安仁一起过来。你们都是本州知州最信得过的人,想来能够做主吧?”

    黄楷和李道一起点头:“当然能!”

    “直说了吧,我这里蔗糖务新开,需要大量马匹,田州和波州都是大州,又在要道上,事情便想托给你们。如何?”

    黄楷道:“些许小事,怎么敢劳动上官把我们叫来亲自吩咐!田州到邕州的路大半已通,只要上官吩咐一声,多少马都能从大理贩来!”

    田州是大州,又在边疆,挨着特磨道,与大理来往最方便。往年从大理贩马,一直是一路走田州,沿右江而下到邕州,另一路则走广源州,过波州之后再分卖到各地。现在广源州被侬存富占据,道路不通,大多都要靠田州了。

    徐平点点对头:“那就好。”

    黄楷这才小声问道:“不知上官这里每年要多少马匹?”

    “越多越好,不过怎么也不能少于一千五百匹吧。”

    听徐平淡淡地说出这个数字,黄楷张大了嘴,一下怔在那里,过了一会才道:“这——这数量有些大了,一年就要数万贯,田州哪里有这么多本钱?”

    徐平看看一直冷在一边的李道:“这不还有波州吗。”

    李道先是一喜,接着神色一黯:“波州还没有田州的本钱厚,再说还有广源州阻路,这生意却有些不好做。”

    “本钱好说,我可以用白糖先预付给你们一些,就是不知你们能不能把这生意做下来。一两千匹马,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就看你们用不用心了。”

    徐平的表情一直没什么变化,李道和黄楷两人也拿不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尤其担心这生意黄了徐平再去找其他路子。

    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咬牙点了点头:“上官答应预付本钱,这生意我们勉强就能做。再说上官开了金口,多少难处我们也不能回绝,一千五百匹就一千五百匹,总要替上官把马赶到邕州来。”

    徐平点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两人。

    买马一是蔗糖务确实要用,再一个则是因为这两年广源州着实咄咄逼人,不得不想办法限制一下。大理能够卖出来的马总是有限的,徐平这里买了来其他地方就要减少,尤其是广源州那里。哪怕大理的马能够供应上,价钱也会抬上去,广源州有多少沙金可以从河里捞,哪里能跟年年增长的白糖财富相比。

    曹克明要调走了,冯伸己到底不熟悉,徐平只好暂时连右江那里一起管了起来。现在他的本官已可与知州平起平坐,再加上提举蔗糖务,在职务上实际已经凌驾于知州之上,并不算是擅权。

    仁宗朝还是有不少通判本官高于知州的,甚至有的通判是任过知州的,职责划分并不明确,还要看两人的相处。

    李道和黄楷被徐平看得心里发虚,李信在一边手足无措,气氛一下沉闷下来,李安仁觉得有些尴尬。

    突然,徐平对两人道:“你们说得好,做着朝廷的官,就要朝廷排忧解难。放心,对于心向朝廷的人,朝廷一样不会亏待了你们。如今邕州市价,大理马一匹约二十贯到三十贯,今年先定一千五百匹,每两个月五百匹。我先付你们一半的本钱,要糖要盐还是缎匹你们自己决定。马价两种算法,一种现在就定死,合马格的统一二十五贯一匹,不管市价如何,我都按这价付钱。还有一种是随行就市,马到了按市价算钱,你们觉得如何?”

    两人一起道:“一切依上官吩咐!”

    徐平点头:“价钱怎么算你们想好了没有?能不能做得了主?”

    李道和黄楷对视了一眼,俱有些犹豫。

    徐平笑了笑:“现在决定不了也不要紧,可以考虑清楚再跟我说。但是,一旦定下来就不要反复,需知朝廷做事都有规程,最忌讳婆婆妈妈!”

    “上官恩典,我们明白!”

    对于两州来说最有利的自然是固定价格,不然徐平可以用手里的马匹操纵市价,再者贩来的马多了市价也会自然下降。不过在徐平想来,黄家和李家大多还是会选择随行就市,无他,怕自己吃亏而已。这些人小便宜占习贯了,大账却算不过来,徐平让他自己选择,也不算坑他们。

    大的方向谈定,剩下的小事自然有下面公吏去谈,徐平还没有那么多闲功夫跟他们什么都说。交待过了,便把这一层揭过。

    喝了口茶,徐平又对两人道:“贩马虽然是生意,朝廷借重你们的地方还是不少,说吧,你们希望朝廷给你们奖赏什么?”

    话一出口,李道和黄楷两人都是眼睛一亮,徐平只作没看见。

    奈何两人只是兴奋,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开口说话。

    这种时候,就用着李安仁了,他站起身来,向徐平行礼道:“通判,来之前两州知州向学生提过,他们为朝廷做事,难免穿州过县,现在的身任有些尴尬,只怕其他土州土县要找他们麻烦。”

    徐平不动声色:“那他们要怎样?”

    “两州知州的意思,希望朝廷授他们正任刺史,也好节制周边,安抚地方。再者最近时间广源州势大,有了刺史职衔,也能与侬家抗衡。”

    徐平看了看几人,似笑非笑地道:“你们可知道,本朝的刺史是个什么意思?可知道正任刺史的州是个什么情况?”

    黄楷抢着说:“唐朝时候,我们黄家就是田州刺史!”

    “你让本朝,封你们前朝的官?”徐平看着黄楷,几乎要笑出来。

    黄楷被徐平看得很不自然,犹自嘴硬:“本朝也有刺史,别欺负我是蛮人,就不懂本朝官制!”

    徐平点头:“不错,本朝确实有刺史,不过凡有刺史在任,政务全都委通判处理。那你们愿不愿意,朝廷向你们两州里派通判去?”

    县的主官有县令和知县,州的主官也分刺史和知州,不过与县不同,刺史在任的州必设通判,而且权责放大,监视和强力牵制刺史。说开了,刺史是晚唐五代的藩镇官,宋朝不允许藩镇存在,再是得宠的刺史,也不允许独掌一方大权。这一是防止割据,再一个是朝廷终究不相信武臣治理民政的能力。此时还有不少州是不设通判的,但刺史在任的州和武臣任知州的州,除极特殊的情况,都会设置通判管理民政。当然也不是政务全委通判,这只是徐平吓他们两个,刺史位高爵显,又大多是皇亲国戚,通判也只能牵制而已。

    黄楷和李道听了徐平的话,对视一眼,俱都愤愤不平,却不敢回嘴。

    两州要做正任刺史,一是名正言顺地巩固自己的权威,再一个是循前朝故例,节制周围的土州土县,扩大自己的势力。这偏偏是宋朝最忌讳的,要做就得自己足够能打,朝廷奈何不了你,别说刺史,节度使也能做。比如以前的交趾,比如以前的党项,就都是实任的节度使,半**的地位。再有能耐,实任的国王也能做,比如现在的交趾。

    总而言之,你得有能耐实际**才行。这两州也配?

    徐平摇摇头:“人贵有自知之明,你们为朝廷做事,朝廷也不曾亏待了你们。切要记住,不要提那些不着边际的条件,不然会吃苦头的!”

    李道和黄楷都不说话。

    徐平冷笑一声:“话我说在这里,老老实实为朝廷管理地方,不要做割据一方的梦。不然的话,刀到了你们头上,不要怪我言之不预,不教而诛!”

    李安仁见气氛尴尬,急忙圆场道:“通判说得重了,两州也是不明白朝廷典制,随口提一提而已。现在明白了,就不会再有那些想法了。”

    徐平看着李安仁道:“他们不明白,你是过了发解试的,理应明白,以后有了空闲多教教他们。好了,该说的已经说过,我这里准备了酒筵,大家坐下来喝两杯,不痛快的事情就不要记在心上了!”

    “这帮蛮人哪,给三分颜色就想开染房。田州和波州竟敢做起割据一方的梦来,是嫌前两年敲打得少了吗?”

    邕州官衙长官厅院子里的大榕树下,徐平手里摇着芭蕉扇,叹了口气。

    坐在对面的冯伸己笑道:“岂止蛮人,人性不都是如此?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两年广源州越发闹得大了,不贡不赋,自立为国,他们两州正与广源州相邻,岂能不看着眼热?”

    徐平皱起眉头:“朝里对广源州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就这么不闻不问,任他们为所欲为?有这么个榜样,其他土州哪个会安分守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在朝里的那些个大员,哪有心思理邕州这个边疆小地方!太后这两年——”

    说到这里,冯伸己苦笑着摇头。

    作臣子的不好议论君主,冯伸己的话没说完,意思徐平却也明白。刘太后六十三岁了,还能活几年?武则天六十七岁称帝,刘太后却没那副身子骨,现实条件让她彻底断了那念想。

    去年刘太后前夫刘美的儿子刘从德去世,年仅二十四岁,对刘太后更是沉重打击。刘太后出身贫寒,没有什么家族势力,掌政之后想攀个大家族也没人理她,一向都是把前夫家当作自己娘家,作为自己的寄托。刘从德虽然与她没有血缘关系,却自小宠溺有加,他这一死,刘太后连做武则天的可能都没了。

    政治上没了追求,这两年刘太后处理政务远没有以前那么上心,朝中大事得过且过,早没了朝气。

    现在朝中的形势,官僚士大夫与太后越发离心离德,有时候一点面子都不给。现在知开封府的程琳,当年是给刘太后上过《武后临朝图》的,顶着满朝文武的嘲笑巴结刘太后,到了今天,刘从德大舅子王齐雄打死了一个老卒,刘太后亲自求情他都不理,照样依法给办了。

    官僚们不听使唤,刘太后越来越依赖身边的内侍,内侍干政从制度上又是不允许的,成了个死结。全靠吕夷简处事圆滑,朝廷大面上还能风平浪静,但容易引起争议的国家大事,那就拖一天是一天了。

    已是七月,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外面热得像个蒸笼一样,头顶树上的蝉扯开了嗓子叫个不休。

    徐平和冯伸己不停地摇蒲扇,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房间里面有水空调是凉快,但又过于冷了些,而且湿气太重,没事闲聊的时候大家宁愿到外面来。

    曹克明马上就要离任了,属下僚佐参与的送行宴已经办过,今天是徐平和冯伸己两人参加的小型送别聚会。徐平和曹克明合作三年,冯伸己与他的交情就更加久了,与他人不同。

    迟迟不见曹克明出来,徐平便和冯伸己漫天闲聊,慢慢聊到蔗糖务上。

    冯伸己道:“蔗糖务新立,通判可得有些日子耗在那里,没找个人帮手吗?同提举韩综文只怕还要几个月才能上任,一时也指望不上。”

    “我辟了原如和县令段方到蔗糖务帮忙,任他为管勾蔗糖务公事,已经报了上去,不知什么时候批文下来。”

    冯伸己点头:“这人我也听说过,虽然小节不太谨慎,吏干还是有的,是个得力的帮手。有这人在我就放心了,不然你被缠在太平寨,州里的事情我一个人可忙不过来。”

    “知州说得客气,你在宜州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两州紧邻,日常事务也大致相差不多,有什么忙不过来的。”

    “怎么一样?宜州虽不靠国境,州内却大多都是峒蛮,民事极少。邕州这里这几年人户增加不少,可不是宜州那小州能比的。再者我带着三州巡检,交趾这两年不断生事,钦州和廉州也要分心,州里的事还要靠通判。”

    徐平只道是冯伸己客气,不免谦逊几句。却不曾想这是冯伸己早已计划好了的,只是先把由头向徐平提出来而已。冯拯虽然在宰相的位子上呆的时间不长,生前毕竟位极人臣,死后极尽哀荣,规格直追两宋第一宰相赵普。冯伸己这一代冯家也不算没落,不像曹克明一样没有小道消息来源,早有朝中的重要人物暗示他,乘这一任的机会尽量与徐平交好,对他未来仕途大有助益。徐平是邕州老通判,冯伸己这个新知州便尽量不争权,顺着徐平行事。

    说到这里,徐平问冯伸己:“新来的同提举韩仲文知州可熟悉?”

    “熟悉不上,以前在京里倒是见过几面。怎么说呢,具体事务上我不清楚他吏干如何,不过倒是敢于任事,不是畏畏缩缩的性子,应是个好帮手。”

    徐平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作为自己的副手,敢于任事就行,吏干不足可以慢慢教。不过韩综的年龄比自己还大几岁,门第又高,不知能不能听进自己的话。再者自己与他舅舅王曾是同年,也不知他怎么看待自己。

    “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曹克明终于把先行的家仆打发早走了,赶了过来。

    大家叙礼罢重新坐下,徐平道:“才说到今年的新进士,来这里任同提举蔗糖务的韩综韩仲文,不知是个什么样人。”

    曹克明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好说的,人没见过,多想也是没用。想当年你来邕州任通判,我也瞎想过你是什么人,有什么用处?”

    想起当年两人闹得并不愉快,三人不由一起笑了起来。

    气氛一下轻松下来,徐平对两人道:“说起来今年的这一科进士,还有几个我当年的熟人,倒是也有意思。”

    曹克明道:“酒菜还要过一会才上来,左右无事,通判不妨说一说,我们也听个乐呵。”

    “有几个上届落第的,我的印象还挺深。先是两位善填词的,乌程张子野和建州柳三变,若说填词作曲,这两人罕有人比。结果前两届相继落第,今年却双双上榜,也是有意思。”

    曹克明和冯伸己哦了一声,反应冷淡。不知道这两个人在后世的名声,这事情就一点意思都没有,再说两位武臣对词啊曲的没什么兴趣,知道他们是哪个。这两个人在这个年代的地位并不高,全靠他们留下的那些脍炙人口的词作,还有词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风流韵事,什么名妓春风吊柳七,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全是文艺人士所津津乐道的,在后世才声名鹊起。

    见两人不感兴趣,徐平也觉得无趣,又道:“还有一位是多年前认识的人,兖州石介,想来你们也没听过名字。不过下面这位的事,就有趣得多。”

    听见有趣,曹克明和冯伸己才又提起精神来。他们虽然是武臣,但科举是本朝的盛事,里面的八卦还是蛮吸引人的。

    “庐陵欧阳修,上届曾与我一同赴省试,结果落第。不过这人是有才学的,虽然落第,还是被知汉阳军的胥安道看中,招了他做女婿。跟着岳父学了几年,这欧阳修信心大涨,自信必中状元。你们猜怎么着?”

    曹克明挥手不耐烦地道:“状元不是他,这有什么好猜的!”

    徐平拍手:“有意思的就在这儿呀!欧阳修倒也不是自负,发解试和省试连中两元,自觉状元也在自己手里了,便做了一套新衣服,视为状元服。”

    省试第一也不得了,两人不由打起了精神。

    “结果衣服做好了,考试那天欧阳修就出去了一会,回去却发现衣服被别人穿了,那人还对他说‘我穿了状元服,要做状元郎’了。欧阳修觉得晦气,就把状元服送给那人了。”

    曹克明一怔:“难不成穿衣服的那人就是本科状元?”

    徐平一笑:“那人是我的老乡,开封人王拱寿。”

    曹克明皱了皱眉头:“今科状元不是叫王拱辰吗?”

    冯伸己道:“这是面圣时当今圣上改的名字,原名王拱寿。”

    曹克明琢磨了一会,却是不信:“这么神奇,一件衣服就改了状元,是那个欧阳修不服气编出来哄人的吧。”

    徐平道:“谁管他真假,我们不就听个乐呵。”

    冯伸己却说:“不能这样讲,科举高第上应天上星宿,不一定全是妄言。通判上一科唱名的时候天现瑞光,如今也是天下皆知。”

    徐平笑道:“那就是赶巧了,轮到我时太阳刚好从云层里冒出来,哪来那么多吉兆。我亏了这道瑞光,却让我捡了个便宜。”

    听了这话,曹克明又认真起来:“通判这是自谦,我看那瑞光说不定就是本朝吉兆。自你来到邕州,这两年好生兴旺,连我都官升两阶。说别人是天上星宿我是不信的,但通判我信,谁在你身做事谁有好处,这不就是明证?”

    徐平愣了一下,想想还真是,这两年自己稳步升迁,连搭档也跟着步步高升,自己还真是本朝的祥瑞,怪不得这么多人向自己身边挤。

    说这些杂事,是因为徐平见了本届的进士名单,里面有好几个自己在后世听说过名字的,不找人说上一通自己憋得难受,没想到又引到自己身上来。

    天圣八年一科,除了欧阳修,还有一位蔡襄在后世也是名人。与天圣五年比起来,这一科的名人多偏向文艺,政治成就远远不如。

    说些闲话,一会酒菜上来,三人尽欢而散。

    因为曹克明要回京城述职,徐平整理了一份礼物,托他带回自己家去。有了这一任搭档的经历,两人日后的仕途难免要相互提携,政治资源便就这么一点一滴累积起来。

    (过年了,祝大家新年快乐。从今天起要停更三天了,大家都快快乐乐过年吧,年后我们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