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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

    随着一声高喝,五枚铜钱噗地被甩进一个大碗里,碰撞着发出几声闷响,挣扎了几下便躺在碗底不动。

    围观的众人哄地一起笑了起来,大声骂道:“直娘贼,刘大虎你也是个人才,五枚钱你竟然能只掷一个字出来,简直笑死个人——”

    敞着衣襟,卷着裤腿的刘大虎一只脚踩在小凳子上,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看着碗里的铜钱,好像突然间不认识它们了。

    对面一个发髻蓬乱的大汉推刘大虎一把:“装傻么?给钱!”

    刘大虎被推,好像一下活过来,猛地弯腰把碗里的铜钱又抓了起来,口中高声喊道:“这一下不算,我重掷!”

    “你说不算就不算?你这厮讨打吗?”

    话声未落,大汉伸出手掌,一下扑在刘大虎的脖子上,把他拍倒在地。

    地上的刘大虎紧紧抓着铜钱,对大汉道:“田二哥,刚才是我手滑,再让我掷一把如何?”

    大汉啐了一口:“先把输我的钱掏出来,前前后后,你可是欠了我一百足文了!不还钱,别说再掷,现在我就扒了你的皮!”

    说完,大汉踏上一步,踩住刘大虎握铜钱的手一用力,但把他手里的铜钱挤了出来。

    大汉弯腰捡起铜钱,啐了一口:“穷鬼还学赌钱,晦气!”

    刚转过身,地上的刘大虎突然扑上来抱住他的腿,嘶声喊道:“田二哥,好坏让我再掷一把,这一把必定全字!”

    大汉抬腿把刘大虎踢开:“你这厮说得神气,没有钱哪个跟你赌!”

    旁边一个猥琐汉子哑着嗓子喊道:“田二哥何不就饶他一把,刘大这厮家里不是还有个姘头,拼着让你睡一觉便算了账!”

    众人听了一起哄笑,撺掇田二:“就是,那婆娘长得有几分姿色,田二你与她在床上滚上几滚也不算亏!”

    田二听了有些心动,转身问地上的刘大虎:“你愿不愿意拿姘头来赌?我可听说那娘们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镇上招惹的男人不少,算我吃点亏。”

    猥琐汉子又对刘大虎道:“刘大,女人又比不得米,比不得面,米面吃一瓢便少一瓢,女人便被别人睡了,第二天还不是你的?又少不了什么!”

    众人一起哄笑着称是。

    刘大虎倒不着脑,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问田二:“就这样说,我女人让你睡一回,你再饶我十把如何?”

    “放你的屁!我到镇上找个姐儿才多少钱?你女人不是皮肉做的?愿意就再让你掷一把,前边的账两清,不愿意就趁早还钱!”

    说完,田二扭头回了自己位子。

    刘大虎却不着恼,一个箭步钻上前来,手伸到田二面前:“这把却要让我先掷!前边的坏运气都去了,我把绝不会再输!”

    田二把手里的铜钱洒在刘大虎手上:“让你这厮又如何?”

    刘大虎在手里吹一口气,扬手把铜钱洒在碗里,弯腰紧紧盯着,看铜钱在碗里打转,连气也不敢出。

    铜钱在碗里倒下,刘大虎伸着脖子一看,双手一拍,猛地蹦起来原地转一个圈:“三个字两个幕,这把是我赢了!快给钱!”

    田二却不理他,把铜钱捡在手里,双手捂住,鼓起嘴朝里面猛吹一口气,双手一扬:“神灵保佑!”

    铜钱在碗里叮叮当当乱撞。

    刘大虎回身窜到碗前,伸手一指大碗,口里喝道:“没有字——”

    话未说完,碗里的铜钱不再乱跳,定下来,却是五个字面朝上。

    刘大虎像被施了定身法,傻愣愣地看着碗里的铜钱,再说不出话来。

    田二冷笑一声,拍拍刘大虎的肩膀:“天色不早,今天便就散了。走,我们一起去找你的姘头,赌桌上欠的钱,可不兴过夜的。”

    刘大虎一激灵,猛地拨开田二的手,声嘶力竭地喊道:“我不服!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定然是你使诈!”

    田二猛地一脚踢在刘大虎胯上,把他踢倒在地,上去踏住他的胸膛,口中喝道:“直娘贼,你这厮一身贱骨头,说来说去就是不想认账了?看我活扒了你的皮,才知道我田二的手段!”

    旁边看着的赌徒急忙上来劝住,先前的猥琐汉子蹲下对刘大虎道:“你这厮怎么这么死心眼?你那姘头又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外面不知与多少男人睡过,还差田二哥这一回。”

    刘大虎被田二踩地直翻白眼,有气无力地道:“我不是怕婆娘被田二哥睡,你也说了,女人又不是米面,睡了也不少什么。那婆娘不是省油的灯,我没钱拿回去,还要让她不拿钱白陪男人,不一样要拆了我的骨头?”

    田二听了,把脚从刘大虎身上收回,吐了他一口:“我还道你不让别人碰你女人呢,原来是怕那女人嫌三嫌四。放心,二哥我有的是手段,保管他服服帖帖,还要谢你给她找了个好汉子呢!”

    说罢,田二捏着刘大虎的衣领子,提着他出了房门。

    刘大虎挣扎不得,踉踉跄跄地随在田二身边,一路向前行去。走了一里多路,便到了左江渡口。

    使劲把田二抓自己的手掰开,刘大虎道:“哥哥,过了江就是太平寨,你快放了我。寨里设了蔗糖务,提举的是本州通判,法度森严,日夜都有人来往巡视,看见我们样子尴尬只怕要起疑。再者,我在寨里也是有头脸的人,被熟人看见了面子上不好看。”

    田二转身上下打量刘大虎:“你这厮在寨里还有头脸?是欠别人的钱欠得得多了,所以周围人都认识你?”

    刘大虎难得脸红了红:“二哥说哪里话?我是随便欠人钱的?有头脸自然是因为我身份不比寻常,就是巡逻的兵士见了我都要问一声好。”

    “你吓我?”田二看着刘大虎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巡逻兵士认识你又怎样?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别以为赌桌上欠的债就不是债了!”

    “二哥你快住口!”刘大虎听了这话急得跳脚,“赌这一个字万万不要再说出来!你说我的债怎么欠的都行,就是不要提起赌字!自通判到了这里,严禁赌博,抓住了是真要决杖流放的!”

    田二虽然极少到寨里来,这事还是听人说起过,带着半信半疑的神情扭头去,不再理刘大虎,看着江里慢慢向这里驶来的渡船。

    太平寨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旧寨城偏处一隅,狭仄不堪。寨城外面整整齐齐的民居,是新来的福建移民和退出军籍的更戍厢军住所。离这些民居不远的地方,沿街开着各种各样的店铺,都是附近和郁江沿岸州郡聚集到这里做生意的,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就已经繁华无比。虽然看起来有些杂乱,规模却还要超过原来如和县的那处镇子。

    在太平寨这里,左江拐了四五道弯,形成了大片的肥沃水田,如今都已经开垦出来,像碧绿的宝石一样镶在江两岸。周围的台地山坡则种了甘蔗,像海洋一样无边无际,与远处的青山连在一起。

    离江岸码头不远的地方,杨柳轻拂的左江对面,是连片的旅店,都向着江边的大道开着门,门外挑着幌子,兼卖各种酒肉吃食。

    柳树下紧靠江边是一处露天茶馆,摆了五六副桌凳,一个老儿和妈妈招呼着,三三两两坐着客人。

    田二喝了口茶,眯着眼看对面的旅店,门面不大,但很整洁,与其他家相比门庭也深,静悄悄地看不见人影,门前四盏栀子灯上盖着些笋皮之类。

    “你那姘头就在这店里?”

    田二似笑非笑,有些暧昧地看着刘大虎。

    刘大虎面色尴尬,讪讪地道:“二哥见笑,正是在里面陪客人吃酒。”

    田二看看四周,弯下腰探头到刘大虎面前,拍了一下桌子沉声道:“直娘贼!你是欺我田二没见过世面吗?这庵酒店,里面姐儿哪个不是卖的!我一百文钱来睡你姘头,那是良家小娘子的价钱,你竟敢拿个女娼来蒙我!”

    刘大虎忙道:“二哥息怒,我女人确实是良家,在里面不过是陪人喝酒唱个小曲,怎么会做那种龌龊事?”

    “你说什么混话!唱曲多少酒楼不能去,要到这里来!做了婊*子你还敢立牌坊,当我眼瞎的吗?这种女人能值一百文钱,你脑子被猪啃了!罢了,一会我进去试试,高兴了算你五十文,其余的账以后再算!”

    刘大虎一听就急了:“二哥怎么这样?就是你正常进去,加上酒菜,一百文钱也走不出来。再者我会跟那女人说,加意奉承你,怎么不值百文!”

    太阳已经转到山后面去,凉风从江面上吹来,拂过飘荡的柳枝,扑人的脸上,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柳枝下面,田二和刘大虎你来我往谈着价钱,好像两个正经商人,却不想他们在谈的是那种肮脏堪的事情。

    宋朝时候娼与妓是有区别的,酒楼和其他场合的女妓是卖艺不卖身,专门做皮肉生意的女娼都在家里做买卖,当然白天做妓晚上为娼的大有人在。处于两者之间的就是这种庵酒店,隐蔽的小阁子里有床铺,现场交易。这种庵酒店既上不了台面,又不合律法,全靠官府睁一眼闭一眼生存在灰色地带,专门做码头苦力之类底层人的生意。

    刘大虎一个天天赌钱欠债的人,又怎么会有正经女人来倒贴她,能与这酒店里的女人搭上伙还算他积福了。

    徐平把手里的纸张放下,揉了揉眼睛。

    又是闰年,又到了地方官要扒层皮的年头。每到闰年,地方上都要向朝廷上闰年图,举凡地理户口,税收版籍,无所不包。上一次还是徐平刚到,大半工作前任都已经做了,邕州地方变化也不大,又有手下公吏帮忙,工作量并不大。这一次可就不同了,邕州已经天翻地覆,徐平又身兼邕州和蔗糖务两个方面,所有图志和版籍几乎全要重新来过。徐平只恨自己没有分身术,巴不得有另一个自己帮着处理这些事情。

    旁边的案几上,段云洁趴在那里,和两个公吏正在专心画图。

    这个年代的地图很多都是大写意,能把大致方位表现出来就不错了,不能做详细的数据分析。徐平毕竟是受过前世教育的,地理知识虽然记不全,好坏有个基础在,比例尺和图例都明白意思,等高线也记得概念,当然不会满足于写意的地图。本来这种地图自己用只是方便,怪只怪他烧包,石全彬来的时候昏了头,临走前用各种图表向他作了次汇报。把那家伙看得一愣一愣的,走时就把不少资料打包带走了,说是拿回去给官家也看一看。

    结果不久朝廷旨意下来,让邕州按上次图例上闰年图,把徐平狠狠闪了个跟头。为人做事莫装逼,装逼就要被雷劈,徐平明白过来已经晚了。

    把手下的公吏集中起来画图制表,他们也不是一下就能学会的,忙得不可开交。还好蔗糖务的人力大多来自福建,识字的人多,很多工作分了下去,不然无论如何也不能按期交上去。

    段云洁是偶然参与进来,她的悟性远超别人,很快就变得不可或缺。徐平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她是个编外人员,却天天被缠在这里,没有正常俸禄,平常给点赏赐也只是勉强弥补一下。

    伸个懒腰站起身来,徐平走到门口,看外面乌云密布,太阳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地间昏黑一片。

    没有一丝风,房间外面像个蒸笼一般,腾腾热气扑面而来,与房里的凉气在徐平身上纠缠在一起,那滋味难以言说。

    “这鬼天气,又要下大雨了!”

    徐平叹了口气,还好煮糖季已到尾声,水稻已经插秧,耽误不了什么。

    段云洁抬起头看了看外面,随口应了一句:“是啊,也该到雨季了。”

    说完,依旧埋头画图。

    天圣九年四月,中外无事,一切如旧。邕州乌云满天,到了雨季。

    左江对面的阉酒店,二楼的小阁子里。

    刘大虎用敞开的衣襟不住地扇着风,阴着脸看着阁子深处。

    那里本来是一块折叠屏风,此时已经收了起来。屏风后面是一张小小床榻,上面有一男一女。

    男的上衫散着,露出结实黝黑的胸膛,浑身像水洗了一般,大汗淋漓。

    旁边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有几分姿色。发髻散乱,衣衫不整,粉红衫裙衬着一身细皮白肉,透着几分旖旎。

    阁子向左江开着窗,风却已经停了,空气像凝固下来,沉闷得让人喘不上气。小小阁子里满是脂粉味,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混在一起,让人心烦意乱。

    平息了心情,刘大虎对榻上的田二道:“二哥,我们的账可从此清了。”

    “清了,一百文吗,就当二哥赏给你的。”刘二邪邪笑道,“这次可是让刘大你捡了便宜,全亏了丘娘子心地好,吃点亏也不与你计较。”

    一边的丘娘子慵懒地道:“什么吃亏占便宜,我既然随了他,哪里还能分得清楚。只能怪自己遇人不淑,眼睛瞎了。”

    “你又不是三媒六证地嫁给他,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田二虽然不长进,江对面还是有草屋三间,吃穿不愁,手上零钱从来不缺。不如你跟我回云,强似跟着刘大,还得在这里抛头露面。”

    田二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撩拨丘娘子。

    丘娘子掩掩衣衫,不着痕迹地从田二手边滑开,站起身来,口中道:“在太平寨里,你还不如刘大呢。我跟着刘大,再是低贱,也没人欺到我头上。若是跟了你这种人,被人连皮吞到肚里,骨头都不会吐出来。”

    田二听了大奇,看看桌边坐着的刘大虎,摇摇头:“就这囊货?娘子真是爱说笑,他哪一点强过我?”

    丘娘子挨着刘大虎在桌边坐下,倒杯茶水喝着,对田二道:“原来你不知道?刘大虎有个妹妹,在蔗糖务提举司里做事,还颇得提举手下几个官人赏识。太平寨里,哪个敢不给提举司面子。”

    “他?有个妹妹在提举司里?”田二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能跟提举司攀上关系,哪里会混成这个样子!你们编笑话逗我吗?再说他一个蛮人,就是有妹妹又怎么会混进提举司里!你们当提举司是什么地方!”

    丘娘子叹口气:“这就怪刘大不长进了,得罪了这个妹妹,怎么都不肯来照应一下。唉,不然我哪里还会在这里做这种营生。”

    田二看看丘娘子,再看看刘大虎,突然有几分信了。再是骨肉亲情,以刘大虎的脾性,亲爹都能卖,翻目成仇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丘娘子,宁愿做刘大虎的姘头也不嫁给他,就是生怕不知什么时候就被卖了。

    想了一会,田二问丘娘子:“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照顾你生意,是刘大和你心甘情愿的,难不成借提举司的名头来讹我?”

    刘大虎伸手从胸口擦下一把汗来,闷声道:“女人的嘴闲不住,二哥不必担心。我刘大虎也是有名声的,不会做那种事。外面天阴得厉害,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雨,既然账已经了了,二哥便回去吧。”

    田二看刘大虎说得认真,便放下心来。刘大虎为人再是不堪,坑的也都是他自家人,倒没听说过他向江湖上的好汉下过手,当然主要是因为他不敢。一个从山里出来的蛮人,无依无靠的,吃了豹子胆敢惹他们这些走南闯北的。

    太平寨飞速发展,向这里聚集的不仅有马帮商人,还有田二这种到处惹事生非的闲汉。新兴的地方规矩未立,管理不严,最适合他们混水摸鱼。

    田二这种人最怕与官府打交道,听说刘大虎也有背景,不免有些心虚,有心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站起身来,整整衣衫,田二对丘娘子道:“娘子如果没有其他事吩咐,在下便告辞了。”

    丘娘子只是喝茶,眉头微蹙,像是没有听见。

    田二摇摇头,抬步向外面走去。

    到了阁子门口,忽然听见后面丘娘子道:“田二哥,我这里有一桩富贵,唾手可取,你有没有兴趣?”

    田二已经迈出门去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没有转身,沉声道:“我辈朝思暮想的不过是富贵二字,岂有不取之理?娘子不妨说明白些。”

    “二哥过来坐下说。”

    田二想了一会,才转过身来,到桌子边坐下。

    刘大虎早已等得不耐烦,见田二又回来坐下,不满地对丘娘子道:“你怎么又招了这个浑人回来?刚才还不够吗?”

    丘娘子没有理他,只是喝茶,眼神飘忽。

    田二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什么富贵,娘子请明说。”

    刘大虎这才明白过味来,知道是赚钱的门路,心里火热,一把抓住丘娘子的手:“娘子,俗语云一日夫妻百日恩,有这种好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偏偏告诉一个外人,不是要向外分钱?”

    丘娘子道:“这事情你一个人做不来。”

    田二听了笑道:“刘大你没点自知之明,也不看看自己身子骨,一副痨病鬼的样子,能做什么事?丘娘子再多赚钱门路,跟你说了何用?”

    说完,又对丘娘子媚笑道:“有我在就不同了!只要娘子有门路,钱就到了我们手里了!”

    丘娘子把手里的茶盏放下,叹了口气:“钱财人人爱,只是这桩事情却有些风险,你们可要想好了。”

    “做什么事情没风险!前些日子,街边卖菜的谭老儿河边一步走错就淹死了,卖饼的武大,茶摊上一口茶就呛死了!吃饭防噎,走路防跌,一样免不了被老天爷一个雷劈死!更何况是去搏富贵!”

    田二对钱比最亲的亲人还亲,什么风险在他眼里都不是个事,这一番话串珠一样说出来,旁边的刘大虎听得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丘娘子抬起头来,看着两人缓缓说道:“你们两个可是想好了,这件事虽然犯不到官面上,可是要求做的人手脚利落,头脑清楚!”

    田二哈哈大笑:“娘子一个女流都不在乎,我们两个若是还怕,岂不是被人笑话没种!只要不犯到官面上,天王老子在这里,我田二也要从他身上刮出二两油来!娘子尽管说,刀山油锅我田二也上了!”

    丘娘子点点头,转过来看着刘大虎。

    刘大虎却有些犹豫:“难不成要我们两个去抢?我这副身子骨,动起手来可赚不到便宜。不动手,动动脑子我还可以。”

    田二骂道:“你这个囊货,到底是不是男人?蠢得跟猪一样,还要跟人动脑子!好赖也有两条胳膊两条腿,怎么就怕了别人?要我说,丘娘子在这里招惹男人,是不是你在床上也不顶事!”

    这种事情做就做了,说起来总是让人着羞,丘娘子听田二说的不堪,脸上禁不住也红了红,对刘大虎道:“不是让你去打去杀,只要虚张声势就行。”

    刘大虎将信将疑:“娘子请明说。”

    “你们两个进来之前,我这里有两个客人——”

    说到这里,刘大虎突然打断:“一次两个客人你也接?”

    丘娘子终于羞得恼了:“你不想听,尽可以出去!我哪里找不到男人,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打扰我们好事!”

    想来想去终究还是钱亲,刘大虎嗫嚅道:“好,我不问了,你只管说。”

    “那两个客人以前也来过,是从钦州来这里进货的行商,听他们话里的意思,贩卖的大多都是这里官府禁卖的货物。以前只当他们是小本生意,我也不往心里去。谁知这次不知怎么一下做得大了,包袱里带的都是金啊银的,油水着实不少。你们若是有意,便从他们身上割块肥肉下来!”

    左江在太平寨这里连拐几道弯,形成两片三面环水的区域,都被蔗糖务辟为属下的土地。一千多人在这里耕种水田,种植稻谷,为蔗糖务提供所需的粮食。徐平已经统计过,每个壮年男子平均可种二十亩土地,提供五千斤粮食,仅这片地域每年就可产近五百万斤稻谷,保证太平寨周围充足的食物供应。

    作为跟农业打交道的人,徐平清楚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人产五千斤粮食是一个槛,自大宋全国平均一个农夫产粮爬上四千斤,此后一千年都再没有大的突破,直到他前世的八十年代,中国每农业劳力产粮也不到四千五百斤。当然那个时代人均耕种面积少了,单产高了,与这个时代不同。但在前工业化社会,不能向土地投入大量能源,人产五千斤差不多就是极限了。

    没有机械与能源的投入,单产的提高只会增加人口的密度,并不会改变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的比例。当然人口密度的增加本身就会促进经济向前发展,但却不是徐平现在需要考虑的问题。

    保证了粮食供应,新到蔗糖务的人员全被撒了出去,以百人为单位形成聚居点,在周围开垦荒地种植甘蔗,这才是蔗糖务今后要做的事。

    太平寨唐时为羁縻州笼州州治所在,周边峒蛮遍布,百里之内,有建制的州县峒就有江州、左州、上下恩城州、罗白县和驼卢峒,除上下恩城州是侬氏之外,其他州峒都属黄氏。

    在这么多峒蛮环绕的情形下开垦田地,虽然握有朝廷大义,徐平还是做得小翼翼,一不小心惹起蛮族叛乱,不是他一个地方小官能够负起责任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太平寨内管得极严,太平寨外却相对宽松,与本地土人打交道的时候,也以抚绥为主,尽量避免与他们发生激烈冲突。

    这种政策直接造就了码头附近江对面的繁荣,从外地流入这里,不隶属于蔗糖务的人员都在这里聚集。邕州天气炎热,只要搭间草屋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可以住下来,人口在这里越聚越多,形成了一处繁华的草市。为了笼络蛮酋的人心,徐平没有在草市收税,也没有设置官员,而是把这块利益让给了周围的蛮酋,他们组织土丁维持治安,也收获那里的各种利益。

    这里无比繁荣,这里鱼龙混杂,这里聚集了太平寨周围所有的丑恶。

    风雨过后,整个天地好像都被洗了一遍,空气里弥漫着花草的香味,江边吹来的风带着清新的气息。

    路边的茶摊上,刘大虎和田二坐在桌旁,没滋没味地喝着茶,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果胡乱吃着,也不知是个什么味道。

    街的对面就是刘大虎的住处,竹子茅草胡乱搭起来的两间草房,带了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随便种了两棵芭蕉。

    刘大虎有些烦躁,手不停地在桌子上乱拍。把杯里的茶水喝干,终于忍不住,对旁边的田二道:“那两个厮鸟都是外乡人,也不像能打能杀的,丘娘子何必费心去陪他们!我们两个拿把尖刀,有多少钱也逼出来了!”

    田二慢条斯理地道:“你当这里是蛮人土州吗?动不动就要打要杀,闹出动静来,捅到官面上去,我们钱到不了手里,只怕还要吃一顿板子。”

    刘大虎还要说什么,被田二按住,对他道:“你是不甘心丘娘子去陪别的男人?算了吧,她每日在那酒楼里迎来送往,生张熟魏,一天才能赚几个铜钱?还要被酒楼抽头,也不见你起这个心思。我们在这里安心等着,只要里面入了港,我们就进去撞破他们的好事,抓奸在床。记住了,你要说自己是丘娘子的丈夫,只管喊打喊杀,我在一边敲边鼓。随便在这两人身上榨出点金银来,就比得上丘娘子在酒楼做几年的生意了。”

    听见金银,刘大虎才平静下来。世上活了三十年,他还没见过成锭的金银呢,那白啊黄的沉甸甸地拿在手里是个什么感觉?能买多少东西?丘娘子这几个月也睡得腻了,有了金银在手上,河边那种得有花草的小院自己也进去见识一下,里面娇滴滴的小娘子也进去享受享受。听说那几家都是从大州大府流落到这里来的,见过大世面,唱的曲儿都与本地不同,那嫩的直欲滴出水来的肌肤如果摸上一把,啧啧,那是什么感觉。

    想到这里,突然就觉得丘娘子在里面做的事也没什么。她找别的男人,自己有钱在手也大可以找别人女人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窗子开了!”

    正在刘大虎遐想的时候,田二突然喊了一声,腾地站了起来。

    刘大虎吓了一跳,急忙跟着起身。

    摸了摸怀里的尖刀,田二对刘大虎道:“记住,你只管说自己与丘娘子是夫妻,誓要杀了奸夫淫妇!不过说好了,只能吓唬,可千万不能动手!如果闹出人命来,太平寨可就容不下我们了!”

    刘大虎脑子里一片混沌,本能地点头。

    两人出了茶铺,一前一后穿过街道,推门进了小院。

    到了门前,刘大虎又害怕起来,不敢进去,就想向旁边的窗边溜。

    田二一把拽住,低声道:“你做什么?我们是捉奸,只管进去!记住,进去之后拿出点气势来,只管高声骂!”

    刘大虎茫然地点着头。

    田二拽开房门,拉着刘大虎进了厅堂,进门之后毫不停留,两步过去一脚踢开了卧房的门。

    闪身到卧房里,劈头看见两男一女正在竹床上纠缠,**着身子,倒是没有脱光衣服。

    突然闯进两个人来,床上的男人吓了一跳,翻身起来双臂撑着床,一个高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敢闯民舍!”

    田二拉了拉刘大虎,却见他两眼发直,根本说出不话来。

    心中暗骂了一句没用,田二对床上的人道:“好胆,还敢问我?这里是我兄弟的家,床是他的床,床上的女人是他浑家!你们两个厮鸟,大白天进来**良家妇女,该当何罪?!”

    床上的两个男人满面疑惑,对视一眼,一个问旁边的丘娘子:“你不是说家里没有人吗?怎么突然冒出个丈夫来?”

    丘娘子扯扯身上的衣衫,叹口气:“让两位官人见笑了,我这位丈夫有还不如没有。唉,一言难尽——”

    说着,身子挪了挪,正挡住开着的窗子。

    田二见丘娘子把窗子挡住,忙配合喊道:“贼婆娘胡说什么!自从你跟了我兄弟,不曾少了你吃少了你穿,哪里对不住你!怎么就敢乱勾搭男人?老实跟我们说,是不是这两人进来**你?”

    床上两人听话不是头,急忙喊道:“这位哥哥不要乱说,我们都是丘娘子在酒楼里的客人,她说那里地方狭小,不能尽兴,这才一起来家里玩耍。天地良心,我们都是付过了钱的,何曾逼过她!”

    田二见刘大虎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手上用力,在他胳膊上使劲拧了一把,口中喊道:“你们两个胡说什么,我这位兄弟虽然不济,可还没到让婆娘出去做那不要脸皮营生的地步!丘娘子在酒楼里只不过是唱曲,从来不曾听说过与男人什么有不清不白的事!不用说了,定是你们两个在酒楼里听丘娘子唱曲,贪图她的美色,跟过来白日行奸!”

    刘大虎吃痛,终于醒了过来,抬头看见丘娘子靠着窗子,衣衫不整。微风吹进窗来,丘娘子身上薄薄的衣衫飘荡,一身细皮白肉忽隐忽现,发丝轻拂着她的脸庞,平添几分旖旎春光。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刘大虎一下跳了起来,指着床上两人道:“你们两个是哪里来的杀才,大白天闯进我家来,**我的浑家!如今事已做下,我还有什么脸皮出去见人?不活了,我与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说完,从怀里掏了一把解腕尖刀出来,扑身就要刺出去。

    田二心里出了口气,这厮终于清醒过来。手上却不敢怠慢,一把扯住刘大虎,口中道:“兄弟莫要动气,杀人要偿命,你的命何等金贵,何苦为这样两个厮鸟犯险!”

    手上的力道田二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让刘大虎脱不出自己的手,又让他探出身子去,一把尖刀在两人面前直晃。

    床上的两人见了凶器,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处险境,抓起床上的衣衫就要跳窗逃出去,转身才发现丘娘子堵住了窗口。

    一个黑瘦汉子对丘娘子道:“娘子身子挪一挪,让我们兄弟出去,先脱了今天这场无妄之灾,来日必当重谢!”

    丘娘子撩了撩头发,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奴家不放你们走,你们也看见了,我汉子杀性已经发了,把你们放走,我该怎么办?你们的命是命,奴家这条命就这么任人打杀?”

    另一个汉子身躯魁伟,一副大胡子,相貌凶恶,终于明白过点味来,恶狠狠地道:“贱婆娘快点让开,摆明了你们夫妻设这个局,讹我们钱财。你再挡在那里,惹我性子起来,一拳打杀了你!”

    田二听见这话,急忙把刘大虎放开,怀里取出尖刀,和身扑上来,口中喊道:“你们果然不是良人,敢在这里喊打喊杀,爷爷结果了你的性命!”

    黑瘦汉子见明晃晃的尖刀向自己刺来,吓得两腿发软,扑地跪在床上不住地磕头:“好汉饶命!有话只管好好说,何必要打要杀!”

    田二把手里的刀在两人面前晃了一晃,喝一声:“两个都下来!”

    两人见逃不掉,田二和刘大虎人手一刀着实吓人,性命着想,乖乖从床上下来,站到地上。

    一着得手,田二气势更盛,把手里的刀猛地插在身边桌子上,抬脚踩住桌边凳子,厉喝一声:“跪下!你们两个厮鸟敬酒不吃吃罚酒,且好好尝尝你田二爷爷的手段!”

    两人见了田二凶威,不敢抵抗,老老实实地跪在床前。

    黑瘦汉子看看田二,战战兢兢地问:“好汉你要怎样?”

    田二撸起袖子,看了两人几遍,恶狠狠地说:“**我兄弟婆娘,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不要说了,先把你们两个惹祸的骚根割下来,给我兄弟出一口气,爷爷也为世间除了你们两个祸害!”

    一轮圆月挂在天上,在左江里投下一个影子,与自己遥遥相对,这个影子让月亮在这千里外的世界也不再孤单。微风吹过,随着水波**影子也变得奇形怪状,浑然忘了天上自己本来的样子。

    微风划过江水,掠过竹林,吹进千家万院,带来夜晚的清凉。

    刘大虎的家里,田二坐在凳子上,手里拿着尖刀,一只脚踩住另一只凳子,得意洋洋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两个商人。

    旁边刘大虎两眼放光,翻着那两人的包袱。一边放着四铤白银,都是二十五两的小饼,杂在一把大小不一的金粒中。

    把包袱翻完,却再没发现什么,刘大虎不死心,重新翻了两遍,翻来翻去也无非是些换洗衣物。

    把包袱一摔,刘大虎懊恼地道:“出了吃奶的力气,怎么就只有这么点金银?我把女人都搭进去了!”

    田二笑道:“你个蛮子贪心不足!少吗?不少啦!那些金银怎么也值一百多贯钱,够我们快活上许多日子。”

    地上的黑脸汉子带着哭腔道:“两位好汉,这金银是我们两人的身家性命,你们拿上一锭也就罢了,万万不能全部拿走啊!”

    田二向两人啐了一口:“你们两人性命都在我手里捏着,还敢跟我讨价还价!信不信我一刀结果了你!”

    坐在一边一直不说话的丘娘子站起身来,走上前看了看那堆金银,冷冷地道:“这么一点,能值几贯钱?”

    田二一怔,对丘娘子道:“都说女人最贪心,古人诚不欺我!丘娘子,这怎么也值一百多贯钱了,你还嫌少么?”

    丘娘子叹了口气:“我本指望得这一注钱,到河边盘个酒楼下来,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不再去抛头露面了。一百多贯钱怎么够?”

    地上那个胡子大汉听了几人的话,恨恨地道:“我早说你们几个男女是设局来讹我们钱财,果然是这样!有胆你们就把金银留下,放我们去,看看你们到底有没有命花这不义之财!”

    “你这厮还嘴硬!”田二被丘娘子说得心烦,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就砸到胡子大汉脸上,“惹得爷爷性起,一刀结果了你们,扔到左江里喂鱼!”

    黑脸汉子吓了一跳,急忙道:“好汉爷爷莫要与我兄弟斗气,他就是这副脾性,再也改不过来了。爷爷只当没听见就好,只当没听见!”

    田二却已经被勾起了戾气,目射凶光,目光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

    黑脸汉子被得身上发寒,对田二道:“我们两个是外地来的客人,在店里登记有姓名籍贯,随着丘娘子回来的时候也有别人看见。如果不见了,官方追究起来,你们几个都脱不了干系。好汉千万不要做傻事,害人害己!”

    丘娘子见了这点金银大失所望,意兴阑珊起来,对刘大虎和田二道:“事已至此,再难为这两位客人也没意思,我们把金银留下,放他们回去算了。”

    黑脸汉子听说要放他们走,心思又活络起来,对丘娘子道:“这些金银是我们买货的本钱,你们全部拿走,我们回去怎么跟东家交待?不如这次少取一些,让我们好坏贩些货回去,下次再带来还你们如何?”

    “你说什么屁话!钱财到了我等手里,哪里有再吐出去的道理!”

    田二把凳子一踢,腾地就站了起来,对丘娘子道:“放他们回去,谁能担保他们不去报官?事情扯出来,我们如何脱身?”

    丘娘子转过身来,见地上的两人都是眼珠乱转,知道他们起了心思,冷笑一声:“我劝你们趁早死了这个心,我夫君在提举司里有人脉,你们报官也不过是被再扒一层皮罢了,动不了我们分毫。”

    “提举司里有人?你们?认识提举司里的人还做这种事情?哪里弄不来几百贯钱,需要向我们下手?”

    黑瘦汉子看着丘娘子,一副见鬼的表情,怎么能够信她。

    丘娘子叹口气:“听你这么说话就知道是外乡人,提举司里法度森严,谁敢乱来?认识人也不过能说上两句话罢了,又变不出钱来。”

    黑脸汉子与同伴对视一眼,沉声道:“我们确是外地人,但却知道在提举司里认得有人,轻轻松松就能赚上大把的银钱,怎么会把百十贯放在眼里。我们这些外乡客人,在太平寨漫天撒钱,想与提举司的人搭上关系还是千难万难。你们有这条路子,还在做这种事,哪个肯信!”

    田二听这汉子口气极大,心中一动,开口问道:“听你的意思,是有什么特别赚钱的路子,只是自己没有门路。”

    “不错,”黑脸汉子点了点头,“我们东家有金山银山,苦于想买东西却买不到,我们身上带的这点金银,不过是来探路罢了。”

    田二和丘娘子看着地上的黑脸汉子,见他面容严肃,不像信口胡说,都不由得心动,对视一眼,问道:“你们要从提举司买什么?莫不是白糖?”

    黑脸汉子笑道:“白糖哪里买不到?要托什么门路?”

    “那买的就是犯禁的物事了,你们可知道中间利害?”

    女人心细,丘娘子率先反应了过来。

    “有什么利害?盐也是禁物,茶也是禁物,贩卖的人难道还少了?就是从交趾来的盐,千百斤地卖到附近的山里,那些商人大把银钱入袋,吃的是山珍海味,怀里抱的是娇妻美妾,哪个把他们怎么样?这个年头,只要有路子把货卖出去,就有享不尽的富贵,哪个管你卖的是什么!”

    黑脸汉子这话说出来,田二和丘娘子都不由心动。邕州地处边陲,走私禁物从来就很猖獗,交趾产的盐甚至都能卖到邕州城不远的地方,尤其是山里的蛮人,哪个会把朝廷法禁当回事。

    “你们两个,果然有门路?”

    黑脸汉子看着田二,重重点头:“你们只要把货物从提举司买出来!”

    “你们到底要买什么?后边东家是哪个?”

    黑脸汉子不回答他,看着包袱外面的金银,沉声道:“邕州左近,能产大量金砂的地方是哪里?我们东家就是跟那里做生意的!”

    “广源州!”

    田二和丘娘子对视一眼,心中雪亮。都传说广源州那里有条金河,河底铺满了金砂,随便去捡,怎么也捡不完。那里的金子不值钱,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运货物进去换出来。这两年侬家在广源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全靠了那里取之不竭的砂金。

    银色的月光从天上洒下来,带着清凉的气息。院子里的竹林被月光抹上了一层银边,更显清雅。竹林边的芭蕉在这银色月光里随着微风婀娜起舞,把地上的影子搅得斑驳零碎。

    徐平把手里的文牍放下,出了口气,看看旁边不远还在收拾桌上纸张的段云洁,对她道:“中书旨意下来,不但邕州的身丁米免了,整个广南西路的也一起免了。还好里面说得明白,这次闰年图里不需要改,省了我们许多事。”

    段云洁轻声道:“这样最好,今天可算是忙完了。”

    “是啊,这些日子在家都忙坏了。多亏了你,不然我一个人,只怕还要拖上些时候。”

    徐平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段云洁身边。

    段云洁把桌上的东西摆好,轻轻笑了笑:“我一个闲人,不过帮着打杂罢了,又哪里能真帮上什么。”

    明亮的灯光照光段云洁乌黑的秀发,由于作男子装束挽着髻,她柔长白净的脖颈就在徐平面前,曲线完美之极。

    灯光里这个身影在徐平眼里有些恍惚,让他产生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几个月的朝夕相处,面对这样一个完美之极的年轻女子,徐平的心肠也不是铁打的,在心灵的最深处难免有一些心动。

    天圣九年,徐平虚岁二十二岁,前世还在大学里埋头读书,爱情的种子刚刚开始萌芽,只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意识。

    这个世界,他却已经是从七品太常博士,大州通判,年入数百万贯的蔗糖务的提举官,一言可决人生死。他的女儿已经四岁,妻子的样子甚至在梦里都已经看不清晰,爱情只是在他生命的路途上留下一个淡淡的影子。

    但眼前这个总是装作男人的女人,还是让他有一点心动。

    段云洁直起身来,好像没发现徐平站在她的身后,随口说道:“通判免了本路身丁米,虽然也没多少,总是德政,百姓会记着你的。”

    “再少也是口粮,到那青黄不接的时候,有的人家说不定就因为多了这一把米就能挨下去。嗨,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事情做得也有意思些。”

    “没什么,你说的本来就不错,穷苦人家有时候一把米就是一条命。”

    段云洁说着,轻轻扭转身子,走两步站到门口。她从没回头看徐平一眼,好像不知他就在自己身后,动作却刚好躲开。

    自汉朝开始征收人口税,宋初国家初立,新统一的南方各路依前朝旧例依然征收,称为身丁钱。到了真宗朝,正式黜免南方各路身丁钱,人口税在宋朝正式取消。但种种原因,一些其他名目的人口税保留下来,比如两广的身丁米,南方某些地方的身丁盐,仅因为名称有别成了漏网这鱼。地方官吏当然没有取消的动力,一直相沿很久。徐平也是编闰年志才注意到这一名目,邕州不差这一点钱粮,干脆上个奏章全部取消,连带整个广西也一起免了。

    大宋不收身丁钱,倒不是说就真不收人口税了,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比如盐和茶的专卖,就是间接的人口税。宋朝专卖品众多,但意义却不一样,以大宗来说,茶盐专卖是间接人口税,酒的专卖是奢侈品税。从帝王到官吏对这一点都有认识,所以茶价盐价的波动往往引起朝野震动,牵涉极广,酒价波动却没人在意,只要朝廷收入不少就算完美。至于民间嫌贵,以官僚的话说,嫌贵不喝就好了,不喝酒又饿不死人。

    月华如水,把整个天地都妆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

    段云洁扶着门框,看着这迷人白月色,目光有些迷离。

    自进了四月,邕州便雨水不断,好在不会连绵不停,都是下一场雨之后就晴几天。雨水的滋润下,天气一直没有热起来,进了五月还是暮春天气。

    这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徐平与段云洁还有几个公吏没有呆在屋里,带了文牍到了提举司后面一处宽敞的地方,安下桌子在这里算账。今年的榨糖季已经结束,账目必须尽快清理出来。

    离他们不远,谭虎带了几个兵士生起火堆,支起架子,在那里烤一只羊,还有杂七杂八的大小不等的鲜鱼。驻地三面环水,只要有心,河鲜吃也吃不完,没事就抓几条来打个零嘴。

    火堆不远处是一条小溪,从高处的泉眼冒出来,一路流进左江。

    小溪的下游,秀秀和刘小妹正在水边洗衣服。秀秀十五岁了,一天一天慢慢变褪去稚气,爱玩闹的性子慢慢收起来,人也勤快了许多。

    刘小妹已经成了大姑娘,活泼乐观的性子却从没改变,在她的世界里,到处都充满了阳光,再大的麻烦也只头顶上的一小片乌云,一口气就能吹得散。

    远处的青山层峦叠嶂,左江犹如一条玉带在里面盘绕,忽隐忽现。山脚下大片的稻田犹如绿色的海洋般,与蜿蜒曲折的左江连成一片。

    太阳斜挂天边,阳光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分外舒服。

    徐平站起身来伸个懒腰,对段云洁道:“自来到岭南,这样如同中原三月暮春的天气实在难得一见。反正不差这一天两天,我们歇一歇,下去看看春光,让其他人在这里先忙一会。”

    “也好。”

    段云洁微微笑着站起身来,随徐平向山坡下走去。

    “中原的三月,是什么样子的?”

    段云洁轻声问走在前面的徐平。

    徐平想了想,摇着头笑道:“中原暮春三月,草长鹰飞,鹅黄嫩柳,河水初温。但你要真问是个什么样子,我竟然也说不上来,就是每年到了那个时候,大家都要出去游春,既是热闹,也确实有一种不同于其他时候的情致。三月初开金明池,满京城数十万百姓游玩其间,其热闹繁华难以想象。换个地方,换个时间,真是再没那种太平气象。”

    段云洁面上颇有些神往,想了一会,自嘲地笑道:“数十万人游园,整个广南西路都没这么多人。京师繁华,我们小地方的人真是想也想不来。我阿爹从发解到入仕,曾经去过两次京城,常说那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他虽然仕宦都在岭南,本官却一直在中原各州,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接了母亲,带着她到中原去走一遭,了却毕生心愿。只是造化弄人,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依然与母亲不得团聚,自己也在岭南蹉跎。唉——”

    徐平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向山下走。

    黄从贵劫了阿申,这两年一直在迁隆峒、思陵州一带转悠。徐平也曾经托人跟他联系过,让他带人回邕州,保他下半生富贵。这小子却被徐平以前收拾得吓破了胆,无论如何不肯,最近听说更是与交趾和广源州搭上了线,更加不搭理邕州这边了。

    如何处理迁隆峒周围各州峒徐平一直拿不定主意,这是他的第二任,下一任一定会离开岭南,短短的两三年时间难以做出什么大动作,事情便就这么一天一天拖下去。每每想起这些,徐平都觉得挺对不起段方父女,辛辛苦苦跟着自己干几年,连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好。

    人生便是这么无奈,说到底徐平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小官,无力改变朝廷大的政策方向,在这些事情上显得力不从心。从秦汉一直到唐,开发这种边疆地方都不靠一州一路能完成的,哪次都摇动半壁江山。

    清澈的溪水在阳光下泛着银光,成群的小鱼在水里争先恐后逆流而上,不知名的水草在小溪里摇曳,处处透着生命的灵动。

    旁边秀秀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看站在那里欣赏风景的徐平和段云洁,用手划着清凉的溪水,撅起嘴不高兴。

    虽然秀秀不是林素娘身边的人,总是相处的日子长,看着她和徐平两人入了洞房,更一直牵挂那个还没见过面的盼盼小娘子,有特殊的感情。最近徐平和段云洁走得比较近,秀秀难免就看得不顺眼。

    “高大全,你腿是怎么长的,难不成是闻到味道过来?早不来晚不来,我这里烤的羊熟了你就过来!”

    山坡上传来谭虎的大嗓门。

    徐平回过身去,就见到高大全正从远处走过来。

    走得近了,高大全对谭虎道:“哪个敢从你虎口里夺食?放宽了心,我来不是找你的,起什么哄?”

    说完,径直走下山坡来。

    到了溪边,高大全向徐平见过了礼,沉声道:“原来官人也在这里,我来是找刘小妹有点事情说。”

    “人在那里,尽管去。要是觉得不方便,你们可以找个地方慢慢说。”

    高大全和刘小妹的关系已经尽人皆知,他们也没有特意瞒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本来就是很平常的事情。徐平也乐观其成,催过高大全几次,让他先把聘礼下了,找个黄辰吉日娶进门来,也算成家立业。

    只是高大全和刘小妹不知怎么想的,一直拖着。

    秀秀看见高大全,忙转过身推一推刘小妹:“姐姐,快不要忙了,高大哥过来找你,必是有体己话跟你说!”

    刘小妹擦了擦手,笑着道:“什么话是不能让你听的!”

    “才不要听,你们小两口的话听了烂耳朵!”

    秀秀笑嘻嘻地对刘小妹道,调戏热恋中的小两口好像有什么特别的乐趣。

    高大全面色不好,才上前来,沉声道:“小妹,过来我有话说。”

    秀秀没有注意高大全的脸色,笑着推刘小妹:“快去,快去!”

    刘小妹心中疑惑,擦干了手,走到高大全面前低声问道:“什么事?”

    “我们私事,不好让别人听见,到那边去说。”

    说完,高大全走向上游岸边的几棵芭蕉树边。

    到芭蕉树边站住,高大全转身看着走过来的刘小妹,叹了口气:“今天我到左江那边草市去,见到你哥哥了。”

    “他又闯了什么祸?”刘小妹焦急地问,话出口又想起什么,转过身去捏着衣角低声道:“我没有这个哥哥,再也不理他了!高大哥,你以后也不要去管他,当他是个外人就好了。你不知道,他专门害人的!”

    “终究是你血亲的兄长,骨肉亲情哪是说断就断的?”高大全无奈地叹了口气,“有这一层关系在,我怎么可能不理?只有多上点心,看住了他,不要在太平寨里惹出祸事来。”

    “那是个害人精,哪里看得住?”

    刘小妹有些茫然,说是不理了,可那是自己在世上惟一的亲人,真的能够说放下就放下?然而一想起往事,自己一次次被这位嫡亲哥哥推入火坑,便气得浑身发抖。以前只是自己一个人,坑死了也只是自己一条命,现在有了高大哥,他被哥哥坑了怎么办?

    “高大哥,真的不要理他了。我一定是上一世作了什么孽,这一世有这个哥哥折磨我。不过从今以后,有什么报应都在我身上,高大哥你没必要去招惹他,你被他害了我就恨死我自己了!”

    说到这里,刘小妹的眼里闪着泪光。

    高大全忙道:“你不要自己吓自己,没那么严重。我今天去草市,只是见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出息了,竟然学着跟别人开起客栈来,还兼作货仓,生意好像很兴隆的样子。想想他以前的为人,这事情里面透着诡异,不说他会不会做生意,知道他是什么人的哪个敢跟他合伙?”

    “他开客栈了?”

    刘小妹像是听到了一个异世界的故事,怔在那里。自己那个哥哥是什么人刘小妹最清楚了,只要被他看见,家里连一文钱都存不住,不是去赌钱输掉就是买酒喝掉,这样的人能学着别人做生意?

    浪子回头金不换,可自己这位哥哥却是个连浪子都算不上的烂人,像个脓疮一样烂到底了,活在世上就是害人害己,哪有回头的道理?

    高大全见刘小妹不信,苦笑着摇头:“别说是你,我也不信。若不是今天刚好看见,还被他们拉到店里吃了盏茶,我只会当别人编的瞎话。”

    再是不信,刘小妹也不会怀疑高大全的话,只好问他:“跟我哥哥合伙开店的是什么人?莫不是有人耍他?”

    “店主是他和一个原来在酒楼里唱曲的丘娘子,我以前跟你说过。也不知他和丘娘子成亲没有,现在出双入对,如**妻一般。丘娘子据说是从梧州来到这里,那里三江汇流,几十州的货物汇集,繁华不是邕州能比的,他应该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能管住你哥哥也说不定。”

    刘小妹想了想,叹了口气:“那个女子我也听人说起过,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能够管住我哥哥,我总是不信。”

    高大全道:“这些事情我们外人猜不来,男女之间,很多事情不能以常理来论,你说是不是?”

    刘小妹苦笑着摇头:“高大哥,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的。”

    自从两个人表露心迹之后,高大全对刘小妹处处呵护,一点都不违拗她的心意。刘小妹通情达理,心地善良,两人相处极为融洽。正是因为如此,高大全才会产生男女感情能够产生奇迹的错觉。

    “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店铺现在生意不错,请的一个主管是以前钦州的经纪人,事物精通,人也靠谱,店铺正在兴旺时候。我们静观其变好了,我会多留意一下,如果你哥哥真地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总是一桩好事。”

    “也只好如此,高大全你多上点心。”

    刘小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浓郁的肉香从山坡上飘下来,混杂在暖洋洋的空气里,让人平添几分慵懒,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喝上一壶好酒,大快朵颐。⊙頂頂點小說,

    高大全告别刘小妹,终究被谭虎叫住,一起在山坡上喝酒吃肉。

    徐平步步高升,这些手下人也跟着水涨船高。谭虎自不必说,补了官职在身,现在与太平寨的知寨也是平起平坐。等到徐平离任,他要么随着徐平回到内地高就,留在岭南也能在附近州里谋个知寨的职事。至于高大全和孙七郎两人,徐平不甘心让他们做个没前途的小武官,还没有正式职事,都被徐平辟为蔗糖务的干办公事。算起来只是差事没有官身,但孙七郎主管各种机具工场事物,高大全则主管在外面的施工,比如修路搭桥,拦河筑坝,都是有实权的职事,别说是在太平寨,就是在整个邕州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也正是高大全的这个身份,外在的富商大贾对他巴结得很,这位提举官身边的红人手指缝里随便漏下一点,都够别人吃得脑满肠肥了。

    惟一没什么变化的是黄天彪,他对加官进爵已经彻底没了念头,所有心思都放在经商上,成了邕州城里数得着的员外。有个官职在身上,又有徐平念旧情的各种照顾,倒霉差事摊不上身,越过越是逍遥。

    徐平自己没有什么感觉,而在实际上,跟在他身边的这几位老兄弟,不知不觉地就成了邕州举足轻重的势力。无论在公在私,现在的邕州,除了知州冯伸己,其他人都要给这几位老兄弟几分面子。这就好像一棵大树,只觉得自己挣来一分阳光一滴水都不容易,一不注意,身下却已庇护了一片森林。

    刘小妹送走高大全,回到溪边挂念哥哥的事,有些闷闷不乐。

    秀秀偷偷看了刘小妹好几回,见她一直不搭理自己,终于忍不住:“姐姐,高大哥说了什么事让你不高兴?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没有啊,他怎么会惹我生气?”

    刘小妹随口说道,眉间的愁绪却是谁都看得出来。

    秀秀噗嗤笑了出来:“高大哥这个人,虽然不怎么会说话,心地却是极好极好的,确实不会让人不开心。可是姐姐,你这样子明明就是有什么难事!”

    刘小妹叹口气:“不关高大哥的事,还是我那个哥哥闹心。”

    秀秀最恨的就是刘小妹的哥哥,上次害得刘小妹身处险境,她也因为好心办坏事,被徐平说了无数次,到现在还管得她很紧。

    咬咬牙,秀秀对刘小妹道:“姐姐,我跟你说,你那个哥哥真不是个好人。常言道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那人这一辈子再也改不好了。不是我多嘴,你们以后离那人远一点,不然不知就会招惹上什么麻烦!”

    刘小妹知道秀秀的情绪,笑了笑:“我晓得。”

    秀秀转转眼珠,又问刘小妹:“姐姐,你和高大哥什么时候成亲?我还等着喝喜酒呢!实话说,高大哥也是孤身一个,家里没别人了,官人就可以给他做主,不用一定等到回中原去!”

    “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少操心大人的事!”

    “我十五岁了,不是小孩子了!苏儿姐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许人了,过两个月她也要出嫁了呢,可惜我回去,喝不上她的喜酒!”

    刘小妹看秀秀懊恼的样子,抿着嘴笑:“是呀,秀秀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婆家了呀!你看上了哪家后生,我给你撮合。”

    秀秀抿起嘴道:“我是官人的身边人,哪里好随便嫁人的!”

    刘小妹听了,呵呵直乐,笑得前仰后合。

    自从卖进徐家,秀秀在徐平身边也有七八年了,这种日子早已习惯,自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知道刘小妹笑个什么,赌气不再理她。

    却不知道,在福建岭南地方,身边人除了指秀秀这种贴身侍女,还有一层特别的含义。秀秀年纪小不知道,刘小妹可是听人说起过的。

    太阳升得更高,阳光更加明亮,眼前的风景愈发显得光彩照人。

    段云洁看着闹在一起的刘小妹和秀秀,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真羡慕她们两个,日子无忧无虑,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多么惬意!”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是你想得太多了。”

    听见徐平的话,段云洁笑道:“原来你笑我是庸人。”

    “我们都是庸人,这红尘世界,不做庸人还有什么乐趣?”

    “你平时不是最讨厌那些道士和尚,没想到还悟这种禅机。”

    “把这种平常的世俗道理称作禅机的都是拿来骗人的鬼话,那些故弄玄虚的道士和尚怎么能不让人生厌?红尘中庸俗,却不知这庸俗才是做人的最大乐趣,到山里与草木同朽装高洁,装来装去又哪里比得上一竿修竹?那样直接投生做草木好了,何必浪费这副皮囊!生作人,便要享受人的乐趣,做了人却口口声声说人庸俗,不是矫情是什么?”

    段云洁笑道:“却没想到,你还能把大俗说成大雅,只是不知道,你自己做事能不能这么洒脱。”

    徐平笑着摇头:“既入红尘,何必再谈风雅?既然是红尘中的一介俗人,便有红尘中的种种羁绊缠身,何来洒脱?”

    段云洁看着徐平,面上微微笑着,心中却微微有些惆怅。她很喜欢眼前这人在红尘中的任性,但那种种羁绊,却使她看不见前方的路。

    那边传来秀秀和刘小妹的嬉笑声,段云洁一进兴起,对徐平道:“她们两个闹得那么开心,我们也过去凑凑热闹。”

    徐平摇头,跟着段云洁向两人信步走去。

    到了跟前,段云洁问低头闷着的秀秀:“你们两个在这里闹什么?”

    秀秀嘴快,抢着答道:“刚才高大哥过来,我问刘小妹姐姐是不是来跟她商量婚期的,高大哥什么时候娶她进门,姐姐就笑个不停了!”

    刘小妹怔了一下,抓住秀秀的手臂:“你这个小丫头,什么时候学会编这种瞎话了?年纪小小的,千万可要学好!”

    秀秀扬起头,根本不理刘小妹。

    段云洁道:“秀秀说得也不错,小妹,你年纪也到了,是该想一想什么时候完婚,这样拖下去可不是办法。”

    刘小妹低头小声道:“怎么说我?我的年纪比段娘子还小一些。”

    听见这话,段云洁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秀秀着急,对刘小妹低声道:“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段姐姐神仙一样的人,怎么是我们这种人能比?凭白让她不开心!”

    刘小妹不好意思地向段云洁道歉:“我说错话,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段云洁笑了笑:“本是实话,哪里来的错。不过我确实与你们不一样,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身上,没资格谈这些。”

    徐平从后边跟上来,问道:“你们在这里说什么?这么高兴!”

    段云洁道:“秀秀说高大全刚才来与小妹谈婚期,把她高兴得唱歌唱个不停,我们在说不知哪天是个吉日。”

    徐平笑道:“这是喜事,难得高大全这块木头开了窍。俗话说选日不如撞日,不过他们两个事情还是他们自己作主,就这两个月办了吧。”

    刘小妹急道:“我们刚才哪里说的是这个?就秀秀嘴碎,明明不知道还瞎编乱说,你们不要听她的——”

    徐平摆了摆手:“不用解释,我明白,你们女孩儿家害羞,不好意思说出来。你放心,高大全随我多年,人品我最清楚,定然不会辜负了你!就这两个月吧,你们选个日子把喜办事了,不用担心什么,万事有我!”

    见徐平说得认真,刘小妹知道这是真要给她办喜事了,反倒平静下来:“我们蛮人家的女孩儿,没有你们汉人那么多讲究,喜欢就是喜欢,我也不会说那些听不懂的委屈话。我说过要嫁高大哥,高大哥也说过要娶我,喜事办就办!不过要我先跟高大哥商量清楚了。”

    “这个自然,你们两人的事,当然是你们说了算。”

    徐平开口,这事就算定了下来。徐平与高大全算是有主仆名分,能够给他做得了主,再说高大全现在手头宽裕,又有徐平这个大财主撑腰,风风光光地办场喜事那是再容易不过。

    秀秀笑嘻嘻地对刘小妹道:“姐姐,我说你是喜事近了,你还说我。”

    刘小妹轻轻推她一把:“就你嘴碎!”

    秀秀道:“哼,你本来就这么想!对了,你刚才唱的那些歌,再唱给我听听,情情**的,其实也挺好听的。”

    远处青山连绵,绿水缠绕,近处竹林遍布,芭蕉摇曳。听见唱歌,徐平突然想起前世看的那部电影,这种场景中一个蛮族少女,且歌且舞。

    一时兴起,徐平对刘小妹道:“秀秀说得对,不如唱支歌来听听。”

    刘小妹低头道:“我们蛮话,官人哪里听得懂?”

    徐平兴头起来,哪里肯这么算了,想了一下便对刘小妹道:“无妨,我便用汉话做词,你唱出来如何?”

    段云洁笑道:“原来是进士官人词兴起了。”

    徐平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我是一等进士,诗词上却没什么天赋。好在今天没有外人,不怕丢丑,便练上一练。”

    想了一下,对段云洁道:“便用《八拍蛮》的调子,我们一人一首,让刘小妹唱出来如何?说起赋论你不如我,诗词貌似还要强上半筹。”

    段云洁笑道:“上官开了金口,小的敢不从命。”

    《八拍蛮》本就是越人山歌调子,唐人采曲调入词,倒是应景。

    徐平是想起了前世看过的电影《刘三姐》,一时心痒难耐,想了一下,便用电影中的第一句唱词起头:“山顶有花山底香,河边女儿洗罗裳。举首凝神摇素手,急召情郎看鸳鸯。”

    段云洁抿嘴笑道:“上官这词语义浅薄,而且第二句可是平仄不对。”

    徐平学了多年,韵脚好不容易记清楚,不会再出韵,但好多字读音还是不能完全跟着这个时代改过来,犯平仄实在是再平常不过。

    不过徐平的本意便是作山歌,语义越浅越好,格律也不过分计较,便故意转头问秀秀:“秀秀,你说官人这歌作得好不好?”

    秀秀点头:“好!比平常那些唱曲儿的,咿咿呀呀半天也不知她们唱个什么好多了!我跟段姐姐学做诗,她说过白乐天作文作诗都要老婆婆听懂了才作数,官人的词我能听得明白,怎么也说不上词义浅薄。”

    段云洁笑道:“你们主仆一问一答,说得好有道理,我便依样来吧。‘山顶有花山底香,情哥女儿看鸳鸯。今世河边同携手,相知相念莫相忘。”

    他们两个联句作词,不亦乐乎,那边刘小妹轻声哼着,悦耳动听。

    徐平又道:“山顶有花山底香,有情人儿盼成双。不惧此生风共雨,生生世世伴君旁。”

    在徐平的脑中,现在是前世那部电影的画面,虽然电影是大团圆结局,故事原型却有一部分是悲剧,不知不觉就带到了苦恋的味道上。

    段云洁的脸色变了变,还是紧跟着道:“山顶有花山底香,有情相伴莫彷徨。今世缘薄难携手,黄泉莫饮孟婆汤。”

    说一出口,忙在地上啐了一口:“是我输了,这话不吉利!”

    这种事情上徐平没有什么精细心思,只道是段云洁口误,兴头不减,对她道:“那这首不算,换一首来!”

    段云洁勉强笑了笑:“要换就全都换了,另起一句。‘有缘定情期百年,红尘天地做神仙。明月清风常伴我,一江碧水绕青山。’”

    徐平怔了一下,思绪却有些跟不上,随口道:“有缘定情期百年,相知相念血相连。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刚一念完,徐平心中就暗暗叹了口气。自己果然做不来这些风流才子的把戏,新作三句,一句抄了前面段云洁的,两句抄了前世电影的,就这样还又不合平仄,这次可不是读音的问题了。

    想到这些,徐平不由意兴阑珊,再也提不起兴头来。

    另一边段云洁沉默不语,没想到徐平会念出比她先前更不吉利的句子。奈何桥上等三年,有人等我,还是要我等一个人?

    阳光明媚,溪水潺潺,段云洁视线模糊,呆在那里。

    离左江岸边不远,路旁一株五六人合抱的大榕树拔地而起,垂下来的无数根须好像小森林般,遮蔽了好大一片地方。

    就着这一片阴凉,树下自发形成了一个小草市,专门卖江里捞起的各种河鲜。由于太平寨在这里不收税,没有鱼牙鱼行,小商小贩在这里自由贩卖。只要向巡逻的土丁交上五文钱,整整一天便不会有人来打挠。

    草市的边缘处,七八个闲汉围成一圈,兴高采烈地评论着圈内。

    圈子里面,刘大虎蹲在地上,眼鼓得像俩铜铃,看着对面的汉子。鼓嘴吐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十枚铜钱,张开手让对面汉子看清楚,暴喝一声:“再来!直娘贼,我还不信就赢不了你一把!”

    周围的闲汉哄笑:“刘大你如今做了员外,气魄果然不一样!前前后后在九郎这里已经输了五十多文了,这鱼才多少钱?今天是赔定了,竟然还是如此豪气干云,再也不是我辈中人物!”

    刘大虎傲然扬了扬头:“不过几十文钱,值得什么!拿来随便耍耍寻个开心好了。我店里什么没有,缺他这一条鱼!”

    众人一起叫好,有钱人的世界果然不同,再不是那个输一文钱也哭丧着脸像死了爹一样的刘大了。钱真真是这个世界最神奇的东西,能让穷小子变成阔员外,能化腐朽为神奇,能创造无数奇迹。

    对面的金九郎却有些犹豫,对刘大虎道:“刘大哥,不如今天就算了,鱼你拎回去做个汤卖给客人。得你五十文钱,我也不亏。”

    刘大虎听了,瞪起眼睛:“九郎你胡说什么!我刘大虎名声要在外,赌品最好,怎么能平白占你便宜?做出这事,还怎么在兄弟面前抬起头来!”

    金九郎摇头:“你是个好汉,这里左近混的哪个不知道?不过你家里娘子难缠,我打了鱼还要向你店里卖,你娘子知道了今天的事,必然会为难我。”

    “你不说,我不说,她哪里会知道?再者说了,我一个三尺汉子,怎么会怕婆娘!日后她找你麻烦,你只管找我!”

    刘大虎说得豪气冲天,周围的人只是忍住偷笑。哪个不知道,刘大虎在丘娘子面前像只猫那样乖,也就是在背后卖卖嘴皮罢了。

    说完,刘大虎捏起拳头,向里面猛吹一口气,手一扬,十枚铜钱滴溜溜地洒进碗里,口中大喝:“天神助我,十个全字!”

    这一下气势十足,奈何结果却不如人意,十枚铜钱三字七幕。

    金九郎看得直摇头,不好扫了刘大虎的兴头,把铜钱从碗里抓起来,随手抛出去。铜钱落到碗里,停在六字四幕上。

    刘大虎直勾勾地看着碗里,好似傻了一样。

    旁边人群里一个汉子道:“刘大,原以为你做了员外从此改了命,没想到赌钱还是这般没运!”

    金九郎见刘大虎脸上变了颜色,忙把铜钱捡起来道:“这把撒得急,不算,刘大哥,我们重新来过。”

    刘大虎正要顺手接过来,站在外面的一个人道:“那边渡船上的,不是提举司里的高干办?刘大,你还敢在这里赌钱!”

    听到这名字,刘大虎一个激灵,赌钱的事情忘到九天云外,慌慌忙忙地抓起地上串鱼的柳枝,提起一条数斤重的大鲤鱼,口中道:“你这汉子怎么信口胡说!官府禁赌,哪个敢犯?我不过扑买条鱼,怎么就赌钱了?”

    众人看着刘大虎慌慌张张的样子,哄堂大笑。

    虽说扑买口食不犯赌禁,但这样扑鱼却是处于灰色地带,官府真要抓,还真不算上滥用职权。各处草市这种扑买极多,使用铜钱,有字的一面朝上称字,另一面朝上称幕,以字多者胜,简单易行。很多闲汉都是用这种办法混饭吃,清晨到了市场,或买或赊一条鱼或一只鸡,斗上一天,混个口食。

    金九郎倒不是这种人,他是江上的渔夫,不过与众闲汉混得久了,也经常兼营这营生,最近刘大虎便是他的常客。

    自从开了店,刘大虎被几个人看住,再没了赌钱的机会,手痒难耐,便到金九郎这里来过过手瘾。从前的赌友的田二与他不是一路人,他是真的一天不赌心慌意乱,有瘾在身的,田二以前则是赖此糊口,靠刘大虎这种人养着,自己并没有这个兴头,只是当作生存的本领。

    那日两人和丘娘子设个仙人跳的局,没想到网住了大鱼,由于丘娘子的坚持,他们还是选择了与那两人合作,图个长远富贵。

    那两人一个姓姚一个姓方,把金银留给三人,回去禀报了东主,又带了大把金银回来,就在左江边开了两家店。一家店是客栈,由刘大虎和丘娘子出头,姓姚的做主管。另一家货场开在码头不远处,姓方的做主管。两家店里的事物都是主管在打理,刘大虎三人只是坐吃利息,日子过得无比逍遥。

    由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闲汉摇身一变成了坐店的员外,三人好似从地狱到了天堂,明知道这两家店在做犯禁的生意,也只当没看见。

    徐平在太平寨附近禁止交易的主要有三项,钢铁、煤油和火药,这三样都是战略物资,徐平知道中间的厉害,实行严格的配额供应。

    火药禁得尤其严,不许民间使用。高大全手下有一支专门的队伍,所有需要火药的场合都由这些人操作,从领取、使用、销账都有人严格监管,民间完全没有接触到的渠道。

    钢铁和煤油是军民两用,监管就松得多,对使用的商家人户限定配额,按月领取,不定时抽查,出了纰漏的商户重罚。这种监管方式是防不住民间走私的,徐平自己也明白,他只能限制流出去的数量。一是加大走私的成本,抽查和重罚都是基于这个考虑,再一个就是从总量上控制。无数民户商家使用这些东西,看起来杂乱无章,其实是有统计规律可循的。徐平前世的技术专业本身就依赖统计学,虽然与社会学的统计不同,但基本道理相通。通过对统计数据的分析,把走私出去的数量控制在一个他可以接受的范围。

    刘大虎三人开的这两家店,现在主要是做走私煤油的生意,这东西的用途很多,单单是照明在外面就是供不应求,利润惊人。

    不过走私的生意与刘大虎几人没有关系,他们赚的是店铺正当营业的收入,这也是方主管和姚主管答应给他们的报酬。

    提着鲤鱼,刘大虎钻出人群,快步跑到江边码头,远远就看见站在船头的高大全,忙使劲地向他招手。

    高大全低头想着心事,并没有看见刘大虎,让刘大虎颇为失望,热情却是丝毫不减,手摇得更加快了。

    徐平出面,把高大全和刘小妹的亲事定下来,婚期在下月六二十六。高大全满心欢喜,被几个老兄弟拉着灌了好几天的酒,昨天才算清静下来,休息了一天。今天没什么事,便过江来看看刘大虎。

    这位刘小妹的嫡亲哥哥自从忠州换了主人,便像很多忠州土人一样走出了大山,打听到妹妹的消息,死皮赖脸地跟在周围,再不离开。刘小妹被这位哥哥害过两次,两次都差点丢了性命,一眼都不想再看见他,这些时间两人从没见过面。但刘小妹性子善良,心底深处还是忘不了血肉亲情,只是强自忍住罢了。高大全知道刘小妹的心思,主动担起了照顾刘大虎的责任。

    渡船一靠岸,刘大虎飞一般地挤上前来,到高大全面前叫道:“干办,你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江来?”

    高大全顺着声音看见刘大虎,勉强挤出个笑容:“我有事情要与你商量,刚好今天有空闲,便过江来看看。”

    “好,好,快随我回家里去!”刘大虎上来亲热地拉着高大全的袖子,举了举手中的鲤鱼,“今天一大早我就听见喜鹊叫,知道家里要来贵人,特意出来寻了这尾大鲤鱼,回去让丘娘子烧了我们下酒!”

    高大全心中暗叹了口气,随着刘大虎上了岸。

    自己这个大舅子是个什么人高大全当然清楚,也明白他巴结自己不过是借自己的权势,但有刘小妹在中间,高大全也只有耐心与他周旋。他也想过给刘大虎在提举司安排个正经营生,可只做了一天,刘大虎就因为喝酒赌钱惹出大祸,徐平全看他的面子才没把刘大虎打个半死。经过了那件事高大全便死了心,听刘小妹的主意让刘大虎在江这边胡混,自己不时接济一下,也让别人卖个脸面,让刘大虎有吃有喝也就罢了,其他的事懒得再管。

    上了岸,走不多远就到了客栈前,刘大虎一踏进店门,就高声喊道:“姚主管,提举司的高干办来看我,你烧几个好菜,再找几瓶好酒送到后院来,我们两个要好好喝上两杯!”

    姚主管听见声音,从里面快步出来,向高大全行礼:“难得干办有闲,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快点里面请!店里刚好有人送来几只竹鸡,我让厨子收拾了一会送到后院去。一会有闲,我也去与干办喝两杯。”

    高大全点头:“主管有心了,在下叨挠。”

    “干办客气,你这种贵客我们可是求都求不来,以后多走动。”

    姚主管一边说着,一边把高大全让到里面。

    刘大虎手里提着大鲤鱼,在前面领路,兴奋得浑身都抖起来。以他的品性,大家还当他是个人物看,全靠了高大全在后边撑腰。高大全每来一次,他刘大虎的脸面便涨上一分,接待高大全是他最要紧的事。

    姚主管满脸堆笑,目送着两人穿过厅堂,走进后院。

    直到等到两人的身影看不见了,姚主管的面色才沉下来,招手叫过来一个小厮,低声吩咐:“你去码头边的货场,请方主管来店里,就说我有要事与他商量。让住,让他务必过来,速去速回!”

    后院之中,花木之间有一处凉亭,靠着一座假山,显得甚是清幽。

    领路的刘大虎道:“干办,屋里闷热,你先在亭子里坐一下,我进去叫丘娘子,再来拜茶。”

    说完,快走几步进了屋里。

    高大全顺着花间小径,来到亭子里,见里面一张石桌,周边四张石凳,干干净净的,想来每日都有人打扫,便坐了下来。

    不大一会,一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端了一盏茶出来,到了亭子里,对高大全行个礼:“官人拜茶,娘子一会就出来。”

    把茶放下,小丫头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亭子边,好奇地看高大全。

    高大全听她汉话并不流利,知道是蛮人少女,见她神态娇憨,也不怕人,神色里满是好奇,没来由地想起刘小妹。

    “你是哪里人?父母都在吗?”

    少女听高大全问起,痛快地答道:“我是忠州人,爹娘都好啊。”

    “那怎么会来到这里,不陪在父母身边?”

    “我到这里来做工,给家里换些银钱使唤,好给哥哥娶媳妇啊。”

    少女语声清脆,虽然说得不流利,但让人听着却很舒服。

    高大全心中叹了口气,果然又是为了兄长被卖出来的,世间千千万万人,各种事情千奇百怪,这种事情却全天下都一样。

    “那你这里过得怎么样?比家里如何?”

    “比家里好,又有新衣服穿,又吃得上饱饭,也不用做农活,比原来在家里好得多了。”

    到底还是个孩子,只知道吃饱穿暖,容易满足得很。

    高大全又问:“那你做错了事,主人家会不会打你骂你?”

    “做错了事怎么不挨罚?就是在家里,也有爹娘和哥哥管着,话计做得慢了一样又打又骂。主人家使了钱,又管饭,打骂难道不应该?”

    少女的神情天真,歪着头看着高大全。

    高大全本想说主人是不该打骂的,太平寨附近按朝廷律法管理,雇的女使都有契约期限,可以惩罚但不可以虐待。但听了少女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她自己都觉得一切合理,你还能说什么?再者说了,别说太平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是在京城,天子脚下,打骂虐待奴仆婢女的还少了?

    “难得干办来寒舍一次,如此怠慢,妾身真是罪该万死!”

    随着话声,丘娘子从房里出来,满面笑容走进了亭子。

    一进亭子,淡淡的脂粉香便飘过来,透着一种勾魂的味道。

    居移气,养移体,没几个月养尊处优的生活,丘娘子已经像变了个人似的。银月脸盘,白净肌肤,剪裁得体的翠绿湘裙衬出姣好身段,没了以前的风尘气,却更添了几分成熟妇人的妩媚。

    刘大虎跟在身后,满脸堆笑,小心注意着高大全看丘娘子的眼神。他不是怕高大全打自己娘子的主意,而是巴不得两人能够勾搭上,他也能从中捞点好处。至于什么夫妻之情,伉俪之道,在这个连自己父母妹妹都能眉头不皱卖出去的家伙眼里,当不得吃当不得穿,脑子糊涂了才去管。

    可惜高大全目不斜视,起身见过了礼,对丘娘子并不假以辞色。

    三人坐下,旁边的小丫头跑着进屋给刘大虎和丘娘子上了茶,便蹦跳着跑到不知哪里玩耍去了。

    丘娘子敬过了茶,问高大全:“干办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高大全见刘大虎坐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丘娘子,像个下人一般,心中叹了一口气,道:“今天提举司里没什么公事,便过来看看。再者,我也有事要与刘大哥商量。”

    刘大虎怔了一下,忙不迭地堆笑问:“有事找我?有什么事干办吩咐就是了,有什么好商量的!”

    高大全道:“前些天承蒙官人成全,定下了我与令妹的婚事,定在下月二十六日成亲。这是人生大事,不敢不告诉哥哥一声。”

    “要成亲?这好啊,我盼了好久了!你和我妹妹成了亲,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亲戚了,从今以后走出去,谁还敢看不起我?”

    刘大虎喜出望外,腰挺了挺,一下意气风发起来。

    丘娘子暗暗摇头,这个夯货连个场面话都不会说,只想着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这样怎能不被未来的妹夫看低?

    理了理鬓边黑发,丘娘子柔声道:“恭贺干办大喜!妹妹出嫁,不知我们这里要准备什么?现在家里吃穿不缺,怎么也得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

    “不必了。”高大全一口回绝,无论是刘小妹还是他自己,都不想跟这家亲戚有什么密切的来往,甚至牺牲面子也在所不惜。“等到了日子,你们只管到提举司里吃喜酒,并不需要带什么礼物,我们已经准备妥当了!”

    “干办说得对,提举司里什么没有,会稀罕我们的那点东西?娘子只管等到了日子,我们去吃个酒席,这门亲就结下了!”

    高大全的回答正合刘大虎的心意,花枝招展的妹妹嫁出去,还要自己搭东西做嫁妆,凭什么?他不向高大全要上百十贯的聘礼就不错了。当然要不是他自己知道要聘礼高大全也不会给他,还可能被刘小妹逼着断了这门亲事,还真想趁这个机会敲上一笔。这位妹夫在提举司里管着那么多人,又是多年随着通判在身边的,几百贯钱总是能拿出来。

    丘娘子不管刘大虎,低声道:“人生大事,怎么如此草率?干办太过客气了,纵然不要嫁妆,像样的首饰总要打上几件。”

    刘大虎听了直怪女人多嘴,高大全什么身份?像样的首饰最少也要金的银的,凭白花出去这么多钱怎能不让人心疼?

    正在这尴尬时候,姚主管带着个小厮过来,他自己手里拿了两瓶酒,小厮托了个食盘,上面放了四盘菜。

    到了亭子里,姚主管指挥着小厮把酒菜摆在石桌上,对高大全道:“些少酒菜,不成敬意,干办慢用。还有想要吃的酒食,尽管吩咐。”

    “主管客气,已经足够丰盛了。”

    姚主管满脸堆笑,偷偷打量几人的脸色,心里暗暗打着主意。

    见姚主管带着小厮离去,丘娘子倒上了酒,刘大虎举杯道:“干办大喜临门,满饮了这一杯!”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高大全不好说什么,只好陪着喝了。

    喝了两杯,丘娘子连连倒酒,高大全有些过意不去,对两道:“怎么好麻烦娘子倒酒,家里不是有个女使?”

    丘娘子柔声道:“一个蛮人家女孩儿,又年纪小不懂事,怎么敢叫过来碍干办的眼?我们自家人吃酒,干办不须客气。”

    两杯酒下肚,刘大虎开始上头,红着脸拉着丘娘子的手道:“难得有如此好酒,娘子也喝两杯!”

    丘娘子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把刘大虎的手甩开,端起酒杯道:“难得大喜的日子,奴家破戒,敬干办两杯。”

    “破什么戒?自来你酒量比我还好!”

    丘娘子笑语盈盈,只当没听见刘大虎嘀咕,只是向高大全敬酒。

    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口菜,姚主管又带着小厮走了进来,在石桌上摆了一个大汤碗,对高大全道:“这是今天店里收的竹鸡,味道着实鲜美,干办尝一尝,与平常的鸡汤实有云泥之别。”

    高大全忙道客气,让姚主管如果不忙,不妨也坐下喝两杯。

    姚主管道:“干办有心了,店里还有客人,小的着实走不开。”

    高大全与这位姚主管并不熟识,既然他不肯,也就不再劝。

    姚主管这次却不急着走,站在一边磨蹭。

    高大全看在眼里,只好问道:“主管还有事?”

    “小的确有一件事要劳烦干办,只是不知怎么开口。”姚主管站在那里满脸堆笑,不停地搓手,好像很为难的样子。

    “主管尽管直说,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

    “一点小事,只要干办点头。”姚主管大喜过望,“是这样,我原来在钦州的时候,认识一位智云法师,佛法高深,慈悲满怀,立志弘扬佛法,普渡世人。前几天他云游到邕州,见我们太平寨不远的山上有佛光显现,立志要在那里建一座庙,使附近的善男信女也有个敬佛去处。”

    刘大虎嘴里嚼着鸡肉,听到这里连连点头:“这位智云法师我也见过,慈眉善目的,倒像个得道高僧。”

    高大全听在耳里,却觉得这事情来得有些突兀,皱着眉头问道:“这位法师可有度牒?千万别是哪里来的野和尚。”

    “有的,有的。”姚主管连连点头,“小的知道中间厉害,专门验过他的度牒,是钦州正式发下来的。”

    从小沙弥起,必须有正式度牒才能正式出家,否则就是野和尚。岭南一带野和尚极多,跟平常人一样娶妻生子,喝酒吃肉,有事了才到庙里主持法事,算是岭南的一大特色。所以高大全才问得仔细,被野和尚骗了就是笑话了。

    不过即使有度牒,十之**也是买来的。宋朝出家人由朝廷统一管理,不过并没有相应管理机构,不管道士和尚,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都是隶于开封府之下。开封府知府虽然听起来是地方官员,实际上同时还兼有朝廷中央官员的身份,与普通的知州知府不同,不然也没资格成为四入头之一。

    广西地方偏僻,有几个和尚能够跨越千山万水到开封府去考试,大多不过是买道度牒了事。空白度牒再贵,也比到开封府走一趟的路费便宜。

    想到这里,高大全越发小心谨慎,对姚主管道:“我不过是个差人,官人面前说不上什么话。这位智云法师不知要做什么事,如果要官府捐钱修庙,这等大事我可帮不上忙。”

    姚主管道:“修庙的事情不敢劳烦干办,这位智云法师是得道高僧,我们这些信众自会捐钱给他,怎么也能把庙修起来。不过法师慈悲,见我们这里没个放生的地方,要在庙旁建座放生池,请干办向提举司美言几句。”

    石灰岩地质多地下河多溶洞,这些神奇的地方往往形成绚丽多姿的风景。

    离太平寨不远,有一座小山,将近山顶的地方就有一处巨大的溶洞,能够容纳数万人之多,当地土人称为万人洞。相传唐时蛮人起兵反叛,曾在洞里藏兵,现在依然有人居住的痕迹。

    万人洞里地势干燥而平坦,也没有常见的钟**,非常适于居住。而在山脚下,又有一条地下河从山里钻出来,水势浩大,直汇入不远处的左江。这座小山拥有一洞一水两大胜景,禀赋在群山中也是罕见。可惜这里地处偏远,太平寨人口也稀少,养在深闺人未识,并不出名。

    直到一个多月前,一位从钦州来的智云法师宣称夜见山顶佛光显现,说这里与佛家有缘,立誓要在山上建庙修行。消息传开,附近男女都到这里来看佛光,给山下结庐而居的智云法师捐钱捐物,助他在这里修庙。

    自智云法师在这里结庐,这座不知名的小山有了名字,称为金光顶,万人洞也改成了金光洞,不时有人到这里来游玩,迅速成了太平寨一处胜景。

    徐平初听到这消息并没在意,只要是有度牒的和尚,有信众愿意捐钱,建庙修行只要不违法度他也懒得去理。

    自太宗时候起,宋朝对佛教还是比较宽容的,也正是从宋朝起,佛教深入民间,彻底成了中国社会的一部分。宋朝皇帝大多都认为佛教导人向善,能够教化风俗,持鼓励态度。以真宗皇帝说,他任上正式确立了儒家在政治上的地位,说出那句对中国社会影响深远的名句:“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但另一方面,真宗又崇尚道教,东封西祀,广建宫殿。与此同时,真宗又写了《崇释论》,谓佛教与儒教“迹异而道同”,三教实际上一个不拉。

    在社会上,光头显然比牛鼻子道士和穷酸读书人更受欢迎,受了你的钱财,便许你来世富贵。今生做牛做马,下辈子住大屋,穿绫罗,更加能够蛊惑人心。尤其是刘太后,一是继承丈夫遗志,再者女人更亲近和尚,对什么来世报更加热心,佛教在她任上飞速发展起来。

    和尚们的风光最终引起士大夫的反弹,以欧阳修为代表激烈排佛。奈何光头们有皇帝护住,宋朝排佛除了给文人添了几篇锦绣文章,并没有闹出什么大动静,反而最终影响到了儒家转型。

    这些都是后话,欧阳修现在刚刚中进士不久,还在苦苦熬资历,没这个闲心思。天圣后期,实在是佛教的黄金时光,和尚们日子过得滋润得很。

    徐平在官场上一向信奉平安是福,万事莫出头,虽然自己对哪种教都不感冒,但也只是顺其自然,并不会去故意难为他们。

    直到高大全回来说智云法师要在金光顶下建放生池,徐平就再不能装聋作哑了,必须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放生池是专门用来放生的地方,宋人很信这套,达官贵人,甚至皇帝太后每到重要节日和自己的生辰都会大规模放生。当然动物也分三六九等,陆上跑的,无论豺狼虎豹,还是獐鹿狍兔,显然都没法在人群密集处大规模放生,于是就便宜了水生的鱼鳖虾蟹。

    由于皇帝太后信这一套,放生便不仅仅是民间自发的行为,而带上了一点官方色彩。发达地区,比如江淮地方,前两年专门有诏旨,凡是近江河的州城县城,上下游五里之内都不许捕鱼,专门做为放生之用。

    正是因为这样的背景,有人提出设立放生池,作为地方长官的徐平不得不出面发话。还好这位智云法师识时务,提议放生池的地点在金光顶下,不然要是依江淮旧例,左江在太平寨七拐八弯,上下游五里禁渔就把提举司坑惨了。

    这一天雨后初晴,徐平带了高大全来到金光顶观察地势,做放生池选址的最后决定。在太平寨憋得慌的秀秀拉着刘小妹和段云洁混在人群里,一起到这新兴起的游览胜地散心。

    山路崎岖难行,又是雨后路滑,一行人出了市镇不远,便舍了车马,一路步行,日头高高升起,才来到山脚下。

    秀秀对身边的段云洁道:“路这么难走,累死个人,路上也只是寻常山景,不晓得有什么好看!”

    段云洁轻声笑道:“或许要到了山脚下才有风景呢,你就是性急。”

    “这不到了,不过就是一个水潭,和一条大溪,哪里好看!”

    段云洁看前面不远,果然就是金光顶山脚下,地下河从一个洞**出来,形成一个小瀑布,在山下冲出一个方圆数十丈的水潭来,潭水下流,便就形成了左江的一条支流。瀑布虽小,显得不那么壮观,但水流清澈,衬着周边郁郁葱葱的树木,也别有一分雅趣。

    自夜现佛光的消息传出,来这里游览的人不绝,短短功夫在水潭边就开起了几家店做这些游人的生意。一家茶铺,供人闲坐,两家小酒铺,外面挑着招子卖人酒食。邕州这里是万户酒制,店家可以自酿自卖,卖酒的到处都是。

    这三家铺子旁边,还有一些地摊,卖些香烛之类,杂着几个卖新鲜蔬果的,都是产自附近。

    秀秀道:“走得累了,我们到那边茶铺歇一歇,顺便买几斤荔枝吃。我看那边摆着的都水灵,应该是刚从树上摘下来。”

    段云洁道:“我们随着官人过来,怎么好自己作主?”

    “姐姐,我们是来游玩的,怎么会跟着官人去跑腿?官人要看放生池,要看寺庙选址,难不成我们还跟着满山跑?”

    段云洁摇摇头,只好顺着秀秀的意思。

    徐平带着高大全和谭虎来到水潭边,看潭水清澈,深不见底,里面不时有游鱼冒出头来。水潭的另一边有一株大榕树,枝叶扫在水面上,树冠里面聚了不少各色飞鸟,蹦来跳去,叽叽喳喳。

    抬头看看金光顶,山并不高,不过三四十丈的样子,林木掩映间倒是看不到金光洞。不过这山有些陡,并不好上下的样子。

    看罢了,徐平回头对高大全道:“那和尚选的好地方,把这处水潭选作放生池,放生的人到了这里,还能不上去到他庙里上炷香?香火必然差不了。”

    高大全点头:“我也这样想,那什么夜现佛光只怕是和尚编出来的,只是看中了这里风水罢了。官人,你怎么看?”

    “管他真假,只要不作奸犯科,尽管由他。”

    徐平对神神道道的事情没兴趣,今天来只是例行公事。自古以来,朝廷都有山川之禁,除非一些比较乱的特殊时期,山川湖泊都不允许私自开发,主观上这是为了维护帝王威严,客观上却保护了自然环境不被破坏。直到清朝中叶,清政府开山禁,短短一百多年间,除边远山区,天然森林被毁坏殆尽。徐平有着前世记忆,虽然不知道历史上环境是怎么破坏的,却很清楚保护山地植被的重要性,对山川之禁看得还是比较重的。

    和尚要在山上建庙,山下建放生池,必须要有官府核准。真说起来,他现在私自在山下结庐也不合法,只是徐平不跟出家人计较罢了。

    大致看过,在山上建庙,除了偏远些,对周围并没有什么影响,徐平心里便同意下来。佛教导人向善就是一句废话,儒家、道教哪一家不导人向善?不过是那两家都没佛家那一套转世理论迷惑人心,蛊惑力强大。尤其是儒家,为善是应该的,作恶的要受惩罚,信了这一家除了读书做官,不管今生来世,那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对于不识字的下层民众,会选信哪个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从基本教理上就摆明了的。

    说白了,管人、吓人、讲道理都是让人厌烦的,惟有骗人才能让别人心甘情愿掏钱还对你千恩万谢。有前世的教育,徐平自然明白宗教就是社会下层民众的麻醉剂,其他高大上理由都是瞎扯,国家法律还要求人行善不做恶呢,哪个会信?不过对统治者来说,麻醉剂的成本更低,才大力提倡罢了。

    诸般看罢,徐平对谭虎道:“一路走得累了,我们去那边茶铺歇一歇,要杯茶润润口。”

    带着几人和随行军士离开水潭,徐平几个在茶铺的棚子底下坐了下来。这些铺子凉棚都是用竹竿和茅草搭起来,建造时间短,成本低,算是沾了邕州这里地理气候的光。

    上来茶,徐平喝了一口,四面看看,问谭虎:“秀秀她们几个呢?不是随着我们一起出来的吗,怎么不见了人影?”

    谭虎道:“刚才还在这里茶摊喝茶,喝罢茶好像是进旁边酒铺了。”

    徐平嗯了一声,也懒得管几个人女人在忙什么。

    一杯茶还没喝完,旁边的酒铺里忽然传出来吵闹声,还有东西从里面扔出来,在这山野之间显得尤其刺耳。

    徐平把茶放下,对高大全和谭虎道:“随我过去看看,什么人吵闹!”

    话一说完,脸色已沉了下来。作为地方最高长官,他难得出来一趟,出来就有人在这里闹事,明摆着不给自己面子吗。

    到了酒铺门口,里面的人已经纷纷出来,三个汉子推推搡搡缠在一起。

    秀秀三人站在围观的人群里,手里还拿着一大串荔枝,吃得有滋有味,看得也是有滋有味。

    徐平招招手,把秀秀唤到自己面前,问她:“店里怎么回事?是不是你们几个进去不守规矩惹出来?”

    秀秀摇头:“官人怎么一有事就赖我?我们进店里要酒食吃,说话都是和和气气的,怎么会惹事?是那两个大汉,进了人家铺子,没来由地不许店家在这里做生意,还把碗碟锅灶扔出店来。”

    徐平皱皱眉头:“就没什么由头?”

    “有的,”秀秀把口里的荔枝核吐出来,“那两个人说自己是随着法师的居士,店家在这里卖鱼亵渎佛法,所以争吵。”

    正在这时,围观的人发现了徐平一行,有人喊道:“好了!提举司的官人在这里,正好评理,你们几个还打什么!”

    听见有官府的人,三人不敢再吵闹,只是手都不松开,还紧紧地抓在一起,拉拉扯扯地走到徐平面前。

    被两扯住的一个中年汉子抢先开口:“官人给小民作主,这两个恶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进了我的店就打骂客人,把桌凳都掀翻了。尤为可恶的是,把我厨里的灶拆了,锅盆都打翻在地上,明明是要断了小人的活路!”

    扯着他的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啐了他一口:“你这浑人血口喷人!这里是什么地方?法师要在这里建放生池,你却在边上开店卖鱼,摆明了是亵渎佛法!我们这些佛家子弟,岂容你如此胡来!”

    一边说着,手上加力,把店主人扯得更紧了。

    徐平看看三人,在自己面前依然拉扯不清,纠缠在一起,丝毫不给自己这地方官面子,脸已经黑了。

    转头对谭虎道:“来呀,把这三个浑人拿下,每人十杖醒醒脑!”

    徐平出行虽然没有用导从仪仗,随行军士的小杖还是带了的,听见长官吩咐,不由分说,如狼似虎地上前把三个人扯开,按在一边,每人屁股上结结实实地打了十杖。三人鬼一样地叫,屁股登时肿了起来。

    宋时肉刑分杖刑笞刑,杖刑用大杖打脊背,称为脊杖,笞刑用小杖打屁股,称为臀杖。律法上用杖的时候按“折杖法”都有数目,不过徐平这种等级的地方官用杖比较随意,未必依法律行事,狠一点的法外施刑直接杖毙也有。

    十杖打完,三个人都老实下来,趴在地上再不敢出声。

    谭虎从铺里寻把椅子给徐平坐了,自己站在身后,按着腰刀看着三人。

    徐平指着店主人道:“你先说,到底怎么回事?”

    “官人明鉴,小的在这里开间铺子,卖些酒食,赚点利息养家,一向安守己,从来不曾作奸犯科。这两个人来到店里,说是随着智云法师的居士,让小的即刻收拾了家什,离开这里,不许在这里开店。官人哪,小的家里上有七十老母,下有不满岁的幼子,嗷嗷待哺,把铺子关了,我一家数口到哪里寻吃的喝的?都说出家人慈悲,这两人怎么就如此狠心?”

    徐平面无表情,挥手让他闭嘴。一说可怜,就是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哺**婴儿,这到底从哪儿传下来的唱词?

    指着一直没开口的那人,徐平道:“你来说,怎么回事?”

    那人涨红着脸,话语却不太流利:“官人明查,切不可被那小人蒙蔽。我们两个都是钦州来的客商,一心向佛,以前在钦州的时候便曾随在智云法师身边修行。前些日子到了这里,听说法师要在这里建寺,便自愿随在法师身边,一是随身侍奉法师,再一个就是助法师完成这一宏愿。官人也知道,法师有志把这里的水潭建成太平寨的放生池,叵耐这家酒铺,竟在这慈悲地方,公然宰鱼贩卖。如此公然亵渎佛法,我等佛家弟子能忍?”

    徐平道:“于是你们就在店里赶客人,砸店里东西?”

    那人红了脸:“既然无论如何劝他都不听,我们也只好用这手段了!”

    “说来说去,终究是你们来砸店,是吧?”

    “我们只是守护佛法,略微惩戒罢了!”

    “略微惩戒?”徐平听到这里气得差点笑出来,“那要稍微认真一点,难不成你们还要封店抓人?你这厮倒是大言不惭,和尚说是这里是放生池,就真的是放生池了?他要是说整条左江都是放生池,难不成所有渔民都回家喝西北风去?天下是大宋的天下,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尚的!你让店里卖什么他就得卖什么,你不让卖就不能卖?好霸道的和尚!”

    宋朝的佛家子弟是比较忌讳被称为和尚的,一般要尊称法师大师,或者委婉一点称为出家人。徐平一口一个和尚,心里是有些动气了。

    地上的两个居士见徐平说着说着脸色不好看起来,犹自低声争辩:“官人有些夸大其词了,我们只是守护佛法——”

    “大宋的天下,什么时候要遵守佛法了?要守佛法,你们回庙里自己去守去!大宋臣民,只要不违律法,轮得到你们来喊打喊杀!公众地方,以私法代替律法,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是要反了吗——”

    一个反字出口,地上的两人脸色立即变了,齐喊冤枉:“官人明查,我们只是佛家子弟,护法心切,万没有藐视官法的意思——”

    徐平本来就对各种神棍看着不顺眼,两人强辨,把他的火气勾起来,不过谋反安到他们头上确实过了。住嘴不说,只是冷泠看着两人。

    在一边兴高采烈看热闹的众人见事情到了这一步,都静了下来。两个居士就是真有过错,事情不大,略施薄惩也就罢了。不知这位提举司的少年官人怎么这么大火气,反字出口,就不是几下板子能够了事的。

    “大师来了!”

    正在这当口,人群外面有人高喊。

    地上的两个居士出了口气,一起高喊:“法师慈悲,搭救我们两个!”

    围观的人群让开一条路,一个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衣袖飘飘,从外面走了进来,旁边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沙弥,头皮还泛着青光,明显是刚剃度不久。

    老和尚到了徐平面前,双手合十:“我佛慈悲!”

    徐平冷冷看他一眼,转头看着那小沙弥:“又多一个和尚,有度牒吗?”

    老和尚吓了一跳,开口就问度牒,这位官人对佛家子弟不友善啊。虽说官府禁止私自剃度,但只要不离谱,各地方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会见个光头就问度牒。尤其是这种小沙弥,大多都是当平常人家的小厮看待,一道度牒少则数十贯,多则几百贯,跟买官的价钱差不多,谁会办给一个小厮。

    见徐平神态不善,老和尚忙道:“老衲法号智云,见过官人。这位小沙弥只是随在老衲身边做些杂事,不算正式出家,还没有办理度牒。”

    徐平哼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正式度牒的发放,要求出家人去开封府参加考试,不说考试难度和不菲的路费,每年都有名额限制的。不是有名气的得道高僧,有几个通过这种正经途径。大多还是皇室做什么法事,比如皇帝太后祝寿、祈福之类,都有数目不等的度牒特旨发下来,这才是各大寺庙出家名额的最大来源。另一大来源就是花钱买,朝廷的度牒名码标价,发到地方,直接充抵各种经费的。有钱人经常会买上两道空白度牒,做法事舍给庙里,或者让自己什么人代替自己出家,跟香火钱差不多意思。水浒中鲁智深最早到五台山出家,就是通过这种途径。

    度牒来之不易,便有许多编外和尚在庙里混着,有机会了才转成正式编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徐平也不会揪着不放。

    见徐平不再追问,智云法师暗中出了口气,小心地问徐平:“官人,这两位居士不知犯了什么事?”

    徐平冷声道:“平白无故打砸别人店铺,目无王法,拿在这里!”

    智云吓了一跳:“官人明查,这两位居士老衲多年相识,都是积年行善的好人,怎么会做出这种目无法纪的事来?”

    “打的人,扔出来的东西都在这里,莫非还能是我看错了?”

    “官人岂会有错?定是两位居士有什么误会,待老衲问清楚。”

    徐平坐在椅子上,只是冷眼看着,也不说什么。

    智云法师上前两步,对地上的两道:“你们两位都是精通佛法的人,佛家慈悲,怎么会做出这种尴尬事情来?”

    两人讪讪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不时看一眼徐平,犹自不愤。

    智云法师叹了口气,转身向徐平合十道:“官人,也是这两位居士虔心敬佛,不合做出这种事来。老衲斗胆,请官人高抬贵手,放过他们这一回!”

    徐平冷声道:“那被他们打坏的东西呢?也这么算了?”

    智云一怔,陪着小心说:“些许灶具,值不得几个钱,这两位居士都是身家万贯的,赔他们算不得什么。不过这店家在佛门清静地杀鸡杀鱼,确实不妥当。依贫僧意思,赔店家几个钱,让他到别处开店,官人以为如何?”

    徐平笑了笑:“这是你与店家商量的事,本官操那个心干什么?你给钱他愿意搬走,你们你情我愿的事,官府也没来由插手。”

    智云出了口气:“官人慈悲!”

    徐平又道:“不过,今天的事他们已经把店砸了,却不好随便放过。不然的话,以后日子有人到这里开店,你们在店里乱打一通,谁知道是把人吓走的还是花钱让人愿意走的?”

    智云怔住:“官人的意思是——”

    “让这两人把店主人的东西赔了,打搅人家的生意也要赔钱,再说其他事情。赔付罢了,怎么与店主人商量就是你们的事了。”

    智云听到这里有些急了:“佛门清静地,在这里开肉食店,如此亵渎佛法,难道就不应该施以薄惩?”

    “哪里是佛门清静地?你在这里住着便成佛门的地方?你这佛门的地方是包括这山还是这水?难不成还要把太平寨包进去?要把整个邕州包进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时候随便一划就成了佛门地方!要想清静,自己建庙关起门来慢慢清静!莫说你这荒野小寺,东京城里的大相国寺,天下第一大的佛门圣地,里面的烧朱院卖的烤肉天下有名,哪个敢去砸店赶人!”

    智去面色讪讪,要说当和尚的,哪个不知道大相国寺,里面的烧朱院虽说到不了天下知名的地步,名气还是很大的。更不要说几十年前,太祖时候,大相国寺里的和尚吃肉喝酒招女妓满城侧目,照样还是第一大寺。

    徐平又道:“建起庙,关起门来,在庙里行你们的佛法怎么都行。在这种公共地方,以佛法这种私法代替国法,就是存心谋反了!今天我给你们说清楚,这种事情下不为例,再有发生,我把你们赶出邕州!”

    到了以私法妨碍国法这种上纲上线的地步,智云法师再不敢吭声。再说下去,就是挑战朝廷尊严,别说在这里建庙弘扬佛法,徐平要直接下令拿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