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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里虽然不喜欢,徐平也还不至于因自身好恶影响政令。智云法师服了软,答应赔偿店主人损失,徐平便顺手推舟把这事揭过,站起身来,要随他到金光洞里的草庐看看寺庙的选址。

    见徐平起身,地上的店主人忙跪在地上道:“谢官人为小民主持公道!”

    欲要离去的徐平回过身来,看着他笑道:“我帮你,是因为今天你占了一个理字。记住,你在这里开店,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犹其要注意。日后这处水潭正式划为本地的放生池,千万不要抓里面的渔获做菜,不然的话,任谁都不能保你在这里开店了。”

    “小的谨记官人教诲!”

    徐平摇摇头,带着人随着智云法师向山上走去。至于店家有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也懒得去管。犯了事再按律治他就是,到哪山再唱哪山歌。

    经了前面的事,智云法师愈发小心谨慎,前面带路,到山脚下对徐平道:“官人,这山虽然不高,但山势陡峭,道路崎岖,很不好走,还要小心。”

    徐平点点头,没有说话。他正当青壮年,身手比这位老和尚灵活多了,手下也都是多年从军的人,不会被这山路难住。

    进山不多远,山外的喧嚣便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耳边鸟鸣啾啾,伴着一声声欢快的鹿鸣,看不见河流,清脆的水声却一直不断。

    山林里特有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整个身心都被洗涤,人一下子觉得自己变得轻灵,颇有些飘飘欲仙的感觉。

    怪不得不管文人雅士,还是高僧大德,甚至是那家仙家人物,都喜欢在山里清修。山里这样的环境,还真是能洗濯人的心灵。

    众人走得不快,顺着并不明显的山上小路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来到离山顶不远的地方。穿出密林,眼前一下宽广起来,一大片间杂着灌木的草地,上面分布着或大或小的石块。草地边上有一大片竹林,随着微风轻轻曳,好像海洋一般。靠近竹林的草地边上,还有几只小鹿在吃草,吃几口便警惕地抬起头来,看看四周,随时准备钻林竹林里逃之夭夭。

    正前方竹林掩映间,荒草萋萋,中间被辟出了一条路,路那头是一处巨大的天然洞**,黑漆漆地看不见底。

    “官人,前方就是金光洞了,老衲的草庐便在里面。”

    智云法师恭谨地道。

    徐平点头:“果然是一处清静所在,法师找的好地方!”

    这句话徐平由衷而发,智云法师听得出来,连道谬赞。

    有时真是不得不佩服这些和尚,虽然装神弄鬼,但这些藏在深山里的胜景,也难为他们跋山涉水找得到。

    智云和尚在前边引路,走过草地,来到金光洞前。

    洞口宽有五六丈,一丈多高,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前面种了一二十株芭蕉,伴着旁边的竹林。

    洞中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搭了一个草庐,茅草都是新,看起来新建不久。

    众人进洞,刚到草庐门口,从里面走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肤色白净,中等身材,穿着一身青色长衫。

    智云法师忙向徐平介绍:“这位是钦州的黄居士,老衲的大施主,专门从钦州来这里助我。”

    黄居士看了来人的阵势,已经猜到了徐平的身份,忙上前行礼:“学生黄玮,原是广州人士,曾参加过本州的发解试,不幸落第,这些年都在钦州经商,聊以糊口。听说法师在此地弘扬佛法,特来相助。见过通判。”

    “不必多礼。”

    徐平见这黄玮不知怎么有点面熟的感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不由多看了他两眼。参加过发解试也算是读书人了,所以在徐平面前自称学生。

    见徐平注意自己,黄玮面上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微笑着陪在一旁。

    智云法师道:“官人里面请,既然到了,便到草庐里坐坐。”

    随身的兵士在草庐四周站好,徐平带着高大全和谭虎进到屋里,小沙弥上来茶,几个人边喝边聊。

    徐平道:“这洞里建寺倒是不错,也不妨碍周围人家,就是上山的路过于崎岖,香客不便。再一个山顶没有水源,要注意防火。”

    智云法师道:“水源不是问题,离此不远有处山泉,每日挑水便了。至于防火,只要在洞里布些水缸,也无大碍。”

    “最难的就是修路。”旁边的黄玮插嘴,“法师在钦州声名远播,信徒极众,大家听说要在这里建寺,都捐钱捐物,钱财倒不是问题。不过这小山都是石头,若是人工开路,耗时极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工。”

    徐平不动声色:“哦,那你们意欲如何?”

    黄玮想了一下才说:“学生冒昧,听说提举司里有专人负责修路,用的火药,省时省力,不知能不能帮着修这一段山路?”

    说完,和智云法师一起眼巴巴地看着徐平。

    “开山?难!”

    听见徐平的回答,黄玮忙道:“不需要修成平路,只要是开成台阶路就行,方便香客上下山也就是了。”

    徐平没有说话。本地不产硝石,火药的产量不高,而且周围都是蛮人势力,交趾也离得不远,火药流出去就是隐患。所以蔗糖务提举司里的火药控制得极严,各种成分都是分开藏在不同的库里,用时领了临时拌匀。各库都有专人执掌,互不知情,有了徐平批的文书才能领用,同提举韩综也必须押徐平的印才能领。几年的时间,除了官方修路,火药从没用于民间事务,就连鞭炮徐平都没有带入邕州。给和尚建寺用火药,徐平心里可不愿意。

    沉默一会,徐平问黄玮:“你在钦州做什么生意?”

    黄玮道:“一是贩盐,从盐务买盐卖进山里。”

    “哦——”听见又是与蛮人做生意的,徐平眼睛亮了一下,没说什么。

    黄玮急忙又道:“不过盐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最近交趾盐流进大宋境内的太多,我们辛辛苦苦,也赚不到什么钱。学生这两年都是贩琼崖香料,回去把本地的牛卖去那里,靠这生意赚些银钱。”

    “嗯——”徐平点了点头。

    广西最大宗的出口物资是纻布和牛,纻布大多销往内地,牛很多卖到琼崖,也就是后世的海南岛,每年都有数千头。琼崖有杀牛祭鬼的风俗,到辄数十头上百头地杀掉,土人用特产香料换来的牛大多都这样消耗掉。所以这个年代在琼崖地方,牛是消耗品而不是生产物资。再者这时琼崖和雷州都属于广南西路,同路之间交易也方便。

    至于盐,由于近几年交趾的冲击,这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自从李佛玛登上王位,交趾国内稳定,加紧了向北方的扩张。

    如今在邕州,大宋靠糖,交趾靠盐,广源州靠砂金,势力都飞速发展,一起加速向传统的蛮人地区渗透。徐平心知肚明,如今挤在三方势力之间的传统蛮人地区已经成了一个火药桶,只要一根导火索就会引起三方火拼。不过大宋官员的任期不长,徐平满打满算在邕州也就剩下两三年时间,精力都花在了蔗糖务的扩张上,对蛮人地区的经营一直举棋不定。

    徐平还是没有回答黄玮,抬头看这草庐里的摆设。无非是木鱼钟磬,一些佛门常的法器,旁边架子上摆了佛经,看样子还有不少是徐平那里印出来的。

    桌子不远的台子上有一盏煤油灯,调得很亮。徐平注视着这盏灯看了好一会,智云法师和黄玮都满面尴尬。

    煤油是太平寨里配发的物资,像是客栈酒楼这些地方用的灯盏数量都有登记,按盏数配发每月用的煤油。不过具体一月点多少时间,亮度如何,哪里能够管得过来?仅从这个渠道流出来的走私煤油就不少了,再加上蔗糖务里的人偷偷卖出来的,数量相当不少,左近稍微像样的人家,都会点盏煤油灯。

    这种情况徐平当然知道,不过睁一眼闭一眼罢了。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在无关紧要的地方保持个灰色地带,也是对地方经济的润滑。

    看着那一盏煤油灯好一会,徐平最终没说什么。

    回过头来,对黄玮和智云法师道:“让提举司里的人帮你们修路,不是不行,本朝一向对佛家礼敬有加,本官也不是不近人情的人。不过提举司是朝廷机构,哪怕是一枚铜钱进出都登记在账,三司可是锱铢必较,本官可不敢马虎。这样吧,我让他们列个单子出来,用多少银钱,你们可要按数付账。”

    说完,徐平看着黄玮。

    黄玮和智云法师对视一眼,喜不自禁地道:“多谢上官通融,银钱的事情不需担心,学生自会号召钦州信众,为法师出力!”

    智云法师却有些犹豫:“官人,黄居士,修路的钱只怕不是小数目,反正不急在一时,还是从长计议地好。”

    “法师不须担心,我们这些弟子,哪怕倾家荡产,也要助法师把这庙建起来,弘扬佛法!整日念佛,到了这看真章的时候,哪个还会在意些须银钱!”

    智云法师念声佛号:“居士有心了!”

    徐平冷眼看着,也不说话。这件事他本来没有多想,只是来走个过场而已。地方上第一座正经的宗教场所,他作为地方长官不能不出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图。但自从见了这个黄玮,徐平一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来,干脆遂了他的心思,看看有什么花样。

    太平寨这里,徐平经营两三年,也不怕什么人闹出来。

    就是这个智云法师来得蹊跷,跟随的居士等人也都从钦州来,虽然样样都说得通,总是有些诡异。徐平决定回去之后托冯伸己帮自己向钦州去封信,查查这几个人的背景,他兼着邕钦廉三州巡检,钦州治安也在他的管下。

    院子里的大树上,鸣蝉叫得声嘶力竭,似乎在述说着夏天的无耐。

    树下,徐平半躺在竹椅上,手里摇着蒲扇,看着最近的邸报。这两年里朝廷没什么大事,在一些小事上没命折腾,为了地方官的那几亩职田,几个月里下了两回诏旨,又是要取消,又是要求清查丈亩贫瘠,就不想给小官们清静日子过。倒是大宋最大的对头契丹发生了剧变,上月旧主耶律隆绪去世,八子木不孤改名耶律宗真,即帝位。草原王朝的习惯,每次立新主都要折腾几年,看起来短时间内大宋北方无大事。

    天圣九年,大宋皇帝赵祯二十二岁,尚未亲政,新立契丹主耶律宗真十五岁,还是个迷茫少年,交趾国王李佛玛三十二岁,正意气风发,党项的李元昊二十八岁,作为王位继承人已初露峥嵘。

    东亚所有上得了台面势力的主人公都正当青壮年,悄悄酝酿着风暴。

    位于邕州的徐平时刻关注着南边交趾的动静,随着那里国内的平静,对外的势头越发咄咄逼人,首当其冲的就是邕钦廉三州。

    两地之间还有一个自立长生国的广源州侬存福,这几年扩张势头极猛,邕州只是靠波州和田州两个老牌土州勉强挡住。徐平对侬存福不熟,一直关注着他那个历史留名的儿子侬智高。侬智高这一年八岁,是个刚刚懂事的娃娃,要想闹事怎么也得再等七八年。

    也就是有侬智高这个念想,徐平觉得邕州怎么也能再平静十年八年,自己任上是不会出事的,一直没有对周边势力采取过激烈的动作。

    不过这两年,朝廷内外都太平静了,平静地令徐平隐隐觉得不安,总感觉自己的如意算盘只怕是打错了。

    离徐平不远的地方,秀秀坐在小凳子上做着针线,嘴里轻声哼着什么不知名的歌谣。就连秀秀都已经十五岁了,慢慢脱去了身上的孩子气。

    正在这时,秀秀突然轻快地道:“高大哥来了啊,这两天怎么不见你,刘小妹姐姐昨天还说想你呢!”

    高大全有些尴尬地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净瞎说!”

    见徐平看过来,高大全急忙行礼,把手里的一份单子递过来:“官人,这是给金光寺修路的清单,您过一下目。”

    徐平接过来,随便看了两眼,便交还高大全:“所有的钱数翻上一番,这几位钦州的信众都是大财主啊,不要辜负了他们。”

    “钱数翻一番?”高大全迷惑不解地问。

    “不错,翻一番。”徐平点头,“多出来的钱一部分发下去,让弟兄们喝酒吃肉,剩下的你先存着,作为小金库,以后也用得着。”

    高大全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修佛寺是做善事,官人怎么——”

    徐平笑道:“什么时候修佛寺也是做善事了?外面的孤寡老幼,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我天天施粥是做善事。这里大山连绵,道路崎岖,你们到处铺路修桥是做善事。邕州地方偏远,不识教化,我印书建学堂是做善事。就是那些过了发解试的举子,我掏荷包给他们路费进京赶考,也可以说是做善事。惟有这建佛寺,当不得吃,当不得穿,也就是和尚们念一声弥陀佛,陪个笑脸说是我们做善事。他们说善事就真是善事了?”

    高大全摸摸脑袋:“可信了佛的人都要心怀慈悲,也是教化风俗,断了这里的各种**祠,不也是善事吗?”

    “糊涂,我是地方长官,本就有教化地方的职责,这教化可不是用和尚的法子去教化。大家都去信佛了,不正说明我这官当得没用吗?若要说是导人向善,圣贤之言,国家律法,哪一个不是导人向善?怎么就非得信和尚?”

    见高大全还是一脸困惑,徐平又道:“刚才讲的那些与你关系不大,你听不进去就算了。不过造价贵一点,我还有其他用意。”

    “官人还是明讲,小的愚钝。”

    徐平放下手里的邸报,从身前桌上取了一封书信来,对高大全道:“那一天我们去金光顶,我总觉得那些人来得蹊跷,回来后便托冯知州去信钦州查了一下这些人的底信。那个智云大和尚倒是没什么,信里说是位得道高僧,还曾经跟随海船出海外寻过真经,信徒颇众。最让我起疑的是那位大金主,黄玮居士。信里说他原是广州人,不过广府属于东路,一时也查不下去。但这位黄玮在钦州做的生意,卖的好多都是我们邕州山里蛮酋的特产,兼营海外贸易,家产广大,是钦州城里数得着的员外。”

    高大全还是不明白:“这也没什么啊?”

    “没什么?他是广州人,海外生意跑钦州去做什么?多少生意在广州做不了?再者说了,钦州什么地方,那里有与交趾贸易的博易场,到了那里不做交趾生意,专门卖邕州山里的特产,当我傻的吗?”

    高大全以前从不接触这些东西,还是一头雾水。

    徐平叹口气,又道:“这些邕州特产他哪里来的?如果走水路,顺郁江就一直到了广州的江口,怎么还用跑到钦州去?这是摆明了,他的货物并没有经过我们这里,而是从山里直接出去的。迁隆峒,上思州这一条线有山路直通钦州,应该就是他的货物来源了。”

    说到这里,徐平把手里的书信放下,眯起眼笑了笑:“一样都是广州落第的举子,这个黄玮倒是让人想起了一个人。”

    当年徐平刚到如和县不久,曾经托李安仁替自己找跟蛮人通商的内地商人,找来的人是位广州进士,名叫黄师宓。结果因为心向广源州侬家,不但生意没有做成,还被徐平赶出了邕州,从此不得再在邕州贸易。

    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黄师宓的样子徐平已经淡忘,但那天见了黄玮,徐平总是觉得有点面熟,回来想了好久才想起黄师宓这个人来。

    当然黄玮不可能是黄师宓换名前来,那样的话狗胆就太大了。不过一样都是姓黄,都是广州人,都是做蛮人生意,只怕不知是什么亲戚。

    徐平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但当年黄师宓的样子让他非常不舒服,而且又涉及到了通敌叛国的嫌疑,徐平不会轻轻放过。

    黄玮这样的人操作的事情,徐平怎么可能让他舒舒服服地做成?趁着这样的机会,先刮出几百贯钱来再说。想来他们一家人是看邕州这两年发展得格外兴旺,商人哪有看钱不眼红的,借着这么个由头来与徐平套近乎,还是想做邕州这一线的生意。

    想到了这一层,徐平便不会让他们轻松了,非要让他们记住教训不可。把修路的价格翻一番,也是徐平试他们态度的意思,看反应再定下一步怎么做。

    (今天熬不住了,欠的字数明天补上。)

    (祝大家元霄节快乐!)

    六月十九日,相传是观世音菩萨成道的日子,为纪念菩萨,天下各州郡多有官府组织的放生活动。

    自确定了金光顶下的水潭为太平寨的官定放生池,这是第一次大规模有组织的放生活动。自天一亮,周围百姓便向金光顶聚集,如过年一般热闹。

    太平寨毕竟是个新兴的城镇,娱乐活动看起来不少,实际上多杂乱而低俗,透着码头式的虚假和浮华,真正让人赏心悦目娱乐身心的节目却少之又少。对于很多来自福建山区的老实农家新移民来说,多多少少有些不适应。这样一个日子,勾起了他们对于往事的美好回忆,不辞辛苦,相约都要挤到放生池边看一看,想想以前,珍惜现在,敬一敬菩萨。

    太阳在山上露出了红彤彤的半个脸,披着万道霞光,带着兴奋,热情地唤醒了整个世界。

    林阿彭擦干了手,仔细地把崭新的木门锁上,沐浴着清晨的霞光出了门。

    丈夫林业在门前不远处整理着担子,两边水桶里盛着他前些天捕的各种鱼鳖虾蟹。不远处儿子铁锤穿着新衣,与邻居李二郎家的巧娘弓着腰,看面前水桶里的小鱼。鱼是两个孩子一起抓的,都是稻田里一些不成器没人要的塘角鱼,虽然不值钱,总是对菩萨的一点心意。

    隔壁李二嫂站在门口,不知为什么喋喋不休地数落着门里的李二郎。这一对夫妻不远万里聚到一起,还是改不了从前的性子,什么样的日子都要吵吵闹闹,与林阿彭恬静的性子刚好相反。

    日子好起来,李二郎好赌的毛病又犯了,不时偷偷出去玩两把。徐平在太平寨里戒赌再严,总是有忽略的地方,赌博的人抓也抓不绝。后来想起前世的办法,把成了家的妇人组织起来,与官方一起抓赌,才把这股歪风压了下去。

    李二娘与丈夫斗了十几年,对抓赌最是热心,借着官府的威风,在家里气势上彻底压倒了丈夫。两人吵吵闹闹虽是不断,却也免了大的麻烦。

    林阿彭摇着头,走上前去与丈夫一起整理担子。水是刚换的,透着山里特有的清凉,鱼虾在桶里游来游去,互相争斗,桶里水声哗哗响个不停。这些鱼虾是要放生敬菩萨的,可不敢有死的在里面亵渎神灵。

    整理一会,那边李二郎夫妻两个还是吵个不休,不见停下来的意思。

    林阿彭看看太阳,快要完全爬上山顶了,忍不住对李二嫂喊道:“二嫂,日头到山顶了,我们快些动身吧!这种日子,在家里磨蹭可不好!”

    李二嫂这才停住口,转身道:“好,好,我们这就走!”

    回头又骂了一句李二郎,才见李二郎从门里出来,也挑了一副水桶,犹自愤愤然,显然李二嫂并没有骂服他。

    李二嫂锁了门,喊了两个孩子,与丈夫一起来到林家门前。

    探头看看林家的担子,里面鱼鳖虾蟹打闹得热闹,李二嫂忍不住又回头丈夫:“看看林大哥,桶里多少东西,热闹也有了,心意也到了,哪个像你!”

    李二郎梗着脖子道:“婆娘家懂得什么!你没看大户人家放生,那些有钱的员外都是几斤重的金色鲤鱼,上百年的寿龟,一桶一桶地倒进去!菩萨什么场面没见过,河里随便抓点鱼就能糊弄?”

    说完,把自己挑着的桶转过来给林业夫妻看:“我这里两对鲤鱼,都是一斤往上的,自己抓的不够,跟渔人买了才凑齐的。多么场面!”

    林阿彭忍着笑道:“二哥说的也有道理,对菩萨就是心诚,她一个神灵又怎么会挑三拣四,我们心意到了就好。时间不早,我们上路吧。”

    天边的太阳已过了山顶,金光消散,热度起来,两家人不敢耽搁,男人挑了担子走在前面,两个妇人跟在后面看住孩子。

    铁锤和巧娘一人一只手抬着他们的小水桶,蹦蹦跳跳地走在中间。他们放生的虽然是长不大的塘角鱼,不过菩萨怎么会计较这些。

    越靠近金光顶,人流就越是密集,肩挑手提,所有的人都到了自己的心意,和自己虔诚或不虔诚的心去纪念观世音菩萨。

    秀秀坐在牛车上,不住地左顾右盼,与旁边坐着的刘小妹和段云洁品评看见的各种水族,一路上乐此不疲。

    太阳到了半空,才到了金光顶下的放生池边。

    此时池边已经人山人海,新来的只能站在外边,根本挤不进去。

    与鼎沸的放生人群比起来,智云法师和身边的小沙弥就显得有些单薄,要不是早早占了好位置,搭了高台,只怕连他们的人影也看不见。

    台子不远,早就摆好香案,旁边一排椅子,坐着本地的头面人物。徐平正襟危坐,双目微眯,并没有注意身边的人群,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

    高大全依照吩咐把修路的报价翻了一番,没想到黄玮为首的几位金主不但没有提出异议,还又加了一些工钱,让高大全加快进度,尽量早日修好。明面上的理由是山路陡峭,智云法师年事已高,上下不便,徐平却有些不信。前来弘法的这位大和尚年纪是不小了,但不能以常人来理论。智云法师多年云游在外,岂是养尊处优的人能比,身手还矫捷得很,那点山路根本不在话下。

    这事情总是透着诡异,徐平却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徐平身边,是蔗糖务的副长官同提举韩综。他到了邕州之后一直都是在如和县和新开的甘蔗田里忙碌,榨糖季过了之后才回到提举司,算是有点空闲。

    同提举听起来好像与提举差不多,实际上却是正儿八经的副手,与通判与知州这种双长官的情况根本不能比,彻彻底底的是徐平属下。从两人的官阶也可以看出来,虽然徐平只是比韩综早一届的进士,但年年晋升,两人在官阶上早已拉开很大距离。再者韩综是徐平同年王素的外甥,这人做人也谨慎,对徐平一直恭谨,公事上处处以属下自居,私下与徐平相处则自居晚辈。几个月的时间接触下来,两人相处得很融洽,徐平轻松很多。

    旁边坐着的是知寨陶秉中,一个官位在小使臣的武臣,实权不大,与徐平的关系也没别人密切,平时比较低调。

    陶秉中的身边,坐着如和县县尉黄天彪,他的职位更低,不过今天却是意气风发,红光满面,左右顾盼之间得意神色丝毫不掩饰。

    秀秀在人群外面转了一圈,也挤不进去,回到牛车边对段云洁道:“官人只顾自己,早早就到里面坐着,却不管我们只能在外面乱转!”

    段云洁笑笑:“今天什么日子?他是地方长官,多少事要做,哪里还有时间还照顾我们?左右不差这一会功夫,慢慢等就是。”

    “我是气不过,这样等到我们到放生池边,热闹早过去了,我们放生那些鱼也没人来看,多没意思?”

    段云洁摇头:“想看热闹?你到牛车上站着不就看到了!”

    秀秀无耐,只好重又爬上牛车,拉着刘小妹一起高高站起,看人群里面。

    “唉呀,那个不是黄天彪?他怎么那么得意?”秀秀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个黄天彪这才多少日子不见,长得越发富态,远远看起来就是个富家员外,哪里是从前与他们插科打诨的样子?

    刘小妹拉拉秀秀,指着放生池边道:“你看,那里整整三大车,上面都插着‘黄’字的旗,只怕就是那个黄天彪放生的水族。这样规模,比提举司官家放生的都不差了,怪不得他这样得意!”

    秀秀看了看,果然是这样,而且黄家的三辆车上面都是大桶,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异样鱼类。这个黄天彪,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敢跟家争风头了。

    正在这个时候,小沙弥朗声道:“吉时已到,师父已念过经文,禀过菩萨,正是放生的时候!”

    说毕,在智云和尚身后坐下,跟着低声念起经文。

    谭虎听见,急忙上前点起香,烧过纸,请徐平上前来拜。

    徐平带着太平寨的几个官员香案前拜毕,谭虎把卷轴递过来,徐平接过,展开卷轴,恭恭敬敬地读了祝文。

    这祝文是徐平写的,很是费了他不少心思。他先前读书,一心朝着考进士用功,这些常见文体实在并不精通,只好照着前人做的祝文硬仿下来,又请段云洁润色过了,才不至于让人觉得鄙陋。

    祝文念罢,又是一番焚香烧纸的仪式,才有随身军抬着大桶来到池边,由徐平扶着桶把第一批鱼倒进放生池里。

    这一桶都是一尺多长的金色鲤鱼,大小均匀,样子华丽,凑齐整桶并不容易。鱼倒进池里,围观的人群一起喝彩,站在池边的人也纷纷把手里的鱼在池里放生,一时热闹非凡。

    剩下的鱼就不需徐平动手了,谭虎带着手下一桶桶向池里倒,到那几桶百年寿龟更是一只只高高举起让周围的人看清楚。

    徐平坐在椅子上,看花色繁多的鱼类在池里重获新生,内心里竟平空生出一种喜悦。若说以前日子,他吃的这些水族可着实不少,在他前世这些很多都已经濒危,甚至已经灭绝,想吃也吃不到,这世有了机会当然要大快朵颐。有前世的教育,他也不信什么放生祈福的说法,不过是碍于身份必须参加这种活动又不能丢了官家脸面罢了。但此时受周围的气氛感染,各种各样的水族生物被放进池里,它们的喜悦竟然映进了徐平心里。

    谭虎放生罢提举司准备的鱼类,其他有身份的人纷纷站起来,带着家人放生自己准备的。

    黄天彪慢慢起身,左右看了看,招了招手,大着嗓门道:“儿郎,把咱家的车推过来,好好向菩萨表表心意!”

    他手下的依然是那些族人差役,早已等得不耐烦,听见吩咐,把车推到池边,一个爬到车上,搬起一个大水桶,高声叫道:“五斤重金色鲤鱼十对!”

    口中喊完,连连向放生池里倒了五桶鱼。原来这鱼太大,一桶只能放一对,整整装了半车。

    李二郎在池边看得目瞪口呆,直倒黄家的人倒完了,才转头对身边的妻子和林业一家道:“看看,看看!我说什么来,大员外家放生都是这样,几斤重的金色鲤鱼倒下去才是气派!”

    说完,搬起身边的水桶,把里面的鱼倒进池里,口中高声道:“蔗糖务李二郎,金色鲤鱼两对,敬拜菩萨!”

    (今天节日啊,昨天欠的只好明天再补了,见谅了——)

    有放生罢了的人开始向人群外面走,有的是有事回家去忙,没事的则到外边寻个高处看热闹。今天是纪念菩萨的慈悲日子,不好在里面占着地方让外面的人进不来,人们把平日的戾气都收了起来。

    有人让出位置,秀秀三人才好不容易挤到池边,那边黄天彪才刚刚放生结束,几个族里差役昂头挺胸站在车边,等黄天彪过来说话。

    黄天彪弹弹身上的新绸缎衣服,缓缓走到车边,四下看了一遍,才伸手入怀取了一叠文书出来,高声道:“今天大好日子,菩萨慈悲,我办这几车上好渔获,也向菩萨表明咱是个礼佛的人!”

    那边两个和尚已经念经完毕,听了黄天彪的话,小沙弥低声对智云法师道:“这个夯货就是个土财主,明明是来显摆了,说什么礼佛!”

    智云法师轻念句佛号,对小沙弥道:“出家人戒事非!”

    小沙弥不敢再说,表情却是不服。

    黄天彪弹了弹手里的文书,接着道:“单单放生几车鱼鳖可显不出咱到底有多心诚,我这里还备下了五道度牒,舍给法师,才是真善人!”

    说完,把手里的度牒向智云法师师徒扬了扬。

    智云法师一时怔住,小沙弥咳嗽一声才清醒过来,忙高宣佛号:“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有此善举,日后必富贵终身!”

    黄天彪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破费这么多不就是求个富贵!”

    小沙弥早已激动得坐不住,这里他是第一个跟智云法师的,有了空白度牒那还不捷足先登,从此成为有编制的和尚了!

    见法师点头,小沙弥噌地就蹦了起来,一溜小跑到了黄天彪身边,不住口地念着佛:“施主一看就是大善人,必终生富贵,终生富贵!”

    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全忘了自己刚才还腹诽不已。

    见小沙弥眼巴巴地向自己伸着手,黄天彪把手一收,瞪着眼道:“怎么是你这个小和尚来?我还有事情要与大和尚说呢!”

    小沙弥悻悻地收回手,双手合十:“施主这边请。”

    黄天彪点头:“这还差不多。”

    一边说着,一边随着小沙弥向智云法师走去。

    秀秀在池边看见,哼了一声:“这个黄天彪,自从有了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现在这个样子,明明是个员外,哪里还像个朝廷官员!”

    段云洁笑笑没说话。徐平知道黄天彪这样不是办法,正在想方设法在蔗糖务里给他谋个闲职,作为他安身立命的地方,也省得别人闲话。

    李二郎满眼羡慕地看着黄天彪走到智云法师身边,不由赞叹:“人的富贵果然是从娘肚子里带出来的,这位黄县尉原先不过是个蛮人小头领,虽然也管着几个族人,却吃不好穿不好。自从纳土做了个小官,就一天好似一天,如今竟然成了邕州数得着的富贵员外,再大的蛮人首领也及不上他!”

    李二嫂一边帮着林阿彭放生各种鱼虾,一边没好气地对丈夫道:“你不用看着别人眼热!不听人家说,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现在不是在家里,没有地没有产业,有力气没地方使。如今在蔗糖务,出一分力气就有一分钱领,你只要好好改了自己毛病,不再去赌,肯出力气自然也有自己的一份富贵。一样都是做活计,你怎么总比不上林大哥?还不是怪自己懒!”

    听见妻子埋怨,李二郎不敢接话。讲良心话,在蔗糖务里他够卖力了,可身边有一个林业,自己怎么也比不上,只好任婆娘讲几句。

    铁锤和巧娘两个蹲在池边,一起提着小桶向池里缓缓倒着自己捕的小鱼,看它们在水里欢快地摇着,一起开心地笑。

    他们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从福建来到邕州也有两年,早已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在邕州不会再饿肚子,不用再眼馋别人的玩具,还有学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快乐地成长,不用再重复父辈的生活。

    秀秀提着小水桶,小心翼翼地来到池边,缓缓地把鱼倒进池里。这都是一些小鱼,五颜六色,奇形怪状,各种各样的都有。

    一边倒,秀秀一边摇着头对身边的刘小妹道:“可惜,官人那边还是没有忙完,不能过来看看我准备的这些好鱼。多好看!”

    刘小妹忍住笑:“官人怕是没这个兴趣,这都是你小女孩儿的心思,官人哪里会明白?”

    “难不成你不是小女孩儿?”秀秀话一出口,才想起来,“唉,忘了你过几天就与高大哥成亲了,再不是女孩儿了——”

    刘小妹微微笑着,脸上泛着红晕,帮着秀秀。

    一小水桶倒完,秀秀和刘小妹起身,却发现段云洁站在车旁,正愣愣地看着远处,眼神有些迷离。

    秀秀刚要问段云洁看什么,刘小妹轻轻扯了扯她,指指段云洁看的方向。

    “申峒主——”

    三个字一出口,秀秀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段云洁与她们两个心里藏不住话的小女孩不一样,心思重,可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作为徐平一手扶起来的蛮人表率,申峒这几年飞速发展,下边的产业基本与蔗糖务融合到了一起,是地方上得到利益最多的地方。蛮人地区一切都还很原始,有了钱就有了一切,包括土地,包括人口,申峒的实力早已超过了大多数的土州,就连申姓在几年时间都成了大姓。

    申承荣也再不是当年去如和县见徐平时的寒酸样子,一身绸缎,穿得光鲜亮丽,与黄天彪有一比。实际上他现在也正如黄天彪一般,大多时候心思都放在了做生意上,太平寨外围几个蛮酋合起来的生意,他和黄天彪都是占份额最大的。至于峒里的事务,早已经完全交给长子,不操那心了。

    阿申被黄从贵掳走,一直在大山里的几个土州里转来转去,怎么也要不回来,申承荣也没脸与段方见面。这两年段方步步高升,申承荣巴不得认了这门亲戚,却一直没有机会。段云洁由父亲一手养大,比谁都明白他的心思,明明知道申峒是自己的外祖家,却只能远远看上一眼。

    与黄天彪一般,放生罢了,申承荣也舍了一道空白度牒给智云法师。见黄天彪这么长时间还在那里与两个和尚说个不休,申承荣心中好奇,走了上去。

    见申承荣拿着空白度牒走来,黄天彪恨恨地道:“申峒主,度牒可不要给这两个和尚,他们贪心得很!真真要气死我!”

    申承荣奇道:“怎么了?黄县尉,难道他们还另外收钱?”

    黄天彪一怔:“那倒不是,不过折扣打得太厉害!”

    见申承荣不明白,接着道:“你说说,我舍了五道度牒,要度族里四个人来跟着做和尚,他们偏偏说只能度两个人,生生打个对折,这生意怎么做?”

    听了这话,申承荣苦笑着摇头。黄天彪这两年生意做多了,满口的都是生意经,开口打对折,生意上这如何能忍?

    可这种事情能做生意吗?现在人家就两个和尚,你一下就要度四个自己的族人,金光寺不成了黄家的家庙?

    几个大户放生结束,时间已经不早了,人群开始消退,很多人便在旁边的店里吃点酒菜,填饱肚子下山。

    两家酒铺赚得盆满钵满,主人笑得合不拢嘴。好在有了前些日子与居士的争执,他们长了个心眼,今天全部是素菜,免得再起纠纷。

    茶铺棚子底下,丘娘子拿出几文钱放在桌子上,对一边的刘大虎道:“好了,人群慢慢散了,我们也去放生敬菩萨。”

    刘大虎站起身,有些不耐烦:“这时候才去,热闹都没得看了!”

    “本就是来敬菩萨的,诚心敬意,你看什么热闹?”

    听了丘娘子的话,刘大虎撇了撇嘴。菩萨是哪个,他刘大虎可不熟,几条鲤鱼自己吃了多好,偏偏买了要放回水里,这菩萨也是无聊得紧。

    丘娘子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抬步向前走去。

    自己选的就是这么个货,菩萨面前,能报怨什么?好也罢坏罢,日子只能这么将就下去,没了刘大虎这块招牌,她又凭什么太平寨开店?

    女人信佛得多,丘娘子这种身世尤其虔诚,她可以不相信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包括与自己同床共枕的那个男人,对佛祖菩萨却是深信不疑。我今生做牛做马,只为换来世的一生富贵荣华,谁还能给她这种安慰?

    逆着人流来到湖边,丘娘子默默念了一段经文,才示意刘大虎。

    刘大虎早等得不耐烦,提起水桶,把里面的几条鲤鱼倒进了池里。心中暗暗嘀咕,这小小池子,今天不知道被放进了多少大鱼,如果晚上到里下上一网,啧啧,顶得上左江渔夫一个月的风里雨里。

    倒罢了鱼,刚要转身,丘娘子咦了一声:“那边不是你的妹妹?既然遇见了,不如上前打个招呼。她下月出嫁,我还准备了几件首饰。”

    刘大虎却有些心虚,自从上次把妹妹骗回忠州,差点送了她的性命,他就再不敢与妹妹面对面。

    丘娘子叹了口气:“终归是一母同胞,莫不成就这样一辈子不再往来?她好事临近,许多礼节都少不了你这个做哥哥的,不趁这个机会把以前的心结解开,以后她成亲生子,就更加没有机会了。”

    刘大虎知道丘娘子说得对,心里却还是畏惧,缩了缩脖子道:“就是要去见,我们也再等一回,现在人多,她哪里抽出身子。”

    “磨磨蹭蹭,我们店里关着门,一天要少多少生意?还是快些去把话说开,我们好回去开门做生意。”

    刘大虎道:“女人就是小肚鸡肠,今天满城都来放生,哪有生意做?唉对了,你说姚主管既不来放生,却又请了假,鬼鬼祟祟做什么勾当?”

    “哪个管他?全靠了他,我们才有了今天日子,就当看不见吧——”

    丘娘子叹口气,也忘了刚才说的话,与刘大虎一起走向茶铺。明知道姚主管一帮人在做违法犯禁的事,贪图享受,却鼓不起勇气去告发。全靠着刘大虎有高大全这个靠山,即使以后被牵累了也有退路。

    太阳升到半空,开始热起来,池边坐着的几位官员渐渐不耐烦。

    徐平看人群变得稀疏,对身边的韩综道:“时候差不多了,不如我们便散了吧,等到这个时候,对菩萨的心意也到了。”

    韩综恭声道:“上官说得是。”

    刚站起身来,远处高大全急匆匆地赶来,到徐平面前叉手道:“官人,我那里已经准备好了,明天就可以动工!”

    徐平点点头:“你来得正好,我对智云法师也有话说。随我来,去与法师说一声,今天便到这里了。”

    那边智云法师见徐平起身走向自己,急忙迎过来。他与黄天彪讨价还价半天,有申承荣在一边帮着,好说歹说,才让黄天彪答应只度他两个族人,但要饶另两个族人跟着修行,度牒以后再想办法。

    智云法师几十年修行,哪里做过这种商贾之流的事情?这一番谈判,急得他一脑门子汗,阳光下光头闪闪发亮。

    黄天彪还是有些不满意,对申承荣嘟嘟囔囔,怪他不帮自己。

    迎到徐平面前,智云法师唱声佛号:“阿弥陀佛,老衲怠慢!”

    “法师出家人,不必拘于俗礼。”徐平回礼,指着高大全道,“刚才我这位手下过来回报,修路的事情都已准备妥当,明天就可以动工。”

    “阿弥陀佛,施主有心了!”

    老和尚一口一句弥陀佛,徐平听得不耐烦,向他告辞。

    智云法师急忙拦住:“官人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去?老衲那里准备了一餐素斋饭,无论如何要赏光吃过了再走。”

    徐平哪有心情上山去吃斋,再三推辞。奈何老和尚死了心,拉住徐平的袖子怎么也不让走,一定要几人去他草庐坐上一坐。

    徐平没奈何,心道这老和尚莫不是怕饭菜放不住,吃不了要变馊?耐不住智云法师的殷勤,只好答应下来。

    带着太平寨的几位官员和随身军士,随着智云法师走了几步,徐平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到了山脚下才想起来,问智云法师:“今天是纪念菩萨的日子,怎么一直不见黄居士?”

    智云法师叹了口气:“事不凑巧,昨天有钦州客人带了话来,黄居士有急事要去处理,无缘参加今天的放生大会,却是福薄!”

    说完,还连连叹气,看起来甚是可惜。

    而此时左江的一艘货船上,黄玮看着面前的方姚两位主管,以及另外几位精壮汉子,面色凝重地道:“多少银钱都已经撒出去了,事情成与不成,只看今晚!诸位切不可有一丝马虎,只要今晚这件事事做下来,就为你们搏来了一生富贵!使不完的钱,做不到头的官!”

    没有风,货船上没有挂帆,在左江上顺流而下。¢£頂¢£点¢£小¢£说,

    想起将要做的事,不由得心里紧张,一个精壮汉子用微微颤抖的声音问黄玮:“员外,这般大事,难道只有我们几个人?”

    黄玮冷冷看了他一眼:“你操这个心干什么?姚主管和方主管在太平寨经营了这些日子,所有事情早就安排好了,你听吩咐做事就是!”

    见黄玮面色不善,那汉子缩了缩头,再不敢吭声。

    船舱里一下静了下来,只有夏日的阳光照在船上,毒辣辣的,把船舱里烤与像蒸笼一样。

    刘大虎与丘娘子在茶铺坐着,喝光了主人家一大壶水,太阳起来,热得像蒸笼一样,水在体内也存不住,变成了一身臭汗。

    人群渐渐散了,秀秀三人要等徐平,百无聊赖地在池边玩水。此时池里大鱼小鱼都快挤不下了,在她们不远处扑腾扑腾地撒欢。

    丘娘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对刘大虎道:“人都散了,你妹妹那里也没什么事情,不如我们现在过去。”

    刘大虎还想推托,丘娘子却懒得再理他,只顾站起身子,向池边刘小妹她们几个走去。刘大虎无奈,只好懒洋洋地跟在后面。

    到了池边,丘娘子行个礼,未语先笑:“妾身丘娘子,与忠州的刘大虎搭伙过日子,听说小妹过几天要嫁人了,过来恭贺一声。”

    段云洁和秀秀一起看着刘小妹,拿不定主意怎么对待这人。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刘小妹看了看丘娘子,勉强回道:“有心了。”

    刘大虎这才从丘娘子身后绕到前面来,陪着笑对刘小妹道:“恭贺妹妹大喜,这等大事,怎么不跟哥哥说一声?”

    刘小妹冷冷看了哥哥一眼,扭过头去,话也不回他。

    刘大虎讪讪地笑:“妹妹都要嫁人了,怎么还是这样脾气?”

    秀秀看见这个刘大虎就不顺眼,气鼓鼓地道:“你这个做哥哥的卖妹妹,良心坏死了!刘小妹姐姐不会理你了!”

    刘大虎可不敢招惹秀秀,一边陪着笑,一边向丘娘子身后躲。

    丘娘了叹了口气:“秀秀小娘子,那些过去的事情,何必再提?”

    秀秀道:“怎么不提?他害一次,就会害第二次,还有第三次!这种人,趁早离得远远的,免得再被他卖了!”

    丘娘子陪着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在忠州的时节,刘大衣食无着,又被一帮狐朋狗友教唆才会做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情来。俗语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现如今,我们在码头边开一家小店,天天有银钱入账,不愁吃不愁穿,他断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胡来了。”

    秀秀别过头去:“任你说得再好听,哪个会信!”

    丘娘子又叹一口气:“他们骨肉亲情,再大的仇,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放下了。小娘子也有兄弟姐妹,骨肉分离,应该知道有多么凄凉。”

    秀秀听了这话,闭了口不再说刘大虎。她来到邕州已有四五年,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家里,尤其是弟弟虎子,现在也学会了写字,几个月一次的家信现在都是由他执笔。说起骨肉,秀秀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会因为什么事情不理弟弟,那是死了也斩不断的浓浓亲情。

    说通了秀秀,丘娘子又对段云洁道:“这位姐姐,也帮妾身劝一劝小妹,以前大虎有千般不是,妾身代他陪罪了。”

    段云洁淡淡地道:“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劝?他们兄妹的事情自己都心里有数,外人总是说不上话,插不上手。”

    丘娘子脸红了红,神情怏怏。段云洁话里有话,显然指丘娘子与刘大虎并没有成亲,其实也是外人,闲操心。

    但已经到了这里,总不能半途而废。丘娘子是个精明人,知道自己现在的富足生活终归是在沙丘上建塔,根基不牢,不知什么时候就塌了。要想以后的日子平安无事,必须牢牢抱住高大全这条大腿。

    整理了一下心情,丘娘子又对刘小妹道:“小妹,你过些日子就要嫁人,我打了几件首饰,也是一番心意,望你不嫌弃。”

    刘小妹看也不看丘娘子,冷冷地道:“有心了,我不要你的首饰!”

    此时太阳升到当头,火辣辣地热,刘大虎躲在一边,先前出的一身臭汗很快被烤干了,直觉得身上的皮都要裂开,心里早就焦躁不安,听见刘小妹的话,不由犯起浑来,扯着嗓子道:“如今你攀上了高枝,看不起我这个哥哥,百般嫌弃,亏我腆着脸来认你!想当年,爹娘去得早,你路也不会走,我怎么背着你放牛把你养大?女生外向,你就记得我猪油蒙心做的那两件错事,却不想没有我拉扯,你怎么能长得这么大?怎么去嫁人?罢了,你既然不认,我也不在这里让你看着笑话,只管自己嫁人去享富贵!却不想这样大事,没个娘家人给你撑场面,不怕别人笑话!丘娘子,我们走,不在这里求人!”

    说完,伸手就拽住丘娘子,赌气向回走。

    刘小妹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湖面,眼里不由泛起泪花。兄妹两人互相帮扶长大成人,又怎么可能全是仇怨?爹娘去得太早,刘小妹路都不会走,小的时候全靠哥哥一手抚养,十岁出头的刘大虎也没少吃苦。等刘小妹长大了,哥哥也学坏了,换过来她帮扶哥哥,又是吃尽了苦头。

    恩恩怨怨真能算得清?难不成真就一世老死不相往来了?

    柳枝轻拂着水面,没有什么风,在烈日下也显得懒洋洋的。

    货船靠了码头,黄玮出了船舱,左右看看,正是最热的时候,江边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转身问跟出来的方主管:“你货场里安排好了人没有?”

    方主管恭声道:“小的跟那个田二说好了,他今天不出门,替我照看货场。这人虽然不堪,就是贪财,应该不会误了事。”

    黄玮点头:“好,我们就先到你货场里去!”

    方主管答应,当先下船,带着众人向不远处的货场走去。

    码头附近,总是有许多这样的货场,给客人寄存货物收取费用。开的大的房屋仓库成片,日进斗金。方主管的货场自然没那个规模,只是露天圈了一片地,围了篱笆,里面建了一排五间竹屋。

    到了货场里,却发现里面已经有五十多个客人,全部都有马,好像是一个不小的马帮。

    田二带着两个小厮正忙得不可开交,见到方主管回来,上来一把拉住:“哥哥,你可算回来了!谁能想到这么个日子,竟能接到如此大的生意,兄弟我实在是照应不来,你赶紧去与他们主人谈!”

    方主管笑道:“放心,我自有主张。好了,这里有我照应,你尽管去忙你的吧,你这一天也是累了。”

    田二听了这话,才算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跟着过来的黄玮和姚主管几个人,问方主管:“这些人是你们两位的朋友?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都是原来在钦州认识的熟人,刚好路上遇见他们来到这里,便带回来叙叙旧。客人我们自会招呼,你不需费心。”

    听了方主管的话,田二将信将疑,心说哪里这么巧,一下就带这么多人回来?不过这货场里他只是挂名,白得利息,也懒得管方主管搞什么鬼,随便客气两句便回层里歇着了。

    看着田二进到屋里,黄玮对身边的一个汉子冷冷地道:“你把这人给我看紧了,不许让他走到外面去!”

    那汉子点头,摸了摸腰间的尖刀,到房子外面扯了一条凳子坐着。

    安排罢了田二,黄玮才与方主管一起走向马帮客人。

    到了不远处,坐在地上休息的几十人里站起一个瘦小身影,把头上戴的遮阳的范阳笠掀起来,对黄玮笑道:“哥哥,你们怎么来得这么迟?”

    黄玮摇头:“船行得慢,我们怎能比得了衙内骑马?”

    那瘦小身形,赫然是许久不见的原忠州小衙内黄从贵。

    黄从贵走上前来,拍拍黄玮的肩膀:“哈哈,刚才我还担心你们路上遇到了意外,加了十二倍小心,见到哥哥就放心了!我们这么多人等得心焦,先派人去弄两桶酒来解渴!”

    黄玮转身吩咐姚主管,让他回店里弄些酒菜过来,让大家吃饱喝足了晚上才好做事。

    姚主管离去,黄玮又问黄从贵:“怎么我兄弟没有随着来?”

    黄从贵道:“要说你们读书人,满腹诗书,却只会作两首酸诗,真正做起事来就瞻前顾后,这也怕那也怕,能成什么大事?你兄弟因为前几年被姓徐的通判说过一回,不许他到邕州做生意,就生生怕到现在,躲在迁隆峒不敢过来。敢里像我,跟姓徐的是死对头,还不是大摇大摆地来了!”

    黄玮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衙内的豪气岂不是一般人比的?我那兄弟更不用说。不过话说回来,邕州地界曾经画图追捕过衙内,还是要小心些。”

    黄从贵挥挥手:“怕他个鸟!姓徐的敢到我面前,一刀砍了他!”

    黄玮陪笑两声,并不接黄从贵的话。这样一个头脑不清楚的糙汉,也只是被人支使着打打杀杀,现在用他,便由着他乱说。这家伙却不知道,这一应事情都是出自自家兄弟黄师宓的谋划,那才是真正的主脑,黄从贵这些人不过是随手用起来的卒子罢了。别说他一个有家难回的落魄衙内,就是在广源州,侬家也把自己兄弟待作上宾,倚外谋主。等到大事成了,自己兄弟到广源州去为官,一国宰相也在手里攥着,何必跟黄从贵这种人计较。

    太阳已经落到了西边的山头上,懒洋洋的,再没有了中午时候的霸道。∽↗頂∽↗点∽↗小∽↗说,暑气褪去,凉风起来,带着河面上水的味道,吹到脸上就让人精神一振。

    高大全带了两个徐平的随身军士,沿着左江边的大道一路走来。

    柳枝在微风中飘荡,各色船只在水面上匆匆而过,趁着凉爽,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躲了一下午暑气的小贩重新出现,沿街叫卖着各色吃食,还有人挑着新摘下来的荔枝,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

    聚集了近万人口的太平寨,短短的两三年时间里就有了大市镇的样子,其繁华热闹直追邕州。

    背着斜阳,高大全到了刘大虎的酒铺门口。

    门口靠在柳树上看街景的小厮见到高大全,急忙迎上来:“见过干办!”

    高大点了点头,问道:“主人家里今天可是有客人?”

    “有的,请的提举司里的几位小娘子,在后院吃了一下午酒了。”

    “带我过去!”

    小厮听了吩咐,急忙头前带路,引着高大全和两个军士进了门。

    到了后院,见到刘大虎和丘娘子依然陪着刘小妹几人,酒席还没散。

    丘娘子挪到了刘小妹身边,手里拿了几件金银首饰,正在给刘小妹一一试戴。刘小妹出身贫苦,平生惟一的贵重首饰就是高大全送她的一只金钗,还宝贝一样收着舍不得戴。现在金的银的戴在身上,竟觉得浑身不自在。

    另一边刘大虎已经喝多了,有点迷糊,口里乱八糟地不知道说着什么,也没有人理他。

    见到高大全进来,刘大虎眼睛一亮:“干办终于来了,过几天你就成了我的妹夫,过来一起喝上一杯!”

    高大全看看刘大虎的样子,皱皱眉头:“日后找个空闲时候,今天就罢了。官人见不到秀秀几个,让我来找,趁天黑前回去。”

    “急什么!”刘大虎猛地挥了一下手臂,“太平世界,就算晚上回去又怎么了?难不成还有人敢在太平寨撒野?干办来喝酒!”

    那边秀秀拿着丘娘子送刘小妹的首饰在身上比划,也正玩得兴起。她跟在徐平身边,金首饰是不敢戴的,徐平早已警告过她。此时有金禁,严禁民间销金为器,金首饰自然不许戴,民间朝廷管不过来,官员及其家属管起来可不会含糊。真宗朝时,连宫中嫔妃都禁服泥金首饰,处罚甚严。

    见乱成一团,高大全暗暗摇了摇头,对段云洁道:“官人嘱咐,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回寨里,今天便到这里吧。”

    丘娘子把首饰放在桌上,对高大全道:“就是再急,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干办来了,怎么不喝一杯酒?”

    说完,倒了一杯酒来敬高大全。

    高大全见刘小妹坐在那里并没有动身的意思,没办法,只好把酒喝了。

    这一杯酒下肚,就再停不下来,被刘大虎和丘娘子扯住,按在了凳子上。

    酒过三巡,高大全见天已黑下来,自己却还是不好动身,只好招了一个军士过来,让他回去禀报一声,自己几人晚一点才回。

    看兵士离去,丘娘子让小厮点起灯,重新又上酒菜。

    左江边的货场,黄从贵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干,碗“啪”地摔到地上,吼道:“天色黑了,不去干来,还在这里等什么!”

    方主管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强忍住没说什么。这位黄衙内口无遮拦,肆无忌惮,极让人讨厌。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做的又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事情,黄从贵却不断大吼大叫,完全不知收敛,让身边人跟着提心吊胆。

    黄玮看看天色,低声问方主管:“大半个下午了,房里的田二一点动静都没有,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不用管他,那人睡着了像个死猪一样,没人叫是醒不过来的!”

    听方主管这样说,黄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高声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这就去办事。记住了,今晚的事情牵扯不小,办好了人人有赏,若是办不好——”看了众人一遍,声音一下低:“那就早早准备后事!”

    这句话说完,人群鸦雀无声,气氛一下凝理起来。

    黄从贵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今晚的人大多都是他从忠州带出来的亲信,结果却是黄玮一个外人发号施令。

    懒洋洋地站起来,黄从贵道:“黄员外何必说得这样吓人,不过是去劫点东西,不是打听过了没什么人守着吗,担心什么!”

    黄玮沉声道:“衙内说的是,不过这里与太平寨只有一江之隔,如果事发,寨里的兵马很快就能追出来,那时就麻烦了!”

    “有我在,包你没事!”黄从贵大咧咧地道,“在这一带,哪个敢不给我们忠州几分面子!只要不进太平寨,那就平平安安!”

    方主管在黄玮身后低哼一声:“好像忠州还在他手里一样!”

    黄玮咳嗽一声,让方主管不要说话,对黄从贵勉强笑笑:“衙内有如此把握当然是好。天色不早了,我们上路吧。”

    这边黄从贵一行人收拾,整理马匹,那边方主管到了房子外面,听听屋里动静,掏出一把锁把门锁了,对看门的人道:“你们两个守在门外,如果里面人出来,只管取了他性命!我们走后,你们顺便盯住货场,不要让人进来。”

    吩咐完了,方主管随着黄玮,跟黄从贵一行人出了货场。

    金光顶山下,临时搭起一排草屋,高大全手下修路的人便住在这里。因为还没有动工,人没住齐,只有六个人在这里看守物资。

    借着灯光,两个守卫喝着酒打发夜晚漫长的无聊时光。另外有两人在巡逻,还有两人在休息,夜半的时候他们换班。

    这几年邕州风调雨顺,政通人和,连违法犯罪的人都少,整个社会都沉浸在一种安静祥和的气氛中,人慢慢都开始懒散下来。高大全手下这些修路的,大多都是福建路的更戍厢军除了军籍,留在蔗糖务的,两年好日子一过,他们也没了军人的气概,也没了以前在军中的警觉。

    已到下旬,月亮要到后半夜才升起来,此时天空中繁星点点,却照不亮大地,到处都是漆黑一片。

    巡逻的周昆听到远处传来轻轻的沙沙声,对同伴钱三郎道:“三哥,你听是不是有人过来?我们一起去看看。”

    钱三郎闷声道:“这个时辰,哪里还有人!深山里面,豺狼虎豹可少不了,小心遭了祸害!我们不要离开灯光照到的地方!”

    听钱三郎这么说,周昆闭口不敢再提。虎狼倒还罢了,他们这里有六个人,那些猛兽又不是傻子,不敢来招惹。就怕不是虎狼,而是什么毒蛇,一口咬上不小心就结果了性命,找谁说理去。

    来回走了几趟,声音却是越来越大,周昆皱起眉头,只当没有听见。

    一阵山风刮过,周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猛一抬头,却发现一个身影在不远处一闪而过。

    “三哥,不是野兽,真的有人!”

    这一声喊,把闷头走路的钱三郎吓了一跳,停在原地,打一个愣怔,四处看看,却没发现动静,闷声对周昆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乱喊什么!这样黑的天,路都看不清楚,哪里会有人来!”

    话声刚落,一个人影从暗处窜出来,手中钢刀一送,捅中钱三郎腹部。

    钢刀入腹,那人抬起一脚把钱三郎踢倒在地,顺势拔出钢刀。

    钱三郎捂着肚子,鲜血不住地从伤口涌出来,多年从军的经验,知道自己已经命不久矣。在地上抬起头,费力地说道:“真的有人——”

    一句话没说完,头一歪,已是丢了性命。

    这一下如电光火石一般快,周昆反应过来,钱三郎已经倒地。

    隐约看到钱三郎腹部的鲜血,周昆猛打一个激灵,懒散一扫而光,军队中多年养成的本能重新回来,手中朴刀猛地向身后一挥。

    这一刀虽然砍空,却听见黑影里有人“咦”了一声,却是恰好逼退了这个准备偷袭的人。

    借着挥刀,周昆转过身子,高喊道:“有贼,备战!”

    随着喊话,大步后退,向身后的伙伴靠拢。

    正在喝酒的两人听见声音,把桌子一脚踢倒在地,顺势拎了倚在桌旁的朴刀,在灯光下背靠背站定。

    周昆退到两人身边,与他们靠在一起,沉声道:“不知道贼人有多少,钱三郎已丢了性命,起狼烟!”

    睡觉的两人被惊醒,正从屋里钻出来,见了眼前情景,惊问一声:“有贼?多少人?”

    “有贼,不知多少,起狼烟!快!”

    听见有贼,两人就清醒过来,一个去取朴刀,一个拿枝火把奔向柴堆。

    “直娘贼,这帮杀才倒是警惕!暗里不好下手了,都出来,真刀真枪与他们拼一场!我不信儿郎们拼不过这些贼厢军!”

    黄从贵从黑影里跳出来,挥着钢刀指着灯光下的几人大骂。

    黄玮慢慢走过来,沉声道:“不可恋战,带人过去把点狼烟的杀了,剩下的乱箭射死,拿了东西就走!”

    黄从贵回头瞪了黄玮一眼,好在这次没有烧昏了脑子,回身一招手,点了七八个亲信,举着刀枪扑向拿火把的人。

    为防起火,烽烟柴堆离草房有一段距离,点火的人还没到,就被黄从贵带人堵住。见事已不可为,守卫咬了咬牙,把手中火把高高抛起,扔向柴堆。

    黄从贵早就盯住了看着,跳起来用手中刀把火把打落,奔过去用脚乱踩,口中骂道:“杀才,敢在我面前玩花招!今天你就是一个死!”

    那名守卫暗暗叹了口气,转身与同伴汇合,随手取了一根哨棒在手里。

    周昆看看周围,沉声道:“我们杀过去,无论如何得把狼烟点着了,不然今夜我们只怕难逃性命!”

    其他人一起应声是,结成阵势,慢慢移向柴堆。

    正在这时,暗影中的黄玮高喝一声:“放箭!”

    夜未深,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山间小路上只有斑斑驳驳的微弱星光。

    黄从贵得意洋洋,对身边的黄玮道:“我早就说过,这是手到擒来的小事,我忠州在这一带纵横多少年,几十人出马,还收拾不了几个厢军!”

    黄玮阴沉着脸,由方主管扶着,一言不发。

    黄从贵又道:“那几个杀才,也是狠人,都被射成刺猬一样了,竟还不死,反砍了员外一刀。员外,你这一刀不碍事吧?”

    边说着,黄从贵转身用夸张的表情看着黄玮。

    黄玮沉着脸冷哼一声:“没伤筋骨,死不了!”

    “哎呀,谢天谢地!要是员外出了意外,我们这一趟就是成了也是得不偿失,我回去可怎么向你兄弟交待!”

    黄从贵话里貌似关心,可谁都能看出来他在幸灾乐祸。

    两伙人虽然合作,但根本上也不是一路人。黄玮和黄师宓兄弟是广源州侬家谋主,一切利益都系于广源州身上。黄从贵则是本地土酋,与侬家没什么渊源,侬家真的在邕州坐大他也没什么好处。

    这几年黄从贵一直活得滋润,就是因为左江一带的土酋在邕州官府、广源州、交趾三大势力的挤压下,需要这么一个人物替他们发声。这些人几百年来代代相传做惯了土皇帝,对保持自己的**性看得最重。而三方大势力不管哪一方占据上风,都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如今徐平在邕州扩展的势头太猛,土酋们便就向交趾和广源州方向靠,使邕州官府没有精力对付他们。

    作为大宋属下的羁縻地方,土酋们不敢明着来,黄从贵这样一个与徐平闹翻的地方大族就显出价值来。凡是与交趾和广源州合作的事情,都由黄从贵出面,等到邕州官府问起来,土酋们可以推得一干二净。

    借着星光,一行人返回草市。此时草市里还是人来人往,为了避免被人看出行藏,他们在镇外上船,借货船返回货场。

    众人上岸,方主管先扶着黄玮在凳子上坐下来,急忙跑到房子前面,低声问一直守着的两人:“里面有没有动静?”

    “没有,里面那个田二好像死了一样!真是奇怪,一下睡这么长时间,田二上一世没睡过觉?不说吃饭喝水,便溺也能憋住。”

    一人说着,一边摇头。

    方主管脸色一沉:“不必管他!事情已经做完,你们两个进去,取了田二这厮的首级,尸体扔到江里去,免得泄露我们行藏!”

    听见吩咐,两人拔出带的尖刀,不以为意地问方主管:“要杀怎么不早杀?害我们白白在这守了半夜!”

    “原本怕出了意外,还有用到他的地方。现在没用了!”

    方主管嘴里说着,掏出门锁的钥匙交给两人。

    取了钥匙,一人当先上前抓住锁,对另一人道:“门一开,你跟着就冲进去,乘那小子在梦里了了他的性命!”

    说完,用钥匙开了锁,轻轻把门打开。门开到一半,对另一人点了点头。

    另一人会意,提起尖刀举步就要冲进去。

    正在这时,门上突然传来一道很大的力量,猛地把门拽开。开门的人猝不及防,一下被拽倒在地。

    只见一个黑影从门里闪出来,一脚蹬在倒地人的头上,腿上用力,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来,用肩膀把另一人撞翻。

    见再没人再阻拦,冲出来的人不敢耽搁,拔腿向货场外飞奔。

    方主管吩咐罢了,便到黄玮身边照看他的伤势。乱箭把守卫的厢军射倒在地,黄玮以为他们已经毙命,迫不及待地上去查看库里货物,不成想蛮人的弓箭力量不足,全靠上面涂抹的毒药伤人,一时之间哪里能够取人性命?一个守卫没中要害,突然发难砍死了黄玮一个手下,又在黄玮腿上砍了一刀。

    看着黄玮腿上的伤口皮肉外翻,殷红的血里泛着白花花的肉,方主管直吸凉气,暗道一声侥幸。自己当时就在黄玮身边,好在挨刀的不是自己。

    正在这时听见动静,方主管抬头,就看见一个人影从房里出来,飞也似地奔向门口。夜色里看不分明,方主管还要为是自己的人,沉声喝道:“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地跑什么!”

    不想那人影也不答话,顷刻间已到货场门口。

    方主管回头一看,房子门口有两人正在地爬上起身,才反应过来,那黑影竟然是房里的田二!

    这一惊非同小可,方主管猛地站起身,向黄从贵一伙厉声喊道:“大事不好,快拦住出门的人!”

    回到货场,黄从贵吩咐手下把劫来的货物在马上装好,自己则和几个亲信坐在一边,取了中午剩下的酒来喝。

    听见方主管大喊大叫,黄从贵不耐烦地手中酒碗重重掼在地上:“你鬼叫什么!要引人来查我们吗!”

    方主管指着已到门口的黑影道:“那是田二,不是自己人,快去拦住!”

    黄从贵这才反应过来,把身边的酒桶一脚踢倒,蹦了起来,对身边的几人道:“随我去,宰了那跑出去的杀才!”

    等黄从贵带人追,田二却已经跑出了门。

    这一变故发生太快,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黄玮强忍着腿上的剧痛站起身,也顾不上骂那两个进房杀田二的手下,只是道:“都不要愣着了,快上去把人追回来!让他跑到提举司去,我们今夜可都出不去了!”

    黄从贵就是人再混,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不敢再与黄玮较劲,当下带了十几个手下,跟着出了货场。

    田二奔出货场,长出了一口气。转身看了一眼,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天刚擦黑的时候他就醒过来了,本是要出门找口水喝,刚到门口,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声音自己却不熟悉。

    这本来是常事,这里是货场,常有不认识的客人来。那一刻田二却不知怎么福至心灵,在门口停了一下,略听了几句外面人的话,吓得半死。

    原来外面的两人在门外坐得久了,无聊之下,取了中午黄从贵那边剩下的酒来喝着解闷,随口说着屋里田二的命运,无非是一个死字。

    听见这话,田二哪里还敢出门,只是不出声装作自己一直没醒,实际上一直躲在门后等待机会。直到门打开,这才出其不意窜了出来。

    世间的事往往都是这样,聪明的人以为自己算无遗策,老天爷却偏偏要跟你开一个玩笑。黄玮和方主管甚至姚主管从一开始都没在意田二,直接就把他看成了一个死人,没想到却正是在这里出了漏子。

    田二的那一步当然不是天什么天意,实际上方主管带黄玮回来,他心里已经下意识地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自己也没注意罢了。这些下意识的东西在睡觉的时候反而会变得清晰,一觉醒来,出于本能就门口等了一等。

    这一等,邕州就迎来了狂风暴雨。

    (今天只能这么多了,读者见谅,我已经尽力了。明天本书会迎来第一次推荐,我会尽全力改为两更,希望会有一个好的开始。)

    夜渐渐深了,月亮缓缓地从东方爬出来,悄悄地在山顶上露出半个头。街的行人开始减少,短暂的喧嚣正在褪去。

    听见门后传来的脚步声,田二左右看看,发现了不远处酒铺里还亮着的灯光,犹豫一下,还是向那里跑去。

    刘大虎这个浑人死了无所谓,丘娘子田二还是有些心痒,这次能拉她一把,说不定就能对自己以身相许呢。

    不等身后的人出门,田二拔腿向酒铺飞奔。

    到了附近,田二却没从正门进去,而转到了后院的小角门。他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为了拉别人一把,冒被敌人给堵住的风险。

    飞腿踢开角门,田二风一般跑进酒铺里的后园里,不顾方向,只管向着亮灯光的地方窜去。

    不几步到了亭子前,住脚猛一抬头,却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尤其是亭子边的两个徐平的随身军士,腰刀已经出鞘一半。亭子里的高大全站了起来,双肩搭在桌子上,像一只弓起身的豹子。

    只有刘大虎喝得醉眼朦胧,隐约看清是田二,有气无力地用手招他:“二哥来得好,过来也喝一杯!“

    田二懒得理他,见高大全带了军士在这里,松了口气,叉手道:“见过干办!货场里来了贼人,杀人放火,劫夺货物!原来与我们一起开店的方主管和姚主管都是贼人内应,我怕刘大吃了他们亏,特意过来知会一声。”

    “他们抢什么货物?”高大全沉声问道。

    “听说是金光顶那边修路用的火药。”田二犹心有余悸,“我出来的时候惊动了贼人,他们尾随追来了,我们还是先避一避,躲到提举司再说!”

    听见抢火药,高大全的脸色刷地就沉了下来,这可是抢到他头上来了。

    提举司的火药管制极严,原料都是分仓存放,等到用了才领出来拌到一起。配方管制更严,只有极少的几个人知道,这几个人从不外出,用的人领了原料到他们那里配制,他们拌制完成再发出来。至于哪种原料多了外人并不知道,他们有专门的仓库存放,时间到了再随新入库原料入库。

    再严的仓库也无法保证里面的货物不被冒领,但外人不知道配方,私下搞到原料也没用,所以抢火药,只能抢已经领出来将要使用的。

    高大全浑身紧绷,两眼瞪圆,沉声问田二:“他们有多少人?”

    “夜里黑漆漆的,哪个能看清楚?不过看一大片人影,怕不是有百十人?那些人都拿刀拿枪,干办虽然勇猛,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还是先走吧!”

    田二信口编着人数,只怕高大全不死心,只往多里说。

    高大全略一沉思,叫过一个兵士来吩咐道:“你领着这些人,从前门出去一直过江去提举司,记住路上不可停留!其他的人,随我去缀住贼人,只等兵马过来一起擒拿!”

    兵士叉手应诺,转身去扶刘大虎。

    刘小妹被段云洁拉着站起身来,对高大全道:“高大哥,贼人众多,你还是与我们一起回去吧,调了兵马再慢慢捉拿。”

    高大全勉强笑笑:“你不要操心这些事情,只管随着回去,其他的事情我自有主张,不碍事的。”

    刘小妹还要说什么,段云洁悄悄扯了扯她的衣服,小妹只好住口不说。

    男人公事上的事情,最好等主动开口问了女人再说上两句,不然会让男人左右为难,进而心生厌烦。这个道理刘小妹还不明白,她只是担心高大全,段云洁世事练达,比她就明白多了。

    看着刘小妹跟几个人一起随着那个兵士向大门走去,高大全抽出腰刀对剩下的两个兵士道:“随我走,一切听我吩咐。贼人众多,能不动手最好不要动手,我们只要缀过住贼人即可。记住,小心一些,不要恋战!”

    两人应了诺,跟在高大全身后走向小角门。

    到了角门边,高大全见原来的门已被田二踢坏,外面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有没人埋伏,把地上坏掉的门板提了起来。

    角门不大,刚好遮住一个人的身子,高大全把它作为一面盾牌,挡在自己身前,提刀猛地冲了出去。

    “人出来了,射死他!”

    随着一声慌乱的叫声,黑暗里射出来的箭枝带着撕裂空气的声音,叮叮当当地扎到门板上。

    蛮人弓箭都是打猎用的软弓,威力不大,别说射穿门板,有的甚至根本扎不住,碰到门板当地一声就栽到地上。

    高大全沉住气一声不吭,略一辨别箭枝来的方向,连跨几个大步,如同猛虎入羊群一般就到了弓手的面前。

    此时月亮初升,对面都看不清楚,只能认出一个大致的人形轮廓。

    高大全手起刀落,把自己面前的一人劈倒在地。

    一声惨叫,划破了夜空的宁静,就再无声息,就连箭雨也停顿下来。

    黑暗中的人吓了一跳,高声尖叫:“掌灯,掌灯!这杀才不怕射!”

    等灯掌起来,高大全已连杀三人,门板挡在身前,稳稳站住。

    “高大全,原来是你!”

    黄从贵站在煤油灯旁,瞪着眼睛张着大嘴,简直不敢相信。

    高大全冷冷地道:“原来是黄衙内,你还是真是不知死!”

    黄从贵左右看看,自己这边还有近二十人,胆气又壮了起来:“今夜且看看是谁死!就算你如狼似虎,我这些人一人一口也咬死你!”

    高大全冷哼一声,缓缓退到角门前,低声道:“你们出来吧。”

    躲在门后的两个兵士这才出了角门,一左一右站在高大全身后。

    “还有帮手!”黄从贵心突地跳了一下,跳着脚道,“放箭!放箭!先把那两个跟班的射死了再说!”

    随着话声,他身后的蛮人又张弓搭箭没头没脑地射了过来。

    灯光亮起,高大全看得分明,挥动手中门板只是扫了一扫,就把射来的箭枝扫到地上。偶有两枝漏进来的,都被身后两个军士打落。

    这些软弓的威力实在太小,与军队中的强弓硬弩相比一个天上一地下,根本形不成多少威胁。话又说回来,真是强弓,这些体质一般的蛮人也不能这样没头没脑地射,一两轮也就乏力了。

    看清楚黄从贵身边只有一二十人,高大全心中定下主意,低声对身后的两个军士道:“我冲过去,你们紧随在我身后,一定要跟紧了!”

    话一说完,高大全把门板举在身前,暴喝一声,猛地冲向黄从贵。身后的两个军士握紧腰刀,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啊呀,直娘贼,你个杀才又来冲我!”

    黄从贵怪叫一声,猛地转身躲到了手下人的后面,心犹咚咚跳个不停。

    第一次见面,就是被高大全猛地一冲,自己猝不及防,一举成擒。那次经历黄从贵刻骨铭心,尤其是后来被徐平和高大全折磨得生不如死。吃过那一次亏,黄从贵就下了决心,死也不能再落到徐平手里。

    吃过一次亏,黄从贵岂能不长点见识?自一认出高大全,他就打起了十二分小心,高大全一动他就跑。

    软弓射程只有一二十步,高大全步子又大,只是一眨眼就到了跟前。

    眼前不见了黄从贵,高大全抓住木板,向左斜横在身前,猛地向前一推,右手钢刀劈向身旁,一刀就劈翻了一人。

    与这些蛮人相比,身才长大强壮的高大全有如巨人,一推一劈,就已经把身边的人全部清光。

    黄从贵在人群后边看得心胆俱裂,励声喝道:“你们这些废物,一个个牛皮吹得震天响,用到的时候怎么都跟软脚虾一样,连一个人都挡不住!”

    一边说着,一边缓缓后退,双腿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窜进夜幕里。牙齿却不听话地上下不停地打架,黑夜里声音如此明显,在黄从贵的耳朵里越来越响,他快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两个军士紧跟在高大全身后,挺起手中钢刀,对准被高大全放倒的蛮人,直向他们心窝里刺去。两人都是多年从军,虽然没经过战阵,基本的训练却还是有的,不像黄从贵带的人那样没有章法。

    只是几个呼吸之间,人多势众,本来占尽优势的忠州残众就已经被冲散。夜色里有心眼活泛的偷偷溜走,有的躺在地上装死,惟一剩下的七八个围在黄从贵身边,已经成了待宰的羔羊。

    黄从贵已经被吓傻了,紧跟在他身边的一个亲信一直举着煤油灯,好像夜里的灯塔一般,指引着高大全追杀的方向,黄从贵竟然忘了让他赶紧扔掉。

    凉风从左江上吹来,带着柳枝清凉的气息,吹到高大全脸上。

    月亮升起来了,许多星星羞涩地躲了起来,天幕上一下稀疏了很多。天地间却变亮了,即使没有灯光,也已经能看清人的面目。

    高大全站住脚步,深吸了一口气。此时大局已定,黄从贵已经无力回天,虽说身边七八人还有人数优势,在高大全眼里却已不值一提。

    月光下,黄从贵想跑也没那么容易。

    “高干办,任你勇猛无敌,今夜却已大势已去,我劝你住了手吧。”

    正在这时,一个阴沉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高大全猛地转过了身。

    黄玮沉着脸缓缓走出角门,招了招手,姚主管在前,紧跟着是刘大虎、丘娘子、段云洁、刘小妹和秀秀,方主管带了十多人走在最后。∷頂∷点∷小∷说,

    刘大虎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竟然还未完全醒酒,嘴里骂骂咧咧的。

    方主管提刀架在刘小妹的脖子上,对高大全道:“干办,我知道这是你未过门的浑家,你若还不放手,我这一刀可就下去了!”

    刘小妹看着高大全,无奈地道:“高大哥,我们——”

    高大全摆手止住刘小妹,沉声道:“不要怕,万事有我!”

    刘小妹点点头,叹了口气,把头低了下去。今夜,只怕是要连累高大哥了。自己或许真的不该跟着哥哥回来。最近这几年,每次感念血肉亲情,回到哥哥身边,都会面临灭顶之灾。前几次都得贵人相救,这一次呢?

    看看一边还在迷迷糊糊的刘大虎,刘小妹的眼睛有些模糊。惟一可堪安慰的,这一次不是哥哥害自己,仅仅只是意外。可惜连累了其他人。

    高大全紧握钢刀,看着黄玮,沉声道:“要怎样你才肯放人?”

    黄玮道:“简单,今夜我们只是要货物,并不想与你为敌。干办只要让我们上船离去,人自然会放!”

    高大全道:“我怎么知道你会守信?”

    “不守信,干办会放我们走?应该是我信不过你才是!”

    高大全看着黑着脸的黄玮,没有吭声。

    秀秀一手牵着刘小妹,一手牵着段云洁,气愤地看着黄玮。她并不怎么害怕,或者说她已经忘记了害怕的感觉。自那一天她挟着小包袱进了徐家,在徐平身边这么多年,再没受过半点委屈。她有一种感觉,即使天塌下来了,官人也可以一只手托起来,把她护住,砸不到秀秀头上。

    强忍着没有出声,秀秀是看到刘小妹和段云洁不像自己这么镇定,自己要做她们的主心骨。刘小妹不用说,那副泫然欲滴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她有多伤心。她不是为了自己,她是为了拖累自己心爱的人伤心。一向冷静沉着的段云洁虽然面色没有任何变化,秀秀却可以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在秀秀想来,这次段姐姐肯定也是怕了,惟有自己能做她们的定心丸。

    秀秀却不知道,段云洁怕的是她秀秀,怕她一个小孩子看见这些打打杀杀,不知会做出什么来。与段云洁相比,秀秀终究还是孩子。

    “好吧,我答应。”沉默了一会,高大全终于开口,“但你先把其他人放了,不然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诚意?”

    听了这话,黄玮笑了起来:“干办这话说的,不是把我当孩子耍?哪个知道你会不会大义灭亲?只留下你未过门的浑家,你恼起来,不顾她的性命我们怎么办?汉高祖可是连亲娘都舍得!”

    “你当我高大全是什么人?”

    高大全的声音低沉,黄玮听着却像打雷一样,虽然是在夜里,他竟然觉得自己看到了高大全又目中射出的精光。不由心中一震,这个大汉竟然动了真怒,倒没想到他对这个蛮人女子竟然动了真情。

    黄玮勉强笑道:“干办自是情深义重,不过在下可不敢把命赌在这种事情上面。不过不放几个人你也不答应,这样吧,刘大虎和丘娘子——”

    说到这里,黄玮指着段云洁道:“还有这一人,我先放了,如何?”

    高大全摇摇头:“把那个小女孩也放了!”

    “放你的屁!这一个娇滴滴的美娘子放了我就如心头割肉一般,还想连这个秀秀一起放!你是木头脑子?”

    黄从贵偷偷溜到黄玮身边,过了这一会终于平静下心情。黄玮答应把段云洁放回去他就心里起火,高大全竟然还敢要秀秀。

    段云洁与母亲阿申并不太像,眉目间只是略微有些相似。与阿申相比,段云洁多了许多当年父亲段方的气质,温润如玉,实际上性子又刚强无比,与阿申那种温婉如小鸟依人的气质完全不同。

    黄从贵自小与阿申相处,又早已知道段云洁是阿申的女儿,纵然眉目不像他也不会认错。看黄玮把人捉到,心里早有了龌龊心思,要是不刚才生死之间的惊吓,他根本不会答应放人。

    黄玮听黄从贵满嘴污言秽语,回头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你是自己做死!快快闭上嘴!”

    回过头来,对高大全道:“干办,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这个小丫头是徐通判的身边人,从开封带到这里,太平寨里只怕没一个人比得上她宝贵。她是我们这些人的护身符,无论如何现在不能放!”

    听到这里,秀秀高声道:“知道我是谁,那你就把其他人都放了,把段姐放了,把刘小妹姐姐也放了。你放心,高大哥是不会伤着我的!”

    段云洁拉着秀秀的手用了一下力,低声道:“秀秀,不要说话!”

    秀秀道:“没事,段姐姐,官人会救我的。这些人不敢怎样我,不然官人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黄玮冷笑着看了看秀秀,转头对高大全道:“干办,你听到了?这两人先随我一路,等我们上了船再放!”

    见高大全不说话,黄玮冷哼一声,向一边的方主管使了个眼色。

    方主管心领神会,抽刀就向丘娘子砍去。

    一旁迷糊的刘大虎看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跳起来就抓方主管的刀,口中含混叫道:“好你个方主管,这些日子我们可曾亏待过你?竟然敢杀我娘子!来与我放对!”

    被刘大虎一抓,方主管的刀砍偏了,也没有力气,砍在丘娘子的肩头,并没有入骨,只是破了皮肉流出血来。

    黄玮抬起一脚,把摇摇晃晃的刘大虎踢倒,对高大全道:“干办早下决心,不要在这里拖延,我要杀人了!”

    丘娘子捂着肩头,强忍住疼痛,弯腰扶住刘大虎。今夜见这些持刀拿枪的狠人,她才看明白自己终究是一个弱女子,就是自己以前心底里瞧不起的刘大虎,这个时候也比她强,甚至还能救自己的命。

    “好,我答应!你们上船后就放人,我不去追!如果不然——”

    听见高大全松口,黄玮道:“一言为定,我们上船必然放人!”

    说完,不再废话,让人押了秀秀和刘小妹,转身向货场走去。

    刘大虎被丘娘子扶住,摇摇脑袋,看见丘娘子肩头流出的血,用手摸了摸,口中道:“咦,娘子流血了,有没有事?”

    丘娘子勉强笑着摇摇头:“没事,一点小伤。”

    黄从贵边走边回头看段云洁,犹自愤愤不平,到了刘大虎身边,抬腿踢了他一脚:“你个杀才,挡我的路,找死吗?”

    刘大虎身子歪了歪,并没有倒地,转头看见黄从贵,使劲揉了揉眼睛,急忙向一边闪身子,口中道:“原来是小衙内,小的瞎眼,小的瞎眼!”

    “哈哈,原来是刘大虎你这厮,也有好几年不见了,还有点想你。话说当年,要不是有你,我还学不会骑马呢!哈哈!”

    黄从贵大声笑着,看着刘大虎。想当年十几岁的刘大虎被征进黄家,有一段时间就是侍奉黄从贵这位小衙内,没事了就当马骑,想起来还真是挺有意思。本来一个纯朴的山中少年,只用一两年的时间,就被黄从贵生生折磨成了一个忘记尊严、没有廉耻的可怜虫。

    往事想起来真有意思。

    “哈哈,你这个混蛋如今也人模人样了,这成什么世道!哈哈,你去死吧!学会挡我路了,刘大虎越活越回去了!”

    黄从贵一边笑着,一边抬起一脚,把刘大虎踹倒在地,大笑着离去。

    高大全沉着脸,让身边的人上去招呼段段云洁和刘大虎丘娘子,自己握紧钢刀,紧紧跟在黄玮一行人的后面。

    月亮爬到了半空,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江面映着月色波光粼粼。

    黄玮登上了货船,长出了一口气,这条命自己已经捡回了半条。如今他的人和黄从贵的人加起来还有三十多人,硬拼他相信也能拼过高大全几个。但提举司与这里只有一江之隔,只要动静大了,时间一久,提举司里的兵马过来,他们就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黄从贵骂骂咧咧,指挥着手下把驮货的马匹赶上船,全部赶到船后对去。

    前边被高大全一吓,黄从贵的魂都被吓掉了半条,后来碰到刘大虎,心情才又缓过来。不住地回想原来在忠州的日子,刘大虎在自己面前像条狗一样,略吓一吓,他竟然会把妹妹骗回来给自己。

    那时的日子真有意思。

    现在是什么世道,他堂堂的忠州小衙内在外面奔波,丧家犬一样这里呆几天那里呆几天,靠人施舍过日子,刘大虎这厮竟然在太平寨做了员外。

    忠州在黄家手里传了几百年,何曾出过这种事情!主人不再是主人,奴仆不再是奴仆,什么世道会是这个样子!

    还有那个被自己从小欺负到大的堂兄弟,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知州,那样一个货色竟然当了知州,知州的位子明明是他黄从贵的!

    好了,这次只要平安回去,邕州只要乱起来,且看徐平那小子还能在邕州呆多少时候。失去的终究还是要回来的,自己的终究是自己的。

    把人马赶上船,黄从贵恨恨地转到船头,一眼就看见了秀秀和刘小妹。

    高大全紧握着钢刀,甚至那扇角门的门板也依然拿在手里,站在岸边冷冷地看着船上的黄玮一行。△↗頂頂點小說,只是身后的军士少了一个,只剩两人跟在身边。

    黄玮自然也看见了,并没在意。出了这种事情,高大全还不派人去提举司求援才不可思议,这本就在黄玮的意料之中。

    见所有的人都已经到了船上,高大全高声喝道:“黄员外,何不就此放人?人不可言而无信!”

    黄玮笑道:“干办心急了些,何不等我们起了锚?”

    “不放人,你们离不了码头!”

    高大全脸色阴沉,话语斩钉截铁。

    黄从贵晃到黄玮边,看看一边的刘小妹和秀秀,又伸头看看岸上的高大全,对着啐了一口:“还吓我?你已为现在还在岸上啊!上了船,哪个还怕你这傻大个!回去做梦吧!”

    高大全吐一口气,手中钢刀一振:“黄居士,你怎么说?”

    此时月亮已经升起,却不小心钻进了乌云里,景物都开始影影绰绰起来。岸上的高大全如山一样站在那里,几十步外只能看清一个轮廓,黑暗中却透出逼人的气势,隔着江水,黄玮依然觉得心惊胆颤。

    莫逼虎入穷途,黄玮是读过书参加过发解试的,比黄从贵清醒得多。虽然他不知道高大全会怎么做,但却真地相信这个大汉能让自己走不了。

    狠狠瞪了黄从贵一眼,黄玮高声道:“干办安心,在下说话算数!你划一只小船过来,我把人放下去!”

    黄从贵道:“员外何必怕这杀才,现在顺风顺水,我们起了锚,一篙就到了几里外,他还能飞着追上来!这两个小娘子留着,也是我们的护身符!”

    “闭上你的鸟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现在给别人一条生路,就是给自己日后一条生路!你跑,你能跑到哪里?真把提举司惹恼了,你以为那些土州土县能保住你?他们连自己也保不住!”

    黄从贵冷哼一声,对黄玮的话不以为意。这也是个读书读傻了的,现在人质在自己手上,这帮摄鸟还不是任自己摆布。只要出了太平寨,那就是天高任鸟飞。一个提举司而已,又不是神仙,邕州不知经历了多少官员,比徐平更狠的也有,一任做完,还不是回到老样子。等上两年这个徐平调走了,说不定自己还能回到忠州做知州呢,怕他个鸟。

    高大全对身边的一个军士道:“你划条小船,去把秀秀和刘小妹接回来。记住,过去只管接人,其他万事不管!”

    军士应诺,问道:“他们不放人怎么办?”

    “你只管等在那里,不放人我自有主张,让他们跑不了就是!”

    军士领命,转身去了。

    小船入水,在左江上轻轻荡着,向货船缓缓靠过去。

    月亮入了云层,再也钻不出来,光线越来越暗了。不知不觉间起了风,从江面上带来凉意,炎热的夏日,竟有了冷飕飕的感觉。

    丘娘子回屋取来了灯,提着伴着刘大虎,静静地看着变成一漆黑一片的江面。人生中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应当珍惜当下的生活。

    小船到了货船附近,高大全朗声道:“居士,小船已经到了,请放人!”

    黄玮看着高大全,看看身边的秀秀和刘小妹,又看看不远处的小船,出来一口气,对身边的人道:“起锚,放人!”

    说完,又高声对高大全喊:“干办,我这里起锚,然后就放人!”

    “好,我在这里看着,居士吃斋念佛,最好做个信人!”

    说完,高大全对身后的军士低声吩咐:“马我已经吩咐人牵了过来,你过去骑上,只管追着这艘船。船再快,也跑不到马前头去,不要追丢了!记着点起灯,稍后我就跟上!”

    军士低声应诺,转身离去。

    跟来之前,高大全就已命一个军士先去把马牵来,拴在暗处,只等秀秀和刘小妹一回来,自己便带人追上,不怕这伙人飞上天。牵来马之后,那个军士才离去返回提举司去禀报。

    风越来越大,吹得衣服猎猎作响,江上起了风浪,货船左摇右晃。

    黄玮强自平静着心情,迎风站在船头。他的心里也紧张,拿不准放人之后高大全会怎么做,自己后续的布置有没有用。

    一个汉子来到船头,对黄玮道:“员外,锚已经起了!”

    黄玮出口气,平静下心情,对身边的人道:“放人,用绳索把她们缀着放到船下去,不要耽搁!”

    说完,心里暗念佛号,但愿高大全能够让他们平安一段时间,不要见人就死死缠上来。

    押着高大全的两人一个是黄玮带来的,另一个则是黄从贵的亲信,得了吩咐,黄玮的人便去找绳索。

    黄玮朗声道:“干办,人我用绳索放下去,你的人接好了!”

    “好!”高大全回答得干净利索。

    开始起帆,风越来越大了,船慢慢开始移动,军士划着小船紧紧跟着。

    黄从贵在一边冷眼看着,见黄玮的随从拿了强索过来,不住冷笑。

    秀秀出了口气,拉着刘小妹的手小声道:“姐姐不用怕,他们就要把我们放了。等我们回去,官人会找他们麻烦的!”

    刘小妹勉强笑一笑,对秀秀道:“我不怕,你也别怕。”

    “我才不怕呢!”秀秀骄傲地仰起头。

    帆升起来,货船的速度开始加快,丘娘子手里的灯黑夜里成了一个光点。

    黄玮随从拿了绳索过来,对秀秀和刘小妹道:“两位小娘子委屈一下,绳子捆得结实,你们大概会有痛。”

    秀秀正要说自己不怕痛,就见到一边的黄从贵飞起一脚,把拿绳索的人一脚踢翻。

    黄从贵收回脚来,嘴里骂道:“放人,放人,放你的鬼!帆起经起来,这么大的风,一下就到了几里外,我们还怕哪个!”

    骂完,转头看着黄玮,见他正提起气来骂自己,对着他啐了一口:“闭上你的嘴!这里我人多,我说了算!你就是个软骨头,怕那个高大全!”

    见黄玮气得脸通红,黄从贵得意地哼了一声。什么东西,这船出去就进入了蛮人地区,他黄从贵才在各处吃得开,一个广州来的贩黄金的经纪人,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这里不是广源州,哪个会像侬家高看他们兄弟。

    出过了这口气,黄从贵才转头对刘小妹道:“几年前,你哥哥刘大虎就把你卖给了我,都怪那个徐平多事,从我手边滑过去了!今天还不是落在我手上,还搭上了一个徐平的身边人,这生意我也不亏!哈哈!”

    说完,畅快地摇头晃脑:“你们这几个撮鸟费尽心机,到了最后还不是全落到我手里!哼,自小在忠州,我什么场面没见过,还想摆布我!”

    “你——”

    秀秀涨红了脸,正要骂黄从贵,被刘小妹一把搂住,捂住了她的嘴。

    风吹着帆,帆带着船,在江面上轻轻划过,驶向远方的黑暗中。

    刘小妹看看岸边,丘娘子手里的灯只剩一下豆大的光点,岸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就是紧跟在后面的小船也只剩一下模糊的轮廓。

    “秀秀,紧紧抱住姐姐。”

    刘小妹在秀秀耳边轻声道,一边说,一边搂得她更紧了。

    说完,刘小妹猛地一扭身,抱着秀秀扑向船头,向船下跳去。

    秀秀猝不及防,张大了嘴巴,任刘小妹抱着自己,说不出话来。

    “你个贱婢,竟然想跳船!”

    黄从贵一直打量刘小妹,见两人突然向水里跳去,伸手就捉住刘小妹的裙脚,死死扯住,把刘小妹吊在半空。

    刘小妹在秀秀耳边轻声道:“秀秀,别再孩子气了——”

    说完,手突然松开,把怀里的秀秀丢到江水里。

    岸上什么都看不清,可刘小妹明明看见了高大全高大的身影在岸上,随着船一路跑着,步子越来越大,一步快过一步,奔向自己。

    刘小妹轻轻叹了一口气,猛地折起腰来,在捉着自己裙脚的黄从贵手上使劲挠了一把。

    女孩家腰软,这一下大出乎黄从贵的意料,手上吃痛,猛地一甩。

    刘小妹脱了束缚,被这一甩却没一下就掉下去,在空中滞了一滞,才向江里坠落。

    黄从贵暴跳如雷,看着刘小妹的身影猛地一刀砍下。

    秀秀在江水里,傻呆呆地看着刘小妹的身体落下来,很慢很慢,就像一根羽毛一般轻飘飘的,荡在自己身边不远处。殷红的鲜血像花朵一般,在水面上慢慢散开。

    秀秀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在那里,只是觉得一飘,自己就到了刘小妹身边,傻呆呆地看着她:“姐姐,你怎么了?”

    划着小船紧跟的军士借着船上灯光隐约看见,急忙向岸上喊道:“干办,贼人把秀秀她们直接从船上扔下来了!我去救人!”

    岸上紧跟着船奔跑的高大全猛地停下脚步,看了江中一眼,一阵凉风从江面吹来,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中升起。

    呼了口气,高大全没犹豫,一头跳进了江水里。

    从小长在梁山泊边,当过运粮厢军,高大全的水性极好。本来他想的一是让军士在岸上骑马追,自己则等贼人放了刘小妹和秀秀后从水里上船,不管怎么样缠住他们,却没想到等来了这个最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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