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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间,乌云已经布满天空,月亮不见了,星星也不见了,整个天地都沉浸在了无边的黑暗中。

    风从江面吹来,带着凉意,带着蒙蒙雾气。

    刘小妹静静躺在高大全怀里,一动不动,只有淡淡的气息表明生命还没有离她远去。她的身上有血迹,黑夜里看不清楚,血的腥味与左江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很淡很淡。

    秀秀像个木偶一样坐在一边,傻傻地看着漆黑夜里的左江,偶尔江面上会泛起一点星光,使人忘记了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刘小妹只觉得自己身处黑暗中,正向不知名的地方沉沦,生命如同清晨的雾霭,如梦如幻,慢慢消散。

    直到一点光亮出现在了她的眼睛里,好像带来了温暖,给了她力量,她努力试着睁开自己的眼睛。

    出现在眼里的高大全的面庞,满是悲伤与关切,甚至压下了那几乎要从血管里爆出来的愤怒。

    “小妹醒了?”丘娘子提着灯站在高大全的背后,好像看到了刘小妹的眼皮动了一下。

    高大全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怀里的刘小妹。

    秀秀听到了丘娘子的话,突然转过头来,如同鬼魅一般,看了看刘小妹依然紧闭的眼睛,又木然地转过头去,看着漆黑一片的江面。

    好像感觉到了高大全的关切,刘小妹眼皮又动了一下,缓缓争开了眼睛。

    “你醒了。”高大全用尽量温和的声音问道,“感觉怎么样?身上的伤口还痛不痛?”

    刘小妹却明明听出了高大全声音中的火花,感觉得出他现在就像他平时用的火药一般,随时就会爆开来。

    “高大哥,我身上的伤不碍事了,就是感觉有些冷。”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去追那些贼人吧,不要让他们逃了。”

    高大全的神情有些犹豫,皱着眉头道:“我再陪你一会。”

    “不用了,有秀秀和丘娘子陪着我,你尽管去做自己做的事。”

    高大全使劲看着刘小妹,好像努力看清她的一切,一直看她心里去。

    刘小妹神情平静,笑容虽然有些勉强,却一直挂在脸上。

    “好,我去追贼人,为你报仇!”高大全终是点了点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我等着你——”

    刘小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特殊的温婉味道。

    高大全把刘小妹放到蹲在一边的丘娘子手里,沉声道:“拜托丘娘子,照顾好小妹,我去去就来。”

    丘娘子点头:“干办安心去,这里有我。”

    高大全起身,这才看见秀秀已经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看着刘小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顺着高大全的目光,刘小妹才看见秀秀,对她轻声道:“秀秀,你怎么了?刚刚在水里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事,我一切都很好。”秀秀摇摇头,动作好古怪,还是像木头一样僵硬。“姐姐你醒了,我好开心,我后悔害了你!”

    秀秀说着开心,眼泪却流了下来,她像没感觉到一般,就那么悄悄地流满了一动不动的秀秀的脸。

    刘小妹看高大全停了脚步,用虚弱的声音道:“高大哥你去。”

    高大全叹了口气,对一边那位先前划小船的军士道:“你守在这里,不得出任何意外!官人带了兵马来,你就说我已经追上去了,顺着江边追就好。”

    军士应诺,立在刘小妹身边两步远的地方,警惕着四方。

    高大全拽开大步,走去牵马匹,不大一会,马蹄声响起,消失在黑夜里。

    刘小妹看着黑夜,好像看见了高大全离去的背影,看着他奔向远方。

    叹了过气,刘小妹转过头来看着秀秀,轻声道:“秀秀你怎么了?样子这样古怪——”

    “我不古怪,我很好,我一点事都没有。姐姐,我害了你,我好悔!”

    秀秀好像忘记了其他的话,只是这样重复着,眼泪不住地流。

    刘大虎一脚高一脚低地终于赶到这里,远远看见灯光下的秀秀,高声喊道:“谢天谢地,你们可是回来了!我妹妹呢?”

    丘娘子扭头道:“小妹在这里,身上受了伤。大虎,你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的,小妹身子不好,受不了惊吓。”

    这是丘娘子第一次叫“大虎”这两个字,刘大虎听到不由一愣,继而大喜过望,连声道:“娘子说的是。”

    走上前来,刘大虎看见丘娘子抱住的刘小妹,灯光下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睛里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光彩,却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

    刘大虎吓了一跳,弯下腰来看着妹妹,问道:“怎么这个样子?是谁伤了你?跟哥哥说,哥哥替你出气!”

    “黄从贵!”

    秀秀的声音清脆,但却像刀一样,带着寒意划破黑夜。

    刘大虎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秀秀,脸色发白,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你去杀了他!”

    秀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话里带着丝丝寒意。

    刘大虎缩缩脖子,没敢接秀秀的话。开什么玩笑,他这一辈子就是毁在黄从贵手上,那个人就是他命里的恶魔,自己的筋骨早在多年前就被他抽走了。

    蹲下身子,刘大虎看看妹妹,也没见伤势在哪里,小心问道:“你身上的伤到底碍事不碍?唉,这次又是我害了你!”

    刘小妹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可这笑容正在淡去。

    “哥哥,多少年了,我都没喊过你哥哥了,这也是妹妹最后跟你说了。以后把性子收起来,好好做人吧。我不行了,可我今天还是开心,终究不是你害了我。你把我养大,下辈子再报答你。”

    刘大虎吓了一跳,瞪着眼睛道:“你说什么浑话!明明还是好好的,小妹你好好养一养,很快就好起来的!”

    刘小妹微微摇了摇头,看着秀秀:“秀秀,告诉高大哥,我等不到他,先走了——”刘小妹的神情有些恍惚,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奈何桥上能等几年,能不能在那个世界等到他。

    秀秀看着刘小妹,脸上动了动,却怎么也做不出表情来,只有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使劲地点头:“我会靠诉高大哥!姐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高大哥,我好悔,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怎么是你害了我呢?你本来也是为我好,为了我们兄妹见一见面。只是秀秀,以后姐姐不能陪你说话了,以后不要孩子气,你总要长大。”

    “我长大了!”秀秀使劲点头。

    刘小妹眼神开始涣散,气若游丝:“好怀念小时候,再是吃不饱穿不暖,一家也是快快乐乐的,什么事哥哥都护着我。可自从他被黄家征去,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我怀念以前的日子——”

    “秀秀,姐姐求你件事。你跟官人说一声,我们这些山里的蛮人,以后也要跟外边的汉人一样,不要有的人一生下来就要给别人做奴做仆,让别人使唤,任人打骂,求天不应,入地无门。我是个早就该死了的人,第一次是官人救了我,第二次是高大哥救了我,这些我日子我好开心,我真的开心——”

    秀秀使劲点头:“我告诉官人,人不一要一生下来就给人做奴做仆!”

    乌云罩满了天空,月亮不见了,星星不见了,连风都已经停了下来,整个世界都被这乌云压住,喘不过气来。

    徐平站在岸边的柳树下,看着丘娘子怀里已经气绝的刘小妹,还有一边满脸泪珠木偶一般靠在段云洁怀里的秀秀,听着身边军士报告今夜发生的事情。

    不远处,韩综和谭虎静静站着,他们的身后是黑压压的数百军士。

    随着报告军士的话,徐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已经变得铁青。

    全部听完,徐平呼了口气,转身对谭虎道:“带二百人,全部骑马,沿河追高大全,追上之后你们两人商量,不许放走黄玮和黄从贵!他们不过是一艘货船,总不能比马快,而且下游就是邕州,我不信他们敢逃到邕州城里!”

    谭虎高声应诺,回身点齐人马,沿河追去。

    徐平又对韩综道:“太平寨和邕州之间大码头是驼卢峒,用我的印,快马行文驼卢知峒,只要黄玮和黄从贵一行进入境内,绝不许放走!如果这两人从驼卢峒逃出去,知峒以下官员以通敌叛国论,斩!”

    韩综吸了一口凉气,恭声答道:“是!”

    徐平点头,韩综转身离去。

    安排完毕,徐平转身看着仿佛睡着了一样的刘小妹,叹了口气。这个蛮人小姑娘虽然天天与秀秀在一起,但与徐平接触的并不多。在徐平的印象里,这是个对生命充满热爱,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女孩儿,与高大全相亲相爱,徐平还为高大全高兴。与这样一个女孩成亲,是男人的幸事。

    万万没想到,到了最后竟然是这样一种结局。

    段云洁随着先前回去报信的军士抢先一步回到了太平寨,现在才随着徐平回来。没料到再见刘小妹已经香消玉殒,秀秀性情大变,原先的活泼任性荡然无存,整个人如同木头一样,惨白的脸上毫无表情,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突然一声惊雷撕裂了天上的乌云,豆大的雨点劈头砸了下来。

    惊雷带来了暴雨,也震散了云层,黯淡的月光从云后又透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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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一阵急,一阵缓,一会哗啦啦啦,一会淅淅沥沥,一直下个不停。

    秀秀和刘小妹住处的厅堂里,徐平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门外,看着雨滴从天上落下来,落进竹丛里,打到芭蕉叶上,不疾不徐,连绵不绝。

    厅堂里面,刘小妹躲在一张床板上,安详而宁静,好像睡着了一般。

    刘大虎和丘娘子坐在一边,互相靠在一起,正在打磕睡。妹妹离去,刘大虎整个人都乱了方寸,全靠有丘娘子在一边扶持着才不至于闹出笑话。

    另一边,段云洁坐在那里也睡着了,今夜她也受了不少惊吓,再也支持不住。而且她与刘小妹虽然熟识,却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交情。在徐平这里,段云洁大多时候还是忙公事,小女孩的嬉笑玩闹并不适合她。

    段云洁的旁边是秀秀。她整个身子都蜷缩在椅子里,抱着膝盖,脑袋歪在肩头,一直看着床板上的刘小妹。徐平也不知道秀秀现在是清醒着,还是睡着了,还是睡一会清醒一会,她现在的样子很让人担心。

    刘小妹并没有什么身份,即使与高大全定了亲,高大全也只是徐平的手下,没道理徐平过来守夜。但徐平实在担心秀秀,只有陪坐在这里。

    秀秀现在的样子很吓人,一直不吃不喝,没有表情,像个木头人一样,偶尔说句话,也全是刘小妹临终前托付过她的。

    惟一例外的,就是她会很认真地对徐平说:“官人,我长大了。”

    十年,二十年,人从蹒跚学步的孩童,长成大人的样子,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人从小孩变成大人,往往就是在一夜之间。

    徐平看着秀秀成长,比谁都了解她,不用她开口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但今天晚上,徐平却怎么也想不清楚秀秀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自己摸不到她的心思了。

    这个时候,徐平知道,秀秀真地要长大了。

    灯光摇曳,屋内透着一种很奇怪的气氛,悲伤而又诡异。屋外的雨突然又急了,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这个院子里曾经栽满了花,养了各种小动物,树上跳的猴子,草地里奔跑的小鹿,河岸上爬的螃蟹和乌龟,到处都是,是秀秀曾经的小伙伴。自从刘小妹到来,秀秀慢慢把那些小动物又放回了它们的家。

    小动物们都已经离去,花还在,正在经历着外面的风和雨。

    惟有那匹一到邕州就陪着秀秀的果下马还在马棚里,摇着尾巴看棚外的大雨。它已经老了,秀秀却长大了,再不会骑它。

    天地还是那个天地,却早已经物是人非。

    徐平又想起了秀秀转述的刘小妹的话,希望以后人生下来不要注定为奴仆,最少,人们要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要有与悲惨的命运对抗的权利。这句话给了徐平很大的震动,他没想到一个历尽悲苦的山中女孩临终的愿望会这样的,这一切都已与即将离世的她没有关系,惟没有关系了才显出其伟大。

    不要说刘小妹这种自小衣食无着、受尽欺压的人,就是平常人在吃饱喝足之余,也感叹一句上天不公,自己为什么没有别人那样好。但当生命已如风中残烛,世间一切都已与自己无关时,又有几人会为别人说这样一句话。

    徐平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刘小妹,那一双对世界满是好奇的眼睛,那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的笑容。当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成为泡影,她把这个希望留在了世界上,把对美好生活的向望留给了族人。

    自来到这个世界,徐平还没想过自己一定要完成什么事,他只想平平安安地过一生。过好日子要赚钱,他就想办法去赚钱,不受人欺负要当官,他就考进士来当官,实际上平平淡淡。

    刘小妹的话惊醒了徐平,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原来还可以做这样的事,改变无数人的命运。甚至是在这邕州一隅,改天换地。

    私人奴婢在宋初基本消失,真宗朝明令雇人必须订明期限,雇的奴婢不再是主人的私人财产,而同样是国家的编户齐民,受朝廷法律保护。

    这种政策当然不是皇帝或是哪个大臣良心发现,而是经历了晚唐五代漫长的演变,统治者只是顺应了这个潮流。

    当然,能够顺应进代潮流也需要勇气与魄力。

    五代军阀混战,武夫们虽然贪蛮残暴,但也无法无天,视一切传统、道德、**如无物,别人不敢做的他们敢做,包括砸烂政治、经济、社会的一切传统,只要对自己有利就行。

    这种无法无天,才造就了宋朝初年活泼向上的社会状态,远不是和平时期任何一个天才改革家所能达成的。

    而空前的人身解放,人身依附的奴仆制度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便是那个乱世留给宋朝的遗产。

    徐平这个年代,实际上在整个北宋时期都还有官奴婢,虽然数量已经极少,但零零星星的还有出现,主要是叛乱首领的家属。要到南宋初年,官奴婢才彻底消失,在中国,可能也是全世界,第一次出现了这么一个完全不问出身的年代,一个人不分主子奴才的时代。

    这种制度没有推广到所有的蛮人地区,尤其是很多羁縻州县,包括邕州这里,土州土县都保持了他们原来的制度,治理不依朝廷法律。

    让人不再世代为奴,把家丁变成朝廷治下的编户齐民,是刘小妹临终前的愿望,徐平决定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雨幕中传来了脚步声,门被推开,两人大步走了进来。

    见到高大全和谭虎,门口站着的军士高声通禀。

    “进来吧。”徐平收回思绪,回到现实中来。

    高大全冲进屋里,向徐平草草行过礼,便来到刘小妹的身边,傻傻地看着床板上静静躺着的刘小妹。

    片刻之间,已是天人之隔。

    徐平来到高大全身,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高大全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眼睛里闪着两点泪光。

    秀秀无声无息地从椅子上下来,走到高大全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高大全转过身,看见秀秀奇怪的样子,轻声道:“秀秀,你——”

    “高大哥,刘小妹姐姐托我告诉你,她等不到你,先走了。”

    秀秀的样子很认真,一字一字说得很清楚,像是在做一件很神圣的事。

    高大全默默点了点头,心乱如麻,说不出话来。

    秀秀又道:“姐姐很想等你的,可没有办法,黄从贵砍到了她的要害,在江里姐姐要我不跟你说的。”

    “我拖累了姐姐,我很后悔——”

    秀秀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刘小妹,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

    看了一会,秀秀突然转过身,走到徐平身前,抬头看着徐平认真地说:“官人,刘小妹姐姐托我告诉你,她们山里的蛮人也不要一生下来就做奴做仆,不要任人打骂欺凌,你答不答应?”

    “我已经答应过了,秀秀,答应的事我一定会办到。”

    “就像秀秀和高大哥这样,跟在官人身边,如果你打我们骂我们,我们就不跟着你了。官人你从来没骂过我,我也从来没想过离开官人。”秀秀轻声像是自言自语,又抬头道:“官人你答应我了,你从没骗过秀秀。”

    “我不会骗你,答应的我一定会做到。”

    秀秀点点头:“谢谢官人!我去陪姐姐。”

    说完,秀秀又回到椅子上,抱着膝盖看着床板上的刘小妹。

    徐平叹了口气,拍拍高大全的肩膀:“在这里多陪陪刘小妹。”

    然后示意了一下谭虎,来到了门口。雨变小了,雨丝随着风飘荡。

    谭虎跟上来,低声道:“谭虎见过官人。”

    徐平没有转身,沉声问道:“追到贼人没有?”

    “没——没有——”

    徐平猛地转过身,看着谭虎:“怎么回事?他们长了翅膀会飞?”

    谭虎不敢抬头,低声道:“贼人乘船并没有行多远,在七八里外的一个小码头靠了岸,然后骑马逃遁。我追到那里的时候,高大全在那里留了一个兵士,自己则追着贼人。我追上他已经到了罗白县境内,天下起大雨,贼人的踪迹不好追寻。不知怎么罗白县里得了消息,知县带人来缠着我们寒暄,稍一耽搁,贼人就不知跑哪里去了。我和高大全托罗白黄知县帮忙追踪,却再没什么消息,这种天气,我们只好回来了。”

    徐平冷冷地道:“也就是说,罗白县可能和贼人有勾结?”

    谭虎沉吟一下才道:“属下说不好,确实是因罗白县带人缠住我们才失了贼人去向,但他们也很热情,积极地帮着找了,只是没结果。”

    徐平沉默不语,过了一会才道:“罗白是不是有路去忠州和迁隆峒?”

    “有的,离罗白不远有个三岔路口,一去忠州,一去迁隆峒,一去上思州。不过都是山间小路,马队也只能勉强行走。”

    “我明白了,你下去吧。”

    谭虎告退,徐平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外面的雨。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参与的恐怕不是一家两家。

    不过,有什么关系,不想过平日子,那索性大家都不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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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蔗糖务提举司里的长官厅里,徐平正襟危坐,面色冷峻。韩综在一边作陪,一样的严肃。

    在门口立着谭虎,全副戎装,手按腰刀。门外则是八个军士,手持短枪,分成两排而立。

    客座上,是附近几个州峒的主官,见了这个阵仗,都有点胆战心惊,在位子上也不敢坐实了,虚坐悬着半边屁股。只有一个黄天彪,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左顾右盼,没有半点紧张,这个浑人也根本没感觉出来厅里的紧张气氛。

    “人齐了吗?”徐平的声音平淡,不带任何感**彩。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急忙站起来,向徐平行礼:“禀上官,家父偶染风寒,下不了床,卑职代父前来。上官恕罪!”

    黄天彪听了,忍不住道:“前天放生罢了,我还和申峒主一起吃酒,怎么一下就病了?他年纪大了,身子骨真是不禁折腾!”

    韩综轻喝一声:“非上官问话,不得喧哗!”

    黄天彪听了这话可有点不服,这韩综跟自己平时也是称兄道弟的,怎么今天就拿根鸡毛当令箭,不给自己面子。

    转头正要与韩综理论,正对上徐平看过来的目光,冷冰冰的像刀一样,吓得把头一缩,再不敢说半句话。

    他跟这位上官认识的时间可久了,比谁都明白,徐平出来这副表情,那就是杀人的心都有了。黄天彪浑归浑,可不是傻子,怎么会触这种霉头。

    见黄天彪不再说话,徐平转过头来看着申承荣的长子申安禄,注视了他一会,点点头:“申峒的事情这些年来多是你打理,作得了主,坐吧。”

    申安禄出了一口气,急忙谢过,在位子上坐下来。

    韩综这才对徐平道:“禀上官,人到齐了。”

    徐平自己长着眼睛,哪个来了哪个没来自然清楚,不过今天不比平常,故意制造点紧张气氛而已。既然这些人中的一部分不想过太平日子,以前那些绥靖手段也就没必要再用了,让他们先感受一下。

    扫视了众人一遍,徐平道:“前天夜里,有贼人抢劫金光顶那里修路的火药,然后从江对岸上船逃走。江对岸那边,提举司和太平寨一向不曾插手,委令你们共同管理,轮流当值。这是朝廷对你们的信任,也是给你们的恩典,你们当尽忠职守,小心谨慎,却闹出这么大的事来。”

    徐平的声音不高,但语调平缓不带感情还是让在座的心里发寒。

    “前天晚上谁当值?!”

    徐平的声音突然提高一阶,目光也变得冰冷。

    “是,是下官——”

    江州韦知州站起身来,小腿微微打颤。

    江州是离太平寨最近的土州,除了知州驻地附近的那片小平原,其他地方民众早已控制不住。但正是由于离得近,江州也是靠着太平寨发大财的地方。

    韦知州快要哭出来,对徐平道:“禀上官,前天晚上下官一直都在江那边衙门里没有走开,但委实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也没有人来报官。抢劫的案子下官是昨天才听说的,详细情形也还没了解清楚。”

    “晚上巡逻的人呢?”

    “下官问了,江边码头那里晚上本就冷清,他们也没听到动静。”

    徐平冷笑一声:“那就是不关你们的事了?”

    韦知州硬着头皮道:“这种大案,贼人又狡猾,我们确实束手无策。”

    徐平看看他,又扫视众人一圈,沉声道:“韦知州这么说,听起也有道理。你们其他人怎么看?”

    听见徐平松口,各土州县主管都出了一口气,纷纷附和。什么土丁来自各州,又没俸禄,也就查个毛贼,这种案子怎么插得上手。

    徐平听罢,对韩综道:“既然各州县都这么说,想来他们干这差事确实勉强。做不了那就不要做了,你吩咐下去,明天起,着太平寨差人巡逻江对岸的草市,无论诉讼、税算,全归寨里统管。原来招募的土丁,全部罢去,让他们全回自己的本州,江对岸的衙门也不用设了。”

    韩综恭声称是。

    各州县的主管却心里暗暗叫苦,那处草市油水不少,这一下全交出去很多人都肉痛。但形势逼在这里,也不好直接反对,面面相觑,只盼别人出头。

    黄天彪缩着头暗暗得意,徐平这一安排正合他的心意。与其他蛮人的土酋不一样,他没有地盘,也没几个族人了,这块油水捞不上。他的收入主要来自于各种生意,还老是被别人占便宜。衙门撤了一了百了,反正他有官在身,还跟提举司里的上下人等都熟,怎么算都不吃亏。

    徐平原就没想在这件事上纠缠,见没人吭声,直接转过话题,让韦知州坐下,看着他身边的一人道:“黄知县,前天晚上贼人从你境内逃走,至今杳无踪影,你如何说?身为一县主官,保境安民,怎么让贼人来去自如?”

    黄知县吓了一跳,没想到话题一下转到自己身上,急忙站起来道:“禀上官,那天夜里谭殿直和高干办与下官是在一起的,下着大雨,又是夜里,贼人马快,我们追之不及啊!”

    “贼人去了哪里?”

    黄知县一惊,忙道:“下官哪里知道?事过之后,我带人搜过全境,确实没找到敌人踪影。”

    “你知不知道来的贼人是谁?”

    “听高干办说,是前几年忠州走脱的黄从贵。那人如此胆大包天,被官府明文缉拿,还敢到太寨里来做案,定要尽快捕拿归案才是!”

    徐平看着他,见他一直强自镇定,只是目光有些闪烁,缓缓问道:“我问你,你与贼人有没有勾结?”

    “上官如何问出这种话来?我家守罗白县数代,自太祖时候纳土,几任对朝廷都是忠心耿耿,怎么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来?”

    “真的没有?”

    “绝无此事!上官如有证据卑职跟贼人有关联,甘领死罪!”

    徐平看着黄知县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微微笑了笑:“既然没有,那就坐吧。朝廷待你不薄,切不可做对朝廷不利的事。”

    黄知县坐下,心咚咚跳得利害。他没有直接参与黄玮和黄从贵的行动,但暗地里早有联系,那晚确实是有意让他们逃脱。只是万万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深深后悔事前没问清楚他们要做什么案子。

    “在提举司驻地,公然抢掠,杀人之后逃脱,事情非同小可。这些贼人胆大包天,如不能捉拿归案,难免人心惶惶。诸位都是本地土著,地理熟悉,你们说一说,那些贼人会逃到哪里去?”

    听了徐平的问话,众人低着头偷偷看别人,却没一个回答。

    谁都猜得出来,这种事情必然是交趾或者广源州牵头才有人敢做,但这话谁敢说出来?这些势力闹到太平寨来了,事情比徐平说的更严重。

    徐平看看众人,见没人开口,又道:“我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把进太平寨抢劫杀人的黄从贵找出来。这些年来,我听说他一直都在邕州属下的各州峒活得好好的,别说你们都不知情。找出他的踪迹,州里自会派人捕捉,如果你们谁能够把人捕获,无论生死,加官进爵,我给你们做保!”

    黄天彪听到这里,眼睛一亮,挺一挺腰杆,马上又垂下头去。加官进爵这种好事他馋得不得了,如今有钱了,就想弄个更威风的官身。可再一想,与其他各州峒比,自己就是孤家寡人,这种好事哪能轮到自己头上?

    罗白县黄知县见大家都不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上官,如果一个月我们找不到黄从贵的踪迹呢?”

    徐平看着他冷冷地道:“那便跟江对岸一样,做不到就别做了!朝廷让你们守一方土地,是要你们保境安民,为朝廷出力,不是让你们在那里做威作福的!结果让朝廷重犯来去自如,要你们何用!”

    黄知县小声嘀咕道:“上官,做情可得讲道理。我们是土州土县的当地土官,不是朝廷派下来的流官,当初都是纳土归顺朝廷,答应我们世代相袭。上官这话里的意思,可跟我们的身份不相配。”

    “道理?今天我在这里就是跟你们讲道理。不管土官流官,都是朝廷治下官员,当然要为朝廷效力。这么一点小事,捉一个无根无底的逃犯,如果一个月还抓不到人,凭什么说是给朝廷效力的?不为朝廷效力的官员要了何用?”

    黄知县道:“上官这话说的,土官跟流官怎么一样?我们又不领朝廷俸禄,怎么能用这些规矩约束我们?”

    “不领俸禄?你治下的赋税哪里去了?朝廷不收钱粮,你们收上来难不成不是相当于俸禄?觉得这规矩不好,那好办,以后钱粮照收,朝廷便发俸禄给你们,如何?”

    黄知县不再说话,这位上官少年人就爱乱说大话,收钱粮,发俸禄,那不跟流官一样了?哪个敢这样做?对他们这些土皇帝来说,那真是要了命了,这官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徐平看着低着头的黄知县,缓缓开口:“一个月后,你们给我黄从贵的消息,这就是今天我跟你们讲的道理,而且是讲的你们的道理。如果做不到,下一次就要讲我的道理了。你们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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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邕州的雨季,不是下雨,就是阴天。天上的云层不厚,灰灰白白布满了整个天空,从早晨起太阳就没有出现过,天地间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左江边的酒楼里,江州韦知州却心情畅快,笑声一直没断过。

    仰头把杯中的酒喝完,咂着嘴回味了一下,放下酒杯说道:“这烈酒还是京城里的好,蔗糖务里出的那白酒什么味道,能喝吗?”

    罗白黄知县道:“你不知道,听说京城里最好的烈酒出自徐家,就是我们那位通判出身的徐家啊。他家里的酿的都是好酒,到了这里,却故意弄些没滋没味的酒来糊弄我们蛮人。呵呵——”

    “我们这位上官啊,少年高中,一路高升,顺风顺水的,这几年官做下来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少年人,什么大话都敢说,上次把我们招去可是把我吓了一跳,一个月要捉住黄从贵,不然的话——”

    韦知州在桌子上探着身子,板着脸学当时徐平的样子,看了众人一遍,回身仰天大笑:“哈哈,吓得我呀,这一个月吃不好睡不好!我呸,现在都快两个月了,还不是屁事没有!”

    说完,把倒满杯的酒一口喝完。

    黄知县道:“这次他把自己的话吞回去,看以后还有没有脸来对着我们大呼小叫!唉,就是可惜了这处地方——”

    韦知州也是恨,咬着牙说:“不错,以前我们管这里,一个月怎么也得几十贯钱使用,现在全归了太平寨,想起来就是气愤!总有一天,这位少年官人在这里撞得头破血流,这里还是我们的!”

    黄知县点头称是,与韦知州碰了一杯。

    旁边坐着的申承荣看了一眼闷着头的黄天彪,摇了摇头。他们两个跟韦知州和黄知县不同,与徐平关系更深,徐平吃瘪,他们也不好受。

    黄天彪一直闷头喝酒,听韦知州和黄知县越说越放肆,忍不住道:“你们两位不要在背后议论上官,要是传了出去,只怕要吃苦头。”

    “他——给我们什么苦头?”黄知县看着韦知州夸张地道,“难不成是再把我们叫去吓一通?好吓人,吓死我了!哈哈——”

    两一起大笑。

    韦知州对黄天彪道:“黄县尉,你多年前就认识了徐平通判,与他的关系不比我们这些人,这两年赚了不少钱,可不要去告我们啊!”

    黄天彪闷声道:“今天你们说得开心,有一天事情到了头上,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我认识通判多年,还没见过他说过空话,不信这次例外!”

    韦知州和黄知县两人摇着头只是笑,哪里理黄天彪。

    蔗糖务提举司里,徐平坐在交椅上,静静地看着手里的文卷。

    文卷是编于天圣七年的国家法令,以唐律令为本,分出修改后现行和不改废止的条文,加上现在解释,到今年才印刷颁行天下。

    这是中国第一部印刷发行的律法,后世称之为《天圣令》,意义重大,标志着宋朝不再沿用唐朝法律,也标志着法律上的良贱之别基本消失。

    徐平不知道手里文卷的历史意义,里面的条文也没什么新鲜,绝大多数早已施行,现在不过是把诸多分散的内容汇总成一本书罢了,方便官员学习记忆。通判任上结束,回到京城考的最重要的内容就是法律条文,徐平不知道哪个混账制定的这规矩,也不清楚这样的意义,通判任上主要管钱粮,任满了却要考律令,难不成是为了当知州做准备?那知州上任前考好了。

    不理解也没办法,徐平还得老老实实背诵学习。

    这文卷对徐平的另一个意义,是印刷时使用的活字印刷术。自他用活字编同年小录,对这技术就没保密,后来干脆就献上去了。朝廷用着方便,这几年大多文书都已通用这技术,朝廷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应该给徐平奖励,无非是加上一阶官。结果徐平凭自己的政绩年年晋升,再加官有点刺眼,便加到了徐平的父亲徐正头上。徐正补官比徐平还早,这么多年总算靠儿子升了一阶。

    不远处,段云洁带着秀秀正在排版。徐平和韩综一起从新版律令里摘了一些条文,主要是日常经常会用和与本地关系密切的,准备印本小册子发下去。

    秀秀还是那个样子,整个人木呆呆的,很少说话,眼神里没了光彩,经常看着一个地方发呆。晚上经常做噩梦,突然一下惊醒,就像木头一样做在床上,一坐就能坐到天亮。

    怕秀秀出事,段云洁搬过去与她住在一起,这才发现晚上连秀秀是睡是醒都搞不明白。每到睡觉的时候,秀秀就老老实实地躺到床上,有的时候睁着眼,有的时候闭着眼,但闭着眼有的时候是醒的,睁着眼有时候睡的。

    没有人在身边,秀秀就会一个人傻傻坐着,一个姿势能坐很久,直到有人来招呼她,就木木地站起来,别人吩咐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段云洁试着陪秀秀聊天,她就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也不知听进去没有,表情都没有变化。偶尔蹦出一句话来,也是天马行空,不着边际。

    最后段云洁才发现要给秀秀不停地安排事情做,不能让她闲下来。有事情做的时候秀秀很认真,好像能够完全忘记外面的世界,有的时候甚至能说出两句正常的话来,比如问一声:“姐姐,这个应该怎样?”

    当然大多数时候她还是自己琢磨,一个字找不到她能把所有地方翻遍,找上大半天也不会不耐烦,就一直那么找下去。

    别人问一声:“秀秀你在找什么?”

    秀秀就木呆呆地回答,我在找什么字,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别人就答:“秀秀那个字在用过的版里,其他地方没有了啊。”

    秀秀就哦声点点头,去旧版把那个字取下来,接着做事。

    以前的秀秀徐平也有点烦,多少次了想好好管教管教她,总是抽不出时间。其实徐平也不知道怎么管教,没时间只是内心里给自己找的借口。

    徐平把一卷律令看完,拿了另一卷在手上,正要翻开看,却见韩综从外面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到徐平面前行礼,韩综道:“通判,上个月的奏章朝廷批复了,中书行下文来,一切照准!”

    听见韩综的话,徐平一下从交椅上站了起来,接过韩综递来的文书,仔细看了一遍,拿在手里。

    一个多月过去了,黄从贵不见踪影,徐平也没有任何动作,外面难免起了风言风语,嘲笑徐平不知天高地厚。这些话也传进徐平耳朵里,他就当没听到,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像自己一个月前什么都没说过一样。

    徐平在等自己这道奏章的答复,为了不被驳回,他甚至还给宰相吕夷简写了一封私信,详细说明了事情的经过,邕州的情况,这样做的后果和好处。还给自己的同年中比较熟悉的去了信件,让他们帮着造势。天圣五年的进士,除了状元王尧臣,其他还有几个已经崭露头角,比如韩琦,比如文彦博,比如王曾,这些人合起来说话也已经有了份量。

    诸般努力,终于等到了全部照准的消息。

    这个结果全靠吕夷简一手主持,压下了所有反对声音,以至于在很多人眼里,徐平已经成了吕夷简的人,实际上两人并无私交。

    奏章的内容,主要有以下几条:

    一是徐平和知州冯伸己的分工,明确了徐平兼提举左江道溪峒事,冯伸己兼提举右江道溪峒事,分管羁縻州县事务。曹克明任知州的时候兼提举整个邕州的溪峒事,冯伸己则兼了邕钦廉三州巡检,没带这一职事,现在明确。此时徐平的本官已不在冯伸己之下,通判的职事基本由判官代理,徐平只是掌着印画押把握住本州大事,这样分工也不会让冯伸己为难。

    二是仿淳化年间冯拯在端州故事,邕州左右江两道,除了田州和波州及其周边的几个小州小县外,全部行“扩丁法”。自今以后,土著酋长属下的部曲、家丁及提陀百姓,全部入朝廷编户,奴仆只能雇佣,掠人为奴者斩。民间诉讼凡杖刑以上,由州县寨朝廷官员决断,土官不再有这一权力。土州土县属下民众有对审判不满的,允许至上一级的州县寨投告,土官不许阻拦。

    第三太平寨改为太平县,由原管勾蔗糖务公事段方为知县。新设的太平县属下户口数万,直接为上县,同样是知县,段方已不是在如和县的时候可比。

    第四太平县境内增厢军两指挥,福建招募,三个月后到邕州,所需钱粮由蔗糖务以飞票拨福建路。

    第五太平县增乡兵两指挥,从本地壮丁中征集,乡兵役可代替差役。这两指挥乡兵赠番号,建旌旗,州县教阅。

    第六设太平军,统管属下兵马,提举蔗糖务徐平兼太平军使。

    徐平出了口气,抬头看看天上,云层已经厚了,又起了风,云的形状千遍万化,只等一声惊雷化成雨落下来。

    (晚上还有一更,可能会比较晚。)

    韩综见徐平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小声问道:“通判,自上月命太平寨属下各州县捉拿逃犯黄从贵,至今没有消息,外面起了风言风语。这道奏章要不要揭榜晓示地方,以止众人之口。”

    徐平回过神来,对韩综道:“不必了,你去和段方依奏章里安排,做好诸般准备。这些事情做起来千头万绪,不是一下就能做好的。当然如果有人问起来,那就直言相告,也不用藏着掖着。”

    韩综点头称是。

    徐平笑笑,又道:“你去到处揭榜,会让人以为我多么在意那些流言,一有消息就要去平息。我堂堂一个七品官员,如此行事不让人笑话!”

    “下官疏忽了,没想到这一层。这便就去找段知县商量。”

    韩综没想到徐平是这样想法,倒是显得自己想得太多,告别匆匆离去。

    徐平是不愿费那心思,在他看来,这种事情当然是兵马压阵,强行先拿下各地方的土官,再跟底层民众讲清楚才有意义。跟土官们宣扬,那不是与虎谋皮吗,打这种嘴炮会有什么结果。

    在徐平前世,那种社会条件下,翻身农奴把歌唱也不是田园诗,与其指望着与奴隶主谈扩丁,还不如把力气留下来应付接下来的麻烦。

    韩综离去,徐平在交椅前轻轻踱步,考虑着后续的事情。

    这种天翻地覆的变革,绝不可能靠一道旨令就完成,要想砸碎成千上百年形成的奴隶制枷锁,就要做好迎接各种困难的准备。

    对上层要准备好对付他们的雷霆手段,对社会下层必须要有足够的耐心,还要有足够的力量去保证这种耐心。上层奴隶主必然会反扑,下层民众不会一下就意识到这种变革对他们的意义,很大一部分人会被煽动。

    好在徐平负责的是左江道地区,面对的困难少得多。

    与右江道和靠近宜州的其他地区相比,大宋朝廷对左江地区的经营要深入很多,自太宗时候就划分为四寨,各州县峒都纳入管辖。一个多月前徐平招集的地方土官就是原太平寨管下的,只有申峒是例外,原属古万寨,后来因为与蔗糖务关系紧密才划到太平寨治下。

    四寨当中迁隆寨因为地方偏远,交通不畅,管理成本太高,真宗朝实际上已经放弃,那里的土官自治性最高,也注定了是徐平要头痛的地方。

    再一个自这里的土官纳土归顺,朝廷逐年增加了许多州县峒,导致大的势力越分越小,不成气候。这种手段中央王朝的官员们驾轻就熟,自汉朝削藩就被熟练运用,现在已纯熟无比。日久天长下来,蛮人势力被分成一个一个小山头,难以组织起能与朝廷对抗的力量。

    例为的是法外之地广源州,朝廷势力延伸不到那里,侬家不断吞并,势力越来越大,**性也越来越强。

    以徐平前世而论,现在左江地区的土州土县及与县平级的峒,一般的都是一乡一镇之地,少数的几个大州相当于那个时代的县,当然是在那个时代来说是人口相当稀少的县。还有为数不少的只相于几个村子大小,完全不用考虑。

    面对一盘散沙的土官,徐平想的是不需要造势,不要吓他们,最好让他们感觉不到即将到来的是怎样一场狂风暴雨。等到时机成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解决,再从容处理遗留的各种问题。

    “官人,在想什么呢?”

    听到声音徐平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段云洁站在不远处,正微笑着看着自己。印刷时要与油墨打交道,她的袖子挽了起来,露出如白玉一般洁白的手腕,手中托着一小叠纸张。

    秀秀站在段云洁身后,同样拿着纸张,表情木然,看着远方,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更可怕的是她可能心里什么都没想。

    徐平笑了笑:“在想一些杂事。怎么,印完了吗?”

    “先印了册出来,官人看看没什么要改的,便就照着印了。”

    徐平接过纸来,略看了一下说:“先放我这里吧。再去印一套,给韩综那里也送过去,让他也看一看。”

    段云洁笑道:“还好我已经想到了,秀秀手里拿的不就是。”

    说完,把秀秀手里的纸张取了过来。

    秀秀乖乖地松手,等纸张离开自己的手,突然开口:“刘小妹姐姐离开四十九天了。”

    段云洁听了,无耐地摇了摇头。这些日子秀秀经常这样,你问她今天是初几她不知道,自己时不时莫名其妙冒出一句,刘小妹离开多少日子了。好像自那一天开始,秀秀的世界里不再有年月日,一切都从那天开始算。

    徐平听了心中一动,对段云洁道:“四十九天,那今天不是尾七?”

    “可不是,唉呀,我怎么忘记了。”

    段云洁拍了拍脑袋,有些懊恼。毕竟不是自己的亲人,最近又有些忙,段云洁再是细心也不能关注到所有细节。

    这种日子不用担心秀秀会算错,有的时候她报的时间里都带着时辰,那是分毫不会差的。她现在这个状态,完全不知道她怎么会记这么清楚。

    徐平对段云洁道:“你准备一下,一会我们去祭奠一下小妹。”

    段云洁点点头,拉着秀秀转身走了。

    徐平想了一下,回到自己住处,到书房寻了笔墨,在书桌上展开纸张,皱着眉头冥思苦想。

    过不了多少时间,段云洁和秀秀寻到徐平房里,见徐平在书桌前苦苦思索,想一会写几个字,看一会又涂涂改改。

    段云洁道:“官人在这里写什么锦绣文章?时间也不早了。”

    徐平在纸上添几个字,出了口气,把放下道:“为刘小妹写篇祭文,她为蛮人求不生而为奴,自当为人纪念。”

    “官人说的是。”

    段云洁走上前来,看徐平写的祭文。

    徐平扔扔头:“时间仓促,总觉得这文里意思不到,你帮我改改。”

    他们两人之间已经没什客气,改改文章是很平常的事。

    段云洁看过,想了一会,点头道:“有几处改一下会更好。”

    徐平站起身来,让段云洁坐下,这才注意到跟在后面的秀秀。秀秀收拾得很整洁,浑身上下都仔细收拾过了,这是最近这段时间里从来没有过的事。秀秀的目光还有发僵,但此时多了一分凝重和认真。

    秀秀站在一边,看着徐平和段云洁两个人忙碌,不言不语,动作也没有变过,好像在等待一件神圣的事。

    (熬不住了,今天只能写这么多,后续补上,读者见谅。)

    徐平和段云洁琢磨祭文的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徐平一看是谭虎回来了,对段云洁道:“祭品买回来了,我们走吧。”

    段云洁点头,收拾下,把祭文誊录过了,拉着秀秀,随着徐平出了房门。

    谭虎让一个军士挑着祭品,自己又带了六个军士一路跟着。自从出了上次的事,即使在太平寨的范围内谭虎也谨小慎微。

    此时云层已经厚了,看看就要落下雨来。

    结果刚出寨门,就听天上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没头没脸砸了下来。

    又转回房檐下,徐平看了看天,苦笑道:“都说雷声大雨点小,刚才的这一个雷地动山摇,想来这雨也不会下很久。”

    不管下多久,总是要去祭奠的。谭虎派了一个军士回去取雨伞,说是略待片刻就好,雨具马上就到。

    秀秀离开段云洁身边,站在层檐下,抬头斜看着天空,一动不动。她也不说话,眼神好像在看着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雨后的天空如同被洗过一样,一片碧蓝,让人心醉。天地间都是清新的气息,这连个季节难以摆脱的暑热都被冲走了,整个世界好像都获得新生。

    太平寨没有城墙,三面被河水围住,只是在惟一通向外面陆地的地方建了一道寨墙,设有寨门限制人员的出入。

    出了这道寨门不远,左江的岸边,有一片低矮的石头丘陵,土地贫瘠不能种植作物,年长日久就成了墓地。

    刘小妹就葬在这里,她的身份本就低微,蛮人也没有回乡安葬的风俗,当然她的家乡也没有属于她的墓地,魂魄只能飘在异乡。

    越走越是荒凉,人的心情也不由沉重起来。徐平看着旁边滔滔的左江水,荒山上斑斑点点连不成片的野草,心情变得沉重。有前世的记忆,他更加知道这些底层人物生活的坚难与不易,也明白能够从容面对生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祝福送给与自己同命运的人,而一字不提自己的伟大。

    这是比他这个邕州通判,比一般官员更应该记载在历史上的人,这样的人不该被历史遗忘。可惜史官的笔不会在她的名字上落墨,在久远的岁月里,她只会留下自己的传说。

    走过一个小山包,是一片夹在两山之间的平地,周围的溪水从这里汇入左江,溪水带来的泥土使这里比周围都要肥沃,有茂密的竹林,有参天的大树,有如茵的草地,竹林旁还有几株野生的芭蕉在摇曳。

    刘小妹的墓背山面对江水,一抔新起的黄土,在一片绿色中格外显眼。

    墓旁不远处有一株两三人合抱的大树,树下坐着高大全,靠在树上,眼睛看着不远处浑浊的左江水,发出隆隆的声音,向下游奔去。

    他的身上已经湿透了,却没有感觉,他的眼中只有江水,他的心中只有那个墓中的人。

    徐平远远看见,本想招呼一声,却觉得自己不该破坏这里的宁静,轻声吩咐一声谭虎,让他去把高大全叫住,一起祭奠刘小妹。

    谭虎快步到了树下,走得近了,见高大全完没有注意到自己,轻声喊道:“高大哥,原来你在这里,怪不得找不见你。”

    高大全从沉思中惊醒,转过头来看见谭虎,点点头打声招呼。他想站起来,却像浑身没有力气了一样,怎么也起来,只好无奈地靠在树上。

    “官人来祭奠刘小妹,你也一起来。”

    谭虎说着,上前把高大全扶起来,见他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叹一口气:“你一直在这里,刚才淋雨了吧。小妹是个好人,终究是已经去了,你也不要折腾自己。你好好活着,她在地下才会欣慰。”

    高大全只是叹了一口气,任谭虎扶着自己。

    到了墓前,只见地上香烛凌乱,香灰浑在雨水里在地上画出奇怪的图案。

    清早的时候,刘大虎和丘娘子也来祭奠过,加上高大全的祭品,却不想被一阵暴雨冲得七零八落,也不知刘小妹有没有享用到。

    谭虎扶着高大全站稳,指挥着军士在墓前摆下供桌,放好香炉,香烛果品一应物事一一摆好。

    高大全过来给徐平见礼,徐平急忙扶住:“我们之间,不用在乎这些俗礼。看你的样子像是病了,故人已逝,不可过度伤心,自己的身体也要紧。”

    “小的明白。”

    高大全说着明白,看他的样子却是说到未必能够做到。

    徐平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种事情劝解的效果也不大,只有回去之后让孙七郎和谭虎多陪着高大全散心,让他自己慢慢走出来。

    供桌和祭品摆好,一直不言语的秀秀走上前,一件一件又认认真真地摆了一遍,摆完就站到一边,直呆呆地看着刘小妹的墓碑。

    点起香烛,段云洁拉着秀秀上前行礼。

    秀秀乖乖地跟着段云洁行礼如仪,眼睛却一直看着墓碑,好像在她心里,她的刘小妹姐姐正在墓里看着她。

    众人行礼过了,徐平才上前行礼。

    段云洁递过来誊录好的祭文,徐平展开,低声念诵。

    “维天圣九年八月甲申,太常博士、提举邕州蔗糖务、邕州通判徐平,携四时肴果致祭刘小妹娘子在天之灵。

    ……

    余远涉万里,通判邕州,于今四年矣,有劳而无功。地方不靖,而有娘子之祸。上负国家,下愧黎民。

    ……

    娘子生于微末,身自耕织,煌煌乎立于天地。及殃时,无一语及于己身,惟愿族人自今起不生而为奴。……余代天子守一方土地,闻之岂能无愧,敢不遵命。以娘子之言,朝廷法宪,行于地方,治下自今起不再有法外之地。

    ……

    斯人已逝,其灵长存。临终之言,福泽后世。娘子之德,千秋永记。

    呜呼尚飨!”

    念罢,谭虎上来点起焚烧了,化作一片飞灰。江边吹来一阵微风,卷着纸灰在坟头盘旋。

    高大全由谭虎扶着,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刘小妹的墓前香烟枭枭,虚幻中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常挂笑容的面庞,笑容伴着她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章补昨天欠的字数,晚上还有一章,会比较晚。不好意思欠了一章,等到周末补上,读者见谅。

    刘小妹的故事至此结束,读者也能看出来,这个人是以刘三姐为原型的,不过从查的资料上来说,原始故事应该为刘三妹,电影改为三姐。刘三妹的故事流传很广,一些细节和故事结局都不相同,书里取的是左江地区刘三妹的传说,故事本身就是悲剧结尾。总是觉得写到那个地方这个人绕不开,或许是我矫情了,但这个故事的广泛流传应该还是说明了一些东西。至于接下来主角在治下所进行的算是改革吧,历史上应该是在狄青征南之后进行的,改部曲家丁为编户,各地土官纳入寨的管辖,土官见知寨如民见官,这是历史上的记述。正因为狄青南征给那个地方带来了翻开覆地的变化,所以直至现在历史记忆也大多追溯到狄青身上。当然书里不会照抄历史,但总是有历史的影子。)

    遇仙楼前人流如织,一切如旧时候,只是景物依旧,人却已非。◇↓頂◇↓点◇↓小◇↓说,

    顺着河边杨柳树下的街道,徐平一路行来,心中满是感慨。当年他初到邕州,与知州曹克明斗气修了这酒楼,没想到才几年的功夫这里竟然成了邕州城的中心,而曹克明却已在数千里之外。

    到了楼前,徐平下了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酒楼前的陈老实和乔大头。

    这两个人是当年徐平特意吩咐养在这里,虽然后来徐平人多在如和县和太平寨,却没人敢擅自改动他的安排。甚至随着徐平地位的提高,两人的待遇也水涨船高。几年养下来,陈老实和乔大头早已不是初见时的落魄模样,现在衣着光鲜,红光满面。

    见两人看着自己,徐平向他们笑了笑,抬步上楼。

    谭虎带了两个兵士跟着,让其他几人在外面看着马匹。由于地方不靖,徐平这次出行所有随从几乎全部出动,浩浩荡荡一百多人。到了邕州之后才把大多数人留在州衙,只带了谭虎几个人来见冯伸己。

    到了二楼,只见里面人头攒动,几乎挤得满满的,更有卖各种水果小吃的小厮妇人穿行其中,一副热闹景象。

    没来由地徐平想起当年到这里见曹克明,那时忠州闹事,曹利用遭难,曹克明感慨自己已到暮年,一个忠州就敢欺到头上来,还毫无办法。

    曹克明当年的无奈几乎就在眼前,烈士暮年,有心而无力。

    当年的曹克明年近六旬,才有暮年之叹,可自己今天不过刚刚二十出头,怎么可以有曹克明当年的心境?

    徐平吐了一口气,抬头走到定好的阁子里。

    冯伸己靠窗坐着,双眼微眯,听见脚步声才睁开眼睛,看见徐平过来,忙站起身道:“通判可是来了,这一路上还好?”

    “一路太平,贼人的胆子还没大到敢欺到我的头上来。”

    说完,徐平坐下,自有小厮过来满上酒。

    阁子外谭虎与曹伸己的随身首领打声招呼,便一左一右立在门口。

    喝过三杯,徐平对冯伸己道:“最近事务繁忙,与知州也有些日子不见了,一向可好?”

    冯伸己摇摇头:“吃得下,睡得着,身体棒得很。就是通判最近给州里找的事情太多,我却有些头痛。”

    “知州这是怪我?”

    “怪你作什么?我在地方上为官多年,没哪里比得上在邕州的日子,吃得好住得好,库里银钱使不完,都是其他州军知通想都想不来的,这还不都是你挣来的。”说着,冯伸己夹了一块嫩嫩的牛肉在嘴里嚼着,“就是你不让我安生,非要去跟那些蛮人折腾,我可是跟他们打交道一二十年了,有些腻了。”

    奏章是徐平和冯伸己联名上去的,虽然冯伸己心里不愿,嘴上却一句反对的话说不出来。最早在岭南行“括丁法”的冯拯,可是冯伸己的亲爹,子不改父志,徐平提出来他根本就不得不同意。至于其他条款,反而都是小节。

    不过联名归联名,冯伸己对这事情心里是反对的。他为官以来,与蛮人打交道二十多年,可双徐平更加明白蛮人事务的麻烦。

    闲聊几句,说到公事上来,徐平道:“右江道一带,朝廷一向疏于管治,各土官大多跋扈,怕是会有反弹。”

    冯伸己道:“若是前几年,事情必然难做,好在现在道路已经修通,从邕州沿大道可直到武缘县和田州。有路就好办,蛮人在我手里翻不出浪花。”

    顿了一下,又道:“这次虽然不涉及田州和波州,这两州心里也会起猜疑,不会在一边干看着。我这里在田州附近重建横山寨,看住田州,你那里也要注意波州的动向。波州如果心生异志,倒向广源州,可是能直下太平县。”

    “我明白,已在路口建了一处寨子,过几天调一指挥人马过去。”

    波州卡在广源州和太平县之间的路上,虽然那只是一条山间小路,小型马帮才能通行。但年代悠久,路上村寨众多,可以随时补给,在邕州这种群山连绵的地方已经是要道了,徐平不敢马虎。一个闪失,自己在左江南边搞得风风火火,却被人掏了老巢就尴尬了。

    波州李家虽然一向恭谨,生死大事却不能寄托在他的态度上。再说自从去年邕州到田州的路修通,贩马的生意多被田州黄家抢去,听说李家心生不满。

    至于右江以北的地方,虽然蛮峒众多,但一直都没有大的势力,又与宜州相连,冯伸己任宜州知州多年,名字就足以镇住那里。

    右江道冯伸己的关键在横山寨,只要在那里形成足够威慑力,就一切太平,任谁都翻不起浪花。

    徐平的难处在迁隆寨,那里正处几个**性最强的大土州之间,牵一发而动全身。偏偏自太平县到迁隆寨的路一直都没有修通,两地之间直线距离不过七八十里,山间小路却要近两百里,大部队行军要将近十天。十天的时间就充满了变数,不做精心准备,谁也不敢说能一鼓而下。

    换句话说,徐平只要在迁隆寨布置下足够的军队,并扎下根来,一切的问题就都迎刃而解,左江以南就再不会有叛乱。人数不要太多,只要有两指挥一千人正规厢军,各土州都要乖乖听话。

    这种事情冯伸己和徐平都心知肚明,互相提醒一下,知道对方没有遗漏,便就略过不谈。

    冯伸己想了一下,又道:“自太平县至迁隆峒,终究是山路难行,通判须花点心力在思明州上。那里有路可通太平,又有明江通迁隆,虽然明江湍急水浅,行不了大船,但哪怕舢板也比马驮人挑的好。”

    “知州说的是,我明白。到思明州的路已经通了一半,这两个月就抓紧修通。蛮人住得分散,有路的地方政令就畅通无阻,路不到的地方就无法无天,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修路说起来容易,人力抽调却不容易。”

    两人喝了杯酒,冯伸己叹了口气:“说来说去,我这里右江道地区背靠宜州宾州,那些土官再闹也掀不起风浪。倒是你那里,只要一个不慎,让广源州甚至交趾卷进来,事情就无法收拾了。云行,你到底还是年少,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不要惹出我们承担不起的麻烦。”

    “知州说的是,我明白。”

    自答应完成刘小妹的愿望那天起,徐平就已经仔细考虑过了自己将会面对的困难。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真是举手之劳,徐平之前就做了,何必等到一个蛮人女子做为临终愿望提出来。

    现在徐平最难的不是手上的军事力量不够,而是不能布置到需要的地方。分散住在山里的蛮人能有多少?千人的规模就可以灭州灭县,徐平那个世界的历史上,闹得大宋半壁江山震动的侬智高之乱,起家不过五千乌合之众,就能下邕州围广州,横扫岭南。至于评书里动不动的数十万大军,也就听着笑笑罢了,这山里两千供应充足的军队就可以横着走,要有数万人,那就可以平大理灭交趾,还会被一帮蛮人叛军吓得满朝文武一惊一乍的。

    最难的是路,这片连绵大山,修路太难了,穿山过河,就是徐平手上有足够的火药,依然是艰难无比。要知道,徐平的世界,这里可是直到抗战时才有第一条通车的路。

    夜色渐深,到处都亮起了灯,照得路上亮如白昼,邕州城里面一片歌舞升平。这里的人口小城已经住不下,城门外郁江边形成了几处草市,这座边疆小城也学着京师搞起了城外厢,有了几分繁华都市的味道。徐平来到这里四五年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让这里变了一番模样。

    冯伸己坐得久了,离开去小解,

    徐平一个人坐着,看着窗外,看着路上那些悠然闲逛的行人,不知不觉出了神。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也改变了这个世界,这种改变,也不知道合不合这些人的心意。

    冯伸己回来,徐平从沉思中惊喜,等他坐下,问道:“对了,前些日子说起的广州进士黄师宓,还有他的兄长黄玮,不知查出什么结果没有。”

    冯伸己把端起的酒杯又放下,叹口气道:“钦州那里我已经查过,广州也有文行来,我们查得晚了些,这家人的产业大多都已经搬空,只留了一点装点门面,遮人耳目。他们家里原来是开金银铺的,黄师宓大中祥符年间曾过了广州发解试,又过了省试,殿试落第。其人自视甚高,觉得自己有将相之才,而朝廷不用,是朝中有人嫉贤妒能,而对朝廷心生不满。侬存福占据广源州,黄师宓因贩黄金两人结识,勾搭在一起,心生异志。广源州这几年的作为,大多都由黄师宓在后面出谋划策。”

    “原来如此,怪不得广源州行事不像一般蛮人土酋的作风。不过是在考场上受了一点挫折,黄师宓就心生异志,这人倒是不负狼子野心四个字。”

    “说他是狼?云行还不知道,你这次在邕州行括丁法,那班蛮人土官可是称你为猛虎。你这只虎对上他这只狼,倒也般配。”

    徐平听了笑笑:“他们视我为猛虎,我看他们如豺狼!这次行事,便是猛虎入狼群!”

    天上的太阳泛着惨白的颜色,连它自己都像是要被烤化了。毒辣辣的阳光漫天洒下来,身上的衣物要化了的感觉,露在外面的肌肤更是被晒得针扎一般地痛。脚下路上的石板发烫,只觉得鞋底软绵绵的,更有前两天积下的雨水蒸腾起来,腿就像在蒸笼里蒸一样。

    就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韦知州阴沉着脸走向新的太平县衙。

    罗白黄知县就在他的身边,脸色惨白,好像中暑了一样,低着头只顾走路。只是几天时间,两人再没了那天酒楼里的意气风发。

    黄天彪迈着四方步,与申安禄并排走在两身后,悠然自得。

    申安禄看看前面两人,小声问黄天彪:“县尉,这次括丁,我们两个的族人一样包括在内,怎么你一点不急?”

    “有什么好急的?”黄天彪显得语重心长,申承荣不在,他就拿起长辈教晚辈的风范来,“我们两家还有多少族人?再说那些族人大多都已经在蔗糖务里做活计,括不括的有什么区别?”

    “也是。”申安禄乖乖点头,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跟黄天彪走得这么安稳。这次括丁法施行对他们两家影响微乎其微,轮不到他们头痛。

    黄天彪慢慢悠悠地又道:“再者说了,咱们这位上官徐通判有时候做事确实严厉了些,但却从来不坑人。括咱们蛮人的丁,肯定会有所补偿。”

    “县尉是说我们还能跟着别人捞便宜?”

    “什么捞便宜?本就是我们该得的吗!”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黄天彪左右看看,附在申安禄的耳边道:“我们是通判的自己人,通判不亏自己人。”

    申安禄点点头,面色轻松下来。要说自己人,他比黄天彪更有资格。如今段方任太平知县,某种意义上那可是他姐夫,还有比这关系更近的?可惜天杀的黄从贵把姐姐掳走,一直都没有消息,不然这关系可就坐实了。

    申安禄却不知道正是因为阿申不在,段方才当上太平知县,不然申峒就在治下,按回避法这位子怎么也轮不到段方。

    县衙门口有几个差役正在粉刷白壁,旁边有人架鼓。这里原来是太平寨的知寨厅,知寨只是管理驻扎的军队,并不管民事,这些衙门的必要配备都没有。其实不只是这处新县衙,整个太平寨属下,包括各蛮人州峒,都在仿着内地建这些设施。

    宋朝政令的传达,除了依靠乡下的里正和乡书手,最重要的渠道就是各村镇和重要路口的白壁。官府政令、海捕文书等等都是在这上面张榜,甚至有不得志的文人造谣生事也是作文贴在白壁上。这里边疆小县还好,京城的白壁谣言甚至让朝廷都头痛,又不能限制民众投诉,以至规定凡是投书张榜的必须属名,匿名的一律以谣言论处,也算是这个年代的实名制了。

    早有差役等在门口,见到众人过来,引着到了县衙里面的会客厅里。

    段方坐在主位上喝茶,众人进来,他没有起来迎接,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变过。以前做如和知县,土官与他互不统属,见了还如同僚见面,现在这些土官都在他管下,徐平特意交待过没必要给他们脸面。

    这几年邕州和太平寨发展都一日千里,上上下下深受其惠,哪一个不是变得红光满面,富态起来,像黄天彪那样。惟有段方是例外,为了今天与众土官见面,段云洁给他做了新官袍,哪怕最细微的地方也给他修饰一新,可段方再怎么穿着新衣服,依然是那一副饱经风霜有样子。把衣服一换,这就是个天天刨地的老农,让人看了唏嘘,怎么也想不出来这就是二十年前,来到这里的那个君子如玉的少年官人。

    等众人全部到齐,一一落座,段方放下茶杯,沉声问道:“本县属下各州峒官员都到齐了吗?”

    新任太平县主簿方天岩起身道:“禀知县,到齐了。”

    方天岩是浔州进士,天圣八年殿试落第,由本路转运使奏补为官,一个月前才调来邕州。

    段方放下茶杯,看了看众人,沉声道:“今日唤诸位来,只因县境各州峒要行括丁法,一些事情要交待下去。”

    说完,段方读了批复下来的徐平和冯伸己联名的奏章,以及附在后面的徐平所写的注意事项。

    读完之后,段方又道:“这是本县前所未有的大事,做起来千头万绪,通判特意交待,此事宜缓不宜急,稳字当头。县里有上面发下来的榜文,你们领了回去各处张贴,务必使上下人等,都了解清楚。”

    说毕,方天岩拿了一大叠纸,给在座的诸位土官分发。

    分发完毕,段方道:“括丁之后不比从前,各里管俱要设里正乡书手,凡大的村镇要路口都要设白壁,张贴朝廷布告,你们不可马虎。”

    罗白黄知县早看段方一万个不顺眼,听到这里,高声叫道:“我们属下蛮人识汉字,读不来这写的什么,找哪个做里正乡书手?!”

    话一出口,在座的土官纷纷称是。

    段方慢条斯理地道:“无妨,你们只需找出人来,送到县里教他们识字,我这里已经安排好了,误不了事!”

    黄天彪听到这话,瞪大了眼道:“县里还教认字?不瞒知县,这两年我也找过几个先生,银钱花了不少,到现在也没认几个字!”

    “哦,想学你可以跟着来!”

    段方眼皮都没抬,语调都还是平静。

    黄天彪眼珠转了转,没敢再说话。最近日子他托了孙七郎,在徐平面前说项把自己调到太平县来,如果成功了段方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不敢得罪。

    其他土官都议论纷纷,还没听说过官府特意教蛮人认字,这事情是好是坏他们一时也想不明白。

    徐平却早已做好打算,只要地方把人送来,几个月的培训后这就是朝廷在地方上伸下去的根须,靠新培训的人必然有办法把数百年传下来的土官架空。

    整个邕州地区括丁法的实行,徐平已经与冯伸己商量定了,为免让紧邻的交趾有机可乘,左江道地区宜缓不宜急,只以这些要做的琐碎小事拖着,等冯伸己那边大局已定这里再全面展开。

    (这两天欠字数和章节,没什么说的,确实是有事耽搁了,读者见谅,后续一定会补上。好不容易上一次推荐,自己却……唉!)

    韦知州和黄知县一直没说话,见一众土官都在里正乡书手和认不认字上纠缠,不由对视了一眼。

    谁也不比谁傻,在座的这些人哪怕天资差一些,这么多年掌握治下土民生杀大权的土官做下来,脑子磨也磨灵活了。哪个不知道现在知县段方说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就是没人开口问与自己利益有关的事情,越想要知道的事情,越想要别人开口,自己带好耳朵就行了。

    黄知县向韦知州点了点头,站起身来,高声道:“上官,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上官赐教!”

    段方看看他,淡淡地道:“讲!”

    “我们管下地方都行括丁法,又设里正乡书手,人都不归我们管了,那我们做什么去?”

    “督办赋税钱粮,审理民事诉讼,杖刑以下你们可以决断,杖刑以上送州县。在其他地方,这可是百里之官的职掌,事务繁难,权责又重。地方上的亲民官,朝廷最是重视,怎么会觉得没事做了。”

    段方语调平淡,好像在述说着一件本该尽人皆知的事情。

    黄知县冷笑一声:“上官不用把这些事情说得多了不起,我们哪一个不是做了多少年了!还杖刑以上送州县,以前别说杖刑,砍头的罪过我都断了不知多少!你们这不就是把我们架起来了吗,那班刁民不能打不能骂,你凭什么收钱粮上来!欺我们蛮人不晓得外面的事吗?到时候钱粮收不上来,你们肯定要逼到我们头上。我们在座的这些人,要不了几年就得倾家荡产,嘿嘿,到那时候,我们可就是连现在家里的奴仆都不如了!”

    这话出口,一众土官交头接耳,纷纷称是。自邕州行括丁法的消息传出来,他们没少打听外面的事情,尤其是广南东路行过该法的地方。有的土官贪图权势,揽了里正的差事在身上,有头脑灵活手段巧妙的是成了一方之霸,但更多的人被整得家破人亡。里正衙前是重役,内地人人闻之色变,这些边远地区的土人不知道厉害,坑得可是不少。

    段方也不阻止这些土官,只是道:“你们是官,收不上来钱粮也找不到你们头上,黄知县你想多了!”

    黄知县头一扬:“你敢保证不找我们?”

    “保证什么?本官受朝廷委派,治理一方百姓,行朝廷法典,你们虽然在本官治下,也是本官同僚。一样为官,你不想着怎么为朝廷效力,却在这里为自己的几斤粮米斤斤计较!黄知县,你成何体统!”

    段方一脸沧桑模样,脸又黑,这一下板起脸来,像个黑脸罗刹一样。

    黄知县冷哼一声,恨恨地坐下。

    其他土官面面相觑,虽然心里都不满,却也不敢站出来反对。原太平寨属下的各州峒,除了左州地方偏远,其他都有路直通,或者就在左江边上,没有与官府对抗的本钱。

    见黄知县碰了一鼻子灰,韦知州阴恻恻地道:“段知县刚上任,就好大的威风!徐通判都没说过这种话,你一知县倒是大言不惭!”

    段方看着韦知州,黑着脸道:“韦知州要我怎么样说话?”

    “哼,我凭什么与你说?这次怎么不见徐通判?”

    段方道:“通判身上多少大事,是你想见就见的?若是觉得我做得不妥,你自可以到提举司前投书,看看通判见不见你!”

    “欺负我们蛮人不识字吗?哼,我就找人写了去投!”

    段方冷冷地道:“提举司的衙门就在那里,你尽可以去!不过,韦知州我提醒你,这是本官第一次以太平知县的身份招你们来,容你放肆,如果下次再坐着与本官这样说话,我的板子不是放着好看的,是要打人的!”

    “你——”韦知州瞪着眼睛,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些土官在地方官前有座位,是徐平开的头,算是法外恩典,但徐平面前可没人坐着想说就说。

    不管本官如何,土官位在汉官之下,谈话时座位都没有,这是宋朝的规矩。韦知州欺段方新官上任,把这规矩不放在眼里。

    由于徐平身份的改变,现在的提举司不仅指提举蔗糖务,还兼提举左江道溪峒事,管着这里的蛮人事务。

    上次徐平跟这些土官讲道理,他们爱理不理,现在他们要来与徐平讲道理,徐平却不见他们了。

    徐平有自己的事要忙。

    提举司衙门后边的空地,新建了几座炉窖,原来蔗糖务属下制农具的工匠被招了十几人来,都是经验丰富技术最好的。这些人由孙七郎带着,已经忙了有些日子了,徐平一有空闲就过来。

    天上一点云彩都没有,火辣辣的太阳下连树都萎靡不振,蝉虫躲在树叶里没命地疯叫,天地间蒸腾的热气躲都无处躲。

    树荫下,徐平坐在交椅上慢悠悠地喝着茶,看着身前桌子上的地图,心里默默地计算。

    左江道括丁法的事情暂缓一下不是什么都不做,新招的属于溪峒事提举司的公吏大多都派了出去,在各处草市、要道口、渡口等人流较多的地方建白壁,贴榜文,晓谕地方民众将要实行的括丁法的内容,甚至行新法后每亩地需交的两税数目等都明白条列。

    与各土官征的赋税相比,官府所定税额是极低的,而且蛮人地区除了土官的家属亲戚,也找不出来个上户,繁重的差役与他们无关。一旦括丁,对于普通的蛮人来说不啻于从地狱到天堂。

    徐平的想法很简单,趁着必须要拖延一下的时间,让土官和他们的亲信与普通蛮人的矛盾先发酵一下。不说这些普通人在自己动手的时候能帮自己,最少可以保持中立,推行括丁法的阻力就会小得多。

    研究地图则是考虑打的策略,这种改革想不流血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尽量少流血,速战速决,把负面影响减到最小。一旦地方叛乱拖的时间长了,徐平不在乎,朝廷中可是会有官员让他难看。

    “官人,装好药了,您再来看一看!”

    正在徐平沉思的时候,孙七郎走上前来,兴奋地搓着手说。

    徐平起身,也有点兴奋,对孙七郎道:“走!”

    地上是一门小炮,高大全提着火把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孙七郎走上前拍拍高大全的肩膀:“官人过来了,点火啊!”

    谭虎带了两年个兵士守到徐平身旁,神情紧张。

    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威力却是大得很,而且站在一边也不安全,上次炸膛就让孙七郞躺了好几天。也就是孙七郞这脾气,差点小命没了都不在乎,好了从床上爬起来还是天天鼓捣。

    谭虎的职责就是保护长官的安全,可不敢有丝毫马虎。

    高大全举起手中火把,看看众人,沉声道:“我点了,小心!”

    “快点!快点!”

    孙七郎一边叫着,一边歪着身子捂着耳朵,好似点放炮仗的孩子。

    高大全看向徐平,见徐平点了点头,才把火把凑到药捻上。

    只听“轰隆”一声,一阵硝烟升起。

    徐平放下捂耳朵的手,抬头看前方,只见远处立着的一道石墙已经轰然倒塌,露出一人宽的口子。

    “墙有多远?”徐平问孙七郞。

    孙七郞道:“官人,这次有两百步了,可是厉害!”

    徐平笑了笑:“两百步也不近了,就这样吧,让人造几十座出来。”

    两百步还比不上这个时代的强弩,孙七郞觉得远,徐平也就笑笑罢了。不过徐平也没想靠这东西跟蛮人打硬仗,只要能轰开石头寨墙就够了。只要寨墙一破,周围还没有能够跟徐平手下的厢军硬抗的蛮人势力。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火炮的知识徐平实在不熟,山间行军能携带又不能造得过重,也就只能这样。

    对于自己不熟的东西,徐平与其自己琢磨还不如交给工匠们,在实践中一点点改进就好。

    这是一门小钢炮,铸钢也做不了大件,只能如此。

    徐平也想过用铸铁做大一点,然后炉中焖了脱碳,但实在是不好用。邕州交通不便,不能用马驮起来就走的东西终归是中看不中用。至于铜炮,徐平根本就没想,动辄成千上百斤的铜,作为禁品,自己向谁解释?传扬出去,被哪个看自己不顺眼的奏上去,受到朝廷处分就划不来了。由于括丁法,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正有人一门心思要找自己把柄呢。

    看过效果,徐平还是回去看地图,在那上面多花点功夫更划得来。

    孙七郎拉着高大全,兴奋地看过了还发热的炮管,又去看被炸塌了的石墙,见地上有的石头都被轰碎了,对高大全道:“官人造的这炮好霸道,高大全,你说这要打在人身上会怎样?”

    “还能怎样?骨断筋折,一命归天呗。”

    “我看不止,”孙七郎连连摇头,“多半会被砸成一个大肉饼!”

    跟着过来的谭虎听见孙七郎的话,不由说道:“七哥,官人造炮是来打寨墙的,你怎么老是想着去打人!”

    “能打寨墙,为什么不能打人?”

    孙七郎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在石墙前走来走去。

    “阿爹,阿爹,我们可以回家了!”

    大贵一路跑着,一路喊着,奔向大山深处。

    正在整理竹篓的岑大郎听见声音,站起身来看着大贵一路跑来。到了跟前,岑大郎接过大贵手里的盐巴,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哟。还是等再过些年,你长大了,没人认识再出山吧。”

    “不是,阿爹,我们真地可以回家了!我去买盐巴,看见草市上新立了一块白壁,上面贴了官府的榜。听认识字的人念着说,新立了什么太平县,我们江州也归太平县里管,以后凡是要打人的刑,都要县里去断。阿爹,你虽然没救活小衙内,可也没犯国法啊,县里断案又不会打死我们!”

    岑大郎摇摇头:“你听谁说的这些鬼话,我们蛮人千百年来都是归头人管,头人说是要你死怎么还活得了?”

    大贵道:“可那是官府的榜文,难不成官府还会骗人?”

    “这世上哪个不会骗人?何况在那些人眼里,我们只是牛马,哪里算得上人哟。天色不好,我们还是快些回去,下雨就来不及收那些玉米了。”

    岑大郎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大贵的手,向大山深处走去。

    岑大郎原来是江州韦知州家里的家丁,从小聪明伶俐,从游方郎中手里学了一手治外伤的本事,自己又肯钻研,慢慢混出了名气。凭着这手本事,岑大郎颇受江知州重用,日子也过得顺风顺水。年纪到了,江州甚至做主给他娶了一个浑家,同样是韦家的家奴,婚后生下儿子大贵。

    至到两年前,韦知州的儿子小衙内在外玩时不慎被毒蛇咬伤,又摔断了腿,韦知州让岑大郎医治。当时好巧不巧缺了一味药,岑大郎便出外采药,让小衙内先忍一忍。

    等他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浑家正被吊起来打,一问才知道小衙内忍不住疼痛,大喊大叫。韦知州心痛儿子,便怪岑大郎出去采药太慢,把他的浑家打了给儿子出气。

    作为家丁,命都是主人家的,岑大郎虽然心里不满,也只好忍住心里的怨气,给小衙内治病。不成想这边治着小衙内的伤,那边韦知州还不让打岑大郎浑家的人住手,这边伤没治好,那边先把人打死了。

    奴仆的命就不是命了?岑大郎浑家的命没有了,小衙内的伤哪里还能够治好?岑大郎找个借口第二天再换药,连夜带着儿子逃进了大山。没几天小衙内一命呜呼,韦知州怪到岑大郎头上,知会周围各土官,出五十贯赏钱捉拿岑大郎,誓要把他扒皮抽筋,给儿子报仇。

    这两年来,岑大郎一直住在深山里不敢见人,连买盐巴这些生活必需品也让儿子用山里的猎物去换。

    今天儿子回来说可以回家,韦知州不敢打死自己父子了,这不是笑话吗?千百年来大山里的规矩,主人家发了话,什么时候改过?让你死就得死,各家土官连在一起,你跑都没地方跑。

    以前不是没人向山里跑,但大多坚持不了多少时间,终究最后是死路一条。这两年不同了,徐平带过来的玉米和红薯在蛮人中渐渐传开,这两样作物就是专门为山里的人准备的。

    玉米不择地势,随便一小块地种下就能长,哪怕是只种一棵两棵,收了又耐储存,可作为主粮作物。红薯同样对地势没什么要求,虽然不耐储存,但生长期短,可以作救荒作物,不至于遇上天灾一年没吃的。

    随着这两种作物在邕州地区传开,这两年各土官治下的逃丁越来越多,土官们早就对徐平腹诽不断。

    麻烦的是开荒要烧山,且肥力留存不住,三五年的时间地就不能种东西了,必须换地方。不过现在时间还短,土人们感沉不出来。

    山里虽然也能生存,自己倒是无所谓了,但儿子将来怎么办?就是过几年出去没人认识了,无房无地,难不成再进大户家里做家丁?一代为奴,代代为奴,再无出头之日,岑大郎实不想大贵再走上自己的老路。

    儿子一路上念叨的那个括丁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难不成大山里的天真要变了?岑大郎虽不敢相信,心底却升起了一种渴望。

    韦知州早就忘了岑大郎这个人了,现在他有更麻烦的事。

    虽然太平县里没有说“括丁法”具体何时施行,地方上却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只要有蛮人聚着聊天,十之**就是在谈这个事情。看看到了收秋粮的时候,今年却死活都收不上来。上门去要,往年那些见了进村的田子甲如同老鼠见了猫的提陀百姓,都学着挺起腰板来,说自己是朝廷编户,拒不缴纳。如果动手打人逮人,他们有人也学会去县里告官了。

    最可恨的就是段方,明着说施行“括丁法”的时间待定,却开始插手下面土官治下的诉讼,有人去告,他就真地抓人,征粮的硬手段也派不上了用场。

    不让打人抢东西,钱粮怎么可能收上来?韦知州就不相信内地汉人的地方征粮的时候不上刑,哪个种田的不逼会交粮食上来?

    收不上钱粮,他韦知州一家吃什么?就江州这个小地方,韦家的家丁不过一百多户,就是让这一百多户天天喝风,榨出来的钱粮也不够韦家一大家子吃香喝辣的。

    新法未行已经是这样,如果实行下来,这日子还能过吗?

    江州寨官厅里,韦知州阴沉着脸,看着自己治下的官典头目,恨恨地问:“你们说,收不上钱粮来,让我家里的人喝风吗?没有我这里数百人的马前甲,你们都是周边州峒嘴里的肉!不交钱粮,我这里的兵马就动不了,没有我的兵马保护,你们省下来的钱粮还不是被别人抢走!”

    所谓官典,是由土官们自己委派的官职,分派各地治理地方,最主要的就是帮着韦家征粮纳税,抓人服役。结果到了收秋粮的时节,这些人一个个空着手到州寨来诉苦,这样的日子简直是没法过了。

    众首领推了一个年长的出来,向韦知州道:“州家,不是我们不下去替你收,实在是收不上来啊!那些提陀现在人人都知道太平县里能做主,说是官家钱粮没这么多,死活不交我们能奈何?”

    “谁敢不交就打!你们不会打人了吗?”

    “打人县里要问。”

    “好,不打人,不打人就拿东西啊!牵他们家的牛,扒他们家的房,抢他们家年轻的妇人,再不然就捉壮丁顶账。现在卖到交趾去,一个壮丁二十贯钱,一个年轻妇人十贯钱,这些还要我教你们?”

    “州家,县里有告示,掠人为奴者斩,谁敢抓人去卖!”

    韦知州听到这里气得直欲鼓破肚皮,指着眼前的老者道:“那不过就是一张纸,你当是天宪!狗屁的太平县的话你听,我的话就敢不听!我这里一百多田子甲,信不信把你村寨屠个鸡犬不留!”

    老者叹口气:“州家吓唬我们这些人有什么用?州里的田子甲能杀人,太平县里的朝廷军队不能杀人?前些日子刚从福建来了一指挥,听说过些日子还要来一指挥,别说州家的一百多田子甲,就是周围州峒的兵马全加起来也打不过朝廷兵马啊。就是打得过难不成就能打了,造反可是灭族的祸!”

    韦知州看着老人,半晌没说话,最后冷笑一声:“我也看出来了,你们这些人根本不是与我一条心!亏你们都是多少代来靠我韦家活着,事到临头了却没一个帮我的,亏心不亏心!哼,我跟你们说,别以为括丁之后有你们什么好事,好处都在那些穷鬼身上呢!知不知道汉地是什么样子?那里的差役都摊在上户头上,没错,就是你们这些人,到时候你们倾家荡产就知道厉害!”

    老者回身看了众人一眼,对韦知州道:“这些我们也有听说,就不用汉地,邕州属下昌化和武缘两县离得又不远,都是行的汉人的法。可我们虽然不愿,胳膊拧不过大腿,怎么敢跟朝廷作对?”

    “不敢跟朝廷作对就敢跟我作对了是不是?”韦知州冷笑连连,“我看你们是刀不到脖子上不知悔改!不是不知道朝廷律法的厉害吗?我先让你们尝尝!从明天起,我再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都把钱粮给我收上来!哪个逾期不交,便着落在他身上,一家把治下该交的都交齐了!这可是朝廷的法子,要不然内地怎么没人敢当里正呢!跟着我,你们总有点汤水吃,跟着朝廷干,可是要把你们都抽筋扒皮!一个个刀到脖子上了还不知道个死字!”

    老者心里叫苦,这个法子最辣,由不得你不下力气催粮。要么就是把管下的百姓都得罪死了,要么就是自己破财,乡里乡亲的这样一干哪里还能在本地立得住脚?

    惟今之计只有一个拖字,看看太平县里的章程,会不会让韦知州这么做。

    (明天休息,争取三更。最近的前戏貌似又拖得有点长,要尽快过去,进入正题,明天就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