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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不致于过于穷酸。可这位胡大监的人缘极差,接济就有一搭没一搭的,便就成了这个样子。王琪就烦他烦得不行,除了四时三节派差役上门送点礼物,平时都不理他。

    高大全下马。拿了徐平和王琪的名帖过去叫门。

    只拍了一下,门就吱呀打开,胡全民从门后露出身子,接过名帖去,对高大全道:“请徐官人在外面稍等,我进去禀报父亲,去去就来!”

    说完,飞一般地跑进院子里去。

    徐平和王琪下了马,带着王珪到了大门前,静静等候。

    过了不大一会。胡全民从里面匆匆出来,对徐平和王琪两人行礼:“父亲大人今日精神正好,请两位官人到客厅用茶。”

    徐平和王琪对视一眼,一起抬步进了胡家院子。这个胡全民明显是早早就等在门后,就连胡旦,只怕也已经在家里等得心焦了。

    胡旦家的院子很大,隔成了几处,想是子孙众多,分成了几院。院中有些杂乱,鸡飞鹅叫。还有两只黄犬乱窜,显得乱糟糟的。

    随着胡全民,徐平和王琪一路进了正房客厅,只剩了高大全在门外。无处可去。胡家看来穷得有些狠了,连个下人都没有,全是胡全民在打理,高大全竟然无人招呼。

    进了客厅,只见主位上坐了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身上公服显然用心收拾过。不过这大红官服也不知穿了多少年。已经破旧。

    老人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不过面色红润,看起来精神很好。他坐在主位上,由于眼睛视力不便,头向上抬着,给人一种很倨傲的感觉。

    胡全民进了客厅,上前行礼:“父亲大人,知州官人和侍御史徐平官人前来拜访。”

    胡旦抬着头,无意识地转转脑袋,口中道:“哦,快快上座,我儿去给两位官人上好茶!贵人临门,不要怠慢了!”

    徐平见胡旦身边一根长长的竹杖,又见他的神情,看来两眼已经彻底不能视物,竟成个瞎子了。

    与王琪上前见过了礼,王琪又介绍了从弟王珪。

    胡旦礼貌性地夸了两句,让其用心读书,几年之后科举高中状元。一说起状元,胡旦就讲起自己当年,直到儿子上了茶来才住嘴。

    可怜王珪才不过是十五岁的少年,一路被太阳烤得头晕眼花,又被胡旦一通说教,只觉得头懵懵的。也就是他从小家教好,人又温文尔雅,规规矩矩听完了。

    人能够记住过去已经不容易,没有人能够预见未来。胡旦想不到眼前的这个稚龄少年实际上成年之后与他差不多,也是以文学著称于世,而实际才干却多有不足。不过王珪有自知之明,不像胡旦锐意钻营,最终荣宠一生。在徐平前世的历史上,王珪虽然没有中状元,也是榜眼,文才为一时之选,任两制多年。后来拜相,以庸庸碌碌著称,上殿进呈时称“取圣旨”,皇上裁决后称“领圣旨”,归朝告人时称“已得圣旨”,人称三旨相公。

    三旨相公只是平庸,却不像胡旦晚年如此凄凉。胡旦要是有王珪的这份气度,成就必然远在其之上,他那时正当太宗时候,太宗总揽庶务,要的就是这种宰相。

    喝过了茶,胡旦漫无方向地看着前方道:“王知州,自三年前你上任时见过一面,我们已是多年未见了啊。”

    王琪随口答道:“是啊,晚生庶务繁忙,也不得闲来看大监。”

    当年王琪就职的接风宴上,胡旦高谈阔论已把同桌的人烦得不行,等到酒足饭饱,还要把桌上的菜打包带回家吃,传为一时笑谈。襄州这里隔三差五就有官员路过,王琪迎来送往早已不耐烦,哪里有心情还看胡旦。

    胡旦摇头叹气:“哎,可怜我双目已盲,也无法出门去望知州。老夫在这里多年,对州政有些心得,说与知州,也添些治绩。”

    王琪随口客气两句,把这节轻轻揭过。开什么玩笑,您老自己当知州的时候都没什么政绩,还因为天天喝酒荒误政事被贬官,现在竟还敢来指导人。

    见王琪没什么谈性,胡旦又对徐平道:“御史从岭南来,听人说你在邕州颇做出了一番事业,连交趾国王都抓了?”

    徐平拱手:“后学晚进,侥幸而已。”

    “纵然侥幸,也是你的运气。为官治民,运气也是不可或缺,老夫当年就是少了一分运气,才有今日啊。”

    这一说,又打开了话匣子,把当年的事絮絮絮叨叨说了无数。

    认真说,胡旦初入仕途的时候前途无量。作为状元得到太宗皇帝御制诗,其中有一句:“报言新进士,知举是官家”,特意告诉他是天子门生。当届进士的最后一名是探花冯拯,也得到了御制诗,是两宋惟一得到御制诗的探花郎,徐平都没这待遇。

    状元及第后,胡旦初上任接的就是吕蒙正的升州通判,完全一个待遇。可他自己不争气,一心想着靠上书言事得到皇上和宰执注意,于政务反而不在意,结果路越走越窄。

    虽然听王琪说过胡旦的事迹,初时徐平还不往心里去,总觉得前朝状元,做过知制诰的人物,还尽量附和他的言语。后边听他越说越离谱,而且滔滔不绝,也就失去了耐心,只是偶尔答一句,意兴阑珊起来。

    说了半天,胡旦自己累了,才停了下来。

    此时正是正午时分,天气炎热,胡全民上了些零碎吃食,给大家垫垫肚子吃着解闷。不过是些菱角嫩藕,都是外面随便买得到,最便宜的东西。

    算是吃了点心,胡旦的兴致又起来,对徐平和王琪道:“老夫平日在家,别无爱好,只是著书。前几年曾上《汉春秋》,极得官家喜欢,赏下钱财无数。”

    《汉春秋》是胡旦最得意的著作,以春秋之意记汉朝事,有为圣人续作的意思。这也是胡旦的性格,自视甚高,认为自己的才学可比古代圣贤。这样的大部头献上去,自然得到皇帝和大臣的重视,官为刊刻。胡旦趁势说自己家里穷,没钱买笔买墨买砚,从朝廷很是要了一笔钱回来,还给两个儿子荫了官职。

    说起这些学问来,徐平和王琪两人不敢再敷衍。胡旦狂是狂了一点,但却是有真才学的,谈一谈真能学到东西。

    说得兴起,胡旦站起身来,对徐平和王琪道:“最近我又有心得,著有《演圣通论》续作一部,前几日刚刚完稿,两位来得正是时候,便随我一观。”

    说着站起身来,摸索着拿起旁边竹杖,敲敲打打向旁边书房走去。

    徐平和王琪只好站起来,跟着胡旦,进了他的书房。

    书房里的陈设很简陋,一张案几,旁边堆了不少书籍。案几上厚厚一部书稿格外引人注目,想来就是胡旦所说的《续演圣论》了。

    自双目失明,胡旦全靠儿子给自己诵读诗书,然后默记。就是这样,硬是完成了数部大部头著作。如果仅仅作为一个学者,胡旦是相当了不起的。

    介绍一番,胡旦摸索着案几上的书稿对徐平道:“徐御史要进京,我这书稿便托你带进京里献给官如何?盛年修书,这也是大有功德的事!”

    徐平听到这里,看了一眼身边的王琪。这老人诸般做作,原来为的是这样一件事。

    替他带书稿入京,那当然不能空手拿走,原来是要从徐平这里取一笔银钱出来。

    看着胡旦在案几旁抚着书稿仰头,极是自得,那身上破旧的官袍在这个时候显得尤为刺眼。徐平看着这个老人,心里蓦然升起一种悲凉的感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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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仙镇,开封城南四十五里,自襄州到京城的最后一处驿站。徐平与石全彬到达这里的时候已是傍晚,只好在此歇息一宿,明日一早进京。

    开封原名启封,始建于郑庄公时,取意为古郑国向东南开拓的锁匙之地,前汉避汉景帝讳,改启封为开封。至唐延和元年,迁开封县治入汴州城,成为汴州的附郭县,至此时开封府已经取代了汴州的名字。

    未迁治前的开封县治,恰是在朱仙镇以南不远的地方,此时已是一片断墙残垣。朱仙镇就是在古开封县的废墟上发展起来,不过徐平到这里的时候,还远没有后世的四大名镇的气魄,只不过一条街道,七八家店铺,只是草市,尚未成镇。

    这里已经是到京城的最后一站,但凡能够赶到京城,就没人在这里歇脚,驿站也小得可怜,不过一二十个驿卒,养着几匹马。

    到了驿站,已经太阳落山,却错过了驿站里的开饭时间,众人只好出去外面街市草草吃些酒饭。此时朱仙镇周围一片荒凉,也没什么好吃食。

    中原的天气到底是与岭南不同,白天太阳火热,到了晚上却有凉风起来,一下子身上就舒爽了许多。

    已是八月初九,看看就要到中秋了,徐平坐在房里,竟然感觉到了凉意。

    自五月起程,一路上马不停蹄,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中秋节前回到了京城,能够与家人过上一个团圆节。这个年代的交通,实在是让人丧气得很。

    今夜上弦月,要到后半夜月亮才会出来,外面只有星光,斑斑点点,透着迷离的光彩。徐平坐在窗前,借着星光看着北方,想着城里的亲人。

    近乡情怯,到了开封城外。对家人的思念愈发无法遏制,心里却更加恐慌。

    一别六年,家里现在什么样子了?父母的身体还好?林素娘现在什么样子了?离别的时候正是新婚燕尔,林素娘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身子还没有彻底长开,有身孕让徐平担忧了好久。现在二十多岁了,已经把那一身稚气都脱掉了吧?

    还有那没见过面的女儿,一下子就七岁了,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是随自己还是随林素娘?会不会不认自己?给她带的礼物她喜不喜欢?

    中牟的庄园发展得怎样了?自己还指望着那里带来万贯家财。有了那里的财富做底气,自己当官的负担就轻得多,更加放得开。

    诸般杂事纷纷涌上心头,徐平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从窗子照进来,徐平在房外秀秀的催促下迷迷糊糊地醒来。

    开了房门,秀秀进来伺候着徐平洗漱了,轻声问道:“官人,今天进城,是不是要换上新的官服?我去给您拿来。”

    徐平一下清醒过来:“要的。速速把那朱袍取来。如果进城的时间够,可能要到宫里去面见皇上,自然要穿上新官服!”

    这可是特别的恩典,见皇上是一定要穿的,不然可是丢大人了。

    洗漱罢,官上一身大红官袍,徐平竟然也觉得自己精神了不少。五品以上服朱,而这个时候五品以上就是贵官,走到哪里都让人高看一眼。

    出来到院子里,石全彬看见徐平。眼睛一亮:“云行,这身官袍穿在你身上格外顺眼!如此年轻的朱袍官人,开封城里也不多见!”

    徐平看看自己,也是笑着点头。虽然很多官员都会得到赐服的待遇。但那总得官职差不多才行,以自己这个所纪,官职之高确实已经数得着了。

    任守忠哈巴狗一样地跟在石全彬身后,前前后后伺候,跟着向徐平道喜。

    此一时彼一时,这时的皇宫里已经是石全彬这些原随在皇上身边人的天下。任守忠能够得到被贬出京城的机会还好,要是被留在皇宫里,命运可就全看石全彬的心意了。

    驿站里做了早饭,简单得很,不过白粥蒸饼,几样小菜。

    这个时候也没有人计较,心思早都飞到了开封城里。草草吃过早饭填饱肚子,一行人上了马,一路向北方的开封城行去。

    徐平是奉旨回京,先要去皇宫里覆旨,便走新封丘门入城,可以一路直到东华门。

    城北四门,其中中间的新封丘门直通皇宫的东华门,新酸枣门直通皇宫的西华门,东华门是正门,进皇宫自然是要从那里。

    作为开封人,徐平竟然是第一次从城北入城,一路上东看西看,竟然也觉得新奇。城门边就是瑞圣苑,皇田所在地,每年皇上观看割新麦新稻的地方。

    进了城门,先是禁军大营,路两边都显得冷清,远显不出京城的热闹。

    过了军营,走不多远就是五丈河,路两边才开始热闹起来,越是接近皇城越是繁华。

    开封城一向是南边繁华热闹,皇城以北就冷清得多。在城南几厢,人口众多,市场繁荣,土地寸土寸金。相反北边却有大片空地,西北厢甚至有大片的菜地。

    靠着五丈河,东边是开宝寺,里面灵感塔供奉有以前吴越国进贡来的阿育王舍利,是京城佛门胜地。徐平一众人入城已经过了午时,善男信众从开宝寺返回,街上的人流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随着人群,不知不觉就入了内城。

    徐平一身朱衣官袍,又如此年轻,路上不时有人指指点点,猜着是哪家官人。进了内城之后,终于有人认出了是西城徐家的大郎,天圣五年作为开封本地人东华门唱名,天子亲赞的一等进士。不想几年时间,就成为了朱衣贵人。

    京里的人爱热闹,不大一会就有一大群人把徐平几个人围住,高声称贺。

    徐平强忍着归心似箭的心情,在人群包围中不得不放慢速度,向周围的人拱手致意。

    就这样被人群簇拥着,徐平缓缓前行,终于到了马行街,东华门外,当年自己作为新科进士从皇城里出来的地方。

    看着威严壮丽的宫墙,离着闹市不远的东华门,徐平出了口气。六年了,自己终于风风光光地回到了这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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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的梦里,徐平是穿着朱夜官袍,骑着高头大马,突然出现在父母和林素娘面前的,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但现在,自己要入殿面君,这个惊喜只怕就不能由自己带回家去了。

    把马缰交给高大全,徐平对孙七郎和秀秀道:“高大全在这里等我就好,你们两个先回家里去,说我至迟今夜就到家。”

    孙七郎和秀秀答应,恭声问徐平还有什么吩咐。

    徐平心中千言万语,最后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摆了摆手,让他们尽管先回。

    过了东华门就是皇城,别说徐平没有皇城骑马的资格,整个大宋都没有几个人有这个资格。皇城再大,也得老老实实走过去。

    石全彬上前与守城的兵士说了几句,徐平是奉旨回京,顺利通行。

    进了东华门,就是皇城中最重要的一条路,路南是外殿和一些要害机构的衙门和官署,路北就是大内,路的尽头是西华门。

    东华门和西华门遥遥相对,把皇城一分为二,一为外朝,一为内朝。这两个门具有不同的礼仪功用,并不是想走哪个门就走哪个门。正是因为如此,去年李宸妃突然故去,吕夷简坚持要从西华门出,因为那是李宸妃所应该享有的礼仪。而出西华门,就要走这条路,路南官衙相接,根本瞒不过臣僚的眼睛,而这正是刘太后所要避免的。

    顺着这皇城中的大路,徐平和石全彬几个人默默前行,来到了垂拱殿外。

    入宋以来,外朝的两座大殿越来越成为礼仪性的摆设,除了重大的日子,皇上并不御外朝大殿,早朝改到了内朝的垂拱殿里。

    垂拱殿也是进入大内的门户,臣僚面君。基本由此而入。另一门户宣祐门,则直通内东门,到了皇上的寝殿,非极特殊的事情。臣僚是不会到里去的。

    到了垂拱殿外,石全彬低声对徐平道:“云行少待,我进去禀过官家,看什么时候召见。你先到閤门处缴过书状,静候就好。”

    皇宫里的事情。自然是石全彬明白,徐平连口答应。

    看着石全彬带着任守忠和几个小黄门进了殿,徐平整整仪容,自去閤门通名。

    皇上不是臣僚想见就能见的,甚至臣僚也不是皇上想见就能见的,必须要过閤门这一关,而閤门这一关则连着中书门下,组织上又归属于枢密院。

    徐平一个外任官,只有出任辞行的时候走过这一程序,还是与别人一起。自己迷迷糊糊就过去了。在路上,石全彬细细给徐平讲了,徐平才知道见皇上一次多么麻烦。

    除了正常的殿上奏对,一般臣僚要见皇上要写申状,申请经中书和皇上批准过了,才由閤门排班。皇上一个人面对众多臣僚,一天能见的人有限,只好按照班次一天一天排下来,这一排就要十天到一个月。如果按照正常程序,徐平返京入对。即使他为国家立有大功,也得等上十天以上才能排到自己。

    而石全彬传的皇上的话是入京立即面君,享受这一待遇,除了宰执大臣和开封府知府外。就只有皇上极信任的亲贵了。从閤门排班上来说,徐平这就是插队,正式的说法是越次入对,挤了别人的班次,满朝的臣僚可都是看着呢。

    本来入对要先经过中书门下同意,徐平的这一步已经省了。皇上的话毕竟比宰执管用,但閤门这里的程序不能省。

    先要缴出身文状,详列任职以来的履历,官职升迁,有何功过,等等内容。本来要提前一天送到閤门这里,徐平只须现在缴上就行。

    缴上文状,还要写一纸供状,也就是保证书送到中书门下。内容简单,不过是面君时不敢妄陈利便,也不能心存侥幸,妄图恩荣。说白了,面君时说正事,不许打小报告,对朝政和宰执大臣有意见要走正规渠道,上正式奏章,入对时不能乱说。也不能借这个机会向皇上要额外的好处,比如加官进爵,亲属恩赏。

    实际上后一条只具形式,越到后来借入对的机会向皇上邀恩的越多,但前一条却不是开玩笑的。如果被中书知道借这个机会打宰执的小报告,这人也就上了中书的黑名单,不管换了谁来当宰执,以后大约就没有再跟皇上见面的机会了。

    宋朝鉴于唐朝教训,帝王一般都很重视与臣下面对面交谈的机会,防止被重臣隔绝中外,大权旁落。但另一方面,为了防止佞臣干政,对这面谈又有诸多限制。

    当然皇上真要见哪个人中书也不可能拦着不让见,无非是觉得不合适就向皇上表达自己的意见,皇上一定要坚持也就见了,只是不能瞒着宰执见人罢了。

    有石全彬指点,出身文状和供状徐平早已写好,拿在手里,向殿门旁廊里的閤门走去。走廊里有偏室,是閤门办公的地方。

    想起前世的影视剧里,皇上动不动就微服私访,或者跟民女受恨交织,徐平只能叹口气。那种场景只有在王朝初创,各种制度都不完备,或者国家将亡,制度废驰的时候才会发生。这正常年月,皇上的一举一动都在臣僚眼里,说不定打个喷嚏都有谏官上章,让皇上保证龙体,少在屋子外面乱走。皇上这差事,干着也不怎么愉快啊。

    进了走廊,徐平心里感叹,这见皇上一面也太麻烦了,如果没有天大的好处,以后还是少见地好。别人是忠心为国,自己只要搏个小小富贵也就罢了,何必费这心力。

    “哥哥,真的是你回来了!”

    徐平被这一低沉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就看见李璋一身武将打扮站在前面,惊喜交加地看着自己。

    徐平只觉得做梦一样,左右看看,太阳虽然已经西斜,殿门这里依然亮堂堂的,才明白是真的李璋被调到这里来了。

    上前仔细看看已经长成大人的李璋,徐平问道:“听石阁长说,你是到皇城司里当差,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璋笑着挠挠头:“是在皇城司里呆了些日子,官家提携,上个月调到这里,做个閤门祇候。今天正是我当值,天可怜见正遇到哥哥回京面圣。”

    一边说着,一边收了徐平手里的出身文状和供状,领着徐平到了偏室。

    里面值勤的卫士如今正在李璋管下,早就听说他有个在岭南立了大功的哥哥,见徐平进来,纷纷向徐平见礼。

    李璋让人给徐平看了座,上了茶,口中道:“哥哥稍坐,我去前面政事堂交了你的供状,回来便带你进大内去。官家今天正好没有要紧事,下一班要来陛辞的两位知州排到明天去就好,哥哥是官家指名要见的人。”

    说完,拿着徐平的供状,带个卫士出了殿,急匆匆地向对面政事堂去。

    閤门这里最亲近皇帝的地方,閤门使、閤门祇候这些既是武臣的阶官,也是这里的职事。虽然级别并不高,但位置重要,多是用勋贵后人或是外戚,李璋是当今皇帝最亲近的表弟,让他来做閤门祇候正好合适,想到这里徐平也就释然。

    唐朝的时候,閤门这里都是宦官的势力范围,是他们把持朝政的要害之地。自梁太祖朱全忠大杀宦官,逐渐改成由武臣掌管,入宋因之,隶枢密院都承旨之下。

    皇城之中,帝国的心脏之地,徐平坐在这里也有些压抑。李璋离去之后,见旁边的卫士都面容严肃,徐平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着。

    政事堂与垂拱殿不过一街之隔,都在皇城之内,要不了多久,李璋便从那边回来,对徐平道:“哥哥,随我来,官家正在崇政殿。”

    徐平本还以为需要石全彬出来唤一声,没想到是李璋领着进去,却是更方便自己,忙起身随在他的身后,沿着长廊进了禁宫大内。

    崇政殿位于大内深处,徐平虽然来过一次,却是跟许多新进士挤在一起,哪里能够记得东南西北。这次进来走的路又不同,全是在廊里穿来绕去,更加不知到了哪里。

    直到来到崇政殿殿门外,徐平才找回了记忆中的一点影子,知道到了地方。

    一个隶属于閤门的卫士上前,向殿内内侍通报,用的却是徐平在前世影视剧里见过的古人吟诗的调子,甚是奇特,也不知道有什么讲究。

    不需多久,石全彬从殿里出来,与李璋打个招呼,笑吟吟地对徐平道:“官家刚刚提起云行,可巧你就来了,快快随我进殿。”

    徐平看看李璋,见他向自己点头,便整整衣衫,随着石全彬进了殿门。

    里面大致还是当年徐平在这里参加殿试时的样子,不过撤去了当时考试用的案几,两边的卫士也少了许多。

    殿内深处,身穿便服的当今皇上正在案后安坐,看着刚从岭南归来,当年在进士唱名时天现瑞光的天圣五年探花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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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上午从垂拱殿退朝后。皇上会换下朝服。便殿里召对,只是常服幞头,礼仪上也不那么讲究,显得随便许多。徐平功臣还京,不说百官迎出城外,为显郑重。皇上也应该在前殿相见,百官面前褒奖才显恩礼。

    不过说到底徐平的处理结果是刘太后在世时定的,此时因为右司谏范仲淹上言,朝中上下不许再言太后当政时的得失,低调处理徐平回京也是为太后掩过。

    赵祯道:“自上次入奏,你在交趾那里破了升龙府,擒了怙恶不悛的李佛玛,灭了交趾这一祸患,我就常想听你亲自讲一讲。这一仗到底是如何打得。本朝立国已来,自天下一统,此种大胜可是不多。”

    徐平躬身道:“说来胜得也是侥幸。”

    见皇上一直看着自己,只好把当时跟交趾交战的过程讲了一遍。从为了平广源州,开拓谅州门州,到交趾进犯,一直讲到自己带兵入升龙府,擒交趾君臣。及后续处置。

    一直侍立一旁的石全彬此时插话:“小的当时正适逢其会,谅州与交趾一战。徐平御史指挥得当,打得甚是精彩。”

    “不错,当时你回来,曾在这崇政殿里演示那一战。虽然只是粗具意思,远显不出战场上我大宋军兵的威风,御史的匠心独运。倒也能看出一二。”

    按常规君臣面谈,内侍是要屏退的,就连护卫的武士也只能远远看着,防止谈话内容外泄。这是极忌讳的事,因为面谈时只有君臣两人。一旦内容泄露出去,召对的大臣就会受到君主的猜忌甚至责罚。不过石全彬当年曾经亲历战事,此次特许他站在一旁,参加徐平和皇上的谈话。

    说了半天,徐平一直感到别扭的心情终于慢慢平缓起来,说话也有了条理。

    赵祯又问起了徐平在邕州的施政,从初到邕州为通判问起,到建蔗糖务,到在邕州地区行括丁法,问得极为详细。

    这才是今天面谈的真正内容,通过徐平的回答,结合平时上的奏章,加上其他方法得来的信息,对徐平的施政能力有一个综合的评价。再是亲近的大臣,也不可能天天没事就与皇上闲谈,皇上对臣僚施政能力的印象,很大程度上就来自于出任时的陛辞和回京时的入对。这个印象极为重要,所谓的入对称旨,可以立即升迁。

    要说政绩,徐平最得意的还是两项,一是建蔗糖务,再一个是行括丁法,至于平广源州破交趾还在其次。一是这两项是他的本职,再一个这两项政绩才真正是对邕州地区改天换地,立下了根基,遗泽后世。

    赵祯听得很认真,与自己见徐平前览过的奏章和那时形成的印象比较,对徐平的具体施政能力,适合做什么事情大致有个评价。

    自太后在时,派石全彬去南海买珍珠,便就由他带回了一些蔗糖务的资料。那些图啊表的,巨细无遗的数据曾给赵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现在听徐平亲自的解释,原来一些不明白的地方便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徐平推行这些措施的时候,便注意与此时的行政制度相结合,只是对现有制度的补充,而并不是另起炉灶。所以外人看来,虽然觉得有些不和谐,觉得徐平异想天开,但并不会认为是胡闹,甚至的时候还会会心一笑。

    君臣一问一答,谈完徐平在邕州的施政,竟然用了近一个时辰。皇上召对都是有时间限制的,徐平已经超时,其他一些小节只好略过。

    赵祯探着身子对徐平道:“我已知会学士院,过几****入院试馆阁。天圣五年一榜进士,除了王尧臣和赵概,尚没有入馆的。此次你们在外地两任时间已到,大臣作保,你和韩琦等人入院考试,切莫懈怠了。”

    徐平谢恩,偷眼看了皇上一眼,欲言又止。

    赵祯看见,问徐平:“怎么,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你我虽分属君臣,有国舅在,关系自是与别人不同,尽管不要拘束。”

    徐平谨慎地开口:“微臣路上也想过,依着我的性子,只怕做不来馆阁词臣。入了馆阁,如果做不好事,怕陛下颜面不好看。”

    赵祯笑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无妨,只要你过了学士院试,未必真入馆阁校勘,做个贴职也可以。馆阁是国朝蓄材之地,你是我的天选之臣,岂能不入?”

    徐平谢恩,出了口气。前世没什么出头的机会,没事便在站里的图书馆里泡着,没道理到了这个世界还过那种日子。馆阁词臣,讲的是文学才气,可不仅仅是修书读书,还要经常做应制诗应制文什么的,同僚也有诗社集会,那种生活对别的读书人是梦寐以求的日子,对自己却着实是一种折磨。

    看着徐平的样子,赵祯笑笑:“我听说,你在回京之前,一直托亲朋故旧谋三司的职事,可有此事?”

    徐平一脸窘迫,却是不好回答。

    皇上面前,怎么说自己谋职钻营?这不是胡闹吗!再者说了,进来之前,给中书的供状上可是写得明白,不得希图恩赏。那可是白纸黑字,自己签名画押的。

    至于赵祯听说倒不奇怪,有皇城司,有閤门司,都或多或少兼着刺探外朝消息的任务。徐平在岭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回京自然会让他们加倍留意。

    看着徐平的样子,赵祯暗自得意,对徐平道:“如果这次你过了学士院试,便让你到三司去做个职事吧。盐铁判官一直缺人,未得合适人选。三司那里报上来的人,你几次都是第一个。只是岭南事多,一直没调你回来罢了。”

    徐平大喜过望,他想这个差事不是一天两天了,皇上口里说出来,那就成了**分了。此时的三司使仍然是程琳,盐铁副使为兵部郎中任布,只有一名盐铁判官许申,徐平夫论各方面都刚好合适。

    看徐平高兴的样子,赵祯叹了口气:“你在邕州政绩卓越,平广源州破交趾又为国家立有大功,本当重用。不过太后新去,不好过于更张,你且暂时忍耐。用心政事,日后必有大用,不要急于一时。”

    得到盐铁判官的职事徐平已是心满意足,在政治上他又没有什么野心,京城里有份过去的工作,顺便能够照应家里,已是觉得满满的幸福。

    外面守着的閤门司的人已多次催促守门的小黄门,徐平入对的时间已经超时,再拖下去,后面的班次就只好取消了。这种事情虽然能够显示出徐平得皇上恩宠,但也容易得罪同僚。人家不知费了多少心力等了多少时间才有跟皇上见一面的机会,生生被徐平挤掉心里哪会没有怨气。

    徐平依然行大礼,向皇上赵祯告退。

    走到殿门,只见外面太阳已经挂在西天上,泛着暖暖的红色,不知不觉已到傍晚。

    徐平觉得有点失落,对这次跟皇上的见面有点失望,就像两个木头人一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摆布着。这种程序大于内容的见面,徐平从心里觉得不喜欢。

    赵祯看着徐平的背影,心里也是一样的想法。自小刘太后管得严,教育得也好,怎么做一个好皇帝几乎已经成了他的本能。一面临正事,就不由自主地被这种本能支配,按照一个好皇学的标准去行事,去说话。但在内心里,却不由对这种生活有点厌倦,所以面对徐平这个特殊的臣子,因为李用和跟自己又有特殊的关系,赵祯也想随性一点。但这种制度性的场合,他却随不了自己的性子,皇帝不仅是一个人,也是一种象征。

    很多时候,皇帝这种象征的意义,甚至远超过了一个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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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东华门,高大全牵了马过来。徐平翻身上马,与高大全一起向城南行去。

    此时太阳将落未落,用一种迷离的火红色涂抹着开封城。街上拥挤的人群,两旁各色的店铺,在这迷离的光彩里别有一种风味。

    徐平归心似箭,却被人群阻住只能缓缓而行,愈发心如油煎。

    六年未回,开封城里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些风景,还是那些人。路边店铺里哪怕是一块幌子,都骨子里透着奢华,路上的行人哪怕旧衣旧衫,也显得满足和悠闲。

    这是只有开封城里才有的风景,哪怕其他地方有更加繁华,却再也没这份气度。

    然而徐平的眼里,这风景这人,都显得既熟悉又陌生。六年里他已经习惯了穷乡僻壤,已经习惯了把破落地方建成富庶之乡。邕州虽偏远,徐平在那里却是一言九鼎。开封虽好,徐平在这里却只是一个小角色,哪怕官职一再破格提升,依然还是个小角色。

    适应这种角色的转换,恐怕非一朝一夕。从大权独揽,到谨小慎微看人眼色行事,徐平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路上见过的丁谓和胡旦两人,提醒着徐平官场的风险。论才学,徐平远不如胡旦,论权谋和手段,丁谓也是一时人杰,但如今两人却被遗忘在世界的角落。

    早起,上班,下班,回家享天伦之乐,但愿开封城里是这种生活吧。

    沿马行街,上御街,一直到汴河岸边,这一路上衙署众多,徐平的一身官服并不如何显眼。过了州桥,官员就少见了,路边的人不免指指点点。

    “这不是光化坊徐官人家里的大郎?从岭南回来了吗?”

    有人认出徐平,高声喊道。当年徐平高中,着实给周围邻居长脸,很多人那个时候就记住了这少年。这几年徐平虽然不在家,徐正却隔几年升一阶,竟也升进了朝官序列,在这平民聚居的地方,正是人们闲时谈论的富贵人家。

    认出徐平,一路上就不断有人打招呼,还有人试着邀请徐平到家吃酒。

    徐平脸上挂着笑容,不断地拱手跟打招呼的路人回礼。虽然他不认识这些人,却知道这些人是他的邻居,是与他们家守望相住的人家。

    徐家并不靠近汴河边的大路,走不多远,就折进了小巷子里。跟在徐平身后的闲汉孩童更多了,不住地唱着赞词,恭贺徐家大郎高升回家。

    拐进自家门前的小巷子,那种熟悉的感觉一下扑面而来,徐平竟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数年离乡,再是做过多少大事,竟还是放不下这小小庭院。

    提前回来的孙七郎和刘小乙站在巷口,见到徐平和高大全便跑着上来行礼,刘小乙牵着徐平的马,孙七郎陪着高大全,向徐家宅院行去。

    徐昌站在门口,指挥着两个小厮挑着一大挂鞭炮,巴巴地跷脚望着。一看见徐平几个人转进巷子里,便急忙吩咐着点燃鞭炮。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混合着人们的哄闹声,黑烟在嫣红的霞光里飘荡,顽皮的孩童蹦蹦跳跳唱着儿歌,徐家门前一时热闹无比。

    小厮抬着盛满铜钱的箩筐,徐昌大把大把的铜钱撒出去,闲汉和孩童哄笑着去抢,一切都仿如当年徐平东华门唱名回家时的样子。

    穿过混乱的人群,徐平进了自家院门,吸了口气,整了整衣冠,向正房走去。

    徐平正夫妇坐在正中,林素娘站在一边,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靠在张三娘的腿边,好奇地看着从门外进来的徐平。

    徐平快步上前,向徐正夫妇行礼:“父母大人身体安好。孩儿多年在外,不能身前尽孝,非人子本分,心中愧疚!”

    徐正板着脸道:“忠孝不两全,你安心为朝廷做事,爹娘就已心安。”

    张三娘眼泪就已忍不住流下来,对徐平招手:“过来,让我看看这几年你变了没有,胖了还是瘦了。可怜,这一转眼就是六年没见面!”

    徐平上前,张三娘拉着徐平的手上上下下看个不停,一边不停地抹眼泪。

    身前的女儿盼盼紧紧抓住张三娘的手,一双大眼睛不住地好奇看徐平,抿着嘴,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徐平看看女儿,盼盼见到这陌生男人看自己,就紧紧靠到张三娘的身边。

    徐平无奈,转头看看站在一边的林素娘,苦笑着摇摇头。

    林素娘抿着嘴角笑笑,促狭地看着徐平,也不说话。

    徐正见张三娘拉着徐平再不放手,重重咳嗽了一声:“孩儿远方归来,你这样拉着不放成什么体统!如今他也大了,不再是小时候,为人夫为人父,不只是你的儿子!”

    张三娘听了抹了抹眼泪,方才把徐平放开,拉着他的手,又拉过盼盼来,指着徐平对盼盼道:“这是你阿爹,快叫阿爹。”

    盼盼看着徐平,歪了歪脑袋,嘴巴几次要张都没有张开,不知想起什么,“噗嗤”笑了一声,钻进了张三娘怀里。

    张三娘无奈地摇头:“这丫头,平时挺爱叫人的,嘴巴又甜,怎么见了自己阿爹反倒害起羞来!”

    盼盼看着徐平,笑得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就是不开口。

    徐平从身上摸出一对象牙雕的小玩偶,在盼盼面前晃了晃:“这是阿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给你带来的礼物,喜不喜欢?”

    盼盼点点头,却不说话,抬头去看张三娘。

    张三娘叹了口气,她是疼盼盼习惯了的,孙女长这么大就没对她说个不字,从徐平手里接过玩偶,塞到盼盼手里,口中道:“小孩子,难免认生,过几天自然熟了。”

    林素娘在一边看着,只是捂着嘴笑。

    徐平无奈,看着女儿摇了摇头,再向父母行过了礼,退到林素娘身边。

    林素娘看了看身边徐平,甜甜地笑了笑。

    六年不见,林素娘终于褪去了走时还有的小丫头的稚气,身子彻底长成,仪态也雍容华贵了许多,平添了许多女人味。

    这是自己的妻子,徐平六年没跟女人亲近过,看着她的样子,不由心中一荡。(未完待续。)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明天八月十一,只日皇上临朝的日子,一大早就要上朝。李家大郎尤其要到大内当差,丝毫马虎不得,早点歇息得好。”

    徐平和李璋连连答应,让徐正早点回房休息,他们再喝两杯就好。

    自真宗皇帝后期身体不适,便改每日上朝为只日上朝,每两天临朝一次。到了刘太后掌政的时候相沿不改,赵祯亲政,他实在也不是个多么勤政的皇帝,依然延续下来。为了把两日一朝改为****上朝,大臣们不知上了多少奏章,以祖宗家法要求赵祯,他也快要挺不住了。按现在形势不需要转过年去,东华门外就要恢复以前天天天不亮就挤一堆人的旧模样。也是徐平命苦,享受不了几天隔天上朝的好日子。

    此时徐平还没有正式分派职事,并不能到垂拱殿里上朝,而只是与一群闲官到前殿里瞎站,签字画押。等到当班宰辅垂拱殿里下朝,过来随便说两句,大家便一哄而散。

    前殿上朝纯粹只具礼仪意义,没半分意思,所以常年都有六七成以上的人请假。徐平是因为第一次回京上朝,怎么也得过去报个到,不然他也请假了。

    反倒是徐正,自从今年升了朝官,有了到前殿上朝的资格,每天都早早起来,收拾得整整齐齐,精神抖擞地到文德殿去。

    张三娘刚开始不知道,还以为多么了不得的大事,也跟着鞍前马后地伺候。隔天就不到五更起床,把徐正收拾整齐,一直送出门让他上殿面君去。后来才知道,丈夫根本就没有见皇帝的资格,上朝就是画个押,等到太阳高升御街上吃个小吃回家来。

    后来了解了底细,张三娘就恼了,等到知道跟徐正一般身份的,大多都是常年请假呆在家里,便再也不理徐正。也不知徐正官瘾为何这么大,没了张三娘支持,依然坚持次次上朝都到,风雨无阻。

    徐正转回房去休息,李璋又拉了徐昌和高大全孙七郎过来,几人好好喝了几杯。念在徐平刚刚回来,与林素娘所谓久别胜亲婚,几个人才散去。

    徐昌在外面指挥着收拾残局,高大全和孙七郎扶了徐平回到他的小院。秀秀早就等在院门口,接着徐平,一路扶到了房里。

    林素娘正在房里逗着盼盼玩,见徐平回来,急忙上前扶着坐到桌边,让秀秀去倒杯浓茶过来,给徐平解一解酒。

    盼盼好奇地看着徐平,见林素娘离开,突然一笑,上前碰了碰徐平的胳膊,然后飞快地笑着跑开,歪着头看徐平的反应。

    徐平已喝得有些迷糊,抬头傻愣愣地看着盼盼,向她招手。

    盼盼一笑,飞快地钻进了林素娘怀里。

    秀秀端了茶过来,徐平喝过了,头脑稍微清醒些,便靠在椅子上醒酒。

    林素娘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与秀秀一起逗盼盼玩。

    月亮爬起来,月光透过窗子钻进房里,桌子上的烛光在月光里摇曳。

    徐平摇了摇脑袋,终于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看盼盼坐在林素娘怀里与秀秀数指头玩,烛光照在她的小脑袋上,耳朵粉红而透着晶莹。

    “盼盼今天与我们一起睡吗?”徐平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秀秀笑道:“官人说笑,你刚从几千里外回来,怎么由得盼盼小娘子在房里闹。翠儿妹妹在做些杂活,一会就过来带小娘子过去我们房里。”

    徐平“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这古灵精怪的女儿一直不叫自己,还想跟她拉拉关系呢。不过留她在房里,自己和林素娘今夜也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安心哄孩子就好,那更无法忍受。

    过不了多少时间,翠儿终于忙完了,进房里来抱起盼盼。

    翠儿举着盼盼的小手,向徐平摇:“快叫阿爹,向阿爹行个礼。”

    盼盼紧紧抿住嘴,只是笑,一边摇着小脑袋。

    徐平看她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林素娘三个女人一起笑起来,翠儿捏了捏盼盼的小脸蛋,与秀秀回房。

    到了房门口,盼盼在翠儿怀里突然回过头来,向徐平脆脆地叫了一声:“阿爹!”

    叫完,便放肆地咯咯笑,小手拍着翠儿的肩膀,催着她回房。

    听见女儿的声音,徐平怔了一下,看着她笑得乱颤的痛影,回味了好一回。

    林素娘把门掩上,下了头上的首饰,微微笑着对徐平道:“你酒也醒了吧,屏风后面有热水,我伺候你洗脚。”

    徐平看着烛光下的林素娘,脸蛋又嫩又白,身躯如风中的柳枝,摇曳多姿。头发散了下来,在暖暖的烛光里别有一番风韵。

    当年离去的时候,林素娘只有十五岁,身子都没有长开,让徐平颇有些尴尬。此番回来,林素娘已经过了二十岁了,才真正显出女人的艳丽,令人心旌摇动。

    徐平招招手:“先不急,过来我们说回话。”

    林素娘低头笑着,慢慢走到徐平身边。

    徐平借着酒意,一把把林素娘揽到怀里,低对凑近她的耳边道:“这六年来,你想我不想?我邕州,我可是夜夜都想着你。”

    林素娘半是娇羞半是妩媚,低声道:“怎么不想?都说是做夫妻是白头到老,我们却是常年不得团聚,只有你想着我,我想着你,才是夫妇。”

    月光偷偷钻进窗子来,听着两人多年未见的情话。直到一个烛花突然爆开来,才把这无言的静谧打破,更添几分旖旎。

    推荐功史大作《督军》:民犹是也,国犹是也,无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

    徐平觉得自己刚躺下,连个梦都还没来得及做,就被林素娘叫醒了。

    勉强睁开眼睛,看着旁边坐在床上的林素娘,衣衫整齐,连首饰都整理已经得妥妥当当,徐平以为自己眼花了。

    揉了揉眼睛,见果然真是林素娘坐在那里。看看窗外,月光朦胧,算着日子现在离天亮还早,忍不住对林素娘道:“你一直没睡?昨天晚上我们那——之后,不就已经到了深夜?现在离天亮还早,你怎么就起来了?”

    林素娘脸红了红,对徐平道:“今天早朝,你再不起来,公公就来唤你了!”

    徐平一愣,才想起今天要和父亲一起去上早朝,再不是以前在邕州由着自己性子的时候了。咬咬牙,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子。

    林素娘不说话,默默地帮徐平穿好衣服,伺候着洗漱罢了,轻声道:“早去早回,饭回吃就好,不要与公公一起在外面吃。”

    徐平答应,到了门口,突然抱了林素娘一下。

    林素娘一下羞红了脸,还没反应过来,徐平就已经笑着出了门。

    院子里徐正早已经在那里等着,见到徐平过来,正色道:“早朝是臣子的一等一大事,你今天是第一天,以后可不要起得这么晚了!”

    徐平心里暗笑,自己就是去凑数的,等今天去请过了假,以后想几时起就几时起。这深更半夜地,不是明白着折腾人吗,还让不让人过正常生活了!

    院子外面,高大全和刘小乙各牵了一匹马,见徐平父子出来,忙躬身行礼。

    徐正和徐平翻身上马,吩咐两人一声,便离了家门。

    徐家离御街不远,街头巷尾都有开封府的鼓楼差役,也不需要下人跟着,父子两人打马出了巷子,来到汴河边的大街上,一路向东行去。

    此时正是寅时,连黎明前的黑暗都还没到,路上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汴河,轻轻的水声传到耳朵里。这也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风吹过,徐平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封城还在睡梦中,路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徐平有点很奇怪的感觉,有些心慌。这个时辰起来,好多年来他都没有过了,周围黑黑的一片,总觉得世界换了个样子。

    早朝的时辰是钦天监定的,很有讲究,但徐平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什么时辰?用他前世的观念,现在还不到凌晨四点钟,天天这个时候起来,谁受得了啊?怪不得皇帝不愿意天天上朝,谁受得了这种生活啊!

    慢慢接近御街,开始热闹起来,卖各种小吃的已经开张。很开官员走到这里,会喝碗馄饨,吃个包子,肚子里有了东西,驱赶一下早上的凉意。

    徐正一向是不在这个时辰吃东西的,都是早早赶到文德殿里,散朝之后才出来吃东西。徐平自然一切依从父亲,随着他的习惯行事。

    御街两廊人一下子多起来,都是要赶早朝的官员。去垂拱殿上朝的大人物很多都不走御街,这里行走的多是徐平这种不匣务的朝官,比去垂拱殿自然寒酸得多。

    不匣务官,轻松是轻松,但只有本俸,开封城里物价又贵,过得着实不易。大多也都如徐家父子一样骑着马,也有不少骑着驴的,还有人连驴也雇不起,撒开腿步行。

    徐正几乎一次早朝都不拉,也认识了不少人,一路上不断有人打招呼。徐正一一回礼,不忘向每一个打招呼的人介绍一下身边的儿子,刚才邕州回来,过几天要参加学士院考试的。至于徐平在邕州干了什么就不用他说了,现在京城里早已经传遍,连平民百姓都知道徐平的姓名。满开封城的人都等着过些日子,李佛玛等一干交趾君臣从邕州押到开封城里,皇上在宣德门城楼上受降,那将是京城里的大日子。

    随着徐正的指挥,徐平一一向父亲的所谓同僚好友行礼。从官阶上,徐平在这群人里绝对处于最顶尖的那几个,而且他也不用守选,不用这么干耗下去,待遇是这些梦寐以求的。见这种大人物在自己面前自居晚辈,很多小官都受宠若惊。

    就这样乱糟糟的,不知不觉就到了宣德门。随着人流,徐正父子下马一起进了宣德门,向东到了文德殿里。

    这里也有东西閤门,而且是正式的閤门,绝大多数与閤门有关的礼仪都是在这里举行。不过皇上轻易不御文德殿,这里的閤门也只剩下礼仪功能了。

    随着父亲到閤门那里签名画押,徐平便寻思着退朝之后过来请假,不过要想好借口怎么跟父亲说。徐正得到这么一个上朝的机会都宝贝得不得了,如果知道儿子来过一次便请长假,只怕脸色会不好看。

    由于没什么正事,文德殿里的早朝乱糟糟的,菜市场一样,来到这里的官员各自找着朋友聊天,哪里还管什么位次。御史台和閤门人员见怪不怪,也懒得弹压,只是来回看着别做出太过火的事情来就好。

    按官职徐平应该是在前列,但这里也没几个人认真站朝,徐平只好随着父亲,默默地在文德殿里打盹。

    正在徐平云游天外的时候,突然被父亲拍了一下,急忙睁开眼睛。

    只见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正站在自己面前,满面惊喜:“云行,早听说你这两天要回京城,没想到在这里见到!”

    徐平见是自己的同年吴育,急忙行礼:“春卿,你也是回朝述职吗?”

    吴育道:“一是述职,再一个是参加今年大科,便在京城里多呆些时间。”

    “原来如此。”徐平嘴里应和着,看着吴育,也有些羡慕。

    这才是真正有才的人,天圣五年的省元,进士甲科,尤自不满足,还要参加今年的制科。这要不中个三等,还真对不起他这份苦功了。制科与进士科不同,对学识的广度要求特别高,要用特别的学习方法备考,徐平连参加的念头都不敢起。

    制科三等就等同于状元待遇,只要入等就相当于进士,天育才是他们天圣五年进士同年的考试专家啊。(未完待续。)

    皇上亲政,自然要有些新气象,开制科广求人才便是一项举措。不过这种事情徐平也就只能看看,自己既没那个实力,也没那个精力去参加这种考试。

    徐平向吴育介绍了父亲,吴育急忙上前见礼。

    徐正是靠捐官入仕,多次机缘巧合才进入这大殿里,跟进士出身的人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见儿子跟同年聊着他们的话题,徐正知趣地告辞,去找自己聊得来的人。

    这种前殿早朝,真正前途光明的人都不怎么重视,哪怕是有些官员一向重礼守法,也受不了这里乱糟糟的秩序,大多都是请长假了事。反而是徐正这些,要么捐官,要么依父荫得个闲官的人,将来也看不见前程,才热衷到这里来。他们的交际圈子大多都是普通平民,早朝回去可以漫天吹嘘,抬高自己身份。早朝虽然见不到皇上,每次却可以见到宰辅,对普通百姓那依然是高高在上的人物。

    徐平和吴育两人挪了挪位次,找个人少的地方,谈起各自这几年的遭遇。

    此时被俘的交趾君臣正在路上,预计九月底或者十月初会到京城,到时献俘仪式将是今年的又一件大事,从南到北早已传遍。随着这消息,徐平在邕州这几年的作为也传得广为人知,所以大多时候是徐平在听吴育讲他的经历。

    天圣五年进士,一等都是大州通判,二等甲科则是上县知县。吴育一任临安知县,次任襄城知县,政绩优等,下一任也要做到大州通判了。

    尤其是在襄城县任上,很是做了些惹人注目的大事。太祖四子赵德芳葬于汝州,其子孙也随葬,每年祭祀都有内侍到襄城骚扰,索要财物,地方不胜其扰。吴育到任后想办法解决了这一问题,绝了内侍发财的路子,很受内侍忌恨,经常半夜寻上门去,让全县不得安宁。也是吴育命好,皇上亲政,原来的内侍都失了宠信,这成了他最大的政绩。

    在普通官员来说,吴育的政绩足够耀眼,将来必受重用。但在徐平面前,却显得黯淡无光,徐平在邕州随便一件事拿出来都足以让吴育仰望。

    但这个时候不是讲面子的时机,吴育对自己的经历讲得很是认真,尽量让徐平听得清楚明白。此时徐平的本官已经远在一班同年之上,背后又有皇上做靠山,自己的功绩也足够雄厚,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天圣五年进士的领袖。两人的差距已经足够大,吴育没有必要在徐平面前顾忌自己的面子,反而要依赖他日后的提携。

    纯以官职而论,此时嵇颖任度支判官,赵諴任户部判官,王尧臣已从度支判官任上离开,这都是徐平的同年,徐平就是顺利任个盐铁判官也实在算不是高官。但若是不论差遣,单从本官说,徐平就比其他人高得多了。最高的王尧臣也还没到员外郎,徐平却马上就到郎中了,这个距离没个十年八年追不上,而且距离还会越拉越大。

    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徐平的盐铁判官只是过渡,几个月之后稳定下来最少会到三司副使,那时与其他人的差距就彻底拉开了。

    吴育官宦世家出身,朝里自然有人提携,但与徐平这棵大树比起来,还是差些意思。

    当年的同榜进士,几个重要人物,王尧臣和赵概在馆阁不提,韩琦此时监左藏库,过些日子与徐平一起试学士院,还在苦苦熬资历。文彦博在榆次任知县,包拯在家里尽孝还没有出仕,王素在许州任通判,算来算去,徐平都是鹤立鸡群。

    官场上不抱团寸步难行,史诗上只记官员的政绩,却绝少提到他们身后的亲友团。实际上每一个留名的大臣背后,都少不了那些提携、帮衬他们的人物。

    徐平已经看明白了这一点,官场就是一张大网,每个人都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谁能够在这网里关联到越多的节点,谁就占到了先机。家族、姻亲、朋友、同年,都是这张网里的线,每条线都要好好经营。

    虽然在政治上并没有什么野心,但本着有利无害的原则,徐平也仔细地经营着自己的每一条关系线。他出身平民,除了机缘巧合地与外戚李用和一家扯上了关系,再没有别人可以依靠,更要加倍珍惜这一帮同年。

    把自己的经历说过,吴育道:“自数年前我们各赴本任,同年间纵有书信往来,依然还是觉得冷淡了许多。云行这次归来,劳苦功高,将来必有大用,也是我们天圣五年进士的荣光。过几天就是中秋,朝里例来有公假,不如就把在京里和左近州县任职的同年一起唤来,喝酒吟诗,也是美事。”

    “如此甚好。我刚回京,也不知道其他人住址,不如就由春卿联络如何?”

    吴育笑道:“我跑跑腿自然是可以,不过却要借重云行的名头。说破天去,如今京城里面,也只有你有名头能把人招集起来。”

    吴育一提,徐平就明白过来。谁出面招集谁就是出风头,到了这个时候,却是再没有哪一个同年跟自己抢风头了。

    想了一下,徐平对吴育道:“既然如此,便就定在中秋假里,到我中牟县的庄园里聚齐。那里虽偏僻了些,风景却好,而且远离京城,由得我们自在。”

    “好,那就这样定下来,我去说与其他几人知道。对了,王仲仪在许州,那里离京城不远,不知他有没有空闲。左右是在云行中牟的田园里,那里也不算无故返京。”

    官员外任,没有诏旨或是台旨,是不能私自离开治地偷回京城的。王素虽然家世显赫,也不能不把这规矩当回事。

    徐平道:“无妨,我给许州去一封信,着下人送过去,看他来不来吧。”

    王素是名相王旦之子,三槐堂王家到了这个时候虽不能说是全盛,但人脉众多,要拉关系自然是不能把他漏下了。

    两人说着闲话,不知不觉外面太阳升了起来,把大殿照得亮堂堂的。

    维持秩序的閤门官兵都富有经验,知道后面垂拱殿里的早朝马上就要结束了,打起精神,开始整顿殿里乱糟糟的秩序。

    徐平与吴育分开,各自找各自的班次位置。按官阶、职事,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站立的地方,前殿早朝虽然不至于太精细,总要站得大差不差。

    依着本官,徐平自然是站到了前面,静静等着当班宰辅过来。

    要不了多久,参知政事宴殊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他当班,后边早朝毕了还要到前殿画押,过了时辰就算缺勤,时间特别紧张。

    进了文德殿,到人群前面喘了口气,宴殊高声道:“今日无事,早朝散了吧。”

    一众朝官高声唱诺,行礼如仪,人群慢慢散去。

    除极少数的日子,当班宰辅过来说的都是今日无事,实际上真有大事也不会跟这帮闲官商量,除非什么大赦大仪式之类的。大家早已习为常,纷纷退出殿去。

    徐平也随着人流后退,却被前面喘过气来的宴殊叫住:“徐平,今日诏旨,三日后你与韩琦试学士院,稍后有祇候下旨给你。你这些年政务勤劳,这些日子就不用上朝了,回去好好温习诗书,准备院试!”(未完待续。)

    中秋朝假,停了早朝,不过京城各司署官员依然视事,有职事的并不休假。说起来这年月中秋只是赏月,并不如后世来得隆重,算是小节。

    徐平一早起来洗漱罢了,在书房里闭目凝神,调整心态。直到红日高升,才带着孙七郎一路到了东华门外。

    今天是到学士院考试的日子,这种考试既不定时,也不定额,什么时候皇上觉得需要举行了,便让大臣举荐人才,选个日子由翰林学士统一考核。考试形式比较自由,考试内容也没有一定之规,因时因人而异。总的来说以前都是重诗赋,偶尔会加考策论,这一次前天皇上特别派内侍告诉徐平,专考策论,不及诗赋。

    徐平不知道这是不是专门为自己改的,因为下年的进士常科,赵祯也一样要求加重了策论的分量,也有可能自己只是赶上了好时候。

    不管怎样,机会就在面前,徐平必须牢牢抓住。如果自己以后真的能够出人头地,做了大官,连个馆职都没混在身上,真地会让人笑话的。

    初升的太阳照进皇城,带着堂皇的色彩,使这里显得愈发威严。

    徐平来到閤门,当值的依然是李璋,急忙迎了出来。他也是知道今天徐平召试,特意与同僚调了班次,过来给徐平行些方便。

    缴过召试学士院的诏旨和自己的文状,徐平随着李璋东弯西拐,来到学士院里。

    此时时辰未到,在这里监督的小黄门上来,领着两人到了休息的偏房。

    李璋有公务在身,不好在这里闲待,让徐平有事尽管托人找他,便告辞离去。

    进了房门,却见已经有两人坐在里面,见徐平进来,一齐起身见礼。

    “希平,稚圭,你们已经到了!”徐平回过了礼,惊喜地看着赵諴和韩琦。

    韩琦与自己一同召试徐平早就知道,却没想到这次还有赵諴。

    韩琦微微笑道:“我们可不像云行现在无事一身轻,早早到衙门里画押,便就匆匆赶了过来,自然就来得早。”

    赵諴连连摇头叹气:“我本就是托了你们两个的面子,才得了这次机会,哪里敢有半分疏忽?自然是早早就过来等着。”

    天圣五年一等进士本来四人,徐平升等之后成了五人。其中王尧臣和赵概早已入了馆阁数年,今年再试徐平和韩琦,单单留下一个赵諴,就显得过于惹眼了。两天之前,学士院的人不知怎么想了起来,禀过皇上,让赵諴一起跟着过来。

    这种事情可不能客气推托,就像徐平当年升为一等进士也是纯属意外,但升了就是升了,以后官职晋升就是按一等进士算,没有人会另眼看他。赵諴这次召试的机会不管是怎么来的,入了馆阁就是入了馆阁,日后的官职晋升就是快别人一步。

    这一年徐平二十四岁,韩琦二十六年,赵諴差一岁就到三十,正是风华正茂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将在数年之后,三十多岁成为帝国的栋梁。

    自太平兴国年间,太宗急于用新进文人取代元老勋贵,巩固自己的皇位,从而急速扩大科举进士的录取名额,并且从制度上面保证这些科举新贵能用最短的时间爬上权力的巅峰。短短几十年间,科举进士已经成了大宋官场最有势力的群体,地位牢不可破。

    到了今天,太平兴国年间那几榜曾在大宋搅起漫天风雨的进士新贵已经老去,仅存的一两个人瑞如胡旦等人已在山野被人遗忘,他们所提携的后辈如吕夷简等人则占据了大宋所有的重要权位。太宗时代遗留下来的进士骤进的后遗症却仍在,新的一代科举进士正在中层茁壮成长,很快他们就会发现高层的职位被老人把持,矛盾不可避免。

    在这时候,以徐平为代表的天圣年间新进进士又迅速突进中层,老的不去,新的又来,注定了这几年的朝堂不会平静。

    三人多年没见,聊着各自的经历。赵諴和徐平差不多,出身于小家庭,没什么家族可以倚靠。韩琦则不但父亲那一人代早有人脉,他一这代更是兄弟几进士,官场上相对来说不那么辛苦,相对淡然很多。

    其实韩琦和赵諴听说了徐平回来,要不是要准备学士院的考试,早就去拜访了。在仕途上,这是他们仅次于科举时的第二重要的考试,不得不精心准备。

    正在三人说得热烈的时候,门外脚步声响,小黄门领着一个气喘吁吁的绿袍官人进来,吩咐让他在这里等候。

    见到来人,徐平一下就站了起来,惊喜地道:“曼卿,你也来了!”

    石延年喘着粗气,看着徐平,开怀笑道:“不错,我也赶上了!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们会在学士院里相见!”

    徐平上前,拉着石延年的胳膊上下看了看他,急忙扶到一旁位子上坐下。

    石延年在外任职期间,因为上书要求刘太后还政,遭到贬谪,如今新皇登位,他们这些曾因这种事被太后打击报复的都一一起用。因为远在京东,这次学士院召试皇上又特意照顾徐平,石延年时间非常仓促,路上紧赶慢赶,终于及时赶到。

    等石延年喘几口气,徐平给韩琦和赵諴介绍。

    韩琦微笑起身拱手行礼:“多年以前,石曼卿诗名就已满京城,今日有幸,得睹尊颜。在下监左藏库韩琦,望曼卿不吝指教。”

    “岂敢,岂敢!”石延年一边喘气一边回礼。

    赵諴也行礼问候罢了,几人才又落座,说些闲话。

    石延没有进士出身,这次召试对他的重要性比徐平几人大得多,一边与几人闲谈,一边平息气息,稳定心神,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学士试。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太阳高升,渐渐热了起来。此时正值中秋,秋老虎肆虐,白天还是炎热得很。几人都是清早起来,身上衣服穿得多,愈加觉得热不可当。

    直到门响,一个中年人出现在门口,扫了众人一眼,面容严肃,淡淡地道:“在下翰林学士章得象,奉诏旨主持此次学士院试。明间不早,这便开始吧。”

    几人起身行礼,一起应诺。

    徐平心里微微有些异样,他在邕州的顶头上司,曾经替自己扛下不少压力的广南西路转运使章频,正是章得象的伯父。在京城里自己能扯上关系的人非常之少,章得象就是一个,偏偏主持院试的就是他,这是有意还是无意?

    官场里的人脉为什么重要?不在于赤-裸裸的保举庇护,党同伐异,那些动作太惹人注目,而且这个年代讲究避嫌,大家都尽力避免。真正起作用的反而是这些细节,徐平已经隐隐觉得,从邕州回来,他不再是那个被扔到天边无人过问的小人物,有一只手正在把他托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被托到哪里去。

    学士院试比省试殿试都随意得多,就是单独一间房间,几长案几,几个人分开各自书定答卷。主试的章得象坐在上面,随意翻些诗书,偶尔抬头看一眼。

    维持秩序的是皇上派过来的小黄门,也只是站在门外,并不进来打搅。

    想来也是,当年连马季良那种不学无术的都能通过考试,传闻是主试的宴殊帮着他完成答卷,这考场秩序能严到哪里去?

    考的是两论一策,并没有诗赋。策是安边策,论一是财政节流,尤其针对天圣后期的大建浮屠寺庙,再一个是开源,都是关于财计的内容。

    徐平在广南提举蔗糖务,隶三司的盐铁司下,政绩就是为朝廷的财政开源。安边更是不用讲,括丁法和拓地谅州都有的是内容写,惟有一个财政节流与他本职工作稍微远些。

    拿到试题,徐平就已经笃定了这次考试是专门为自己准备的,其他人不过是沾光过来陪考而已。问题是徐平自己能看出来,别人又怎么看不出来?

    一边奋笔疾书,徐平觉得自己的脸微微有些发烫。自来到这个世界,他还是第一次享受到这种待遇,觉得很不习惯。

    过了小半个时辰,章得象从案几边起身,随便踱到下面来。每到一个人的身边,便停下脚步站在身后看一会,然后默默走开。

    最后才到徐平身后,看着徐平写完安边策,又看着写了大半篇论,暗暗点了头,便回到了前面案几,安心看书,再不抬头。

    一个半时辰之后,日已过午,徐平把卷写完,抬起头来,看别人依然在或是奋笔疾书,或是冥思苦想,自己竟是最先完卷的一个。

    几人之中,这种题徐平答起来最容易。赵諴和石延年不相伯仲,赵諴是因为任度支判官多年,工作相关,石延年则一直以论大事得当著称,不会差到哪里。韩琦则是对这些内容最生疏的,不过他儒学精通,学识扎实,这又是三人比不了的。

    外面的小黄门轻手轻脚走进来,到章得象身边低声道:“学士,官家赐了茶汤来,是否先暂歇,饮了茶汤再继续?”

    石延抬头看了看下面,点头道:“也好。”

    这是皇上的好意,几个人的肚子也确实饿了,便暂停答题,就在自己案上吃着皇上赐下来的茶汤点心。

    章得象又走下来,在众人身边随便看了看各人的文章,最后到徐平案边,草草看罢徐平所写的,淡淡地道:“徐平,你既已完卷,可以先出去了。”(未完待续。)

    出了东华门,徐平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大喷嚏。

    这次学士院试,徐平自己觉得应该不错,怎么也得有两个平以上,不至于太难堪。此时的学士院试分优、稍优、堪、稍堪、平、稍低、次低七等,三卷全部在优和稍优的才学必然惊世骇俗,实际基本没有人能够得到。能够全在平以上,哪怕一个优都没有,都已经是佳绩了。不过现在等级虽然明了,等级划分标准却不透明,诏旨没下猜也猜不透。

    留在学士院里的都是自己的同年旧友,徐平不能先走,便找到高大全,到旁边找了个茶馆,慢慢等其他人。

    开封汴梁的繁华地段,向称“南河北市”,南河自然是汴河,北市则就是说的东华门外的这一片地区。汴河那里主要服务的是平民百姓,这里则主要面对各级官员。

    徐平悠然地喝着茶,直到红日偏西,其他几人才从东华门里出来。

    这几人现在都是低级官员,韩琦虽然算是大家子弟,家业却也还没有兴发,都是骑马前来,没带仆人。

    徐平从茶馆里迎出去,四人便就近到了樊楼,找了个清静阁子,喝酒庆祝了一番。

    只要不是拿到试卷脑子发蒙,学士院试一般都能过,只是成绩好坏的问题。四人到了酒楼里,便绝口不提院试的事,只说这几年各自的情形,谈些闲话。

    看看天近傍晚,因为晚上是中秋,不好多耽搁,徐平结过了账,四人便出来告辞。

    与高大全骑马走在开封城的大街上,徐平觉得从来没有过的轻松。过了院试,以后就是上班下班的日子了,除非走翰林学士和知制诰这两制的路子,以后就再没大的考试,可以安安心心地享受在这个世界的生活,这正是徐平梦寐以求的。

    到了汴河边,徐平对身后的高大全道:“等过些日子,李世叔从西北回来,托他找找熟识的人,你便也弄个官身在身上,成家立业吧。邕州的功劳我都给你记着,咱家现在也不比从前了,没人敢昧下你的功劳,怎么也得有个小使臣做吧。”

    这是早就说好的,高大全沉声道:“谢过官人!”

    徐平沉默了一会,对高大全道:“如果你觉得合适,就到禁军去吧。这些年来,常听人说西北的党项那里要出事,元昊早晚要反,到时也可立些军功。”

    “一切都听官人吩咐!”

    徐平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元昊早晚要反,徐平凭着前世的记忆知道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其实这个朝代也有人早就看出了这一点,其中就有石延年。石延年从一个被剥夺进士出身的小武官,换文资一直做到学士,又没什么大靠山,当然不是庸碌无为之辈。

    时人常说石延年不谨细行,但论大事多有独到见解,能够切中要害。早年的蹉跎岁月让石延年养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赏识他的张知白又去世得早,另一个赏识他的人御史中丞范讽自己就一堆把柄握在别人手里,看得明白的石延年自己都得躲着,免受牵连。他的官路相当不顺畅,无倚无靠,不知道路在何方。

    回到家里,太阳已经压到了天边,眼看着就落下山去了。

    全家人都巴巴地等着徐平回来,心情比徐平自己还着急。如今徐平也算是靠着徐平光耀门楣扬眉吐气了,一大家子的心思都在他身上。

    一进家门,张三娘便上来问徐平考得如何,被徐正喝斥了一番。现在徐正官职上去了,虽然徐平无论如何也不让他担任职事,威严还是日增。

    林素娘带着盼盼站在一边笑着不说话,她对自己的丈夫有信心,区区一个学士院试如何能够难得住?盼盼与徐平熟了一些,不过还是不跟徐平玩,只是偶尔在徐平耳边叫一声“阿爹”,便咯咯笑着跑开。

    天黑了,月亮升起来,皎洁的月光洒满天地间。

    徐平一家吃着果子赏月,其乐融融。

    徐平的小院里,秀秀和翠儿摆着供桌,向嫦娥仙子祈祷自己会更美,未来会有一个幸福。盼盼在母亲身边呆得腻了,一路跑过去,跟着秀秀她们一起闹。

    徐平看看家人,看看天上的圆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八月十六,没有早朝,徐平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几个同年因为中秋没休假,替同僚在官衙当值,跟同僚商量着请了几天事假,一起到徐平在中牟的庄园里去。徐平也打理行装,准备第二天起程。

    到了十七这一天,徐平早早便让城外打理酒楼的刘小乙回来,带着高大全去叫韩琦和吴育、赵諴,顺便把嗜酒的石延年一起叫上,去乡下放松几天。

    刘小乙前脚刚走,李璋便一身官袍,带着几个閤门里的属下登上门来。

    出乎徐平意料,学士院的结果这么早就下来了。召试的成绩评定比殿试省试简单得多,几个学士商量一下,报皇上定夺,便就决定下来。

    閤门兼发在京官员的诏敕,与内侍只看安排,都可以做这事情。赵祯知道李璋与徐平的关系,特意让他把诏旨送上门来。

    “哥哥,恭喜恭喜!自今以后,你就是徐学士了!”

    李璋一进门,便大声贺喜,浑没有颁圣旨的那些装腔作势和郑重。

    徐正早在房里听到,急急跑出房来,摸摸身上,却是没有作赏钱的金银,忙让身边的小丫环回房唤张三娘。

    徐正看着李璋手里的诏旨,不敢相信地问李璋:“院试过了?怎么这么快?”

    “诏旨来了,自然是过了!昨天皇上在崇政殿与宰执商量,连哥哥的新任官职都已经定下来,一起到在旨意里!”

    “大郎新任什么官?”徐平正满怀期待地看着李璋。

    李璋笑道:“阿叔,这事情如何能乱说?我是来送旨意的,这话可犯忌讳。”

    徐正打打自己嘴巴:“是我心急了!”转头向着徐平小院喊道:“大郎在房里干什么?还不快出来接旨!”

    林素娘从院里出来,对徐正道:“公公不必心急,大郎正在换公服。”

    不一刻,徐平换上了自己的红色官服,从院里出来。家里小厮早摆好了香案,徐平就在院里从李璋手里接过了自己升迁的诏旨。

    徐平学士院成绩优异,一优,一稍优,一平,直史馆。本官由侍御史转为司封郎中,赐银绯,任职三司盐铁判官。

    这个直史馆是贴职,并不用到史馆里去修书,是以司封郎中的本官,穿红色官袍,佩银鱼袋,到三司里任盐铁判官。

    郎中做判官很正常,现在另一个盐铁判官许申为兵部郎中,本官比徐平还高,便却没有赐银绯的荣耀,更没有直史馆的贴职。

    张三娘并不明白这里面具体指代什么,只知道自己儿子升了官,穿红衣服。这已经让她高兴得不行,从后房取了专门准备的银锭来,给李璋和随行的閤门兵士。

    徐平接了旨,同时接过上次没有给他的银鱼袋,知道今天是回不了中牟了,只好再派小厮去通知三个同年和石延年,时间推到明天。三人如果没有其他安排,便到徐家来一起庆祝,他们也应该过了学士院试。

    至于自己的成绩,徐平心里雪亮,大半是皇上刻意抬起来的。优的自然是策,以他在邕州的功绩,只要写得文辞通畅别人就会给高分。稍优的估计是关于蔗糖务,平的大约就是节流的内容了,这摆明了是按自己的功绩算的。

    正在徐家忙忙碌碌,摆酒筵请四邻,招待李璋一行的时候,石全彬领了几个小黄门又撞上门来。手中一样捧着诏旨,却要徐平分别和张三娘和林素娘分别一起接。

    母以子贵,张三娘终于等到了他千想万盼的诰命,为任城县太夫人。任城县属京东路济州,为望县,在县夫人里已经是极高了。

    妻以夫荣,林素娘为高邑县夫人。高邑县属河北路赵州,为中县,级别上就比张三娘低了一些。

    林素娘还冷静,这本就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早晚罢了。张三娘却开心得要飞起来,也不管别人怎么想了,给石全彬一行的赏钱比李璋一行还要多。

    此时整个徐家院里已经闹成一团,如同沸腾了一般。

    徐平眯眼看着天上白花花的太阳,只觉得如同做梦一样,自己怎么突然就迎来了这样的日子?隔几天没事就加官进爵,连家人一起富贵荣华,自己的命运就此变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