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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延年在京城没有亲人,朋友也不多,赶到徐平家里与他一起庆祝一番,还帮着徐平写了谢恩的奏章。

    一场大醉,第二天两人一起离开了京城,林素娘带着秀秀高大全等一干人后面慢行。

    学士院的结果,徐平成绩最好,直史馆也是比较高地位的馆职。韩琦次之,为直集贤院。石延年与赵諴差不多,均为秘阁校理。馆职也有逐年递升,徐平只是领先了一步。但不管怎样,只要得到了这个地位,便就收获了巨大的声望,跻身学士行列。

    一般来说,带馆职都可称学士,但除非一些特殊场合欲突出这个清贵身份,除了两制真学士外,其他杂学士和低级馆职并不会直接称学士。比如徐平直史馆,称呼起来应是徐史馆较多,杂学士如包龙图,也不会称其为包学士。

    此时正为秋季,收获的季节。出了开封不多远,两边便就是连绵的稻田。自徐平在自己庄园推广种稻,数年来,开封周围的稻田已经增加了很多。

    徐平和石延年在城外自家酒楼里简单用了点酒菜,便打马急行。京城里的几个人分别出发,时间相差不会太多,许州的王素却还没得到消息,可能在田庄里等久了。

    城外徐家的这处酒楼现在都由刘小乙打理,主营的还是批发生意。如今徐家制白酒的法子已经传出来,京城里也有几家卖起了白酒,尤其是几家有权有势的人家。白酒生产冲击了开封主要依靠曲专卖的酒税收入,主管的度支司正在想办法。

    不过徐家一直保持先机,从选料到制曲到陈酒,这是其他家没办法短时间赶上的,高档白酒还是徐平家里垄断着。

    中午时分,两人赶到白沙镇。

    徐家酒楼前面,当年的“酒鬼亭”依然在,石延年手书的对联早已换成了依字刻成的木匾,如今成了白沙镇一处名胜。从西京洛阳赶往东京汴梁的文人雅士,都要在这里停下来,喝上一杯徐家的酒,欣赏一下当世诗名第一的石延年的手迹。

    徐平和石延年看了看河边的酒鬼亭,此时里面已经满满挤了三桌,都是文人士子,不过并没有两人认识的官员在里面,便没有过去凑热闹。

    徐昌不在,谭本年在店里管着,见了徐平到来,忙惊喜地上来见礼。

    徐平看看店里,除了谭本年,当年自己熟悉的人再也不见一个,就连小厮也都全部换掉了。六年时间,徐家的产业一年大似一年,这里的老人都慢慢分流了出去,到其他地方当个小主管,娶妻生子,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石延年是随性惯了的人,到了店里只管叫酒,连谭本年安排的小阁子也不去,就与徐平两个站在柜台边,就着一盘熟羊肉和几样卤菜,连喝了三碗陈年烈酒。

    “痛快!这几年在京东,口里淡出个鸟来!此次到云行庄上,定要喝个天翻地覆,把这几年漏下的酒都补上了!”

    觉得有了酒意,石延年拍拍手,停杯不喝。他还要留着肚子,到徐平庄子上才放开酒量好好解解这几年的酒瘾。在京东路的时候,开始三年林文思与他离得不远,时常会送几坛家里带过去的好酒给石延年,略微解解馋虫。后来两人都换了地方上任,石延年便就没了烈酒的来源,水酒对他来说真像水一样,有什么意思?

    喝了几碗酒,浑身都充满了力气,徐平和石延年两人再度上马,直往田庄驰去。

    随着徐家庄的规模越来越大,这条通往白沙镇的路也拓宽了许多,来往行人更是多了不少。甚至徐平田庄的不远处,还出现了一处草市。

    没到庄前,就有在外面放牛的庄里人看见,认识徐平的远远高声打招呼。

    徐平一路回应,不一会就到了庄子前面。

    看庄的徐昌得了禀报,急急从庄里面迎出来,见礼过了,接过徐平和石延的马,对徐平道:“官人回来得好,其他几位官人已在庄里久等了。”

    徐平问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没到庄子周围转转?”

    徐昌苦笑:“怎么没转?自从许州的王官人前天到了,便一天几次到庄子旁边的水塘边去。昨天其他几位官人来了,今天一早就随着王官人又过去了。”

    徐平和石延年两人对视一眼,心说王素这几个人也不像是喜欢钓鱼的,没事到水塘边看什么?到了庄里,还不好吃好喝地歇着。

    吩咐了徐昌几句,徐平便和石延年两人一路寻到庄边的水塘。

    只见王素在前,韩琦几个人站在后面,在水塘边指指点点,不时还用木棍在地上比比划划,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徐平咳嗽一声,与石延年上前与众人见过了礼。

    徐平好奇地问王素:“仲仪,什么事情让你们几个人在这里流连不去?”

    王素拉着徐平的胳膊到水塘边,指着水塘周围说道:“云行啊,你这处田园我四处看了,这几年打理得好生兴旺。不过就是太俗气了些,没个游玩的地方。这处水塘离着庄子极近,水面也广阔,若是好生打理,移些奇花异草,别样山石在这里,与庄子连起来,不难整治成一处胜景。水里栽些少见的莲花,岸边植些梅树竹林,足以修养心神。”

    徐平听了这话,愣了好一会。他还想着在这里养鱼种藕种菱角呢,没想到王素这些人琢磨的竟是花花草草,荷花假山,人和人果然不一样。

    想想也是,王素自小生在宰相家,真正地一出生就在富贵窝里。几个哥哥除了一位在家里主持家业,其他也都早早出仕,这一代数位进士,三槐堂王家正在蒸蒸日上的时候。

    王素本人早已超越了富贵这个初级阶段,崇尚奢靡,在他的眼里,庄里没有一处精致的花园,那还能叫庄子吗?最好再养上几十上好歌妓,没事听听小曲,美人环绕,那才是应该过的日子。至于满庄的牛羊,那些东西要来有什么用?

    徐平理理思绪,对周围的几人道:“我家里原是酒户出身,小户人家,对这些一向并不精通,让几位见笑了。这几天有闲,便帮着我规划一下,建就建座上好花园在这里!”

    吴育笑道:“我们自然可以帮着云行参谋,只是怕你不舍得使钱。”

    徐平叹了口气:“我做许多事情都有难处,世上对我最容易的,就是花钱。这处庄子虽然俗气,但牛羊满栏,谷麦如山,愁的就是怎么把赚的钱花出去!”

    众一起大笑。

    徐平家里有钱,当年中进士的时候众人就知道。在这庄子里他们呆了一两天,也四处看了看,除了王素外,其他几个人对钱还是有印象的,知道这处庄子看起来不起眼,实际上产出惊人,徐平说自己钱花不完倒不是夸张。

    尤其是赵諴,虽然出身官宦家庭,但却是小户人家,比不了其他几位父辈都曾任过高官,对徐平这处庄子羡慕得不行。开封城里物价贵,他一个小官,过得甚是艰难,都在京城里任职几年了,还没钱把家人搬过来。要是自己也有这么一处庄子,那当官就容易得多了,不用再天天为那几斗禄米发愁。

    开封城里住着不容易,但一旦住下来也有无数好处。别的不说,就是作为开封土著参加科举发解就比其他地方容易得多,这多少钱也买不来。

    韩琦对王素道:“既然云行如此豪富,我们便帮着他一起出主意,便在这水塘边建一处胜景。京里同僚得闲,也有个放松身心的地方。”

    王素连连称是,对徐平道:“我已命随身仆人回京,从我家里给你挑些上好的花木过来,慢慢培植。再费些工夫,寻访上好工匠,慢慢整治就是。”

    徐平点头道谢。

    说来说去,果然还是韩琦是个会当官的,其他人都只想着雅俗,只有他一下就想到把这里弄好了,可以作为一处同僚聚会的场所。有了这么一处场所,就能慢慢聚集人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起作用。

    徐平也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附和这几个人的想法。不然这庄子按他的意思,当然是种庄稼养牲畜,搞农业的庄子才是庄子吗!什么松下抚琴,水边石卧,可惜了,他两世为人,也还没学会这个调调。

    但这个年代的官员士大夫,蛮喜欢到处游玩,同僚们来了,没处像样的地方,难不成领着他们看自己的牛羊猪圈?还是去看种水稻种牧草?

    石延年这种人无所谓,把他领到制酒的地方,他能在那里喝上三天三夜。但别人就不行了,人家要赏花赏月,吟诗作词,又不是来这里体验农家生活的。

    回到京里做官,不再是在邕州那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完全不必考虑属下同僚的想法。那个时候他把整个邕州打造成一处大农场,再是文人雅士,也没有说他俗的,纷纷夸他重视民生,为百姓之福。

    在京城里,自己也要学着没事赏赏花,看看月,吟吟诗,作作词。自己喜欢不喜欢另说,总得与身边的同僚等人打成一片才行。(未完待续。)

    庄子东边的大柳树边,几张案几摆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徐平一众人席地而坐。

    案几上摆满了庄里自制的菜肴,虽然不够精致,但胜在原料新鲜,花样繁多,别有一番粗犷的风味。

    徐昌带着几个庄客在一边给几人斟酒上菜,享受着秋日午后的时光。

    几人中石延年的年纪最大,但与几人相比差了个进士出身,官职也低,一帮同年还是推王素做了上位。王素与赵諴年龄相同,名相之后,也当得起这个位子。

    菜上得差不多,王素端起酒杯道:“自数年前一别,难得我们几位又能聚在一起。可惜王伯庸和赵叔平两位公事缠身,无暇前来,却是可惜了。”

    韩琦道:“左右是在京城里,日后自然有机会。”

    王尧臣和赵概两人任着馆阁职事,偶尔其他署司缺人会出来短暂任职,正职还是在馆阁那里。经常在皇上身边转悠的人可没那么好请假,尤其是以同年聚会的名义,几任皇帝都严防臣僚结党,用这种借口请事假那是给自己找不自在。

    几个人一起点头称是。有了徐平这么个碰头的地方,日后有大把的机会聚在一起,倒不用在意一次两次。

    喝了杯中酒,王素“咦”了一声,咂咂嘴唇,举着杯子问徐平:“云行,我在你庄里三天,怎么今天才喝到如此好酒?浓而不烈,喝过口有余香,与前几日的大不同。说句心里话,你庄里制的白酒我在许州就喝过,酒味虽浓,但过于猛烈,不合于君子之道。今天这酒却不同,酒味既浓,入口又柔,实为上上之选!”

    徐平见其他几个人一起看着自己,只有石延年泰然自若,不放在心上。他喝酒越烈越好,绵绵柔柔地像个小娘子,有什么意思?

    放下杯子,徐平对几人拱手道:“是我的错,怠慢诸位了。我庄里酿酒,向来有一个规矩,三分里有一分都要陈起来,其余两分发卖。这陈起来的酒,依着我早前定的,不得我的允许是不能饮用的。今天喝的酒,都是陈了六年以上,数种勾兑在一起,与平常外面卖的酒大大不同。说句自夸的话,除了我庄里,天下再没一个地方能喝到这酒!”

    众人啧啧称奇,杯里重又倒满,都端着杯子看。

    这个年代平常卖的酒,一是度数不高,再一个密封不好,容易酸败,讲究的都是喝新酒。徐家的酒如今在京城里也有了名气,讲究的是越陈越贵,算是独树一帜。但徐平到这个世界才多少年?再陈也陈不到哪里去,成了商场上的一个噱头。这几位文人也图新鲜喝过城里发卖的徐家白酒,都因为酒味冲鼻浓烈,并不喜欢。直到今天喝过了徐家藏起来的真正好酒,才知道是自己以前见识浅了。

    其他人倒还罢了,王素是个讲究的人,要的就是喝天下最好的酒,平常就连皇宫里的贡酒都受他鄙夷。听说徐平这里有如此珍贵的好酒,心里就打起了主意,怎么也要弄几大坛带回去。天下的好物,自己不能尽情享用岂不辜负一生?

    酒过三巡,几个人自然而然地就聊到了政事上,尤其是关系到几人升迁的事情。这种同年聚会,本来就不是单纯地见见面联络感情,几人正当年,自然更加关心官场动态。

    韩琦首先开头,问王素:“仲仪,你也已经在外面两任,有没有想调回京城?“

    王素看看一边只顾喝酒的石延年,正色道:“自然是想。不瞒诸位,孔谏议延鲁已得诏旨回京,接任御史,荐我入御史台。如无意外,今年当能回京城,与诸位把酒言欢。”

    众人听了一起道贺,御史长官推荐属下,如无意外大多都能成事。更况王素世家出身,人脉众多,这升迁自然手到擒来。

    徐平向王素道贺罢了,偷眼看了石延年一眼,暗暗叹了口气。

    孔道辅回京接的是现任御史中丞范讽,范讽与石延年关系匪浅,王素有了机会升上去,石延年又要蹉跎了。这事情怨不了别人,只能怨范讽自己,有吏干是有吏干,但也过于钻营了些。当官求人荐举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官场常情,但范讽千不该万不该求到个内侍身上去。当年范讽能调回京城,并屡屡升迁,靠的是搭上了内侍张怀德的线,在刘太后那里说上话,一直做到御史中丞。

    如今太后去了,张怀德被外放,范讽当年的黑账就被翻了出来。现在的大形势,就是用当年被刘太后贬过的人代替他提拔的人,范讽的政治前途相当不妙。

    石延年算是有眼力的,前两年范讽荐他升官他都拒绝了。但荐举制就是这样,举主倒了自己必受牵连,不然怎么警告举主不要滥用手中的荐举权力?

    如果仅仅是这样,倒还罢了,偏偏前来接任御史中丞的是孔道辅。

    孔道辅是圣人之后,孔子第四十四世孙,向来以道学自居,与齐州出生的范讽同是京东人,一起长于齐鲁大地上。但这两位老乡从学问到作风,都是水火不容。

    范讽是“东州逸党”的领袖,追随他的是京东地面的一些下层不得志文人,向来不拘小节,**山林,好出狂言妄语。颜渊之后颜太初曾有东州逸党诗,对这些沉沦下层的小人物极尽讽刺谩骂。孔道辅虽然没有这位颜子之后这么激烈,但他在知郓州时与这些人多有接触,也是从心底里深恶痛绝。

    加上这个背景,再加上石延年本人也是东州逸党的旗帜之一,他的未来仕途就非常不乐观了。东州逸党本来就一些小人物因为意气相投,范讽一倒,也就会风流云散。

    石延年只是低头喝酒,好像并没有注意到王素话语里的信息。范讽是范讽,自己是自己,各自有各自的路,何必像个女人一样斤斤计较。

    说着朝政,不知不觉就说到了不久之后的邕州献俘。自天下一统,把一国的君臣一股脑抓回来,那是大宋再也没有的事,几个人也觉得兴奋,一起向徐平道贺。

    按惯例,这种大事当会群臣加恩,主持战事的徐平自然是第一个,到时加官进爵不在话下。徐平极有可能从前行郎中里蹦出来,跨到左右司郎中里去。

    说起来徐平在邕州六年也没什么升迁机会,升得快那是他政绩好,还是按部就班。太后一去,便像坐了火箭一样,再也势不可挡。其实靠的还是在邕州的所作所为,耀眼的政绩摆在那里,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太阳西斜,几个人酒足饭饱,慢悠悠地晃回庄里去。

    徐平与石延年走在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曼卿,天生我才必有用!”

    石延年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未完待续。)

    清晨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已经开始发黄的草叶上带着昨夜的露珠,空气里满是草与土的清香。远处有鸟儿在翱翔,从草地飞上山岗。

    徐平陪着王素韩琦几个人走在草地上,呼吸着清晨草地的气息,看着远处时而静静吃草,时而呼啸而过的马群。

    “据说京城里面,除了远来的青唐马,就数徐家的马最雄骏。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云行庄里的马群,远胜周围马监,不下骐骥院啊……”

    王素看着马群,由衷地赞叹。

    徐平满嘴不敢当,脸上却有得意之色。

    当年自己在庄园里的时候,虽然有想法,但一是没得机会,再一个一心准备科举也没有精力,只是养了些骑乘的马,并没有大规模养马。后来交出去白糖铺子,三司作为补偿便把废淳泽监的很大一部分划给了徐家,便有养马的条件。

    这处庄子现在的面积太大,全部开垦需要巨大的人力物力,不是短短几年可以完成的,很大一部分还是留作了牧地。牛养了赔本,羊大多还是养在栏里,也就只好养马了。

    六年来,徐平与林素娘通过书信,一点一点教会了她怎么准备牧草,怎么进行简单的马种选择,终于在庄里养出了数百匹马组成的马群。虽然这马群还很小很不稳定,但已经比群牧司那群废物养出来的好多了。特别是种马都是精挑细先的青唐马,在好马稀缺的东京汴梁,也算是小有名气。

    庄子里大片地种有优良苜蓿,徐平在的时候就定下了调制之后储存干草的规矩,是优良的牧草,这一点也比群牧司征收来的草料强得多。

    中原缺马,养马实在是致富的不二法门。当然是要会养,徐平虽然对兽医知识了解得不多,但他知道常用的牧草机械,随便看两眼也知道个大概,足以应付这个时代。

    王素和韩琦家里都算宽裕,平时骑的就是好马,石延年则只要是马就行,不挑拣,其他人如赵諴吴育就看着马群羡慕。这个年代不流行轿子,就连油壁车也大多是妇人坐,官员富人出行主要还是靠马。一匹好马代步,不光自己出去有面子,平时也实用。

    京城马价,一匹能够骑乘的差不多的马就要近五十贯,不是小数目。徐平还没大方到没事送人匹马的地步,也只是领着众人过来看看而已,让他们知道马上怎么养的。

    到了二十这天,大家请的假差不多都到了,纷纷告辞离去。经过几天的交谈,徐平大致了解了现在京城里的政治形势,心里有了个数。尤其是与徐平密切相关的盐铁司,从上到下每个人的背景徐平基本明了。

    三司使程琳程天球,本人颇有吏才,无论在地方还是朝廷都有政绩,性子强硬,也有点恃才傲物的意思,不肯居人之下,基本上算是自成一派,不群不党的人。不过程琳比较贪财,这也是很多在京官员的通病,不像地方上用钱那么自由,在京城里到处伸手。

    盐铁副使任布任应之,曾经受寇准赏识,也曾经受寇准的牵连贬官,但很难说是寇准一党。基本上是个不结党老实本份的官僚,为官也算清廉。

    最复杂的是与徐平同为盐铁判官的许申许维之,他年轻时受知于陈尧佐,陈尧佐又与吕夷简关系匪浅,只是不知道他和吕夷简的关系到底如何。吕夷简为执政多年,又是名相吕蒙正的侄子,形成的关系网极为复杂。而吕夷简为人不张扬,城府也深,即使是为自己或自己同党谋利也不留下把柄,外人很难看清楚。

    徐平最怕的是周围一群盘根错节的断场老油条,自己做什么事都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会得罪哪个大人物。现在的这种局面,还不算太坏。

    八月二十一日,徐平早早起来,准备离开中牟,回到京城去盐铁司正式开始自己在京城的中层官僚生涯。

    日后到了京里,平常见到的都是大人物了,不好丢了面子,亲自到后院的马棚里选择马匹。跨下一匹好马,自己骑着舒服,也给徐家的马打打广告。

    徐昌转到后院来,帮着徐平参谋。现在庄子是他主管,这些事情自然是他最熟。

    帮着徐平选好了马,徐昌低声道:“官人,秀秀今天离开徐家了,刚才还眼巴巴地看着门口,想是心里有点舍不得官人呢。”

    徐平一怔:“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徐昌叹了口气:“夫人定下的,怕是分官人的心,没告诉官人吧。”

    后院的大杨树叶子已经成了金黄色,在秋风里不时有一片从树上飘下来,在风中飘来转去,轻轻地落在地上。

    不知不觉就是秋天了,东方初升的太阳又红又圆,看一眼就觉得暖洋洋的。徐平却觉得秋风吹在身上,有了以前并没有觉察到的凉意,那凉意一直深入到骨子里去。

    沉默了好一会,徐平问徐昌:“走了多久了?”

    “也没多大一会,我是看着秀秀的身影不见了才过来的。唉,夫人对秀秀也不错,念她陪着官人到岭南吃了六年苦,把她的身契还给了她。还有,夫人还给秀秀准备了一大份嫁妆呢,不过秀秀没要,夫人让七郎明天送到她家里去。”

    说到这里,徐昌摇摇头叹了口气:“就是夫人太心急了一些,怎么也告知她家里人一声,让秀秀她爹或者她弟弟虎子来接她才好。”

    徐平没有说话,看着东边初升的太阳,看了好一会。

    呼了口气,徐平对徐昌道:“主管,把马鞍套上,我出去试试马。”

    徐昌点了点头,过去把马棚旁边的马鞍提过来,与徐平一起套在选好的马身上。

    牵着马,徐平从后门出了庄子。

    庄子已经跟徐平当年离去时大大不同了,庄后住了十几户人家,都是徐平庄上由庄客转成佃户的。庄客们已经不少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徐平慢慢走着,有人家看见,向徐平行礼打招呼。徐平微微笑着,一一向行礼的人问候。这些人是对徐平最亲的人,伴随着这位徐家小官人的到来,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离开了人家,到了庄后秋天收获之后的旷野里,徐平带着笑容的脸上不知不觉地流下了两行眼泪。他的眼前出现了当年抱着小花布包袱走进徐家的秀秀,那个在他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一夜头发上带着露珠的秀秀,那个随着他到了岭南被惯得无知无畏的秀秀,那个随着他万里跋涉回到中原的秀秀,那个已经长大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秀秀。

    九年的时间,秀秀一直在自己的身边,一起慢慢长大,一起分享着这个世界的幸福与辛酸。当年她抱着小包袱走到徐平身边,怯生生的样子一如徐平来到这个世界,心中充满着好奇,也充满着恐慌,还有着对未来生活的向望。

    九年时间,徐平从一个乡间富户少年郎走到今天,改变过数十万人的命运,灭过一个叛服不常的邻国,成为了朝廷高官。他的心中已没有当年的恐慌,而是对未来充满了自信,他自己的命运只需要他选择更好一点,而没有苦难需要他克服。

    秀秀从一个牧子的女儿,学会了识字,甚至有时候还学会了耍小脾气,最后却成为了被生活教育得沉默寡言,只在徐平身边默默为他收拾贴身事物的普通女使。

    这九年,徐平改变了很多,秀秀变得更多。

    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一如秋风中的树叶,在秋风中变成暖暖的金黄色,却无奈地从树上飘落下来,飘到路上,飘到沟渠里。

    看着天边的太阳,徐平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翻身上马,向远方驰去。

    庄里的稻田扩大了许多,到处都修了沟渠,蜿蜿蜒蜒地布在大地上,像大树的根须。

    秀秀坐在路旁的沟边,旁边是她从徐家骑出来的青驴,悠闲地吃着地上变黄的草。

    到了秋天,沟里的水变得很浅很浅,浅到一眼就看到水底的黄泥,连自己的影子都照不出来。不知名的塘角鱼在水里翻腾,偶尔翻起一个小水花。

    秀秀紧紧抱着小花布包袱,那个当年妈妈做给她,抱着走进徐家的小花包袱。

    当年包袱里除了她的几件旧衣服,还有她带着讨好徐家小官人的零食。那时候别人跟她说,到人家里做奴做婢,要吃得了苦,挨得了打骂,让主人高兴,讨点财物回家里。

    九年来徐平从没有打过她骂过她,任她自己跟平常人家的女孩儿一样成长,自己学到了好的,也学到了坏的,最后还是终于学会了做一个平常人家的女孩儿。

    如今的她的包袱里,依然是自己的几件衣服,徐平做给她的。除了衣服,还有徐平送给她的笔墨纸砚,还有小时候送她的几样小玩意,她觉得自己其它也没什么好带了。

    徐家是好人家,出门的时候也没让她打开包袱来看,哪里听说过这样的好人家?夫人甚至还准备了丰厚的嫁妆,简直都要把她当作徐家的女儿看了。

    可秀秀一样都不喜欢,她只要抱着这个小包袱离开徐家,不要其他的东西。她只在乎这些,还有藏在心底里的那九年来的点点滴滴。

    抱着自己的小包袱,秀秀看着沟里的水笑了笑,水里没有她笑的样子,她的脸上却流下了两行泪。有时候,生活对人最珍贵的,只是那份记忆。

    远处有马蹄声传来,秀秀转过身去,就看到马上徐平的影子。

    秀秀笑了笑,官人终于还是来看看自己,送送自己,送送这九年的记忆。

    看着徐平来到自己身前下马,秀秀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对徐平笑道:“秀秀走了,官人,记住秀秀的好,把那些淘气的事情,惹你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吧。”

    太阳升高了,红光淡去,天地间渐渐没有了颜色。

    秀秀牵着青驴,向远处的家走去,身后拉下长长的影子。(未完待续。)

    徐平骑着马,缓缓前行,脸色阴沉,一句话也不说。

    旁边的牛车上,林素娘看着徐平的样子,叹了口气道:“我把秀秀送回家去了,送一份厚礼给她家里,算是给秀秀的嫁妆吧。这么多年,秀秀随在你身边早晚服侍,还跟着远到岭南,吃了不少苦头,不能刻薄了她。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再随在你身边也不合适,早早遣回家去,也是为了她好。”

    徐平“嗯”了一声,过了一会沉声对林素娘道:“你应该告诉我一声的。”

    林素娘笑道:“你们主仆多年,情份当然深厚,我告诉你只怕你又要不舍得。有的事情时候到了,该断就得断,我们回京去,过些日子你慢慢忘了岂不是好?”

    徐平的面色阴沉,再没说话。

    林素娘心里暗暗叹气,秀秀随着徐平在邕州六年,有没有发生什么她不知道,她也不想知道。但现在回到京城里来,有自己在身边,怎么可能允许这么大的一位小娘子天天在徐平身边转悠?

    林素娘知道徐平的为人,对自己喜欢的人,他不可能做出让人为奴为妾的事。但如今徐平身上穿的是红袍,那不光是衣服的颜色不同,还意味着徐平可以享受一些五品官的待遇。唐朝的时候,五品以上有滕有妾,品阶不同,数量不同,都可以接受诰封。宋承前唐的制度,虽然减少了数量,取消了滕的名头,贵妾可还是在的。

    五品以上可以有贵妾,受诰封,虽然等级低于正妻,但也不是平常婢妾可比,例称小夫人。秀秀的年岁可是比当初林素娘嫁给徐平的时候都大了,再让她在家里呆下去,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徐家的小夫人,林素娘自然要未雨绸缪。

    这种事情无所谓对错,在林素娘的立场上,她没有苛待秀秀,已经是贤妻了。

    但无所谓对错的事情并不是真的没有对错,最少在徐平这里,对林素娘没有告诉自己一声就把秀秀送回去,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

    与林素娘自小认识,最艰苦的日子里她也不离不弃,当时说好的结发到白头,徐平记得,并且把这誓言深深记在心里。岭南六年,他从来没有做出对不起林素娘的事,就是因为知道这份誓言的珍贵。

    秀秀跟在身边九年,说是没有感情那是骗人的,但他从没有对秀秀有过其他想法。因为徐平记得自己的妻子是林素娘,他宁可把秀秀当成自己的妹妹,也不起别的心思。

    却没想到林素娘自己心里先有了别的心思,有了防范的心思也没什么,可以明说出来给自己听。六年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商量的?

    偏偏林素娘自己作主把秀秀送走了,还要等到离开了庄子到了半路才知会徐平。这事情有没有错,在徐平这里那是大错特错了。

    当年洞房之夜的誓言,徐平自认可以经受住天下任何事情的考验,但没办法的是里面却先裂开了一道缝。

    林素娘感觉到了徐平表情的凝重,知道这事情平息下去不容易,但也没往心里去。世间哪有容易的事情,那么容易又何必自己费尽心思?

    当天赶回京城,夜里徐平一个人睡到了书房里。自与林素娘两人在一个地方,这是第一次两人分开睡。林素娘没有多想,只是觉得庆幸,还好把秀秀送走得早,徐平这个样子,若是时间长了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

    两人在一起,惟愿两心作一心,当连对方心思都不知道了,就多了不该有的东西了。

    八月二十二,双日没有早朝,徐平早早就到了三司衙门,去见自己的长官。

    长官不但有三司使,各司副使也通签三司事,也一样是徐平的上司。或者说,副使比如盐铁副使,正式称呼应该是主管盐铁司的三司副使,本就是三司的使副长官。

    明确的三司副使,只在很短的时间存在过,大多时间都是挂名各司的副使。

    见过长官,再去见同僚。

    三司衙门极大,实际上若论单独官署,三司在京城可能仅次于皇宫的规模,比中书门下和枢密院都大得多。连绵一千多间大大小小的房屋,一不小心就要迷路。

    两位盐铁判官是分司治事的,分辖盐铁司属下的各案。

    徐平来前,职事已经分派好,许申管辖都盐、茶、铁和设案,徐平则管剩下的兵、胄和商税案。新来的人总是要受点委屈,常人眼中有油水的都在许申管下,徐平手中除了一个商税案有点花头,其他都是日常杂事居多,出力不讨好的职事。

    由自己属下的小吏领着,徐平来到许申判事的院落前。

    门前有兵士守卫,见到徐平到来,忙入内通报。这些兵士都是隶于三司,并不归于枢密院和三衙,也就是徐平名下那个兵案所管的人员。

    许申已经快六十岁的年纪,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历练出来的人,怎么不知道徐平的背景非同寻常。所谓的三司判官,也就过渡一下,不定什么什么时候就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听到兵士通报,急急忙忙就迎了出来。

    两人见礼过了,许申便热情地带着徐平参观盐铁司属下的各处,给他介绍各处官署的位置,一些日常要打交道的同僚。

    盐铁司属下公吏自然小心奉承,这是他们未来的长官,尤其是都知道徐平不会在这个位置久任,也就没有精力把事情管得过细,那是发自心底的亲热。

    宋人常说各衙门是公人世界,实际事务是由不起眼的公吏把持着,确实也是实情。三司属下公吏近千人,还有一些不算公吏的办事人员,命官有几个?可不就得靠吏人办事。

    正在许申带着徐平各处转的时候,几个閤门禁军急匆匆地寻来,找到徐平这里,高声道:“有旨,徐平火速入宫,御前议事!”

    徐平接过,简单看了,忙向许申告辞。

    这种算不得正式圣旨,按徐平前世的说法,应该叫通知更合适。不过出自御前,当然就是诏旨,不过不会像正式圣旨一样需要供起来,也没有那样的效力。

    原来是关于邕州边事,中书门下和枢密院合议数次,一直不能形决断,没有办法,各自带着自己的决定到皇帝面前请求圣裁。赵祯因为徐平是当时的主事人,要他入宫,听他的意见。(未完待续。)

    閤门那里又是李璋当值,见徐平过来,验过诏旨,便带着他径直到了崇政殿。

    今天是议政,圣旨召见,不是独对,程序便简单得多。

    进了崇政殿,徐平用眼角余光一扫,发现两府的人基本到齐。还有自己的上司三司使程琳,旁边几位翰林学士,独独不见风头最劲的台谏官员。

    上前见罢了礼,赵祯道:“赐座。”

    徐平见所有人都是坐着议事,也不矫情,在最下首坐了下来。

    便殿和偏殿议事都比较随意,不像早朝,一般人没练过还真站不下来。

    徐平坐下,赵祯看了看最上首的吕夷简,沉声道:“徐平,今日召你来,为你在邕州多年,民政军政谙熟。今广南西路和邕州都上奏章,议论日后邕州管治,你备顾问。”

    徐平起身回是。

    徐平坐下,别人就不再管他,依然继续先前的讨论。看样子,他今天来还真是备各位宰执大臣顾问的,还没有资格参与讨论。

    馆阁是朝廷储材之地,很多朝政皇上都会特意让他们参与讨论,徐平头上毕竟带着直史馆,就是抛开他前邕州主事人的身份,来的也并不突兀。倒是把他的角色限于顾问,而不参与实际讨论,显得有点欺负人了。

    两府之中,除了枢密使王曙身体不适请假,其他人全部到齐。

    徐平静静听了一会,已经明白今天讨论的内容。自他在邕州行括丁法,又进占门州、谅州,平定广源州,邕州一地方圆近千里,治下户口数十万,在边疆之地作为一个州已经过大,必须分而治之。但怎么分,枢密院和中书门下争执不下,互不相让。

    在座的人基本分为三种意见。中书以吕夷简为首,认为不必太过更张,只需把几个重要地方升为州军,选得力的人任长贰就好。枢密院则坚决认为这样不足以应付邕州目前的形势,既不利于守成,也不利于开拓。主张在邕州之地加上钦、廉两州建一军事路,选朝中大臣为帅臣,调禁兵前去,选宿将为部署,向南开拓。

    因为邕州蔗糖务属三司,而当年徐平就是借助蔗糖务开拓邕州,三司使程琳便也被叫来参与讨论。程琳到来,便形成了第三种意见。邕州原地升几个州军必不可少,但依然以原来徐平的办法,以蔗糖务为本,统合各地方,以大臣提举蔗糖务,向南并吞交趾。

    在部门地位上,中书门下处于绝对的优势,但邕州属边地,枢密院也毫不松口,相对程琳就显得势单力薄。但态度却属程琳最激进,甚至说出自己可以暂不任三司使,到邕州去提举蔗糖务,几年之后必把交趾郡县其地。

    三司实权过大,虽然隶于中书门下,但还是经常出现宰相控制不住三司使的情况。让三司主持收复交趾,事情一旦成真,两府只怕就要变成三府,宰执再也控制不住三司。针对程琳,中书和枢密院又联合起来,一起压制三司。

    至于翰林学士,只是帮着出出主意,并不参与形成决策。

    徐平冷眼旁观,再加上这些日子对政局的了解,大至也就明白了目前殿中的阵营。

    中书门下,次相吕夷简为首,参知政事王随和宋绶一向依附于他,他们三人是中书争执的主力。出面争论的又是两位参政,吕夷简话比较少,但都是在关键时候,给两人以有力的支持。首相李迪和参知政事宴殊相对比较沉默,但也没拖吕夷简的后腿。

    枢密使王曙未到,枢密院就先输了几分气势。三位副使,王德用是武将,虽然威名遍天下,但为人一向谨慎,这种事情基本不开口。另两位副使李咨和蔡齐,都是从三司使的位子上升为宰执,其中李咨还收过徐平的白糖铺子。李咨和蔡齐都以吏干闻名,更重要的是两人都不结党,而且做事有主张,咬死了不让步。

    程琳虽然势单力孤,但与李咨和蔡齐的部门情分仍在,两人虽然站在部门利益上反对程琳,个人感情上还是更亲近一些。

    三位翰林学士,章得象一向与吕夷简亲近,说话也多是偏帮他这一边。另两位冯元和盛度比较**,态度其实与首相李迪相近,各不相帮,实事求是。

    这种局势,其实就是前几年吕夷简一党与太后一党的继续,不过是太后一党已经倒了,赵祯找了一些前些年不阿附不结党的大臣来顶了太后一党的位置。从人数上,自然是吕夷简处于下风,但他那一派的人团结,势头上反而占了上风。

    当然此时朝中还有另一大势力,就是以孔道辅和范仲淹为首领的台谏势力,但这种具体施政的决策没有让他们参加,他们只要把好用人那一关就好了。

    几位宰执大臣吵得口干舌燥,还是各执己见,没个结果。

    赵祯无奈地让众人停下来,看着徐平道:“徐平,诸大臣的话你也听得明白,可有什么要说的?邕州你主政多年,此等政事你当另有发明才是。”

    徐平起身,小心答道:“朝中大事,微臣地位卑微,不敢妄言。不过,方才听诸位上官所言,多对邕州地理人情还有模糊不清之处。邕州边地,山川起伏,汉蛮杂处,不能以中原州县来看那里。朝廷大政,一定下来就关乎那里数十年安定,还是谨慎得好。”

    赵祯心里暗暗出了口气,这位朝廷新贵与自己关系匪浅,又立有大功,最近擢升太速,偏偏与自己一样年轻,生怕少年锐气,说出不得体的话来。赵祯知道自己年轻,国家大事一般不敢自己作主,多是召集群臣商议,以朝廷大臣的意见为主。听徐平这番话说得谨慎,也突出了自己熟悉当地情况的长处,才算放下心来。

    赵祯看看坐着的诸位宰执大臣,对徐平道:“既然如此,你便讲一下邕州地理,务必简明扼要,让诸大臣心中有数,再做定夺。”

    徐平应诺,左右看看,对赵祯道:“陛下,急切之间,单凭一张嘴也说不明白。还请赐些纸墨过来,我在纸上画出山川,才好讲得透彻。”

    “也好,暂先罢议,诸大臣用些茶汤。徐平,你便到那边画图。”(未完待续。)

    一个小黄门过来,把徐平领到殿边一张案几旁。另一个小黄门噔噔一路小跑,给徐平抱来了一大堆笔墨纸砚,在案几上堆了不小一堆,都是画画专用材料。

    别人在那里吃吃喝喝,徐平无奈地拿起笔来,一个人干活。

    拿着特制的画笔蘸了颜料,徐平小心翼翼地在纸上画了几笔,直起身子看了一眼,横不成横,竖不成竖,歪歪扭扭不成个样子。没学过,没天赋,用这软笔画画不是要了徐平的面吗?干脆把画笔放下,掏了自己带的钢笔出来。

    这笔笔尖大,笔画粗,画纸上勉强能用。

    找小黄门要了根尺子,徐平便伏在案上专心画了起来。

    邕州地理徐平早已烂熟于胸,何处是山,何处是河,何处是山地,何处是平原,都在他的脑子里清清楚楚。为了便于计算距离,徐平还在边上画了格子,自己定了比例尺。

    已经许多年没有这种伏案作图的感觉了,前世工作的时候,老站长看着,徐平还曾经这样趴在桌子上画了不少图。慢慢地,徐平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代,虽然下载猫不再是一个个冰冷的机械零件,而是一座座大山,一条条河流,徐平还是沉浸了进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边的大臣们吃罢了茶汤,百无聊赖,闲聊几句,跟在小皇帝赵祯的身后到了徐平画图的案几边,站在他身后默默看着。

    这些人除了王德用,都是饱读诗书,博览杂记。中国历代地理游记从来不少,也有许多是有图有画的,这些人哪个没看过?但他们却从没有见过有人这样画山川地理。

    能够想到这样画还只是头脑灵光,心富巧思,但能够像徐平这样仅凭记忆真真切切地画出来,才让他们真正动容。邕州方圆千里,谁都知道山川纵横,把那些大山大河全都记在自己心里,能够随时在图上表现出来……

    徐平邕州六年,政绩耀眼,战功卓著,到了这个时候,大家才知道这其中没有任何侥幸。仅凭这一幅画,就可以想见他在那里下了多少苦功。

    用手指量着图上距离,画出山川河流,城池县镇,徐平又把蔗糖务的道路和一些大的定居点标在图上。诸般画完,才趴在桌上,细心地标注每一个地方的名称。

    等到标完,徐平直起身来,歪着头看案上的地图,想着自己遗漏的地方。

    “原来太平县是在这里。”

    突然身后传来声音,徐平吓了一跳,见皇上和大臣都站在自己身后,赶紧行礼。

    赵祯止住:“这些虚礼就罢了。徐平,你这图可是画完了?”

    徐平道:“画完了,其他剩余的都只是小节。”

    赵祯点头,对一干宰执大臣道:“诸位相公都上前来,看看邕州的山川地理,明了之后,再行议论邕州事务。”

    程琳站在王随身后,看着图上的蔗糖务从太平县发出来,如一棵大树的根须一般,把整个邕州带着谅州和门州都盘踞起来。除了右江道那边,实际上整个邕州都是蔗糖务生长的养分,不由面露得色。

    见众人都不说话,程琳指着图上的蔗糖务问徐平:“这就是邕州蔗糖务?”

    徐平点头称是。

    程琳感叹道:“先前只是从账面上知道蔗糖务每年为朝廷所奉极多,今日看这图,才知道蔗糖务就是邕州,整个邕州就是蔗糖务。”

    王随不屑地看了程琳一眼,摇摇头不说话。程琳一向爱出风头,邕州的形势图一拿出来,果然就忍不住得瑟了。小心爬得快闪了腰,别忘了当年给刘太后上《武后临朝图》的是谁,敢冒头看台谏不骂死你。

    从图上大家已经看得明白,邕州扼左右江合流处的水道,道路也以这里为中心,其他地方都是沿左江和右江伸展出去。经营那里,单纯再立几个州军是极不合理的,这一次明显是枢密院占住了道理。

    赵祯看看人群后面的王德用,沉声问他:“枢密,你看邕州当如何?”

    王德用躬身道:“臣是武将,国家大事,还是参酌几位相公的意见。”

    赵祯脸色一沉:“如今共商国事,何论文臣武将?你多年在军中,若单纯以驻军布防,前出攻入交趾,如何合适,自然当听你一言!”

    王德用出身将门世家,父亲王超是太宗蕃邸旧臣,因为亲近被提拔起来。但王超实在不是个当将领的料,一面是升迁飞快,一面是无尺寸之功,领兵多次战败,大宋朝典型的庸将一员,曾经被真宗皇帝下诏切责。

    但大宋就是有这种怪事,自太宗皇帝起,会统兵能打仗的武将备受猜忌,平庸无能反获提拔位居高位。王超虽然在真宗朝没了从前风光,但也荣宠终身。

    王德用十七岁随父讨李继迁,屡立战功,崭露头角,其后虽有蹉跎,但升迁之路基本顺畅。而自年轻时讨党项之后便基本未经战事,但在军中威名极盛,就连契丹也知道他的大名,认为是大宋现在的第一名将。契丹人的心思一般人琢磨不透,很是有些非主流的意思,王德用基本没打过仗他们是又敬又畏,八大王赵元俨根本不预国政,在契丹的名声却不亚于皇上,能止小儿夜哭,还曾在京城闹出风波。

    王德用当年曾经顶撞过刘太后,却反而因此被太后赏识。现在又因为当年敢顶撞刘太后,被赵祯看中,提拔进枢密院。几个月前他以武将不应参与枢密为借口推辞,最终还是被拉进枢密院里来,成为武将在执政里的旗帜。

    见皇上坚持,王德用知道躲不过,只好拱手道:“依臣之见,照邕州山川地理,还是以枢密院所议为是,邕、钦、廉三州别设一路。”

    赵祯点头,又问吕夷简:“中书以为如何?”

    吕夷简心思急转,以他的眼光,自然看出先前想的已经行不通,邕州那里设路势在必行,现在想的是怎么安排人选。

    “先前宰执不熟地理才起争议,如今徐平已经画得明白,还是设路为是。”

    吕夷简说过,不经意地扫了追随自己的王随、宋绶等人一眼。

    至于程琳,赵祯根本不问了。开玩笑,现在邕州已经大半是蔗糖务地盘,再以蔗糖务为主两府不就该一边凉快去了。三司毕竟主管财政,让这巨兽把手伸到地方行政来,整个政治结构都会失去平衡。

    “如此,便以邕、钦、廉三州别设一路,置招讨使,都部署,人选另议。对了,这路以哪州命名为宜?”

    赵祯最后做了决定,说起名字看着徐平,听他的意见。这些人中只有徐平在那里真正呆过,自然能够说到点上。

    徐平躬身道:“微臣愚见,当以邕州谅州为名,为邕谅路。邕州位于中枢,总管一路。谅州位于山南,南可以临交趾,西可以拒大理,为第二要害所在。”

    新设的路是军事路,在广南西路转运使路之下,利于军政协调,开拓西南。

    此时的边境要害地区多设军事路,如高阳关路为军事路,在转运使路河北路之下。西北也有军事路,隶陕西路之下。要开拓西南,也是照此办理。

    军事路长官为帅臣,或带招讨使,或带经略使,总揽军政。下有都部署,总管一路军事,为武将职事。(未完待续。)

    已经到了深秋,天气愈发地凉了。金水河里的水变得冷冽,好像也更加凝重,水面上飘着落下来的枯叶,随着水波上下起伏。

    酒鬼亭里,徐平与石延年相对而座,桌上简单几个菜,还有大瓶的美酒。

    邕谅路已经确定下来,几方博奕,人选也已经大致确定。

    章频官位太低,显然不再适合担任广南西路转运使,将调回京来,另有任用。接替章频的是前枢密副使,现在任陕州知州的范雍。范雍咸平年间进士,天圣年间由三司使任上升任枢密副使,皇上亲政后枢密院人员全部换掉,范雍出知陕州。广西是边区,一般人都不愿意到那里上任,现在要求的官阶又高,只好重新起用这些被贬的人员。

    邕谅路仿河北路旧例,设安抚使,以此时闲置的范讽为第一任。范讽自太后去世后到处钻营,此时仍然没被赶出京去也是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就要被丢到天边去了。自真宗朝张齐贤担任泾、原等州军经略安抚使后,开了文臣领军的先例,后来河北四路各设安抚使,慢慢参用文臣。但文臣领军终究还没形成制度。邕谅路以范讽这个文臣为帅,也是考虑到大仗徐平已经打完,以后是民事为主,军事为辅。

    以前邕州知州曹克明为邕谅路马步军都部署,统管军事,驻邕州,冯伸己为副都部署,驻钦州。下设都监二人,一驻田州,一驻谅州。原左江道兵马巡检桑怿录前功超擢十五资,以西京作坊副使为邕谅路兵马都监,驻谅州。

    这些重要职位的人员徐平并没有提建议的资格,当时在殿里谈起的时候,他只是提了一下曹克明,没想到最后竟然真地就用了他。

    徐平有资格提名的是几个州县人选,如太平县升上来的太平州,新设的谅州和田州,广源州改来的广源军,新设的宁明县、上思县、凭祥县等等。

    最终徐平只提名了一个人,就是荐石延年为新设的谅州知州。

    石延年如今惟一的靠山就是范讽,虽然范讽自己不死心,还一心想着留在京城,因为最近跟吕夷简搭上了关系,甚至被任命邕谅路安抚使之后,还是在京城里拖着不走。但事情已经明摆在那里,因为范讽曾经主管过御史台,在台谏有情分在,现在台谏忙着清理其他的太后余党,还顾不上他。一旦台谏缓出手来,范讽当年的黑历史肯定要被拿出来说事,那时候他想走也不可能如现在风光了。

    荐举制就是这样,举主倒了原先所推荐的人必然跟着受罚,石延年也必然会被范讽牵连,还不如现在就躲出去。谅州虽然偏远,但有徐平打下的底子,石延年到了那里借着徐平的名字做出点政绩不难,也是日后升迁的资本。

    小官的命运就是这样无奈,一日不进朝堂,就只能随着别人沉浮。除非像徐平这些高科进士,不用别人荐举,天子门生自然有皇帝照看。可惜这个年代能算天子门生的并没有几个人,一届进士不过只有排在最前面的三五人,其他人还是要各自找路子。

    徐平和石延年都不是多话的人,只是默默喝着酒,看着周围的秋色。

    当年徐平还是白身,石延年不过是个小武官,两人因为酒结识。多年以来,其实也并没有什么深交,但每个人都认为对方是自己信得过的,经常也聚一聚。不过他们相聚只是谈论些杂事,从不讨论朝政。

    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时候这种完全脱去了世间俗念的交情,也是难得。

    多年过去,石延年由当年的小武官转换成了文人知州,诗名满天下,官路却异常蹉跎。太后当政的时候,范讽要荐他,他自己不愿意拒绝了。现在太后去了,还要受当年举主范讽的拖累,老天爷好像成心跟他过不去。

    徐平则由白身跻身朝堂,官职升迁之速,本朝极为罕见,石延年反过来要受徐平照顾了。世间的事,也没人能说个明白。

    看看快到中午,石延年放下酒杯,对徐平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

    徐平笑道:“你我正当壮年,日后春秋还长,何必说这话。谅州那里只是比中原炎热了些,常年有风,并不是多么难呆。再者我的人情还在,一任很快就过去了。”

    石延年看看徐平:“你在那里岂止是有人情,我听赶回京奏事的人说,邕州以南,提起你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啼。以前每说起你都是轻描淡写,现在朝廷录功,邕州那里回朝奏事的不少,大家才知道谅州一战杀戮之众,连杀带俘,交趾青壮十去其二。”

    说到这里,石延年连连摇头:“与你相交多年,却还不知道你有如此辣手。”

    “别听那些人满嘴胡说,除了战场杀人,我可是一人未杀。”

    交趾地盘不足后世的越南一半大,开发也不完全,其实这个时候也没多少人口,几仗下来,折在徐平手里六七万人。徐平确实没乱杀人,他只是把俘虏全抓到蔗糖务去种甘蔗了,再加上徐平走后蔗糖务从交趾拉丁,十去其二还是往少里说了。

    此时的交趾已经彻底没了与大宋作对的底气,还要靠着大宋的威名吓唬周围的大理和占城,慢慢休养伤口。东征王和开国王两个各自占住地盘,随时准备为了王位开战,同时拼命巴结邕州官员,以从大宋朝廷手里争到大义名声,

    这个时候去任谅州知州,正是捞政绩的时候。

    两京官道上,秋风萧瑟。

    徐平看着石延年上马,拱手作别:“男儿立功在边关,不必汲汲于一时。今日暂别,祝君有一日荣华归来!”

    石延年拱手,扬缰远去。

    当年徐平送石延年去京东任职是在春天,几年时间虽然他没立下什么大功业,但也从一个没有前途的小武官变成了今天带馆职的知州。这次送别在秋天,希望几年之后再见的时候,他能够更进一步。(未完待续。)

    在盐铁司里,徐平掌管兵案、胄案和商税案,兵案和商税案都是杂事,按规矩做事而已,徐平要慢慢熟悉规矩,暂时也没有发挥的地方。惟有胄案因为管着修护河渠,被徐平找到了一个可以展现才能的机会。

    金水河因为水质清澈,一直是京城里皇宫和各大臣富户所使用的水源,很多百姓也依赖于这河水。饮用水源不能与漕河相通,不然水质会变坏,所以在金水河入城跨过汴河的地方,在汴河上架水槽引水。水槽不能太高,不然扬水困难,这就阻塞了汴河的航运,必须每天定时断金水河移开水槽,让船只通行。费人费力,相当麻烦。

    徐平早在当年没考上进士的时候,就看着这引水槽很不舒服,如今自己管着了,立即上书要求把引水漕改为地下涵洞。事说大不大,因为关系着汴河漕运和京师水源,说小也不算小,下诏令三司和开封府集议。

    涵洞这个年代自然是有,但对其原理却并不清楚,在这么大的河上做这种工程,三司使程琳和知开封府王博文两人心里都没底。好在两人都是因吏才进用,不是只会卖嘴皮子的,在徐平演示过涵洞原理后,虽然还是将信将疑,终究是支持了他动工。

    乘着秋季雨水不多,天又不是过于寒冷,经过十几天的紧张施工,涵洞工程终于按时完成,水门外横在汴河上的引水槽终于被拿掉。

    通水的这一天,皇上还特意带着近臣到城门观看,见金水河果然通行无碍,对徐平很是褒奖了一番。

    自从回京,徐平隔些日子就升官,这次有了功劳什么都没有,反而有些不习惯。虽然徐平不是热衷升官发财的人,心里也有些空落落的,郁郁不乐地回到了家中。

    林素娘带着盼盼到李璋家里做客去了,父母回了乡下,徐平也没个人说话,一回家便到了书房里。

    秀秀前两天来了信,说了自己回家之后的情况,一切都好,不让徐平挂念。还有林素娘送到她家里的嫁妆,她都封了起来,等什么时候有机会送还徐家。还有一件事,秀秀卖身契约作废,不再是奴婢,年龄也大了,不好再叫秀秀这个名字,让徐平给她起个官名。

    这两天徐平一直都在考虑秀秀的名字,一定要起个响亮又好听的,不能马虎。至于林素娘会不会知道两人通信,心里会怎么想,自她背着自己送走秀秀,徐平反而不在乎了。

    这么多年来,秀秀一直跟在身边,也很难说徐平心里对她有什么想法,但却把她当作自己的亲人,一定要让她过得快快乐乐的。

    正在徐平一个人在书房里胡思乱起的时候,小厮进来禀报,内侍石全彬在门外,让徐平出去接旨。

    徐平一愣,难不成皇上回宫又想起来,要给自己奖励升官?

    出了院门,见着石全彬,把他迎到院里,摆香案接过了圣旨。原来还是褒奖,在金水河边是口头夸,这回是写在纸上夸,没一句有用的。

    如今徐平的本官已经升得很高,不好再随便给他升了,只能等着混点资历升职事。

    颁过圣旨,石全彬对徐平道:“云行,我们两人也是多日未见了,难得今日有闲,不如一起坐一坐,闲谈也好。”

    徐平忙把石全彬让到自己院里,口中道:“却是好,今天家里只剩我一个人,闲着甚是无聊,正好阁长来了。”

    到了客厅里,小厮上了茶,石全彬端着茶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徐平见了这个架势,哪里还不明白?把小厮屏退出去,对石全彬道:“阁长可是有话对我说?家里没有别人,但说无妨。”

    石全彬抬起头来,面色变得凝重:“云行,实不相瞒,这道圣旨,是我特意给你讨来送过来。我不便出宫,也只有如此与你见面。今天来,有事要讨教你。”

    石全彬不是不能出宫,而是不能随便来见徐平。内侍交结外臣,历来是朝廷大忌,被别人知道了,台谏肯定会全力攻击。

    徐平见石全彬说得郑重,不敢怠慢,虽然心里有些忐忑,怕石全彬有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找自己,还是对他道:“阁长有话请讲。”

    石全彬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黑乎乎的物事,放在桌子上,问徐平:“云行,你可见过这种东西?”

    徐平拿在手里,凉凉的,沉甸甸的,看得出是金属,但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见徐平用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石全彬道:“这两天,有个江南人拿着这种物事来到京城,不知有什么人介绍,竟然找到宫里来。他说这是以秘法用药把铁化为铜,希望有人用他这法子,他得些赏赐。”

    “用铁化铜?”徐平拿着那物事,在桌边剐了剐,里面果然露出红色来。

    “用铁化铜?”徐平不由失笑,“这算什么秘法?胆矾水浸铁,就可以化出铜来,前人书中多有记述,有什么神奇!”

    胆矾是硫酸铜,铁从硫酸铜溶液中置换出铜来,不过是简单的置换反应。这个年代没有这种知识,但从实践中前人早就发现了这一现象,并著书立说,不过不引人注意罢了。

    “胆矾水果然能浸出铜来吗?原来不是虚妄。”

    石全彬拿过那块黑东西,用手摸着,面上满是惊奇之色。

    “阁长就是为了问这件事情?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胆矾化铜确有其事!”徐平突然想起好像历史书中有介绍过宋朝的水法炼铜,就是用铁置换铜,莫不是为了这事?这也算是不小的功劳啊,这个年代可是缺铜。

    石全彬叹了口气:“仅仅是为此事,我也不会如此来找你。因为朝中缺铜铸钱,现在不少臣僚献策,朝廷给的赏赐也丰厚。”

    “这我知道,如今三司也在讨论铸当十钱呢,还计议不定。”铸当十钱是盐铁副使任布提出来的,不过还是小范围讨论,没有进行三司集议,徐平并没有参与进去。

    石全彬道:“就是因为任布提出了铸当十钱,多数大臣都认为不可行,才有人提出了其他主意。这献铁铜的人,找的是如今的副都知阎文应,阎文应联络许申,要铜铁互掺铸钱。如果这法子成了,宫里阎文应可就得势了。”(未完待续。)

    “这不可能!”徐平听了石全彬的话,断然说道。

    铜和铁在液态时很难互溶,只能物理混合,这个年代进行金属的物理混合,开什么玩笑?铜铁合金在徐平前世也是很难做到的,这个年代纯粹是妄想。

    石全彬见徐平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急忙问道:“你说得如此笃定,云行,这事情可是拿得稳?”

    “当然拿得稳!阁长,你且安心,这个法子定然是不成的。自先秦泉布,到汉五铢钱,一两千年间,你可听说过铁能与铜铸在一起?异想天开而已!”

    徐平好歹两世为人,前世多多少少也了解过铜合金,确切无疑地知道铁在铜中的溶解度很低,远形不成常规意义的合金。不能形成均质合金,铸钱就失去了稳定性,也没有了实用价值。合金之所以形成合金,是要一种金属溶解在另一种金属里面,不是简单混在一起就可以了。铁恰恰不能溶解在铜里,两者也形不成新的晶体。

    见徐平说得如此有把握,石全彬松了口气。现在皇宫里也正是新旧交接的当口,阎文应被擢为入内副都知,正炙手可热。如果这次让他献策成功,铸出铜铁钱来,石全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头。

    皇上这个人,耳朵根子软,重感情,但多年生活在刘太后的阴影下,不够自信。一方面亲政想大干一场,把原来的宰执撤换一空,结果很快对自己的施政能力展生怀疑,没几天还是把吕夷简拉了回来。

    石全彬虽然跟在皇上多年,但皇上对自己的不自信也传染到了对身边人的不相信,总是觉得这些人能力不足。心里想着要用自己人,但又怕把事情办坏,为了稳妥,实际掌权的还是先前太后在的时候那帮人,不过是选择了一番罢了。

    徐平一样也是受了赵祯这奇特心理的拖累,本官升得飞快,职事安排却非常谨慎。不以自己的好恶影响国家大事,赵祯很认真地贯彻这条原则,但偏偏他又没有足够的洞察力,也没有做事情雷厉风行的魄力。

    说过正事,两人又闲谈一会,石全彬告辞离去。到了门口,又拉住徐平的手道:“云行,这事情对我非同小可,你此时也是盐铁判官,铸钱的事情说得上话,一切都帮哥哥担待。不管如何,万万不能让阎文应得势!”

    徐平答应。若是别的事情,他还要考虑考虑,但铜钱杂铸他认定了不可能成功,无非是多说几许而已,让阎文应和许申难堪。

    送走石全彬,徐平才认真考虑起目前朝中关于铸钱的争论。目前大宋缺不缺钱?认真地说,完全不缺。历朝历代,从没有像宋朝这样铸这么多钱,货重钱轻,已经成为公认的事实。但另一方面,朝廷由于利益推动,却总是觉得钱不够用。

    一切都还要归于奇葩的财政制度。坑冶收入,山泽之利,向归于天子私藏。天下各铸钱监,虽然分布于各路州,但铸成钱都要送到京师,归入内藏库。三司名下国家财库左藏库钱不够用,便向内藏库借贷,钱出来一部分。再一个大头是国家大礼比如郊祀之类的赏赐,钱又出来一部分。再一个就是灾年救灾,天子出私藏,或各地购买物品,钱又出来一部分。但每年的坊场课利还是归内藏,收上来的钱很大一部分又进了内藏库。

    所以不管铸多少钱,大头都是在内藏库里睡觉,并不参与流通。而总天下财政的三司,又没有权力监管内藏库,一到国家用钱的时候,就会觉得钱少。

    此次提出缺铜要铸钱,一个原因是太后当政后期花费无度,再一个太后丧事,皇上亲政,布德于天下也要撒钱,还有一个即将到来的献俘也要赏赐官兵,三司手里没钱了。

    言而总之,不是天下真缺钱,而是朝廷缺乏支付手段的假缺钱。作为后来人,徐平自然看得明白,但现在各执政大臣,在这个连称提之术都没发展起来的这个时代,却被各种乱象蒙住了眼睛。缺钱就想办法找钱,而来钱最快最容易的莫过于铸虚钱。无论是当十钱,还是铜钱杂铸,本质上都是虚钱的一种,只是铜铁杂铸更有迷惑性而已。

    真正的铸钱实际上早已亏本,最明显的是销钱为器民间屡禁不绝,如果无利可图,谁会做这违法犯禁的事?无非是有铜禁,又把这亏本的事实掩盖住罢了。

    在徐平看来,无论是任布提出的铸当十钱,还是许申有意的铜铁杂铸,都是朝廷用通货膨胀从民间敛财的手段,只是一个赤,裸裸,一个隐蔽些。

    也就是现在铁案在许申手下,徐平参与不进去,在他管下根本就不会出这种烂事。

    铸新钱为朝政大事,不可能由一个人说了算。一般来说,先由盐铁司集议,再由三司集议,然后还会有两府、三司、学士和皇上指定人员的集议,最后才是皇上裁夺。

    连石全彬都找上门来了,可见事情已经势在必行,徐平也要为盐铁司内部集议做些准备。他那一肚皮的后世理论,虽然只是前世中学政治课本的水平,这个年代依然很难让人接受,必须准备一套说词。

    第二天,即有中书札子,让三司集议铸新钱事宜。三司使程琳发了帖子到盐铁司,定于两日后在盐铁司先议。

    这些日子徐平过得比较懒散,虽然也跟着上朝,也只是带着耳朵听听,奏事还轮不到他。正殿奏事,一天不过五班,辰时即罢,日常的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开封府和台谏把这五个班次一分,其他朝臣实际就没有机会与皇上说话了。至于皇上后殿再坐,那是属于宰执大臣的时间,像徐平这种小官除了特别事件根本就没资格。

    至于上奏章,徐平眼里这朝廷到处都是问题,但要让他把问题理清楚,说明白,却又困重重,干脆也就免了。每日只是处理日常事务,上班下班,日子逍遥起来。

    到了集议的日子,徐平下了朝,到自己治所画了押,签书了一些日常文书,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出门转到盐铁副使任布的官厅。

    守门的卫士已得了命令,见徐平到来,引着他进了门来。

    程琳未到,副使任布坐在下首,更下面则是盐铁判官许申和判盐铁勾院郭劝。这都是徐平日常打交道的人,上来见了礼,便坐在了郭劝上首。

    屋里的四个人便是盐铁司里的首脑人物了,至于具体办事的其他小官则不参与。四人之中,郭劝本官侍御史,还在徐平之下,敬陪末座。而且勾院掌审计督查,工作上也与其他三人不同,属于列席的人物。

    坐下之后,四人聊了会闲话,许申问徐平:“前些日子,任副使请铸当十大钱,朝中议论纷纷,徐史馆如何看啊?”

    徐平看看任布,又看看许申道:“铸大钱,虚高其值,无非取民财以济国用,历朝以来,不能持久,非万不得以不能行此法。”

    许申捊了捊颔下胡须,点头道:“不错,朝中大臣也是如此议论。唐朝第五琦行大钱,致民不聊生,当为后人之戒啊!”

    徐平勉强笑笑,没有再接话。

    上首的任布面容严肃,目不斜视,好像没有听到两人说话一般。

    副使虽然在判官之上,但向来并称,上下级关系并不严格。更重要的是,副使不掌握判官的人事任免和政绩考核,权威就轻了很多,许申没有许多顾忌。

    徐平看看郭劝,正襟危坐,双眼似睁似闭,好像打座一般。自己新人,还是学这些官场老油条靠谱一些,但也学着郭劝的样子,再不发一言。

    只有许申静不下来,不断地左顾右盼,没人与他说话憋得难受。

    徐平并不知道任布为什么会提出铸当十钱,让自己成为了朝野上下的靶子。自唐朝安史之乱财政困难,第五琦掌管财政,为大唐起死回生立下了汗马功劳,就是因为不谨慎推行大钱过急,导致民间大乱,最后被罢相。

    宋人尤其是官员对唐史都特别熟,一提铸大钱,首先想起的就是第五琦,随便哪个人都能用这段历史批判一番。任布进士出身,不可能不知道这段历史,实在让人摸不透。

    惟一的解释,就是任布不为宰相吕夷简所喜,想用这种理由出外为官?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徐平都觉得自己快神游天外,进入禅定状态了,终于听到门口卫士禀报:“省主到,众官出迎!”

    徐平起身,暗暗出了口气,三司使程琳终于来了,随着其他几人一起迎出门去。

    (备注:副使任布请铸大钱,判官许申提议杂铜铁铸钱,史载发生于景祐初年,差不多就是位于书中的这个时候。在《两宋货币史》中,汪圣铎先生猜测许申的提议实际上是用胆铜杂真铜铸钱,为胆铜法之始。参考其他资料,恐怕这个可能性不大,书里没有采用这个提法,还是认为就是用铁和铜杂铸。其他都为演义,读者不必当真。)(未完待续。)

    四人行礼见过程琳,随着他重又回到官厅里。

    分座次坐下,程琳看着徐平道:“徐史馆,你到三司衙门任职也有些日子了,感觉还好?有没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尽管向我讲。”

    徐平起身道:“劳省主动问,有诸位同僚帮扶,一切都还顺利。”

    程琳点头:“你虽然初入三司衙门,但以前在邕州提举蔗糖务,也是三司属下,没必要生分了。这些日子你整治金水河,操劳了些,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徐平谢过,才重又坐了下来。

    寒暄过了,进入正题,程琳看看在座众人,对盐铁副使任布道:“人已到齐,天时也不早了,依中书指挥,我们便说一说铸新钱之事。”

    任布称是,去门口唤了书吏进来。

    集议是正式朝廷公事,不是私下闲谈,事后必须形成书面文字,上报中书,以作为具体政事决策的参考。书吏记述集议内容,形成上报的文状,参与的各官员还要署名。

    任布落座,书吏在边上的案几摊开纸张。郭劝起身,到书吏边看他写好文状格式,到官厅中向程琳施礼,又向两边的各位官员施礼过了,高声道:“为铸新钱事,依中书指挥,盐铁司众官集议,请诸位详议!”

    程琳点头,郭劝到了记录书吏边站定,集议正式开始。正式公事,集议有监议官,郭劝本职就是审计督查,事务又与他牵扯不大,今日依程琳的命令任监议官。

    见郭劝就位,程琳看着任布道:“近日朝里用钱的地方所在多有,三司乏钱使用,任副使动议朝廷铸当十大钱,可否详细说一说?”

    任布躬身示意,沉声道:“秦汉起来,铜钱流布天下,历朝历代,依例遵循,未有大的更张。独汉武和王莽时,因国用日耗,府库空虚,铸大钱行天下。虽有弊端,行用不久即废,但都解一时之难。到了唐朝安史之乱后,第五琦主国用,初铸当十大钱,不到一年间,国用充足,军资不乏。唐肃宗赖当十钱所得财富,重整军旅,得获大胜!”

    说到这里,任布扫视众人:“今日朝廷缺钱使用,效法第五琦,铸当十大钱,解一时之急,也不是不可行。”

    许申听到这里,呵呵一笑:“任副使,你既然提到了第五琦,不会不知道由于他扰乱钱法,不久之后就物价腾贵,饿殍满地,民间盗铸蜂起。第五琦被贬出朝廷,为忠州刺史。全赖后来刘宴处置得当,才没有酿成大祸。前朝故事,历历在目,你现在重提当十大钱之法,是何居心?”

    任布面不改色,沉声道:“许判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第五琦初铸当十大钱,朝廷获利颇丰,只是第五琦贪功冒进,又铸乾元重轮钱流布,才造成钱法大坏。凡世间事,过犹不及,只要适度,铸大钱也不失为良法。”

    “副使是说,当十钱是良法,只是被重轮钱拖累了?”许申面上已现讥讽之色。

    任布道:“自然如此。不然地话,为何铸当十钱不久,第五琦即拜相?如果当十钱有百害而无一利,大唐上下就没有一个明白人,由着第五琦乱来,还加官进爵?”

    “无他,钱铸出来,还要流布出去。从铸大钱,到第五琦拜相,不过数月之间,朝廷用大钱赎买民间物资,正是尝到甜头的时候。等到坏处显出来,重轮钱又已经出来了,民间受害自然加倍地大。若不是如此,到了刘宴主持财政,悉罢大钱,全部与开元通宝以一当一流布,而不留下当十大钱呢?”

    集议的议题是提前几天下发下去的,在座的人都在这几天里充分研究了第五琦当年的得与失,许申哪里会被任布几句话蒙混过去。

    任布一直绷着脸,道:“这些,不过是许判的猜测罢了。史书明载,当十大钱初行的时候,朝廷获利不少,第五琦由此拜相,难道错了?”

    程琳在上座听着,面上毫无表情,像尊泥菩萨一样。

    对于属下,程琳还是很清楚的。任布这个人,做事情一丝不苟,还是可以的,但缺点就在于面对大局无力,只能处理一些琐碎小事,为吏有余,为官不足。这次他提出铸当十大钱,可能就是被第五琦铸大钱初期得利迷惑,想在盐铁副使任上做出成绩来。

    可大家都把唐史看得烂熟,三司里的人也都知道日常事务是个什么样子,自然心里都雪亮,第五琦只是受益于政策的滞后效应,并不是当十大钱真有什么神奇效力。

    本来任布提出这建议,大家都知道不可行,说一说也就过去了,就当任布脑子一时发昏就好。哪里知道中书那里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把这建议真当一回事,又郑重其事地发回三司再议,还颇有要推行的意思,这实在是出乎程琳的意料。

    见任布和许申两人争执不下,程琳对一直不吭声的徐平道:“徐判,对于此事你有何见解?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参详。”

    点到名了,徐平不得不说,沉吟了一下道:“要铸当十大钱,无非是在铸这钱时朝廷能够得利。利从何来?无非是括民财。可征民间财富,办法有的是,铸大钱却是为害较大的一种,何苦来哉?卑职以为,此法不可行。”

    程琳听了,点了点头:“徐判说的直指要害,铸大钱即使不坏钱法,也不过是括民财。皇上刚刚亲政,如何能够行此败坏民心之举?此事就定了吧,大钱不能行!”

    一边监议的郭劝见在座三人都点头,只有一个任布沉默不语,上前两步高声道:“议定,大钱之法不可行!在座诸位,可有异议?”

    程琳看着任布,任布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沉声道:“本官无异议。”

    任布松口,其他几个人都出了口气,终于结束了这无聊的话题,纷纷表示无异议。

    郭劝回身,到书吏身边看着他写好结论,正要拿文状让众人画押。

    正在这时,许申突然道:“且慢,我有话说!”

    程琳看看许申,向郭劝摆了摆手。

    郭劝无奈,只好又走上前来,向许申拱手道:“许判可有别议?”

    “有!”许申从怀里掏了一块乌黑的物事出来,举起来让众人看过。“我有秘法,可用铁杂在铜里铸钱!铁贱铜贵,用此秘法,轻重不减,而铸钱大省费用,可开财源!”

    徐平看着许申手里那黑不溜秋的一块,心里叹气,果然是石全彬给自己看的那东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