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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陕西十数万大军,所需粮草九成靠商贾入中,如果最近三年无一石粮食入陕西,官兵所需粮草哪里来?”

    赵祯从位子上一下又站了起来,瞪着眼睛看着徐平。

    徐平道:“没有粮食入陕西,粮草自然是从陕西来。陕西军费每年一千五百万贯,一路所收税赋约占一半,七百多万贯,另外七八百万的缺口,便是沿边入中所需。而陕西税赋低于北方各路,比河东路还略低,只相当于河北路一半而已。所谓陕西入中,无非是加征税赋本该由经由官府,入中之后就转交给了商贾豪强。各大臣只言行入中法后,民不加赋而边用自足,初看起来是这样,但实际上商贾的粮难道不上从陕西百姓盘剥而来?”

    赵祯听了缓缓坐回位子上,过了好一会才沉声道:“话是如此说,可入中法后陕西沿边所需粮草,终究是官府花钱买来的。”

    徐平也是沉默了好一会,入中法所牵扯到的问题之复杂,他现在只是有个粗略的概念,还不能把整个问题理清楚。

    其中最关键的问题徐平已经看清,之所以到了北宋才出现这个问题,尤其是真宗朝之后愈演愈烈,茶法不管怎么改,都是初看有成效,施行不到十年就弊端从生,不得不再次更改,核心的矛盾是三司完成了对天下财政的集权,而这个时代的管理手段又不足以支撑这种集权。这矛盾在茶法上集中表现出来,自然是因为茶这种商品的特点。

    见赵祯看着自己,徐平只好明说:“不错,粮草是官府花钱买来的,但这钱按入中法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出粮的百姓手里。行入中法的本意,是从其他各路调粮草入陕西,不对陕西盘剥过重。但官府只管用钱用茶换粮,不管粮来自哪里,商人重利,自然是从陕西本地盘剥来得最省,获利最多,谁会远距离运粮。”

    刘太后当政,赵祯已经当了十年见习皇帝,这过程中虽然拿不了主意,各种奏章却都是仔细看的,不是毫无经验的年轻冲动帝王。不用徐平说,他自己心里就清楚,发出去的钱哪怕有一成到了百姓手里,经手的官员中就能提拔出几个能吏出来。

    但这可能吗?只怕出粮百姓不但不能得利,还得再被剥削一次。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凝重起来,作为帝王,对施政的细节赵祯所知有限,执政大臣报上来改革茶法,他也只能从所列的各种数据中作大致的判断。而徐平所讲的,不管哪个臣僚上奏章,数据里都是断然不会列的。大多数的官员是真地不清楚,也不向这个方面想,有的官员有意避过,而只捡能表现政绩的数据讲。

    “雍熙北伐,大军两次进抵涿州,都因军中乏粮而不得不退。当时粮草纲运难达,京中陈茶又多,才在沿边行入中法,以商贾帮大军运粮草,到现在快五十年了。”

    赵祯看着前方,喃喃自语,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五十年间,茶法不数年就变更一次,每次积弊未消,新弊又起,改来改去。——不如就废了茶法榷卖吧!”

    说到这里,转头看着徐平。

    徐平愣了一下,没想到赵祯思维这么发散,一下子就想到废茶法上去,小心道:“此事牵涉极广,还是要从长计议。”

    不能解决沿边的粮草问题,提出废茶法是没有意义的。为什么必须在西北用茶?因为这是西北地区必需的物资,算是硬通货,可以引诱那边的商人做这生意。而其他的专卖品,比如盐就没有这个作用,因为盐池就在陕西路,加上党项的青白盐倾销,陕西路自己还要向外卖盐呢。

    不用茶和盐及香料这些实物,那就只能用现钱。那又面临另一个问题,因为此时的财政高度集中在中央朝廷,每年京师需要向外发出大量现钱,以铜钱的流通速度,一旦在沿边用现钱买粮草,就会导致京师缺钱。另一方面,沿边积累大量铜钱,除了会外流到党项和契丹,更会造成当地物价暴涨,经济形势恶化。

    徐平之所以不敢轻易开口谈这件事,就是因为要彻底解决,就牵扯到茶法、盐法、钱法及交通运输和仓储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几乎整个财政系统要全部重整一遍。

    这样的工作量,徐平不觉得自己一个盐铁副使能够完成,哪怕就是加上三司使寇瑊全力支持自己也不行。

    门外传来小黄门的咳嗽声,想来是园里的几位词臣见赵祯和徐平两人在屋里呆了这么久,开始催促了。

    赵祯从重思中清醒过来,对徐平道:“既然一时说不清楚,那你便年后上个实封奏状上来,先说大概。对了,何事为先你心里可有数?”

    徐平道:“陕西没有外路粮草运入,官吏贪渎商人侵利还是小事,最可虑的是党项元昊狼子野心,一旦反叛,西北再起战事,急切间怎么运粮进去?所以最重要的是,必须是开向陕西的运粮道理,次之则是重整钱法,不然困局终究难解。”

    “好,年后上个奏状来。”

    赵祯说着,站起身来,当先向门外走去。

    徐平跟在后边,心里想着应该怎么把事情说清楚。钱法不得不改,这个年代行用铜钱和铁钱,运输成本太高,实际上除了官方大规模地向各地搬运,铜钱铁钱流通的范围都很狭小。别说这个年代,就是在徐平的前世,硬币的流通也是在铸币厂周围的一两个省特别广泛,离得远一点就大量使用纸币。而铜钱的流通成本太高,这时官府的很多经济事项又依赖商人,经济活动便不好开展,这也是沿边难筹粮草的一个原因。

    至于运粮开路,徐平在邕州那么艰难的地理环境都做了,到陕西应该容易很多。

    这么复杂的问题,徐平从心里是很不想插手的。当年在邕州,他是一方主官,手握军政大权,做事可以没有顾忌。如今到了京城,一举一动都牵扯极多,沿边入中的困境又撤底改掉,不知要得罪多少人。

    一个茶法,现在所行的是丁谓当权时林特所改,而要改成的现钱法,自李迪提出雏形,李咨完善实行,当年主持的就有吕夷简、张士逊,参与的还有刘筠、王瑧、周文质、鲁宗道等人,后面四人虽然去世,但其门生故吏却满天下,更不要说活着的四人现在正是当政的实力派。除了现任的枢密使王曾,当政的大臣几乎全部参与其中。

    徐平要把茶法废罢,那就把朝中大臣几乎得罪遍了。(未完待续。)

    后园里面到处都是绫罗绸缎,几个词臣就在这中间,对着暖棚里的绿色和游廊里的牡丹吟诗作词,悠闲无比。

    这处处显示出来的富贵气象,让从屋里子出来的徐平一下猝不及防,好像这里突然变得陌生起来。虽然自己刚刚从这里进入屋子,再出来却像到了另一个地方。

    经过了在暖阁中的交谈,赵祯没有在永宁侯府里晚宴,在后园里游览一番,便带着随从回了城内皇宫。公开的借口是徐平新府第在城外,为了防止晚上城门开启不便而早早回去。实际的原因,徐平自然是心知肚明。

    皇上的仪仗离开,父亲徐正和母亲张三娘急急从内院出来,问徐平:“大郎,家里不是准备了晚宴,怎么皇上也不喝一口酒,急匆匆地就回去了?”

    徐平道:“冬日天短,城门关得也早,我们这里在城外,皇上当然要在城门关前回去。不然城门开开闭闭,惹人闲话。”

    “这是什么话?皇上贵为天子,全天下他说了算,那城门还不是要开就开,要关就关!在乎什么,怕什么人闲话!”

    看着张三娘一脸不信的样子,徐平笑道:“话不是这样说,最近皇后刚刚因为无子入道,朝里的台谏官员都受责罚,憋着一肚子气,皇上也得小心着。”

    张三娘就嘟囔:“当个皇上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有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问徐平:“对了,说起皇后无子,我也想起来,你都回京城半年了,素娘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徐平一时没明白过来,问道:“什么动静?”

    “当然是生儿子的动静!”张三娘有些着急,“这都半年了,也该有动静了。当初有盼盼的时候,可比这日子短。”

    徐平这才明白张三娘的意思,不过这种情林素娘不说,自己又怎么知道?只好对张三娘道:“这种事情还是问素娘自己,我哪里知道?”

    话是这么说,不过最近林素娘虽然还是与徐平同房,晚上却不让近她的身子,徐平也有些疑惑,莫不是真地又有了?

    徐正夫妇虽然把盼盼当心肝宝贝一样呵护,心里却一样千思万想能够有个孙子承继香火家业。自徐平回京,老两口虽然不好意思催问,私下里却是急得不行。

    一会林素娘出来,张三娘拉住媳妇,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只见林素娘满面娇羞,微微点了点头。张三娘脸上一下子就像忽然春天来了,拉着林素娘回了屋里。

    徐正和徐平父子对视一眼,一起摇了摇头。女人就是这样神神道道的,有什么话一家人面前不能明说?偏偏要背着人去唠叨。

    告别父亲,徐平又回到了后园里,看着徐昌和孙七郎带着下人收拾残局。

    孙七郎见到徐平过来,忙走近了道:“官人,刚刚走的内侍说,让我到玉津园里兼个差事,这样的暖棚在园里建几十个,种点瓜果蔬菜冬天宫里吃。”

    “那你答应没答应?”

    见徐平满脸笑容看着自己,孙七郎摇了摇头:“我没一口应承下来,还要问问官人怎么看。官家的差使不好当,上次给我个什么三班借职的官,一个月才七百文钱,还不是全给实钱,折来折去,算算到手还不足六百文。这样的差事,干着有什么意思?”

    官府算账,除了特殊情况,都是用的足文,所谓省陌,那是在市场交易的时候各行业的行规。孙七郎被扣钱不是这个原因,而是因为三司府库积压了各种收上来的物品,在发官员俸禄的时候强行摊派出去,叫作折支。在京官员,发俸禄一向只发六成现钱,其他四成就折成各种积压的货物。这样一折,再加上经手官吏动手脚,官俸肯是打折了。只有待制以上的高官才发实钱,其他官员要有特旨才享受这个待遇。

    最近孙七郎刚刚成家,正是缺钱的时候,没少在徐平这里抱怨他给宫里干活给的钱太少,不大愿意去。徐平只好宽慰他,每次他都能实实在在地从宫里领钱出来,人家还是看了自己的面子。不信出去打听,有多少工匠在宫里干完了活,工钱拖着不给的。

    见孙七郎一脸不高兴,徐平笑道:“玉津园里的职事可是京里少有的肥差,不知多少高官贵戚甚至宗室子弟都托人想谋这样一个差事,你还挑三拣四!”

    孙七郎满不信:“玉津园里一半地种着麦子,那里当差,跟在庄里面种地有什么分别?发的工钱还比庄里少得多,哪个会谋那样的差事!”

    “唉,这话可不能明说。你在庄里种地,一分一毫都是庄里的,你要是敢偷偷拿着自己出去卖了,看看能不能瞒过夫的眼睛。玉津园里吗……”

    孙七郎眼睛一亮:“原来是那园里的差事有猫腻!”

    徐平面容一整:“最近不少臣僚上奏,京城的几处皇家园林管理松散,常有看园官吏偷卖里面的林木花卉,导致税课减少,正要整治。你要是到里面当差,记得不要胡闹,被抓住了不但是你自己受苦,还连累了我家里的名声!”

    孙七郎嘻嘻一笑:“我自然省得,官人安心,我绝不会闹出事情来!”

    当年在邕州,徐平管得可比京城的官吏严得多,孙七郎和黄天彪两个依然没停下吃香的喝辣的,手段早已炉火纯青,怎么会给人留下把柄?只要有门道他就能玩出花来。

    京城东西南北四家皇家园林,南门外玉津园大半是麦地,每年夏季皇帝观割麦就是在这里。除此之外,还养着各种珍禽异兽,是个动物园。西门外琼林苑,则是春天与金明池一起开放供京城百姓游览的地方,也是赐宴新进士的地方,是个大公园。北门外的瑞圣园则以种的竹子见长,另外还种有大片水稻,是皇上观割稻的地方。东门外的宜春苑,则种四时各种花卉,供给皇宫使用,是个花圃。

    这四家园林,都有官吏提点,而且都有税额,里面的每株树都在三司有登记,卖出去是要有收入的,而且种的稻麦还有税额。不过制度是这样,钻空子的还是无数,不知有多少人靠着这四座园林发财,京城贵人子弟荫官之后最热门的职事之一就是那里。

    正在孙七郎低头盘算自己怎么从这园林里捞点实惠的时候,徐昌走过来,对徐平道:“七郎说起收入,我也有一件事要与大郎说。前两天有几个城里的贵家干人来找我,说是要一起合做什么生意,我也正琢磨合不合适呢。”(未完待续。)

    徐平听了好奇,问徐昌:“哦,什么生意?说来听听,如果合适,做了给你添补家用也不错。你刚有第二个孩子,也得为子女打算。”

    像徐昌这种,虽然在徐家算是仆人身份,但也没有什么明确的主奴关系,自己一样可以在外面开店设场。有钱了一样可以居高第,再招奴婢使唤。这种帮着主家照管生意自己又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一般称为干人,有的甚至富比王侯。

    说来说去,这个年代的人身依附关系不强,只是金钱雇佣关系。

    徐昌道:“是说要开什么交引铺,这生意我只是听人说过,非是权要之家做不了,内中行情却一无所知,也不敢随便答应。”

    “什么?交引铺?这生意万万不能做!”徐平脸上的笑容瞬间散去,“若是要钱使用,我们家里还有好几条路子。等到年后,我跟石阁长会替官家开间玻璃场起来,这方法本来就是我们家的,到时我便把场里的碎玻璃废料要下来,作为条件。你领着在京里开间卖玻璃制品的铺子,就用这些碎玻璃制些玩意,也能得利不少。”

    徐昌见了徐平的表情,知道交引铺的生意只怕不简单,便道:“他们来找我,我也不知道交引铺到底是干什么的,才没一口回绝。既然大郎说不做,那就不做,我在家里领的工钱也足够我们一家衣食无忧了,也没一定要做什么。”

    徐平看着徐昌,又看看孙七郎,沉声道:“我如今在朝里做着盐铁副使,跟我职责有关的生意,你们都不要碰,免得落人口实。我们家里来钱的路子多,用不着用我的官来换钱,以后要做什么,记着一定要跟我商量。”

    徐昌和孙七郎见徐平态度认真,急忙恭声答应了。

    交引铺专门做的是买卖盐引茶引等一些专卖物资的凭证,也兼做汇兑业务。自实行沿边入中法以来,商人在边境交付粮草牛角等等各种战略物资,边境不直接给钱,而是给他们交引,有换茶的茶引,换盐的盐引,也有直接换钱的钱引。商人拿着这些交引,到京城三司专设的榷货务兑换盐茶和现钱。

    但榷货务里并不总是有货或者钱,商人便要在京城等候,有的等不起,便只好把交引低价转卖给交引铺。交引铺绝大多数都开在榷货务旁边,自然不怕等不起。换句话说,交引铺实际上从事的是证券业务,以雄厚资本坐获高额利润。

    以前入中商人要兑换现钱还需要交引铺担保,因为弊端丛生,天圣年间废除这一制度,交引铺受到了一定的打击。虽然如此,交引铺生意依然是京城交易额最大的行业,一笔生意往往动辄千万,数十万贯的交易额,骇人听闻。

    而且最近十几年,交引铺的生意发展得越来越复杂。商人在沿边获得交引,根本就不到京城里来,而是在外地就近卖近,然后由二道贩子再次转卖。

    沿边入中初行的时候,本意是诱使商人从内地向沿边贩粮,那时候也确实起到了作用。而到了最近几年,为什么没有粮食向陕西运了?交引铺功不可没。

    现在实行的三说法,茶价虚估甚至可以达到十倍,也就是说商人在沿边交一文钱的粮草,可以获得十文钱的交引。要知道陕西粮价本就是京师的数倍,再加上虚估,这一行业的利润已经达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朝廷花了如此大的代价,结果却是没有一石粮运往陕西,钱到哪里去了?趴在这条利益链条上吸血的人数不胜数,这也是为什么徐平发现了猫腻,却顾虑重重,轻易不敢把黑幕掀开的原因。搞得不好,他会得罪满朝文武官吏。

    交引铺生意看似只要有本钱,就可以平白获得高额利润,实际不然。如果在朝廷里面没有人脉,这生意实际是做不得的。大宋朝廷向来是恨不得把每一枚铜钱的利润都抓在自己的手里,可没有与商人分利的觉悟,交引铺如此有钱,自然是有关部门眼里的肥肉。只要一次交引法的变动,交引铺商人的千百万贯本钱就可以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所以开交引铺的,一定在朝廷里面有不得了的人脉,即使影响不了朝廷的政策,也能在政策变动前采取措施,把损失降到最小。

    徐平任着盐铁副使,论这一行业的人脉谁能比得过他?茶法要改刚刚有了风声,就有人打上了自己的主意,要把徐昌拖下水去。

    这一次无非是试探,如果被拒绝,后边肯定还有很多手段使出来。这一个行业牵扯到的利益太大,陷在里面的大臣贵戚不知有多少,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够动摇的。

    如果不是赵祯亲自问起,如果不是徐平实在不想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不知要多少时间他才会下定决心,来揭开这个盖子。

    太阳渐渐落下山去了,冬天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白天曾经无限风光的暖棚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徐昌和孙七郎指挥着下人把暖棚的门关上,密封严实,让棚里的绿色躲避凛冽的寒风的侵袭。

    徐平站在后院里,任寒风从自己身上刮过,怔怔地看着远方。

    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时代官场有多么难以立足,徐平甚至心生惧意。一恍惚间,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当官,使自己立到了这个时代的风浪口上。

    本是想着平平安安地富贵一生,却不想总是风波不断。徐平不怕做事,两世为人,满肚子的知识,再难的事情徐平都觉得自己能够办到。可徐平真地不想跟人斗,尤其不希望跟这个时代最顶尖的那些人杰在这种事情上斗智斗勇,哪怕自己斗得过,那种日子也过得太累。徐平不是丁谓,不能在那种事情上还乐在其中。

    自从高中探花,徐平便希望自己能像前朝探花冯拯一样,人人都讥笑他没学问,最后却位至宰相,生前生后都得享殊荣。在生命的最后岁月,联手钱惟演扳倒丁谓,又联手王曾扳倒钱惟演,还顺手放了一生都瞧不起自己的寇准一马,最终位至首相。哪怕就是身后被人玩弄,闹得自己儿孙被街上小人骗一回,那也心甘情愿了。

    本来一直以这个年代的聪明人丁谓为戒,可不知不觉间,徐平发现自己走错了路,开始踏上了丁谓的足迹。盐铁副使这差事如是,要做的事也竟开始相似。

    (备注:冯拯去世后,开封有人家生了一头小毛驴,驴肚上隐约有“冯拯”二字。为免被人讥笑,冯家高价买回了这头驴,又怕真地是冯拯转世,好吃好喝养到死。这实际上是个常见的骗术,用来嘲笑冯拯虽位至宰相,但却没有所谓学问的。)(未完待续。)

    徐平回家的第一个除夕是在忙忙碌碌中渡过的,现在的徐家不再是徐平离家赴邕州的时候,家大业大,各种杂事每件都问一遍就过去了。

    初一元旦是走亲访友的日子,徐平出了一口气,终于可以躲出去清静一天,把家里的事情全扔给父母和林素娘。

    一大早,徐平就收拾停当,刘小乙备了马,准备入城走访同僚好友。

    刚刚走到院子里,张三娘把徐平叫住,走上前来,取出一个小红布交给徐平,口中道:“大郎,如今你身份不比从前,见到人少不了要给赏钱,这几个钱你带在身上。”

    徐平笑道:“我身上自然带了钱,足够应付了。”

    张三娘把小红布包塞到徐平手里:“现在我们是大户人家,碰到有些人,几个铜钱怎么能够拿出手?这里面是上次皇上来我们家里赐下来的,二十个金钱,二十个银钱,你酌情给人吧。像李家那里,小孩子上来拜年你总不能够拿一把铜钱出来,那多不好看!”

    听见是金钱和银钱,徐平想了想,才收了下来。确实有些大户人家,拿出几个铜钱来是不合适,三五个金银钱就显得气派多了。

    此时皇宫里每年都会铸一些金银钱,形制与普通的铜钱一样,用来节庆赏赐。当然宫里面财大气粗,有时候是把金银钱当普通铜钱用的,比如仪仗出宫向围观人群洒钱的时候,就是金银铜钱杂在一起漫天抛洒。宫里的内侍和宫女出来买东西,有时候也会稀里糊涂把金银钱当普通铜钱使用。捡到或者收到这种金银钱的,就发一笔横财。

    到了年节,宫里也会给近臣家里赏赐一些金银钱,京城里面的金银铺和交引铺也有这种金银钱兑换,在富贵人家倒也不稀奇。

    揣了金银钱,徐平与刘小乙上马,告别家人,取万胜门进了开封城。

    万胜门处人还少一点,一上了汴河边的大道,人流就一下拥堵起来,等到了州桥附近,便已经水泄不通。

    开封城从初一开始,放关扑三天,路两边全是各种小摊子,从吃食到小孩玩具,应有尽有,几乎全部用扑买的方式,几乎没有正经作生意的。到了年节,不管是富人穷人,都尽情地放纵一番,几乎每处都围得有人。

    徐平和刘小乙只好下马步行,在人群里艰难地向前挪动。他们要先去李用和家里,拜过年后再与京城的同僚相会。李用和家住的离相国寺不远,正是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今天不知有多少人聚到了这里,到处都是人挤人。

    就这样一小段路,徐平的刘小乙挤了几乎近一个时辰,终于过了相国寺,又转下汴河边的大道,在小路里绕了一段,才算到了李用和的府第。

    出使党项,护陵,李用和凭这两项功劳已升为崇仪使、贺州刺使,已为遥郡刺史,单等着什么时候落遥郡,升为正任刺史就进入贵官行列了。大家都知道这是皇上补偿李用和上半辈子受的苦,李用和自己也谨慎小心,一路升上来相当顺畅。如今他在京城里的职事是勾当皇城司公事,管着亲事卒和亲从卒这些杂务人员,有段老院子指点,相当有条理。

    如今的李用和再不是那个提点在京仓草场的小武官,更不是纸铺里的苦工少年,身为国舅,一到节庆不知有多少人来巴结。这里面虽然基本没有文臣,但开封城里面的宗室外戚,武臣勋贵,但凡与李家能牵扯上一点关系,都涌上门来。

    徐家与李家的关系非同寻常,守在门口的下人一见到徐平到来,急忙上来牵了马,引着径直向内宅走去。

    门外等候的一众贵戚子弟眼巴巴地看着徐平进了门,无不羡慕。贫贱之交,自然是别人不能相比,谁让自己当初没徐家那样的运气呢。

    李用和在除夕的前一夜才回京,此时正在前厅与来拜访的宗室王公交谈,徐平也不好前去打拢,只好先去李璋那里。

    进了李璋小院,迎儿正带着黑虎在外面晒太阳,见到徐平进来,忙过来见礼。

    徐平从怀里取出五枚张三娘给的金钱,塞到黑虎手里,摸着他的头道:“这孩子虎头虎脑,长得又快,大了必然是员虎将。”

    迎儿是林素娘贴身的女使出身,一向把徐家和林家当自己娘家,也不多客气,让黑虎收下,拉着向徐平谢过。

    不大一刻,李璋听到徐平到来,从前面匆匆回到自己小院来。

    说过几句场面话,迎儿便带着黑虎到一边玩去了,留下兄弟两个。

    到厅里坐下,李璋道:“哥哥,最近你可要仔细些,有人要对你不利!”

    徐平一时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这说?出了什么事情?”

    “年前是不是有邕州的人到你府里送了些东西?”

    “不错。不过是几样水果,一些土产,我家里都给他们算过钱了。这都是当地人的心意,念我当年在那里的恩德,不好不收。”

    地方官任上,如果当地百姓感恩,每到年节便会托人带东西给自己当年的父母官,甚至平时也会送一些土产过来。这都是这个时代的惯例,徐平还特意给他们算过了钱,比现在很多朝里的大臣有节操多了,不知怎么李璋问起这个来。

    李璋道:“哥哥也知道,我们閤门司与通进司在垂拱殿里紧紧相邻,官场上的消息比别人灵通些。年前因为哥哥收了邕州来的礼物,台谏有言官上书弹劾你。”

    徐平一怔:“就因为这个弹劾我?朝里大臣,有几个没收地方的孝敬!我家里还是特意算过了钱,账目清清楚楚!”

    “唉,说这些有什么用?这种小事,难不成还真有人来仔细详查?没人查,你家里算不算钱都是一样的,反正到时无非把奏章转给你,让你日后谨细而已。”

    徐平看着李璋,想了一会才道:“这样说来,这道奏章就纯粹是恶心我了?我在朝里也没得罪什么人,怎么会有人这么做?”

    李璋苦笑:“哥哥觉得没得罪人,别人可不这样想。年前你弹劾台谏的奏章已经批下来,三人各夺一官,刘涣除职右正言,出外州为通判。台谏官员觉得你是小题大做,故意落井下石,哪里会甘心?你不得罪别人,别人得罪了你也一样是结仇。”(未完待续。)

    “你不得罪人,别人得罪了你也一样是结仇!”

    从李用和家里出来,徐平一直琢磨着这句话,颇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以前想不开放不下的很多东西突然一下就通透了。

    在官场里摸爬滚打,除非就是打定了主意混日子,事情不做人不得罪,不然怎么可能少得了与人结仇?当年冯拯又得罪了谁?只因为被寇准看不起,便被欺负,如果他就那么认了,可能一辈子就混混噩噩在地方上做个小官。心有不甘,反戈一击,把宰执寇准拉下了马,自己才有了在官场中坐看风云变幻的本钱。

    除非是馆阁词臣,台谏言官这种清要出身,其他的官员凡是锐意进取登上高位的,哪个不是台谏的眼中钉?他们就是做这个的,你不得罪他们,他们也会来得罪你。

    一旦想通了,徐平心里便轻松了好多。有前世的经验有时候也是个累赘,没来由地会担心在后世留下骂名,做事情有时候会缩手缩脚。

    其实,管他们呢,再怎么做,功过也是由后人评说的。

    离了李家,徐平便向东华门外去,今日一些要好的同僚约了在那里的酒楼聚饮。

    东京城里的饮食业发达,许多人家在正月初的这些日子都不开火,相约亲朋好友在各酒楼里欢庆聚饮。京城里外地的官员多,很多都没在京城里安家,这个年代交通又慢,年节的七天长假并不够回家省亲的,更是天天这家喝了那家喝。

    徐平到东华门外找同僚,在这个时候,徐昌也到了城里,找自己的一班好友聚会。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徐平有自己的交友圈子,徐昌自然也有。如今徐家成了京城里的豪门大户,作为大管家,徐昌的身份也不比从前。

    豪门大户里面,奴仆众多,其中有两种人地位特殊。一种是帮着主人管着家里面杂事的,称为“知宅”“知院”,也就是后世说的管家。还有一种是帮着主人家经营各种各样生意的,称为“干人”。

    管家的收入主要来自主人给的工钱和赏赐,主要是亲近,而干人的收入则来自生意的分红,主要是能干。管家当然也会收受贿赂,但不管怎么说,其收入是可控的。而干人的收入来自生意分红,如果经营得好,收入则非常可观,甚至可以比拟京城里的大富商。

    徐昌在徐家身兼管家和干人两种身份,不像刘小乙,纯粹是个干人,基本不参与徐家内宅的事务。一身兼两职,使徐昌在同辈面前相当有底气。

    到了汴河边,走不多远,就看见前面有一处酒楼,外面只挑了一个酒招子,也没有门匾,更加没有结彩楼,没有门外招客的女妓,看起来极中寒酸。

    徐昌心中疑惑,自己现在好歹在京城里也有些身份了,同伴招来聚饮,怎么就找这么个不起眼的酒楼?不说上樊楼跟那些官员贵人争位子吧,好歹也得找间正店。

    徐昌在酒楼外徘徊,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里面的人早已看见。

    一个白白净净员外富人打扮的人从酒楼里面出来,上来一把拉住徐昌,口中道:“徐侍郎到了门口,怎么在这里踱来踱去,不到里面坐?”

    徐昌把手挣出来道:“这酒楼看着太也寒酸,不是我贪爱奢华,只是新年元旦我们在这种酒楼里饮酒,传出去面上不好看!若是诸位手里钱紧,这顿只管算我的就是。离此不远有清风楼正店,我们还是去那里,不至于丢了脸面!”

    白面员外“噗嗤”笑出声来:“哥哥唉,虽说常言道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世间万物都要看脸。不过我们这些人,脸都长在自家主人身上了,自家只是落点实惠,何必在意那些虚的?这酒楼你看着寒酸,京城里能够到里面饮酒的可没有多少人,所谓别有洞天,你进去就知道,绝不侮没了你这侍郎的身份。”

    徐家是新近富贵,不管是主人家仆,都无法与京城里那些富贵多年的人家比。徐昌也同样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心里半信半疑,随着白面员外进了酒楼。

    酒楼大厅与一般的脚店并没有分别,甚至还有几桌客人,一看就是京城里面的普通人家,哪怕是乘着年节放纵一回,也可能进这种酒楼。

    白面员外见徐昌盯着客人看,神秘一笑:“不瞒哥哥,这些客人都是咱们这些人家里的下人,在这里面做眼线。以后日子长了,你自然知晓。”

    奴仆的家里还有奴仆,下人的家里还有下人,甚至有的下人家里的奴仆比主人家里的都多,反正都是雇佣来的,只要家里有钱就行,这个年代稀松平常。

    徐昌自己家里还雇了几个人照顾呢,并不意外,点点头随着白面员外继续走。

    穿过酒楼大厅,在柱子的后面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门,白面员外拉着徐昌的手,径直开门走了进去。

    这小门后面是廊道,并没有什么特别。

    白面员外脚下并不停歇,一直拉着徐昌走过廊道,一转就到了后园里。

    一到后园,突然就像换了个天地,徐昌看着怔住,竟一下停在了原地。

    只见前面园子里树上挂着上好的蜀锦,帷幕后面有丝竹声传来,隐隐约约还能看见一个一个曼妙的身影翩翩起舞。在这丝竹歌舞中,不时传出一阵阵放肆的笑声。

    徐昌转身看看身后,再看看眼前,精神竟然有些恍惚。自己刚刚是从那样一个门面进来的?还是像瓦子里的卖艺人说的,一下子就了进了仙境?

    白面员外看着徐昌,满脸堆笑。等徐昌神情平静下来,才道:“张侍郎,里面请。尽管放心,这里面无论吃的喝的,听的看着,耍的玩的,保管都比樊楼里面还要精彩!”

    徐昌强自平静下心神,随在后面员外身后,向园子里面走去。

    走不多远,就看见蜀锦隔起来的帷幕后面,有三个人饮酒。三人中老的有六七十岁了,须发皆白,少年的只有三十多岁,油头粉面。

    三人身边,有两个小妓正在弹曲唱词,还有三个浓妆艳抹的靠在三人身上,给身边的人端酒挟菜,满面都是春情。

    白员外介绍:“张仆射府上的,段太尉,刘太尉,还有柴使相府上的,谭司徒。”

    听着白面员外的介绍,徐昌有一种荒诞的感觉。这些各个官员家里的佣仆,在这个自己的小天地,竟然活生生营造出了一种公侯满座的气象。徐昌随在徐平身边多年,还没见过徐平经历过这种场面,没想到自己倒见到了,好似到了地府里的鬼怪世界。(未完待续。)

    到了下午,京城里的第一酒楼樊楼早就没有了空位,徐平与几个同僚在东华门外转了一会,最终在离着不远的中山正店找到了位子,选了个小阁子坐了下来。

    这些酒楼说是如何如何繁华,来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其实城里真正的高官贵人还是不屑于来的。他们自己家里养着上好的厨师,自己酿的有极品的美酒,蓄得有千娇百媚的歌妓,一切享受都可以在自己家里,何必来这些地方抛头露面。

    酒楼里常见的官场上人物,最多的就是徐平这种有点实权的庶官,再向上的侍从高官不屑于来,再下层的低级小官来不起。

    今天自然是徐平作东,被推到主位上,分宾主坐下。

    王拱辰年纪最小,与徐平的关系也最亲近,把小厮叫过来点了酒菜,便打发了出去。

    今日在坐的大多都是徐平在三司的同僚属下,家不在京城,这个时节无处可去,难得徐平还想着他们,出来聚一聚,聊以排解在异乡为官的寂寞。

    几人中除了王拱辰少年单身,其他大多都已经四十五岁年纪,于是只叫了两个女妓坐着唱时下流行的曲子,慢慢等酒菜上来。

    若说是家最远的,当属判三司都理欠司的王彬。他祖上本是光州人,后来随着族人到了福建路,又因为与人争执,从海路到了新罗。从此王家在新罗发迹,王彬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新罗的执政大臣,很有实权。王彬十八岁的时候以新罗宾贡生的身份入太学,又中淳化三年进士,在地方辗转为官,年前才调入京城,判理欠司。

    用徐平前世的话来说,这王彬还是个海归,其家族在新罗也颇有权势。不过这个年代海归没有什么优待,他也跟其队进士一样一步一步慢慢升迁,四五十岁才入京城为官。

    “月色透横枝,短叶小花无力。北宾一声长笛,怨江南先得。

    谁教强半腊前开,多情为春忆。留取大家沈醉,正雨休风息。”

    前面坐着的女妓只有十五六岁,长得也还清秀,低头唱着传进京来没有多久的张先新词《好事近》,神态半是娇嗔,半是含羞。

    听着悦耳的歌声,徐平才突然想起来天圣八年登第的两位大词人张先和柳三变,这个时候依然在地方沉沦。诗庄词媚,词是消遣之作,这个年代并不被文人士大夫重视,哪怕新词传遍天下,两人也依然没个人赏识。

    今天在座的各位,在后世的名声都远不如这两位词人,但除了王拱辰,他们现在的官职却是张先和柳三变一辈子都挣不到的,虽然这些人都还不是高官,只是庶官。

    历史便是这样,后世人的眼光与当世人是大不同的,虽然这中间并没有个对错。

    徐昌随着白面员外一直向里边走,路两边的帷幕里不时就闪出几个人影,一样的吃的喝的极尽奢华,甚至餐具酒具全用银器,一样的有千娇百媚的女人陪在身边。

    白面员外的口里不住地介绍,什么杜尚书,周仆射,吴侍中,这一路上,徐昌所听到的官称早已超过了朝堂里现有的高官的数量。

    徐昌虽然留心,依然搞不清楚这些人分别是属于哪一家的。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的主人不是身份高贵,就是手握大权。

    穿过院子,终于到了一处厅堂。

    白面员外满脸堆着笑,站在门边躬身道:“徐侍郎请进,到了屋里,见过了太师,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这个年代以文官为尊,文官的最顶端就是太师,那可是比什么亲王郡王更加尊崇的称呼。徐昌心里疑惑,虽然奴仆们喜欢以大官相称,但最多也只是比主人家高那么一级两级也就罢了,高四五级的就有些过分。被人称为太师,不知道这人主家是什么职位,满朝文武里面,仆人能让人这么称呼的官员掰着指头就能数得过来。

    进了厅门,只见厅里坐了五六个员外,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每人身后都站了两个十几岁的小侍女,在背后轻轻地捏肩揉腿。

    大厅的正中,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看着慈眉善目,面色红润,真可谓是鹤发童颜,好似神仙一般的人。

    白面员外跟在徐昌身后,弯着腰道:“上面坐的就是刘太师,我们这些人能有这种日子,全靠刘太师一手操持。”

    旁边的一位中年员外朗声道:“开封城里面,官面上的事情是皇城里的皇上宰相说了算,官面下的吗,可就是我们刘太师说了算!”

    刘太师看了中年员外一眼,缓缓地道:“玉璧,怎么能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们不过是混一口饭吃,托那些官人的福,怎么能如此不恭敬!”

    中年员外忙陪笑道:“太师教训得是,是玉璧说错了!”

    白面员外向老人见了礼,这才引见徐昌:“太师,这位是永宁侯、盐铁副使徐郎中府上的徐侍郎。徐府上下大小事务,都是徐侍郎一手包办。”

    徐昌不知这是个什么阵势,只好向老者拱手:“徐昌见过刘太师。”

    刘太师笑着点点头:“不错,徐侍郎也是少年英才,老夫常常听身边的人提起你。你家主人徐平,跟李国舅家是通家之好,李家可是朝廷新贵,宗室外戚没一个比得上,你家主人在皇上眼里自然不比别人。再加上少年进士,岭南立有战功,前途无量。”

    站在徐昌身边的白面员外堆着笑补充:“太师,不止呢,徐平中进士的时候,天现瑞光,被认为是本朝吉兆。这些天常听人提起,皇上肯定也看中这一点。”

    “对,对,你不提我倒忘了。”刘太师笑着点头,“更加不得了的,徐平副使可是我们开封本地人,你们府里做起事情来,可比别人家里方便多了。”

    徐昌也不知道这人说这些做什么,只是冷眼旁观。白面员外名叫孙望楼,人人都称其为白面孙七郎,在京城里开米面铺子的。徐昌跟他偶然结识,只因为聊得来,便时常相互走动,前些天说要合伙开交引铺的,也是孙七郎。

    徐昌原以为跟孙七郎只是随缘,却没想到后边会引出什么刘太师来。

    见徐昌不说话,刘大师带着和善的笑容道:“你我初次相识,难免疏离。无妨,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日后多与七郎走动,你自然知道这里面的关窍。在官宦人家做事,总是有许多难处,他们要有钱使用,一些小事要下人打点,你那时就知道这里面的难处了。”(未完待续。)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举措多娇媚。

    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十四五岁的小女妓,身子刚刚开始伸展,眉角都挑着春意。左摇右摆,卖弄着如同风中弱柳的纤腰,嫩白如玉的纤纤手指,轻轻一撩鬓边黑发,一个眼神闪过来,如嗔似怨。

    徐昌与孙望楼出了大厅,便就被引到这一处帷幕中,如同先前看到的人一般,不一刻就上来美酒佳肴,更有三个千娇百媚的小娘子持了云板洞箫走了进来。

    孙望楼给徐昌倒了酒,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妓便展开歌喉。唱的是柳三变的新词《斗百花》,说的是那初解人事的小娘子含羞带怯的春情。

    虽然还在寒冷的冬日,这帷幕里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却有浓浓的春意。

    徐昌脑子还保持着清醒,知道今天碰到的事情不同寻常,哪里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自小被张家抚养长大,后来随着张三娘进入徐家,徐昌见多了生意场上的伎俩,心里明镜一样。今天这些人必然是为了徐平来的,自己有几斤几两徐昌心里有数,把骨头一起拿去榨油也不值人家费尽心思这样招待一次。

    喝过一杯酒,徐昌便看着孙望楼正色道:“孙员外,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我,尽管开口,只要徐昌做得到的,必然不敢推辞。不过话说到前头,若是涉及到我家官人,请恕徐昌无能为力。我们家官人是个有主意的人,公事别说我们这些下人,就是老朝奉和太夫人面前都从来不说起,那是插不上手的。”

    孙望楼满脸堆着笑:“侍郎快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今天我们相聚只是喝酒,谈些风月,正事一概不谈。新年元旦,妇人都不做女红,我们赚钱养家的汉子,怎么就不能歇上一歇。侍郎尽管放宽了心,尽情享乐就是。”

    徐昌面色不改,接着道:“不只是今天,以后官人的事情也是不谈。”

    孙望楼神秘地一笑,把手里的酒杯放下,对徐昌道:“放宽心,只要侍郎不愿谈,绝不会勉强你。不过,若有一天侍郎自己想谈,却是在下也拦不住的。”

    徐昌心里一紧:“此话怎讲?”

    “刚才刘太师也说了,在官宦人家做下人的,都有诸般难处。比如说,主人家要钱使用,把给你本钱,要你一年交若干利钱。这钱又不是街上的瓦块石头,钱从哪里来?再比如说,主人家有什么亲戚好友,要在京城里找个合意的差事,自己没有门路,让你去到处打点,你能不能找到管事的人家大门朝哪开?”

    说到这里,孙望楼满脸笑着,摇摇头,去端自己的酒杯。

    徐昌沉声问道:“这个什么意思?”

    孙望楼端起酒来,一口喝干,咂咂嘴,对徐昌道:“侍郎,虽然我们这些人这样叫着口滑,其他人一样喊着太尉司徒,但凡把官喊得低一点了就要生气。但在主人家里,下人到底还是下人,并不就真的成了朝里大员了。主人家吩咐的事,做下人的想方设法都是要做到的,一做不到,或责或罚,再没个好日子过。但事情哪里那么好做?主人家或者是自小读诗书中进士的,或者是自小长在富贵里的,都是眼高手低,对世间事务一窍不通,要讲道理也没个地方讲去。怎么办?只好大家帮衬着,你帮我,我帮你,差事就好做了。”

    徐昌这才明白为什么这里聚集了如此多的官宦人家的管家干人,原来是互相结识了之后帮衬,以后差事好做。这也想得通,不少得主人信任的下人,在家里能作半个主,一些小事不用惊动主人家就能办了。

    “你这么说,我也明白。”但仅仅这样,就值得花如此大的代价?美酒佳肴,软嫩小娘,徐平官做三司副使,也没见跟同僚这么大手笔。

    脑中灵光一闪,徐昌问孙望楼:“那么,厅里的刘太师等人又是什么身份?难道他们也是哪个富贵人家的下人?如今的开封城里,只怕就是吕夷简相公和八大王家里的也没有那个口气,京城里面就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事情。”

    孙望楼神秘地一笑:“当然不是,不过跟官宦人家的下人身份也差不多。”

    徐昌脸色一肃:“到底是什么人?”

    “这也没有什么好瞒侍郎的,那都是衙门里的公人。”

    听了孙望楼的回答,徐昌吃了一惊:“什么衙门里的公人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就是皇宫里的内侍我也见过,自刘太后去后,他们也不敢说这样的话!”

    孙望楼道:“不瞒你说,他们到底是哪个衙门,我也说不全。只知道刘太师原先是三司里的户部司的,祖上就做公人,一代一代传下来,到刘太师也不知传了几代了。而刘太师的子孙,也都承袭了他的衣钵。这么说吧,我们开封城里面的衙门,从中书都堂,到枢密院,再到三司御史台,三班院审官院,甚至开封府,都有刘太师的人在里面做事。你们还有什么事,是我们刘太师做不到的?”

    徐昌冷哼一声:“认识的人再多,也只是认识吏人而已。官府里拿主意的到底还是官人,一般公吏哪里能够作主?”

    “哈哈,哈哈……”孙望楼看着徐昌,摇着头不停地笑。“徐侍郎,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我们大宋,可是公人世界。那些拿主意的官人,三天调到这个衙门,过五天又调到那个衙门去了,连衙门里的文书都看不懂,凭什么拿主意?说来说去,还不是听下面做事情的公吏摆布吗?”

    公人世界的说法徐昌自然听过,很多官员也都在抱怨,不过从来没有听徐平提过。

    说穿了,还是很多官员没有处理具体事务的能力,任期又过短,必须依靠手下公吏。那些能干的官员,大多也只是采取一些手段,让属下公吏不敢欺瞒,至于真地把公吏经手的具体工作都搞明白的,在大宋官场上绝对是凤毛麟角的存在。

    听到这里,徐昌终于有些明白。衙门里的公吏,高官家里的管家干人,再加上市井里的商人,这三者结合起来,威力绝对比官商勾结更大。帝国的一切政策,在这些人手里都可以翻云覆雨,从而获得超出常人想象的财力。

    上至官员升迁,下至生意得利,就没有这些人干不成的,这是一个不见阳光的王国。(未完待续。)

    不知不觉间就起了风,带着汴河里的水汽,迎面吹在脸上,一下就把昏涨的脑子吹得清醒过来。徐昌猛地摇了头,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

    今天见孙望楼就像做了一场大梦一般,活了三十多年,吃的喝的听的玩的,都是徐昌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来之前,让徐昌想破脑袋去想象,也绝想不到开封城里还有这么一群人,有如此惊人的能量,不是官人,胜似官人。

    新年元旦,开封城里热闹非凡,汴河边的大道上挤满了人,卖吃食和小孩玩物的小贩在人群中穿梭。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新年是让人开心的日子。

    徐昌特意找小贩买了些零食和带给孩子的泥老虎之类的玩物,把这些东西拿在手里面,徐昌依然觉得高一脚浅一脚,好似踩在云堆里面,浑不似在人间。

    就这样一步一步挨到万胜门外的家里,徐昌只觉得筋疲力尽,身上竟然出了一层细汗,也不知是走路累的,还是吓出来的冷汗。

    刘小乙正在门口牵马,准备回汴河那边的徐家酒楼去。

    见徐昌走到门口,一屁股坐在门前的下马石上,脸色苍白,急忙过来问道:“主管怎么回事?是哪里不舒服吗?稍坐一坐,我去唤郎中来。”

    “不用,我没事!只是路上走得急了些。”徐昌一把拉住转身的刘小乙,“你与官人一起出去的,你回来了,官人回来没有?”

    刘小乙回过身子来道:“回来了,刚回来没多久。我跟着官人一起回来,正准备回酒楼里看着呢,今天客人多。主管真的没事?看你脸色有些不对。”

    “没事,我坐着歇歇就好。”徐昌放开刘小乙,坐在石头上低头想着什么。

    刘小乙见徐昌也不像生病的样子,又挂念着酒楼里的事,便道:“既然主管没事,那我便先去了。如果觉得哪里不舒服,记得去看郎中。”

    徐昌点点头,挥挥手,让刘小乙去了。

    见刘小乙走得远了,徐昌深吸几口气,调匀了气息,进了大门,直去找徐平。

    林素娘带着盼盼和张三娘等几个妇人去街上看热闹了,徐平一个人窝在书房里,准备节后要上的奏章。这是皇上亲口吩咐的,不能马虎。

    这奏章的内容倒还在其次,徐平心里早已考虑得成熟,关键是要找个合适的名目。皇上赵祯再三吩咐要用实封,连他都知道这内容的敏感,徐平不得不小心。

    这个年代的奏章分实封和通封,实封就是密奏,奏状是封起来的,用什么格式,甚至奏状怎么折,都有固定的标准。通封就是普通奏状,通进司会检查格式和文字,奏状的内容也不保密,只要有心,谁的奏状里面说了什么都可以打听得到。

    什么内容的奏状要用实封,什么内容的用通封,是有具体规定的,不是上奏状的人想怎么封就怎么封。应该用实封而用了通封的,杖二十,不该用实封而用实封的,一样杖二十。虽然到了这个官位,板子不会真打到身上,但总是仕途上的污点,会记录在自己告身里面,也给看自己不顺眼的人以口实。

    一般来讲,通封的是给各衙门,比如中书、枢密院和大理寺之类的公文,实封的一般都是进呈皇上御览。实封所涉及的内容,主要是地方官言地方利病得失,再就是涉及边事机密,还有其他一些规定的项目。

    看起来实封的奏状只要皇上不追究就没有事情,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一是进呈御览的大多也是宫里的人员,一般是尚书内省的女官先看,拟出初步意见才会到皇上面前,格式有问题在这一步就先卡下来了。再一个除非是不实行,不然还是要发到具体的衙门,奏状内容格式不合就会被揪住小辫子。

    提议废沿边入主法,进行改革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中书和枢密院的,所以徐平必须想好合适的名目,用其他名义上奏章,把这些内容塞到里面去。

    徐昌进书房的时候,徐平正趴在书桌上苦思冥想。一旁的香漏已经燃了好长一截,枭枭青烟在书房里飘荡,散发着清心宁神的气息。

    “大郎,大郎——”

    徐昌走到书桌前,轻声呼唤。

    徐平猛地抬起头来,看见徐昌,揉揉眼睛道:“什么时候了?天黑了吗?”

    “还没有,现在太阳还没落山呢。”

    徐平看看窗外,阳光依然明亮,连傍晚时分都还没到呢。出了口气:“本来在考虑事情,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对了,主管找我有事?”

    徐昌神情一下变得沉重起来,点点头:“有事,这事非跟大郎商量不可。”

    见了徐昌的表情,徐平就知道不是平常小事,一下清醒过来,对徐昌道:“来,到这边坐下慢慢说,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事情做。”

    虽然徐平一家人都把徐昌当作自己家人看待,徐昌自己还是谨守主仆的规矩,并没有落座,只是站在桌边。

    先叹了口气,徐昌才开口:“今天早上,大郎与小乙哥出去之后,我也出了门,想着去拜会几个熟识的朋友。不想,却是开了眼界——”

    徐昌便把自己如何与孙望楼相识,如何相约在新年元旦这一天一起喝酒庆贺,之后自己如何到了汴河,怎么进了那座酒楼,进去见了什么事,发什么了什么事,都详细说了一遍。说完,小心看着徐平脸色,心里惴惴不安。

    徐平沉默了一会,把徐昌说的话在自己脑子重新组织了一遍。感谢前世看的那些脑洞大开的影视剧,徐平对于徐昌的遭遇竟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惊奇。

    三司是京城里公吏最多的衙门之一,而且专业化程度极高,自徐平进入盐铁司,虽然并没有手下公吏在他面前耍滑头,徐平还是感觉出了一点不对的味道。

    与三司使相比,判官和副使大多久任,实在也是不得以而为之。三司衙门里的案卷堆得山一样高,各自都有不同的格式,如果只是进去当个一年半载,以这个时代的效率,连公文的格式都认不全,更不要说处理具体的事务。

    哪怕是久任,三司官员还是极度依赖属下的公吏,很多小事,下属的公吏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了,官员根本没有精力一一过问。这种情况下,属下公吏不使小手段就像太阳会从西方升起来一样稀奇。徐平一直不甘心的,是得不到属下公吏运用权力得利的方式的消息,要想防范也无从下手。

    很多官员为了防止公吏奸滑,一上任往往就来个下马威,比如抽查,比如派信得过人私下打听,抓到把柄重罚几个,大多都能保证这一任官做得顺顺当当了。

    徐平不同,他本就是个习惯做具体事务的人,上任之后就花了很大精力查阅案卷,发现有疑问的就单独放出来。然而很快徐平便发现,自己单独放出来的案卷,不用自己专门吩咐属下公吏怎么做,他们自己就把这些漏洞处理得妥妥当当。

    换句话说,这些公吏不是不知道哪里有问题,他们心里很清楚,而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把问题留在了那里。徐平在邕州提举蔗糖务,这些公吏已经见识过蔗糖务的风格,又有破升龙府擒交趾国王的威名,公吏们不想触徐平的霉头,小心伺候着。

    但是这样一来,属下的公吏溜光水滑,完全让徐平找不到把柄,官做得是舒服顺当了,但改善衙门缺陷的想法却也就无从提起了。

    听了徐昌的话,徐平才知道这些公吏的奸滑还在自己意料之外。之所以不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是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有风险。能够在京城这个权力场中安身立命,这些公吏都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哪里有明显的把柄留给别人。

    这些人如此处心积虑地接近徐昌,只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已经嗅到了风声,茶法只怕很快就变了。既然从徐平这里下手代价太高,那便从他的身边人身上想办法。

    这些人并不怕徐昌回来把事情告诉徐平,在京城里面纵横这么多年,他们又能瞒过哪个去?不过是知道的人当作不知道,想知道的人反而不知道,想下手的人又无处下手。

    徐昌在京城里面也不一年两年了,在那酒楼里见了那么多人,竟然没一个认识,本身就说明人家早作了准备。说破天去,就是朋友相会经了一场奢华的酒宴而已。

    见徐平许久不说话,徐昌小声问道:“大郎,我该如何做?我觉得是不是以后不要见这些人了,跟他们搅在一起没有好处,做的多是违法犯科的事。但要是翻了脸面,这些人在京城里各行各业都有,我怕我们家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吃亏。”

    “不必,他们叫你,你只管去!”徐平站起身来,来回走了两步。“有吃的你尽管吃,有喝的尽管喝,不用跟他们客气!”

    “可是——他们必然是要从我这里打听大郎的消息的,要是一时说漏了嘴,可如何是好?我不打紧,到时牵累了大郎的前程——”

    “怕什么,他们问起什么你就说什么,反正我也从来不在家里谈公事。只要我自己心里有数,便不怕他们知道,你不用担心,我自有主意!”

    说到这里,徐平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突然觉得,有这么一群人搀和进来,也未必就是坏事,把事情彻底搞乱,说不定还有利于自己。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父,面对庞大的阻力,还是乱点好。(未完待续。)

    虽然得了徐平的允许,徐昌心里还是惴惴不安。在徐家执掌大权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做过这种事呢。尤其是那酒楼里到处弥漫的奢靡气息,让人心里不安。虽然徐平说了让徐昌每次跟那些人接触,都写一张行状,把见了什么说了什么全都记录下来,将来必然无事。徐昌还是觉得不安,好像瞒着家里大人做了坏事的孩子。

    徐平反而来了精神,在书桌上展开纸,饱蘸了墨,写自己的奏章。

    既然奏状有这么规矩,那就天南海北,先从远的地方说起,比如交趾事务。到了最后再加上要写的内容,只要有了个借口实封就行。

    新年长假很快过去,虽然到了衙门视事,但年还没有过完,官员们多是在衙门里虚应故事,得闲便四处走到,拜房亲朋故旧。

    不知不觉到了正月初九,立春节气。

    由于年前就有人上奏说明道年号寓意日月同辉,转过年来大宋年号已经改为景祐,月亮被去掉了,只剩下一个太阳在京城上空,整个国家迎来新的时刻。

    徐平的奏章已经上去,还没有消息回来,这几天他有些无所事事。

    立春这天没有早朝,徐平早早出了家门,到祥符县衙前看打春牛。徐平的新家位于万胜门外,制度上属于祥符县管辖,虽然他从来没进过祥符县衙。

    正常来说,开封城的市区是直属开封府的,但开封府官员有限,厢官又难以找到合适的人选,城西厢和城东厢便分属祥符和开封两县,也是无奈之举。本来附廓县是只管郊区的,有了这两个城外的市区,开封和祥符两县也不至于太过清闲。

    “鞭春牛”是这个时代立春最重要的仪式,徐平做地方官的时候自己也主持过,但到底合不合规矩一直心里没底,自然要来参观下京城里正规的仪式。开封府的春牛是在皇宫迎春殿里,只好来看属下县里的。

    天刚蒙蒙亮,县衙前的土牛还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周围已经挤满了人。这些大多都是周围郊区种地的农民,开封城里的居民大多不种地,就不大清早起来凑这热闹了。

    县衙的门缓缓打开,周围的人群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

    不一刻,门里就有官吏出来,天不亮,影影绰绰地徐平也看不清楚。

    一边的刘小乙小声道:“官人,持杖的人都在牛前面呢。”

    徐平点点头。春在岁前,人在牛后;春在岁后,人在牛前;春与岁齐,人则与牛并立,今年立春在年后,所以人在牛前,看来自己在邕州没有站错。

    之后的仪式便大同小异,徐平细心听着刘小乙的解说。刘小乙的眼力极好,现在天还只是蒙蒙亮,他竟然看得一清二楚。

    要不了多少时候,鞭春牛完毕。这本来就是个仪式,如果让持杖者把土牛打碎,还不把这几位持杖的官吏累死。

    刘小乙随着人流一起挤上去抢春牛的土,徐平无奈,只好站在原地等他。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刘小乙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捏着一把土对徐平高声道:“官人,我抢了牛角,今年庄上必然好收成!”

    “春牛角上土,置户上,令人宜田。”虽然有这说法,徐平却不信这一套,他来这里是学习这些常见礼仪的,不能只看书上说,不是来跟百姓抢这一把土的。

    不过刘小乙既然抢到了,便也不好扔掉,找块布包了,让他带在身上。

    此时天时还是早,徐平便没有骑马,与刘小乙慢慢溜达着,到了州桥还买了两碗馄饨吃了,才晃晃悠悠地到了三司衙门。

    到了官厅,杂吏人上了茶,徐平喝着养神。

    编修三司条例所石全彬已经带着人收拾好,过了上元节,也就是元宵节,徐平要辟好官吏带着前去办公。三司几位副使是当然人选,还有三司的勾院主官,因为业务直接相关,都是必不可少的。不过这些人不能天天在那里当值,徐平要选出常驻的官吏来。

    正在徐平想着杂事的时候,门外的军将高声道:“盐铁判官郭谘求见!”

    徐平听了,一下站起来,高声道:“快快进来!”

    徐平站起身,从案几后绕到前面,看着走进门来的郭谘,朗声道:“中牟一别,不知不觉就已经近十年,主簿这些年一向可好?”

    郭谘上来见过了礼,笑着道:“虽然有些小过失,终究还算顺利。只是想不到当年的田间少年,如今已经封侯,贵为副使,世事谁能预料!”

    徐平急忙让坐。

    郭谘道:“如今你为一司之长,上官面前,属下哪里有坐的地方。”

    徐平把郭谘按到位子上,口中道:“当年我发解,还多亏仲谋保举,才有了今日,怎么说这些见外的话?以后在我这里,不用拘礼!”

    说起来,郭谘是徐平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位官员,踏实肯干的作风给他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影响深远。如果当时不是遇见郭谘,而是一个贪赃枉法的官吏,徐平未必就像现在这样对这个世界充满善意。人生的事,确实是难说得很。

    郭谘离开中牟主簿任上,本来升为大县知县,不过因为部下犯法受到了牵连,曾经降职。几经蹉跎,现在还是知县,官职跟前几年比并没有什么变化。

    说起这几年的经历,郭谘无限唏嘘。他当主簿的时候,徐平还在田园里种地,天天想的无非是怎么让地里多收几斗。几年过去,自己与当年相比没有多大变化,徐平却从田园郎摇身一变爵封郡侯,官至副使,人生的际遇实在是难以预料。

    虽然也中过进士,但郭谘在经义文学上并不精通,而是长于吏材,擅长机械田亩水利,是个实干家。奈何这个年代实干家不吃香,会干的不如会说的,会说的不如会吹的,会吹的又不如会写的,能干嘴拙不善于写文章的只能沉沦下僚。

    太祖太宗之时,国家初定,用的大臣多是精于吏干的,典型的如赵普。到了太宗后期,天下太平,风向慢慢改变,真宗朝就彻底扭转过来了。

    这时候的官员,经常被分为吏干型和文士型,文士型哪怕政绩平庸,只要文章写得好,升迁也是飞快。而吏干型再是能干,往往也被压制,机缘巧合冒头,也会受讥讽。前有冯拯,被讥为无学,就连现在的徐平,也受到非议。不是圣眷正隆,官也不会轻松。(未完待续。)

    与郭谘谈了一会这些年两人的际遇,徐平看看天时还早,起身道:“走,随我去鼓铸的地方,我给你看一件东西。∈↗頂點小說,有一件事,我一直等着你来上任,其他人做起来不放心。”

    见徐平虽然做了自己的上司,但却依然对自己如同当年一般,并不见生疏,郭谘心里也踏实下来。这一路上他也担心,徐平少年得志,会不会变得厉害,整个人膨胀起来。如果对自己盛气凌人,以后可就不好相处了。

    两人出了三司衙门,要不多少时间,便就到了不远三司铸钱的地方。

    这个年代的铸钱监基本都位于铜矿附近,汴梁附近并没有铜矿,这处铸钱监主要是熔旧钱铸新钱。随着其他钱监铸钱数量的上升,这处钱监早已废止不用,只是三司铸样钱。

    见到了这里,郭谘便问道:“怎么,副使要铸新钱?听说许申要用铁杂铜铸钱,不是试了没有效果吗?”

    来之前,已经说好了由郭谘负责盐、茶和铁三案,徐平领他到这里也不意外。

    徐平笑笑,没有回答,只是领着郭谘进了钱监。

    路上的公吏见了徐平纷纷行礼,徐平也不停留,一直领着郭谘到了钱监最深处。

    钱监最深处有一排单独的三间房子,门外一个军将带着两个兵丁把守,见到徐平到来,三人急忙躬身行礼。

    徐平掏出一把钥匙,交给军将,让他开了门,转身对郭谘道:“你到这里面看了,就知道将来要干什么。”郭谘一头雾水,随着徐平进了房间。

    此时太阳高升,房间的窗子并没有密封,阳光下房里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

    旁边的架子上有几个大瓷罐,都密封得死死的,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房间正中是长长的两个槽子,也一样镶着瓷片,不过这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有。

    除了这些,郭谘左看右看,也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徐平见郭谘注意不到,朝他招招手:“随我来!”

    到了槽子附近,徐平指着地上黑黑漆漆的圆形方孔的物件道:“仲谋,你看这些铁钱铸得如何?可还能够拿得出去使用?”

    郭谘这才注意到地上的这些小东西,弯腰拿起一枚,左看右看,摇着头问徐平:“副使,这个是铁钱?黑不溜秋的,哪里能够看出来是铁?淳化年间,赵安易请在西川铸当十大铁钱,镕炼再三,光灿灿如白银,还不入大臣眼里呢!”

    徐平笑道:“赵安易铸的钱虽然好看,可在地上一摔就碎,怎么使用?我这铁钱虽然有些不耐看,但坚比金石,不信你在地上摔摔看。”

    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郭谘也不客气,把手中的铁钱猛地摔在地上。只听“呯”的一声,黑铁钱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出好远。

    郭谘快步上前,把那铁钱拾在手里,仔细观看,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裂纹,而且就连表面的黑色也完好如初,一点都没有破坏。

    郭谘好奇,拿着手中的黑铁钱在身前的槽边上擦了几下,拿起来再看,只见上面只是沾了些槽边的碎屑,自身的黑气还是一丝未变。

    不由觉得惊奇,郭谘口中道:“作怪!副使,如果这是铁钱,外面涂得又是什么?怎么摔也摔不掉,擦也擦不去?”

    “这就是这钱贵重的地方了。”徐平面有得色,“这黑色是用药后铁自然生成,不但是着色,更重要的是防锈防蚀。西川行用铁钱多年,一则是钱轻货重,携带不便,再一个就是容易锈蚀,不耐久用。我这铸的铁钱,虽然一样免不了钱轻,但却去了容易锈蚀的弊端,用上几十年还能保持原样不变。”

    说到这里,徐平指着地下道:“你看,这里有十枚一直泡在水里,距今也有一个多月了,还保持原样不变,普通铁钱哪里能够如此?”

    郭谘这才注意到地上的铁钱并不是随便洒的,而是有意为这,有的泡在水里面,有的在潮湿的地方,有的在干燥的地方,有的甚至半埋在土里,模拟各种环境。

    郭谘把这些铁钱一一取出来看了,见果然都完好如初,心里好奇更甚,对徐平拱手问道:“敢问副使,这是什么秘法,能够让我知道吗?”

    “招你入京,管的就是盐茶铁三案,怎么能够瞒着你?不过这种秘药制备起来颇为麻烦,日后再一一说给你听。那边架子上的坛子里还有一些,也不知坏了没有。”

    听了徐平的话,郭谘忍不住,就到架子上把三个坛子口打开,见里面三样都是白色粉末,看起来相差不多,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同。

    现在铜钱的弊端,徐平看出来的有两个。一是太重,携带不便,三司经营的飞钱业务,虽然有千文收二十文的手续费,只要路程稍远一点,实际上还是赔钱生意。再一个就是价值太高,市场上的小额生意非常不方便。

    小农小户最常进行的商业活动就是卖个鸡蛋换针头线脑,一个鸡蛋准备卖几文钱?一根针呢?一小撮钱呢?实际上只能以物易物,相当不方便,也不利于官府管理。

    难以携带的问题处理起来比较麻烦,徐平打算放到后面再解决,自己也慢慢积累政治资源,有了政治资本遇到的阻力便会少。现在第一步,就是先解决货币小型化的问题。

    按照四川那里的经验,铁钱对铜钱大致会按照五比一的比例,官府即使强行抬高铁钱价格,也会慢慢贬值到这个合理区间。实际上,最早在四川行铁钱,规定的比价是一千一百文铁钱兑一千文铜钱,很快贬值到一千五比一千,而后到三比一,四比一,直到现在稳定下来的五比一,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

    如果通行铜钱五分之一价值的铁钱,可以活跃民间的小额贸易,算是第一步。

    至于铁钱外面防锈防蚀的黑色,说穿了也没什么,就是后世的钢铁“发黑”处理。让钢铁表层氧化,形成致密的四氧化三铁薄膜。四氧化三铁化学性质相当稳定,可以保护钢铁长时期不锈蚀。惟一难的是所谓秘药的制备,用纯碱和石灰苛化得烧碱,用硝石干馏得硝酸,再用硝酸和烧碱反应得硝酸钠,硝酸钠加热得亚到硝酸钠。徐平对“发黑”工艺很熟,但制备所用的这些发黑剂却用了几年的时间。

    徐平最早想制发黑剂目的是为了让当时所铸的铜炮防锈,在邕州虽然做了很久的实验,却一直没有成功,主要难在硝酸的制备上。等回京城制成,却又有了新的用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