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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素娘的态度让徐平摸不着头脑,然而一种奇怪的感觉却从灵魂深处翻了上来,说不清道不明,有一点欣慰,又有一点遗憾,让徐平莫名其妙。

    又等一会,东方的太阳露出了半个头,李威终于带人回来了。由于此地人口稀少,李威手下的壮丁也不到二十人,此时他带了十六人过来。

    刚好林文思还在,便由他写了个状子,写明事情缘起,经过,杀死多少贼人,捕获多少贼人,贼首相貌和姓名。

    写完,徐平和李威与证人林文思一起落了花押。

    宋时的花押就如同徐平前世的个性签名,不过法律效力强了很多。若是在徐平前世,签名都要求字迹工整,清清楚楚,那是建立在强大的字迹签定能力之上的。这个时代却不同,都是奇形怪状,力求与众不同,有的人还会别出心裁画个鸟儿雀儿甚至花草在上面。

    徐平只是按前世习惯写个行草,待看林文思,万没想到竟然龙飞凤舞,不像是三个字,倒像是一幅画,与他平时形象大不相同,让徐平侧目。李威认不了几个字,只是歪歪扭扭落了个“威”字。

    状子写完,一式三份,三人分别收了,便算完成交接手续,人犯全都移到了李威手中。

    徐平让喝得差不多的庄客都回去休息,顺便吩咐了徐昌去准备几匹红缎和两坛好酒,给李威一行披带,做出个热闹气象。

    诸般做完,看看太阳已经升起,李威不敢耽搁,向徐平庄上借了辆牛车把尸体拉了,押着犯人上路,送往中牟县。

    李威披红,骑了马在前头带路,身后两个壮丁拿了铜锣,鸣锣开道。

    上了道路,李威喜气洋洋向徐平拱手道别。

    正在这乱糟糟的时候,突然一阵惊天动地的马蹄声,犹如千军万马一般,滚滚而来。

    一切都交接结束,徐平正是最放松的时候,一时也没想起什么不妥,只是迎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路上尘土飞扬,其间五匹健马,都比徐平以前见过的马高大,正向人群这里全速冲来。马上五个骑士,全都是壮年汉子,每人手里都拖一把出鞘钢刀。

    当徐平反应过来不对,五人已到面前。

    当先一人举起钢刀,对被绑住的柯五郎喝一声:“小舍人的话,送你去黄泉!”

    话声未停,手起刀落,一刀把柯五郎砍倒在地。

    砍倒柯五郎,五人一勒缰绳,回过马来。

    其中一人又道:“那个小女娘,也一起带走了!”

    五匹马一起发动,向众人直冲过来。

    这突然的变故,把一众人都惊呆了,没有反应过来。惟一骑在马上的李威更是目瞪口呆,傻傻地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徐平倒是把佩的长刀拔了出来,却根本摸不到来人的衣角。

    五匹马冲向人群,众人纷纷躲避。

    到了跟前,其中一个骑士冲到林素娘身边,一弯身,就把林素娘抓到了马上。林素娘不过十三岁,又身子轻盈,被抓到马上竟一点没有带累马的速度。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林素娘吓傻了,只是来得及一回头,看见手持长刀站在路边的徐平,喊了一声:“大郎——”

    语声依然在徐平耳边缭绕,前方已只是剩下一片尘土。

    当林素娘的话声入耳,徐平心底里莫名翻出一股血气,鬼使神差一般,一个大步上前把李威从马上拽下来,自己翻身上马。

    刀背猛地打在马屁股上,马蹄撒开,追了上去。

    李威在群牧司服役多年,用了许多心机才得了这匹好马,虽然看起来有些不起眼,脚力却是极好。

    徐平骑着这马一口气追出去了十几里路,竟是没有被甩开。

    骑在马上一直不辨方向,徐平直到此时心情才渐渐有些平静,头脑恢复清醒。看看四周,见都是沙草地,间或有一些小沼泽,远处渐渐出现了高岗。放眼望去,根本看不见人烟。

    也认不出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徐平不由苦笑。

    刚才的那一下心血来潮莫名其妙,等到反应过来,已经没法回头了。若是依了徐平正常性情,绝不会做出如此鲁莽的事,要救林素娘,他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各种办法里不会包括这样孤身犯险。

    到了这里,前方五骑渐渐慢下来,徐平已是别无选择,在后面紧紧跟住。

    又跑了约一二里路,前方的一个小土包上出现两个人影,也都骑了马。

    五个骑士纵马上了小土包,向两人中的一个少年躬身行礼:“小舍人,你让我们做的事情已经办到,这个小娘子也给你带来了。”

    少年身边是一个中年人,看了马上已经晕过去的林素娘吃了一惊,问旁边的少年:“小主人,你什么时候吩咐他们把林家小娘子也抓来?主人再三嘱咐,与徐家的恩怨已经过去,不要再起冲突!你怎能这样做?”

    少年不以为然:“知院就是大惊小怪,他们家不过是一个开酒楼的酒户,又没有什么势力人家撑腰,何必在意!”

    中年人叹口气:“有的事情小主人不清楚,主人也不能明说。主人对我说得清楚,这家人有些来历,不可得罪死了,不然可能留下抄家灭门的隐患。主人虽然在朝里正当红,但朝廷中势力错综复杂,起起落落,谁能说得清楚?主人既然这样吩咐,必是有道理的,怎么敢违拗?”

    少年道:“你说的就是真的,又没人知道是我们把人抓来,也没事!”

    五人中为首的一个插口:“小舍人想的差了,他们庄上竟然也有一匹好马,那个小庄主追了上来,我们也甩不掉!”

    少年这才注意到一两里外的地方,徐平正骑马徘徊,不时看向这里。

    见了徐平,少年对五人变色道:“你们怎么这么没用?竟然被人追了上来!都说是做惯这种事的,万无一失,竟然留下这种破绽!”

    五人为首地道:“小舍人只是让我们做掉柯五郎,他已经死得绝了,我们可没留一点手尾!就是这个女娘,也是我们兄弟送给小舍人的。至于有人追来,他们庄上有好马,谁能挡得住?”

    少年咬着牙恨恨地道:“到了这一步,也没办法,一不做二不休,你们下去替我把那人杀了!”

    旁边中年人吓了跳:“做出这种事情来,与徐家就是不死不休了!小主人可要考虑清楚,主人的话不能不听!”

    少年恶狠狠地说:“这里方圆二三十里都没有人烟,有谁知道是我们做的?只要手脚干净,就只能怪这个家伙该死!”

    五个人只是看着少年,听他下了决心,为首之人道:“我们兄弟可不会凭白出手,小舍人拿些金银来花花。”

    少年咬着牙,从怀里摸出两颗龙眼大的珠子递出去:“这两颗珠子都是宫里赐下的珍品,不知值多少金银了,够不够?!”

    为首的取了珠子在手,仔细看了看,笑道:“够了!小舍人和知院在这里稍待片刻,我们去取了那小庄主的命来!”

    说完,五人一起回马,把刀拖在马腹上,看着山包下的徐平。

    徐平一直在山下转悠,只是死死盯住林素娘。对方有五个人拿刀,看起来都是训练有素的。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是紧紧跟住,慢慢等待机会,不会冲上去送死。

    见五人一起转身朝向自己,不由心里一紧。

    待见到其中一个骑士把林素娘放在地上,对自己举起了刀,知道是要来对付自己了,心中不由犹豫。若依他性情,还是要慢慢周旋,反正只要不走失了对方的行踪,就跑不了他们。

    但今天就像见了鬼一样,心中就是放不下林素娘。

    林素娘虽是他定了亲的妻子,但要说有多深的感情,那也真说不上。两人只不过认识半年多,单独在一起的机会极少,哪里就能够痴心相许?

    但此时一种特别强烈的感情从心底里翻了出来,让徐平很是无耐。他心里也是渐渐有些明白,这种感情只怕是从那个小纨绔身上继承来的,只是在记忆里却找不到来由,让徐平纠结不已。

    正在这时,马蹄声响起。

    徐平抬头望去,只见五人已经纵马奔下,直向自己冲来。徐平本待要躲,却正好看见五人身后那个少年下马,与中年人一起把林素娘抬到自己马上。那股热血又涌上心头,狂喝一声,提刀纵马迎了上去。

    五人见徐平竟然直直迎上来,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不怕死,把马加速,欲要一刀砍翻徐平。

    冲上山坡,徐平很快心如止水。自己占了这个人的身子,当然就应该接下这人以前的羁绊。如果今天运气不济,死在这里,那就哪里来哪里去,只当是做了一场梦好了。事事想逃避,总有逃不过去的时候。

    看看离着还有百来步,徐平猛地一转马头,变了个斜线,顺着五人的边缘冲上山。

    五人下来的时候,是摆了个三角形的锐阵,箭头直指徐平。此时徐平突然变向,五人却已经来不及了。他们顺山势而下,速度即快,左右又都是自己人,如果强行变向,就要自相践踏。

    冲到半山腰,徐平正与五人中最边的一个擦身而过。

    相交的时候,这人还没反应过来,徐平却甩起长刀,从这人的腹部划过。借着两人马的速度,长刀把此人的腹部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直冲出十几步远,才听见一声惨叫,受伤的人在马上歪倒了身子。

    这是半年来徐平从桑怿那里学来的最重要的一点,与人对战的时候,要沉得下心,下得去手,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持清醒。尤其动上兵器的时候,出手就是伤残,下手快下手准下手狠的人就有绝大优势。

    五匹马直冲出去近百步,完好的四人才停住马势,看着带着受伤兄弟还依然向前跑的马,不由变了脸色。

    回身看徐平,却是丝毫没停,直上山上的两人冲去。

    一人冲出去把不受控制的马拉住,看了一下马上人的伤势,回身问为首的人:“大哥,四弟眼看就不行了!我们怎么办?”

    大哥恨恨地道:“你在这里看着四弟,我们上去把那小畜牲宰了!”

    说完,带着身边两人回马向徐平追去。

    山坡上,少年见徐平伤了一人之后,马不停蹄向山上冲来,吓了一跳,对身边人道:“知院,这小子怎么这么勇猛?他冲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中年人叹口气:“还能怎样?快逃吧!”

    说完,两人上马,打马向另一边的山下奔去。

    徐平不管身后的人,只管纵马追这两人。

    到了山包下,那个中年人道:“小主人,快把林家娘子放了吧,徐家大郎要救人,我们可以从容离去。只要今天走脱,那就没事了。”

    少年却道:“好不容易到手,我怎么肯放?”

    后面的三人追上山包,见徐平在前面二人身后紧追,大哥骂道:“这个马家的小舍人真是废物,只管乱跑!他这时回身只要缠住徐家小子片刻,我们就能上去把他宰了!”

    身旁的人问:“大哥,那我们怎么办?追还是不追?”

    “追!不管怎样,要给四弟报仇!”

    这一追一逃,很快又是出去一二十里路。

    前面两人是带了林素娘,骑术又不精湛,跑不太快。徐平却是因为马的质量不行,怎么也追不上。这马虽然在民间是好马,但与前面两人真正的良驹比起来却还是有差距。

    后面的三人却是三心二意,又想追上徐平报仇,又挂念着后面受伤的同伴,走走停停,越追越远。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见追上徐平已经无望,自己打马回去了。做了这一单买卖,五人可以快活好久。钱已经到手,兄弟情谊虽然深厚,也还没到同生共死的地步。

    前面渐渐出现了山林,路不再好走。

    徐平只管闷头追,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跨下的马汗水蒸腾,已经快不起来,只是被徐平死命催着,没有被甩脱。

    勉强穿过一片灌木丛,中年人回头看看,徐平依然在后面紧追不停,手中提着那把伤过人的长刀,上面还带着血色。

    叹了口气,中年人道:“小主人,到了这一步,林家娘子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了。只盼我们能够走出去,安然回家就好。”

    说完,一把抓住少年人马上的林素娘,推下马去。

    少年人一惊,对中年人怒目而视。

    中年人道:“小主人还不走,等着徐家大郎上来砍你脑袋吗?”

    少年人听了这话,看了一眼正在慢慢滚向山坡的林素娘,恨恨地一夹马腹,随着中年人向前奔去。

    徐平在远处已经看见林素娘被推下了马,急忙催马赶上山坡。

    从马上跳下来,徐平扑出去要拉住林素娘,却拉了一个空,眼睁睁地看着林素娘滚下了小山坡。

    山坡上荆棘丛生,徐平吓了一跳,生怕林素娘有什么闪失,急忙跃起,飞奔过去。

    山坡很小很缓,林素娘滚了有三五步的距离,便被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小野枣树挡住,停了下来。

    徐平一个大步跨上前来,扶起林素娘,让她脑袋靠在自己腿上。

    林素娘悠悠醒来,看了徐平一眼,低声道:“大郎,是你吗?”

    徐平点点头:“是我,你放心歇一歇!”

    林素娘笑了一笑,又闭上了眼睛。仿佛又见到了数年以前,两人初相见时,那个守在她身前豪气冲天的徐家大郎。

    徐平探了探林素娘的鼻息,发觉呼吸均匀,知道她只是大惊大喜,暂时晕了过去,身体并无大碍。

    弯腰把林素娘抱起,徐平小心地爬上山顶,把她放在草地上。直起身来看四周,只见到处都是杂树丛生,既无人烟,又无道路,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此时已到中午时分,天上愁云惨淡,一轮苍白的太阳在云彩中露出脸来,半死不活的样子。

    徐平骑来的李威那匹马,已经跑脱了力,趴在一边喘着粗气,偶尔才有力气去啃一口地上的枯草。

    看了一会看不出个头绪,徐平只好坐在地上,看着林素娘,等她醒来再想办法。

    坐了一会,一阵山风吹来,林素娘悠悠醒转。

    徐平看见林素娘睁开眼睛,出了一口气:“你醒来就好了!”

    林素娘坐起来,看看四周,问徐平:“大郎,这是什么地方?”

    徐平苦笑道:“我一路跟着,也不记路途,正不知到了哪里。不过看这里地形,当是已经出了中牟县,甚至出了开封府也说不定。”

    林素娘吃了一惊:“那我们怎么办?”

    徐平道:“你先歇一歇,过一会我们再想办法。”

    中牟一带都是平原,没有这么大的山包。徐平回想自己这半天跑的方向和距离,现在大概已经到了郑州境内。这里不像徐平前世那样人烟稠密,此时地广人稀,人烟罕见。整个郑州五县,全境不足两万户,数万人而已。这里位于两京之间,汴河沿岸,皇陵附近,这几项都需大量徭役,人口极难增长。

    又坐一会,林素娘不好意思地对徐平道:“大郎,你去找口水来给我喝,我有些渴了。”

    徐平站起身,举目四望,看见不远处的一座小山脚下有条小河,对林素娘道:“我去打水,也带不回来,再说留你在这里,也怕出来个野兽伤了你。那边有条小河,离得不远,我背你过去吧。”

    林素娘低声道:“也好。”

    把林素娘背住,徐平牵了马,小心地向山下行去。

    徐平一直没问,那些人为什么要掳走林素娘。若说为了美色,实在有些超出徐平的想象。林素娘长得漂亮,气质又娴静,是个美女坯子。可她才多大?十三岁,若在前世正是刚上初中的年纪,身子完全没长开,怎么会让人产生男女之事的联想!即使是徐平已经定了的妻子,徐平也从没对她有过非分之想,实在是太小了,怎么也要等几年再说。

    但除了这个理由,徐平也实在想不出其他的来。

    小心翼翼地下了山坡,林素娘在徐平背上小声道:“大郎小心些,这路上不好走,不要伤着了。”

    淡淡的气息从耳边吹过,带着点甜香。

    徐平这才感觉到背上的林素娘极轻极软,右手托在手里的她的腿柔若无骨,心中有了一些异样的感觉。

    这便是软玉温香,吐气如兰吗?

    徐平不敢继续想下去,只是小心看路,低头前行。

    走出灌木丛,到了一片小树林里,林素娘道:“这里路好了,大郎把我放下来,我自己能走。”

    徐平小心地把林素娘放在地上,见她脸色还是发白,扶住她的胳膊道:“你受了惊吓,还是我扶着你。”

    林素娘点点头,任由徐平扶着自己的胳膊,向前走去。

    出了小树林,又经过一片枯草地,到了小河边。

    徐平对林素娘道:“你且坐一坐,我去看看有没有盛水的东西。这里的河水也不知干净不干净,能烧开就好了。”

    林素娘坐在地上的枯草上,对徐平道:“大郎不要走远。”

    徐平点点头,把马找棵树拴了,提着那把长刀,跨过小河向前寻去。

    此时已到秋天,万物凋零,山谷里大多都是槐树松树及其他杂木,没有什么可以拿来用的。偶尔有几株野枣树,上面的枣都是极小,核却大,徐平尝了两个,根本不能入口。

    走了五六十步,徐平都没什么发现,正想放弃回去,偶然一抬头,看见不远处转弯的地方伸出一个大梨来。那梨极大,不小于徐平前世的砀山酥梨。

    徐平心中一喜,快步走上前去。

    眼前是一片平地,长满了荒草,地的边上紧挨着三棵大梨树,硕果累累,青黄色的大梨子挂满枝头。

    这梨树看起来就不是野生的,必是有人种在这里。而且看周围的样子,曾经有人家在这里耕种过也说不定。

    然而此时荒草萋萋,一点人家的痕迹都找不到了,只留下了三株大梨树。

    徐平到了树前,伸手摘了两个大梨下来。拿在手里掂了掂,一个怕不是得有一斤重。没想到这里有这种好东西,他来这么久都没见过。

    取了梨子,徐平赶紧转回来。

    转过坡脚,却见到林素娘牵了马,正款款行来。

    见到徐平,林素娘道:“我在那边看大郎一转就不见了,怕有什么事,就跟了过来。”

    徐平捧着两个大梨到林素娘面前,笑道:“那边几树好梨,我去给你摘了两个。吃这个不比喝水好得多?”

    林素娘拿了一个大梨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也不急着吃。

    徐平奇怪:“你只是看干什么?快点吃啊!”

    林素娘叹了口气:“大郎,我们大概真是跑到郑州辖下来了。”

    徐平问道:“怎么说?这梨子只有郑州才产?”

    林素娘点头:“这梨叫作斤梨,又叫作语儿梨,天下只有郑州才产,而且都是产在周皇陵左近。北方水果,青州枣郑州梨,冠绝天下,先前在京师,我阿爹也曾买了给我吃过。”

    徐平愣了一下,对林素娘道:“先不说这些,你只管吃了。如果这梨只产在这里,那倒是好事,我们最少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林素娘笑了笑,找个枯树桩坐了,背着徐平吃梨。这梨太大,小姑娘的吃相就不怎么雅观,躲着不让徐平看到。

    徐平站在一边,开动脑筋定位自己的位置。

    周皇陵指的是后周几位皇帝的陵墓,应该是在新郑县。赵匡胤陈桥驿皇袍加身,夺的就是后周的皇位,在宋朝是大事,徐平能从记忆里搜出来。

    没想到一口气跑出几十里路来,把徐平也吓了一跳。

    既然知道了这是后周皇陵附近,那就好办了。作为前朝,周皇室虽然不受宋王朝的优待,基本的礼仪还是在的,守陵人最少应该是有的吧。只要找到了人家,就能回到自己中牟的庄园里。

    事实证明徐平想多了,后周皇陵并无守陵人,此时已破败不堪。这不全是因为赵宋皇室刻薄,也有一个原因是后周诸帝崇尚节俭,自太祖郭威就决定自己丧事从简,不设守陵宫人。当然好人有好报,极简陋的后周皇陵连盗墓的也瞧不上眼,反而一直保存到后世。相反的是宋皇陵在金朝就被女真族有组织地盗掘一空,成为废墟。

    按照礼制,中原王朝有二王三恪制度,以续王统。大宋是最后一个尊从这一制度的统一王朝,柴家被夺皇位之后,恭帝柴宗训被封为郑王,可以使用皇帝礼仪,以续周统。恭帝之后,后人降为郑国公,皆因皇陵在郑。不过这个封号只是名义,柴家人并不在郑州,与周朝的宋国待遇天差地远,皇陵也就很快成为了一片荒草,只是偶尔有有心人来打理一下。

    徐平并不知道这些,只是一心想着去寻找守陵的人。

    等了一会,林素娘转过身来,手里还有小半个梨子,对徐平道:“这梨太大,我吃不下了。”

    徐平道:“吃不下扔掉好了,那边树上多得是,一会我去摘些带着。”

    等林素娘去河边洗过了手,徐平才扶着她沿着小河所在的山谷,牵着马一路向山外行去。

    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中间歇了两回,终于出了这一片小山包。

    此时太阳已经看不见,天彻底阴了下来。然而举目四望,都是漫漫荒野,看不见一户人家。

    徐平看看林素娘,已是眉头紧皱,走不到路了。还好此时女子还不流行缠脚,不然真不知道这一路她怎么走。

    看看牵着的马已经恢复了点力气,徐平道:“娘子,你到马上坐着吧,我牵着慢慢走。这一路还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找到人家。”

    林素娘脚都磨破了,只是咬着牙没说,此时已经到了极限,再也走不动了,只好由徐平扶着上了马。

    坐到马背上,林素娘就有些心慌。她以前只是偶尔骑过驴,从来没在马背上坐过,又加上上午一路惊吓,不由自主就紧紧抓住马鞍。

    徐平看了,安慰她道:“你放轻松些,我牵着马只是慢慢走,没事的。”

    一人一骑,在荒地里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有星星点点的雨滴落了下来。

    徐平叹了口气:“人倒霉了,真是喝凉水也塞牙!这荒天野地里,又没个避雨的地方,可是有些麻烦了。”

    林素娘在马背上看得远,对徐平道:“大郎别急,前方有个土堆,旁边好像有房子,莫不是户人家?”

    徐平听了,也来了精神,让林素娘指了方向,牵着马加快了脚步。

    走不多远,徐平也看见了那个大土堆,旁边有几间房屋,但却不见牲畜家禽,显得很是破败荒凉。口中道:“是座废了的破庙吧。”

    到了近前,见就是一个大土堆,高不过两丈,土堆前一排三间大房。

    此时雨已经有些大了,徐平顾不得什么,牵马驼着林素娘快步进了那三间大房里。

    进了房里,发现正房里供奉得有牌位之类,应该是庙之灯的建筑,不是人家。不过这里破败得久了,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地方。

    扶着林素娘下了马,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徐平道:“你在这里先歇一歇,我去找些枯枝什么的来生个火。”

    林素娘身上的衣服微微有些湿了,冷得发抖,对徐平道:“大郎快去快回,我怎么觉得这里阴森森的。”

    徐平应了,走出门去。

    过不了多大一回,徐平抱了一抱枯树枝回来,对林素娘道:“还好雨刚刚下来,还能找到这些干柴。”

    徐平都是在白沙镇和自己庄里活动,身上并没有引火用具。还好李威的马上有火刀火石,徐平找了出来,因为不习惯,费了好大工夫把火引着。

    林素娘烤了一会火,慢慢回过神来,问徐平:“大郎,这是什么地方?”

    徐平叹口气:“你绝想不到,这里就是顺陵,周恭帝埋葬的地方。”

    林素娘一怔:“难道这周皇陵,就没有守陵人了?”

    徐平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

    恭帝被迫禅位之后,被降封为郑王,发送到北宋王公大臣的断魂地房州安置,二十一岁客死异乡,周的法统至此而绝。小皇帝一生都在忧惧之中,又没有刘阿斗的乐观天性,英年早逝。据说宋太祖有遗训,善待柴家子孙,终宋一世,柴家也确实未遭诛戮。但这与其说是宋太祖的忠厚天性,不如说他有容下古礼的心胸,遗训内容并未超出二王三恪的特权范围。自此之后,开朝皇帝再没有宋太祖的心胸,对前朝皇室恨不得斩草除根,这一礼制也就废弃了。

    虽然感叹前人遭遇,但这一话题在宋时至为敏感,虽是夫妻相对,徐平和林素娘也自觉地不去讨论。

    过了一会,徐平身上的衣服烤干了,走到门口看雨下得越发大了,心中不由焦急:“这可怎么办?难道我们在这里过夜?”

    林素娘缩着身子道:“不知阿爹有没有在后面寻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我们。这里荒山野岭,他们也没地方寻去。”

    徐平才想起自己庄里还有许多人的,也不会就这么任自己走失,必然会出来寻找,只是找到哪里去可就说不定了。

    不由心中叹气,这个时代也没个手机什么的,真是麻烦。

    烤了一会火,徐平道:“看看天色快黑了,只好在这里过夜。你身子娇弱,受不了饥饿,我出去找点东西吃。”

    林素娘道:“下着雨你到哪里寻去?带的梨子还有,我吃个就好了。”

    徐平苦笑着摇头:“我看那边有条小河,里面应该有鱼。”

    说完也不理林素娘,出门进了风雨里。

    吃个梨子,一路上林素娘已经小解了两次,再吃下去,还不得被折腾死。

    离房屋不远,有几条水沟,当是建造陵墓时挖出来的,常年累月下来,里面都积满了水,当是有鱼的。

    徐平到了沟边,身上已被淋湿,冷得直打哆嗦。心里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卷起裤管下到了水里。

    已是秋天,沟里的水冰凉刺骨。徐平咬着牙,在沟里摸来摸去。

    鱼是真有,而且还不少,但都是一指多长的小鱼,徐平一条条扔上岸,让它们在雨水里扑腾。

    摸了好一会,徐平直起腰来,看看岸上在雨中跳来跳去的小鱼,还不够一盘菜。心中苦笑,这鬼地方也不连着什么河湖之类的,鱼种不对。抬起脚来,就想换个水沟试试。

    没想到这一脚踩下去,就踩住了一个滑溜溜的东西。

    徐平心中一喜,莫非是老鳖?这东西爬来爬去,倒是不挑地方。

    用脚踩得死了,徐平弯腰把脚下的东西抓住。搭上手就觉得不对,这东西不是圆的,而是长长一条。

    从水里抓出来,原来是一条大黑鱼,在徐平手里蹿来蹿去,还想逃掉。好在徐平这半年舞刀弄枪,还练弓箭,手劲练出来了,才死死抓住。

    把黑鱼扔到岸上,徐平从水里出来,见它还在雨里蹿动,发起狠来一脚踩在鱼身上。没想到黑鱼滑溜异常,徐平踩不住,反而摔个跟头。

    徐平爬起来,见这黑鱼也差不多有两斤多重,应该够两个人吃了。此时他身上又冷,摔得又痛,没力气折腾下去,弄根草绳把黑鱼穿了,又把地上的小鱼捧在手里,回了房屋。

    林素娘站在门口,见徐平回来,焦急地问道:“我跟才听见声音,是大郎跌倒了吗?有没有受伤?”

    徐平进了门,甩了甩身上的雨水道:“没事,只是路滑绊了一下!”

    把鱼都放在地上,徐平又道:“这些也够我们将就一顿了。”

    林素娘不放心,上来看徐平,见他确实没伤着,才出了一口气,道:“先不忙这些,你身上都湿透了,快烤一烤吧。”

    徐平也实在冷得不行了,就坐在火边暖和一下。

    火光映在身上,渐渐有了些温暖的感觉,徐平觉得自己身上发烫,然而却又忍不住发抖,知道自己只怕是感冒了。

    然而看看一边的林素娘,她娇娇怯怯的样子,一双玉手细长莹白,明显是没做过什么活的人。只好硬着头皮站起来,提了长刀到门口杀鱼。

    把大黑鱼宰杀了,其它小鱼却没法弄,只好用条树枝穿了,整个去烤。

    与林素娘吃过了鱼,徐平有了点力气,然而头还是昏昏沉沉的,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来,知道自己是真地感冒了。

    林素娘见徐平精神不好,让他坐在火边,自己在房间里翻了柴朽烂的木柴出来,把火燃旺,让徐平烤火。

    徐平靠在一根柱子上,看着对面的林素娘不断拔动火堆,把燃的旺的柴都拔到自己这一边,知道她也猜到自己病了。

    透过火光,林素娘的小脸莹白如玉,又被火映出一抹淡红,认真的神情更添几分风韵。

    这是徐平第一次这么注意林素娘的容貌,才发现她确实是美,美的不食人间烟火。以前总是因为自己的妻子是个没长成的小女孩,徐平刻意不去注意林素娘长得如何,只是留个漂亮小女孩的印象,今天才算清楚是如何漂亮。

    把手中的木棍放下,林素娘抱着膝盖坐在火边发呆。

    就这么过了一会,林素娘突然问道:“大郎,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吗?”

    徐平默默地摇了摇头。他的记忆里确实没有这些,只有自小与林素娘青梅竹马长大的一个粗略印象。

    林素娘悠悠地道:“你到底是忘了。——那时我阿爹第一次落第,我们被亲戚家赶了出来。那个亲戚是我阿爹的一个表姐,两人本来差点就要成亲的,后来他嫁了一个官人,那个官人中了进士,便看不上我们家了。”

    徐平静静听着林素娘讲着这些与自己从前的帮事,没有说话。

    “那时候,他们家的孩子骂我,是大郎挡在我身边,把他们骂回去。他们家的孩子打我,是大郎把他们打回去。后来,我和阿爹住到你们家,你都是护着我,不让人欺负我。那些日子,我过得好开心!”

    “然而,再到后来——”

    再到后来发生了什么,林素娘没有说,徐平的记忆却接上了。

    徐家大郎脑子愚钝,性子顽皮,文不成武不就,分明就是个不成器的。而林家的小娘子自小聪慧,又会书画,又会诗词,两人便渐行渐远。

    林文思一直没有高中,多亏了徐家帮衬,才在京城落下脚来。张三娘看着林素娘长大,一心要她做儿媳妇,终于结了这门亲事。

    林素娘一直想着那个站在她身前护着她的徐家大郎,虽然现实中的形象与记忆中的差别越来越大,她终是没有嫌弃。

    现在,她记忆中的徐家大郎,终究是回来了。

    徐平静静听着林素娘的诉说,精神慢慢恍惚起来。突然之间,他不知道是自己的意识占了这个少年的身体,还是这个少年用意识中最宝贵的东西,换来了他的这一生记忆。在这一刻,他的记忆与这个少年真正融合了起来,从此不再分彼此,那本就是一个梦境中带来的知识,人还是这个人。

    不知什么时候,林素娘坐在了徐平身旁,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轻地诉说着这些年来发生的故事。

    看着林素娘开心的脸庞,徐平竟有些痴了。

    “听夜雨,前事已惘然。

    一片痴心偷后世,莫说我傻我疯癫。

    雨打并蒂莲。”

    在林素娘耳边念了这一首《忆江南》,徐平看见她的嘴角泛起笑意。

    诗词本是随心所作,此情此景,一向不擅此道的徐平也吟了一首出来。是好是坏且不管它,他只要把这时的心事说尽了。

    到了天明,雨终于停了。

    徐平轻轻把依然在睡梦中的林素娘放平,起身出了房门。

    雨后的荒原虽然依旧透着寒意,但却也有一股清新气息。此时地上的草半青半黄,枝头青黄相间的树叶疏疏落落,透出秋天的气象。

    转过头,就看见拴在房檐下的马。

    来到这里,徐平就把马拴在檐下躲雨。这马昨天跑了大半天,没几根草到口里,昨晚又是饿了一夜,到这时已经快要崩溃了,看着徐平发出一声哀鸣。

    徐平心中只能说声报歉。此时雨后初晴,外面的草上都是雨水,也不能放马,只能让这马继续饿着,等回到庄子再补偿它。

    马是娇贵的动物,受不了这种折腾,今天又指望不上了。

    里面传来林素娘的声音:“大郎,你早起来了。”

    徐平道:“也是刚刚起来,娘子你再歇一会吧。”

    林素娘没有吭声,过了一会才从里面出来。

    徐平看她,原来是在屋里收拾了一下,虽然折腾了一日一夜,看起来也不那么憔悴,只是脸色有点发白。

    到了徐平身边,林素娘低声道:“大郎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碍事。”

    话虽然是这么说,实际上徐平头还是痛得厉害。昨天下午在雨里淋得久了,感冒哪有那么容易好?只是不想让林素娘担心罢了。

    看看外面,林素娘问道:“大郎,我们今天怎么办?”

    徐平叹口气:“还能怎样?总不能在这里瞎等。如果没有人来,再在这里过上一夜可就真要命了。你去吃个梨,一会我们就上路。”

    林素娘说:“大郎也来吃一个。”

    两人各吃了一个大梨,有了些精神,把火堆弄熄了,出了房门。

    徐平牵了马,摸了摸它的脖子,低声道:“马兄辛苦,今天还是要背素娘一程,她身子娇弱,路上又泥泞,行不了远路。好在素娘身子轻,也费不了你多少力气,等回到庄里,上好食料让你吃个够。”

    这马是从军马里退下来的,性格温顺,只是低哼了一声。

    徐平把林素娘扶到马上,看看方向,朝北方行去。向北就算摸不到郑州,也能上东西两京之间的官道。这条路是北宋交通的大动脉,热闹无比,只要上了路,就有办法回家。

    一脚高一脚低地也不知走了多久,徐平只觉得头就像要炸开了一样,视线也模糊起来,已经看不大清眼前的东西。只是林素娘年纪幼小,又是个女子,指望不上,徐平只好咬牙坚持。

    看看太阳快要升到头顶了,林素娘见徐平脚步蹒跚,在马上道:“大郎,我们歇一歇吧,也误不了多少时间。”

    徐平有些坚持不住,只好同意,找个干净的地方与林素娘坐了,把马放开,让它自己去找点草吃。

    徐平算了一下,这一路下来走了近两个时辰,算起来走了也有接近二十里路了。昨天是向西南方向过来,最多也只是有六七里十路,官道差不多是正东正西地通过白沙和郑州,看来不出意外今晚就可以上官道了。

    歇了小半个时辰,又吃个梨,徐平觉得自己总算又有了力气,对林素娘道:“我们上路吧,这一次抓紧些,天黑之前肯定能碰到人家。”

    林素娘道:“大郎说得不错,再往北就没有山地,人烟稠密起来了。”

    又走了几里路,林素娘在马上喊道:“大郎,前边有路了!”

    徐平听了精神一震,有路就有了人家,有了人家就有热饭热水,两人就算是有救了,当下加快了脚步。

    先是过了一块收过的麦田,更是让徐平振奋,没多久就到了路上。

    这是一条东西向的乡间小路,只有两三步宽,崎岖不平。

    站在路上,徐平却有些犹豫。这时一个庄子经常隔着有十里八里,更有一些散住的人家,不定是选什么地方居住。如果顺着路走下去,还要过一二十里路才有住户,也被坑得惨了。

    林素娘道:“我们只管向东行去,总是离家越来越近。”

    徐平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便牵着马顺路向东走。

    又走了约摸有两三里,还是没看到村落,林素娘却道:“大郎看前面,是不是有两个人骑着马过来了?”

    徐平在马下,看不了那么远,听了林素娘的话,便就停在那里。

    不大一会,前边果然出现了两匹马,上面都有人骑着。此时雨后,路上土软,也没有马蹄声传出来。

    徐平看看四周,荒郊野外,除了前面两人两马,再不见一个人影。心中一动,把长刀拔出提在手里,想一想又背过手藏到身后。

    本是怕人劫道,别被人当成劫道的了。

    要不了多久,那两匹马离得近了,忽然听见前面喊:“是小官人和林家娘子吗?我是高大全!”

    听见这一句话,徐平紧绷的精神一下就松了下来,几乎站不住。

    过去的一天一夜,他是用意志强撑下来的,身体几乎已经垮了。这一下放松,只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痛。

    林素娘在马上高兴得挥手,连连称是。

    见有了回应,高大全打马飞奔过来,下马向徐平见礼。

    徐平已是摇摇欲坠,只是摆了摆手,说不出话来。

    高大全急忙上来把徐平扶住。

    另一人上来,竟然是石延年,让徐平吃了一惊,忙上前见礼。

    高大全在一边说:“这一次多亏了石官人,我本是到镇上寻桑秀才的,要与他一起出来找你们。谁知怎么也找不到他,刚好石官人在镇上吃酒,听说了便与我一路上找来。天可怜见,总算找到你们了!”

    徐平急忙道谢。

    石延年道:“我不过随手而为,这两天休假,也没什么事。听你这个庄客说是可能出了开封府界,怕出意外便跟上来看看。”

    这个时代可与徐平前世不一样,拿个身份证就可以全国到处跑。普通人穿州过省是要有理由并得到官府许可的,尤其是乡下地方,没有说法很可能被当成盗贼或者走私的给拿了。石延年虽然没穿官袍,告身还是带着,这就是最强有力的证明,没有朝廷许可没人敢拿他。

    听了高大全说的徐平才知道,庄中还有另一路大部队,十几个庄客由孙七郎带着,随着林文思向另一个方向寻去。林文思有个贡生身份,也是可以全国自由走动的,不怕地方上的人刁难。

    宋朝过了州中发解试成为贡生之后,基本就有两项特权,一是免除自己的身役,再一个就是可以全国游历。所以有一些过了发解试又觉得自己无望更进一步的,就会用这两项特权带来的方便,做一些商贾的勾当。至于后来明清时候举人又能当官,又能给全家免税等等诸多待遇是这个时候的举子不敢想的。

    徐平已经接近油尽灯枯,没有半分力气。高大全骑的本就是徐平在庄里的马,此时让了出来给他骑了,自己接替徐平的位置,给林素娘牵马。

    等徐平上马,石延年道:“沿着这条路下去,走十里路左右有个草市,我们可以到那里歇歇脚。”

    高大全和石延年是沿着驿路走到圃田镇,觉得在官道上找没什么意义,便从圃田下到乡间小路上,沿着乡路寻找,才刚好遇上。这也全亏此时这一带村落稀少,乡路也是不多,密度比徐平前世的公路都低,才有这个侥幸。

    三骑一人沿着这条乡间小路,又走了多半个时辰,终于看见了一处村落。

    这处村落有五六十户人家,散处在一个大水塘边。小路从村中穿过,路两边有几处望子挑出来,倒有齐全,有卖酒的,有卖药的,还有卖杂货的。

    到了一处小酒馆前,石延年对徐平道:“我们在这里吃些东西,有了力气才好赶路。这处草市没有客栈,不好歇宿。还好过了这处草市,就进了开封府界,离白沙镇不远了。”

    徐平当然没有异议。

    众人进了小店,见只有五六幅桌凳,还都很破旧,没有一个客人,知道这里的生意不好。

    这种乡村酒店,做的只是上午草市人多时候的生意,此时市集散了,当然没什么人。

    徐平已是饿得惨了,哪里还会在意这些。

    几人坐下,一个头发花白的乡村老汉过来招呼:“几位客官要什么菜?要喝多少酒?”

    徐平道:“你们这里有什么现成吃的?”

    老汉道:“有上好的雪花黄牛肉,客人要不要来几斤?”

    徐平吃一惊,没想到这里有牛肉卖,这可是犯禁的事,忍不住就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石延年。见他神色安详,没什么异样的表情,便对店主人说:“牛肉先来三斤。还有其他什么热的没有?”

    老汉急忙点头:“鸡鹅也都是有的,不过都要现宰杀现煮。客官如果要吃米吃饼,我店里可以称些米面给你,柴就不收钱,你们自己去煮。”

    徐平苦笑道:“那就算了,只管给我们上牛肉,酒热了上来。还有,我外面有几匹马,你找点好料给喂一下,我一会一起算钱。”

    老汉有些失望,转身去忙了。

    这种乡村酒户,比不得城里镇里,只是卖酒,其他都是搭头,他们也不会花那个心思去准备。乡下人消费能力低,弄得花样多了不够本钱。

    不大一会,酒肉上来。

    肉是实实在在的牛肉,只是做得很粗糙,不过煮熟罢了。酒很混浊,别说徐平制的高粱大曲,就连他家酒楼里的黄酒也比这清澈到天上去。

    这种乡村酒户,都是一年几十文几百文的固定税额,少的甚至几文的都有,官府也懒得管,随他们折腾去。

    徐平饿得狠了,夹了一大块牛肉送到嘴里。肉煮得很烂味道很浓,只是淡得没什么滋味。

    徐平咽下肚,对老汉道:“主人家,你这牛肉也太淡了,给我们送点盐巴过来,也好蘸着下口!”

    老汉听了面露苦色:“客官,乡下地方,盐是金贵东西,要另外加钱。”

    徐平哪里管他,只叫上来,让店家和了一碗盐水放在旁边。

    石延年和高大全勉强喝了一碗酒,就再下不去口。这酒淡得跟水一样,味道还不正,他们哪里有兴趣?

    徐平对石延年道:“官人多少吃点,晚上请你喝好酒。”

    石延年笑道:“那我何不留着肚子到晚上?”

    结果只是徐平一个人又吃又喝,林素娘皱着眉头吃了一点牛肉下肚,石延年和高大全只是在一边看着。

    石延年到底是官宦,嘴巴刁可以理解,没想到高大全在徐平庄上呆了半年多,嘴巴也变得刁钻起来。

    填饱肚子,徐平终于有了点精神,让高大全去会账。

    高大全出来找人,身上有徐昌特意交给他的几贯钱。

    老汉算过了账,让徐平吃惊的是竟然只有三百多文钱,物价真是低得可以。要知道三斤牛肉虽然徐平没吃多少,可是要打包带走的,来到这个世界是第一次吃牛肉,他可不想浪费。这就不少钱了,更何况还有一肚子马料。

    却不知由于朝廷的政策,明面上牛肉是最便宜的肉。乡村地方,也不能把牛肉销到城里去,当然不贵。所谓偷宰牛发财的,都是在城区繁华之地,能够偷偷很快销掉的,可不包括这乡下小酒馆。

    看看天色,太阳已经偏西,四人不敢耽搁。

    徐平带了林素娘与自己共乘一骑,那匹饱经蹂躏的李威的马,便背了身高体重的高大全。这马刚吃了一肚子好料,正好消食,也是难为它了。

    好在前方只有二十里左右的路程,并不需要打马急行。

    看看太阳西垂,徐平问高大全:“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看着眼熟?”

    高大全笑道:“这已经进了我们庄的范围啊,先前走过的就是原来牧马监的地。庄主身体不佳,有些记不清楚了。”

    徐平“哦”了一声,竟然就到家了,还以为前面有多少艰难险阻呢。

    对旁边马上的石延年说:“官人,前面就是我的庄子,不如在这里歇一夜再走。庄里有上好的美酒,尽情地喝一场!”

    石延年做个闲职,没什么公务,官职卑微也不用上朝,听徐平说庄里有好酒,便道:“既然已经到了,便在这里歇也好。”

    到了庄前,有庄客看见,过来替几人牵了马,口中道:“谢天谢地,小庄主可算回来了!这两天庄上的人都要愁死!”

    徐平下了马,脚步还有些虚浮,强行站住,问门前的庄客:“林秀才和孙七郎他们回来了没有?”

    庄客回道:“他们也差人回来打听小庄主的消息,听说没有回来,便还在外面寻找。”

    听见动静,徐昌从里面出来,见了徐平差点哭出来:“大郎可算回来了,你这一去,可把庄上的人吓坏了!听说消息,主人和主母担心坏了,尤其是主母这两天不知哭了几场!”

    张三娘把徐平当成心尖肉看待,听说出了意外就寻死觅活,非要自己出去寻找不可,被众人死死劝住,只是在家里哭个不停。

    徐平心里也是过意不去,对徐昌道:“都管,我身子有些不好,你去跟阿爹和妈妈说一声,明天再去给他们报平安。”

    徐昌见徐平的面色发白,知道是病了,忙道:“大郎且在庄里安心休养,我这就去镇里!”

    徐昌吩咐庄客去通知林文思一行人徐平已经回到庄里,便就牵过徐平的马,骑上往白沙镇去了。

    徐平又对林素娘道:“老师也没回来,你跟我回住处歇一歇吧。”

    林素娘点了点头,也没说话。

    徐平又对石延年致歉:“石官人且坐一坐,让高大全陪你饮两杯酒。我在外面折腾一天一夜,要进去换件衣服。”

    石延年生性豁达,不以为意:“小主人尽管自便。”

    徐平让高大全去取两瓶最好的酒头出来,先陪着石延年喝着,自己带着林素娘回了自己小院。

    一回小院,就见到苏儿和秀秀两个坐在秀秀门前,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两人都是傻愣愣的。

    见到徐平和林素娘,两人一齐“哇”地哭了出来。

    林素娘问苏儿:“你怎么在这里?”

    苏儿哭着道:“我在这里陪秀秀!”

    徐平奇怪地问秀秀:“你怎么让苏儿过来陪?”

    秀秀哭着道:“官人说过不得你吩咐不许我出门的,然而他们都来说官人不见了!——我要吓死了!”

    徐平才想起那晚布置人手时让秀秀回房躲着,没想到小姑娘认了死理,到了现在还没出房。

    叹了口气,徐平对秀秀道:“没事了,我已经回来了。”

    秀秀这才从房里出来,看见徐平脸色不对,抹抹眼泪问道:“官人是不是病了?”

    徐平点头:“受了点风寒。你如果没事,去煮碗姜汤给我喝。”

    秀秀连忙答应。

    苏儿站起来道:“我跟秀秀一起去!”

    看着两个小姑娘走向厨房,林素娘对徐平道:“大郎身子撑不住了,回房歇着吧。其他事我吩咐他们做就好。”

    徐平摇了摇头:“我是真站不稳了,娘子费心。”

    林素娘扶着徐平回了房里,让他在床上躺下,替他盖上被子。

    一躺在床上,徐平就觉得浑身像散了架,再也绷不住,缩着身子犯迷糊。

    没多大一会,秀秀端了一大碗姜汤过来,苏儿在后面拿着汤勺。

    徐平接过姜汤,仰头就喝。

    林素娘吓了一跳:“大郎小心烫,凉一凉再喝!”

    这个时候徐平的感觉早已麻木,哪里还能感到烫!把一大碗姜汤喝个干干净净,碗递出去,倒头就睡。

    见徐平没多大一会就睡得死了,林素娘对秀秀道:“大郎这一夜折腾得惨了,你用心照顾,等他醒来浇个热水让他沐浴更衣。”

    秀秀急忙答应。

    林素娘对苏儿道:“我们回去,我也要叫拾一下。”

    徐平这一睡过去,就噩梦连连,身上汗如雨下,坐在一边的秀秀吓坏了。

    不知什么时候,徐平从睡梦中惊醒,一下在床上坐了起来。

    “大郎,你可是醒了!”

    听见声音,徐平这才注意到自己床边站了好几个人。除了秀秀,还有徐正夫妇和徐昌。刚才那一声就是张三娘发出的。

    徐平傻愣愣地坐了一会,回过神来,对徐正和张三娘道:“让阿爹和妈妈担忧了。”

    张三娘这才相信徐平已经好转,上来一把抱住,哭道:“我的儿,这一次可是把为娘的吓惨了!你自小是惹祸的根苗,却还没一次像这样吓我!”

    徐正咳嗽一声道:“妈妈这话说得没道理!这次全亏了大郎,素娘才能平安回来!这可不是惹祸,亲家在外面把他夸到了天上去!”

    张三娘听了忙道:“是,是,大郎这次做的是好事!只是不管怎样,以后做事不要让妈妈这样担心好吗?”

    林文思已经回来,正在外面陪着石延年喝酒,张三娘的话让他听见了可不好。徐正一提醒,张三娘也就醒悟过来。

    徐平问张三娘:“你和阿爹什么时候来的?”

    张三娘道:“一听见徐昌的话,我们两个便往回赶。没见到你的面,我可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母子天性,感情自是不同,徐平安慰了张三娘几句。

    徐正道:“儿子已经醒了,我们不要在这里缠他,让他沐浴更衣,身上也爽利些。听素娘说昨夜淋了一夜雨,身上不要难受死!”

    张三娘这才把平放开,抹了一会眼泪,随着众人出了房门。

    秀秀早已准备好了热水,徐平脱了衣服,泡到了热水里,觉得身心舒泰。

    经了这一次磨难,徐平才知道自己在好多人的心里那么重要。有把自己看成命根子的爹娘,有不忘青梅竹马感情的未婚妻,有视自己为靠山的贴身小丫头,还有那些赏识自己和恨自己的人。

    徐平也终于明白,他不是穿越到了这个世界,是那个不成器的徐家大郎借来了自己上一世的记忆。在这个世界,他就是徐平,不是别人。

    半年多的经历,徐平对宋朝也了解了很多,知道这是中国历史上与自己生活的前世最相似的时代。无论风土人情,无论政治经济,虽然隔了千年,虽然发展程度天差地远,骨子里却有些相似的东西。

    徐平很庆幸来到的是这样一个时代。

    洗过了澡,穿上秀秀准备的新衣,徐平只觉神清气爽。虽然身上还是有些乏力,但已经不再那么难受了。

    出了房门,只有张三娘和秀秀等在门口,对徐平道:“大郎,你阿爹到外面陪石官人喝酒去了,让你也去。他是恩人,你陪一杯。”

    徐平应了,对张三娘道:“这两天妈妈也累了,歇一歇吧。我过去了。”

    到了厅里,石延年正与几人喝得热闹,见到徐平出来,笑道:“小主人身子好些了?也过来喝一杯!”

    此时酒桌上除了徐家和林家的人,还有徐昌、高大全和孙七郎三人,他们都为寻找徐平出了不少力,也有好酒量,过来陪石延年。

    徐平到桌前坐下,端起一杯酒对石延年道:“这次多亏了官人。这一杯酒不成敬意,官人满饮此杯!”

    石延年喝过了酒,笑着说:“我没出什么力,只是跟着走了一遭罢了,还是小庄主吉人自有天相。你庄里的这等好酒我平时也喝不起,这一次可要喝个痛快,主人家不要笑话!”

    徐正忙道:“官人说哪里话?酒都是自家酿得,官人只管尽兴!”

    高大全和孙七郎都有些上酒,红着脸只管劝石延年。这些酒头平时都是存起来,他们平时也没机会到口,今晚都放开了。

    徐平正在病中,不敢多喝,一杯就住了。徐正和林文思都不是好酒的人,只是在酒桌上坐着,全靠三个下人陪石延年。

    读书人都是讲究身份的,这样做实说起来有些不礼貌。好在石延年多年来都在下层蹉跎,又性子豪爽,三教九流对了性子就会结交,不讲究这些。又有好酒,又有旗鼓相当的对手,酒性喝发起来,只管与三人拼酒。

    喝了一会,得个空闲,徐平问徐昌:“那一日擒下的盗贼有没有送到县里去?最后结果如何?”

    徐昌道:“知县相公问了罪,因为主犯已死,其他人都受了杖刑,听说要发配到郑州去。还有大郎的事,知县相公让回来了之后回话。”

    徐平吃了一惊,这断的太草率了些。主犯可是被人当众杀的,怎么就略过了不问?而且从犯也判得太轻了些。

    便问徐昌:“怎么会这样?柯五郎的死就不问了?郑州与开封府相邻,流配到那里也太轻了!”

    石延年叹了口气:“官府的事情,还是我来给你说。听你们话里讲的,那天的五人当是附近的禁军,能指使动禁军的人,必是势力之家,知县不想惹麻烦,便就装糊涂了。至于流配郑州倒不是轻判,年初朝廷有旨意,开封府犯人发配都是到荥阳县贾谷山采石务。去了那里,大多也就别想回来了。”

    徐平低头不语。这事可不能就算了,官府指望不上,就自己找说法。

    第二天送走了石延年,徐平依然觉得不舒服,便依然歇在家里,没有出去。只是找人特别吩咐酒铺的主管陆攀,如果见到桑怿让他回庄里一趟。

    到了第三天桑怿才找到庄里来,一见徐平的面,急忙问道:“听说小庄主前几天出了意外,没什么大碍吧?”

    徐平道:“没什么,只是受了点风寒。秀才有什么消息没有?”

    桑怿点头:“我跟了那个秦二几天,真是找到了那两个主谋人。”

    “是什么人?在哪里?”徐平急忙问道。

    这件事让徐平牵挂很久了,急于知道答案。

    桑怿道:“我是跟秦二到一座废庙里找到他们的,怕打草惊蛇,只是远远监视,没有上前。听他们讲话,都是来自关中的乡贡进士,一个叫张源,一个叫吴久侠。因为这一科落第,没了盘缠,才弄出这事来。”

    原来那一天与徐平分开后,桑怿便跟着秦怀亮回到了他乡下的老家,又等了一天才跟踪发现那两个方士,刚好与徐平的事错开了。

    徐平与桑怿谈了一会,也没有更多的信息,只好觉定亲自去一趟镇上,看看情况再决定从哪里下手。是先把洪婆婆这个家贼揪出来,报上官府顺势扫掉那两个人,还是先抓住两人,再收拾家贼。

    这边还没商量有妥当,就有庄客来报,说是林文思在外面找徐平,让他随着一起去白沙镇,有事情。

    徐平不敢不听,收拾了一下,跟桑怿一起出了庄门。

    到了外面,林文思见了桑怿,急忙问候:“原来桑秀才也在庄里。曹宝臣太尉回京述职,有个后辈请他到镇上饮酒,太尉与我有旧,吩咐人来唤我。正好我们一同前去。”

    曹宝臣就是曹玮,此时大宋的第一名将,之前因为得罪了丁谓,被一贬再贬。现在丁谓已倒,朝廷要重新起用了。

    桑怿虽然以进士为业,为人却好气任侠,听说要去见这位传奇名将,且会同桌共饮,自然欣然前往。

    徐平已经看见路边站了一位军士,牵马等在那里,急忙命庄客去牵自己的马。这是自己这位老师兼丈人的一片苦心,有了机会便要带着他去见见这个时代的上流人物,搏个出名露脸的机会,以为后计。

    这次回来,徐平已经下了决心要应举当官,不再受一些小官的窝囊气,以后这种事情会越来越多。

    宋朝科举的第一关是州府的发解试,而参加发解试的资格则要靠保举。各级官员的保举特权不等,但最少也要有几个带乡贡身份的保人。此时徐平靠得住的保人有老师林文思,一起合作多时的桑怿,县主簿郭咨或许也算一个。在下一科开考之前,他还要再结识几个保人,以获得参加发解试的资格。好在开封府就这一样乡贡名额多,保人并不难找。

    当然实在没办法了也可花钱买,总有落第举子用自己的名声换钱。不过保人要负连带责任,如果举荐的是不学无术的人,也会被惩罚的。

    徐平骑马,林文思和桑怿骑驴,随了曹玮派来的军士向白沙镇行去。

    一到镇里,远远就看见酒鬼亭那里围了一大圈人,既有曹玮带来的随身军士,也有白沙镇上的居民在那里围观。曹玮出身将门,久在西北,战功卓著,是这个时代的英雄人物。以大宋子民爱热闹的天性,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看活人的机会。

    分开人群,三人上前见礼。

    曹玮指着身边的一人道:“我这个后辈一力向我推荐这里的酒好,说是气力过人,香醇可口,一定要过来尝上一尝。说了几次,今日有闲,正好林先生也住在左近,便过来同饮一杯。”

    林文思道:“太尉客气。这里的酒是我这个小婿制出来,确实酒味浓烈,凡是爱酒的,都要夸上几句。”

    徐平知道这是推介自己,急忙上前见礼:“草民徐平,见过太尉!”

    徐平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打磨,虽然说不上英俊不凡,也有一股英武之气。

    曹玮看了点头道:“令婿真是少年英杰。我听这位后辈说不但心思灵巧,而且熟于战阵,连他都曾输了给你。是也不是?”

    徐平早看到曹玮旁边的人是赵滋,只是没想到他还能攀上这棵大树,连忙回道:“太尉谬赞了。那都是玩耍,怎么当得真?”

    曹玮笑笑,当着赵滋的面也不好再提这事,只是记在心里。

    众人落座,曹玮又道:“我看这亭子上的对联甚有意思,必是真正爱酒如命的人才写得出来,字迹也是不凡。不知是出自谁的手笔?”

    林文思道:“太尉慧眼!这是宋城石曼卿所书。前几个月李元伯太尉因为公事路过庄上,喝了这酒觉得有意思,托了他带了几坛给曼卿,给酒起了名字,并在亭子上题了这幅对联。”

    曹玮道:“早就听闻京城有一位天下第一能喝酒的石曼卿,只是我一向都在外任职,无缘得见,甚是遗憾!既然今日来到这里,何不请他来一起喝个尽兴?也是一桩雅事!”

    当下唤过身边的一个军士,让他带了自己名刺回京城请石延年来。

    这一是曹玮心情好,要凑个热闹。最重要是另一点,对石延年有知遇之恩的张知白此时任枢密副使,虽然在宰执中受排挤没有实权,但到底是大宋朝廷名义上的副军事首长。曹玮前几年受丁谓排挤,在京东地方做几任知州蹉跎,此时重新被招回,也有心打通这一关节。

    政治人物交往总是难免这些小心思,都是人之常情。

    徐平吩咐酒铺里取了存在这里的酒头出来,却不过只有两小坛,摆在桌上,不好意思地曹玮道:“太尉来得不巧,这最上等的好酒只有这么多了。”

    曹玮看看小坛道:“这酒真有这么珍贵?”

    徐平道:“不敢瞒太尉,一百斤好酒这酒才出一斤,委实不多。”

    曹玮又问身旁的赵滋:“贤侄,你说这酒如何?”

    赵滋脸红了一下,老实答道:“实不相瞒,这酒太贵,我俸禄微薄,喝它不起,从来没有一滴到嘴里。”

    曹玮叹了口气:“可怜赵都监英年早逝,连带你受苦。今日随我回去,府里取百十贯钱给你使用。”

    赵滋正是花天酒地的年纪,钱总是不够用,急忙谢过。他父亲多年在西北边防,是曹玮的同事,也不用客气。

    宋朝说是重文轻武,但也不能这么简单地一概而论。细说起来,应该是文臣的政治地位高,武将的收入高。自太祖朝起,对武将就是高官厚禄养着,并不曾亏待了。而对文臣则是晓之以大义,崇之以高位,手法不同。

    至于这中间真正的含义吗,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以君子之道待文臣,而以小人之道待武将,这才是文臣瞧不上武将的根本原因,并不仅仅是因为政治地位上的差异。

    曹玮虽然被丁玮排挤,依然带着观察使,还是厚禄,手头并不窘迫。

    安慰过了赵滋,曹玮又道:“这酒既然如此珍贵,不要一次都喝了,留下一坛我带走,得空找几个好友一起品尝。小主人只管把你这里上等的酒拿出来,我们先喝着,那一坛等石曼卿来了再开。”

    徐平有点不好意思:“告太尉,这酒之所以只剩两坛,就是因为前几天都被石官人喝光了,一时也来不及酿造。”

    曹玮吃了一惊:“听说石曼卿落魄,哪来这么多钱?”

    徐平道:“是草民请他的。”

    曹玮看着徐平笑:“你倒是大方!”

    徐平道:“石官人救了我的性命,这些酒算什么!”

    想起曹玮多年在军中任职,心中一动,便把前几天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救命之恩,哪里是几坛酒还得的!”

    听了徐平的话,曹玮的神色凝重起来,问身边的赵滋:“贤侄,依你看来,那五个骑马杀人的是什么来历?”

    赵滋叹口气:“这还用说吗,听小主人的描述,十之**是大营里出来的禁军了。只是不知什么人物,这么大胆子!”

    曹玮想了一会,缓缓开口:“这附近的军营,一处在本县的万胜镇,一处在邻县尉氏的卢馆镇。只要是禁军的人,就出不了这两个地方。”

    “来呀,”曹玮转身招呼身后的随身亲兵,“拿了我的名刺,分别去这两处大营,找到主将,让他们把人交出来!”

    两个亲兵应声诺,上马去了。

    看着两匹马离去,徐平看得目瞪口呆,没想到曹玮还有这脾气。只是他现在是下山的老虎,不知道管不管用。

    自父亲曹彬起,曹家世代掌兵,父子皆当世名将,曹玮又被先帝看重,在军中的威名极盛,这点小事再办不好那就真让曹玮没面子了。

    徐平这几天就在发愁怎么把那天的五个人找出来,此时柳暗花明,也是开心。只要这五个人伏法,顺藤摸瓜,不愁找不到幕后主使的人。

    (备注:前面出了个错误,赵滋的父亲赵士隆应是天圣三年战殁,此时天圣二年赵滋应该还没被补入军中。这是前面我查资料不仔细所至,然而现在已经不好改了,请各位读者原谅。)

    把那一坛酒头打开,徐平给每人都倒了一小碗,对曹玮道:“太尉,尝尝这酒的味道如何?”

    曹玮看了看眼前的小碗道:“这碗倒也精致,就是太小!我们军中人吃酒,哪个耐烦用这种小碗!”

    赵滋忙说:“这酒太烈,大碗用不来,都是用这种小碗。”

    几个人把酒喝了,曹玮回味一会,对徐平说:“你这酒有些意思!”

    五个人又喝几碗,曹玮却不让徐平倒了,口中道:“这些都留下来,我得空了去找几个老朋友品尝。跟你们喝没什么意思!”

    这在座的,林文思是个文人,其他人都是晚辈,曹玮也放不开,觉得很不尽兴,他要跟老战友们在一起欢呼畅饮才是喝酒。

    徐平把剩下的酒头收好,交给曹玮带来的亲兵,命人上了高粱大曲来。

    曹玮饮过,评道:“其实这酒也是极好了,只是比前一种还差些意思。”

    赵滋跟着说:“几个月来,这里的酒越来越好,入口不再辛辣冲人,味道醇香绵厚,酒里力气倒是不减。”

    这是因为随着时间的延长,酒可以陈放一段时间再卖,如果时间够了,徐平存的那些陈放三年,就要更加好了。

    看看到了中午时分,几个人一瓶白酒下肚,都有了些酒意。

    曹玮和赵滋还好,都是刚刚勾起酒兴,徐平却是酒劲上头,桑怿与他的酒量差不多。林文思酒量最小,早就停住不喝,只是以茶代酒。

    正在这时,亲兵与石延年从京城里赶了过来。

    到“酒鬼亭”见过了礼,曹玮笑道:“久闻曼卿大名,诗酒双绝,今天正好有闲,我们共拼一醉!”

    石延年客气几句,坐了下来,众人接着喝酒。

    又喝两杯,徐平实在陪不住了,对几人道:“我身子大病初愈,不能多喝,陪不了诸位了。你们只管尽兴!”

    曹玮正要挽留,石延年道:“小主人前些日子遭了那一场大难,病得不轻,不能喝就不要勉强了。”

    众人只好罢了,由徐平在一边坐着。

    又过一会,徐平看几个人酒肉吃了一肚,再下不去自己筷子,便道:“我去去就来。”

    到了酒铺里,让盛了两大盘花生米,一盘醋泡的,一盘油炸的。又弄了一个小葱拌豆腐,一个凉拌皮蛋,一起端上去。这都是徐平按照记忆在酒铺里做了用来下酒的,可惜生不逢时,不合这里人的口味。贫苦劳力来喝酒的,都想吃点肉之类的油水在肚子里,装风雅的又嫌这些东西粗糙,卖得并不好。

    端到亭子里,众人吃了几口,一起道:“这个好,正好用来下酒!有这种好东西,小主人怎么不早上来?”

    徐平只是苦笑。一早端上来,只怕你们也吃不下去,这东西都是肚子里有了油水之后用来磨牙的,一直吃就会嫌累得慌。

    今天这一场酒一直喝到红日西垂,曹玮赵滋和石延年三人才喝得醉醺醺地与一众亲兵回去。

    徐平除了那不到两坛的酒头,还弄了好几大坛高粱大曲让几人带回去。石延年怕犯酒禁从不敢多带,每次只是一葫芦,曹玮位高爵显,进出城门前呼后拥谁敢查他!沾了这个光,石延年都带了一大坛回去过瘾。

    虽然徐平怎么说都不肯收钱,曹玮还是扔了一大锭银子给他。怎么说也是曾做到节度留后签书枢密院事的大人物,哪会赚他这点小便宜。

    看着曹玮一行浩浩荡荡地离开,桑怿感叹道:“大丈夫能做到曹太尉一般,也算不负此生了!”

    徐平奇道:“秀才既然有此志向,那就弃笔从戎好了。以秀才的才能,在军中平步青云也不见得是难事。”

    桑怿叹口气:“文不足以高登金榜,从军又拉不下面皮,文不成武不就,说的就是我和石曼卿这种人物了!”

    徐平默然。

    宋朝实行募兵制,对军队从来就只有一个字,给钱。出征要给钱,胜利要给钱,打败了还得给钱。皇帝过生日要给钱,成亲要给钱,生孩子也要给钱。国家喜事要给钱,丧事还要给钱。这缠在军人身上的一个钱字,也给时人一个武人都贪鄙的印象。

    岳飞有名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这句话经常被过多发挥,其实说的不过是宋朝的基本政策。对文臣待之以礼,文臣就该以忠心自许,视钱财如粪土。待武臣不以礼数,而以钱财笼络,拿了钱就该办事,用到的时候不要贪生怕死。所以贪污在文臣是重罪,武臣不过是小事一桩。

    然而历史事实已经证明,在朝政混乱的时候,这两者一个也做不到。

    在此时人的心中,投身当兵就是贪财,打仗勇猛是为了升官,升官还是为了得到更多的钱。这一观念自五代延续而来,几乎根深蒂固。

    文人弃笔从戎,其他都是小事,惟有君子自甘与小人为伍这一点,对很多珍视名声的读书人来说怎么也转不过弯来。宋太祖曾说欲令天下武臣尽读书,读书不是认字写字,而是指知礼义,使军队从被金钱腐蚀的泥潭中爬出来,然而终究成为一句空话。终宋一世,文臣惜名,武将爱财,大方向并不曾改变。

    石延年以进士起家,却在武臣序列,从事的又是文臣的工作,正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典型。官职低微俸禄微薄还在其次,武臣身上那个不光彩的光环,才真正地使以诗书自许的人意志消沉。

    徐平虽然对这个时代也了解了一些,却还是不能深切地感受这个时代的特色。宋承唐制,但又受五代乱世影响极深,这种影响不仅仅是对统治者制定政策时的影响,还深深地渗透到了社会的方方面面。

    像桑怿和石延年这一类人,既读诗书希望搏一个进士的正规出身,又仗剑游侠以意气自许,正是被五代遗风和时代现实撕裂的性格。这一类人徐平后来还会不断碰到,使他理解到这个时代与书本上的巨大差别。

    五代时的文人经常由文转武,游侠乡里,向统治者投书献策而希望能够被重用,时机到了甚至起兵啸聚,逐鹿天下。这一遗风宋初犹存,读书人如果不被统治者延揽,往往到处游历,呼朋引伴,成为统治者的心腹大患。

    科举制度的完善盛行与这一背景息息相关,最早的目的不过是把这些人从民间延揽进朝廷来,所以宋太祖让以角力决状元实在是平常之极,并不能说是看不起科举与文人。随着社会的发展,科举的目的和手段一直发生着变化,但最少在北宋还没逆转,所以《水浒传》里会有一个落第的举子王伦,落第举子在宋朝经常成为起兵反叛的领头人。这时的科举与后来的以筑固统治阶级的礼制秩序为目的大相径庭,科举的过程与后世有很大区别自也是应有之义。

    徐平要去应举搏一个出身,需要的不仅仅是熟读诗书,还要去理解这时的科举与后世的手段和目的的不同,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秋天的脚步总是快过人们的思绪,不经意间一抬头,树上半青半黄的叶子就已全都落到了地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秋风卷着枯枝败叶从地面掠过,把平坦的地面刷得惨白,也把天地间最后的一丝暖意带走了。

    徐平和桑怿傻呆呆地站在庄院前,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五个兵士和一个军官,以及兵士手中盘子里的五颗人头。

    曹玮的威名不可轻辱,没几天时间,禁军大营就给出了答案。这六个人是从卢馆镇大营来的,他们的答案很简单,被杀五人擅出军营,以军器杀伤人命,视军法如无物,按律当斩。

    于是五人就被斩了,而且还把人头拿来给徐平这个受害人看,从这里离开后还要拿给中牟知县和县尉看,以示军法严明。因为大营虽然在尉氏县,事情却是在中牟犯的。

    然而,这一行为的另一个意思,就是这件案子至此结了。

    这五人为什么这么做?是谁支使他们这么做的?随着这五颗人头落地,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不管真假,所有人都不知道了。

    徐平强忍着心中怒火,看六个人转身上马,打马离开。

    这是把所有人都当是傻子了啊,用五颗禁军的人头,把这件大案生生压了下去。中牟知县是明白人,把这件案子一结不会再提。曹玮也得到了他要的交待,营中主将只要报给他一句话,人已查出,斩讫送地方。以曹玮的身份,难道会追着这件事情问个明白不成?

    惟一夹在中间不满意的徐平,不过是个酒户人家的儿子,身份低微,机缘巧合之下,能让曹玮这等人物为他说上一句话就是前世修来的福气。难道见了人头他还会跑到曹玮府里哭诉说是结果不明不白?即使徐平有这个心,曹玮也没那个好脾气。

    过了好一会,徐平长出了一口气。如果我是官,哪怕中了进士做个最低等的文官,这军营主将天大的狗胆也不敢这么做。

    是要好好准备,考个进士在身上了。

    桑怿见六人的身影消失,问徐平:“没想到案子就这样糊涂结了,小庄主准备要怎么做?”

    徐平反问他:“秀才觉得我该怎么做?”

    桑怿黯然无语。

    他是个硬性子,一刀一枪地拼杀他就擅长,碰到这种龌龊事却只好束手无策。这种性子让桑怿吃了很多亏,然而本性却是难移。

    沉默了一会,徐平对桑怿道:“再拜托秀才,去监视住那两个烧炼药银的华州进士,这两天得空了我们一起去找他们!”

    桑怿道:“若不是小庄主拖着,我已经把他们拿下了。既然有你这句话,我就再看着他们两天。”

    告别桑怿,徐平回到小院里,寻个凳子坐着低头想心事。

    秀秀来回忙了一阵,好奇地问徐平:“官人莫非有心事?怎么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这里,一动也不动?”

    徐平抬起头,问秀秀:“前些日子柯五郎一伙盗贼伏法,问明了就是偷你家的羊的人,得到消息你高不高兴?”

    听见说这个,秀秀就兴奋起来:“我开心呀,高兴得几晚都睡不着觉!我爹娘听说了,巴巴地带着我弟弟到县城里看知县相公开堂,我阿爹还被知县相公问话了呢,指认他们那些坏人!若不是官人正好病了,我也要去看!”

    徐平道:“你高兴就好。倒不是我不放你去,差役棍子打起来,血肉横飞的,你一个小女孩少看那些东西。”

    秀秀道:“我就是要看!那些人害得我家好苦!”

    徐平沉默了一会,突然抬起头来问秀秀:“如果柯五郎一伙没被抓住,秀秀,有一天你会不会忘了他们?”

    秀秀决然道:“不会!如果他们不伏法,我恨他们一辈子。恶人就该有恶报!这世上有天理的!”

    徐平叹口气:“他们就是伏了法,你家的羊也是追不回来了。”

    秀秀使劲摇头:“我盼着他们受罚,不是要追回我家里丢的羊!人命里该有什么,是天生注定的,躲也躲不掉,没有他们难道我家里就不受苦了?但人只要做了坏事,就要受罚!不然天理何在?”

    徐平又是叹了一口气:“做坏事就要受罚吗?”

    秀秀重重点了点头:“当然!举头三尺有神明!”

    “我知道了。”

    徐平站起身来,走出了小院。

    秀秀看着徐平的背影低声嘀咕:“官人今天是怎么了?好奇怪。”

    徐平出了庄门,来到林素娘家的小院门口,抬手打门。

    一会门开了,苏儿探出小脑袋来,看见徐平,道:“咦,官人今天怎么有空?有什么事吗?”

    徐平问她:“你家娘子在吗?”

    “在的啊,正在绣花呢。官人有事?”

    苏儿一边说着,一边转着眼珠看徐平。

    徐平点头:“有事商量,你进去通报一声。”

    苏儿转身跑进去,一转眼又跑出来,对徐平道:“我家娘子让你进去说话,她在厅里等着。”

    徐平随着苏儿到了厅里,林素娘起身行个礼,问他:“难得大郎来看我,有什么事吗?”

    徐平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还真是没有特别事情,从来没有登过林家的门,更不要说来找林素娘说点体己的话。

    苏儿见徐平不吭声,一个劲地看自己,一下明白过来,口中道:“我去给官人点茶!”说着就跑出了门去。

    林素娘看着苏儿出去,对徐平道:“大郎有什么话,只管坐下来说。”

    徐平站在那里,面容一肃,沉声道:“我今天来,只问娘子一句话,那天抓你走的那个少年人,你知道是谁吗?”

    林素娘沉默了一会,才看着徐平缓缓开口:“我也只说一句话,大郎现在就是拼上性命,也抵不过曹宝臣太尉一个字!你还要问吗?”

    徐平被噎在那里,喘了几口气才说:“不用了!”

    说完,转身走出了房门。

    还是怪自己没用吗?林素娘的意思很明白,要去报仇,以现在徐平的身份还不够资格,知道也不会告诉他。

    从林素娘家里出来,徐平看看天色还早,便让庄客牵出自己的马来,吩咐了徐昌一声说自己有事要去镇里,便打马直奔白沙镇。

    有了上次的教训,徐平和桑怿之间设了联络的暗号,徐平在酒铺里坐了没多久,桑怿便寻了过来。

    见到桑怿进来,徐平站起身来,对桑怿道:“秀才如果没有其它的事,我们现在就去见那两个人!”

    桑怿点点头,两个人一起出了酒铺,骑上坐骑,离了白沙镇。

    这是一座乡间的破庙,已经荒废很久了,到处长满枯黄的野草,掩映在一片掉光了树叶的乱树当中。

    徐平下了马,问身边的桑怿:“就是这里了?”

    桑怿沉声道:“不错!”

    从驴上下来,顺势抽出了背上的铁锏。

    徐平也拔出佩带的长刀,握在手里,随着桑怿慢慢靠近破庙。

    两人到了庙门口,分两边站住脚步,仔细听里面的动静。

    “两位既然到了,何不进来说话?外面寒风劲吹,可不舒服!”

    就在两人小心戎备的时候,庙里面突然传出来这么一句话。

    徐平和桑怿都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庙里的人早已经发现了他们。对视一眼,两人一先一后进入了庙里。

    这座小庙也不知供的哪路神仙,荒弃了多少年,连神像都只剩了半截。在供桌的前边,地上生了一堆火,两个人正坐在火边。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是个白面书生,脸上微有髭须,坐在火边,腿上倚了一根铁笛,只是专心烤火,连头都没抬起来。

    另一个年纪大一些,身材魁梧,发须浓密,也是书生装扮,身旁放了一把铁剑,正不屑地看着徐平两人。

    徐平沉声道:“原来两位已经发现们来了!”

    魁梧书生大笑道:“你身边的那厮在庙外逡巡了好些日子,还不知道有人要来,当我们是瞎子吗?”

    桑怿没想到自己的行藏早已落进人家眼里,脸上有些挂不住,握紧铁锏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既然知道被盯上了,为什么还不逃?”

    魁梧书生道:“我们两个都是华州进士,我叫吴久侠,那一个兄弟名叫张源。年前来京赶考,不小心在京城把盘缠花光了。到了出榜,不想现如今朝庭竟是个婆娘当政,不识英雄好汉,把我这个兄弟当殿黜落。没耐何,只好放下脸皮,做些不正当的勾当赚些金银,凑了钱好回家乡。”

    徐平听他说得轻松,愤愤地道:“你们烧炼药银,却把这片地方搅得鸡犬不宁!知道有多少家被你们搞得倾家荡产吗?”

    吴久侠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只有这个办法来钱,不在你的地方弄,就要去别处,又有什么区别?”

    徐平不与他缠这个,问道:“你还没说为什么不逃呢!”

    吴久侠叹口气:“我原说要走他娘的,不管你们这些鸟人!被我这个兄弟拦下了,才在这里等你们。”

    徐平和桑怿都已看出那个白面书生才是主脑,一起看着他。

    一直坐在那边烤火的张源漫不经心地说:“我们若是一走了之,你们两个必然就会去报官,也是麻烦。既然这些日子这个人只是在外面监视,又不动手,想必是有事情要与我们来谈,何不等等再说。”

    徐平问道:“你觉得我们会找你谈什么?”

    张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不过是贪图我们那个点铜成银的方子罢了,白花花的银子谁不喜欢?不然你们两个吃撑了来找我们!”

    徐平冷笑:“就是用砒霜把铜炼成白铜的办法?这点事情我早十年前就会了,还要来找你们学?”

    张源吃了一惊,这才认真起来,上下打量徐平,问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个方术!既然你都知道,那还来找我们干什么?”

    徐平道:“你找的那个秦二,从我家偷换了几百两银子出来,你说我该不该来找你们?”

    张源摇摇头:“就为那几百两白银?”

    徐平道:“几百两也够你们两个人快活一世了!”

    张源听了这话,看着徐平,突然一笑:“几百两确实不是小数,但对徐家酒楼的小主人来说,就算不上什么了。”

    徐平道:“原来你也早就知道我!”

    “这附近,能换来大笔白银的只有你家,我如何不知道?”张源说着,看看徐平,“不过小主人此时来找我,必然有其他的事情,何不直言?这样说话绕圈子,也不是你我的性情。”

    徐平沉默了一会,才道:“不错,我来找你们,是有其他的事!”

    张源微笑道:“小主人尽管明言,只要双方有利,我们也不推辞。”

    “前些日子,我庄上抓住了柯五郎,解送到县里的时候,被五个禁军兵士杀了。这件事情,你们有没有听说?”

    张源听了徐平的话,只是摇了摇头:“我们最近都是窝在这座破庙里,哪会听说这些事情!”

    徐平不管他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只管接着说道:“那几个人,当天还把我未过门的妻子劫了去。我一路追上,半路却又出来一个少年人和一个下人样子的老者,原来他们才是主使的。我知道几个月前你们是与这些人混在一起的,知不知道那两个是什么人?”

    张源道:“听你这么说,应该就是马季良家的小舍人马直方和他家的知院了。怎么,难道小主人就只为了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

    徐平冷冷地问:“你觉得呢?”

    张源叹了口气:“当然不是。这附近的势力人家就那么几户,来之前只怕小主人也早猜到了。你还巴巴来找我们,想必是要取那小舍人性命了。”

    徐平闭嘴不言。

    桑怿却吃了一惊,问徐平:“你真的存了这样的心思?这可是犯国法的事情!更何况马家在太后面前正当红,怎么还要去惹他!”

    徐平摇头,对桑怿道:“这些关我们什么事?是他们自己烧炼药银分赃不均,互相之间仇杀,谁管得了?我只过是几百两银子不要罢了!”

    张源起身长笑:“你们也是遍览群书,提刀拿剑的人,做起事情来怎么瞻前顾后,婆婆妈妈,成得了什么大事?在你们眼里那是宠臣之子,谁都不敢惹,在我眼里却只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小混蛋,不过一剑罢了!”

    徐平也知道,马季良的这个儿子极其不成器,以他的身份,都没有荫补个官身在这个儿子身上。只因这小子恶名昭著,一提起来就要被台谏攻击,连带他自己的外戚身份也要被拿出来说事。

    但不管怎样,那也是马家的人,太后的近亲,也没有人敢主动惹他们。徐平还没有这张源和吴久侠这样什么都不管不顾的魄力,去把他一刀杀了。

    见徐平不吭声,张源又道:“小主人既然是明白人,当然知道那药银烧炼起来本钱不小,又有剧毒风险极大,几百两白银有点少了。”

    徐平冷冷地道:“也够你们回去做一方财主了!”

    张源听了哈哈大笑:“小主人好浅的眼皮!若要做个乡村财主,我和吴兄何必来京城,在家里轻轻松松就做了!大丈夫为人一世,学成文韬武略,就当出将入相,立不世之功业!生前显功名,身后著丹青!”

    边笑边摇头:“我原先见你也能纵马提刀,也能吟上两句诗,凭着几个不成器的庄客,能胜了久经操练的大军,也能轻松捉获柯五郎一伙盗贼,还以为也是我辈人物,有心结交。没想到你的眼里就只有个乡村财主,真是笑掉我的大牙!罢了,既然我们话已经说到这里,我再与你这等人物计较就是自降身份了,干脆就再卖你一个面子。那个马家的小舍人我给你引到这里来,就在你面前取了他的性命,让你看看我辈的风采!你只需送两坛好酒来这里,让我和吴兄饮个痛快,不要说是我们贪图你的钱财!”

    徐平没想到这人如此狂妄,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过转念一想,这家伙也是曾经金榜高中的,到了殿试的时候才被黜落下来,心高气傲也是凭本事。至于什么要出将入相之类的,徐平有了前世记忆,并不怎么热衷。志存高远是好事,但更要脚踏实地,不要总是飘到天上去。

    当下对张源道:“随你怎么说了。要好酒不难,稍后我就找人送来。”

    张源便对吴久侠道:“吴兄,你辛苦一趟,去把那个马家的小舍人引到这里来,让这小主人看我取他性命!这帮乡下人眼里天大的难事,在我眼里只不过是血溅五步而已!”

    吴久侠听了,长身而起,也不拿铁剑,对张源道一声:“张兄稍候。”便就出了庙门,大步而去。

    桑怿见真地要去杀人了,有心要阻止,又被张源刚才的话说中了心事,只是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出来。

    张源不理两人,在火边坐下,随口吟了一句:“有心待搦月中兔,更向白云头上飞。”

    摇了摇头,便专心烤火。显然是自认为自己是心存高远的人物,不屑与徐平这种胸无大志的人说话。

    徐平和桑怿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张源在那里装世外高人。

    在前世,经意不经意间,徐平不知看过多少名人的传记,心里明白得很。像张源的这种做派,如果以后能够功成名就,那就是名人的趣闻逸事,自来就胸怀大志。如果一事无成,就是个笑话,像苏东坡笑话的那样,在乡间野庙里吃瘴死老牛肉,喝村酒高谈阔论者。

    自古以来,人们崇拜羡慕的只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备注:第一卷马上就要结束了,下一卷就要涉及京城和一些中上层人物。这两天更得会稍微慢一点,留出时间想下一卷的剧情。见谅!)

    天上彤云密布,寒风吹过树梢,低声地呜咽。

    徐平和桑怿一人拿了个酒葫芦,各自靠在身后的树上,不时喝一口酒。

    不远处的破庙里,张源一个人在安心地烤火。旁边两个酒坛子,是徐平送来的家里酿的白酒,张源不时喝上一碗,逍遥自在。

    那天吴久侠离去,徐平还以为是很快就会把马家的小子带来,让张源一下子敲死就完事。没想到与桑怿两人巴巴地等了两三个时辰还没见到人影,去问张源,又被张源耻笑。说是这种事情要办得天衣无缝,哪里是那么容易的,总么也要等上几天,徐平不通事物。

    听了张源的这话,徐平两人也不再在庙里瞎等,在庙外转了一圈,找到这个地方,正好能够监视庙里,又不会被庙里的人发现。给张源送去了两坛酒,徐平和桑怿两人便轮流换班,守在这里,监视住张源。只要把张源看死了,也不怕这两人不告而别。

    今天徐平本来是来换桑怿的,桑怿却说庙里的张源收拾了行李,好像是要离去的样子。两人也就不换班了,一起留下来看住张源。

    看见庙里的张源轻松自在,徐平对桑怿道:“也不知这庙里的家伙打得什么主意,心倒是放得开。看这天气,不用到天黑就要下起来。天气冷成这样,就不知是下雨还是下雪了。”

    桑怿也冷得难受,点头道:“不定就是要下雪。现在还是十月,虽然下雪早了点,但也是入冬了,不算怪事。”

    桑怿话声未落,一阵寒风吹过,点点细碎的雪花就从天上飞下来。

    徐平苦笑:“秀才好一张乌鸦嘴!”

    这雪想是憋得久了,没多大一会,雪花便变得有鹅毛大,纷纷扬扬,充斥了天地间,入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看雪下大,徐平和桑怿便想找个地方躲雪。

    正在这时,桑怿拉住徐平,小声道:“不要动,有人来了!”

    顺着桑怿的目光看去,徐平就看见了吴久侠这个魁梧书生,甩开流星大步向破庙走来。他的身后一个少年,一身白裘袍子,还是缩手缩脚,跟在吴久侠后面一溜小跑。

    桑怿问徐平:“那个少年是不是马家的小舍人?”

    徐平看得明白,答道:“是他,不会错了!”

    桑怿道:“没想到真能把他引到这里来,也不知道那个吴久侠用了什手段?能把这个纨绔骗来。”

    徐平道:“这小子爱钱如命,十之七八还是用那个药银的方子。”

    两人正在谈论的时候,吴久侠和马直方已经到了庙门口。

    吴久侠站在门边,对马直方道:“人就在里面,小舍人请进!”

    马直方狐疑地看了看,问道:“张先生就在里面?这样一处破庙,你们怎么会在里面安身。”

    吴久侠道:“我们在外游历惯了,什么地方都能住得。”

    马直方到了庙门口,一眼就看见了里面正在烤火的张源,面色一喜:“张先生果然在这里,这些日子没见,我好生挂念!”

    口里说着,就迈步进了庙里。

    张源长身而起,手里提着铁笛迎上来,笑道:“小舍人来得正好!”

    口中说着,两人就走到一起,张源手中铁笛突然扬起,猛地一下正击在马直方额头。

    看着马直方缓缓倒在地上,额头渐渐涌出血来,张源笑声不停:“你这厮过了这么些日子才来,可是让我等得烦了!”

    俯下身子探探马直方鼻息,已是死了过去,张源对吴久侠道:“吴兄,此间事情已了,略收拾一下,我们回关中!”

    吴久侠看也不看地上的马直方,进到庙里,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小包袱背在背上,拿了铁剑,与张源一起出了庙门。

    虽然隔着漫天的雪花徐平看不分明,但模模糊糊地也把整个过程看在眼里,心里吃了一惊。没想到张源这个白面书生竟也有桑怿的手段,谈笑间就能杀人,而且出手前没有任何征兆,突然暴起,让人防不胜防。

    张源与吴久侠两人带了行李出了庙门,走了几步,张源高声道:“小主人和桑秀才还不出来吗?我们可要走了!”

    张源猜到自己的存在,徐平倒不意外。看这人的一言一行,虽然狂妄,思虑却很周密,绝不是个鲁莽无谋的人。

    与桑怿从树后转出来,徐平对张源道:“秀才好手段,我先前倒是小看了你!只是你铁笛杀人,就这么不管不顾,甩手离去吗?”

    张源道:“杀都杀了,还要怎地?这小子贪财狂妄,曝尸在这个破庙里,也是死得其所了!”

    徐平问他:“你就不想想怎么善后?”

    张源大笑:“我早就说过,你们这种蝇营狗苟的人,全没一点气魄!自以为想得完全,到最后全没一点办法。对我来说,取他性命,只是一击,血溅五步而已!人都已经杀了,你善什么后?再怎么掩饰,他还能活过来不成?”

    徐平觉得张源的话一点道理都没有,却想不出什么来反驳他,沉默了一会,才问道:“两位做下了这件事,马家必然会猜到你们,不会善罢干休。你们离开这里之后,要到哪里去?”

    张源傲然道:“天下之大,是他一个马家能管得过来的?别说他一个侥幸进身的小官吏,就是当今天子也管不过来!我做下这件事,下一次科场也不用来了,如今女子小人当政,这科举也没什么意思!我久在关中,对西北边事了如指掌,夏国李德明早有不臣之心,用不了多久西北战事必起!以我胸中才学,便是投身军中也能够建功立业,何必受这些鸟人闲气!”

    徐平已经知道,此时的西夏还不是他前世史书上提起的那个李元昊当政,自李继迁反叛,从太宗朝打到真宗朝,最终议和,此时两国正在和平时期。按前世知识,徐平当然知道过一段时间两国还会打起来,没想到张源也有这个见识,倒是真没想到他还有这个远见。

    其实现在预见到宋夏战事必起的人多了,只是大多都是提提而已,朝中当权的都不当一回事。朝廷因循守旧惯了,又无进取之心,只是存着侥幸心里,看着西夏国力一天天强盛起来。

    张源话说到这个份上,徐平也无话可说。这个时代的读书人与后世的还有些区别,由文转武的还是有一些的,更有一些科举不得意的直接投身军旅,以效用之名在军中效力,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

    不过徐平仔细搜索记忆,怎么也找不到张源这号人物在历史记载上的影子,知道他再是自命不凡,最后也只能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并不曾翻起什么浪花,也就懒得理他。

    沉默一会,徐平对张源道:“那我祝愿二位到了西北得遇知己,能够奋勇杀敌,建功立业,搏个封妻荫子!”

    张源笑着摇头:“小主人这话说得言不由衷,心里必然笑我等狂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我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这些客气话就用说了!”

    徐平自嘲地笑了笑,也不与张源计较,问他:“关中路远,二位身上的盘缠够了吗?不够我可以给你们取点钱使用。”

    张源道:“钱财这种东西,什么是够什么是不够?先前已经说好,我们只取这几百两白银去,说过就要算数!对不对,小主人?”

    徐平见谈不到一块去,再说也是多余,最后道:“那我祝两位一路顺风!我这里有一葫芦好酒,便喝上一口算送别!”

    说完,捧起葫芦喝了一大口,交给张源。

    张源接过葫芦,喝了一**给身边的吴久侠,吴久侠一样喝了。

    桑怿心中也是无限感慨。他同样是不得意的落第进士,若说对科举没有怨言也不可能,不过他只是过了发解,在省试就已落第,怨念没那么深罢了。张源是殿试时被当殿黜落,引以为耻,人又偏激,行试便就极端起来。

    与张源遭遇类似的其实是石延年,不过石延年生性豁达,学问精深,最后能把这件事情看开。

    徐平敬完,桑怿上来也依样敬了两人酒。

    把酒喝完,四人拱手而别,张源和吴久侠大步走进了漫天风雪里。

    此时的科举制度,一旦在最后一步败下阵来,便就形同白身,回到家乡也没什么人正眼看你。而对一个读书人来说,前面过五关斩六将,作为发解举子到了京城,也曾经见过皇上。虽然见的时候是乱糟糟地几百人几千人挤在一块,跟赶集似的,被人讽刺为殿庭里班列怎么也整齐不了的,只有蕃人、骆驼和举人,但怎么说也是睹过天颜的。结果一旦落第,还要从头再来,有的家里穷的,连路费都是借来甚至是高利贷,根本无颜回去见家乡父老。

    这时不像明清时候,一旦中举,有大把的人来送钱给你。这时的读书人一过发解试,尤其是离京城远的地方,首先就是发愁路费。虽然成了乡贡,也会有人资助,但还比较少见。曾有个读书人过了发解试这后,去找亲朋借路费,求爷爷告奶奶一圈下来,还没凑够一贯钱。这人深以为耻,把那不到一贯钱挂在城门,誓言中了进士立即搬家。最后几乎要着饭到京城,一举高中,回家乡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举家搬迁。

    这种背景,加上五代遗风,才会出张源这么偏激的人物。老子一肚子才学,文武全通,竟然狗眼不识人才。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

    雪越下越大了,鹅毛大的雪花,把风都已经逼停,天地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徐平和桑怿站在雪里,看着前面两人的身影大雪里渐渐消失。

    “五丁仗剑决云霓,直取天河下帝畿。

    战罢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

    前面突然传来张源的高歌声,声音高亢而带着一股戾气。

    徐平听见这歌声,一下呆在那里。他熟读主席诗词,一句玉龙三百万实在是熟之又熟,当然知道主席的这一句化自前人的咏雪诗。然而那时只记得这诗作者是无名氏,为历代咏雪名篇之一,却没想到在这里听见。

    这个张源竟然是这首诗的作者?一个落魄到骗人为生的落第举子作了这样一篇后世传诵的诗,却连名字都被后世懒得提起?

    徐平也已经知道了此时的诗风与后世不同,此时尊杜甫为诗圣,而对李白并不怎么感冒,但也没人说李白写得不好啊。

    最少以张源的这一首诗来说,气魄恢宏,想象力惊人,全诗无一个字及雪字,却把眼前的雪景写得淋漓尽致。

    然而此时,能够写出这种诗的人,只配在山间野庙,吃最便宜的瘴死的牛肉,喝难以下口的私酿混酒,根本不入正经读书人的法眼。

    徐平本来还规划等转过年来,好好读书应举,机会到了偷抄上两首后世的名诗词搏个名声。此时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诗人出名是因为诗人的身份,纯想靠作诗让人赏识,那得等到死后几百年才行。

    看着张源和吴久侠的身影在大雪里消失不见,徐平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这两个人绝不是在历史上默默无闻的人物。

    然而又如何?到了这个时代,这样的人物必然还要碰到很多,能够名留青史,不仅仅是要才华,还要机缘巧合。不能碰到一个有点印象的就追着不放,那这一辈子也不用干别的人了。

    要到很多年之后,徐平才知道这两个华州进士这次离开京城之后干了什么,那时他才多多少少有些后悔。

    太阳升到了半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然而这暖意却还不足以融化地上的冰雪,冰上加水,路更加湿滑。

    徐平和徐昌等几个庄里的重要人物站在庄门口,看着远处慢慢驶过来的一辆牛车,都是满脸期待待。

    这是县主簿郭咨帮着庄里介绍来的第一批会种水稻的南方人,有了这些人,庄里整好的田地转过年来就可以种水稻了。

    这个时代,南方的普通人到北方来的极少,大多都是做生意的商贾或是游宦的士大夫,找个会种水稻的还真不容易。这是因为此时北方经济不发达,相比南方来说物产也不丰富,当然最重要的是水土不服。还有一个原因,水稻种植技术成熟的地方只有两浙、江南和西川,两广和荆湖都还没开发,很多地方仍处于刀耕火种的阶段。开发成熟的地方又都富庶,人民不愿离乡。

    牛车到了跟前,先从车上下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一个有十二三岁,一个只有三四岁。再然后是一对年轻夫妻,都是二十多岁。

    徐平迎上前来,自我介绍:“在下徐平,是这处田庄的小主人。几位旅途劳顿,庄里已经备下了薄酒,为诸位洗尘。”

    先下来的中年男人上来行个礼:“小的宋老栓,原是兴**人氏,因是年轻时家乡遭了灾,流落到荆湖一带讨生活。前两年朝廷招人在唐州垦田,我便去那里应募。那里营田务废了,便流落到开封府来。”

    指着身边的妇人和孩子道:“这是我的浑家,那两个是犬子,大的十三岁了,取名叫大树,小的只有三岁,叫小树。”

    徐平忙道欢迎。

    后下来的年轻夫妇上来,道:“小的田四海,两浙路常州人,世代务农。到了我这一代,家里田不够种了,我也想四处看看,随了一个官人来到京城。三年前那个官人一病不起,我没了倚靠,便流落在京城。这一个是我浑家,原是那个官人家的女使,官人没了之后,我们便过在一起。”

    徐平照旧欢迎,对两人道:“你们都是有家室的,与其他庄客住在一起多有不便,庄里新起了几座宅院,专门安顿你们这些人。这一位是庄上的管庄徐昌,让他带你们去看看,若还满意,诸位便先安顿下来。”

    两人向徐昌见个礼,随着他去看住处。他们的行礼,自然有其他庄客给他们搬过去。

    看着徐昌带着人绕到庄后去,徐平也带着其他人回了庄院里面,等着给他们接风。

    这便是一个村子兴起的过程。最开始大户贪图朝廷的优惠政策,花钱作本来开垦荒地,招的都是无牵无挂工期可长可短的人,住的也不讲究,都是在一起马马虎虎住下来。庄子有了起色,便就要做长久打算,招一些长期的雇工,帮他们把家安在这里。再过十年八年,荒地都成了熟地,招雇工来干活就不经济了,便就把地租佃出去,主人只是收租。

    按宋时的政策,雇工和佃户都是客户,赋税都是主人负担。

    时间过得再长,很少有地主能保几代富贵,地便开始一点点典卖,有的客户慢慢成了主户,村落便就正式形成了。

    这两户人家虽然也是徐家的雇工,因为都懂种水稻,算是技术人才,徐家给的待遇也优厚,甚至给他们起了新家。随着他们的到来,徐平的这处庄院也正式有了自己的名字——徐家庄。不再与那些散落的农家那样,叫起来都是槐树下的李家,河东头的赵家这样没个准数的名字。

    这个时代大家族聚居的乡村宗族社会非常罕见,与徐平前世的乡村组织倒是差不多,在开发成熟的地方,都是各户杂居。由于村落规模都小,没有村一级的基层组织,上面是乡、管,协助官府管理的是里正、乡书手和耆长,繁华的乡、管升级为镇,派有管理官员。

    由于宗族社会没成形,地主和自耕农甚至佃户的身份变化剧烈,此的乡村与后来的明清时期有很大不同,好的说法叫有活力,不好的说法叫不稳定。这一代是地主,下一代就可能给人当雇工,富不过三代的状况很普遍。比如这处庄子叫徐家庄,过上一百年庄里可能一户姓徐的都没有了。

    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多种多样,但朝廷政策是最大的推手。

    徐平前世从课本上学来,宋朝的统治阶级是代表地主阶级利益的,士大夫是大地主和普通地主,皇室是最大的地主,一切政策都是为了维护地主阶级利益的。现在他来到这个时代自己成了地主,对这个说法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宋朝对乡村的官方政策,从赋税到差役,全部是以打击乡村大户为目标的,而且没有理由,就是**裸地全方位打击。能够在乡村保持百十年富贵的,都不是寻常人,不是普通人家。历史学家谈到这里,都会打个补丁,朝廷政策的本意是如何,但实际施行时地主阶级都会把负担转嫁给下层农民,更进一步地拉大农村的贫富分化。徐平只能说这些人都把士大夫看成神经病吗?为了维护那个臆想出来的地主阶级,却要搞出一堆打击地主阶级的法律条文。

    实际上宋朝是惟一不抑制土地兼并的朝代,但土地兼并程度也是历代最轻的。因为朝廷不抑制兼并,但打击兼并成功者。

    按照律法,农村的负担几乎全部都由土地所有者承担,土地越多,负担越重。此时乡村又没有宗族这个怪物,又没有身具特权的士绅,就连各级官员的特权也被限制,不同级别的官员可以免家里不同人数的赋税,但只要没到中高层,能把自己家里人免了就不错了。

    与明清时期士绅大户大量包庇不相关的人免税从中获取利益不同,宋朝时候都是拼命地把家一分再分,兄弟同居的现象在农村都不多见。分家不成功的胡子都白了扎着小辫冒称童子,有本事分家的孩子刚刚会跑就赶紧分出去另过,这才是这个时代的常代。因为赋税差役都是按照户等来的,分得细了可以降自己的等级,从而少点负担。这也是宋朝每户的平均人数比历朝历代都少,让人觉得诡异的原因。

    从根本上说,还是用阶级社会生搬硬套中国的古典社会造成的错乱,非要把士大夫阶层说成地主阶级的代表。实际上士大夫大多出身于什么家庭?他们本就大多出身于仕宦之家,当官的人大多都有地,不代表他们就自觉得认为自己是地主。这个道理就跟徐平前世,公务员的最大来源是公务员家庭,但非要说这些人大多都有住房,所以代表有房阶级一样可笑。

    宋朝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他们本就是超脱于地主农民商人之外的阶级,对其他三者没那么高的阶级觉悟,他们是自认为是治世者的。

    所以宋朝的士大夫有时候做事很没节操,比如不抑兼并,甚至有时候还会鼓励兼并,不是为了多么高尚的目的,经常只是为了多收税罢了。不只是乡村如此,其他工业商业,宋朝政府经常也会做出类似的事。

    宋朝是中国中央财政收入最高的朝代,诡异的是同时也是政府最缺钱的时代,赚得永远没有花得多。说穿了其实也不值一提,社会治理成本就是那么多,出面花钱的不是官府就是转稼到民间去了,宋朝士大夫不过是觉得要把整个社会管起来,所以钱永远都不够。钱不够花,整个统治阶层就会显得贪婪,只要是你想到法子赚大钱,就会被官府盯上,要把钱从你口袋掏到官库里。

    徐平的庄子刚在起步阶段,他现在感受到的更的多是这个时代的脉脉温情,钱粮赋税一免就是几年,庄上缺人官府帮你雇,没本钱还能从官府借,如果他愿意,还能从县里要面大锦旗回来挂着。

    只是随着对这个时代了解得越多,对周围情况的熟悉,徐平也越来越感觉到了悬在自己头上的那把剑。到后年庄上赋税就不免了,他这个庄子就像朝廷养的猪,那个时候就该开宰了。

    要想不被士大夫当成猪宰,自己就要成为士大夫。

    想明白了这些事情,徐平也只能叹息。不管什么朝代,要想活得舒心都要挤进统治阶层里去,好在这个时代开了一个科举的大口子。

    打光摇曳,宋老栓被灌了几杯酒,微眯着眼陶然起来。

    一群庄客把他和田四海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着这两个走南闯北的人物,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一个问:“宋阿叔,你为什么不留在唐州,那里的营田务怎么说罢就罢了?朝廷花了许多银钱精力,总还要开起来。”

    宋老栓叹口气道:“怎么开?招射田地的时候,说的是给耕牛,免几年钱粮免几年赋税,结果第二年差役就来了!大家都是没根基的,哪里应付得了这些?人都跑光了咯。”

    徐平听了,心有戚戚焉。这是地方官太心急,没等猪肥就开宰了,弄了个鸡飞蛋打一场空。

    又有一个问田四海:“田家哥哥,都听人说江南便如天堂一般,是不是真的?你也在开封府呆了好久年,你说一说到底哪里好?”

    田四海道:“若说京城,那是天下的精华所在,满世界哪还有一个地方比得上?但若说这乡下地方,这里就比不上江南了。”

    就有人问:“哪里比不上?”

    田四海道:“我们那里,都是一年种两季粮食,一季稻一季麦。”

    那个庄客就问:“我们这里地多,多种上一亩也不比你们那里差啊!”

    田四海摇摇头:“如何比得?同样是一亩地,我们得两季粮食,官府的钱粮却只收一季,就是租主家的地,主家也只收一季稻的租,那一季麦却是我们自己落下。这算起来,租税可比你们这里低得太多!”

    徐平听到这话,心中一动。常常听身边的人羡慕江南,但依他的知识,如果只靠农业,江南又能富到哪里去?没想到这个时代还有这个规矩,种两季粮食租税却只收一季,这可就强得太多了。如果有朝一日自己的庄子也遇到这种困境,不知可不可以借鉴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