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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的中间放了一盆炭火,红红的火光看上去就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徐平靠着火盆,手中拿了一本《孟子》在看着,已经入神。

    火盆的另一边,秀秀正在做针线,给徐平缝制新衣。

    今天已是十一月十一,而到十三就是冬至了。此时的冬至是大节,与上一个大节寒食相隔了半年多,朝野上下都重视无比,规模与新年相差不大。就是再穷的人家,到了这个节日都要做一身新衣,反而新年由于离冬至太近,经常就不做了,所谓肥冬瘦年。

    徐平的新衣本是张三娘做好了送到庄里来,用的上好的丝绵做的冬袍。但徐平庄子周围生的有棉花,只是数量不多,种子被徐平收起来,留待以后扩大种植规模,收的棉花便分给了庄子里的人,做身冬衣穿。秀秀小心眼,把最好的棉花自己收起来,收拾好了给徐平做身棉衣。

    本来徐平也以为棉花是个好东西,巴巴地送给张三娘,让她给一家三口都做件棉袄。谁知张三娘根本看不上,都分给酒楼的两个主管了。徐平想了想才明白,就是棉花盛行的年代,上层社会又什么时候流行穿棉袄了?又厚又重,行动一点都不方便。他们都是蚕丝、鸭绒、毛皮穿在身上,又暖又轻。只有穷苦人家才会当宝,棉花可比他们以前用的破布烂麻、苇紊碎草好得太多,能够轻松抗过冬天的严寒。徐平还特意分给了秀秀家里一些,让她们家里也能过个暖和的冬天,为了这事,秀秀的父母还专门来庄里谢过徐平呢。

    这个时代棉花的最大价值是织布,福建路种棉花多年,织出的棉布还是很有名的,又轻又薄,贴身柔软,算是珍品。不过徐平还没有着手织棉布的事,一是庄子周围棉花本就不多,再一个此时的开封地理也不适合种植。

    长时间一个动作不变,徐平觉得靠向火一边的手被烤得痛,便换了个姿势。恰好秀秀停了手中的针线看见,便问徐平:“官人,明天我们是一早就出发吗?我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忘了带似的。”

    徐平笑道:“你没出过远门,是这样的,瞻前顾后,疑神疑鬼。等以后去的地方多了,也就好了。”

    秀秀有些不好意思:“可不是,我长这么大,还是好些年前爹爹带我去过一趟中牟县,就再没出过远门了。明天我们可是要去京城啊,都说京城繁华得跟神仙住的地方一样,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说完,神色里有些向往。

    徐平看着她的神色,觉得好笑,对她道:“等明天去了,你自己去看就是。反正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我带着你转遍东京城。”

    秀秀听了,便坐在那里托着脑袋,幻想着京师的繁华。

    李端懿终于办完了所有的手续,把白糖铺子开了起来。店里请了三个主管负责日常的经营,但徐家和李家还要各派一人监管。徐正日思夜想要回到东京汴梁去,有了这个由头,立刻就决定自己亲自去看铺子,白沙镇上的一间酒楼一间酒铺全部委托给了谭本年和陆攀两人。徐平因为要在庄子里精制白糖,便不常驻京城,顺便看着白沙镇上的产业。

    至于烧炼药银引起的风波,张源和吴久侠早已远遁,不知所踪。马家的小舍人马直方倒是命大,没被张源一铁笛打死,被家里人救了。不过虽然生命无忧,却被张源一笛子打成痴呆,不能再害人,算是罪有应得。因为马直方前几个月与张源两人牵扯太深,又在群牧司的地方私设田庄,浑身都不干净,马家并没有声张,只是暗地里托人打听张源和吴久侠的下落。他家里的至亲好友也有人在关中为官,不会让张源两人安生了。

    张源两人逃走之后,秦怀亮自知事发,不知逃到了哪里。洪婆婆又惊又吓,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性命。秦怀亮逃后,白沙的周监镇也受了牵连,被罢去了职务,充到了厢军中去。他娶的那个小妾被附近一个员外买去,因为曾经服侍过官宦,据说那个员外还很宠爱。

    这件事情了结之后,徐平庄子周围可以说是一片太平,生意也是兴旺,徐家可以说是正处于好时候。

    李端懿帮着别人订的五辆三轮车已经交货,徐平因为好奇,跟着去看了一次。见了李端懿车子的模样,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肯花大钱。那辆车子李端懿送给了母亲大长公主,进行了彻底改装,上面描龙画凤,各处精雕细刻,既大气又不显得张扬。京城的路好,这车子行驶得刚刚好,由人力驾驶,而且操控系统也到位,不像马车牛车一样既颠簸又难以驾驭,刚好适合妇人和老年人乘座。大长公主的座驾一出去,就引来了几家地位差不多的贵人眼馋。因为都是买来孝敬老人的,也没人在乎多花几个钱。不过他们的车子只有底盘还是徐平原来的设计,结构和装饰早已按照这时人们的审美改装过了。

    家里诸事顺遂,徐平也静下心来,好好读书,准备下届的科举。国为科举的时间不定,按说是应该年年举行的,所以每到年初朝廷都会发一道诏书,今岁权停贡举,大家就知道推到下年去了。徐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科,只好预先做着各种准备。

    秀秀坐在那里幻想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对徐平道:“官人,这夜还早,枯坐着却是熬人,我去点杯茶来给你吃罢。”

    徐平却喝不过这个时候的茶,对秀秀道:“茶就算了,你去拿点瓜子花生来我们嗑着打发时间。”

    花生还是秀秀刚来的时候带给徐平的,听了这个建议,立刻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今年庄里种了接近有二十亩花生,收来的花生米也有五六千斤,除了留种子,徐平大多都让榨了油,作为庄里下年的食用油。还有几百斤,都是挑的好的,留着平时炒了零吃。

    自从那晚听了田四海的话,徐平便就开始留意起一年多季的事来。此时的中原荒地虽然多,但架不住两季中有一季官府不收赋税啊,这个利益可就大了。在适宜种植的两季作物中,徐平首选花生。原因很简单,这时比不得他前世,没有化肥工业,两季作物必须要注意不能争地力,高产的玉米红薯土豆之类首先排除。花生属于豆科作物,有根瘤菌能够固氮,增加地的肥力,刚好与粮食作物小麦互补,而且这里的气候也合适。次选的是大豆,原因与花生差不多,两者优点相似,除了做食用油,花生可制零食,大豆可做豆腐。但大豆有一样比不过花生,就是收获太麻烦,不像花生可以直接用犁子翻出来,容易耽误农时。再一个备选的是庄里已经种了好多的苜蓿,俗语云,一季苜蓿,三年好肥料,但苜蓿不能与过冬作物形成轮作,就有些差了。

    正在徐平为下年的农事盘算的时候,秀秀用个盘子端了一盘炒花生进来,放在桌子上,还有一个空盘放在旁边。

    徐平随手抓起两粒,扒了扔在嘴里,手中的花生壳随手放在桌上。

    却没注意那边秀秀一直盯着他看,见他又把花生壳往桌子上放,不高兴地道:“官人,你怎么又把壳到处乱放?我明明在旁边放了空盘子的!”

    徐平不好意思地笑笑,把花生壳拾起放进了空盘子里。这倒不是徐平不讲究,而是因为一直有秀秀在家里收拾着,徐平也养不成那些小习惯。虽然秀秀说了好几次,她一个小丫头的话徐平也不当真。

    两人吃了一会花生,秀秀问道:“官人,我们家的铺子在京城里的什么地方?那里人多吗?”

    徐平傲然道:“州桥旁边,汴河岸上!”

    徐平心里也佩服李端懿,竟然能在那个地段拿下一间铺子来。州桥南北是天街,那可是开封城里第一繁华的地方,也是大宋甚至是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在那里有一间铺子,别说是卖白糖这种稀缺物品,就是随便卖个麻辣烫都能成京城里数得着的员外。

    秀秀却只听说过汴河,不知道州桥是个什么所在,问道:“在河边上,是不是跟我们在镇上的酒楼位置差不多?不过有座桥,要好一点。”

    徐平听了笑道:“什么好一点!天上地下!你知道州桥在什么路上?”

    秀秀摇摇头。

    徐平道:“州桥在御街上!站在桥上,一眼就能看到皇宫的大门!你如果有心,在那里可以天天看见朝廷里的大官,不时地还可以看见皇上呢!你想想,这样的一个地方,天天有多少人围在那里!”

    秀秀却有些茫然:“一座桥,还可以见到皇上?”

    此时人的心里,皇上是差不多类似于神明的人物,很多时候甚至比神明更让人又敬又怕。徐平虽然没这种心理,却也能理解此时人的想法。

    突然想起过几天就冬至了,徐平对秀秀道:“你觉得皇帝有多神秘?明天随我去京城里,就在店附近住下。等到了冬至那一天,皇上要去进行郊祀大典,正要从州桥那里过,你也看上一看!”

    冬至祭天,群臣都有赏赐,而且还加官进爵,恩荫子孙,比过年的时候都实惠,实在是开封城里最热闹的节日。

    秀秀听着徐平的讲述,也神往起来。

    秀秀坐在牛车上,对旁边骑马的徐平道:“官人不要走远了,这第一次出远门,我心里总是有些怕!”

    徐平只好应了,骑着马走在她的车边。

    车的后面,还有十几个庄客,都是随着他们一起去京城看热闹的。都是新衣新帽,新鞋新袜,一个比一个精神。

    秀秀好坏是随在徐平身边,这些人才让徐平头痛。冬至大节不比平时,京城里热闹起来,而且官方放扑,这几天不禁赌博,各种城狐社鼠都钻了出来,专盯着这些来看热闹的乡下人骗。临到出门,徐平已经叮嘱了好几次,到了京城,除了投托亲友的,都要由徐家统一安排住宿,不许一个人出去闲逛,严禁参加任何形式的赌博。这些人都听得烦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往心里去。

    上了官道,秀秀看什么都觉得惊奇,在牛车上脑袋转个不停。

    看看将近中午,一行人到了开封城外。

    秀秀看着前边人烟辐辏,人来人往,不禁赞叹道:“果然是京师,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有十个白沙镇大了!”

    徐平摇摇头,笑着低声对秀秀道:“现在只是到了城外,等一会我们进了城,那才是热闹呢。”

    秀秀脸红了红,也不敢再说话。

    他们是沿着汴河南岸的官道而来,本来是要从新郑门进城,但李用和一家却住在北边的万胜门外,徐平要先去看他们,便经过浮桥,转到万胜门外。

    开封城外的东西两侧最繁华,各有三厢,京北两厢,京南一厢,都是市区,属于开封府直辖。市区外面,才是开封和祥符两个附廓县的辖地。连上再外面的各县,则属于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司所辖,典型的城乡二元体制。

    过了汴河,就看见河边上一座酒楼,雕梁画栋,很是气派。酒楼外面一个飘扬的大望子,上书“清风徐来”四个大字。

    秀秀见了,指着那酒楼给徐平看,口中道:“官人,这座酒楼与我们家白沙镇上的酒楼好像,就是气派了许多!”

    徐平苦笑着摇摇头,没有说话。

    当然像了,这本就是徐家的酒楼,典卖了之后才搬到中牟去的。

    离了汴河七八十步,到了万胜门的大道上,穿过去又走二三十步远,建筑就一下子稀疏下来。

    走了没几步,就见到一座小小宅院。院门前有拴马石,此时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正坐在石头上晒太阳,逗弄着怀里一个刚会走路的小男孩。

    徐平见了,急忙下马,走上前去行个礼道:“段爷爷,好久不见!”

    老人虽然年纪大了,还是耳聪目明,听见声音,抬头看是徐平,站起身来笑着道:“原来是徐家大郎来了,快进屋里来坐。你来的可是不巧,家里只有我这个老头子和二郎在家,大郎随着她母亲到市上去逛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先进来吃杯茶,等他们一等。”

    徐平忙止住老人,道:“不必了,我是因为今日进城,来说一声,有什么事情可以到城里去找我。”

    老人抱着孩子呵呵地笑:“好,好。你们一家都搬回来京城来,我们走动也方便些。回去告诉你阿爹,有空了来找我吃酒。”

    这老人就是当初收养李用和的那个入内院子,孩子是李用和的二儿子,跟徐平倒不是很熟,只是偷偷看他。

    入内院子作为皇城司的一指挥,做的都是隐秘杂事,要求也高,大多是从皇城司的亲事官、亲从官中资历深的挑选而来,都是老成持重的人。也正是因为有这个老院子教导,李用和这几年才无风无险。在皇宫里呆了几十年,老院子有什么事不知道?而且更加知道做事的分寸,才把李用和教得做事滴水不露。连皇上太后都能伺候好的人,还有什么对付不了?

    徐平也不好让老人麻烦,便取出两坛带来的酒送他,便就告辞而去。

    老人却叫住他,道:“大郎,回去让你阿爹来找我吃酒,我年岁大了,有心要去找他,却走不了那么多路。”

    徐平漫声应了。

    老人见他不当一回事,叹口气说:“大郎不要不放在心上!你们徐家已经在京城里摔过一跤,不要重蹈覆辙!”

    徐平听了,才知道老人是有话要跟父亲说,不是叙旧那么简单,忙正色道:“我记住了,一定转告阿爹!”

    老人道:“东京城里,鱼龙混杂,你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不可以不谨慎啊。赚得钱多了,就会有人眼红。虽然有李太尉与你们家一起出头,可开封府里,势力大过李大尉的人家不知有多少!不可不小心啊!”

    徐平再三称谢,才带众人离去,进了万胜门。

    此时大节将至,城门检验也松了许多,看徐平是带着下人来东京城里看热闹的土财主,守城兵士草草检验一下就放他们进了城。

    进了城门,众人沿着大路而行,因为有徐平骑马约束,倒还是规规矩矩。行了没多远,到了宝相寺,徐平便让转到南北路上向南走,先到汴河边上。

    走了没两步,孙七郎便对徐平道:“小庄主,这附近就是州西瓦子,现在天色还早,我们不如去看一会儿再走。”

    州西瓦子是京城里最热闹的娱乐场所之一,从汴河岸一直沿伸到东西御街上,里面诸般杂耍,应有尽有。

    徐平看看几个庄客都是满脸期待,就连秀秀,也是眼巴巴地看着徐平。中牟县里能有什么像样的玩意?这么热闹的地方她还没见过呢。

    心里一软,徐平就要答应。

    正在这时,一个中年人从人群里出来,到了徐平马前,道:“徐小官人原来今天入城,怎么在这里停留?”

    徐平一看,原来是张天瑞,正是李端懿派出来与自己父亲一起监管白糖铺子的亲信,忙从马上下来,与他见礼。

    见礼罢了,徐平问张天瑞:“都管这是要去哪里?”

    张天瑞叹口气:“自从铺子开起来,糖行的人不停地来找我们晦气,前些日子都被我和你阿爹挡回去了。今天他们不知傍上了什么靠山,竟然找了一个宫里的内侍来,说要科买我们店里的白糖两千斤。这下科买断了,我们还做什么生意?就不要说他给的价钱极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给钱了。”

    科买是朝廷硬性摊派下来的,这也是行会的作用,必须完成配额。但如果定下科买的是白糖,那只有徐平的铺子有售,就是明摆着来拆台了。

    徐平听了,又想起刚才段老院子的话,心里已经觉得妙,问张天瑞:“那我们怎么办?宫里出来的人,谁知道是奉了谁的命令,是真是假!”

    张天瑞道:“我这便是要去找个宫里的熟人,把这事情搞清楚。到底是真地有这么回事,还是那个内侍假传旨意找我们的麻烦。”

    以李家的身份,在皇宫里肯定有眼线,把事情搞清楚倒是最重要的。

    徐平便问张天瑞:“那我就不耽搁都管了,不知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张天瑞道:“你庄上酿的好酒,你这里带的有没有?自从曹太尉去你那里喝了一次,赞不绝口,京城里现在都传遍了。凡是有点头脸的,都要尝上一口好到别人面前说话。我带着去送你,也是个珍贵东西。”

    徐平忙道:“我这里正好有一小坛,都管尽管拿去。”

    说完,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小酒坛来,交给张天瑞,口中道:“这是最上一品,一般人有钱也买不到的。”

    张天瑞见了,面色喜色:“有这个就好办了,必然能很快打听出消息来。曹太尉上次带了这么一小坛,不是他十分看重的人,一滴也到不了口里。京城里的王公贵族,人人都想有这么一坛来装门面!”

    自从上一次被曹玮和石延年把酒头喝光之后,这种酒就不卖了,都被徐平收了起来陈着,也算饥饿营销吧。

    当然还是因为酒禁,虽然曹玮在京城里给徐家的酒打出了知名度,但寒冬腊月也没什么人特意为此跑到白沙镇去,徐家也不能到京城里来卖酒,此时在东京城里徐家白酒还是一个传说。

    张天瑞有了趁手的礼物,也不与徐平闲聊,带着急匆匆地向北去了,也不知道他去找什么人物。徐平也不好问,这是人家的**,再好的关系也不能随便说的,更何况他们只是生意伙伴。

    有了张天瑞出来说这一档事,徐平也没了与众人去瓦子里玩的心思,只是催着众人一起上路,先去把住的地方定了,明天再来。

    此时的开封城里繁华热闹的地方,有说法叫“南河北市”。

    北市指的是皇宫旁边的北御街,因为消费能力强大的宫里经常出来买东西,又临近各种官衙,做生意的纷纷到那里逐利,热闹起来。北市主要是饮食业和娱乐业,比如京城里最好的几家酒楼都在那里,旁边还有妓院聚集区。

    南河就是指汴河,这是开封城与外界联系的大动脉,生意人都在那里聚集,各种商行也大多都是沿是汴河两岸排布。南河最繁荣的行业是旅馆业和仓储业,徐平当然要带人去那里找住的地方。

    白糖铺子就开在汴河边上,门前一左一右挑着两个巨大的望子,左边一个上书:“天下第一甜味”,右边一个写着“雪花白糖”。徐平审美水平不行,看不出这字好在哪里,反正都是出自名字手笔。

    徐正在附近租了一个小院作为自己和张三娘的落脚之处,地方并不大,京城里的房租太贵,大了也租不起。好在此处也是码头,有各种便宜的旅馆,徐平在离家近的地方找个旅馆把庄客安顿了,便与秀秀到白糖铺子来看看。

    此时已是冬天,汴河水浅,河里没什么船,但河边的大道上却是人流如织。沿着河岸,分布着果行、糖行等各种行会的店铺,格外热闹。

    秀秀一种上东张西望,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只觉得一双眼睛不够用。到了自家铺子前,徐平对秀秀道:“看,这就是我们在京城里的铺子。”

    秀秀看了,小声道:“怎么还没有白沙镇的酒楼大?”

    徐平笑笑:“这是出货的地方,哪里能与酒楼比?”

    明天就是冬至,此时御街已封,再走不远就是州桥,路已经到头了。

    秀秀看着如同广场一样宽广的御街,小声嘀咕:“这么好一条路,又宽又平,怎么就不让人走了!”

    徐平道:“那是御街,皇上走的地方,哪里是普通老百姓可以随便走的?你不知道,开封城便被这条街一分为二,有的亲戚分住东西城,还老死不相往来呢。我们不过偶尔来一次,有什么好抱怨的!”

    秀秀一惊:“这条路平时也不让走吗?”

    徐平道:“那倒不是,若是平常时候,人来人往,还有许多做各种小生意的,很热闹呢。”

    秀秀出了一口气:“那还好。不然要是两家隔街住着,却像离了几十路一样,岂不是惨。”

    别说这个时候,就是在徐平前世,领导人出行还要封路呢,明天皇上要带群臣祭天地,这路封上个一天两天根本就不是个事。不过这条御街是皇宫出门的正路,一年到头封的次数有点多,让东西两城的老百姓有点不方便。

    看罢了御街,徐平便带着秀秀转回自己店里来,喝口水歇歇。

    进了铺子,便有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厮迎上来,热情地问道:“客官路上辛苦,今天要带多少斤白糖?”

    这是商家的通用路数,不管认识不认识,先来套近乎。

    徐平道:“我叫徐平,是这里的小东家,在路上游玩,走得累了,过来讨杯茶喝。”

    小厮听了忙道:“原来是小官人,我带您去见林主管。”

    徐平和秀秀随着小厮,转过柜台便来到了一间雅室中。

    看得出来,这是专门接待贵客的地方,一色的硬木家具,四壁挂着字画,都是出自名家手笔,价值不菲。

    屋里一张八仙桌,此时正坐了两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穿着青衫,颇有几分书卷气息,正是今天当值的林主管。他对面的客位上,是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皮肤白净,穿着常服,看起来有些腼腆。

    不用问,与林主管坐在一起的就是张天瑞说的那位宫里出来的小内侍了。

    第一次见到活的太监,徐平也有点好奇,不由多看几眼。

    此时宫里侍候皇帝一家子的男人还不称太监,一般称为内侍,像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一般称作小黄门。宋时的内侍群体远不如上一代唐时那么威风,也不像后来的明清时候在社会上存在感那么强,当然,要除了脑子被驴踢了的道君皇帝的年代。

    宋时的内侍更像正常人,帝王本身也把他们看成一种特殊的臣下,而不是当作私家的奴才。此时的内侍除了在宫里服侍,得到了宠信之后干什么的都有,出去领兵打仗的,监酒监税的,甚至做知州知县的,基本上武臣序列能干的他们也能干。反正武人的地位也不高,大家半斤八两,他们也不觉得自己就真比别人少了什么。素质当然参差不齐,建功立业的有,为祸一方的更多。

    稍微有点地位的内侍,都会成家立业,条件许可就收养子,为自己养老送终之外,也继承自己的事业。北宋时候内侍最大的来源就是内侍的养子,一代接着一代,也算一大时代特色。

    至于张天瑞说的这位小内侍不知与什么人勾结来找糖铺的麻烦,这种事情徐平可没兴趣去管。笑话,他出技术来合作,这种事情当然是要由李端懿出面去解决,什么都要自己来做,他找个合作人干什么。

    而且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小内侍不过是来探探风声的,没人真把他当一回事。自前朝真宗皇帝起,就严令宫中的采购都要通过三司属下的杂买务,不许私自下民间科配。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宫中私买的事从来都没有禁绝,但大宗采购是不可能绕过三司的,此时皇帝的私人金库内藏库还没完全脱离三司的掌控,乱买东西没人结账。至于宫女买个糖葫芦,哪个贵妃想起要吃个宫外面的快餐这种事,三司也没兴趣去管,但几千斤白糖从一个小黄门嘴里说出来,无凭无据的,有人信他就见鬼了。

    这种事情就是赶紧把指使他的人找出来,双方桌子底下谈,是和是战,就看对方的要价和自己的实力了。

    林主管见了徐平,急忙起身行礼:“小官人今天怎么有空?”

    徐平道:“我今天进城,是与爹娘一起过节的,在路上走的累了,刚好到了店铺这里,进来讨杯茶喝。主管自便。”

    林主管便向徐平介绍对面的小黄门:“这是宫里的周阁长,到店里来谈些事情。”

    那个小黄门听了,急忙站起来,对徐平拱手道:“我是周青,上司要——让我来与你们店里谈点生意。”

    徐平看他神情局促,吞吞吐吐的样子,哪里有来敲诈勒索的气势?心里叹了一口气,这必然是哪个有势力的内侍把他逼出来的,在哪里混口饭吃都不容易啊。出来做这种事,成功了自己落不下好处,如果一个运气不好,被朝廷当典型抓了,打一顿板子算好的,掉脑袋也不算什么。还好现在是太后当政,女人的毛病就是护短,他们这些内侍日子好过些,如果换成个有脾气的皇帝当政,因为出来狐假虎威被乱棍死的内侍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徐平拱手回个礼:“阁长安坐,我喝口茶就走。”

    小厮上来了茶,徐平坐下慢慢喝。

    林主管和这个小黄门该说的都已说完,此时都是在这里干坐着。一个是在等主家去探听回来的结果,另一个则是没有结果不敢回去,现在桌子上多了一个徐平,两人都不自在起来。

    尤其是周青这个小黄门,本来就年纪不大,还早早就入皇宫,与人接触不多,见识太少,见徐平不时打量他,如在针毡上一般坐立不安。

    徐平倒是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觉得缺了个玩意的男人好奇,好不容易见到活的了,难免就多看上两眼。若说他的前世什么都有,就是这种生物算是没有了生存的土壤被埋进了历史的尘土里。

    徐平把一盏茶喝完,对面的小黄门已经被他看得快哭出来了。

    把茶盏一推,徐平对林主管道:“多承主管款待,你这里有客人,我就不多打搅了,这便告辞。”

    林主管道声有空常来,便把徐平送出门。

    见林主管回了店里,秀秀才敢小声问徐平:“官人,刚刚与你和主管坐在一起的那人是干什么的?你怎么老是看他?”

    徐平听了,不好意思地说:“连你也看出来我看他了?这可不好,要让人说我孟浪了。至于那人吗,是服侍皇的内侍。”

    秀秀也不知道内侍是干什么,撇撇嘴:“那有什么好看的!”

    两人正要离去,突然看见对面有个官人骑了马,带了两个随从径直向自己家的白糖铺子里来。徐平不知又要发生什么事,便停了下来。

    那个官人进了铺子,小厮迎上来道:“提辖怎么有空来,快里面拜茶!”

    领着那个官人便进了雅室。

    徐平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有个人从后面拉住他:“小官人原来也在这里,随我来。”

    徐平回身一看,原来又是张天瑞,心说这人怎么老是这么鬼鬼祟祟的。

    两人掩到一处卖饴糖铺前围着的人群里,徐平才小声问:“都管,查明白是什么人主使的了吗?”

    张天瑞叹口气道:“听说是阎文应派了这个小黄门出来。”

    徐平一脸茫然:“阎文应是什么人?”

    “哦,”张天瑞竟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反正是宫里正当红的内侍,宫里宫外都有人脉。”

    徐平还是不明白:“他一个内侍,来找我们的麻烦干什么?别说有李太尉可以收拾收他,搞垮我们他也得不到好处啊!”

    张天瑞又叹一口气:“话是如此,可他一向与吕夷简相公友善,就怕背后主使的是这一家了。”

    吕夷简是前朝名相吕蒙正的侄子,此时为参知政事,这个名字徐平前世也有印象,但有什么具体事迹就模糊了。可就算以他这一世的知识也觉得吕夷简不可能,连他这个草民都知道,首相昭文相王钦若就差咽下最后一口气,朝廷宰执正是大换班的时候,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让政敌抓住把柄?

    见徐平满脸不信,张天瑞又道:“我也觉得不可能,阎文应本性贪得无厌,勾结了别人做这事也有可能。”

    徐平不想瞎猜,便问张天瑞:“刚才进店里的那个官人是谁?是你找来吓走那个小黄门的吗?”

    张天瑞笑道:“那是正监着在京榷货务的张惟吉大官,一向与我友善,把他找来,先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内侍吓上一吓!”

    原来又是个内侍,不过这个有地位多了,有实权的。

    张天瑞话声刚落,徐平就见到周青这个小黄门从自己店里冲出来,低着头只管走路,隐约还能看见在抹着眼泪,也不知张惟吉骂了他什么。

    店铺的事情有老爹在打理,又有李端懿这个靠山,徐平不想多管,看着周青哭哭啼啼地离去,只是与秀秀觉得好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黄门,如果没有人给他当靠山,那还真什么都不是。

    顺手给秀秀买了个糖人,让她拿着,两人便转回庄客下蹋的旅馆。

    刘小乙得了吩咐,已经赶了过来,看着庄客。他在徐正手下使唤得久了,觉得顺心,便带到京城来,帮着家里管些杂事。

    徐平到的时候,一帮庄客正围住刘小乙,七嘴八舌,各自诉说着自己到了京城想做的事情,让刘小乙带自己去办。

    看见徐平,刘小乙上来见了礼,出口气:“小官人来了就好了!”

    徐平看着一群热情洋溢的庄客也头痛,对刘小乙道:“小乙哥,明天就是冬至,今夜依例守岁,京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吗?”

    刘小乙心领神会,忙道:“家家回去守岁,有什么好玩?京城里面今夜是最冷清的了!从明天皇上带群臣郊祀回来,才一下热闹起来!”

    徐平便对众庄客说:“听见小乙哥的话了吧,今夜没什么好逛,大家都不要出去了。对了,附近酒楼不少,让小乙哥带你们去包上几桌,家里带来的好酒也拿上两坛,欢欢喜喜吃喝一场,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游玩!”

    又转身对刘小乙道:“小乙哥一会回家里领钱。”

    刘小乙急忙应了。

    听见今夜不能出去游玩,有的庄客就泄了气,在那小声嘟囔,也有的听见能在京城里的酒楼吃上一餐,觉得不虚此行。

    安抚了庄客,徐平便带着秀秀向家里行去。

    下了汴河边的大路,穿过几条小巷子,才见到一座小小院落,徐平对秀秀道:“紧走两步,前边就到了,这是我们在东京城里的新家。”

    秀秀一路上不停地回头看,听见徐平的话,带着哭音道:“这七扭八拐的,如何能够记住路?官人,到了京城里,秀秀可不敢出门了,没人带着一定会迷了路,回不了家了!”

    徐平见她说的认真,笑着安尉:“没事,家里还有其他人,每次你都跟着人出去就好了,多走两次也就熟了。再说,我们也在这里住不了多少日子。”

    秀秀哪里肯信,只是不停地回头看来时的路。

    家里新讨的小厮保福正在门口张往,见到徐平急忙招手:“小官人,快回到家里来,夫人早等得不耐烦了!”

    徐平带着秀秀快走两步,到了门口对秀秀道:“记住家门。这是新来家里的保福,你要出去可以让他带着你。”

    秀秀见个礼,只是躲在徐平身后偷眼看保福。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让秀秀这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小姑娘很不安。

    保福只有十二岁,也没有什么细腻心思,只是催着徐平快进门。

    过了小院,到了厅里,张三娘在里面看见徐平,喊道:“我的儿,你可算是来了!快过来让娘好好看看,这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徐平走上前,笑道:“妈妈说得夸张,这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张三娘道:“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就是一天不见也觉得少了什么!”

    母子在那边说话,保福和秀秀站在一边,也不知该干些什。

    张三娘把徐平仔细看了一遍,才对保福道:“去让豆儿点盏茶来,我儿这一路上辛苦了。”

    不一会,一个小丫环端了茶上来,放到桌上让徐平喝。

    这是家里新讨的女使豆儿,今年十三岁,虽然也收拾得利落,但看起来就比秀秀少了一番灵动。豆儿是从另一家转买过来,原是三年的雇约,到了徐家只剩下两年了。不同于秀秀是第一次雇于人家,价钱就便宜很多。

    此时雇佣家里使唤的男女仆人,大多都是这种十岁左右未成年的孩子,有时候徐平也感叹,怪不得后世要禁绝童工,这种制度对孩子不好,对整个社会也不好。对于穷人来说,这么大的孩子养在家里也是耗粮食,不如雇出去让别人家养着,还能得几贯钱使用。所以这些只能算童工的奴婢价钱极便宜,京城里只要稍微像样的人家,都会雇上两个收拾家务。

    这边母子说了一会话,徐正才过来。明天一早要祭祖,徐正忙着收拾一应事务,一是这种事不好假手下人,再者现在家里也没什人使用,徐正就格外地忙,比不得在白沙镇时那么逍遥了。

    跟父亲见过了礼,一家人便坐在那里说话。

    保福和豆儿都去忙自己的了,只有秀秀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张三娘看见,便叫豆儿过来,带着秀秀去包馄饨。

    秀秀眼巴巴地看着徐平,徐平知道她是到了陌生地方觉得惊慌,便温言对她道:“你只管随着豆儿姐姐去,以后就是一家人,早点熟悉一下。”

    此时的冬至,过节的程序与过年差不多,今夜一样要守岁,晚了要吃馄饨。虽然叫馄饨,但徐平总觉得与饺子差不多,并不像后世的那么精致。而此时的年节,也不吃饺子,而要吃片儿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规矩。

    说起来中国的春节,最早就是以冬至为年,传到这个时候,虽然已经改了也有一千多年了,但很多习俗还是与过年相同,弄得两个节日是也分不大清。不过开封城里,因为朝廷冬至郊祀大典的关系,过得比其他地方隆重。总地说起来,冬至更加注重礼仪,而过年更加注重娱乐,尤其后边连着上元节,就是一场全国上下的大狂欢。

    周围没了下人,一家人围着火盆说些闲话,徐平便说起来的时候去过李用和家,见到段老院子,让父亲没事多去找老人家聊聊天。

    李用和公务繁忙,李璋是个半大孩子,老人其实有时候也挺寂寞的。虽然也有几个老兄弟,但由于以前工作的特殊性,来往的也不多。

    皇城司的正式职责是卫护皇宫,但由于是皇上最贴身的侍卫,还有很多隐蔽的事交付在他们身上,有很多实际上是脏活,见不得光的。皇城司以前的名字是武德司,就是由于打小报告乱抓人在京城的名声太恶劣,太宗皇帝时改名为皇城司。但这个组织的地位在那里,尤其是历代皇帝都倚仗他们治理贪官污吏,虽然有正面效果,但负面效果更大,一向是大理寺和开封府的眼中钉,在民间的风评极差,算是后来明朝锦衣卫的前身了,只是在宋朝没有膨胀起来。

    入内院子又是皇城司里很特殊的一指挥,宋朝一指挥基本是五百人,入内院子比此数多,但少于两指挥,在五百到一千人之间。入内指的是入大内,这两个字已经说明一切,正式说法是为皇宫处理杂事,没有什么具体的职掌。但越是没有明确的职掌,越是无所不包,除了真正明面上为皇宫里的人买点东西跑跑腿之外,大多做的都是刺探消息,打听京城里大臣的**这种见不得光的事,尤其被当朝大臣忌恨。

    宋朝东西两府的权力极大,除了特殊的时期,对皇上都有极大的限制。比如这个时候,皇上的圣旨必须经过中书,没有宰相副署,臣下要拒绝执行,执行了会被宰相追究责任。最早在太祖朝时,赵匡胤皇位稳定下来后,把后周留下的宰执罢免一空,要任免赵普为相,圣旨写完,却找不到宰相副署了,最后不得已,让带着使相的弟弟赵光义署名才算走完程序。

    这种情况下,段老院子的身份便很尴尬。由于李用和争气,他已经除了军籍安心在家养老,但以前工作的关系,忌讳他的人可不少,必须在家里老老实实不要出去招惹事非,不然被开封府抓住把柄可不是玩的。实际上也是因为后来李用和在文人中的风评不错,这个老院子才留下个正面的名声。

    听完徐平的话,徐正叹口气:“自从来了京城,我也时常想着去找这个老哥哥喝两碗酒。只是铺子新开,诸事繁忙,哪里抽得开身?只好等过些日子,铺子里诸事顺遂,才抽时间去看他。”

    徐平便道:“阿爹做了一辈子生意,总是计较在一个钱字上。我们家里现在不是卖酒,卖的是白糖,这种生意得的利息要多少酒楼才能赶上!京城里豪门贵族数不胜数,见到赚钱,不知有哪家就盯上了我们铺子。就说今天,我刚好转到铺子那里,就有不知什么豪门差了一个宫中的小黄门去铺子里寻事,以后这种事情只会越来越多。段爷爷在宫里服侍了几十年,这些豪门贵族的恩怨他装了一肚子,阿爹常去听他讲一讲,做起事来才有眉目。”

    徐正怔了一下,问道:“那个小黄门找我们什么麻烦?最后怎么打发走的?有没有什么后患?”

    徐平道:“是张天瑞主管,去找了京城里监榷货务的张惟应大官,把那个小黄门吓跑了。有没有后患哪个能知道?”

    见了徐正的样子,徐平叹口气:“阿爹,这些事情你不用操心,我们与李防御太尉合伙做这个生意,这些事情都是由他们家去打理。阿爹,以后有这种事情你也不要管,我们家是什么身份?你怎么可能管得了这种事?多去听段爷爷讲故事,明白中间的门道就好了,万不可插一句话!对这些豪门不算什么事情的,对我们可能就是惹祸上身!左右不过是桩生意,又不是身家性命,铺子关了我们依然回白沙镇卖酒去,好吃好喝过日子。”

    张三娘听了徐平的话,忍不住就推了徐正一把:“老汉,多听听儿子的话,他是读过书的人,知道世道!你我两口儿虽然卖了一世的酒,什么时候见过这些王公高官?又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想?”

    徐平道:“我们也不要知道他们怎么想,只是不惹他们就是了。”

    徐正一向精明,若是生意上赔了赚了他脑子一转就明白,但这些生意场之外的事却一时转不过来,只是惟惟连声。

    过不了多久,秀秀和豆儿端上馄饨来。到底是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两个小女孩呆了这么一会,秀秀也不那么恐慌了。

    一家人吃过了馄饨,安心守岁,等着热闹的明天到来。

    因为守岁,折腾到深夜,大家都有些因了。徐家是生意人家,并不怎么严守礼仪,张三娘便让大家都回去睡。

    徐平觉得自己刚躲下,就是一闭眼的功夫,便听见父亲在门外叫自己的名字。迷迷糊糊起来,打开门,见徐正提了一盏灯笼站在外面,便问:“阿爹,这才刚刚睡着,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情?”

    徐正道:“孩儿,马上就要寅时了,你也来给祖先叩个头。”

    看看天边,一轮半月已到西天,到下半夜了,外面隐隐约约传来鼓乐声。

    冬至祭天选的时辰是丑时快过的时候开始,可不正好下半夜。民间也就随着朝廷的时辰来,那到底是专业人才选出来的。

    打个哈欠,徐平随着父亲到了供桌前,恭恭敬敬行了大礼。作为家长,徐正今夜最操劳的,按说徐平也到了年纪,要全程陪着父亲做这些事,一是帮着父亲做事,再一个也是学习这套礼仪。中国数千年的传统文化就是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父传子,子传孙。不过张三娘心疼儿子,只是让徐平去睡。

    祭过了祖先,徐正便算完成了任务,自己回去睡。只是徐平冬夜里折腾了这么一会,又没有睡意了,站在院子里发呆。

    外面鼓乐声越来越清晰,祭天的队伍开始接近州桥,向城门行去。徐平很有心出去看一看,可惜父亲特意交待,虽然开封城里平时已没了宵禁,但今夜不同于平常时候,必须等到天亮才出去。

    站在院子里听了一会,外面乐声不绝,也不知这队伍是有多长。

    终究是受不了冬日的寒冷,徐平回了自己屋里,在床上躺着,稀里糊涂也不知什么时候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大早,徐平刚洗刷完毕,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就听见外面一个大嗓门在喊:“哥哥,你到了东京城里,怎么不去找我玩?”

    徐平听了,微笑着摇头,李璋这小子怎么大清早就跑来了,也不怕冬天的风冻掉了他的鼻子。

    出来见了,李璋道:“我听段爷爷说你昨天进城来了,到了我家怎么不等着我,我们一起去玩耍!”

    徐平道:“你也不小了,说话不过脑子。今天是什么日子?要我在你家等你!你也是你家里的长子,你阿爹不拉着你祭祖?”

    李璋还不到理解这些时候,只不过是磕个头而已,祭祖并不当回事。

    聊了两句,徐平问李璋:“吃过了早饭没有?”

    李璋道:“我一起床就来找你了,还没有吃。我在路上算着时候,到了这里应该刚好赶上饭点。”

    徐平笑着摇头,他还真不当自己是外人。

    吃过早饭,全家都要出门去游玩。秀秀本想跟着徐平的,但徐平要和李璋去相国寺附近书铺买些科举的参考书,如果在平时也没什么,相国寺与徐家的铺子只隔着一条御街,但今天御街封了,便很不方便,秀秀只好跟着张三娘和豆儿几个在家门口转转。徐正先要去铺子看着,抽空再去看段老院子。

    绕了不知多少路,徐平与李璋才来到大相国寺门前。

    北宋皇帝大多佛道并重,此时的相国寺匾额即是太宗皇帝所书。经历了周世宗的禁佛,佛家算是迎来了一个黄金时代,相国寺一扩再扩,占地广大,早已经不能用一座寺来形容,而俨然成了开封城里核心商圈之一。

    一到相国寺附近的汴河边大路上,就是人流如织,摊贩林立。尤其是游动零卖的人,由于朝廷明令不收这些人的税,更是比比皆是,诸如各种小吃,各种水果应有尽有。

    徐平从前世过来,最怕的就是这种节日旅游人挤人的场景,看了密密麻麻的人潮,已是头皮发麻,对李璋道:“我们走快一些,径直去书市吧。”

    李璋有些不高兴:“既然来了,何不顺便游览一番?今天冬至,满城的百姓都到这里来,就是朝里的贵官,也用这假期来这里吃喝游玩。我们两个又没有拖累,可以尽管放开看个痛快!”

    徐平苦笑,他前世实在是看人看腻了,就算人流里也有美女,他也没有看的兴致。再好看,还能比过前世大城市里核心商圈里的赏心悦目?

    最怕的就是人挤人的那股烦劲,也不管李璋的心情,只是拖着他一路找到了卖书的地方。

    相国寺这里集中了开封城最多的书铺,论品种版本之全,当是天下之最,不但是大宋国的文人墨客来这里淘,外朝的使节也经常偷偷来从这里弄几本好书回去。离谱的是这里甚至连朝廷的邸报奏章都有得卖在,可谓五花八门。

    徐平早向林文思打听过了,看见“梅家书铺”的招牌便就拉着李璋进去。

    一个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厮迎上来,未语先笑:“外面好冷,两位路上辛苦,快到火盆边烤火。”

    做生意的,不能人家一进门就来问:“客官您买什么?”那是乡下小店的路数,像是京城里这些大铺子,都是让你一进门觉得好像进了家一样,端茶倒水,伺候得惟恐不周到,绝不开口问你买什么。就算真的不买,就是进来喝茶休息一会,他们也还是一路笑着送你出去。

    徐平见这小厮面相和善,便问他:“我要买些科举类的书,你们这里都有哪些?”

    小厮道:“秀才是要买经书?还是各家注疏?”

    徐平想了想才说:“不要那些,就要这几朝各届科考时进士高中的人考时所作的诗赋论,有多少都给我拿来。”

    “客官真是走对了,这周围书铺,若说这些就我家铺子最全!两位且先到火盆边暖着,我去给您拿来。”

    小厮边说着,边把徐平和李璋两人引到火盆边。

    两人坐下,小厮便去找徐平要的书籍,又有旁人上了茶来。

    徐平安心坐着喝茶,李璋就有些坐不住,在那里东张西望。

    要不了多大一会,小厮便捧了好几本集子过来,放在徐平面前道:“这是自先唐到本朝历届科举前三甲的集子,客官看看可还满意?”

    徐平随手一番,这些东西都要慢慢体会,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他只是翻翻看印刷得还算精美,字迹清楚工整,注意看两段没有错字漏字罢了。

    小厮在一边笑道:“客官安心,本店积年信誉,里面绝无错字。而且都是最近印制,按新编《玉篇》校对过了的。”

    徐平把书合上:“这些我全要了。还有没有精品的赋结集的册子?都是要科举时做的,而且最好有点评。”

    小厮道:“这个自然有,而且有几种名家结集,客官要哪一种?”

    徐平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道:“全都拿来!”

    小厮又捧了五六本册子来,脸上已经笑开了花:“客官看看可否满意?”

    见徐平看完,小厮又道:“除了这些,本店里还有名家拟题所作的制赋结集,客官要不要也看看?”

    拟题的制赋有两种情况,一是有人专门出题,作为模拟考试,其中也有作得精彩的,或是请名家应题作的。还有一种是文学大家的作品,就是自己出个题自己作,也都很有价值。

    徐平犹豫了一会,依他前世考研的比验,最宝贵的练习题是真题,模拟题可做可不做。不过现在备考的是科举,内容其实狭窄,关键是要领会其中的精神,至于文采之类的技巧其实并不重要。

    最后还是点头道:“如果有近年的精彩集子,也拿来我看看。”

    小厮听了,脸上堆着笑,飞也似转身去了。

    李璋在一边看得直叹气,他还以为大清早地来找徐平,会带他到什么好玩的地方痛快呢。没想到是买书,看这架势,还把他当苦力了。今天朝廷放扑,开封城里到处是开赌局的,他还想路上找个机会搏把运气呢,现在背着一捆书上路,这个念头也断了。

    徐平最终还是买了两本拟题的集子,算是开阔思路吧。和李璋从书铺里出来,每人都提了厚厚的一大捆书。

    走了没多远,李璋道:“哥哥,且歇一歇。到了相国寺,你不带我游玩也就算了,这里的烤猪肉最有名,怎么也得带我去吃一顿。等我们吃完了,再雇一头小驴,把书驮回去。靠我们两个人扛,怕是要累坏!”

    此时的相国寺,也算是出了名的酒肉不忌了,不但嗜酒成瘾的僧人大有人在,还有僧人专门开店卖烤肉,屠宰烧卖一条龙,甚至招女妓陪酒的都大有人在。尤其这个时候,相国寺里一个“烧朱院”的烤猪肉最为有名,算是开封城里打响了的招牌。“烧朱院”原名“烧猪院”,就是专门烤肉的,真宗朝翰林学士杨亿杨大年最喜欢这道美味,与烧猪肉的僧人混得熟了,觉得寺庙里直接用这名字不雅观,便帮他们改为“烧朱院”。

    徐平也早已听说过这道美味,最关键还是和尚卖的烤肉,难免有些猎奇,便对李璋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反正天色还早,不如就去吃一顿。”

    李璋一乐:“哥哥最知道我心意!”

    也不觉得累了,提着那一大捆书带着徐平七转八转来到一间铺前。

    徐平看里面也跟平常的铺子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一个主管,带着几个厮在里面招呼,便问李璋:“怎么卖肉的不是和尚?”

    李璋笑道:“哥哥说的什么话!那些僧人哪里敢直接出面来做这生意,当然要掩人耳目,不然还不被开封府拿了!放宽心,只要里面卖的东西是相国寺出来的就好了,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说完,又凑到徐平耳边低声道:“哥哥一向不拘小节,可在相国寺的僧人面前,还是不要当面喊他们和尚,不然吃他们挤兑。”

    徐平才想起来,开封的僧人不喜欢别叫他们和尚,而要称他们大师之类的,只是避开那两个字就好。

    笑了笑,与李璋一起进了店内。

    从肉铺出来,李璋打样饱嗝对徐平道:“哥哥,这吃饱了,怎么反而觉得没办气了?我们还是去雇头毛驴来。”

    徐平道:“谁让你吃那么多?毛驴在哪里雇?”

    “只去汴岸边就有。”

    两人又回到汴河边的大路上,走不多远,果然有专门雇牲口和牛车的。

    徐平上去一问价钱,原来因为今天冬至,价钱还涨了,再加上不能走御街要绕路回去,雇驴的要价五十文。

    徐平道:“五十文就五十文,不过要先到万胜门外,把我这个兄弟送回家去,然后再把书送回我光化坊的家里。”

    雇驴的有些不愿意,这路绕的就远了。最后徐平答应与李璋不骑驴,只是驮着书就好,才把生意敲定。

    从小南门出了内城,绕到城西,又过了汴河,等到了万胜门外,太阳已经西垂,离着天黑也没多少时候了。

    把李璋送到家门口,徐平邀驴主人进去喝杯茶。

    驴主人道:“怎么还敢喝茶?小官人送你兄弟进去速去速回,这看看就要天黑了,不要让我晚上回不了家。”

    徐平只好答应。

    等进了李璋家,却发现父亲徐正也在,正与段老院子和李用和两个在院中小亭子里围着个火盆喝酒。

    徐正看见徐平,喊道:“你两个一天都不见人影,到哪里玩个这个时候?外面天寒地冻,在家里烤着火多好!”

    李璋急忙诉苦:“阿伯,我们哪里去玩?今天我可是被哥哥抓差当苦力了,巴巴地赶了一天,歇都没歇!唉,说起来都是泪!”

    徐平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哪有这么夸张!不过今天你是辛苦。”

    上去见了礼,对喝酒的三人道:“我们去相国寺买书,因为绕路,巴巴地转了一天,这才回来。书还在门口,雇了一头驴驮着。”

    李用和道:“既然辛苦,你们便歇一歇。出去让驴主人回去吧,到了这里便像回了家一样,不争那一时半刻。”

    徐平答应一声,便与李璋出门把雇驴钱算清了,让驴主人回去,两人提着两大捆书回到了亭子里。

    徐正见了,不由吃一惊:“竟然买了这多?大郎,你要多少日子看完?”

    徐平笑笑没说话。

    多吗?那是没见过他前世的题海战术,一本书的字就赶上这两堆了。此时的书都是雕版印刷,字形又复杂,印在纸上字不能小了,看着是两大堆,其实并没有多少字。按照徐平前世备考的强度,这些书他用不了一个月就看完了。此时的读书人喜欢的是死读经典,结合自己的理解,以求发现治世之道。真正完善的备考制度这个时代还不存在,怎么也得再过个百十年。徐平是从题海里钻出来的,论到备考算是这个世界最有经验的人。

    说到书,其实徐平也考虑过制活字玩玩。拜发达的商行组织所赐,徐平已经把制铅字合金的原料找齐了,只等有了空闲试验合适的比例。合金里最重要的一种金属锑这个时代也已经有了,不过被看成锡的一种,称为“连锡”,徐平已经屯了一些在手里。中国的锑矿占了世界的绝大部分,这又不是多么难以发现的金属,中国古人随便摸也摸出来了。

    不过书铺也有行会组织,不是随便就能进入的,徐平也没有精力,田庄里更加没有什么需求,这事就暂缓了下来。

    家里的小厮加了碗筷,徐平便和李璋在亭子里坐下,一起喝酒。

    说了一会今天路上的见闻,话题便慢慢转到徐家的白糖铺子上。

    李用和放下酒碗,问徐正:“哥哥,铺子开了这些日子,可还顺利?”

    徐正叹口气:“本来一切都好,但是昨日大郎进城,恰好碰见宫里的一个小黄门到铺子里,说是要科配几千斤白糖。”

    李用和忙问:“这可是要拆铺子的作为!后来怎样?”

    徐平接口:“是李家的张天瑞主管去找了个相识,监在京榷货务的张惟应大官到铺子里,把小黄门吓走了。”

    李用和出了口气:“到底是富贵人家,认识得的人多。多亏与他家合伙做这生意,如果是我们平常人家,这小小的一关也是难过。”

    徐平叹了口气:“这一关是过了,只是不知道下一关是什么。张天瑞主管去打听过了,是宫里的阎文应大官差那个小黄门出来的,他正当红,谁知道会不会就这么算了。”

    说完,徐平偷眼去看段老院子,却发现他面无表情,只是安心喝酒吃菜,话也不多说上一句。

    徐正也是叹气:“我们生意人家,就是这点不好,哪怕遵纪守法做生意,还是免不了被这些有势力的人物盯上。躲又躲不了,斗又斗不过,只能白白被他们欺负。”

    李用和陪着叹息两声,便问段老院子:“阿爹,你在宫里多年,也该知道这位阎文应大官是什么人,有没有什么能教教徐哥哥?”

    老院子看了一眼徐平,慢悠悠地说:“孩子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徐平一愣,才明白段老院子那一副什么都不想说的态度竟是因为他在这里坐着。也是,在老院子的心里,徐平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只会胡闹的孩子,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出去乱说怎么办?还不如李璋老成呢。这半年他虽然把在父母等人眼里的形象改变了,老院子却是从没见过,只当还是以前。

    想到这里,徐平也只能苦笑。

    李用和看看徐平,想了一会才说:“阿爹放宽心,徐家大郎已经比不得从前了,这一年乡下的庄子都是他在打理,整治得不知道多么兴旺。前一些日子,中牟县里的主簿都招集人手到他庄里学习。我多次见到林秀才,都是不绝口地夸他,连学业都精进了许多,今天又特意去买了这么多书回来。只要这样下去,说不定过几年也去中个进士回来,那徐家哥哥可就是出头了。其实,就是这白糖生意的铺子,也是靠他与李防御太尉谈下来,白糖的制作也是他在庄里主持,别人还做不来呢。”

    段老院子听了李用和的话,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徐平,见他果然比以前稳重了许多,便点了点头。

    端起酒碗,老院子道:“天冷,先喝了这一碗暖暖身子,我们再说话。”

    众人喝了酒,老院子把酒碗放下,面容一肃道:“白糖比不得比前做的其他生意,这个规模大,赚钱也多,只要生意起来,必然会被势力人家重视,千方百计都要分一杯羹。徐家哥哥是自己人,我便说两句话给你听。不过你们记住,我先前在皇城司军里也得罪过不少人,话只是大家听,千万不要传出去。尤其是你们两个孩子,谁敢出去乱说,我打破他的嘴!”

    徐平和李璋忙道不敢。

    其实段老院子最喜欢小孩,这话也只是吓唬他们罢了。

    老院子点点头,才道:“阎文应派小黄门去铺里试探,你们去想到吕夷简相公,只怕是都想错了。将来会到铺子里闹事的,多半不会牵涉到吕相公,甚至朝里的宰执高官们大多也不会参与。他们俸禄优厚,地位又高,再者朝里的御史盯得又紧,哪个会去冒这个险?阎文应这个人,我以前也打过交道,本就性子贪婪,做事胆大包天,哪里还需要别人去指使他?”

    徐平却有些不明白:“他一个内侍,来找我们麻烦干什么?难不成把我们家整垮了,他还能自己开个铺子?”

    老院子道:“怎么不能?他一样在外面置得有宅第,一样有婢妾,也一样有知院主管,怎么就不能置一份产业了?”

    听报老院子的话,徐平才想起来,此时得宠的内侍,一样是有家的,有的宅第直接就是皇上赐的。他们一样会娶妻娶妾,家里一样要花销,与普通人不一样的,不过是孩子都是领养的罢了。

    老院子又道:“直接派小黄门到铺子里闹事,手法这么粗糙,也不是朝廷诸相公的手段,所以这个你们就不用担心了。但是偏偏阎文应与其他大官不同,这个人的胆子太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所以徐哥哥,你以后在铺子千万要小心,出了什么事情都让李防御家的人去处理,自己万不可插手进去。”

    这话说得倒与徐平昨天说的差不多,徐正连忙点头称是,心里对儿子不由高看一眼,看来真不是以前那个混小子了,懂事了许多。

    警告了徐正,老院子又道:“但这件事,也不好就说后面没人家指使,朝廷里的诸相公不会做,但保不齐有其他人家会眼红。比如一些宗室王公,一些外戚高官,他们手里没有实权,也没有那些顾忌。”

    徐正忙道:“段阿爹,你说谁家最有可能?”

    老院子叹一口气:“与你家合伙是李家,最可能的就是他家亲破了。”

    徐正怔了一下:“他们家亲戚?”

    老院子点头:“不错。李防御有个姨夫柴宗庆,性格最是贪鄙,自前朝真宗皇帝就屡治不改的,这一家尤其是要防着。”

    柴宗庆虽然与后周恭帝柴宗训看名字有些像兄弟,其实没有关系,他是柴禹锡的孙子,娶的鲁国大长公主,升了排行,与父亲作了兄弟。他与李端懿的老爹一样都是附马都尉的身份,势力相差不大,但性子就贪婪多了。

    徐正却有些不明白:“他们两家是亲戚,不帮手也就罢了,难道还会来贪这产业?”

    老院子道:“你不明白,这两家虽然亲戚,却有些不和。一是李防御的阿爹有些不检点,被先帝处置过,柴家瞧不起他。再一个柴家没有子嗣,李家却有两个男孩儿,不止一次嘲笑柴家养不出孩子来。”

    众人听到这里,这才明白。

    李端懿的父亲李遵勖有些不检点,与长公主新还在婚期就出去**,被抓住了,先帝贬过他的官。好在长公主贤惠,给他把官又要回来了。而柴宗庆没有孩子,他娶的那位长公主性子又厉害了些,就没有办法了,为这件事,不止一次被李遵勖嘲笑。

    知道了这些就好,这些麻烦都是李家的锅,徐家不搀和就是。

    自冬至入城,徐平便一直在京城里住了下来,一是庄里冬天没事,再一个张三娘舍不得,死留着不让徐平走。

    到了十一月二十一,乙巳日,太后立原平卢节度使郭崇的孙女为皇后,满天下庆贺。因为徐平刚好与当今皇帝同龄,张三娘就唠叨起来,说是亲家林文思太也固执,这个年岁皇上都成亲了,自己儿子还要等上几年。

    进入十二月,瘿相王钦若终于去世。真宗时候,王钦若与丁谓、林特、陈彭年、刘承珪同称为五鬼,民间风评极差,却得了个善终,极具哀荣。又过了些日子,王曾拜昭文相,张知白进位集贤相,其他宰执俱都升官。

    此时的满朝官吏,除了李用和,徐平说起来有交情的只有一个下层小官石延年,其他不过是利益之交。张知白对石延年有知遇之恩,前些年虽然也以枢密副使位列宰执,实际说不上什么话,这时进位次相,与以前大不相同,石延年终于熬来了出头的日子。

    来了京城之后,徐平一直想找个机会去石延年宅上,叙叙旧时交情。两人性情有些相似之处,不喜阿谀奉承,相交多了一份坦荡。

    到了腊八这一天,上午的时候突然起了大风,下午风停了,整个天空都被乌云罩住,看看一场大雪就要压下来。天还没有擦黑,纷纷扬扬的雪花就开始满天飞舞,越下越大。

    十二月初九,徐平一早出了房门,就见到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再没其它颜色。到了院子里,雪深过膝盖,竟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吃过了早饭,秀秀和豆儿嘻嘻哈哈地一起在院子里堆雪人,张三娘叫过保福道:“你去万胜门外李叔叔家里,让他一家人来我们这里赏雪,顺便吃个宴席。他在京里没什么亲人,这种日子也是怪孤单的。”

    保福领命去了。

    徐平看见,便想是不是今天去找石延年,一是向他庆贺张知白的升迁,再者也是一起赏雪。徐平虽然没有多少文艺细胞,石延年却是京城里有名的诗人,这种日子最容易诗兴大发了。

    此时的东京城里,冬天无事,一到下雪的日子就像过节一样,家家呼朋引伴,有的就在家里,有的到寺庙宫观,甚至还有到城外的,赏雪饮酒,已经成了一种习俗。

    徐平向父母说过自己的想法,徐正夫妇知道儿子已经大了,有自己的交际,也不拦他,只是让他带上两坛好酒,骑马早去早回。

    虽然家里是酿酒的,徐正和徐平却都不嗜酒,庄里徐昌又不时差人送过来,家里总是存得有几坛好酒。

    徐平骑马出了门,此时太阳初升,红红的日光照在雪上,映出淡淡的七彩光芒。大街上已是人流如织,满城百姓都出来看雪。临街的人家,户户门前都堆起了两个大雪狮子,看着既热闹又壮观。

    巡街的厢军正一队一队地在路上除雪,都堆在汴河边的沙堤上,像是两堵高高的城墙。年年汴河浚沙,顺便就堆在岸边,沙堆越来越高,此时又把雪堆在沙上,连汴河都看不见了。

    此时的开封城可说是中国古代城市的最颠峰,街道宽敞整洁,大道两边都立得有表木,便如同徐平前世的路灯杆一样。街上人流如织,但秩序井然,繁华热闹又不使人厌烦。后来蒙古人入主中原,游牧民族没那么多讲究,北京城的规模虽大,市容市貌就远远不如了,到了清末时候,皇城周围屎尿遍地,哪里有此时的开封这种文明气象。

    开封城分皇城、内城、外城再加上城外的部分,便如后世城市的三环一般,皇城是皇帝一家住的不说,内城是唐时汴州的故城,面积不大,住的都是豪门大户,可以说是寸土寸金。石延年俸禄微薄,内城里面可住不起,只是在外城租了房子,在城西南,临近蔡河。

    徐平早已打听好了道路,骑马一路向南,要不了半个时辰,便到了石延年家门前。

    门外石延年正由一个老仆伺候着上马,见到徐平,忙又从马上下来,问道:“云行弟今天怎么有空?”

    徐平急忙也下马,行了个礼道:“自来到京城里,一向都想来看看兄长,只是杂事缠身,今天才有了空闲。”

    男子在十五岁到二十岁之间行冠礼,取表字,本来以徐平先前的性情,这种事做不做都说不好,生意人家也不讲究。这半年来大有长进,林文思有意栽培他,经常要带出去见些有地位的人物,便给他取了字“云行”,取的是《周易》里“云行雨施,天下平也”的两字。

    以前徐平交往的都是没什么文化的人,谁有心情记得他字什么。徐平自前世而来,更加没有这个意识。也只有石延年这种读书人,自从知道了便把这个放在心上,称他表字以示尊敬。

    两人闲谈一会,石延年听说徐平来请他赏雪饮酒,笑道:“贤弟来得正好,张用晦相公也来人招我赏雪,我还想可惜了没有你庄上的好酒,你就巴巴地赶了过来,可不是天意?走,我们一起去陪张相公赏雪!”

    徐平一怔:“这合适吗?”

    石延年道:“张相公一向待人和蔼,最喜欢提携后进,有什么不可以?贤弟只管随我去。”

    徐平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重又上马,随着石延年向西行去。此时的张知白位列次相,可以说是此时大宋最有权势的几个人之一。徐平自己不过是个酒户人家的年轻人,就这么容易地接触上了,让他觉得很不可思议。

    石延年原是说好了与张知白在新郑门外会和,到城外的汴河边上找家酒楼看金明池里园林的雪景。两人上了马,便直往西边骑去。

    到了新郑门外,张知白还没有来,两人便把马拴在路边,刚好旁边有个馄饨摊子,便一人买了一碗,边吃边等。

    新郑门外刚好是金明池和琼林苑两大皇家园林,周围的寺庙宫观、私人园林更是数不胜数。这个日子到此游玩的人极多,城门口络绎不绝。徐平甚至还看到自己卖出去后被改装的一辆三轮车从路上行过,周围前呼后拥,也不知是哪一户豪门贵族。

    和石延年把馄饨吃完,徐平小声问他:“今天张相公请的有多少人?马上我只带了两坛酒,就怕到时候不够,那多尴尬。”

    石延年道:“不过是亲朋私人出游,只是我们几个,没有外人,两坛酒也该够了。”

    他可不敢把话说死,因为自己太能喝,喝得兴发可真不好说。

    等了不大一会,终于把人等来了。

    张知白是个小老头,身形瘦弱,脸色腊黄,给人一种身体不是很好的感觉,穿着便服。

    石延年带着去行礼的时候,徐平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朝宰相。除了其貌不扬外,他身边只带了一个老仆,两个随身的兵士,哪里有宰执天下的威仪!

    行过了礼,石延年介绍徐平:“恩相,这是白沙镇上卖酒的徐平,表字云行,前些日子我送你的那一坛好酒就是出自他们家里。虽然年幼,但是心思精巧,每每于事物上多有发明,也有文采,那一首‘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便是出自他的手笔。与我一向友善,今日刚好带了两坛好酒来找我赏雪,便一起来见恩相,万莫怪我冒昧!”

    张知白看着徐平点点头:“你小小年纪,能做出这种诗来,甚是难得。不惟是文采,更有哲理在其中,对诗家这是最不容易的事。今日既是有缘,小友不妨与老朽更图一醉。”

    徐平忙道不敢。

    张知白又加了一句:“你家里酿的好烈的酒!”

    众人一起笑起来,上了马绕过金明池去。

    到了汴河边上,又见到了那个“清风徐来”的大望子。

    张知白道:“这是附近最大的酒楼,听说是太后姻家马史馆从别人家里夺来,不好进去了,我们另寻一家。”

    徐平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是从我们家里夺的。”

    张知白听了,猛地转头看着徐平。

    徐平神色坦然,脸上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自己家里没势力没地位,产业被人夺了就夺了,等自己有出息了再夺回来就是。

    见徐平并没有什么怨恨情绪,神色平静,张知白点头:“少年人心胸坦荡,你有这份气度,再加上那一份才情,将来必有一番际遇。只管勇猛奋进,将来必有出头之日,千金散尽还回来,不必汲汲于这一时!”

    徐平拱手道:“谢相公教诲!”

    张知白生性俭约,虽然此时已经贵为宰相,但平时依然跟普通的读书人一样。为官刚正,从不以权谋私,可说是士大夫的典范。但不管怎样,他得太后赏识,擢为宰相,也不会为了徐平家的这点小事去驳太后的面子,把马季良怎么样。说到底,马家是拿了徐家的产业,但都是用的合法的手段,纯粹以权势压人,让徐家不得不放手。虽然被压价,徐家还是拿到了典卖酒楼的钱。

    势不如人被人欺,这是没耐何的事,除非再来一个势力压过他的。

    在徐家旧酒楼的旁边,还有一家稍小一些的酒楼,也能看见金明池里的雪景。张知白看见,便道:“就这一家吧。”

    转身吩咐带的老仆道:“去在高楼订个雅静些的阁儿,不要说出我的名字,免得主人家难做。”

    老仆遵命去了,三人便在路边等候。

    不大一会,老仆回来,对张知白行礼道:“禀相公,楼里已经客满了,我们是不是再换一家?”

    徐平听见,觉得不好意思,便道:“要不还是到清风楼里去吧,那里在高处,方便看风景。我不进他门,这便回去好了。”

    张知白笑道:“便是没有你在,我也不进那楼,你只管安心。”

    石延年见徐平为难,转身看见汴河的对面有一座小山岗,上面稀稀落落的都是青松,大雪覆盖下别有一番风情。山岗上,三三两两的人在上面摆开酒食赏雪,竟然也颇为热闹。

    便对张知白道:“恩相,河对面的那一处山岗也是赏雪的好去处,我们去哪里好了,让酒楼主人送些菜肴来便好。”

    几个看了看,一齐说好。张知白便让老仆去张罗,自己与徐平和石延年带了随身兵士过了汴河浮桥。

    行不多远,到了小山脚下,便听到了丝竹声,隐隐约约还有女子的歌声。

    张知白皱了皱眉头:“莫不是有谁在这里携妓赏雪?”

    不过已经来了,几人也不好再回头。此时大雪覆盖,也找不到道路,几个人便顺着别人的脚印一路走来。

    小山不过十几丈高,三人一路走一路赏雪,走得很慢。此时雪压青松,红日高悬,妆出一种奇特的绮丽景色。

    要不了两三刻钟,三人便接近山顶,只听山上传来一声惊呼:“哎呀,山下上来的莫不是张相公?”

    山上的人看得远,已经发现了他们,再走十几步,就有人迎了过来。

    待来人走近,却是两个中年人,都是四十岁左右年纪,都穿着裘皮大氅。一个三络黑髯,另一个微微有些髭须。

    张知白看见两,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

    石延年对徐平道:“今天真是晦气,来的正是你家的对头!那个三络黑髯的就是马季良史馆,另一个是柴宗庆附马。”

    徐平听了,猛地抬头去看两人。

    自从那一天听了段老院子的话,徐家虽然并不曾搀和进白糖铺子背后势力的角斗,但从李家听来的消息,阎文应身后果然就有柴宗庆的影子。

    柴宗庆身为附马,又无子嗣,做事一向无法无天,阎文应更是一向大胆,一生主动作死的事太多了,直到最后把自己作死。这两家身份不比寻常,其实都应该知道徐家和李用和的关系,也知道李用和与当今皇上的关系,但为了钱财依然是不管不顾,先把钱捞到手再说,以后船到桥头自然直。

    徐平也是无耐,自己一向避免跟这些官臣贵族交往,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谁知两个对头就凑齐了在这里等自己。

    柴宗庆和马季良上来与张知白见过了礼,马季良看见徐平,便不停地用眼光扫过他。

    张知白微笑道:“这一位石曼卿,素有诗名,与我相交已久,今日满城好雪景,我们便到这里寻个清静地方赏雪。这一位小友,与曼卿一向友善,家里酿得好酒,今日恰好寻来,刚好一起饮酒赏雪。”

    柴宗庆笑道:“好巧!我和元之兄本来正在他汴河边的酒楼里赏雪,恰好遇见京城里最后填新词的柳三变,带了女妓出来游玩,便一起在这山上摆了个宴席,一边听他新填的曲子,一边看雪景。相公不妨与我们一起如何?”

    张知白看了看徐平,见他脸色依然沉静,便问他:“小友觉得如何?”

    徐平道:“相逢不如巧遇,我是市井人家,早听柳耆卿会填新词,既然遇上了能够见一面当然是好。”

    马季良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有张知白在这里,他哪里敢说什么。有宋一朝,官宦士大夫防宗室外戚就像防贼一样,好吃好喝供着,但凡被他们抓住了把柄收拾起来绝不手软。更何况马季良富商出身,见了张知白这种高官士大夫天然地就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别人再也话,一行人便到了山顶。

    山上有五个女妓,明丽艳妆,打扮得多姿多彩。五人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年纪,正是花骨朵一般的岁月,在中间或站或坐,有的弹琴,有的奏琵琶。

    外围摆了几张桌子,上面放了酒菜。一张桌子后面,坐了一个穿青衣的文士,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三络黑髯,眉清目朗。

    见到众人上来,青衣文士上来对张知白深施一礼:“学生柳三变,见过张尚书相公!”

    此时张知白以工部尚书平章事,位高权重,然而柳三变虽然说得恭敬,眉眼间却有一股傲然之气,并没有谄媚之意。

    张知白淡淡地道:“多礼了,我也听过你的词名。”

    说完,便由柴宗庆引着到主客位落座。

    柳三变起身,微微有些怅然,然后一笑,回到了自己座位。

    此时柳永三十八岁,少有文名,但到了今年才第一次参加省试殿试,但不幸落第。虽然落第,但由于是第一次,还是一身傲气,发榜后曾作一首《鹤冲天》云: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是一时发泄得痛快,却不想这首词的影响太坏。人有傲骨不是坏事,石延年当年被黜落也很洒脱,曾作两首诗。一为:

    无才且作三班借,请俸争如录事参。

    从此罢称乡贡进,直须走马东西南。

    又一首是借用前人成句:

    年去年来来去忙,为他人作嫁衣裳。

    仰天大笑出门去,独对春风舞一场。

    从两人的诗词可以看出来,石延年是真洒脱,而柳永却有一股女人般的怨气,而且好死不死拿着南唐后主李煜作榜样,且以烟花柳巷来对朝堂。在他自己觉得潇洒,在士大夫眼中就是作死了。

    所以石延年虽然落第,但得张知白知遇之恩。柳永落第,却得到了士大夫的白眼,下一次科举连入场的机会都没有。后来虽然中进士,也一生官场蹉跎,只是留下了个文名,却没留下官名。

    要知柳永可不是徐平这样出身,此时他还叫柳三变,字耆卿,出身于官宦士家。前边已经说过,北宋士大夫的最大来源就是官宦家庭。柳三变的父亲柳宜出仕南唐,由南唐入宋,官至天太军节度推官。长兄柳三复天禧二年进士,次兄柳三接也以进士为业,后来与柳三变同榜进士。这样的家庭,柳三变的作为就为他后来一生的飘零埋下了伏笔。

    众人落座,柴宗庆举杯道:“且饮一杯酒,下来听柳耆卿新作的咏梅《瑞鹧鸪》新词。”

    众人饮酒罢,中间女妓便弹起古琴琵琶,其中一个低声浅唱:

    “天将奇艳与寒梅。乍惊繁杏腊前开。暗想花神、巧作江南信,解染燕脂细剪裁。

    寿阳妆罢无端饮,凌晨酒入香腮。恨听烟坞深中,谁恁吹羌管逐风来。绛雪纷纷落翠苔。”

    一曲歌完,众人哄然叫好。

    徐平听着声音清丽,曲调婉转,也禁不住鼓掌。此时的歌曲与后世比起来更多了一份清新淡雅,别有一番滋味。

    要知场中伴奏演唱的都是专业人士,不比徐平前世的小明星差了。此时的女妓不可从字面上就认为与后世的特殊职业者一般,她们应该算演艺人士。宋朝的女妓分为官妓、军妓、市妓和家妓,都是以歌舞娱乐为生,从法律上,并不提供特殊服务。官员与女妓发生不正当关系,是要受到处罚的,有时即使没有发生关系,接触多了也会受到处罚。至于民间人士,这种特殊交易只能算是灰色地带。真正以这种生意为生的人家,从业者多是主人的养女甚或是亲生女儿,规模也都不大。雇人买人是不能做这种生意的,逼良为娼是重罪。

    听罢新词,张知白的老仆也把新买的酒菜送了上来。马季良看见不是自家酒楼里的,脸色已是不好看。

    酒菜摆好,徐平又把带着的两坛白酒取出来,让给众人倒上,口中道:“这是家中酿的好酒,酒性极烈,这种天气喝着正好暖身子。”

    柴宗庆闻着酒香,赞一声好:“前些日子,曹宝臣太尉曾用你家的酒遍请老臣,京师都传你家酒好,力气大,没想到今天到了口里!”

    马季良的脸色已经阴了下来,喝过三巡,对徐平道:“徐家大郎,我们两家隔着惠民河,也可以算得上邻居。听说你近年学问大进,也会做诗词。今日乘此胜景,也作一首新词歌来听听好不好?”

    石延年要为徐平扬名,接口道:“云行虽然年幼,诗才却足可称道!”

    石延年此时诗名已起,由他口里说出来可信度就高了。张知白便指着山下河边一株正开的梅花对徐平道:“刚才唱的是咏梅词,小友便就以山下的这株梅花为题,也作一首好不好?”

    徐平心里暗骂,先前诗好那是因为我是抄的,现在我哪里抄去?此时被赶着鸭子上架,更加不能被马季良看了笑话,沉吟片刻道:“我一个市井小民,不懂音律,便依调填一首《卜算子》好了。

    旧岁乱插枝,今日花如怒。傲雪迎风百里香,不惧风霜苦。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尘碾作泥,只有香如故。”

    话声刚落,张知白扭头看着马季良,过一会才对徐平缓缓道:“小友虽然出身市井,但志向高远,来日必非池中物!”

    开封城里街道上的雪已经被扫得干净,路面上都是雪融化后流下来的雪水,更添了一份清新的气息。

    徐平告别了石延年,沿着街道向家里行去。马骑轻快地踩在路面上的小水洼里,溅起一片片水花。

    张知白指给徐平的那一株梅树恰好位于原徐家酒楼的门前不远,是徐平小时候玩闹时随手所栽,此时已是满树梅花。那一首《咏梅》化自陆游原作,精华自是陆游原作的下阙,但徐平却借了这一首词,说出了马季良一家逼买徐家酒楼的事情。知道这件事情的人自然都明白这个意思,以后如果这首词传播开来,京城里不管谁走到那里都会把这件事情说一遍。虽然徐平现在没有能力把酒楼夺回来,能够恶心马家也是出了一口恶气。

    词在这个时代仅仅是娱乐,与徐平前世的流行歌曲也相差不多。柳三变是此时最优秀的词曲作者,社会地位其实也能与前世最好的流行歌曲的词曲作者相比。纯从文学艺术的角度,柳三变对宋词兴起所起的作用几乎无人能比,他不仅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流传后世的佳作,而且精通音律,制作了许多新词牌,优其是慢词可以说是他一手推动起来的。

    柳词基本都能够歌唱,与后来宋词兴盛之后文人词向诗靠拢不同,这是真正的歌词。徐平填的《卜算子》虽然也符合平仄格律,但唱起来什么样可就不好说了,他对音律一窍不通。其实流传后世的大多是文人词,比如苏轼、辛弃疾等最杰出的宋词家,都具有诗的特征而符合词的格律,但唱起来的效果必定是不如柳三变这些专业人世的。也正是因为词的唱法逐渐失传,词的代表作在后世才基本是文人词这种特殊格律的诗,这个时代却有不同的看法。所谓有井水处都能歌柳词,不是从文学意义上柳词傲视群雄,而是在音乐的意义上柳词最容易歌唱,最上口,是这个时代的《最炫民族风》。

    想起刚才酒筵上张知白和石延年看着马季良的目光,以及马季良那张拉得快真成了马脸的脸,徐平不由就想笑。这些文人的玩意,有时候拿来恶心人还真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到了家门口,秀秀和豆儿两个正在修补门口那两个雪狮子,由于阳光下晒了一天,两只狮子都有些变形。保福被两个小姑娘抓在那里打下手,从各个地方运雪过来。

    见到徐平,保福急忙过来牵了马,伺候徐平下来,把马牵去喂着。

    秀秀的小手由于抓雪冻得通红,一边在嘴边哈着,一边问徐平:“官人,我和豆儿姐姐堆得这两只狮子像不像?”

    徐平道:“你见过狮子?”

    秀秀一怔,摇了摇头。

    徐平道:“我也没见过,怎么知道像不像?”

    秀秀小声道:“没见过真狮子,还没见过人家门前的石狮子吗?”

    徐平笑着摇了摇头,不再理她们两个,进了家门。

    不是什么人家门前都能立两个石狮子的,尤其是徐平家这种做生意的,更加没有资格。此时还是有礼制的,皇上的家称宫,王公之家称府,官宦之家称宅,徐家这种平民百姓就只能称家,连门前带“徐府”字样的红灯笼都没资格挂上两个,更何况是石狮子。

    也正是因为没有资格,平常百姓才会向往,所以一到下雪开封城家家门前都会立上两个雪的,过过干瘾。小姑娘不知道这中间的缘故,只是学人家做着好玩。徐平从前世而来,对这种等级观念嗤之以鼻,也懒得理她们。

    进了家门,李用和一家还没有走,正与徐正夫妇围着火盆闲聊。

    见到徐平,张三娘问他:“大郎,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徐平道:“恰好遇见朝里新升的宰相张知白相公,一起到城外赏雪,吃了一些酒,就耽搁到现在。”

    听了徐平的话,两家人一起怔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张三娘才小心地问道:“你还能与当朝宰相一起赏雪吃酒?说上话了没?”

    徐平随口道:“不仅喝酒说话,我还作了一首词呢!”

    众人听了,一齐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徐平。

    身为开封府的百姓,天子脚下的骄民,徐正张三娘李用和等人见过的大官数不胜数,皇上太后也见过几回了。但那都是远远看着,不过是千万人中的一道目光,连引起人家抬眼皮的资格都没有。没想到徐平随便出去一趟,就能与当朝宰相坐在一起喝酒,这可是他们连做梦都不敢想的。

    张三娘一把把徐平拉到身边,详细问他今天的情形。以后可有她向街坊邻居吹嘘的了,自己的儿子可是曾经得过宰相亏奖的人,以后还能得了?

    此时朝廷里的正任宰相一般两人,首相兼昭文馆大学士,称昭文相,次相兼集贤殿大学士,称集贤相,还有四名参知政事算副宰相。张知白身为集贤相,在官员里绝对可以算是最顶尖的人物了。

    当听说在坐的还有马季良和柴宗庆,张三娘便就想骂人。至于儿子作的那一首词是好是坏,里面有什么弦外之音,不是她一个家庭妇女能够明白的。也就是听儿子讲的好像是扬眉吐气的样子,才没有骂出来。

    娘儿两个在那里说话,李璋不时也过来插上句。没想到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现在连宰相也能见到了,话语里不无羡慕。

    徐平心里明白,今天的酒筵不过是机缘凑巧。以张知白的性格,只要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碰上了都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这种事情也不好解释,只管让张三娘去浮想联翩了。

    李用和对徐正道:“哥哥,因了今天的事情,连张相公都知道马家夺了你家的酒楼,想来以后马家会收敛些,不敢再来找你家的麻烦了。”

    徐正叹口气:“这些事情谁说得准?但愿如此吧。”

    两家人又聊了一些闲话,直到天将擦黑,李用和才带李璋告辞。

    平淡的日子又过了几天,到了十二月十三这一天,徐正晚上从白糖铺子回来,对徐平道:“大郎,趁着年前还有十几天,你要回庄上一趟,多制些白糖送到铺子里来。”

    徐平奇道:“为了年节,铺子里不是备了一两万斤的货吗?”

    徐正道:“是啊,备那些货原以为够了,现在看起来却是差不少。今天有内侍到铺子里,说是宫里年节要用,让我们备两万斤的货。”

    听见内侍,徐平就吃了一惊:“怎么又是宫里要货?不会又是哪个势力人家来找我们麻烦吧?”

    “放心,这次不一样。”徐正笑着说,“这次虽然是内侍来交待的,但却是通过杂买务和买,不是科配。我们只要按时交上了货,一样赚钱。”

    徐平却是半信半疑。杂买务主要是为宫里临时买货的,由宫里的内侍和三司派出的官员共同执掌,除了特殊情况,都是以三司官员为主,按说只是一个特殊的大客户。和买不同于科配,是按照市价购买,价格谈不拢商家有权力拒绝,怎么看这都是一笔普通生意。

    可徐平把前些日子的事情联系起来看,却总觉得这中间有猫腻,至于漏洞在哪里,他接触这些部门不多,却说不上来。

    说过了自己的担心,徐正只说是没事,让徐平不用担心。这笔生意他与张天瑞商量过了,应该就是年节宫中大量用糖,没什么其他事情。而且李端懿的身份在那里,也不怕交了货收不到钱。

    见父亲如此笃定,徐平也不好再说什么。而且临近年关,他也要回庄里交待一下过年的事情。而且来开封城之前,徐平在庄里开始试制火药,准备做些烟花爆竹到了年节燃放。

    此时的京城里是有专门的火药作的,负责为军队制造军用火器。但由于搞不清火药的具体配方和比例,火器都很初级,主要用来放火发烟,最多里面搀些粪便巴豆之类的毒药,用来引火和熏敌人。至于能够爆炸的火药,这个时代是还不存在的。与此相对应,民间也只是出现了烟花,“噗”地放个热闹,后世真正的烟花爆竹此时是不存在的。

    徐平只是记得**,具体比例却忘记了。所谓“一硫二硝三木炭”指的是化学反应的方程式系数,并不是质量比,要想得到真正能够爆炸的火药,还要推出大致的质量比来,再进行试验才行。实际上由于用的原料不同,质量配比是有微小变化的,这都要经过试验才能得出答案。

    离着过年还有一段时间,这次回庄刚好把这个比例试出来,做些烟花爆竹来境加过年的热闹气氛。用这个来赚钱徐平从没想过,他家里现在进财的项目很多,没必要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除了烟花爆竹,临近过年酒也要多备下一些。有了曹玮的宣传,徐家的酒也渐渐打开了市场,虽然不能直接向开封城销售,却有一些有权有势的人家大量买了带回家里喝。

    而且过了年,附近农庄从徐平这里订制的新式农具也要交货了。托前些年吕夷简在滨州主政时提出的一项政策的福,农具的税已经免了,其实这是一个大有前途的产业。

    总之临近年节,诸事繁忙,对徐平来说,闲散的冬天快要结束了。

    中午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徐平坐在交椅上,听着身边的徐昌报告着这一个月来庄里的情况。他越来越接受现在的身份,真地感觉自己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个小地主了。不过从管理手法上,徐平却把自己放在前世的生产大队长的角色上,于公于私,这都有说不尽的好处。

    庄里养的黄牛犊已经长起来,过了年就可以参加春耕了。为了种水稻,又买了八头水牛,都是壮年大牛,由于通过主簿郭咨的关系,每一头的价钱杂七杂八算上都不到八贯钱,都不算贵。

    养的近千只羊已经开始陆续发卖,由于临近年关西北的羊成万只地被运到京城,此时的羊价不算高,一只大羊不过五贯钱。徐平觉得有些不划算,便只让庄里把那些明显已经不长了的卖掉,剩下的先养着,等过了年春天羊价起来之后再卖,反正有青贮的大量甜高粱和苜蓿干草作饲料。

    牛是不能卖的,由于官府限价,一头牛的价格与一只大羊相差不多,根本就划不来。此时开封府和京西路市场上的牛大多是从荆湖两路贩来,那里都是半散养在山坡和草地上,成本差不多只是一个路费钱,价钱倒是不高。

    庄里种的粮食只有沿河的几百亩地,全部收成不足二十万斤,庄里现在上上下下加起来也有五十多人了,即使有节余也不过十万斤的样子,全部卖出去也只能得两三百贯足钱。以现在徐平庄上的收入规模,卖粮食已经没有意义,全部都存到了仓库里。不管哪个时代,土地如果只是用来种粮食,都不会有很好的经济效益,与种植经济作物比起来差得远了。

    除了庄里的收入,庄子的规模也扩大了一些。自从宋老栓和田四海两家起了房屋把家安在这里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六家庄客把家迁来,在徐平庄院旁边起了宅院。徐平要招揽人口,地基都是免费给他们的,甚至盖房子的时候,也都是庄客去免费帮忙,庄里还补助了他们一些粮食。

    静静听着徐昌的汇报,徐平的心里也有一些喜悦。一个繁荣的小村庄在他的手里正现出雏形,一业兴,百业兴,再努力经营两年,徐家庄或许会成为附件著名的富庶地方。

    把这些汇报完,徐昌又道:“大郎,你走之前吩咐的,庄里利用农闲日子抓紧修路筑渠。这两天庄里到田地的路已经修得差不多了,要种地的地方水渠也都已经修好,其他荒地现在修了也没用。庄客们商量,从我们庄到白沙镇上的路也不好走,要不就用年前这段时间整修一遍。不过这路不是我们一个庄上的人走,相关的其他几庄我找人去说了,他们却不愿意。如果只是我们自己修,庄客要去干活,庄上也要出粮食农具,成了其他庄子白白受惠,有些不划算,只好等你回来定夺。”

    徐平睁开眼睛,对徐昌道:“你先估算一下,如果把路修好,我们庄上要出多少人工,庄里出的粮食和其他杂物,折合多少现钱,再报我知道。”

    徐昌应了。

    自前世而来,徐平比这个时代的任何人都知道路的重要。一过了秋收,他便组织人手修理从庄里到田地的道路,虽然都是按照前世的乡间机耕路的标准,并不是公路,更加不是水泥沥青等硬路面,但也都平整宽阔,要求能够让两辆牛车并排驶过。有了轴承,虽然不是橡胶充气轮胎,庄里用的牛车和独轮车也比从前好用了许多,又有徐平这个机械专业的人指挥,庄里制的车子绝对是紧凑好用,比原来的车子省力多了。

    沟渠是农田的根本,尤其是在这个没有抽水机械的时代。不过周围一带都是沙地,治理沟渠比修路就麻烦多了。这个时代没有水泥不说,周围连黄泥都不容易找到,徐平只好用砖和陶片防渗,效果既不好,价钱又昂贵。烧制水泥的方法徐平也还记得,不过一是事情太多没有时间,再一个此时这里的自然资源也不合适,原料都要从外地运来,便就暂缓了。

    把这些事情交待完,徐昌又道:“大郎这次回来的时间刚刚好,明天庄里还有一件喜事,恰好能够赶上。”

    徐平一愣,急忙问道:“是哪一家?娶亲还是生子?”

    徐昌道:“是庄上的吕松,他与白沙镇上的一个寡妇李四嫂好上了,明天便要娶到庄上来一起过日子。”

    徐平点点头:“这是好事!现在庄上人丁单薄,人越多越热闹。对了,庄里给他起了宅院没有?就是聘礼,也可以赞助他一些。”

    徐昌笑笑:“大郎想得多了,乡下穷苦人家,哪里有许多讲究。李四嫂又不是第一次出嫁的,明天娶进门来,摆个宴席热闹一下也就好了。这也是吕松两口子的意思,不想大操大办。”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到庄里来之后的第一桩喜事,不能太马虎了,显得我们庄上小气。对了,明天把我的马给吕松骑着去迎亲,庄里再出两匹好绢给他们两口做身好衣服。”

    一个庄子,最重要的是要有喜庆迹象,给人欣欣向荣的感觉,这样才能够招揽庄客前来投靠。此时中原一带最缺劳力,对于田庄,招揽人力从来都是第一等的大事,花些本钱也是应该的。

    徐昌见徐平大方,赞同地说:“大郎这样想就好。那个李四嫂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十八岁出嫁为人妇,不到一年丈夫就生病去世了。人精明能干,长得又有几分姿色,不知多少人家想娶她。吕松能够得她欢心,也是她听说了我们庄上这一年好生兴旺,大郎待下人又好,才肯嫁到庄里来。”

    其实还有一点,上次抓拿柯五郎一伙盗贼,吕松运气爆棚,一枪刺死了头领之一的二哥,从徐平这里领到了十贯赏钱,手头宽绰了不少。他又是个仔细过日子的人,便就能起房屋娶媳妇了。

    这些平凡的庄客的人生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四处打工讨生活,遇到一个能够稳定下来的地方,便就攒钱娶妻成家过日子。浪漫的爱情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也不是生活的必须品,更实在的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人住在一起,一起来面对生活的风风雨雨,让两人的下一代健康成长。

    不知不觉间,徐平的这个小村庄正在改变着许多人的命运。

    徐昌把庄里的事情汇报完,两人便一起去看新制的农具。

    大院里,高大全和孙七郎已经等在那里,两人身边是新制的几辆车。

    一辆是新制的三轮车,比原来的小巧了许多,也紧凑了许多,与原来的比起来毫不起眼。这是徐平见了那些豪门大户把自己的车改后的样子特制的,这毕竟不是个人人平等的时代,不惹人注目是基本的生存哲学。车还是要用三个人驾驶,不过后排座位降了下来,不再高高在上。

    旁边的两辆车却是新制的,与三轮车不同,这车只用两个人,一前一后提供动力,前边的人兼职操控方向。车轮都是铁制,非常大,还都留了再插防滑板的洞。这是徐平新设计的,专门用来在水田里运输秧苗稻谷和撒肥用的。若是在徐平前世,做这种工作有专门的船式拖拉机,用于在水田作业。不过动力机械牵扯到的技术太多,超出了徐平的能力,只好用这种代用品。

    水田的机械化作业即使在徐平前世也是个难题,很多工作用机械代替人工都非常不容易,而且效率很成问题,徐平也只好做一点是一点。水田里的运输又是取难,由于地块都小,牛车很长,用起来并不合适,只好用人力。

    见到徐平,高大全和孙七郎上来唱个诺:“见过小官人!”

    徐平点点头,对他们道:“这新车骑得顺了没有?走上两圈让我和都管看一看?哪里不合适也好即早更改。”

    高大全和孙七郎领命,两人上了新制的水田运输车。

    高大全在前,兼职司机,孙七郎在他身后,只是专心负责蹬车。

    随着高大全一声“起”,水田车缓缓动了起来,在大院里走了两个来回。

    车轮太大,走起来明显颠簸,操控也不容易。高大全在车上紧握着把,一脸严肃,不敢稍微疏忽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田里多沟渠田埂,只有用大车轮才能越障。要想减小车轮降低重心行驶平缓还要有足够的越障能力,就要用履带了。作为农业机械的根本技术,徐平对履带自然熟悉,甚至是新式简易的三角履带他也是一清二楚,不过以现在庄里的技术能力,却是达不到的。

    车子停在徐平身边,高大全和孙七郎从车上下来。

    徐平点头道:“勉强也能够用了,不过骑行起来也还是困难。你们几个找些头脑灵活的庄客,让他们多骑熟悉一下,等到春天好用。”

    徐昌三人一齐答应了。

    此时太阳已经偏西,金黄的阳光洒在墙边的积雪上,映出七彩的颜色。

    秀秀和苏儿在太阳正照到的墙边,诉说着分别这一个月各自发生的事情,小姐妹自然有她们不被外人理解的情谊。

    秀秀把从城里带回来的玩物吃食,什么糖人啊,泥老虎啊,都是徐平陆陆续续买给她的,一样一样掏出来摆在地上,一边与苏儿一起品评,一边与苏儿一样一样分着。

    冬日的午后,这个小村庄显得平静而又详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