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了张嘴,不语上人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他提着那一柄弯弯的两尺刀,打量着见愁,过了好半晌才大笑起来:“好,好!你们这一群人,倒是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你要吃,本座这便给你端上来!”
说着,竟然当着见愁的面,便唤来了一口大锅,将尸体打整干净之后,扔进去煮了一遍。
待得那肉熟透,不语上人甩着刀,三下五除二地便切了几盘白肉上来,给见愁放在桌案上。
见愁早已经正襟危坐,就等着吃了。
眼见着不语上人端上肉来,她顺势一拿案上放着的酒壶,便取了一只酒樽,将里面的琼浆玉液倒了出来,先来了一口酒,再夹了一片肉。
酒入口中,是出奇的清甜冷冽;肉化舌上,竟然也是柔韧又有弹性。
“上人好厉害的手艺!”
那一瞬间,见愁实在是没忍住,面色古怪,夸了一句。
“嘿嘿……”
不语上人笑了一声,又一刀划拉下去,拉下来一片白肉。
那两尺刀的刀尖上冒出来一点灵光,便在这白肉之上一打,竟是将其上纵横的经络都打碎了,所以入口有弹性的同时又不会显得难以嚼断。
见愁吃着,目光却落在了不语上人手中那一把刀上,心思却飘出去很远。
不语上人一生之遭逢,堪称令人咋舌。
在上古与今古之交的时候,出窍期修士虽然不多,但也绝对不少,相较于十九洲诸般大能修士,依旧是不够看。
不语上人却能在这种时候,为绿叶老祖慧眼相中……
不知道为什么,见愁想起自己在杀红小界之中所了解到的“绿叶老祖其人”,总觉得绿叶老祖相中不语上人,应当不是什么非常偶然的事情。
至于原因么……
目光从那两尺刀上,慢慢转移到了热腾腾的锅灶上,见愁心里叹了一声。
总归是大能修士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她也就是想想罢了。
甩甩头,将脑子里纷繁复杂的念头扔开,见愁专心吃肉。
十盘白切谢不臣,说起来多,吃起来却觉得不大够。
每盘端上来都是薄薄的一层肉,她还没吃个饱,第十盘便已经见底了。
不语上人早已经停了手,就持刀站在那一口大锅前面。
眼见着见愁一口接着一口,一箸接着一箸,他倒是有些没想到:细细看见愁面上神情,那真真是坦然的一片,显然半点没有因为这是她“前夫”的肉,而有任何芥蒂。
此情,比之仇恨,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无情”了。
眼见着十盘白切肉已经见底,不语上人便将路一让,随意一摆手:“你意不踯躅,这便离去吧。”
“多谢上人款待。”
见愁算是酒足饭饱,将壶中最后一滴酒饮尽,只觉得浑身上下暖洋洋的,灵力汇聚成了小溪,又慢慢汇聚成了大河,在她身体之中奔流。
看来,这一壶酒还是好东西。
她起身来,左手拿了周印的西山妖剑,右手拿了鬼斧,便对着不语上人拱手一拜。
这时候抬起头来看不语上人,依旧觉得他面上笼罩着一层阴郁的颜色,叫人心底惴惴不安。
见愁自然不会以为谢不臣是真的谢不臣,不语上人要看的,也只是那一刻过路之人的“心意”,如今出现的不语上人,自然也不是真的不语上人,只是一个幻影,一道心魔,一道留下的神念……
原本她是想要走的,可脚步一动,就要离开的时候,也不知怎地,便忽然一停。
不语上人眉头一皱。
见愁站住了,面对不语上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语气颇为恭敬地对不语上人道:“上人这一柄剔肉刀,晚辈心下喜欢……”
“……”
剔肉刀?
不语上人看着说到了一半便停下来没继续说的见愁,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盯着见愁那脸皮,手中的二尺刀一抖,面皮也跟着一抖,皮笑肉不笑道:“现如今的小辈们啊,脸皮上都能滚驴了!”
滚驴?
见愁险些要忍不住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皮到底是不是要那么厚了。
她其实只是就这么问一声,倒也没准备真要剔肉刀,眼见着不语上人这般反应,当下便准备放弃。
没想到,就在见愁已经准备重新躬身一拜离开的时候,竟有破空之声传来。
“刷!”
一道璀璨的利光!
见愁反应速度极快,几乎是在风声乍起的瞬间,便直接抬手一挡。
没想到,来的不是什么攻击,竟然是那一把两尺刀!
极端诧异之下,见愁险些都没反应过来,连忙变挡为勾,才一把将那两尺刀握在了掌心之中。
刀面光如寒潭,刀柄镶嵌在刀刃上,整体打磨并不多,甚至有几分粗糙,一眼看去,却偏偏给人一种大巧不工之感,仿佛这一柄刀天生就应该这样。
两个古篆字镌刻在刀身之上,在见愁握住它的一瞬间,那两个字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见愁的心头——
割鹿!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我心有刀,名曰割鹿!
陷鹿于野,分食诸侯……
这一柄刀,名为——割鹿刀。
绝非凡品!
见愁望着刀,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直到洞外有风吹来,她游离的神思才被唤醒:这剔肉刀,这么简单就要来了?
转头一看,方才洞中的一切摆设,都消失了个干净,没有了架起来的大锅,也没有了谢不臣那只剩下骨架的尸体,更没有了长案杯盘,就连不语上人都消失了。
整个甬道的尽头,只有石壁之上那一尊石像还存在。
见愁走了过去,抬首望着,一回想起来,虽不知对方怎么就给了自己这一把刀,不过也是恩情一桩。
她对着石像,躬身便是一拜:“晚辈见愁,谢上人赠刀。”
拜完起身,见愁便要离开,没想到,抬头的那一刹那,她目光从石像与背后山岩之中的缝隙扫过,却忽然发现了一点点的不一样。
整个石像与之前所见,除却年纪老迈了不少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
甚至,就连身上那一身道袍,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唯一的不同,是手。
兴许是因为把刀赠给了见愁的原因,原本石像上那握着一把刀的手掌,已经化作了碎石掉落下来。
见愁的心,忽然颤抖了一下。
她近乎僵硬地伸出割鹿刀的刀尖,只在那石像的断掌处轻轻一拨,便将一块已经碎掉的岩块剥落,“啪”地一声掉在见愁脚下。
见愁没有低头看一眼。
在那断掌处,岩块剥落之后,一截森白的指骨,终于完整地露了出来。
见愁终于看清了,也看清了,那刻在岩壁之上的一行小字。
“辛苦遭逢起河图,一世腥风与血雨,到头来,堪为他人作嫁衣。”
“终究——”
“不甘!”
“不语上人,正墓。”
前面半句还看得懂,无非是说他得到《九曲河图》之后所经历的种种,可“为他人作嫁衣”又是什么意思?
还有“墓”字,死人居所才称“墓”,不语上人得道飞升而去,又何来“墓”之一说?
这石像之中所藏之尸骨,到底又是什么身份?
只一瞬间,便有种种的谜团冒了出来。
见愁一时有些怔忡。
***
八条通道外。
谢不臣,或者说“卫信”,已经站到了山前瞭望。
整个山前一片深沉的碧色,竟然是一片广阔的大泽,一眼看不到边际。
大泽之上,建造着一座被云雾遮掩了大半的巨型庭院,占地极广,入目所见,皆碧瓦青墙,飞檐相勾,竟让人觉出一种俗世的繁华来。
山前一条长道,从山上延伸到山下,又通向那一座庭院前方的小广场上。
这一座大得骇人的庭院,几乎填满了整个大泽,也填满了谢不臣的视野。
他仔细地看下去,试图透过那些浮动的云雾,看出些什么来,可一旦仔细看时,竟有一种谜障之感生出,头晕目眩,无法久看。
眉头一皱,谢不臣心知山阴宗那三人暂时还不会出来,干脆顺着山道便走了下去。
山道下了山之后,便直接横越半个大泽,来到广场之上。
谢不臣一路走来,只在接近广场的时候,在道中看见了“云梦大泽”三字,想必便是这隐界之中一片大泽的名字了。
心神震动之下,谢不臣并不言语,只在踏上广场的时候,抬首仰望。
一面高墙立在广场的尽头,将后面的整座庭院都环在了其中,厚实又坚硬,只有在正对着广场中心的位置,有着一块高约十丈的图腾。
地面上干干净净,连灰尘都吹不出来一点。
谢不臣一步步从广场之上行来,很快来到了这一面高墙之下,看着那一片图腾。
或者说,不是图腾,只是图记。
正中一块大圆,错综复杂,有许多纵横交错的线条,竟然像是一个迷宫图。在谢不臣看过去之后,它竟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其中某几条线忽然扭曲了起来,竟然连接成了新的图案。
谢不臣倒有些没想到。
只是在这线条变过一次之后,竟然就静止了。
一片错乱的线条,在最中心的位置,环绕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谢不臣看着看着,便将自己手掌一展,掌心之中浮出了一块小小的印记:这是之前开启青峰庵隐界大门时候所用的印记,乃是他在离开昆吾的时候,横虚真人所留。
看来,横虚给自己这一枚印记,还有别的用处。
也许,它是这迷局的关键也不一定。
暂时压下这疑惑,他又慢慢地攥紧了手心,只猜测这一片图记代表的,说不定是后面那庞大到令人咋舌的庭院。
迷宫图的四角,各自有着几个残缺的星点,就像是碎裂的道印;其正下方,谢不臣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的位置上,则有一块深黑色的六角凹槽,密密麻麻地分布着很多凹陷的小点,像是修士脚下踩的斗盘一样。
阵法?
不是很像。
谢不臣于阵法一道颇有研究,不管怎么看也看不出痕迹来。
他盯着这六角凹槽看了半天,也没个头绪,正伸出手去,想要尝试一二的时候,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灵力波动,便听得一声大喊:“哈哈哈老子终于出来了,出来了!”
站在这广场之上,谢不臣回身抬眼,便看见山腰上那八条通道之中左三、左四两处,竟然都奔出了一条人影,正是山阴宗的护法杨烈与普通弟子冯麒。
冯麒修为不过初初结丹,可杨烈却是个实打实的金丹后期。
谢不臣身上带伤,至今不曾好全,若是要与这杨烈硬拼,只怕也是够呛,所以他此刻才会伪装潜入。
眼见着“同伴”出来,谢不臣知道,进入角色的时候到了。
他反手并指成刀,便在自己肩膀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顿时伤口崩裂,浑身是血,不过灵力一涌,身体血肉便开始自动恢复,一眨眼之间,便只有鲜血,看不到什么伤了。
只是谢不臣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了,他从高墙之下走过来,遥遥看着上面两人。
杨烈一脸的阴沉,身上还带着血。
不过活着从里面出来,脸上多少还带着几分没有冷下去的兴奋。
他携着贼眉鼠眼的冯麒从山道之上飞了下来,一眼就看见了下方的人影:“卫信?!”
谢不臣来到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的杨烈身前,躬身一拜:“拜见护法。”
东南蛮荒妖魔三道,山阴宗排第一。
卫信则是山阴宗年轻一辈之中颇为优秀的一个,平日里仗着自己天赋高,对同门非常倨傲。
虽说妖魔道修士做事随心,倨傲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可在宗门之中,这卫信却三番两次与杨烈抬杠,多有叫他这个护法下不来台的时候。
此次从东南蛮荒杀来人间孤岛,探青峰庵隐界,杨烈原本没想到少宗竟然会带卫信出来,更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一个区区金丹初期的卫信,竟然会早早就在这里等候自己了。
两道刀削一样的眉毛朝着两鬓飞入,鹰钩鼻更为杨烈原本就阴沉的面色,添了几分阴冷。
他冷厉的目光从“卫信”身上扫过,便见他原本完好的衣服这会儿已经多了几分破损,身上更有一片狼狈的血迹,整个人看上去不复以往在宗门之中的光鲜。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看上去太狼狈的原因,杨烈竟然觉得这个时候的卫信像是被人打蔫了。
“你看上去不大好啊。”
杨烈顿了顿,从卫信身边走了过去,也来到了广场之上,看向了高墙还有高墙上面的图腾。
谢不臣保持着一脸的面无表情,扫了旁边面带讥讽的灰衣冯麒一眼,生硬道:“没什么不好,不过是出来的时候用力了一点。”
哼。
还不是死要面子?
杨烈心里已经为卫信如今的情况找好了理由,仿佛宽宏大量一样开口:“卫师侄乃是刘长老座下高徒,到底还是小心一些的好,贪功冒进没什么必要。毕竟咱们如今都是陪着少宗出来办事,功劳再大,那也是少宗的。”
“……是。”
谢不臣也不反驳,只答了一声。
他没什么表情,面容其实也不很起眼,只是眼眸之中带着一股凌厉之色,伪装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他说的这一个“是”字,落到杨烈的耳中,自然就成为了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是不屑了。
一句话,被一千个人听了,可能有一千个意思。
杨烈是真的半点也没怀疑。
他哪里能知道,眼下与他说话的,已经不是之前的那个“卫信”了。
盯着那图记看了半天,杨烈的目光很快移到了四角那似乎是残缺道印的印记上去,始终研究不明白,刚想问其他两个人看出点什么来没,结果头一转,一下问道:“对了,周印那小子呢?怎么还没出来?”
连修为不高的冯麒都已经出来了,怎么周印平时还要强过冯麒一线,现在反而没人了?
难道……
是死了?
杨烈的眉头顿时就皱了起来,重新看向了那八条通道,正正好在这时候看见右边第一条通道内走出来一道熟悉的人影,看那打扮与身形,还有腰间挎着的西山妖剑,不是那闷葫芦一样的周印又是谁?
只是……
这时候的周印,却有一点不一样。
厚实的黑色衣袍之上,浸透了鲜血,颜色便深,苍白的脸上更没有半点血色。
此刻,除却腰间那一把西山妖剑之外,“周印”手中竟然还把着一把形制奇特的弯刀,两尺长,一眼看去,有些眼熟……
也许是远远也看见了他们,“周印”直接顺着那山道,御着西山妖剑便下来了。
待得“周印”来到他们身前,三人这才彻底看清了那一把刀,刀面上镌刻着两个古拙的字体,难以辨认。
那一瞬间,杨烈等三人齐齐色变:这不是之前不语上人心魔用来剔肉的刀吗?!怎么,怎么在他手里!
而且,不管是杨烈还是冯麒,都不记得周印有这样的一把刀啊。
唯一的解释是……
“你这刀……”
终于还是没忍住,贼眉鼠眼的冯麒忍不住伸出了手,指着“周印”,不大敢相信。
玉简之中所写,周印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天赋不如卫信,在山阴宗也极为低调……
唯独手段残酷,不输给卫信。
见愁眼见众人都看她这一柄二尺刀,秉承着多说多错的原则,只道:“过最后一尊石像的时候,那老道给的。”
给的?
老道给的?
冯麒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不是用这刀剔肉吗?还能给人?!你……”
杨烈暂时没有说话,皮笑肉不笑地看了见愁一压,只道:“听闻周小兄弟曾生吃过十六二八处子的脑髓,看来传言不假。那不语上人的心魔邪门得紧,多半是觉得周小兄弟乃是同道中人,看你有缘吧。”
“可这运气也实在是太好了吧……”
冯麒好像也觉得杨烈说得有道理,可想起来,又不免眼红周印之所得。
目光黏在那二尺刀上,都要化为实质了。
见愁目光飞快地在所有人身上一扫而过:
一个鹰钩鼻子满脸阴沉,修为看上去很高,大约便是护法杨烈;
一个贼眉鼠眼,只有金丹初期的修为,应该是最会见风使舵的冯麒;
另一个沾满鲜血,满身狼狈,看着平平无奇,眼底却似藏着隐隐的倨傲,不过大约是刚吃了什么亏,看上去满脸的晦气,应该就是仗着天赋高就横行霸道的卫信了。
只一眼,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底,只是还无法发现到底哪个是谢不臣,更无从判断谢不臣到底是不是在里面。
可能,这里没有谢不臣。
他毕竟是个满腹智计之人,给的两条信息里,哪个真,哪个假,或者全部真,全部假,都难以判断。
见愁眼见没人认出自己来,只感觉出了不少的敌意,也不说话。
谢不臣的目光从她身上略过,也在她刀上停留了许久。
原来不语上人那一把剔肉刀,竟也是有用的……
这周印,之前不显山不露水,难不成还是个扮猪吃虎之人?
目光稍稍奇异了一点,又很快地压了下去,谢不臣转身便道:“中域那些修士,只怕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处。有时间在这里看刀,还不如想想怎么走。杨护法,这隐界之中的秘密,也就少宗知道一点,我们……”
“少宗自有少宗的打算!”
还不等“卫信”把话说完,杨烈便直接打断了,同时用警告的眼神看着他。
“卫信”冷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杨烈这才道:“我知道你们都对少宗这样冒险的举动不理解,只是你等又有几个能有少宗的本事?少宗做出的决定,我等一概不许反驳!”
“是是是,杨护法说得是。”
冯麒立刻狗腿地跟着点头:“咱们少宗主是什么人?绝不会错!中域那一群小杂碎,若非他们手中握有青峰庵隐界的消息,哪里需要咱们少宗主亲自出马?”
见愁听着,心下啧了一声:看来,谢不臣给的消息里,已经有一条可以确认为真了。
他们那一群人里,的确有一枚“暗子”。
之前不清楚,可在顶了周印的身份之后,她对这山阴宗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
作为妖魔三道之一,山阴宗在东南蛮荒一直是横行霸道的存在,势力范围极广,并且一直意图将势力扩大到别的地方,更因为当年东南蛮荒之战,与中域结下血海深仇,一直意图反扑,并寻回《九曲河图》。
此次青峰庵隐界之行,便是为此而来。
杨烈口中的“少宗”便是山阴宗少宗主宋凛,修为奇高,极有天分,又兼之手段残酷,即便是在东南蛮荒妖魔道都鲜有人能匹敌。
本来这样的一个人,堪称是妖魔道中近年来的第一了。
只可惜,妖魔三道之中元贝陪居末座的“英雄冢”之中竟出了一个怪胎,名为雍昼,成名不过短短十年,便位列第三重天碑第一,乃是金丹期修士之中的最强。
宋凛虽然惊才绝艳,又有山阴宗做后盾,可在雍昼面前,也难免输了一筹。
这两人旗鼓相当,十年来明里暗里不知争斗了多少次,时妖魔道中修士皆称他二人为东南蛮荒“两小天魔”,必定能继承“三大老魔”的衣钵,将妖魔道之血腥作风发扬光大。
再过半年,便是妖魔道出了名的“潼关驿司徒”之争。
宋凛不愿在此争之中落败,也不知从哪里窃得了英雄冢的机密消息,得知了青峰庵隐界之事,这才亲自带人来探。
如今都说这一位少宗主宋凛人不在这里,而在中域一行人当中,见愁便已经大致猜到了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回头看了一眼,意踯躅八条通道之中,暂时没有再出来人。
前方,杨烈已经站到了那高墙图记之下,研究了起来。
见愁的目光再次扫过。
冯麒姿态太低,谢不臣侯府出身,便是在路边要饭,也断断不会有这般惟妙惟肖的卑微;
杨烈修为太高,一个人伪装修为低或许还成,但若是伪装成修为高的,若非有什么特殊的手段便会露馅,谢不臣当时若有杀掉杨烈的本事,也就不必再行伪装了;
最后,便只剩下了这卫信。
若说有谁可能是谢不臣,那也只有这一个选择了。
此人一身狼狈,满脸倨傲,此刻抬起头来,看着图记,目中精光四溢,仿佛也在思考。
见愁一时没有发现半点破绽,只若无其事地将目光隐藏起来,也去看那图记。
正中一张大的迷宫图,但是每隔半刻便会变化一番,唯有中心处有一个图记每次都不变;下方有一六角凹槽,像是斗盘一样;四个边角角落,则是几枚散落的星点,像是四枚残缺的道印,被人熔成了一团,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星点……
道印?
那一瞬间,见愁目光落在那四枚图记之上,眼皮忽然狠狠地跳了一下:这轮廓……
太眼熟了!
不就是她得自青峰庵隐界大门之上,却一直没办法修炼的那四枚道印吗?
八条甬道前,山腹洞中。
最后的那一枚红光已经熄灭挺久了,也就是说,现在八条通道之中没有一个人,可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旁边角落里。
如花公子与红蝶两人相对而立:一个穿着一身绣满繁花的长袍,面目带着一种雌雄莫辨之美,简直人比花娇;一个一身红裙银色蝴蝶飞满身,自有一种翩然的旖旎与出尘,乃是妖比蝶媚。
一人一妖,彼此靠得很近。
如花公子说一句,那红蝶便笑得花枝乱颤起来,说着说着还要相互看一看对方身上的衣裳。
“……他们什么时候能聊完……”
左流已经等累了,瘫坐在地上,内心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小金抱着西瓜,已经半天没啃,呆呆地看着那边的如花公子,喃喃感叹:“他们两个这是忽然逢了知己,所以要说到地老天荒吗?”
陆香冷闻言,也是苦笑了一声。
她望向了见愁方才所走的那一条甬道,里面已经没有半点动静。
侧头一看夏侯赦,夏侯赦也是皱眉,她思索片刻,终于还是走了出来,对那边如花公子道:“如花道友,那边山阴宗几人并见愁道友都已经从甬道出来,我们也是时候出发了。”
“所以你这银线……嗯?”
话说到一半,如花公子便听见了陆香冷的声音,于是停下来,回头看去。
小金与左流一道,坐在地上,看着他们这边;夏侯赦一脸面无表情的冷然,看上去只怕也是等烦了;陆香冷便站在众人的最前方,坦然又温文地,不卑不亢。
“好了?”
如花公子有些诧异。
他回头一看,才发现那几盏红色的灵光已经消失不见,连忙用纸扇一拍,带着几分不好意思,笑了起来:“哎呀,本公子一聊起来便忘了时辰,差点误了大事。”
红蝶也回头看了一眼。
如花公子转而对她抱拳道:“他日若有机会,必当邀红蝶仙子一游中域,阅遍十九洲风光。眼下还有事在身,只怕要先告辞了。”
听这话,他与红蝶可不仅仅是相谈甚欢那么简单。
众人都不由有些好奇。
红蝶眼中却出现了几分遗憾,微微一笑:“罢了,难得在隐界也能遇到个聊得尽兴之人。便祝愿诸位此行能顺利了。”
说完,便将道路让开。
如花公子优雅一笑,便一看自己身后的同伴们:“诸位道友,我们走吧。”
陆香冷性格清冷,夏侯赦从来都是生人勿近,左流小金两个都是不靠谱的家伙,眼下虽然剩下了五个人,但真正适合话事的,竟然成为了如花公子这一朵奇葩。
他一说话,众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可以赶路了,忙走上来,挑选了各自的道路,往甬道内去。
眼见着众人这便要走,红蝶眼底多了几分奇怪的落寞。
如花公子回头一看她,轻声道:“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红蝶点了点头,便目送他走了进去。
小金原本已经走到了左侧第二条通道前面,抱着西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红蝶目送他们离开的场景。
身形纤细,一身红裙之上有精致的花纹,看着到底有几分孤独。
如花公子到底与她说了多少东西,又从她口中知道了什么?
眉头微微一皱,他眼底飞快地闪过了什么,终于还是直接往那黑暗之中一投,消失了影踪。
整个山腹洞中,恢复了寂静。
有灰尘飘荡在空气之中,被外面浅淡的天光一照,轻轻浮动。
一声叹息,忽然响起。
“你也厌倦了,想出去看看了吗?”
红蝶抬首望着虚空,望着外面那一片天光,声音细细地,也没了之前那一股妖娆劲儿,只带着一种疲惫:“人说一日得道,鸡犬升天。上人为何还将我们留在这隐界之中?鲤君,就被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等着灵气耗尽,你真的甘心吗?”
“……”
虚空之中那一道声音,久久沉默,最终没有说话。
似乎有一道光离开了,又似乎根本没有出现过。
红蝶慢慢垂首,原本艳丽的面容之上,忽然出现了一条又一条灰白的皱纹,整个人竟然像是幻象褪尽之后,出现了一片苍老。
她重新望向那八条甬道,目光在左侧第二条通道之中停留一会儿,勾起一个莫名的笑容,便重新幻化成了一只红蝶。
翅翼一颤,轻盈地朝外飞去,消失在那一片天光里。
***
东南蛮荒,位于南域东边。
东南沿海有几条高高的山脉,山脉背后却是一片狭长的沙漠,一路往西南去,则是雨林,草原,最后是一片莽莽的、极少人深入的群山。
此地地势特殊,瘴气密布,想来不适合普通人居住,倒得修炼邪门功法的种种修士喜爱。
久而久之,东南蛮荒便成为了十九洲唯一的妖魔道聚集之地。
妖魔势力经年变化,频繁变动,往往今天的消息明天就对不上了。
长久的厮杀和血腥洗礼之下,能在蛮荒立住脚的势力,都可以说拥有深厚的底蕴与强大的武力,山阴宗、傀派、英雄冢,便是这样的三个宗门。
山阴宗几百年来都是第一,宗门庞大。
傀派向来诡秘,行事风格也极其怪异,鲜少出现在人多的地方,甚为低调。
至于三道末座的英雄冢,能说的事就太多了。
英雄冢,英雄冢,坐落在西北靠近明日星海的城边山岭中,那一片广阔的山岭都被外人称之为“温柔乡”。
山岭靠东的位置,有一座形状奇特如同半片巨斧的山峰,妖魔道修士无一人可从其上空经过。
若是站在山下仔细看去,便会看见山下乃是一片乱葬岗,立着无数的坟头,就连山岩之上都凿开了不少的山洞,经常能发现修士坐化的尸骨,崖壁之上还有大片的悬棺垂挂。
这里,便是为妖魔道之修士津津乐道的“英雄冢”了。
外面瞧着一片阴森可怖,入内之后,却是金玉铺地、明珠夹道,雕窗错银,画廊鎏金。
道上行走的莫不是俊男美女,疑似到了人间仙境。
堂上照亮的乃是千枚灵石也买不到的深海鲛泪,廊下悬挂的乃是勾魂摄魄三十六重清音铃,就连制作成桌椅的木头都是伐自蛮荒大凶玄日渊的三株木……
华屋外面,一身织金玄袍的男子跟随着两名面容清丽的女修从走廊上走了过来。
侍女停在了门口,只躬身对男子道:“少门主正与邹香主在内说话,说请前辈入内无妨。”
说完,便小心翼翼地退后,直到退出了六尺后,守在了门外。
曲正风站在这屋外,只四下里看了一眼,便知道这入目所见,比之薛无救在望江楼中的诸多陈设,更为铺张奢华。
雍昼……
他心里念了一声,也不多言,便走入了屋中。
地面之上铺着昂贵的地毯,两旁摆着一溜儿圈椅,两侧点着大香炉,正不断往外冒青烟。
堂上一张翘头案,挂着一张手持净瓶的观音画像,笔法精致细腻,用色浅淡,透着一种扑面而来的出尘之意,下方放了个小锦盒并一只古铜色的香炉。
正有一满身平和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衣,站在这案前,两手捧了三炷香,慢慢将之插到香炉里,而后双手合十,对着那画像拜了三拜,嘴里喃喃着什么。
侍立在旁侧的第十七香主邹兰言将这几声喃喃听了个仔仔细细,见得他拜完了,有些急切地开口:“少门主,那宋凛已经去了隐界,我们是不是派人在道中伏杀?万一他们得了《九曲河图》的消息,我等必叫他死在路上!”
“好了……”
随意地抬手一摆,男子转过了身来,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
“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早交代你们心善些,善行有善报……”
“……”
邹兰言险些被他这一句“心善”的口头禅给噎死。
面皮抖了抖,好半天他才咬牙忍住了那种咆哮的冲动:心善个屁啊!我们是妖魔道,妖魔道啊!!!少门主这心慈手软娘娘腔的做派,到底是怎么被老门主选中的!要受不了了!
只可惜,受不了也得受着。
谁叫他只是个香主?
眼前的男子,面容实在是普通,与这英雄冢中一大片的英俊美貌修士有几分格格不入,满身平和,简直像是要冒出仙气儿来了。
邹兰言心里清楚,任何一个不知内情的人见了,只怕都不敢相信:这就是妖魔道近十年来最出名,出身英雄冢,却盖过了山阴宗宋凛的存在。
第三重天碑第一,雍昼!
雍昼转身,已经看见了从外面走进来的曲正风,面上的笑容立时便真切了几分。
“曲兄远道而来,雍昼有失远迎了。”
“雍少门主客气。”
曲正风走到了堂中,只扫了堂上挂着的观音像一眼,目光又从锦盒上掠过,不用打开他都能知道,里面装的只怕又是哪个妖魔道知名修士的骨灰。
雍昼此人,修行年月不长,却是妖魔道一个每每提起,便令人哭笑不得的人。
不过,是个狠角色。
手一摆,雍昼便要引曲正风落座:“昔年见曲兄之时,雍昼还只是英雄冢中未被师尊相中的无名小卒。今日再见,曲兄修为又进,更是名动十九洲,要恭喜了。”
困于元婴期那么久,一朝说突破就突破,只怕不是机缘巧合那么简单。
雍昼心里清楚有疑点,却半点不问。
曲正风落座,立时便有一盏茶端了上来。
雍昼落座在他对面,声音里藏着几分感慨:“前些日接了曲兄的传讯,我已安排人将消息泄露给了宋少宗,他领着人去了青峰庵隐界。只是他所带之人里,有一护法杨烈,乃在金丹后期,颇为棘手。此事当真能成吗?”
中域那边去的,可都是这一届小会顶尖之人。
金丹后期?
曲正风端茶起来,饮了一口,眼底看不出半分的情绪破绽,只温雅地一笑:“一人台上出来的修士,又有几个比宋凛差?更何况,崖山昆吾各去了当世最天才的一人,不管到时候死的是见愁、谢不臣,或者宋凛,于你而言,都不是坏事。”
“有道理。”
只是他更在意宋凛的生死啊,毕竟再过不久便是潼关驿司徒之争。
雍昼吹着茶盏里的茶水,看了曲正风一眼,只在心里纳闷:好歹也是崖山出身,可叛出之后,提到崖山大师姐见愁,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啪。”
细微的声响。
曲正风已经放下了茶盏,只从袖中取出一道一尺长的古朴卷轴来,放到了案上,道:“这是你要借看的《九曲河图》。”
什、什么?!
那一瞬间,一直站在旁边听着二人对话的邹兰言,只觉得一道雷劈下来,叫他有些头晕目眩。
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目光一旦落在那卷轴之上,便再也挪不回来,心跳忽然有些加快。
一尺长的卷轴,很是陈旧,甚至有些毛边和破损,似乎经年累月辗转在不□□士手中,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光鲜。可那种深沉的凝褐色,却似乎书写着围绕它而起的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
太普通了,看上去实在是太普通了。
普通到,在曲正风拿出它来的时候,雍昼竟不敢相信这就是《九曲河图》。
曲正风的手已经离了卷轴,波澜不惊地坐在那边。
雍昼目中闪现出几缕精光,拿了卷轴起来,慢慢将之打开,刚滚出两寸来,却发现自己再怎么用力也打不开卷轴了。
“这……”
他心念一动,接着便叹了一口气:“不愧是河图。”
曲正风像是早知道是这样的情况了一般,并不很在意。
《九曲河图》乃是大能修士也要为之眼红的存在,雍昼如今在金丹巅峰,虽是只要他想就能迈入元婴,可与大能修士之间还差了好几个境界,又怎能轻易就打开了河图?
无数人为河图送命,可他们只怕不知,即便是他现在出窍期的修为也打不开这河图。
那么多人,都是一场枉死。
想必雍昼也想到了这一点,只将河图一放,目中露出几分不知真假的悲悯之色来,双手合十,摇头一叹:“真是可怜啊……”
“……”
周围一群侍女并着邹兰言,身上鸡皮疙瘩立刻冒了出来。
曲正风还老神在在坐在原地,只问道:“不看了?”
“我是个天资鲁钝之辈,三十年才修到了如今的境界,曲兄这《九曲河图》我也沾染不起,摸一下都得担心自己这项上人头,明日在还在不在。人生苦短,不看了。”
雍昼一脸惜命的神情,继续摇头,坐得离那《九曲河图》远了些。
邹兰言觉得自己快晕倒了。
《九曲河图》!那可是《九曲河图》啊!
哪怕是多看上一眼也成啊!
他巴不得自己就冲上去,一把把河图抢了,从此以后号令整个东南蛮荒,立刻无所不能……
只是,抬眼一看不显山不露水的曲正风,邹兰言心里那一股火热又立刻打消了下去:这可是中域新出的一尊杀人如麻的人魔啊……
曲正风已经伸手,将九曲河图收了起来。
他笑一声:“还当你要多参详几日,看来是不必了。”
说完,他便起身来。
雍昼有些惊讶:“曲兄这是要走?”
曲正风点头。
雍昼皱眉:“曲兄叛出崖山,中域只怕是待不住了,只是十九洲之大,没了崖山哪里去不得。我东南蛮荒……”
“我往明日星海去。”
没等雍昼把话说完,曲正风已经直接道明了自己下一步的去处。
那一瞬间,雍昼面色微变,有几分惊讶,几分愕然,到了最后,便是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明日星海,如今可是很乱……”
曲正风可能身怀《九曲河图》之事,在这十九洲只怕早不是什么秘密。
明日星海一片混乱无序,杀人的戏码时时都在上演,纵使曲正风有出窍的修为,在散修众多的明日星海,也并不算一枝独秀,甚至有无数老怪可与他匹敌。
选择去明日星海,很明智,也很冒险。
原本雍昼是想趁着这个机会,留曲正风在英雄冢。
如今看来,出身崖山的修士,即便是叛出崖山,亦是雄心壮志满怀,英雄冢不小,却装不下这样一个入魔的曲正风。
长叹一声,雍昼有些惋惜:“他日有缘,当与曲兄相见于星海。”
“哈哈哈……”
曲正风难得笑了起来。
他在这屋内窗前,向着英雄冢的正北方向望去,那边便是明日星海。
也许,明日,便是他的天下。
目中有风云激荡,他只抬手,遥遥向着那方向一指,笑道:“明日星海,将是我封新剑皇之地。雍少门主,信也不信?”
“新”剑皇……
雍昼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带着几分骇然地望着自己这一位“知交”“前辈”,心底已掀起一片惊涛骇浪,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
青峰庵隐界。
迷宫阵图前。
皱眉的皱眉,打量的打量,抓耳挠腮的抓耳挠腮……好半天了也没个头绪。
见愁也在后面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儿。
在这一会儿的时间里,她已经将自己之前在隐界门外得到的那四枚道印,与迷宫阵图四角的图记进行了多次对比,确定每一条线都能对上了,她才放心下来。
“你们看出了什么没有?”
眼见着时间渐渐流逝,杨烈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他回头一看,没人说话,不禁有些火气上头:“少宗是得了确切的消息才来隐界的,横虚老怪势必指点过他们,知道《九曲河图》虽没了,却还有更直接的与河图相关的道印在。只要我等拿到道印,便能将其余两道压得死死的。当初带你们来,乃是指望你们做点事,怎么现在全都哑巴了?!”
“周印”向来是个寡言少语,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杨烈转头看了一眼就直接忽略了;冯麒脑子里装的都是豆腐渣,他能说出个什么见解来?杨烈看,那不是见解,那得是见鬼。
所以,最后杨烈一转头,看向了“卫信”:“听刘长老说,你对阵法、符箓有些研究,现在想到什么办法了吗?”
原本不打算开口的谢不臣是没想到,会被杨烈这么一问。
他脑子里飞快地一转,便想起了乾坤袋中的确有些阵盘与符箓,不过都很简单,想必说什么“有些研究”都是平日里糊弄人的,“卫信”此人除却修为还成之外,余者一无是处。
山阴宗之人竟然明确地说出了“与河图相关的道印”,这消息除却他知道之外,也就是横虚真人自己清楚。
此次青峰庵隐界之行,便是为了这东西来。
也不知山阴宗人到底哪里来的消息。
心里有疑惑闪过,谢不臣面上没有什么异样,盯着那一身“卫信”模样的皮囊,走了上来,只随手向四角一指:“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四枚图记乃是开启这高墙大门的‘钥匙’。左上角这一枚,应当放在这凹槽处,乃是第一把钥匙,其后是左下角,右下角,右上角。只是我等并无钥匙,只怕难以成行。不知,少宗……”
话不用说完。
谢不臣故意留半截,毕竟他也不知道这所谓的少宗主宋凛手中是不是握着什么关键的东西,这是准备套杨烈的话。
见愁只一听,便察觉出了几分异常。
她思索着这“卫信”所言的几把钥匙的顺序,却不知到底可行还是不可行,同时将目光移向了对方。
卫信一手负在身后,一手顺着那几枚印记便点了下来。
杨烈有些不明白:“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四枚图记,乃是周天星辰的排列顺序,在阵法之中也有提及,很容易便能判断。至于为什么左上角的是第一枚……”他声音一顿,只站到了那高墙的凹槽下面,拿手轻轻一点,“此处这一枚星点,凹处更深。人画道印之时,起笔一般很重,所以会留下痕迹,对一对便知,是上面那一枚了。”
说完,他的手指指腹,已经从那一条凹痕的前端拉到了后方,略略一顿,便收了起来。
那一瞬间,见愁的目光落在他手指之上,定住了——
一幕熟悉的画面,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她坐在妆镜前,正拿着梳子。
他则俯身弯腰在她面前,仔细地盯着她还未画过的眉,用手指在眉尖轻轻一点,然后才慢慢朝着眉尾拉过去,唇边有若有若无的笑意:“柳叶眉,不画而黛。日后若要养你,只怕可省不少胭脂水粉的银钱……”
……
一点,再往后一划。
几乎一模一样。
见愁怔忡片刻之后,几乎都要笑出声来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谢不臣如此谨小慎微之人,假扮一个人,必定有自己较为周到的考虑,他自己注意到的一些习惯,势必会以惊人的克制力去隐藏。
只是……
他没注意到的习惯呢?
连注意都不曾注意,自然不谈什么克制了!
天底下,最了解他谢不臣的,并非谢不臣本人,而是她——
这个昔日枕边人!
何其可笑,何其讽刺?
滚滚的杀意,一时又如江河一般流淌。
见愁看了前面伫立的高墙一眼,又慢慢地看了尚未发现任何异常的杨烈与冯麒一眼,几乎只在闪念间,一个小计策便已经落定。
眼见着“卫信”已经没顾杨烈那难看的脸色,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见愁毫不避讳地看了过去,那一瞬间,目光对视。
谢不臣见着这沉默寡言的“周印”忽然看自己,心下并不很明白,眉头一皱,刚刚念头一闪,刚明白不妙,便已见那周印拔剑出鞘,毫不犹豫地对准了他。
一声冷喝平地起:“你不是卫信!”
“什么?!”
冯麒还在思索之前卫信说的那些话到底有没有道理,猛然之间听得“周印”这么一声断喝,险些吓得跳起来。
就是杨烈看着“周印”这横剑一指,也诧异了一下:“周印,你干什么?!”
“周印”持剑的手很稳,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刻板,目光森冷之中藏着一分妖异,吐字生硬地冷笑道:“干什么?该问问昆吾谢不臣谢道友,千方百计,杀了卫信,伪装成我山阴宗修士,要干什么才对!”
杀了卫信?
杨烈忽然一愣,目光豁然落在了“卫信”的身上。
那一瞬间,整个广场之上,四人剑拔弩张!
“卫信”面色已难看至极,他冰冷的目光从“周印”身上扫过,心电急转之下,却是半点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马脚。
而且,还是被这寡言少语的周印看了出来。
目光从对方的头顶扫到了脚下,谢不臣紧抿着嘴唇,已经将手中一对子母剑扣紧——这是卫信的剑。
一字一顿,那一句话仿佛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周印,你师尊不喜我已久,如今你要继承你师尊衣钵,血口喷人不成?!”
“血口喷人?”
见愁一声冷笑,只将自己攥紧的左手一开:“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一枚绿色的玉牌,一下出现在了见愁掌心之中。
上头写着“卫信”两个字,当中有一条红线,已经碎裂成了几条断线!
“命牌!”
之前还在犹豫之中的冯麒,几乎是瞬间就认了出来,吓了个屁滚尿流,手中剑一拔,立刻就指向了“卫信”!
杨烈却是忽然一愣:命牌,哪里来的命牌?
只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方才还站在原地与“周印”对峙的“卫信”,已在那瞬间荡出一剑,直直朝着距离他最近的“周印”砍去!
“你姥姥!”
这一下再也不用管什么命牌的事情了,这都开始动手了,还能有假?!
这“卫信”,就是个实打实的冒牌货!
“刷!”
子母剑剑气呈黑白双色,眨眼便到了见愁面前。
见愁早有准备,防着他谢不臣狗急跳墙,当下西山妖剑亦荡出一道妖气冲天的剑气,兼之黑影幢幢,乃是用上了之前现学的妖魔道功法,还真是架势十足,谁能看得出她是崖山门下?
谢不臣还有旧伤在身,并未好全,见愁却是在意踯躅之中喝过了一壶美酒之人,这会儿一旦要说杀人,真是浑身使不完的劲儿。
“砰!”
两道剑气激荡,撞在一起。
黑白子母剑剑气,几乎瞬间被撞了个粉碎。
谢不臣亦受到那妖气森然的西山妖剑剑气震荡,一下朝后退去。
于此同时,他身上的伪装尽数化去,一张脸果然变回了谢不臣那一张脸。
杨烈面色瞬间阴沉,手朝背后一抄,便有一柄重锤握在了手中,瞬间到了谢不臣的身边,重重砸下!
“碰!”
地面之上,顿时乱石飞溅,留下一个恐怖的大坑!
“哈哈哈……”
见愁大笑了起来,只将另一手中的“命牌”一扔。
“区区昆吾,不过耳耳!这命牌,不过是我诈你!”
周印与卫信关系又不好,卫信的命牌怎可能保存在“周印”的手中。
只不过谢不臣已经被揭露了身份,他若核查命牌真假,只怕再动手便已经来不及,一个不小心殒命于此,可就冤枉,所以立刻动手倒是一个好选择。
不过,见愁的计谋也完全成功了。
眼见着杨烈已经直接与谢不臣战作一团,见愁目中精光闪烁,瞅准机会便要上去添两剑。
杨烈此人天赋不佳,能到金丹后期,乃是两百年的勤学苦练,其基础之扎实牢固,乃是寻常修士不可想象。
即便只是笨拙的一柄重锤,被他挥舞起来也是威风凛凛,魔气四溢!
“叮叮当当!”
子母剑落在重锤之上,只留下了一道白印。
谢不臣听见“周印”在旁边那一句话,心中猛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是她?!
这念头毫无征兆,可那一瞬间,他难以克制。
在脚尖点地,飞身而退的那一刻,他终于没克制住,朗声一笑:“我当是谁,有这般过人之机智,原来是吾妻!崖山见愁道友,此刻大敌当前,不与我并肩退敌,更待何时?!”
“什么……”
冯麒刚刚要拿起剑朝谢不臣冲去,背后就是见愁,听见这一声笑,简直头皮一炸,整个人都不好了:靠,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他一对小眼睛都要瞪大了,一时竟然傻在了原地。
别说是是他了,就是杨烈也有一瞬间的发愣。
还没等这两个倒霉的山阴宗修士反应过来,见愁已经回以森然的一声笑:“并肩退敌?昆吾谢道友莫急,我这就来助你一臂之力!”
说完,竟高高举起了西山妖剑,全身的灵力都朝着剑中疯狂涌去!
杨烈一时大骇,站在原地还来不及动一下,便见着那一道从西山妖剑之上来的恐怖剑气,朝着他这个方向直直砸落!
那一瞬间,杨烈已经亡魂大冒!
四个人之中竟然有两个修士已经被人掉包?
可是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他念头狂闪而过,可还没等他思索出一个结果来,那一道剑气已经轰然劈落,向着——
昆吾,谢不臣!
“轰!”
剑气瞬间劈中在与杨烈对战的谢不臣,恐怖的力量,加之以猝不及防,几乎瞬间便将谢不臣砸飞了出去!
“我勒个去!”
提着剑的冯麒立刻就明白了!
这他娘叫“助你一臂之力”?往死里助吧这是!
“好个阴险歹毒的昆吾修士,临了了还想污蔑我周印道友?!崖山,崖山你个姥姥!他要是崖山的,能把你往死里干?娘的,老子都看不下去了!揍他!!!”
说着,冯麒立刻冲了上去!
他这一番话,还真是有道理。
便是杨烈在看了这么毫不留情的一下之后,也几乎完全打消掉了因谢不臣那一句话而起来的怀疑:笑话,昆吾崖山乃是中域并肩的两大巨擘,其门下弟子绝不会这样招招狠辣,夺人性命!周印分明还是他们所知的那个,手段狠毒的周印!
杨烈重新提着重锤,目光一狠,便向着谢不臣落地的方向冲去,趁胜追击!
见愁在他们背后,脸上挂了一分笑,只将脖子扭出诡异的“咔嚓”一声。
纵使你诸般算计,怎敌得过我对你了如指掌!
右手西山妖剑,左手割鹿刀,抬了起来,轻轻一吹刀尖,便听得一声清脆的刀吟,直上云霄!
“今日,便拿你,试我新刀!”
语音落时,已直接与冯麒、杨烈两人一起攻去。
谢不臣在一片激荡的灵气之中,抬起头来,目中的杀机再不掩饰,连目光都带着一股血腥气,望着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见愁……
她脸上那一种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中的神态,何其熟悉?
是今日的她,昔日的他!
三人围攻而来,转瞬已到眼前!
避无可避!
见愁手持着那两尺弯弯割鹿刀,没有半分停顿地向着他脖子抹来,划出了一道流畅的线条。
谢不臣没管其余两人,直接横剑一挡!
“叮!”
只一声轻响,子母剑之中的纯白“母剑”,竟然在与割鹿刀一碰的瞬间,被整齐切断!
而割鹿刀本身,竟不受分毫影响,锋利的刀刃依旧向着他脖颈而来!
“噗嗤!”
锋锐的刀气,几乎不留给谢不臣任何的反应时间,直接切入了他脖颈之上,顿时鲜血喷溅,染红了他半个身子。
太利了!
利得人毛骨悚然!
便是见愁自己,都不曾想到这一柄被不语上人用来剔骨削肉的二尺刀,竟然会有这样恐怖的威力。
谢不臣虽也在意踯躅之中见过这一柄刀,方才眼见见愁带在身上,只以为是她得到了机缘,却也是万万没有防备,子母剑也不算是什么凡品了,在此刀之前竟如同一堆废铁!
脖颈之间的剧痛,只在刹那间便传遍全身。
他面临的,竟是万万没想到的,死亡的威胁!
目光对视,彼此暗潮汹涌。
那一瞬,于谢不臣而言,是生死的一瞬。
他没有任何的犹豫,只在这已经被割鹿刀切入脖颈的瞬间,用力地、狠狠将脖子一扭。
“噗……”
原本只入两分的伤口,几乎瞬间便被谢不臣这一个动作给拉开了,喷涌的鲜血顿时染红了整把割鹿刀。
见愁眉头顿时一皱:壮士断腕,也算是果断了!
他这是拼着重伤,也要为自己争取一线机会。
原本见愁的刀已经入肉,谢不臣不动伤势不会便重,可见愁的手不会停,他面临的只有死路一条。
若是他动了,暂时避开见愁这一刀锋芒,脖子上的伤势就会被他动作拉大,原本两分的伤口可能变成七分,见愁的刀依旧不会停止,唯一的区别在于:那生死之间的一线细微的时间差距!
那是染着血色的一个转身!
以重伤换来的一线机会,并没有被谢不臣浪费掉。
在那只容许一个念头闪过的时间里,谢不臣猛然抬手,子母剑被他抛去,带鞘的人皇剑已经在他掌心之中,一手拿着剑柄,一手把着剑鞘,两手微微一错一个用力,便有一丝冷峭的剑光乍泄!
“咔。”
那是剑鞘与剑锷分离的声音,也是人皇剑一丝微光泄露出来的声音。
“当!”
在间不容发的危急时刻,人皇剑已经从下方架住了见愁的割鹿刀,那从剑鞘之中脱出的三寸剑刃,立刻与割鹿刀看上去并不锋利的刀刃撞在了一起。
霎时间火星迸溅!
像是天雷勾动地火,一刀一剑竟然像是撞见了宿敌一样,自动激发出无数道刀气剑气,朝着四面八方疯狂炸去!
“轰轰轰!”
一连串的响动!
不管是谢不臣还是见愁,这一刻都难以掩饰眼底的惊讶。
以这两人心智之强,修为至高,也被骤然来的一下炸了个猝不及防,几乎都要握不住手中的法器!
割鹿刀剧烈震颤起来,之前曾响起过的刀吟之声,更加清越起来。
人皇剑乃是谢不臣与危急时刻唤出,时间更是仓促,此刻根本还没来得及完全出鞘,只露出了一两寸,可在架住割鹿刀之后,竟似有一股巨力从割鹿刀上传来,逼迫着人皇剑的剑鞘不断后退!
就像是……
有人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也许是割鹿刀逼得人皇剑出,也许是人皇剑自己想要完全出来,将这一柄割鹿刀镇压。
不管到底是哪种,此刻的局势,已经不是谢不臣一人可以控制的。
在狂乱炸开的激荡剑气之中,人皇剑一寸一寸,慢慢出鞘,陡然之间气势大盛,仿佛有惶惶天威加之于其身,天地之间竟然有一声雷霆炸响,瞬间劈落在剑身之上。
玄黑色的剑身之上,顿时有无数的电光流窜闪烁!
“铮——”
这一瞬间,谢不臣眼底微光一闪,握着剑柄的右手手腕一用力,竟然生生一扭,原本竖着挡住割鹿刀的剑身一横,手臂用力,便有巨力顺着人皇剑传到割鹿刀上,将之逼退了三分。
三分!
纵使只有三分,也已经足够了。
见愁心知方才试刀一击的成果已经完全超出预期,人皇剑毕竟不是凡品,谢不臣虽然受伤,却还有一战之力,自己要凭借这简单的一下就致胜,几乎痴心妄想。
所以一击未能毕其功于一役,见愁半点惊讶都没有。
在谢不臣反击出这三分余地的瞬间,她已经毫不犹豫直接往后一撤,割鹿刀借着谢不臣反击之势直接落入了她掌心之中!
满身鲜血的谢不臣,穿着的乃是之前假扮卫信时候穿的一身黑袍。
从脖子上涌出的鲜血,顺着脖颈,直接流入了衣襟之中,将他半个身子都染湿了。虽因他一身黑袍的缘故,表面上不怎么看得出来,可衣角之上,却有一滴一滴的鲜血朝着地面坠落。
只见愁回撤的时间里,谢不臣脚边已经有了一小滩血。
他持着人皇剑,望着飞身后退的见愁,眼底的淡漠已经被冰冷取代。
杀意弥漫。
谢不臣倒提长剑便要追上,只是在他脚步一动的瞬间,对面不远处的见愁,却对着他绽开了一个明艳的笑容!
“昆吾小贼,受死!”
一声爆喝,在谢不臣还在思考这明艳笑容含义的瞬间,一下从侧面响起!
山阴宗护法杨烈,竟然无巧不巧,在见愁抽身退开的瞬间,持着手中那重量恐怖的重锤,凌空砸来!
在杨烈之后,那冯麒更是没有看出人皇剑的深浅,也一副跟大家伙儿同仇敌忾的样子,举着剑朝谢不臣砍!
这一下,用不着思考见愁那一笑的含义了。
事情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
此时此刻,他的对手,绝不只有见愁一人!
竟是他算错了。
或许是她变化太大,或许是他从来不曾真正了解她。
石壁之上的黑白棋子,透露的两条信息都是真的。
山阴宗有暗子在见愁那一行人之中,谢不臣心底也有怀疑的人选,故意告诉见愁,必定将引起她心中的猜忌与怀疑,一路上势必施展不开手脚。
其次,谢不臣说自己伪装成了山阴宗修士。
且不论见愁等人当时在后,是不是能追上山阴宗众人,便是追上了,因为顾忌有内鬼的存在,也不一定敢将放开手脚来攻击山阴宗众人。
况且,山阴宗修士有四人,见愁怎么能一眼将所有人辨认出来?
若是她贸贸然向山阴宗修士动手,谢不臣混在众人之中动手,又有谁知道?
于谢不臣而言,这是一个设置给见愁的陷阱。
她若想要借机除去他,还不承担骂名,最好的便是对众人隐瞒他混入山阴宗的消息,在众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他当成妖魔道的修士来杀掉。所以谢不臣判断,见愁绝对不会将这个消息告诉她的同伴。
可是眼下看来……
他不知道她到底怎么处理这两条信息,却知道:她之行事,迥异于常人!
孤身一人,自己进入意踯躅之中,不惜与大多数的同伴暂时分开,将自己置身于最危险的地方,还想出了这么一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更重要的是,他原本算计得满满当当的一盘好棋,被见愁这猝不及防地一手打下来,竟然是作茧自缚,为见愁做了嫁衣!
原本山阴宗这些人是可以为他利用,成为他除去见愁的一番助力的,可是此刻,却成了横在他脖子前面的两把钝刀!
“轰!”
杨烈的重锤已经到了面前。
谢不臣也说不清那一瞬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
复杂?
惊愕?
苦笑?
还是……
惊叹呢……
既然不明白,那也就不必明白了。
反正都是不死不休,何必再追究什么根由!
人皇剑出鞘,总归也要人血来祭。
脖颈之侧依旧血涌如泉,谢不臣却恍若不知,只直直将剑一指,竟迎着那重锤刺去!
“咔!”
那声音,并非金铁撞击之声,而是什么东西破碎了的声音。
人皇剑的剑尖,竟然在那一瞬间,轻而易举地陷入了重锤之中。
谢不臣手腕一抖,便有一道剑气由内而外,顺着人皇剑直接没入重锤之中。
杨烈顿时闷哼一声,目录骇然。
手中重锤中心处竟然传来一种不受控制的锋锐之感,像是有一千一万剑气从重锤内部朝着四周散开!
一道裂缝顺着谢不臣长剑刺入的地方,朝着周围扩散开来。
谢不臣面色未变,杨烈却是瞬间心痛得流血!
他虽是山阴宗一护法,家底厚实,可七星锤只有这一柄,哪里还敢再托大?
只一个交手之间,杨烈已经毫不犹豫地后退,那望着谢不臣的目光里,已经是一片的阴郁。
不过,他的后退,并没有给谢不臣带来喘息的时间。
只在他后退的瞬间,冯麒的攻击已经到来了。
这冯麒,平日在山阴宗就是一根墙头草,见愁假扮周印的时候,从几个人的言谈之间就能感觉得出来,只是她没想到,墙头草在倒下的时候,也有不小的作用。
比如现在。
杨烈退开,他立刻跟上,半点孔隙都没有留。
目光在谢不臣那来不及处理的脖颈狰狞伤口之上一阵游移,见愁简直忍不住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声:堪称绝妙的逆转!
只怕谢不臣死也想不到,她会孤军深入,来上这么一场陡然的“奇袭”。
这会儿三人围攻之下,便是谢不臣有天大的本事,也根本挪不出手来为自己处理伤口,若是单单凭借身体本身的自愈能力,这血可要流一会儿呢。
脑子里念头闪得极快,同时手上动作也不慢。
眼见着冯麒已经被谢不臣一剑砍翻在地,伤了大腿,见愁毫不犹豫,直接割鹿刀一握,便沉下脸来,一副刻板到了极点的模样,冷喝道:“我当昆吾是什么高士名流聚集之地,没想到窝藏的都是你这样的鼠辈!当我山阴宗无人了不成?!”
话音落地,便在冯麒那一脸莫名的感动之中冲了出去。
听见这一句近乎“大义凛然”的喝问,谢不臣真是快被气笑了。
他当自己演得一身好戏,伪装卫信无人能辨真假,没想到,与见愁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毕竟,他可说不出“崖山窝藏的都是鼠辈”这样诛心之言来!
这一副与山阴宗两人同仇敌忾的模样,若非他在方才交手之间已经探得了她的底细,势必要以为她是个真正的妖魔道修士了。
眼见着见愁再次持刀而来,谢不臣毫不犹豫,一脚用力跺下,便在地面之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脚印。
整个人在借力之下,生生升腾而起,朝着身后急退!
见愁自然紧追不舍,跟着他向着后方追去。
于是,只见这广场之上,顿时有一条鲜红的血色印记撒开。
谢不臣退时所过之处,尽数沾染从他脖颈之上、衣襟之下坠落的鲜血,赤红的一片。
因着打斗激烈,身体之中灵力一层一层地翻涌,气血因之而动,根本停止不下来,又伤在脖颈这样要紧的地方,没有喘息的时间,一时半会儿难以自愈,鲜血反而更加汹涌。
从受伤开始到连战三人,不过短短的一会儿,谢不臣已经感觉到有些眩晕,过多的失血让他面色惨白。
后退的过程中,他试图用灵力将伤处恢复,却发现,见愁这一柄两尺刀造成的伤口,竟拥有与人皇剑一般的锋锐之效,一旦伤了血肉,便难以愈合。
大敌当前,一个不小心便是生死。
谢不臣左手持剑,右手却在急速后退的过程之中抬起,霎时间,便有一片深蓝色的火焰在他掌心之中升腾而起!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冷冽到了极点,也冷静到了极点。
在看见他掌心燃起火焰的瞬间,见愁已经微微一怔。
下一刻,便见谢不臣在满脸近乎优容的平静之中,将右手重重覆盖在了脖颈那一片鲜血横流的伤处。
嗤嗤嗤嗤……
一片烙铁落在血肉之上的细微声响,穿透了呼啸的风声,落入了见愁耳中。
她瞳孔剧缩,几乎在刹那间回忆起了往昔——
落难后,他们终日在江上漂流。
谢不臣高烧退后,便与她一道,后来遇上江上劫掠商船的匪盗,他因护她为乱箭所伤。她扶着他逃了很远,好不容易到了破庙里,回过身来才发现他左肋处已经鲜血淋漓,竟插着一支羽箭。
没有大夫,也没有可以止血的伤药,箭还插在他的身上。
当时他们唯一有的,是一柄随身的匕首,一丛火堆。
箭不能留在身上太久,必须要拔,可一旦拔了便是鲜血横流,她不知如何是好,谢不臣却将匕首扔给她,叫她在火上烧红了,拔箭之后立刻用烫红的匕首将伤处烙上。
……
她还记得她拿着匕首颤抖的手,记得那一点一点舔着匕首的妖艳火光,记得那谢三公子在微红火光下因痛苦而出了满头冷汗的隐忍……
如今再看谢不臣这将烈焰覆于脖颈,以其止血的狠,与昔日如出一辙!
那掌心烈焰几乎立刻便将伤处一烙,太过恐怖的温度,顿时让谢不臣脖颈之上那一片模糊的血肉变得一片焦黑。
他的眼底,却没有任何的波动。
这样恐怖的苦痛,他竟然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鲜血,不再流动。
后方目睹了谢不臣这狠辣一手的杨烈与冯麒,几乎齐齐瞳孔一缩,毛骨悚然!
见愁冷笑了一声。
行军打仗之中被逼无奈的紧急止血,又能撑得住多久?
谢不臣还是那个谢不臣,可又不是那个谢不臣了。
昔日的他会因为匕首烙下而痛苦得扭曲,满头冷汗,面色惨白,可如今的他,在这样巨大的痛苦之下,只如同一个没心也不知痛楚的人,面上半点波动也瞧不出来。
太平静了,深渊一样的平静。
他还在退。
一路退向了广场的边缘。
整个这一片广场与高墙之后的迷宫庭院,几乎都建造在一片大泽之中,在谢不臣退后这一会儿后,见愁几乎瞬间便看见了外面那一片大泽。
脑子里瞬间电光石火的一片。
面色瞬间沉下,见愁毫不犹豫,直接左手一拍,西山妖剑瞬间化作一道流光,直直钻入了地面。
几乎在它剑身全数没入地面的同时,一段剑尖已经从谢不臣身后地面之上冒出!
“砰!”
整柄西山妖剑直直从后面朝着谢不臣攻去!
一前一后,一刀一剑!
谢不臣去势顿时止住。
他心知见愁已经窥破了自己的计划,却也半点没有惊惶,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反手一抽,竟然连转身都没一个,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人皇剑已经对准了西山妖剑一击!
“叮”地一声脆响。
那“周印”的法器,竟然就在这简单一击之下,碎裂成两段!
见愁看得心中一凛。
谢不臣方才所使的母剑在割鹿刀一击之下破碎,足以证明割鹿刀之利;可谢不臣之剑却让西山妖剑碎裂,子母剑乃是双剑,两剑加在一起才与西山妖剑有一样的品级,也就是说,单论母剑与西山妖剑,乃是西山妖剑更胜一筹。
好一把人皇剑啊!
不过,她的目的也达到了,谢不臣已经因为这一次出剑而有略微的停顿。
要的,便是这一刻!
区区一把西山妖剑,见愁还不看在眼底,当下敏捷地一翻手,竟有一枚道印隐约从割鹿刀的表面闪过!
“轰!”
几乎是在这道印闪过的瞬间,三道刀影从割鹿刀中脱飞而出!
劈空斩!
见愁初初得到割鹿刀,自然没有什么趁手的道印可以用在刀法之上。
只是她先前的法器乃是鬼斧,还是巨斧,本身走的便是大开大合的路子,割鹿刀虽然精致了一些,可本身也脱不开一个“刀”字,斧头的大开大合之道用在刀上,也是半点不违和。
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威力的差距。
只是……
割鹿刀再次给了她惊喜!
三道刀影,每一道都弯弯如月。
一重叠着一重,第一重很快,第二重再快,第三重更快!
三重刀影,竟然在出去的瞬间便直接完美地叠合在了一起,成为一柄难辨真假的割鹿刀!
一时之间,若不是手中还握着实实在在的割鹿刀,见愁险些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将割鹿刀扔飞出去了。
谢不臣显然也已经辨认出了这一招到底是从何而来,当下一见三道刀影瞬间重合为一道,便是微微皱眉。
他手一松,竟然在瞬间将人皇剑抛飞而出!
“铮!”
修长如玉的手指沾了血,却依旧带着一种天潢贵胄般的优雅与从容,只在那人皇剑三寸处一弹,顿时有激越剑吟充斥天地。
一枚深黑色的道印,在人皇剑三寸处渐渐晕染出来。
随着这道印出现,整柄人皇剑威压再上一层,竟有一片玄黄光影竟从剑身奔出,如同一道光弧,朝着割鹿刀幻影弹去!
“轰……”
人皇剑光弧与割鹿刀幻影相遇,顿时相互消弭。
距离见愁谢不臣两人较近的那一片大泽水面,顿时为这看似平静的一片撞击和消弭所影响,竟然轰然地炸响起来,“砰砰砰”的一片,无数滔天的浪涛升腾而起,顿时将小半个广场都洗了一遍。
这正是个极好的机会。
谢不臣一伸手,将人皇剑一收,一划,便隐隐有水流的痕迹环绕在剑身之上。
人皇剑用江流剑意!
见愁只看得头皮一炸:修行三年习得三种剑意,练得人皇剑一把也就罢了,他竟还将剑意融汇贯通,若非如此,用属性完全不符合的人皇剑我使江流剑意,只怕立刻会被反噬!可谢不臣竟然没有!
这就是昆吾横虚老怪看中的不世出天才,就是天道指引他去寻找的那化解昆吾百年浩劫之人,就是必定会取横虚真人而代之的谢不臣!
见愁眼底,那种带着血腥的兴奋之色,更重了几分。
她不是那种因为别人有天赋,便会第一个想到自卑之人,她想到的——
只有征服!
于天赋相对普通的人而言,若能将远胜于自己的天才或者一干惊才绝艳之辈虐杀,岂非这天下最痛快之事?
杀谢不臣,便在此痛快之列!
明亮的眸光,如同燃烧着烈焰。
见愁轻轻一勾手,割鹿刀便灵巧地绕着她手指转了一圈。
劈空斩能用,并且效果惊人,不知……
红日斩又将带给她怎样的惊喜?
一枚道印,悄然在割鹿刀表面一闪而过……
后面出发的杨烈与冯麒终于又到了。
两个人半点没商量地,竟然一起出手,直接朝着谢不臣轰然攻去。
一锤一剑,竟然逼得谢不臣凝聚之中的江流剑意一阵震颤。
毕竟是受伤的身体,旧伤还未好全,便又添了新伤,更兼之被见愁“放血”大半,谢不臣的战力实际上已经被严重削弱。
自打第一次进青峰庵隐界被曲正风猝不及防一掌打落之后,他竟再也不曾在巅峰期与人交手过了。
到底是劫,还是劫?
面对着这一锤一剑,谢不臣心下竟有一种奇异的波澜荡漾开去。
第二枚道印,终于也在这一刻,在剑身之上一闪。
这是一枚圆形的道印。
“画地为牢……”
轻得仿如叹息一样的声音。
他手持着人皇剑,眸中一片的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只在一锤一剑到来之时,手腕一转,一个简单的剑花洒出。
乌黑的剑身,在半空之中留下一道残影,像是铺开了一朵圆形的花。
深黑色的线条下,有着金色的镶边,霎时间便圈成了一个“圆”,一座囚牢。
重锤顿时止住,长剑也立刻停下。
像是霎时间有无数沉重的枷锁落在上面,将之束缚一样,不管是锤还是剑,竟然都被死死地限制在了圈中,无法脱逃!
可也就是在这深黑色的“地牢”出现的瞬间,谢不臣的脸色又苍白了一分。
似乎,于他而言,要使用这一枚道印,也是极大的负担。
方才以烈焰高温烙上的脖颈伤处,因为这几个回合的交手,已经又出现了几道深红的血痕,鲜血才止住了一会儿,又开始不住流淌。
见愁这边毕竟是三个人,三人围攻之下,自己讨不了半点好。
谢不臣知道,这“画地为牢”困不了这两人多久,以金丹初期的修为束缚金丹后期的修士,终究还是勉强了一些。
不过……
只要能拖住一会儿,就足够了。
背靠大泽,本就是独属于他的天时地利!
哗啦……
江流剑意,重新凝聚于剑身。
谢不臣看向了见愁。
一点微弱的红光,已然出现在了见愁手持的割鹿刀刀尖之上。
不同于驱动鬼斧时候的那种带着暗红的赤色,出现在割鹿刀刀尖之上的红色,特别正,半点没有杂色,眨眼之间已经传遍整把割鹿刀,一片正红!
只是……
还没有结束!
在那一片正红色亮到极限的时候,竟然有一线白光,出现在了刀尖的位置!
炽烈的白光!
就像是温度燃烧到了极限,模糊了所有的杂色,只有那纯粹到了极点的一线白!
在它出现的刹那,以见愁为中心,竟然有一股浩荡之气朝着四周扩散开去,竟然隐约之间给人一种炎炎的热意。
“轰!”
一线白光带出的气息,在到达大泽之时,便引起了一片轰然的响动。
整片大泽像是瞬间被十日炙烤一样,立时滚沸起来,无数的气泡从泽底升腾而起,渐渐上浮变大,又轰然破碎。
沸腾了。
整片大泽都要沸腾了!
就连……
被谢不臣抽起的那一道江流剑意门,竟然也受到影响,长龙一样绕着人皇剑翻滚了起来。
见愁呼吸之间,也已经是一片的滚烫。
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鬼斧的来历想来神秘,已经是难得一见,可在劈空斩与红日斩两枚道印之上,竟然被这一柄割鹿刀给比了下去!要知道,劈空与红日两斩,乃是鬼斧法器本身的天赋道印,按理说不该有法器施展这两枚道印能超越鬼斧。
可现在,事实就摆在见愁的眼前。
鬼斧之上缺了一枚两仪珠,所以施展任何道印都会因为斧头残缺的原因被削弱,可即便是如此鬼斧品级也是不低。
割鹿刀能比此刻的鬼斧还要强,甚至强得这么明显,只能证明一点:割鹿刀本身的品级太高!施展道印时候发挥出的威力太大!
果然能被不语上人拿来剔肉的刀,到底也不是什么凡品啊。
见愁心下感叹的同时,已高高将割鹿刀举起,宛如——
一轮红日!
只是这一次,那红日的一个边角上,有着一枚刺目的白,尖锐到仿佛要刺穿整轮红日!
美,绚烂到极致的美,甚而惊心动魄。
那一瞬间,见愁难以抑制地想到了一个词:白虹贯日。
兴许,那天地罕见的星象,也不过如此吧?
她手中的,哪里又输半分壮阔?
一点白光贯日隐现,投射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杀机,朝着谢不臣轰然扑去!
谢不臣注视着那红日之中的一线白光,目光微微闪烁,止不住那身体之中奔流的血,脖颈旁侧一股一股的血又冒了出来,温热地顺着淌入他衣领之中。
满大泽滚沸的水!
他手掌一握,五指已经贴紧了人皇剑。
玄黑色的剑身上,那山河舆图幻化出一片虚影来,其上每一江河湖海,竟都变得无比清晰,化作了一枚又一枚的图印,在见愁举刀砍下的瞬间,打入了滚沸的大泽之中!
轰隆!
一头巨龙在那江河湖海的图印消失在大泽之中的瞬间,便腾跃而出。
这巨龙周身由滚沸的大泽水组成,每一片鳞甲都是银晃晃的水光,龙头一昂,便朝着谢不臣手中人皇剑飞来。
在它腾跃而起的瞬间,除却四只龙爪之外,胸前那第五只龙爪,也毫无遮掩地展露!
“吼!”
巨龙一声长吟,竟然向人皇剑上一盘,霎时间便凝结成了一柄十丈长的巨剑!
昔日曾抽江流为剑,今日大泽滚沸,亦可为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凡此天下者,皆听号令!
并非只是他将江流剑意融汇贯通,更重要的是人皇剑太霸道。
习自二师兄的江流剑意须到江心体悟,本身便有一种孤绝之意,不好控制,江流本身即可成剑,何须与凡剑为伍?所以岳河本身的剑也是异常霸道,与江流剑意属性更合,能将之压制。
落到谢不臣这里,人皇剑号令天下,区区江流,如何能脱出这天地万物?
在见愁那以割鹿刀施展的“红日斩”朝他劈落的同时,谢不臣也将这十丈巨剑举在手中,竟然像是将一整条江流举起,朝着上方的见愁斩去!
剑意纵横激荡,一时大江奔流不息,浪涛翻涌不止。
怒龙咆哮,愈加三分凛冽杀意!
刀气山呼海啸,则如苍穹广阔浩然,青云之上卷清风。
红日蒸腾,更添一点白头山雪!
铺天盖地的赤红色,像是一片幕布,在见愁一斩之下,在广阔无垠的大泽上空绽开,绚烂至极,炽烈的温度再次让整片大泽滚沸。
山河一锅煮,云雾蒸腾!
人皇剑引着十丈江流剑意自下而上,如同撕裂一匹华美丝绸一样,从这赤红色幕布的中心穿过!
这一剑,像是一道白虹,将见愁红日斩尖上那一点白虹延伸了开去,彻底将红日贯穿。
真正的……
白虹贯日。
这一刻的场景,壮美到让人无法呼吸。
璀璨的江流巨剑长龙一样长驱直入,威风凛凛。
半透明的银色在天光与红日照耀之下,呈现出一种夺目的银红,却在撕裂红日的同时,为红日蒸腾,像是整个云梦大泽的沸腾一样,霎时蒸腾成为一片白色的水汽。
于是,被撕裂的红日之上,忽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飘带一样的白色浮云。
游龙在云间穿梭,破开红日,渐渐变小,消失不见……
“当”地一声响,在这般雄奇壮美的景色之下,已经难以引起人的注意。
见愁身体之中的灵力已经被抽空了大半,面色也白了几分,手中持着的割鹿刀已经直直与谢不臣的人皇剑撞到了一起。
两人持兵这么一交,只如同一道闪电。
转瞬之后,各自浑身巨震,倒飞出去。
“砰!”
见愁险些没有站稳,脚尖在地面之上留下一道深痕,才将身形稳住。
谢不臣却是一路退到了大泽之畔,才勉强在最后一步的紧要关头顿住,滴滴答答,鲜血再次在他脚边汇成一滩,与天际破碎的红色幕布交相辉映。
“叮铃铃……”
他腰间那一枚不动铃,轻轻晃动,闪烁着几点微光。
见愁目光猛地一凝,已落到了那铃铛上,心念一闪,便要有所动作。
只是此刻,之前为见愁谢不臣两人交战场面震惊的杨烈与冯麒,终于回过了神来。
周印?
屁!
他妈周印要有这本事早就上天了,还能被卫信压一头不成?!
这个跟谢不臣交手的“周印”也是假的!
入隐界之后就剩下了五个人,现在其中两个都是内鬼,还把他们忽悠了个团团转!
你妈你到底是谁啊!
杨烈死死地瞪着见愁的身影,只觉得自己牙根发紧,攥着重锤的手也在颤抖。
“你也不是周印!!!”
旁边的冯麒也发抖,却不是愤怒的,是吓的!
下巴都要他娘的掉下来了,远远看着那两个对峙的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情况怎么这么诡异?他脑子都要不够用了。
见愁微微侧过目光,便发现了旁边一副随时要动手模样的杨烈与冯麒。
眉头拧紧,她只觉得喉咙里一片血腥气。
目光缓缓从这三人的身上扫过,她知道,情况一下复杂了起来……
巨大的广场上,高墙依旧伫立,迷宫图阵之中的图案又变幻了一番,周围大泽依旧在一片烟云笼罩里。
谢不臣就站在她面前不远处,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但是这样的感觉她已经有过很多次了。
她不会忽略谢不臣腰间挂着的那一枚不动铃。
满打满算,她还有一击之力。
一击如果无法击毙谢不臣,身后那杨烈与冯麒二人势必瞬间攻上,趁火打劫,到时候送命的就不是谢不臣了。
若是谢不臣没有这一枚不动铃,她兴许会行险试试,可是此刻……
没有必要。
最冷静的理智,已经给了她最准确的判断。
抽身离去,才是最佳的选择。
只是心里总是有一个疙瘩……
见愁的目光还在继续移动,一下落到了长道对面的孤峰。
八条甬道之中最左边的那一条前面,竟然无巧不巧,在此刻出现了一道身影!
兽皮短褂,怀里却没有了西瓜,一出甬道之后,便立刻向着广场之上行来!
“哈哈哈……”
在看见这一道身影的瞬间,见愁实在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她直接返手一刀朝着身后两人砍去,杨烈与冯麒听她大笑,已经浑身毛骨悚然,此刻见她挥刀,更是骇得头皮发麻,汗毛倒立,几乎在看见见愁动手的瞬间便大喝了一声:“快躲!”
然后……
什么也没有发生。
见愁那一刀挥出,竟然连灰尘都没溅起半点来,虚晃一招!
她扬起一道恶劣的笑容,周身毛孔张开,瞬间有风流入!
乘风!
身形顿时飘摇,仿如融入风中,竟然就在杨烈与冯麒退开的这一刹那,朝着广场尽头那一道高墙投去!
“不好!”
又被骗了!
杨烈简直有破口大骂的冲动!
这人之狡猾奸诈简直超乎想象,比之妖魔道修士犹有过之!
“快拦住他!!!”
……只可惜,现在他的手下只有冯麒一人,现在都已吓破了胆,屁都不敢放一个,哪里还敢去追?
于是,这两人竟然眼睁睁看着见愁从他们二人当中一掠而过,直接落在了高台之上。
见愁背对着高墙迷宫阵图,左手反过去,异常准确地按在了那六角凹槽之上。
远远看着站在那边的谢不臣,见愁一下想起了很多。
她想起谢不臣之前假扮倨傲卫信之时,站在这高墙之下的一番分析,开启大门的道印便是左上角第一枚道印;她想起从山阴宗这几个人口中得知的信息,昆吾是知道青峰庵隐界里有留下不语上人有关于《九曲河图》的参悟卷宗,这才派了谢不臣来……
杀你不死?
又有什么了不起!
但凡你活着一日,必叫你为我之阴影笼罩,一世不得翻身!
昔日能持杀盘夺你帝江骨玉,今日便能挟道印抢你《九曲河图》!
但凡你所需,必定为我所夺!
你要的,我都抢!
心里一股狠劲儿上来,看看那眼看着就到了长道中央,即将进入广场的“小金”,陌生又熟悉;再看看那脸色大变的杨烈与冯麒,暴躁而愤怒,见愁心里怜悯了谢不臣片刻。
抬手,手指灌满灵力,只顺着那凹槽的纹路,轻轻一划!
早已经不知在心里铭刻过多少次的道印,便在她指尖之上一点点延伸出来……
在杨烈等人诧异到极点,也骇然到极点的注视之下,整个六角凹槽之上,竟然散发出一种近乎于吞噬的灰色光芒来,高墙大门,竟然如同一座虚影,忽然出现!
开玩笑!
她竟然手握道印?!!
以丹药幻化而出的“周印”形象,如同冰雪一样消融,露出了见愁乌黑如瀑的长发,欺霜赛雪的肌肤,明眸似秋水,菱唇点朱丹。
这一瞬间,杨烈与冯麒已然傻眼。
但听得这广阔无垠的大泽之中一声朗笑,竟是见愁对着谢不臣开口,一片豪壮的侠气——
“昆吾谢道友果真古道热肠,此番多谢道友与我里应外合,小金道友已至,你二人合作必定所向披靡!如此见愁便先走一步,前去开道,只在隐界尽头待谢道友带‘河图秘符’而来!”
“大恩大德,崖山见愁铭记于心。”
“谢道友,有命再会!”
“哈哈哈……”
大笑声回荡在天地间。
见愁身形一闪,便直接投入了那两扇虚幻的大门之中,消失不见。
浮在虚空之中的灰黑色大门,在接纳她进入之后,没出一息的时间,便也一阵晃动,还没等杨烈他们追到前面来,竟然就彻底隐没,气得杨烈两眼发红,冯麒捶胸顿足!
唯有谢不臣,站在原地。
手中人皇剑倒垂立在地面上,他一手撑着,身子晃了晃,似乎就要倒下,可又稳住了。
他身形清隽,昂藏七尺,脖颈之上却是被他自己一掌烈火烙印出的一片焦黑伤疤,此刻那割鹿刀留下的伤口崩裂,顿时一片鲜血淋漓,看着格外狰狞。
他还凝望着见愁消失的方向,直到听到背后又破空之声传来,才有些反应过来。
进可杀他,退可进入高墙内的迷阵庭院……
她乔装混入山阴宗众人之中,一开始便是两手准备:能杀他,能坑山阴宗,能借刀杀人,还能抢在所有人之前进入门中,临了了还不忘坑他一把。
河图秘符?
那是什么……
谢不臣缓缓地转过了身来,便看见了已经站在长道尽头的“小金”,一样的打扮,完全不一样的神态,杀机四溢,充满了锋芒!
三个人,将他围在当中。
谢不臣一动不动,只慢慢将无力的五指靠拢,握紧了人皇剑。
他站在这三人合围当中,是将死战的孤军,是负剑的帝皇!
脑海之中,于是一下回荡起见愁的笑声。
“有命再会……”
“昆吾,谢不臣……”
这样的发展,真是一万个没有想到。
低哑的声音,从“小金”的喉咙里发出,伴随着那种诡异而阴沉的笑声。
他盯着谢不臣,自走过来开始,就没有将目光移开过。
谢不臣的目光也在他身上,唯一的不同,可能是多了几分了然,甚而迷离。
早在“小金”忽然出现在隐界门口的时候,他心里便有所怀疑,只是对小金本人并不熟悉,又因为他算是与见愁在一起的一拨人,到底不适合他来多嘴多舌。
若这人用好了,指不定还是对付见愁的一把利刃。
所以,出于种种原因,谢不臣并未将自己对小金的怀疑告知见愁。
只是他没想到,最后这一步棋,竟被见愁抢先下了,阴差阳错,这一直怀疑却未处理的“小金”,眼下成为了可怕的催命符。
谢不臣望着那一张有些眼熟的脸,心底却全然是陌生的感觉,手握紧了人皇剑,声音恢复了冷静与平静。
“原来是山阴宗宋少宗主,失敬。”
此言一出,那身穿兽皮短褂的“小金”立刻笑了起来,意态颇有几分疯狂的味道。
在笑声出的瞬间,他的身形也化作了一道流风!
攻势,直指谢不臣!
在他冲出的瞬间,那属于小金的一张脸,终于一变,眉眼拉长变幻,竟立时变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来,冷肃,阴沉,沉闷……
是一张青年的脸!
谢不臣并未猜错:眼前这个,根本不是什么真正的小金,而是山阴宗宋凛!
铺天盖地的黑气,几乎瞬间笼罩了宋凛全身。
虽不知谢不臣与见愁为何要死斗至此,可于他而言,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且不论那河图秘符是否存在,单说斩杀昆吾如今的第一人谢不臣,便已经可以带给人足够的兴奋!
若是他杀掉这昆吾新秀,便是在青峰庵隐界之中什么也没得到,也是值得夸耀的大功一件!
于此毫无建树的雍昼,又怎能与自己相比?
只要这么一想,宋凛便是满身的兴奋,眼底隐隐浮上一层血色。
见愁虽然离去,可后面甬道中还有几名中域修士,留给宋凛的动手时间并不多。
所以——
速战速决!
“砰!”
妖魔之气纵横,一掌拍向谢不臣!
小广场之上,顿时又是一片风起云涌。
虚幻的大门已经消失有一段时间了。
门内,见愁回头看了一眼,眼见得那一片涟漪消失在了半空之中,感受着身体里还残余着的战栗,还有些颤抖。
从出甬道假扮周印,与山阴宗这几个修士接触,又从众人之中通过蛛丝马迹发现谢不臣的身份,最终来上这么一场险象环生的战斗……
不仅仅是斗力,更是斗智!
如今骤然脱离了方才的战斗状态,见愁竟觉得脑子里忽然空了一片,有些反应不过来。
谢不臣只怕死也想不到她手里竟然握着打开大门的“钥匙”,否则只怕也不敢这么放心与自己交战。
这一回,他算是被她坑了个正着。
“小金”来得正好,见愁先前便怀疑这家伙有问题,又经谢不臣黑白棋子提醒,哪里还能不清楚?他这一回的出现,说是偶然,实则也是必然。
心怀鬼胎,实力超群,势必提前通关,第一个出现在广场上。
见愁到底还是赌对了一把。
重伤的谢不臣对上实力近乎在巅峰状态的山阴宗少宗主……
啧,只怕不死也得脱层皮下来。
她唇边挂了那么一点点奇怪的笑意,过了一会儿,才觉得浑身放松了下来,于是向着周围打量。
在广场上,见愁便已经看见了那很像是迷宫的地图,并且在不断地变化。
如今四下一看,她竟然真的身处于一片迷宫之中,四面都是灰色的高墙,一重接着一重,偶尔会有断裂的空隙露出来,乃是迷宫之中设置的一条又一条出路。
只是,谁也不知道它们通向哪里,又到底是不是死路。
石墙整体呈“回”字形,将见愁包裹在其中。
大约是隐界之中没什么人来,地面上铺着灰色的石板,石板与石板之间有狭窄的缝隙,此刻却有大撮的野草从这窄缝之中生长了出来,有些枯黄,有些拥挤。
地面上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布有阵法的痕迹。
见愁查探了一番,终于还是谨慎地落了地。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安静极了。
暂时没有任何危险,这里除了她之外也找不到第二个闯入隐界之中的“不速之客”。
脑子里那一根紧绷的弦,在确认安全的那一瞬间,陡然松开。
于是,钻心的疼痛,瞬间从掌心之上传遍了见愁全身,险些叫她痛叫出声来!
痛。
撕裂的痛。
在脱离了战斗状态,确认此刻安全之后,紧绷的身体放松,之前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而完全忽略了的痛苦,便立刻爆发了出来。
谢不臣到底还是昆吾天骄一样的存在。
人皇一剑对战她以割鹿刀施展的“红日斩”,生生劈出了白虹贯日的效果,不可谓不惊世骇俗。
谢不臣交手之下雪上加霜,已是重伤,自己却也不是毫无损伤。
割鹿刀静静地被她握在手中。
刀尖上,一缕暗光倏而划过。
“滴答,滴答。”
是鲜血顺着刀柄,攀上刀刃、刀背,慢慢点在刀尖上,最终落在地上的声音。
见愁咬着牙,忍着痛,将割鹿刀换了一只手,摊开了自己的右手。
白皙的手掌,修长的手指,带着几分秀气之感。
只是此刻,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出现在掌心之中,狭长的两寸,瞬间将整个手掌给人的秀美之感破坏殆尽,只余下一种残破的狰狞。
是谢不臣那一剑的剑气。
见愁望着掌心之中的伤痕,眼底一道寒气掠过。
人皇剑……
强得邪门的一柄剑。
以前竟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一把剑存在。
若有机会,她倒要将这剑从谢不臣手中抢来,看个明白。
只是眼下是没什么机会了。
身体之中的灵力也是空了有大半,眼下暂时还不会有人进来,即便谢不臣与宋凛手中有钥匙,这会儿也是在相互牵制,不会有机会进来。
她四下看了一眼,迈步走到了一高墙下,便盘腿坐下,口中含了几枚丹药,闭目凝神,恢复起元气来。
不管是对敌,还是闯关,若与谢不臣一样,实力长期不处于巅峰,迟早要吃亏。
见愁已经生生算计了一个谢不臣,却不会让自己落得与谢不臣一样的下场。
她盘膝打坐,心神宁静,加之身体强韧,身上受伤不重,不到一刻钟便调息完毕,重新睁开眼的时候,目中精光四溢,实力虽没完全恢复,却也回来了七八成。
一道道石墙围成的迷宫里,暂时还没出现第二个人。
见愁起身看了一圈,心里安定,便思索起来:“在墙上曾见迷宫有四层,一层套着一层,中间似乎便是迷宫的终点,正好四枚道印……”
也就是说,如果要走出迷宫,必定要借助那四枚道印。
见愁手上有道印,唯独不知道第二座六角印台要去哪里找。
脚步一动,见愁刚想迈步出去。
“轰隆隆……”
耳边忽然想起一片地动山摇之声!
见愁身后那一座石墙,甚至是对面的那一面石墙,竟然都像是积木一样朝着后方退去,很快又顶上来新的石墙,天旋地转一样。
别说是墙了,她甚至觉得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在跟着转动!
迷宫变了!
左手割鹿刀,右手鬼斧,见愁望着周围大变的格局,警惕的同时,脸上也笼罩着一片凝重:在高墙之外时,那迷宫图记每一刻钟变幻一次形态,没想到入内之后,这迷宫竟然也是一刻钟变幻了一次形态!
迷宫本身已经让人头疼,会动的迷宫,则像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见愁,正在这野兽腹中。
熟悉的石墙消失了,新出现在见愁面前的石墙之上,却并非空无一物。
见愁转过身来,皱眉打量的时候,便发现了其上的不同。
她身后这一面石墙上,竟然像是窗户一样,雕着一座洞穴一样的凹槽,黑乎乎地看不清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只在这圆洞的顶部,雕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蟋蟀。
小蟋蟀的周围,更有一圈一圈的细小雕刻,见愁凝神看去,一下想起了画壁,想起了之前经过的“意踯躅”。
又是不语上人所留?
又是出现的灵兽?
这是个很喜欢雕刻的人。
见愁并不是很理解,不语上人为何会有这种爱好。
她压下了心底的疑惑,仔细向着这些雕刻看去。
黑乎乎的圆洞周围如同缠枝一样,绕了一圈雕刻。
最开始的雕刻,竟然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罐子,罐子里面趴着一只小小的蟋蟀,一只翅膀伸了出来,却残缺了一些,似乎是伤了。
这种罐子,见愁很眼熟。
她在京城待过,斗鸡走狗遛鸟养蛐蛐儿,乃是大夏所有不学无术子弟们必须精通的四样东西。
常常在街上一走动,到了个略繁华些的茶楼巷子,便能瞧见这些个揣着蛐蛐罐的人四处走动。
心思一动,她看了下去。
石雕颇为隐晦,第二张是另一只蟋蟀被放进了罐子,与翅膀受伤的这只对峙,而后便是斗在了一起。
受伤的蟋蟀节节败退,被那高大的黑将军甩翻,仰面向天,强撑着想要翻过身来,却又立刻被那凶性毕露的对手压制。
一次又一次地战斗,一次又一次地倒下……
石雕依旧是蛐蛐罐子,只是在后面的一副雕刻上,“黑将军”消失了,只留下一只孤独的、战败的蛐蛐儿。
它无法收回那受伤的翅膀,只缩在罐子的角落里,斜上方有一束光落下来,正好落在了它面前。
这是很奇异的一副雕刻。
雕刻者细细地用墨笔将光影分割了个清楚,光落下来,在那一只小蟋蟀的前面,却始终不曾覆盖它。
于是,小蟋蟀一直在阴影之中。
那一瞬间,见愁心底无法遏制地生出一种感觉来——
它在看罐子外面!
一个原本属于它的世界!
仿佛就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一样,最后的一副画,终于出现了。
受伤的翅膀颤巍巍抬起来,小蟋蟀摇摇晃晃地、晃晃摇摇地,竟然一下飞了起来,飞向了狭窄逼仄的罐子口,飞向了外面照进来的一片天光,飞向了那原本属于它的广阔的世界……
扑通,扑通,扑通。
那是见愁心脏跳动的声音。
最后一副雕刻,便定格在这样一个振翅的画面里,背景虽然依旧是这么小小的一只罐子,可意境却瞬间开阔了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这雕刻之人的刻刀有一股魔力,见愁竟生生感觉出了一种心潮澎湃。
忍不住地抬手,指尖从粗粝的石质上抚摸过去。
细碎的石屑,一下有些脱落,灰尘一样沙沙掉落下来,惊动了那圆洞之中的所在。
“唧唧……”
两声轻微的鸣叫。
一瞬间,见愁竟然想起了夏日的夜晚,夜月,草丛,湿润的草根,隐藏在草丛之中,趴在地面上鸣叫的蟋蟀。
“嗡。”
一点幽暗的蓝光,像是滴落在湖面上的一滴水,一下荡开了一片蓝色的涟漪。
见愁面前那方才无法用视线穿透的黑乎乎圆洞,竟然一下像是一面镜子一样明亮起来。
这是一道浅蓝色的光幕,琉璃一样通透。
早在蓝光出现的刹那,见愁便已经直接后退了两步,周身紧绷。
只是,并没有任何的异象出现,也没有发生任何的攻击。
有的,只是那忽然清晰了的圆洞。
“蟋蟀?”
隔着这一片通透的光幕,在看清光幕之后那存在的瞬间,见愁心底竟然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来。
那是一只趴在圆洞深处的蟋蟀,看着与雕刻之中那蟋蟀一般无二。
只是……
见愁忽然拧眉,即便是隔着这一层光幕,她也能感觉出那种虚弱的老态。
那不是一只还可以与同类战上三百回合的蟋蟀,甚至就连受伤时候振翅再飞都变得困难。
它只是趴在那里,与一块长在高墙石壁上的石头无异,与一抔散落在地的黄土无异,与一毫无生机的尸体无异。
是一只老蟋蟀,虚弱的老蟋蟀。
“唧唧……”
就连声音,都有些迟缓,年纪老迈,拉风箱一样。
“你是谁?”
它头上两根须子动了动,竟然发出一声苍老的疑问。
见愁微微诧异,猜测它与之前意踯躅之中所见的红蝶一样,于是态度里带了几分恭敬:“我是……”
只是她才刚开口说了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表明自己的身份,那蟋蟀便颤巍巍地开口,像是根本没听见一样,打断了她。
“是主人来接我们了吗?”
“……”
主人?
指的是不语上人?
见愁一时有些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迟疑了片刻,依旧答道:“前辈误会,晚辈来自中域崖山,希望入隐界取得与《九曲河图》相关之物……”
不语上人飞升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甚至于近千年前的事了。
圆洞周围的雕刻必定是不语上人还未飞升时候所留,这一只蟋蟀看着不怎么起眼,又透着一股虚弱之气,却是实打实的“千年老怪”啊。
所以,见愁对着这一只蟋蟀自称“晚辈”,也是有道理可讲。
“唧唧……”
又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叫声。
那老蟋蟀听了见愁的话,好半晌没有了声音,竟然将头一转,背过身去,蹒跚地向着洞内爬去,但言一声:“隐界的事情,老朽并不清楚,你去问别人吧。”
声音里,带着长长的叹息。
见愁愣住了。
不清楚?
问别人?
哪个别人?
她张了张嘴,想求这一位蟋蟀前辈问个清楚,就算不知道隐界的事,指个迷宫之中的正路,应该也可以的吧?
没想到,那蟋蟀转身往里面走了没一会儿,见愁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方才那涟漪一样扩散开的光幕,便暗了下来。
整个洞口,一下恢复到了黑乎乎的状态。
见愁伸手一摸这一片黑暗,触手却是坚硬的石质,仿佛眼前这一口黑乎乎的、住着蟋蟀的洞,只是她眼前所见的幻觉一样。
“有意思……”
大能修士的隐界,到底还是奇妙。
这可不是障眼法就能做到的。
见愁暗自思索了一番,又回头一看,只见这将她围拢的四面高墙上,竟然还有不少的石洞。
她一下就明白了蟋蟀的话。
迷宫阵图里,还住着不少与蟋蟀一样的“灵兽”。
只是她始终不明白,蟋蟀见她之时开口问的第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刚才看雕刻又与蟋蟀有三两句话的交流,时间又过去了些许。
见愁虽是第一个进入迷宫阵图并且手握道印之人,却也不敢在当中拖沓,若是外面出了什么变数,山阴宗那几人并谢不臣一起进来,她才是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见愁脑子里的疑惑只是一闪而逝,留在了心底,却暂时不花时间去深思。
她毫不犹豫,向着另一个洞口走去,同时一拍灵兽袋,将小貂唤了出来。
重见天日的小貂又兴奋了起来:“嗷呜呜呜!”
主人你又想起本貂啦,好开心!
见愁微微一笑,侧头的时候只看见一道灰影一闪,小貂滑不溜手,快得像是一道闪电,一下就蹦到了她的肩膀上,怀里还搂着那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的帝江骨玉。
在见愁看过去的时候,它也看了过来。
两只墨画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小嘴巴瘪着,一副刚睡醒懒洋洋的样子。
不过在看见见愁之后,那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竟然眯了起来,小嘴儿一咧,跟个傻孩子一样,朝着见愁露出了一个堪称“憨厚”的笑容。
“……”
这孩子该不会是被小貂抱傻了吧?
见愁手指在自己下巴上轻轻一点,心里抽搐了半晌。
小貂来历不明,一身坏毛病,简直有一种天然的流氓习气。
骨玉成精虽久,可之前被帝江那一缕残魂给折腾着,直到跟了自己才用点睛笔开了窍,简直像是一张白纸,回头还是得抽空好好教育一下,万一被小貂带坏了怎么办?
而且……
带坏了还不是最麻烦的。
见愁最怕的,是这娃被小貂带傻了。
“唉……”
一声长叹。
见愁伸手摸了摸笑得忒傻的骨玉,颇有几分忧心忡忡地走到了下一个洞口前面。
只是这一次,洞口前面竟然毫无遮挡,见愁一眼就能看见那不很宽阔的洞穴里的东西。
一副白森森的骨架。
细细的骨骼呈现出一片灰白的颜色,似乎轻轻用手指一碰就能戳倒。
两脚站在洞穴之中最靠近洞口的位置,脖子扬起,小小的脑袋似乎望着洞穴外面,是一只小鸟儿。
它死之前,似乎是站在这洞口,巴巴地望着外面,期待着谁的到来。
一种守望的姿态。
不知怎的,这鸟雀骨架虽小,却看得见愁心中一震,生出一种难言的悲凉之感:它在等什么?
脑海之中瞬间浮现出方才蟋蟀所问的那一句话,浮现出红蝶艳冶又落寞的眼神……
好像明白了什么东西。
隐约有一个猜想浮现出来。
蹲在见愁肩头的小貂瞅了瞅那鸟雀的骨架,有些不安地晃了晃自己毛茸茸的脑袋,用尾巴轻轻扫着见愁的脖颈,似乎在催促她赶紧去下一个洞穴。
见愁仿佛感觉出它的不安来,伸出手抚了抚它头顶,便迈步继续往下。
四面的高墙,有不少错综的通道通向整座庞大的迷宫。
见愁并没有选择哪条通道,而是凝眉走向了下一个洞穴,又下一个洞穴……
第三个洞穴是空的。
第四个洞穴之中的骨架早已经散了,似乎时日已久,见愁只隐约分辨出是一只狸猫。
第五个洞穴之中是一只干枯的青蛙,却还有些“新鲜”……
许许多多的洞穴,每一座洞穴里似乎都有一只灵兽。
只是,除却第一只洞穴里的蟋蟀,其他大多数洞穴之中的灵兽,都已经死亡了很久。
每一处洞穴周围,都雕刻着与洞穴之中居住的灵兽有关的图画。
有的不过是凡间的鸟雀走兽,有的则是凶恶险地之中的厉害妖物,不管是形态还是来历,都很少有重合。
唯一相同的一点,或许是那种感觉。
就像是斗败的蟋蟀不甘于在蛐蛐罐里等着被人扔出去,拼死也要震动受伤的翅膀,飞出那一片狭窄的天,回到广阔世界,其余的灵兽,无一不有类似的经历。
狸猫与族群生存,偶遇天敌,选择了保护同伴,将自己送入虎口。
百灵被老百灵孵化于一老树之上,幼年时总是乘着老树的树荫,透过它的缝隙去看阳光。
等到它能飞了,飞远了,衔着细草野花归来,老树却因缺水丧失了生机。
收了翅膀,小巧的百灵垂下了小小的脑袋,将细草野花放在老树干枯的树干下,静静地站立……
每一副雕刻,都会带给见愁一些奇怪的感受。
她猜测,不语上人之所以会收它们为灵兽,只怕便是因为看见了这些,真实发生过的,让人心底触动的。
上古近古之交,杀戮最深重的修士?
见愁忽然觉得,并不见得。
她一个洞穴一个洞穴地走下去,始终没有看见活物。
直到,第十个洞穴。
之前在蟋蟀洞穴之中看见过的那一片虚幻的、视线难以穿透的黑暗,再次出现。
“你是谁?!”
见愁的脚步,刚靠近这洞穴三尺处,里面竟然就传来了一奶声奶气的断喝!
这可真是没想到。
见愁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停下了脚步,有半晌没回过神来。
“哗啦啦……”
似乎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急促。
接着又是“窸窸窣窣”的一片响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飞快地爬动。
一点粉白的光芒,竟然在那一片虚幻玄黑之上亮起,迅速驱散了黑暗,亮起了一道粉白色的光幕。
于是,见愁一下看清了。
这一次的洞穴竟然颇大,三面竟然摞着厚厚的几堆书。
正中间也有一本书,却是朝两边摊开的,墨黑色的印字残缺不少,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一样,一片狼藉。
“本君问你话呢!你到底是谁!”
奶声奶气的声音,自称“本君”之时有一种难言的滑稽之感。
见愁听见这声音,却没看见什么灵兽。
“叽叽叽!叽叽叽叽!”
她肩头的小貂眼珠子骨碌碌一转,那爪子抬起来一指摊开的那本书的书缝,便险些仰了过去,发出了讥讽的笑声。
经由它这一指,见愁这才看了过去。
原来不怪她没看见人,实在是这一次的主儿太小了,就一个米粒大小的黑色小甲虫,颇有点憨态可掬,身周却有一层嫩嫩的粉白光芒。
这竟然是一只蠹虫!
瞅瞅这书上被啃噬得一片狼藉的痕迹,见愁心里叹了一声:书蠹啊!
“说话!”
那小书蠹又朝见愁吼了一声。
还别说,这么针尖米粒大的一个,吼起人来,竟还中气十足。
见愁乐了,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回答道:“抱歉抱歉,我是中域修士,为寻《九曲河图》之秘,特来隐界……”
“你不是主人派来接我们去上界的?”
依旧是没等见愁说完,这小书蠹竟也打断了见愁,很失望地问了出来。
上界?
脑子里那想法,终于彻彻底底地成了真。
错综复杂的念头一时全搅和到了一起,让见愁看着小书蠹,却半天没说出话来。
白日飞升,鸡犬随之升天。
修士飞升本是可以带走灵兽的,如今这隐界之中却还有这么多的灵兽遗留在此,并且每只活着的灵兽都要问见愁这么一句,可见并非是不语上人飞升之时不带它们离去这样简单。
见愁眉头紧皱,看着那小书蠹头一垂,身上粉白色的光芒一下变成了粉灰色,似乎情绪很是低落。
她终究还是照实道:“不是。不过同样的问题,方才我在另一洞穴所见的蟋蟀前辈叶曾问过……”
“老蟋蟀?”
小书蠹听见见愁说这个名字,似乎认得。
它从书缝里蹦出来,又顺着那摊开的线条慢慢地重新滑入书缝里,张嘴朝着书上某个大字一啃,咬了一嘴的纸屑,那字却只少了个小点。
“哼,主人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要带我去吃上界的书,现在自己去了上界就忘了我们!连隐界他都不要了!太坏了!说话不算话!只把大家留在这里吃苦……”
哎呀呀呀气死啦!
小书蠹又“叭”地一口啃了口书,“呸呸”地吐了两嘴。
黑色的身躯上,那一圈粉灰色的光芒,又暗了几分下去。
见愁与小貂、骨玉六只眼睛一起看着,都觉得有些奇妙。
这小书蠹满腹的抱怨,却还算精气神十足,不与那老蟋蟀一样。
自顾自抱怨了大半天,小书蠹一扭屁股就看见了见愁,没好气问:“又不是来接我们的,你怎么还不走?”
“……”
我是来问路的啊!
见愁一时头疼了起来,斟酌着开口道:“此处乃是迷宫阵图,道路甚多,一不小心便要迷路,所以……”
“哼,你想问路?”
小书蠹趴在一个大大的“道”字上,打了个饱嗝,开口问道。
见愁点了点头。
她以为这隐界之中的灵兽,对外来之人都颇为不喜,没想到,这一只小书蠹在看她点头之后,竟然狂喜了起来。
那已经暗了下去的一身粉灰色,竟然重新变成了亮亮的粉白色。
“太好了!终于有人来请教我了!”
小书蠹几只脚一起挥动着,竟然迅速地从书这头爬到了那头,嘴里嘟囔:“你这凡夫俗子,等着,这等小事包在本君身上,本君这就翻翻书帮你看看!”
“哗啦啦……”
他一只细细的脚抬起来,只这么一点,那一本早就被啃得洞洞眼眼的书竟然就自动地翻了起来,最后停在了某一页上。
小书蠹惊喜地大叫一声:“找到了!”
见愁有些没想到。
这小书蠹说话奶声奶气,灵智应当不算很高,似乎正应了世人说的“书蠹”的形象,不过偏偏又有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灵性。
眼见得对方竟然肯帮忙,还这么快找到了书页,见愁也有些意外的惊喜。
难道这迷宫的破解之法,通向第二枚道印所在道台的道路,竟然在这书页之中?
小书蠹爬到那一页上面,摇头晃脑地念了起来:“坤位左十六,西行三十六步,绕行兑位正……正……”
还没念到一半呢,小书蠹忽然就卡住了,“正”了半天也没正出个东西来。
见愁问道:“正什么?”
这是怎么了?
小书蠹似乎僵硬了一下,黑漆漆的小身子周围那一圈粉白的光芒也跟着瑟缩了一下,带着奶气的声音颤颤地。
“没、没了……”
“没了?!”
才念到兑位,铁定还没完啊!
见愁诧异极了。
小书蠹弱弱道:“后、后面的被我吃、吃了……”
吃、吃了?!
见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好了包在你身上,小菜一碟儿,转头来你说你吃了?!
“……”
诡异的沉默。
见愁望着小书蠹,它还趴在那一本破破烂烂、全是小孔的书页上,战战兢兢,颤颤巍巍,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恨不得把头给埋折了。
过了好久,见愁才勉强将抽搐的嘴角按了下去。
只是……
难免有一种要晕厥的冲动。
她幽幽开口:“我能让你吐出来吗……”
这不过是句玩笑话。
可小书蠹听了,吓得怪叫一声,声音颤抖:“才不要!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多恶心哪!”
它周身粉白色的光芒已经变成了极其违和的粉红色,一条细细的腿儿伸出来指着见愁,约莫是……
一脸控诉?
反正就这么小小的一只,见愁还真不怎么看得出哪儿是“脸”哪儿是“身子”来。
咳。
她手握拳放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暂时还没人进来,于是道:“别担心别担心,我自是不会叫你再把吃了的吐出来。只是如今我急着赶路,不知你可否还记得那书上所写的内容?”
虽然书没了,可小书蠹吃书的时候必定是看过书的。
有灵智的东西,恰恰还是不语上人的灵兽。
见愁心想,记性应该还是有的。
没想到……
在她这话出口之后,小书蠹险些吓趴下。
它哭丧一样道:“我不记得……”
“不记得?”
见愁又诧异了。
小书蠹恼羞成怒,眼见见愁一脸不相信的样子,气得跳脚,大声嚷嚷起来:“不记得就不记得了,有什么好诧异的?本君虽然好学,可怎么也是一只书蠹啊!”
“那一年本君翻开这本书,正想要复习主人教过的内容,可是、可是……”
说着,它嗫嚅了起来。
见愁站在洞穴前面。
小貂站在见愁的肩膀上。
骨玉缩在小貂的怀里。
三个物种,六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一只因为心虚而东张西望的小书蠹。
小书蠹着恼,哼了一声:“本君见了书就想吃,老是控制不住自己……”
唉。
也正是因此,它跟了不语上人那么多年,也没学会认几个字,更不会读太多文章。明明它很想读书的嘛……
越想越是郁闷,连带着看见愁都不顺眼起来。
“看看看,看什么看?有什么了不起的?至少本君有一颗好学的心!”
“……所以只是管不住那一张好吃的嘴?”
见愁顿了顿,之后异常自然地接了一句。
“……”
小书蠹忽然庆幸:还好它是一只没有脸的小甲虫,不然听见见愁这一句,铁定得绿了脸啊!
不过一转眼,它又愤怒了起来:“你在讽刺本君吗?!”
“不不不,见愁未有此意……”
见愁连忙摇头。
小书蠹咬牙:“那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不过是一想觉得好玩。
爱书且爱读书的书蠹,有一颗求知的心,却偏偏难以压抑自己吃书的冲动,一者是所爱所愿,一者却是本性天性。
读书?
吃书?
见愁琢磨了一阵,竟然笑了起来,满脸平和,眼底蕴蓄着几缕柔软的微光,洒然得很:“没什么意思,想吃就吃,吃饱了再读书,正好。”
“……呃?”
有些没想到。
这跟小书蠹想的不一样。
想吃就吃,吃饱了再读书?
“可是……我吃饱了,就没有书可读了啊。”
小书蠹不禁挠头。
见愁笑道:“书在书上,书在天下。你吃的是书,可天下的书并不只在书上才有。”
小书蠹呆呆看着她,傻傻地,只觉得这一句话只有六个“书”字,可它怎么觉得这么绕?
眼见着它不大明白的样子,见愁也不解释。
她在这里浪费的时间已经不少了,小书蠹虽没把路给指明,但前面的部分却是很明确的:
坤位左十六,西行三十六步,绕行兑位。
“你要走了吗?”
虽然想不明白,可小书蠹一看,便知道见愁有了去意,不由得问了一声。
见愁顺势道:“后有追兵,不敢久留。若回程依旧经过此地,将再来拜访阁下。”
小书蠹顿时露出失望和不舍的神情来。
它嗫嚅着,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虽然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听上去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主人说,说这种话的人好像叫做……叫做大、大儒!遇到大儒一定要尊敬。本君虽不能为你指路,却知道这万兽迷宫阵图里谁知道怎么走。”
万兽迷宫阵图?
在听见这名字的时候,见愁脑子里猜想的某些东西,终于彻彻底底地落了地。
隐约有一道凉气从口中吸了进来,久久萦绕在肺腑间,难以散去。
小书蠹并未察觉见愁的异常,挠着脑袋给见愁指路:“就……就你顺着之前说的,绕兑位之后,一直往东走,有一只隼的洞穴。它知道路,你就说是我叫你去找它的。它还欠本君一个人情呢。”
往东?
隼?
见愁在心里记了一下,倒是没想到真的能因小书蠹而来了一次“柳暗花明”。
“多谢了。”
两手抬起来,微微一拱,见愁道过了谢,又道过了别,这才转身向着右侧的坤位走去。
小貂蹲在见愁肩头,忍不住地一直回头往后看。
小书蠹依旧站在破旧的书缝里,米粒大的身子刚好夹个严实。
它就巴巴地看着外面,注视着见愁与一貂一骨的背影。
直到,见愁进了坤位,身影为高墙所遮挡,小书蠹这才有些奇怪的怅然若失之感:隐界里的人,来了又走,不知道主人什么时候才会来接它们……
***
墙外广场。
“叮!”
干净利落的一声脆响。
三枚暗蓝色的薄刃同时撞击在谢不臣人皇剑上,骤然碎裂,竟然像是一片碎冰一样,将人皇剑的表面封冻起来。
于是,谢不臣手中那一柄玄黑色的长剑,便成了一条结冰的河流。
他持剑的左手已经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白霜,整个人面上再找不见半分的血色,苍白如纸。
唯有目光,冰冷漠然。
他是感觉不到疼痛吗?!
才发出了三道攻击的宋凛,已经在气急败坏的边缘。
此刻广场之上,还在拼杀战斗的也就宋凛与谢不臣两个。
没了小金的那一张脸,用以伪装的那一身兽皮短褂早已经扔在了地上,宋凛面目坚毅而森冷,赤着上身,却已经是半身染血,一道狭长的伤痕划在了他胸前,似乎是险险就能要了他的命。
轻敌了,终究还是轻敌了!
一开始以为此人重伤垂死,所以没有拿出最强攻击对战,反而给了谢不臣喘息之机,被对方一剑所伤。
原本应有的优势都难以发挥,还谈什么杀人?!
憋屈!
宋凛简直要憋屈死了!
辛辛苦苦混入中域众人中间,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探到也就罢了,还被见愁那女人当了枪使,成了她所借的一把刀!
现在崖山见愁堂而皇之地进了里面去,天知道《九曲河图》之秘是不是已经到了她手里!
着急,又无法速战速决。
面前有谢不臣,墙里有个见愁,还有……
那一瞬间,宋凛眼皮忽然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了起来。
转眼向着那高山之上的八条通道望去,竟有两道身影先后出现——
一个药女陆香冷,一个夏侯赦!
糟了……
宋凛心里一寒,已经在瞬间下了决定:不能再拖了,谢不臣一时半会儿杀不死,被中域这些人围上来,到底还是他自己倒霉。
当下手上更不迟疑,朝自己肩膀上狠狠一抽,竟然有一条黝黑沉重的九节鞭被他从肩膀上抽了出来。
“呼!”
抖手一甩,那九节鞭顿时划破了虚空。
“啪!”
暴烈的一声响,几乎化作了一道残影,瞬间抽到了谢不臣面前!
巨大的力量,带着长鞭独有狠辣,落到了长剑之上。
谢不臣已近油尽灯枯,看着那九节鞭的目光,竟然有些恍惚起来。
“砰!”
勉强提剑一挡。
剑身上的所有冰块尽数破碎,竟然在玄黑色的人皇剑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冰裂纹。
谢不臣挡不住那一股力道,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不得已向着后方倒飞而去。
“谢道友!”
陆香冷等人已陆续出来,还没等清点完己方人数,便发现了广场之上那一场艰难的对战。
与谢不臣对战之人,他们都不认识,可心里却很清楚:除却中域修士本身之外,剩下的只有妖魔道山阴宗!
是敌不是友,该帮谁,几乎不用选择。
当下,几个人虽有迟疑,却也迅速从山峰之上飞下,渡过云梦大泽长道,向着广场而来!
宋凛心里恨得不行,狠狠咬着牙关,但骂一声:“爷爷我不奉陪了!”
话没说完,便一个转身,竟然叶直直向着高墙而去!
“砰!”
人还没到,一掌便立刻拍出。
汹涌澎湃的掌力汇聚成了一个印符,远远拍落到了那六角凹槽之上。
那一刻,在广场之上的其余三人,俱是一怔。
“嗡……”
已经听过了一次的开启之声。
虚幻的大门再次出现!
开了!
开了!
宋凛竟然也有“钥匙”!
这真是又一个“万万没想到”!
众人怔然之间,根本来不及阻拦。
只见宋凛飞速地合身往门里一扑,便消失了踪迹,随后,大门便迅速地合拢,变小……
山阴宗护法杨烈与普通弟子冯麒,这会儿都有些傻眼。
眼见着宋凛消失了,他们脚底下才冒出一股寒气来:糟了!少宗去了,他们怎么办?
“等等,少宗——”
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呼啦”地一下,有一道残影,快得像是一条线,一下从两个人面前掠过,带起了一阵狂风!
“什么人!”
杨烈心头大骇,顺着转过头去,只来得及看见那一道残影消失在闭合的大门之中……
没了。
迷宫阵图的门,再次关闭了。
也没了。
方才还重伤站在后方的昆吾谢不臣。
杨烈有些傻眼,冯麒脑子已经转不过弯来了:“这、这下怎么办?”
陆香冷亦是微怔,随即拧紧了眉头。
夏侯赦却是目光幽暗,虚虚凌立空中,看向了迷宫阵图的四角,声音里带着难言的晦涩:“见愁道友不见了。昆吾这一位谢道友,身上还有不少‘底牌’的样子……”
***
“铃铃铃……”
“嗯?”
告别了小书蠹,从坤位走来,见愁又按着小书蠹之前所念的西行六十步,刚过了兑位,准备要往东边去找它说的那一只“隼”。
没想到,才走出去两步,腰间挂着的铃铛竟然响了起来。
见愁脚步顿时停住。
衣袂扫落在地板夹缝野草之上,因穿行沾上了不少草浆,看上去有些脏污。
昆吾横虚真人在他们临走之前赠的铃铛,便垂悬在她腰间,小小的一只,古铜色,有古老的花纹镌刻在其表面,精致而玲珑。
此刻,正有深青色的光芒在铃铛的表面浮动,并且似乎受到什么吸引一样,轻轻地向着见愁右手边位置飘了起来。
不动铃,可抵挡金丹巅峰修士一击,可在失散之时帮助寻找同伴的踪迹。
这是……
瞳孔猛地一缩。
见愁看向了不动铃所指示的方向,一时又想起当初横虚真人赠铃铛时自己的想法来:能指示方位,所以能帮助谢不臣在隐界之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再杀了自己?
对横虚真人,见愁并不了解。
按理说能与扶道山人交好的老怪物们都该不差,可她对横虚真人真是半点没有好感。
能收谢不臣为徒,又是什么好东西?
对于横虚真人所赠之物,见愁心里有怀疑实在是太正常不过。
而且……
这也是事实上存在的可能。
现在不动铃亮起,并且指示着方向,竟是有中域之人进来了?
是谁?
友?
敌?
一时是闹不清楚的。
只是……
这不动铃在手中,到底叫她不安定。
见愁伸手一抓,便将不动铃拽在了手中,刚想要将之藏匿或者处理,没想到,背后忽然有一股阴冷的气息袭来!
尖锐如针尖,冰寒若霜刃!
这感觉来得极其阴险陡峭,并且势头极快。
见愁背对着那个方向,几乎瞬间便感觉到了它的存在,可以她战斗经验之丰富、反应之迅速,竟然都来不及完全转身,只能回身扫出一腿,玩儿命一样的一脚!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腿也是一样。
“砰!”
后发先至,险险赶上!
见愁长腿一扫,便将那一道攻击挡在了身前,凶猛阴冷的力道如同钢刀一样扎进她腿部,空气中顿时有一片血雾洒出。
她面上表情一片冷肃,竟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笔直的长腿去势不止,力道更不减弱半分,竟然轰然砸向面前三尺处的虚空!
“轰!”
虚空破碎。
见愁这一腿砸下,竟生生从透明的虚空之中,砸出了一条人影!
赤着上身,肌肉遒劲。
胸口有伤,汗水伴着血水流下。
不是宋凛,又是何人?
他面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抬起来的一条胳膊,肌肉坟起,看上去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可以说,在决定偷袭见愁这么一个“弱”女子的时候,宋凛绝没想过自己会被人这么简单粗暴地一腿砸回来!
见愁的一腿,无巧不巧砸在他大臂之上。
肌肉颤抖,连着骨头都像是要瞬间散架一样。
硬!
韧!
悍!
这一条腿简直像是用精铁捶打万遍铸成!
满以为绝不会失败的偷袭,瞬间被这样破去,宋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真是邪了门儿了!他就这么倒霉?!
遇到一个谢不臣也就罢了,那是他轻敌;可又来一个见愁算怎么回事?
在进入大门之后,宋凛便立刻使用山阴宗秘术隐身,境界比他低的修士是看不透的。
他运气极好,竟然落在了兑位不远处。
本来还在琢磨出路,哪里想到转悠了一会儿,见愁竟然送上门来!
谢不臣是昆吾新秀,见愁也是崖山新一辈第一啊!
杀了这个,一样可以扬名立万!
所以,宋凛毫不犹豫地采用了无耻的偷袭手段。
只是没有想到……
就连偷袭都失败了!
他整个人都受不住这一腿的怪力,狠狠地朝着后方砸落。
见愁这一腿出去,纯属本能。
她倒是没想到,竟然从一片虚无的空中砸出个人来,定睛一看,却是一张陌生脸,偏偏有着几分难言的熟悉。
山阴宗那两人的感觉。
没见过的一张脸……
“原来是宋少宗啊。”
见愁伸手一摸蠢蠢欲动的小貂,示意它老实点,似笑非笑地说了这一句,同时左手握紧了鬼斧。
老天爷这会儿是真待她不薄。
遇到个谢不臣,有伤在身,一直不愈;遇到个宋凛,原本是没伤的,眼看着跟自己交战了,竟然也负伤了。
她若是不好好表现,简直对不起老天爷给的这一份气运啊!
微微眯了眼,见愁上下打量着宋凛。
他撞在了石墙上,砸落了好大一片石屑,还好见机得快,一个翻身落下来,看着有些狼狈。
见愁琢磨道:“假扮小金道友那么久,也啃了那几个西瓜,想必这会儿不饿,吃饱了……这天下人有不少死法,不知宋少宗中意哪一种?”
“……”
宋凛忌惮地看着她,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气冒了出来。
不管是谢不臣还是见愁,其实力都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如今见愁这么一说,他竟真没什么把握。
只是……
“见愁道友,何必有如此深重的杀气?”
宋凛眼珠子一转,按着自己胸口上淌血的地方,微微皱了眉头,却笑道:“正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见愁道友与那昆吾谢不臣不对付,正好我也伤在他剑下,更是势不两立。隐界凶险,不如你我结伴同行,一道联手,还怕杀不死那谢不臣?”
见愁眉梢顿时微微一挑,似乎很感兴趣。
妖魔道之人行事极端,更是唯利是图。
只要有利益,别说是正邪了,就是对方才杀了自己全家,都能合作。
宋凛不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有什么错误,甚至他以为见愁与谢不臣相斗那架势,根本不是“深仇大恨”可以形容的,那得是“血海深仇”啊!
见愁绝没有拒绝自己的道理!
只这么一想,宋凛看着见愁的表情,便相信她是真的动心了。
见愁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有些道理,让人心动……”
宋凛顿时一喜。
可没想到,见愁下一句便话锋一转,竟看着他笑了起来,同时将鬼斧高高举起,重重挥出!
“可惜啊,我乃崖山门下!”
岂可与尔等同流合污!
轻蔑,不屑一顾!
甚而高高在上……
这是带着狂气的一斧头,也是带着傲气的一斧头。
一斧头,猝不及防之间劈出去,简直劈得宋凛七荤八素,一千个一万个想不到,连姥姥家都要找不到了!
靠!
一言不合就动手啊这是!
原以为十拿九稳,见愁铁定答应,哪里想到她竟然巨斧相向。
宋凛招架不及,因有前车之鉴,干脆懒得硬接,居然抽身就走!
现在《九曲河图》毛都还没看到一根,他们就斗了个你死我活,实在不智!
不行,得跑!
“砰!”
一巴掌拍在高墙之上,宋凛借力腾飞而起,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见愁的“夺命一斧”,却还是被削掉了两撮头发!
宋凛活生生惊出一头冷汗来。
他转头去看,竟发现见愁一斧没得手之后,又朝着自己追来!
不合作便不合作,她还追个没完了?!
一口气憋住,宋凛声音森然无比:“得饶人处且饶人,见愁道友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欺人太甚?
见愁笑了。
假扮小金潜入中域一行人中,便是宋凛不安好心,以屠戮昆吾崖山两派修士为荣,又同在隐界之中,更不知道为什么进了这万兽迷宫阵图……
是敌不是友!
一则没有合作的必要,二则回头相遇必定翻脸。
不如早杀,以绝后患!
不过是她行事风格,何来欺人太甚之说?
换了宋凛是她,不也一样的“杀”吗?!
见愁乘风而来,身形飘摇,直如渺渺云端一仙鹤。
她面上轻松,挂着写意的笑意,然而……
挥手又是一斧!
凌厉,锋锐,厚重!
“我乃崖山门下,名门大派,自当为十九洲除魔卫道!”
声音清透而懒散,与重斧的威压形成鲜明的对比,矛盾之中更叫人觉出一种毛骨悚然来。
飞驰的斧影像是闪电一样,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砸向了宋凛!
“砰!”
这一次险些削去了耳朵!
宋凛简直汗毛倒竖!
想打的时候轻敌,不想打的时候来了个战斗狂!
这一趟隐界简直倒霉到了姥姥家!
他根本来不及回头看上哪怕一眼。
可即便不用回头,光听那懒洋洋又义正辞严的声音,他就能猜到厚着脸皮说出“除魔卫道”这四字的见愁,到底是有多道貌岸然、冠冕堂皇!
亏得这女人还有点良心,没说“名门正派”。
行事风格可比妖魔道还邪!
她要敢说自己一个“正”字,他宋凛明儿就敢给自己立上一片牌坊!
除魔卫道?
还崖山门下?
扯你娘的淡!
都拔剑昆吾弟子,恶战谢不臣了,还这么义正辞严地说“除魔卫道”?!
屁!
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宋凛简直叹为观止,可转念想起了隐界门前、广场之上的连番战斗和凶险算计。
……
谁敢相信崖山门下,竟真有人敢那么丧心病狂地暗算昆吾天骄?
真作恶,也没人相信。
崖山门下?
崖山门下!
甭管宋凛心中怎么想,见愁却是半点没有心理负担。
眼见着这一位人所传扬的山阴宗少宗主拔腿就跑,她心底倒生出几分好笑的味道来:“早听闻东南蛮荒妖魔三道修士,皆是好战之辈,怎地到了宋少宗这里,竟成了窜逃的鼠辈?”
这该死的臭女人!
宋凛一听,那一张英俊而邪气的脸上,顿时闪现出一片的阴郁来。
丹凤三角眼的眼尾,像是一把尖刀,霜寒之意点染,却是又怒了几分,只是偏偏不能说一个字,唯恐被见愁分散了心神,只把逃命的速度提到了最快。
“呼!”
风声在耳边呼啸。
宋凛毕竟是个金丹后期的修士,御空的速度却是要快上许多,即便见愁有御风辅助,一时之间竟然也追他不上。
“咦。”
见愁忍不住有些惊讶起来。
她此前从未接触过妖魔道的修士,更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以何种方式修炼,只是宋凛的速度却是远超常人。
原本两个人打斗追逐,速度其实不相上下,甚至见愁要略快上一线。
此时此刻,两个人的距离不但没有拉近,竟还似乎被拉远了一些……
有意思。
见愁的目光顿时明亮了几分,看着宋凛前方奔逃背影的眼神,也更加感兴趣了起来。
“自古正邪不两立,宋凛道友,何不停下一战?”
战?
战个屁!
宋凛一个手诀打下去,速度再快了几分,心里却是一把邪火在烧:背后这女人简直邪门了!明明只有金丹初期的修为,这速度却快得恐怖!
可在他来之前,却半点不知道他们的修为,不管是见愁,还是那见鬼的谢不臣。
又被雍昼坑了!
他脑子里再也生不出第二个念头来。
数月前,宋凛得闻一行英雄冢修士要离开东南蛮荒,似乎是奉了少门主雍昼的命令。
眼看着不久之后便是东南蛮荒潼关驿之争的盛会,作为“潼关驿大司马”有力争夺者的雍昼,哪里能坐得住?
一得了这消息,宋凛立刻猜想:雍昼是要有动作了。
于是,他派遣出几名山阴宗的高阶修士,在半道上截杀英雄冢众人。
没想到,还真让他得到了一个隐秘的消息:中域以昆吾崖山为首的几个修士,要结伴去探青峰庵隐界,而隐界之中正有东南蛮荒失传已久的《九曲河图》!
这一下,宋凛哪里还坐得住?
得了消息之后,立刻紧锣密鼓地谋划起来,一面继续截杀英雄冢修士,一面带人潜入中域,并且找到了有关于青峰庵隐界的一些资料,只是并不齐全。
为求万无一失,宋凛兵行险招,假扮半路退出的小金,混入了众人之中,企图在这个过程当中探得青峰庵隐界的进一步消息。
谁想到,自打进入隐界之中,竟然是步步杀机,举步维艰!
从英雄冢那边截来的消息里,一没提昆吾那惊世之才谢不臣同在行列,二对见愁的本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东南蛮荒原本就与中域隔绝,消息不通,更不用说谢不臣与见愁这等才出世的天才,没交手,谁能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强?
宋凛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两人不过略强于寻常修士,可等到交手的时候才傻眼了:一个重伤的谢不臣自己尚且没搞定,刚冒险进来,又遇到了崖山这杀神一样的女人!
前后连起来一想,宋凛哪里还能不知道,这从头到尾就是雍昼设下的一个局?
若雍昼真有心争夺青峰庵隐界之中的东西,此刻哪里还会没有半个英雄冢的修士出现?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来争隐界之中的《九曲河图》,只是故意将消息透给自己,让自己与中域这新一辈之中的杰出人物杀个你死我活!
坐山观虎斗啊。
好一招借刀杀人!
宋凛一面躲避着身后来自见愁的攻击,一面却忍不住回想起了当初见到的那一位英雄冢少门主。
温柔乡,英雄冢。
白衣如雪,观音高悬,他手里持着三炷香,拜给高高在上的神佛,身在杀戮地,却是满嘴的仁义良善!
雍昼?
只一想起这名字来,宋凛便觉得满嘴都是血腥味儿,恨毒了!
再听听背后见愁左一句“只逃不战算什么本事”,右一句“你妖魔道修士无人了不成”,简直能气得人七窍生烟!
宋凛当然不惧一战,可却知道谢不臣也入了此阵图。
见愁固然与谢不臣有仇,可在面对正邪之战的时候,天知道会是个什么发展?
山阴宗的人手已经在这二人手上折损了大半,宋凛不敢再行险,为今之计,只有逃,避开这两人,才有机会探寻隐界之秘。
“嗖!”
宋凛整个人化作了一道光线,在避无可避之时,直接侧身一转,立刻又入了一扇门中。
见愁跟在后面,皱着眉头,朝左边看了一眼。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追着宋凛已经在这里兜了个大圈子,在迷宫之中经过了一扇又一扇门,而这一扇门……
正好是之前小书蠹所说的兑位往东的节点,去找那一只隼的位置……
追人?
还是找隼?
见愁疾奔之中的身影,毫无预兆地一停,竟在半空之中生生止住,有风环绕在她脚下,似与她融为一体。
蹲在她肩头的小貂迷惑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前面已经跑了个没影儿的宋凛,“嗷呜呜”地叫唤了两声。
骨玉有样学样,也张着嘴咿咿呀呀一指前面:“追,追,跑,跑了……”
这小结巴地……
见愁忍不住摇了摇头,摸了摸这两只小家伙,抬目注视着宋凛消失的方向,思考了片刻,眉梢一挑,目中露出几许耐人寻味的笑意。
而后,她竟然一个转身,毫不犹豫弃了宋凛,向东而去!
小貂傻了。
骨玉眨巴眨巴眼也有点懵。
见愁泰然自若,半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唯有跑出去很远很远,甚至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宋凛,这时候终于觉出了背后的不对劲。
他站住脚,一回身,不知何时,背后竟然已经空空荡荡!
“……”
宋凛脑海之中回荡起见愁方才凛冽而满含杀意的话语——
这天下人有不少死法,不知宋少宗中意哪一种?
我乃崖山门下,名门大派,自当为十九洲除魔卫道!
你娘的!
放了话要把老子碎尸万段,一转眼你连人都不见了!
敢情之前放那么多狠话是耍人!
说走就走……
面容一阵扭曲,眼角跳了一下又一下,他简直有种吐血的冲动!
纵使自诩混迹妖魔道多年,见惯了善变老怪,算得上道行深厚,那一瞬间,也着实没忍住骂了一声:“你大爷!”
追杀也能放鸽子!
***
偌大的万兽迷宫阵图里,入内的三个人已经分别处于三个地方。
见愁自寻小书蠹说的鹰隼所在地而去,宋凛不知自己到底到了哪个地方,此刻正在迷茫之中,而在间不容发之际挤进了阵中的谢不臣,却站在了先前见愁所在的那一处庭院里。
沙沙……
是他经过脚下庭院荒草丛时,草叶摩擦发出的声音。
青色的袍角上滴落血迹,将青青的草叶染成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
谢不臣环视一圈,眉峰带着几许淡薄冷冽之色,似天山五月雪,眼底一片平静,脑海之中却是一条又一条的线索碰撞起来。
入隐界,那山阴宗少宗主便假扮成了小金混入,其后乃是他与见愁相互杀了一路,却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原本他人皇剑在手,乃是占据先机,谁料她实力惊人,却比自己原来预料的还要强上三成,更加之割鹿刀新握……
要除去,却是难了。
哪里来的那“三成”实力?
与她对战之时,全副心神都在战斗之上,唯有此时得了片刻安静,他才有时间回想,于是忽然知道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一人台。
中域新一辈修士,人人梦想登上的绝顶。
没有人知道她在上面获得了什么,其后也从未从师长那边听闻。
除此之外,谢不臣是想不出什么别的奇遇了。
一路上针锋相对,刀刀剑剑都是血……
她本不是毫无依仗,更不是那种莽撞之人。
这一点,倒是他疏漏了许多,由此才在入了隐界之后处处处于劣势。
昔日妻,今日敌。
谢不臣一念及此,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目光从这庭院四面墙壁洞窟之上一一移去,他看见了里面存在的枯骨,也看见了那一只奄奄一息的老蟋蟀。
还有……
一只缩在洞口,探头探脑的小书蠹。
在谢不臣目光落去的瞬间,小书蠹吓了一跳,赶忙朝着洞中一蹦,缩回了书缝之中,警惕道:“你也是来寻河图之秘的人吗?”
这人跟之前离开的那个女修不一样,周身绕着一股叫人心颤的气息,小书蠹向来胆大包天,这一会儿竟然有些忌惮起来,死活不敢接近他。
谢不臣微怔,挪动脚步走了过来,抬眼一看这洞口四周雕刻着的图案。
一隐士依着枯松而立,手指按着一卷古书,似乎累了,并未翻阅。
一只小书蠹瞅准了时机,竟然从书中冒了出来,如痴如醉地看着古书上的东西,还摇头晃脑,似乎学着书生们吟咏。
隐士这才发现动静,移过了目光,注视着书蠹。
没想到,那小书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竟然一口朝着书页上某个字啃了下去,隐士顿时愕然……
后面的雕刻,便模糊了起来。
不过,谢不臣已经明白了这一只书蠹的来历。
在这隐界之中竟然出现了不少的书本,倒叫他觉出一种难言亲切的感觉来,于是一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意,便挂在了唇边。
小书蠹方才问他是否“也是来寻河图之谜的人”……
谢不臣注视着缩在书缝之中的书蠹,又看了一眼那坑坑洼洼的书页,基本都是被书蠹啃噬出来的小洞,问道:“看来,在在下之前,已有人经过了此地?”
“是有人来过……”
小书蠹缩在书缝里看他,周身的粉灰色光芒缩成一团,听见他这一句问话,那粉灰色的光芒一下就暗淡了不少:只听对方问的这一句,它就知道,这人不是来接它们去上界的。
忽然有些没精打采,连那种奇怪的害怕和忌惮都消下去不少。
谢不臣注意到了这一幕,却并未有什么特别深的感触。
一战后,他已在油尽灯枯的边缘,冒险进入此万兽迷阵,一则是凭借横虚真人给的钥匙依仗,二则也是想为自己争取到一定的喘息时间。
见愁已经入了迷阵许久,谁知道她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如今小书蠹说方才有人经过,这个人不会是宋凛,他与宋凛乃是前后脚一起进来的,宋凛没那么快。
所以,不久前经过此处的,势必是见愁了。
见愁……
两个字,舌尖一转,又往喉咙里一咽,顺着滑入心脏肺腑,像是漂浮在暗河里的冰块一样,渐渐地沉下去,渐渐地消融在暗河里。
谢不臣的眼底,闪过了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又恢复了那种天穹一样的平静。
与淡漠。
他重又看向小书蠹,隐界之中曾看见过不少的灵兽,想必这小书蠹也是其中之一。
不过,吸引他目光的,并非这一只小小的书蠹。
狭小洞穴三面那高高垒砌起来的古籍,才是他感兴趣的所在:沾满了尘土,甚至边角发毛,无数的碎屑如同食物的残渣挂在缝隙里,狼藉的一片。
小书蠹虽然还垂头丧气,不过半天没见眼前这人有什么别的动静,不由也纳闷起来,强自按下心中那一种奇怪的忌惮感,抬头来一看。
这一看,它便发现,对方的目光落在这些书上。
心里咯噔的一下,小书蠹连忙几条腿一起挥动起来,似乎想要挡住那些书:“你别看,这些书本君可不借的!”
奶声奶气,机灵无比。
只是……
太小了。
米粒大小的一个黑点站在书缝里,又能护住几本书?
谢不臣只一扫,便知道这些书多年没人打理,残破无比。
洞口亮着一片光芒,像是通透的琉璃一样。
这样的一层光,是隐界给予这些灵兽的最后保护,所以小书蠹待在里面还算是安全。
之前见愁在此的时候,也没能突破这一层琉璃光的保护。
所以,小书蠹对自己的安全还是有信心的。
在谢不臣看来的时候,它半点都不害怕,哼了一声:“看什么看?本君说了这些——你、你干什么?!”
话才说到一半,小书蠹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奶声奶气的声音陡然一高,简直像是破了嗓子一样大叫了起来!
就在它开口的眨眼功夫里,这站在自己“洞府”前面的青袍男子,竟然朝着它的“洞府”伸出了手来!
那是一只很修长秀雅的,握笔的手。
读书人的手。
小书蠹当年也是在人间孤岛混过的,知道书塾里大半被先生夸奖的、写字好看的手,都长这个样子。
指甲光泽圆润。
指骨直如玉竹。
不一定很白皙,但一定很干净。
若是以往,小书蠹光是对着这一只手都能如痴如醉,可现在只有亡魂大冒之感!
它尖叫的声音还来不及落地,让它魂胆俱散的一幕便发生了——
那曾经成功阻挡过不少人的洞府琉璃光,按理应该在谢不臣那一只手靠近的时候将他阻挡在外。
可这一次,百试百灵的琉璃光失效了。
只见谢不臣掌心之中亮起一个玄异的符号,在那琉璃光上一按,便有一圈淡金色的光芒四散开来,那一道琉璃光形成的屏障,在这金色淡光之下,竟然如同汤沃之雪,倏尔间消散!
没了!
挡在小书蠹与谢不臣中间的琉璃光屏障竟然没了!
那一瞬间,骇然怕死到了极点的小书蠹,只知道傻傻地紧紧贴在距离洞口最远的一摞书边角上,瑟瑟发抖。
只是,谢不臣那一只手,并未落在它的身上。
他淡淡地看了它一眼,随后低垂了眉眼,有一抹隐藏极深的疲惫从他眼底划过,随即又被埋在了冷淡霜雪覆盖下的眼眸里。
伸手,拿起的只是方才书蠹栖居的那一本书。
庭院之中,荒草丛生,却无半点虫声。
四面石墙之上有着一个又一个的洞窟,却寂寂地没有半点生机。
整个迷阵都透着一种森然的死气,焕发不出半点生机。
谢不臣脚下踩着石板缝里长出来的杂草,身子晃了两下,似乎有些力气不支,险险就要倒下。
不过下一刻他又站稳了。
那一本书,已经拿了出来,暴露在外面的天光下。
老,旧,正如他方才在外面所见,坑坑洼洼,全是被啃噬的痕迹。
在被他拿出来的一瞬间,就有无数的碎屑朝着地上掉,像是掉了一层雪一样。
一眼看去,整个书页上几乎找不出什么完整的字句来,每个文字都显得支离破碎。
下意识地,谢不臣眉头微微拢了拢。
他手指慢慢地按在了凹凸不平的啃噬痕迹上,指腹下是粗糙的触感,那种陈旧的墨香,却半点没有受到书页损坏的影响,在这死气沉沉的庭院中,慢慢散发了出去,越发明显起来。
天光在他脚下拉出了一道斜斜的阴影,也让小书蠹有些胆战心惊。
它战战兢兢地贴着最靠里的墙壁站着,吓得那么多条细细的腿儿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周身那粉红色的光芒更是颤啊颤颤啊颤,像是下一刻就要被吓得熄灭掉一样。
谢不臣站在洞口,站在光源处,它半点叶看不出对方到底是个什么神情。
小书蠹只知道,它心爱的书竟然落到了别人的手上!
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是怎么拿到书的?
他想要干什么?
……
一系列的问题一瞬间涌上了小书蠹的脑海,可它本来脑子就不是很够用,也不知怎么就大喊了一声:“那是本君的书,汝等草民还不速速放下?!”
这本该是气势十足的一句话。
谢不臣听了,落在书页上的目光,慢慢抬起来,落在它身上,无情无感,无怒无喜,只问一句:“你也读书?”
小书蠹自然不觉得自己方才那一句话到底有什么问题,满心都是愤怒:“本君当然读书!”
读书?
谢不臣信手翻了一页,那如远山墨画的长眉又拢得紧了一些,只看见那书页立起来的时候,天光透过筛子一样的纸业,在另一侧上留下无数的光点。
不知怎地,小书蠹一下心虚了起来,说话的气也忽然短了。
“我、我……本君还是很爱书的,只是……只是控制不住……”
啊啊啊它为什么又要跟这些人解释一遍啊!
作为书蠹吃书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天性吗?!
小书蠹这话其实说得没什么头尾,可谢不臣却听明白了。
书蠹爱读书,也爱吃书。
他信手一翻,只从这一本书里,看见了某些窥见天机的字句,可每每到了关键的部分,竟都恰好为书蠹所啃噬。
手指指尖,带着一点点因为鲜血流失过多而产生的冰凉,慢慢从书页上划过。
此书当从人间孤岛而来,乃是失传的古籍善本,当年还在谢侯府的时候,他曾看过一些,不过当时也不全。
如今再看见这一份古籍,他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十九洲大地的修士,向来有两个来源。
一者从十九洲大地本身出,这里包括陆地和海洋,包括妖修与普通修士;一者从人间孤岛出,基本都是去寻仙问道的人。
两地也许有很多东西不一样,但唯一一样的或许是对于“道”的探索。
在人间孤岛看见十九洲大地上的东西或许还有些稀奇,在十九洲大地看见人间孤岛的东西,却并不怎么稀奇了。
谢不臣脑海之中,似乎有些东西,渐渐清晰地浮出了水面。
他微微眨了眨眼,思索着,手指压下去,点在了纸页上。
这一行字被啃噬严重,几乎看不出什么原来的痕迹了,可在谢不臣手指缓缓滑落又渐渐离开的这一刻,那陈旧的纸页上,竟然有一点一点的墨迹自动地晕染凝聚,原本毛边的啃噬痕迹竟然也朝着坑坑洼洼的小洞中间生长。
只片刻,原本残缺的一行一行字,竟然就出现在了纸页上!
小书蠹看着这一幕,彻底傻眼了。
谢不臣淡淡地翻过一页,唇边却有一抹笑慢慢地浮了起来。
眼底依旧是平静,可这一点的笑意,却有那么一丝奇怪的真。
一页,一页……
几乎让人以为他是在谢侯府午后大樟树边的书房里,坐在浓荫窗台上,摊开一卷散发着墨香的书,闻着满室的茶香,等着一个人,把沏好的茶捧给他,朝着他露出那浅淡三分的笑。
……
手指渐渐地移了下去。
最后一页,最后一行他所知的字浮现。
却是几句诗——
“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嘴唇翕动间,那念诵的声音,几不可闻,“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
宁堪作吏风尘下?
那一瞬,像是触到了什么灼人的电弧一样,谢不臣按在书页上的那一根修长手指,颤了一下。
七个无头无尾的字,就这么躺在泛黄的书页上面。
他久久没有言语。
“你怎么了?”
打破沉寂的,是小书蠹怀着胆怯的一声喊。
谢不臣敛眉,终有些回过神来。
只在那一眨眼的时间里,他脑海中却像是掠过了很多东西,有书香,红袖,尸山,火海,长河,落日,远山……
和剑影。
抬起的眉眼,渐渐垂下。
他一颗心忽然就恢复了古井不波,只把手中一卷书慢慢地合上,但见上头写着遒劲的四个字:人间记闻。
人间孤岛,记所闻事?
只这么一个念头略掠过罢了。
谢不臣将封皮上的纸屑抹去,朝着已经没了琉璃光阻挡的洞穴之中递去,在小书蠹一片惊骇莫名的注视里,慢慢将它放在了原位。
“既爱之,毋食之。”
浅淡的声音,听不出波澜起伏,像是一片平湖。
小书蠹愣愣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拿过去一本破书,还了自己一本差不多好的?
它对这些咬文嚼字的之乎者也并不很通,可谢不臣这一句话它却是能听懂字面意思的。
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懂了……
“可我就是爱吃书啊。之前有个大姐姐跟我说,想吃就吃,吃饱了再读书,正好。”
想吃就吃,吃饱了再读书,正好?
这倒是句有意思的话。
谢不臣莫名地一勾唇:“她说的?”
“是啊。”小书蠹下意识地说了一下,下一刻才吓得毛骨悚然,小脑袋都不灵光了,一条腿立刻抬起来,指着谢不臣颤颤喊道,“你你你你你你知道!”
有什么知道不知道的?
谢不臣看了看这洞穴,又看了看周围的洞穴,转身离去。
“既爱之甚笃,不如读书,明心见性。存乎天理,灭乎人欲。”
青袍染血,已经渐趋干涸。
袍角从荒草上拂过,压完了那折断的草茎。
谢不臣的脚步很平,无声。
小书蠹还保持着那个一条细腿儿抬起来指着他的姿势。
眼见得谢不臣转身一走,竟然什么也没问,他有些纳闷起来,把那一条腿一收,又挠了挠自己脑袋。
“这……这该听谁的啊?”
傻了。
脑袋瓜子完全不够用了。
一个说爱吃就吃,吃饱了再读书,还说书在天下,又说天下的书不只书上才有;一个说爱它就不要吃它,好好去读它,存天理,灭人欲,是要自己灭去吃书的欲望吗?
它左面一条腿一伸:吃书?
它右面一条腿一伸:不吃书?
到底哪边?
“哎哟我去,我还是八条腿儿一起蹬了吧!”
头都大了!
小书蠹直接仰面倒在了书上。
“呵……”
一声轻笑,忽的传来。
小书蠹身子一僵,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一个“蠹鱼打挺”就翻身起来,抬头就瞧见了这出现在洞府门口的第三位“不速之客”。
一看,一愣,接着竟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来人挎着一只鱼篓,暂时看不清鱼篓里有什么。
他穿着一身老旧得要长青苔的浅青色长袍,披散着头发,站在前头,眼见得小书蠹大笑,他也不恼。
“好笑么?”
“哈哈哈我当是什么东西,没想到是只小蜉蝣化作了人来吓唬我了,真是……哈哈哈比我还小的玩意儿真是头一次见啊……哈哈哈……”
在不语上人这里,小书蠹真是最小的那一种了。
它长这么大,修道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蜉蝣……
“哈——”
呃。
好像有哪里不对。
笑声忽然止了。
小书蠹颤抖的须子也一下停了,那一瞬间冷汗霎时全冲了上来,叫它觉得自己八条腿儿真的要一起蹬了……
“蜉、蜉蝣……”
不管是在人间孤岛,还是在不语上人的隐界,它可都没听说过,朝生暮死的蜉蝣竟也能修行!
天地之大,一朝一暮的时间,又怎可窥破天机奥秘?
所有的蜉蝣都逃不过天的裁定……
可……
可眼前这一只,不是蜉蝣,又是什么?
小书蠹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浮现在那一只蜉蝣脸上的笑容,却如此真实。
傅朝生并不介意对方的嘲笑,看着它的目光却很亲切。
甚至,带着一种看晚辈、看不懂事的小孩子的感觉。
他伸出手去,随手一掐,便将身子僵硬的小书蠹捉在了指间。
“吃书有什么了不起?若能将这天下的大道理都吃进去,才算你有本事。”
一声叹息,傅朝生回首去看高墙外的“天空”。
两只眼眸闪烁过一道暗淡的灰光——
隐界的天空乃是小天地里的天空,不同于真正浩瀚的大世界,这里的天空是有边界的。
透过这个边界,他能看见自己想看的一切。
左右双目,宇宙乾坤。
他莫名地一笑,似乎是看见了什么。
小书蠹在他手指间,已经因为受惊过度而开始习惯性装死,傅朝生只随意将它往那鱼篓里一扔。
下一刻,便听得一声震天裂地的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
哦,是了。
鱼篓里是他的“老朋友”来着。
先前才嘲笑他的小东西,怕是吓住了。
傅朝生将鱼篓一搭,只当没听见那可怕的惨叫声,便慢悠悠地去了。
转身的刹那,身影亦消失不见。
这一刻,已经来到一座新洞穴前面的见愁,忽地有什么感觉,向着身后某个方向看了一眼。
可身后,只有林立的高墙。
那种感觉,却是从重重的高墙后传来。
小貂“嗷呜”地叫唤了两声,尾巴僵硬地靠在见愁的脖颈窝子里,却是半点没注意到身后,只瞪着两只眼睛,看着那洞穴之中。
那种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见愁拧了眉头,终于还是强压下了心底那种奇怪的感觉,低头一瞧,不动铃竟然开始闪烁。
有人在向她靠近?
微微一眯眼,她握紧了刀与斧。
依小书蠹所言,在弃了那宋凛之后,她往东而行,便来到了这一处洞穴。
与之前偏小的洞穴都不一样,此处洞穴足足有三丈高,像是将整面墙壁都掏空了,外面的雕刻也比之前的要大上一些。
一只威武的鹰隼,站在一人的手臂上,注视着远方,似要翱翔远方。
那种凛冽的神气,要征服一切的壮阔,只从这简单的一副雕刻上,便表现了个淋漓尽致。
见愁本以为可以跟之前一样,看见这一只隼的经历,没想到,除却这一幅雕刻外,整个洞口周围,竟然只有一片碎裂的痕迹,像是原来的雕刻都被什么力量给震散了一样。
小书蠹虽皮滑了一些,感觉像个不靠谱的半大孩子,可心善这一点,她却是能看出来。
一念及此,她便轻轻伸手,朝着那漆黑一片的洞口按去。
“嗡!”
炽烈的艳光,赤红色,一瞬间浪涛一样向着周围席卷!
琉璃光乍现,升起一道屏障,像是一扇窗,隔绝了里外。
那一瞬间,屏障后的一切,似乎也清晰了起来。
见愁忍不住心头一颤——
两点赤红的光芒,渐渐出现在了赤红的屏障琉璃光之后。
像是,在这屏障后面,有一头狰狞的恶兽被唤醒,缓缓睁开了那凌厉而威严的双眼!
也不知到底是那一双眼眸本来就是一片血红,还是一切透过血红色琉璃光而有了颜色的改变。
见愁整个心神,都被这样的一双眼眸抓住。
没有感情的双眸,却透着一种苍老的疲惫。
这种感觉,她已经一点都不陌生。
她注视着洞口,眼睛一眨也不眨。
洞口之内的存在,却眨了一下眼。
赤红色血光一下熄灭,再次睁开的时候,便成了一种黯淡的暗红。
没有了先前那样明艳又炽烈的色彩,她为之紧紧牵着的心神,终于又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随着琉璃光越来越透,洞穴内的情况也终于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只体型远超寻常的巨隼,足足有一丈多高,偏偏瘦骨嶙峋。
钩曲着的上嘴,带着几分天生的凶恶相,背部的羽毛呈现出青黑色,腹部黄色,尾巴尖上那一点却是白的。
兴许是因为在这洞穴之中太久了,它周身的羽毛,不管是青黑的,黄的,还是白的,全数透着一种浑浊的暗光,像是没有洗干净,又像是蒙着一层老人脸上的斑纹。
触目惊心。
兴许是她目光里带了点难言的震惊,为这一只垂垂老矣的巨隼看了个清楚,它竟然慢慢扇动了一下翅膀,在那即便高有三丈也显得狭窄的空间里挪动了一下身子。
“外来人?”
苍老,沙哑,粗粝。
像是刀子划在岩石上的声音,一时叫人心悸到了极点。
见愁却半点也不惧怕。
她两手相交,躬身一拜,客客气气道:“冒昧打扰,还请隼前辈见谅。我从中域而来,寻访隐界。方才在迷宫阵图中,得书蠹君指点,知道前辈知晓出此万兽迷宫的道路。不知可否请前辈指点一二?”
“书蠹?”
眼珠子慢慢地转了一转,似乎有一种滞涩的感觉。
巨隼似乎在自己久远的记忆之中寻找,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地吐出一句来:“它还好吗?”
小书蠹为自己推荐了巨隼,想必也是昔日的旧识。
巨隼有此一问,实在正常不过。
见愁回想了一下小书蠹生龙活虎的样子,唇边不由得挂上一抹笑意,可一转念,又不知该怎么回答这问题:那样子,到底算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眼见得见愁沉默,那巨隼却是忽然之间笑了起来。
枯瘦的翅膀尖而窄,像是突兀刺入天边的孤峰,带着一种不近世俗的冷峭。
“它是最爱显摆自己读了多少书的,这些年困在洞府里,只怕也没人教它识字,更没人可以显摆,又哪里能好得起来?”
忽然这么感慨了一声,巨隼的声音里多少带了一点嘲讽。
让人心惊的嘲讽。
这一只隼,与之前见愁所遇到的那些墙壁洞府之中的存在,都不一样。
这样带着调侃笑意的声音里,分明是压抑着的几分怨气……
“前辈……”
“我为主人所豢养,名之曰‘无恶’,你既是书蠹指点来找我的,叫我一声‘无恶先生’便好。”
巨隼与书蠹薄有几分交情,叹了一声,倒是一副很随和的样子。
“你从中域而来,是哪一门的修士?”
“晚辈崖山门下。”
无恶先生,这称呼倒与巨隼的外表并不搭。
只是谁知道青峰庵隐界的主人不语上人,心底到底是怎么想呢?
对方既然问了,见愁便老老实实地自报了一回家门,同时她垂眸一看,那不动铃上的一层光芒越发炽烈——
有人不断在接近这里。
眸光微微闪动,见愁抬起头来,正对上了巨隼无恶的目光。
看了见愁腰间悬挂着的那铃铛一眼,无恶先生也并没有怎么在意,续道:“上人在时,与中域诸多修士虽有往来,可都不热络。按理我不该帮你,只是时过境迁,昔年的一切恩怨如今都作了尘土……”
不语上人杀戮甚重,中域中,崖山昆吾,真善也好,伪善也罢,终究不会与此人有太多的交道打。
无恶先生这一句话说得算是在理。
见愁心知它自还有话在后面,也就没有接话。
“你从小书蠹处来,便是从生门而来。”
无恶先生翅膀轻轻震动了一下,随后道:“万兽迷宫总共有三层,从外面进来一路到核心,则需要过四重大门。你既然入了第一重,想必手中应当握有阵图秘印。”
阵图秘印?
这应该就是自己得到的那四枚道印,在青峰庵隐界之中的称呼了。
见愁心里了然,听着点了点头。
“我所在之处为东,第二层的第二重大门,则在你的来路上,从此地西行一百六十尺,能见一古木如盖,中有树洞与一黄鹂鸟,便是第二重大门之所在了。”
提到那黄鹂鸟的时候,无恶先生的声音略有停顿,沙哑难听,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只是……
见愁的眉头却忽然拧了起来。
洞中的巨隼无恶先生发现了,那颓败的身体晃动了一下,问道:“可有何处不妥?”
“不瞒无恶先生,晚辈才从来处来。”见愁虽是一路上追着宋凛而来,道中所见的一切却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来,“我来之处,即便是此地西行一百六十尺,也未有一株古木,更无树洞与黄鹂鸟。”
“什么?”
沙哑的声音里,隐藏着一种震惊。
之后,便是良久的沉默。
见愁注视着洞穴之中。
无恶先生庞大的身躯隐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尖而窄的翅膀露出来一截,暗红色的眼眸眯了眯。
接着,便见一只锋锐的爪踩着洞穴之中厚厚的灰尘,挪了出来。
那是伛偻的身躯,苍老的体态,光泽暗淡浑浊的羽毛覆盖在它身上,有的地方浓密,有的地方稀疏。
一双曾经俯瞰过山河的锐利眼睛,周围却满布着一条一条塞满灰尘的褶子。
“不一样了……”
巨隼有些蹒跚。
站在高墙之下的见愁,即便持着鬼斧,也显得如此渺小。
巨隼望着外面的一切,没有低头看她一眼。
多少年过去了?
不语上人飞升了,青峰庵隐界留下了。
虽然没有人知道,杀戮深重,甚至与这个世界无亲无故的不语上人,为什么要将这隐界留在世间。
可他的的确确离开了。
巨隼已经不记得,那到底是多少年前的故事,多少年前的路线。
面对眼前来问路的见愁,它似乎也恍惚了,看着周围的一切,过了很久,才对见愁道:“我不认得路了。”
然后,不等见愁回答,它又道:“你帮我把那最后的一块雕刻敲碎吧,在这洞穴的左边。”
雕刻?
见愁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洞穴的左边:是她初到这里时候看见的,仅余的最后一块雕刻,那巨隼站在人手臂上的勃发英姿。
“要敲碎?”
“上人飞升多年,这琉璃光是我等的保护,也是我等的束缚。你敲碎此雕刻,琉璃光便会破碎,我便能出来,为你辨认指路。”
“隐界乃是小天地,规则不与外界共通,天地灵气依靠阵法供给。只是我这几年在洞穴之中都能感觉到,天地灵气消耗殆尽,若是出了这洞穴,只怕……”
洞穴之中的天地灵气已经是阵法所能形成的极限了。
这时候,即便是巨隼不说明,见愁也很清楚——
她就在这洞穴之外,自然知道,隐界之中的灵气比之外界稀薄太多,甚至基本感觉不到。
所以,他们从中域在来隐界的时候,已经在身上备了充足的灵石。
只是……
巨隼如今看着与之前洞穴中所见的其余灵兽,并无太大的差距。
他们都被困在这隐界之中,等待着那个人来接他们……
留在洞穴中,尚有一线希望,若是出来……
“我一把老骨头都不在意了,你在意什么?”
一声笑。
巨隼倒似乎看得很开。
“上人飞升那么多年了,也没见回来,接我等去上界,也不过是这隐界之中众多灵兽痴心妄想罢了。你且敲碎吧,我想看看外面。”
归拢在身侧的两翅静止不动。
见愁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目光微微闪烁,手指也微微动作,似乎依旧有些迟疑,不过最后还是一点头。
洞穴左边,便是那雕刻之所在。
长年的风化使得雕刻痕迹的边缘有些模糊不清,不过那等遒劲的力道,见愁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留下的。
她走到了那雕刻之前,轻轻道一声:“得罪了。”
右手抬起,脚下斗盘旋开,璀璨星光夺目,天元之中一枚沉金般的丹丸只有小小寸许直径,却有一道又一道金色的流光穿梭在旁边,如同拱卫。
在她抬手的瞬间,一道金色的流光霎时从天元之中穿出,投入她掌心。
顷刻间,光芒大放!
见愁的手掌像是凝了一层赤金,原本莹润的白皙消失不见,彻底被璀璨的金色覆盖。
她屏住呼吸,沉心静气。
不语上人留下的雕刻,即便只是信手而为,在此刻也给了她极大的压力。
这毕竟是个大能修士所留。
观赏之时,尚没有什么大不了,可在要毁去它的时候,却有一种凌厉的气魄,交织而出,乱刀一样朝着见愁劈来。
刹那间,见愁只觉眼前有一片刀光剑影,铺天盖地的杀机汹涌而来。
她几乎要为这气魄窒息,竭力地睁大了眼睛,要在这无数的刀剑里寻找到一丝缝隙——
那溃堤的一枚蚁穴!
心定!
见愁目光猛地一凝,在那千万道气机的围杀之中,取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劈手一掌!
“哗!”
整片石雕在她手掌轻轻一敲之下,竟然如同山巅雪崩一般,霎时脱落,垮塌坠落。
所有扑面来的刀剑陡然在半空中一滞,被风一吹,一下散了个干净。
见愁还保持着出掌的姿态,石雕的碎片在她脚边铺了一地,尘土飞扬而起,将她衣袍袍角也染上一片灰白。
“唳——”
一声高亢尖锐的鸣叫,忽然从见愁身侧的洞穴之中响起,霎时腾空,像是一把尖尖的利刺,要将天穹撕裂!
见愁只觉耳边震荡,只有这一片充满了戾气的啸鸣。
她皱眉回首看去。
那一片琉璃光,早在石雕破碎的一刻便轰然崩碎。
被困在洞穴之中的巨隼无恶,只一步,便从洞穴之中迈出。
离开了那狭小的空间,它终于能将头颅抬起,挺直了自己的身躯,把双翅一展,像是要把压抑了多年的什么东西,一口气宣泄出来一样,放声鸣叫!
沾染着污秽的羽毛四散飞扬,又被那恐怖的鸣叫之声震碎,化作无数碎屑!
鸣叫声带起了阵阵声浪,以巨隼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环扫开去。
林立的高墙无不受其冲击,灰尘四溅。
在这一处地方,依旧有一座又一座的洞穴。
巨隼所在的不过只是其中一座。
它鸣叫之声一起,那些洞穴之上的琉璃光芒竟然像是受到了攻击一样,齐齐大亮,惊动了栖息在其中的诸多灵兽。
有满身青色花纹的毒蛇,有毛色纯白的瘦猫,有尾巴为黑金之色的蝎子,也有趴伏在洞壁之上的鸣蝉,有老态龙钟的大鳖……
太多太多了。
见愁一眼这么看过去,却比当初自己循着洞穴一个一个看过去要来得震撼得多。
入目所见,无不是洞穴,无不是琉璃光,无不是灵兽!
只是它们每一个都在琉璃光背后,有的诧异,有的不解,有的目中却露出悲凉,也有的如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一下……
种种灵兽,千百姿态。
只是……
这种姿态,无一不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悲凉厚重。
万兽迷宫阵图?
这不就是了吗……
一种奇异的苦涩,从见愁喉咙中涌出,哽着,叫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站在见愁肩头的小貂,之前险些一个跟头栽倒下去,现在只眨着眼睛,看着周围。骨玉那一大一小两只眼睛却是瞪得老大,很是惊奇。
巨隼高大的身躯,在身后投落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它高亢又激越的鸣叫持续了很久,才渐渐转而低沉,慢慢力竭。
见愁皱紧的眉头,并未松开。
在听见那鸣叫声渐渐沉下的时候,她便向后退了一步,似乎只是不经意地倚着墙壁,避开了脚下那掉落的雕刻碎片。
“无恶先生……”
“不语飞升多久了?”
巨隼不等见愁把话说完,便忽然平静地问了这么一句。
那一瞬间,见愁背后汗毛都要倒竖起来了!
不语!
先前还称之为“上人”,出来之后却立刻换了称呼!
还不等见愁有所反应,那背对她而立的巨隼,便在那一瞬间,将双翅收拢,转过身来。
一双,鲜亮的、赤红色的双眼!
正如见愁在琉璃光背后初见!
而后,这一道巨隼的身影忽地一晃。
尖尖的鸟头往内一缩,竟然化作一个人头,并拢的双翅随着身体变化,竟然刹那成了人的身体和手臂,就连落在地面上的双爪,也化成了一双赤足。
黑色的羽毛化作了一件黑色的长袍。
背部的那一块青黑色变成了绣在背后图纹,腹部的黄色则成为了胸襟两边长排的古拙云雷纹,尾巴尖上那一点白羽化作了几片白色的羽毛绣纹,缀在长袍的后摆。
只一眨眼,站在见愁面前的,已经不是那老迈的巨隼,而是一个邪气凛然的青年!
赤红的双眸,带着一种冷漠的残忍与嗜杀!
这是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眼,眼仁之中嵌着两个瞳孔,挨得极近,仔细看才能分辨出来,皆是深暗的黑色。
他注视着见愁,用这样一双冰冷而诡异的眸子,锁定了她,勾唇微笑,邪气四溢:“我问你,不语飞升多久了?”
“近千年。”
情况不对劲。
都到这时候了,见愁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恐怕放出了一个麻烦?
难道真是夜路走多了撞鬼,她看走了眼?
或者就是小书蠹自己都不知道这巨隼是这副模样?
疑惑与忌惮,几乎同时浮现在她眼眸底下。
这青年,或者说巨隼无恶,自然看了个清楚明白,他身材高大,远超寻常人,足足高出了见愁一个头,在听见她异常配合的回答的瞬间,便是一笑。
“啊……都这么久了啊……”
近千年了。
被困在那洞穴之中。
每每有阳光照落,也只到脚边那么三寸,晒着他冰冷的脚趾……
一日一日。
他已经不知道数过了多少个日落与日出,多少个春夏与秋冬……
近千年的等待啊!
把期待熬成了绝望,把爱熬成了恨!
再不能展翅翱翔,甚至连修炼都无比困难。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天地的规则因为缺乏天地灵气的支撑无法运转,隐界之中便是连日出和日落都消失了。
于是,他开始了再也不知道时光流逝的日子……
一等便是近千年!
不语上人……
“哈哈哈……”
好一场等待!
好一场空欢喜!
无恶放声大笑,悲怆之中带着隐约的疯狂。
无数洞穴之中,无数还存活的灵兽,都注视着他,那些目光里,或许是悲伤,或许是同情,或许是什么别的……
可是都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他笑够了,便看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
一个孱弱的,自称来自中域的修士。
“是你敲碎那最后的一块雕刻,放了我出来,我应该好好感谢你。让我想想,要怎么谢呢……”
见愁盯着他,没有说话。
小貂柔软的身体也一下僵硬了起来,周身毛发一耸,戒备到了极点。
“不如……”声音一顿,重瞳微缩,无恶那满脸的笑意,陡然狰狞了起来,透着一种令人惊骇的杀伐,“我留你个全尸吧!”
话落瞬间,一条残影猛然朝着见愁扑来!
无恶站在原地没动,手臂却倏尔抬起,一把掐向了见愁的脖子!
“叮!”
电光石火间,一声脆响!
就在他那手掌掐向见愁脖子的瞬间,地面之上竟有几块碎石飞快地挪移了一下,腾起一片光幕,像是坚硬的金刚石一样,挡了无恶那成爪的手掌一下。
顿时有一缕血光迸现。
紧接着,那光幕立刻溃散。
在打碎雕刻那一刻,见愁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所有生存在洞穴之中的灵兽,都为不语上人承诺所苦,不管出于什么情由,见愁不应该去怀疑一名苦主的用意。
可那一瞬间,她难以抑制心中那微弱的一点怀疑。
由此,在落下雕刻碎片的时候,见愁使了手脚,在自己身周形成了一个简单的防护阵法,并且在发现无恶出来的瞬间,便一脚踏入了阵法之中。
此刻无恶霎时间出手,固然是见愁料所未及,可早先有了一层准备,尽管阵法威力太小,没能阻挡对方,可也为见愁争取了那么一瞬间的喘息时间!
那是一种亡魂大冒的感觉。
就像是有人提刀顶在自己的脊骨上,下一刻便要穿入。
太快了!
迅若奔雷,疾如闪电!
灵兽妖兽修炼到金丹期,皆可幻化出人形,只是维持的时间不长,一旦修炼到元婴期,则可长久保持人形,并且人形之时攻击力与正常本体状态时相差不大。
见愁看不破巨隼的修为,便知道他即便不是元婴期,至少也是个金丹后期!
这还是隐界之中缺乏灵气,长期削弱下来的后果。
不敢想象,若是他全盛时期,自己此刻面临的将是怎样一个对手!
凌厉的五指并拢成爪,朝着见愁袭来。
在这一瞬间,见愁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更没有还击的时间。
她只有一个选择——
不动铃!
“铃铃铃……”
抬手在腰间一抹,不动铃立时被她捏在指间,狠狠一碾!
“啪!”
像是捏爆了一个气泡一样,指诀落下的瞬间,铃铛之上的印符也被瞬间催发。
只听得“嗡”地一声响,并未持续多久,便有一团铜绿色的光芒从不动铃上冒出。
“刷!”
那光芒一转,一展,竟然像是一柄折扇一样展开。
“咔咔咔……”
铜绿色的光芒不断凝聚,化成了实质,一根扇骨便是一张厚重的青铜盾牌,以见愁手持的不动铃为中心,竟然如同绽开的花朵一样,霎时拼接成了一朵完整的圆!
见愁手持着那不动铃,简直为这瞬间的变化所惊艳。
她像是持着一面丈高的巨大圆形盾牌,彻彻底底地将自己遮掩在盾牌后面,安全到了极点。
“当!”
在圆形盾牌形成的瞬间,那无恶的五爪也狠狠地落在了盾牌之上。
明明一者是巨隼之爪,一者只是光芒凝聚成的盾牌,在这撞击的时刻,竟然发出了金属撞击的清脆声音。
无恶面色大变,如遭剧震,飞快从那盾牌之上撤手。
一道鲜血的痕迹,被拉开在了半空之中。
待得无恶收回手来,他崩裂的五指指缝已经血流不止,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面之上。
英俊的面目之上顿时密布了阴云,还有一种被算计的恼怒。
他当他万事在握,哪里想到这女修竟然早有防备!
“呵,救人的时候,你还想着算计人呢……人性啊,真恶……”
一甩手掌,血珠纷飞,竟然化作了五枚血红的尖刀,朝着见愁直飞而去!
见愁实在没忍住,在心里骂了一声。
小书蠹的消息怕是不准。
这巨隼已经不是它昔年认识的那一只了。
还人性真恶?
若非当时忽然起了防备之心,只怕她连催发不动铃的机会都没有,便已横尸当场!
恶?
谁更恶?
若是换了以往,见愁必定与之理论几番。
可如今……
逃命要紧!
如今不过是个金丹初期的修士,即便险险要迈入金丹中期,能与谢不臣一战,与宋凛一战,却不代表可与金丹后期、甚至疑似元婴期的妖修一战!
方才堪堪催发了不动铃,盾牌在一击之后直接缩回铃铛之中,眼见得攻击再来,她毫不犹豫一脚点地借力,腾跃而起,瞬间融入风中。
那五枚血红尖刀一下失去了见愁的踪迹,竟然在半空之中打转。
“咦?”
这身法,有点意思。
能在区区金丹期就领悟自然,融于风中,人与风一体,真是人世间少见的天赋。
便是他这等妖修之属,天然具有亲和自然的优势,也做不到在修为这般微末的时候便有所领悟。
看来……
这一次入隐界的,当真是天才?
无恶唇边挂出一分冷笑,环视这周围一圈,只抬手一弹,五枚血红尖刀,便重新追着见愁的影子而去。
一山总比一山更高。
见愁只在那一瞬间,便重新感觉到了那种恐怖的气机锁定。
她牙关紧咬,眼见着前方是个高墙的缺口,毫不犹豫往内一钻!
“砰!”
因为她忽然改变路线,五道血刃之中的两道轰然撞在墙壁上,变成了一朵散开的血花,撞烂了半堵墙。
剩余的三道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依旧朝着见愁追赶。
见愁迅速奔袭而去,速度已经快到了极致。
眼看着前面又是一道缺口,她毫不犹豫重施故技,闪电一样在迷宫之中折了一个方向,贴着另一堵高墙而去。
“砰砰!”
接连两道声音撞碎在身后。
见愁不用回头都知道,此刻跟在自己身后的血红刀刃,已经只有一柄。
可这最后的一柄,也是夺命的一柄!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刀尖上锐利的感觉已经戳在了自己后脑勺,不管她是稍慢一点,停下来转身,或者是挥手反击,都会慢上那么一瞬,正正好被这一滴血凝成的血刀扎穿!
几乎避无可避……
怎么办?
那一瞬,饶是见愁亦称得上足智多谋之人,竟也无计可施,眼睁睁地,那血刃便要过来。
疾风穿过见愁手中紧握的不动铃,却已经没有半点声音。
只有一片璀璨的光芒,超越了以往任何一次的情况,夺目地亮了起来。
亮了……
在发出那抵挡的一击之后,不动铃就已经失去了防御的作用,转而只为指示同伴的方向所用。
这个亮度,她只在还与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看到过!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必定有人在她附近,并且几乎就在她身边!
脑子里电光石火的一片。
见愁的目光,几乎瞬间扫遍了周围的整个环境。
她无意之间朝着自己的来路跑了,经过的都是先前已经经过的地方。
乍一看,什么都一样。
可只要稍微仔细一点,便会发现地上有细碎的杂草,地面上隐约埋着几块小石头,高墙之上也有坑坑洼洼的痕迹……
那是一种极端熟悉,又极端莫名的感觉。
在那一刻,见愁想起了自己留在白玉长道之上的七十二杀连环阵!
有谁会在自己经过之后跟到这里来?
有谁能触发不动铃对人的感应?
有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布置好相关阵法来防身?
赌了!
见愁一个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只知道那血红色的尖刀都在脑门后面了,在急速掠过那一片阵法的瞬间,一掌拍去!
“轰!”
即便是这样仓促的一掌,也带有汹涌的掌力,瞬间拍倒了半面墙,然而镶嵌在墙体上的那些“石头”,却还悬空漂浮着。
“嗡!”
几乎在见愁经过的瞬间,无数枚灵石之上牵扯出无数根线条来,相互连接构成了一个庞大的巨网。
灵气波动,顿时在空气之中荡起一片涟漪。
涟漪过后,一道染血的青袍身影便忽然出现。
此刻,见愁已经飞快地投身入了阵中,身后紧跟着的便是那一道血刃,而就在血刃要追随而上的瞬间,见愁已经强行触动了阵法,将血刃拦在外面!
这一系列的变化只发生在一瞬间。
谢不臣原本只是在远处观望,暗中观察,他受伤过重,修为也暂时无法恢复,便干脆完阵法为要,在此地布置下了一系列各种功用的阵法,以备“不时之需”。
谁想到,见愁竟然轻而易举窥破了自己的举动,还敢如此行险,闯入他阵法之中,只为甩掉那血刃!
“砰!”
血刃撞击在光罩上,顿时一声巨响。
碎血四溅!
谢不臣身为主持阵法之人,立时遭了无妄之灾,气血本就虚弱之时,一个震荡下便面上一阵惨白,唇边染血。
他眉目冷淡,没看那乱溅的血光一眼,只回过了头去——
见愁轻轻一掸衣袍之上沾染的灰尘,微微一笑,温文有礼:“哎呀,人性真恶。同道有难,谢道友拔刀相助,见愁这里谢过了。”
眼角眉梢带着笑意,偏生不深,只透着一点微微的了霜雪冷意,似梅瓣上缀着三分雪。
此话出口时,似乎一本正经,又似乎玩世不恭。
恶?
谢不臣不是听不出这言下之意:无故算计他是她恶,可这一句话实则是她暗骂他恶有恶报罢了。
他注视她有那么片刻,又好像不过一个闪念。
见愁看似镇定,心下却已起了波澜:初时在迷宫阵图之外,她直接凭借自己拥有的四枚秘符入内,扔下杀不死的谢不臣与那宋凛对战。
按理说他先前经历了那样一场巨大的损耗,即便不死在宋凛手下,也不该这样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可是现在,她只淡淡一扫,便能发现谢不臣体内灵力虽然空虚,可精气神没有很大的问题。
也就是说,仅仅是受伤太重罢了。
这样的伤势,但凡有个一两天,多半便能养好。
保命的本事,果真不少。
见愁左手持着鬼斧,右手握紧了割鹿刀,只感受着两柄法器与掌心粘连在一起感觉,像是生长在自己身上的血肉一般。
她看着谢不臣。
谢不臣也看着她。
那一刻的时间,仿佛是静止,彼此的脑海之中都有无尽纷繁的念头,疯狂滋生!
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动了杀意,牵动了气机,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先动手,引爆了战斗。
但见得一道匹练似的华光从见愁掌心之中爆起,瀑流一样向着谢不臣冲刷而去。
谢不臣则像是早有预料一样,竟在同时抬手一按,宽大的袖袍迎风猎猎。
如玉五指,刹那间已只有残影一片片!
指诀连点而出的瞬间,地面之上一座早已经埋伏好的阵法重新启动!
轰!
刀光斩向整座阵法!
地面震动,乱光摇晃,四面墙壁似乎险险便要倒塌下来。
见愁自知自己在阵中,便是在谢不臣的地盘上,一旦她动,谢不臣便能知道,所以根本没想过要一招将谢不臣击杀在地。
一击刚毕,她左手便横斧而出,大得夸张的鬼斧划过一道弯月般的痕迹,立时迫近了谢不臣。
谢不臣人在阵中,阵法讲究一个“稳”字,更何况他所站的位置乃是在整个阵法的阵眼上。
若是一退,方才花心思布置的阵法便会全数崩散。
届时,以谢不臣此刻体内灵力空虚之情况,没了阵法的保护,只怕立刻就会成为见愁案板上的鱼肉。
所以,见愁攻来,他根本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眼角眉梢都点染着凛冽,狭长的眼尾兴许是唯一能看出一点点温和的地方。
割鹿刀锋利,鬼斧则显得狰狞。
她轻松自如地操纵着两柄法器,从容不迫又充满压迫地,对着他步步紧逼!
难以想象,这是昔日添香的素手;难以想象,这是昔日温婉的佳人。
昔日的一切已被他一手埋葬。
今朝的一切,也当永久地藏在坟墓之中。
手起,冷静,没有任何颤抖。
与之前任何一次交手,没有半点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只有阵法,可以与她相抗!
手指虚空之中一点,用力按落,指腹落处,竟然出现了一枚雪白的星点!
在这星点出现之后,纵横两条直线迅速向着四面八方延伸,眨眼之间是更多的线条,更多的星点。
那竟然是一座黑白棋盘!
见愁顿时眉尖一蹙。
十九洲修炼以斗盘为基础,斗盘又与人间孤岛的棋盘相似,大凡天地之间,种种不同的事物多有共通的道理,这一种共通的道理便被人称之为——
规则。
棋盘?
不如说是阵法!
她曾亲见这小小棋盘演过谢不臣的野心勃勃,演过他指间奔走的千军万马,演过他高超到了极点的排兵布阵!
万物有共通之理,而谢不臣最擅的便是举一反三,抓住此理!
在这棋盘出现的瞬间,见愁手中鬼斧陡然又快上了三分。
谢不臣站在那棋盘之前,单手按在棋盘之上,通透璀璨的光芒照耀起来,顿时映得他整张面目都苍白起来。
本已经不多的灵力,从他近乎干枯的经脉之中抽出,注入指尖,而后点住其中一枚发亮的棋子,朝着棋阵之中一挪——
“哗啦啦……”
以谢不臣为中心,四面八方竟然涌起了一种奇怪的身影。
那是一条游走在地面之下的土龙,瞬间冲破了周围不少颓败的墙壁,立时引发了一片的坍塌,几乎有摧枯拉朽之势!
只一眨眼,见愁面前只有阴云密布,飞沙走石。
黄色的尘土和沉重的石块被从地面之上冒出的土龙一卷,立刻在谢不臣周围形成了一座恐巨大的屏障。
见愁一斧头挥出,撞入那屏障之中,只觉无数乱世飞沙击打,力道之大,竟然一下见鬼斧恐怖的速度削减下来。
如同泥牛入海,困顿难前。
眨眼之间,鬼斧攻势竟然就被挡住!
见愁倒吸一口凉气,眼底暗光一闪,放空心神,指诀一掐,便要来使坏。
谢不臣役土成龙形成屏障,自己便役风成龙,“助”他一臂之力!
看看来上一场袭天卷地的狂风,来个龙卷龙,能不能用谢不臣自己的屏障逼死他自己!
是盔甲,也可以是牢笼。
纤细白皙的两指一碰,立时便有狂风吹来。
见愁眉峰之间已透着几许难言的潇洒邪气,便要“送”风给谢不臣,谁想到,便在此刻,一片巨大的黑色阴影,竟然从远处疯狂砸来!
像是大厦将倾,又像是天柱倒折。
那一片阴影尖尖地,窄窄地,携裹着恐怖的威压,没有雷电缠绕,没有金光闪烁,有的,只有那深重到压抑的纯黑!
仿佛天地之间没有一丝光可以透入,没有人可以从这一片阴影之中逃脱!
明明抬头看时,觉得那阴影在天边,可眨眼想到要逃的时候,那一道阴影已经轰然砸落到了眼前!
这一刻,见愁的“风龙”才刚刚唤出。
这一刻,谢不臣的身影还被“困锁”在自己造就的屏障里。
这一刻,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想到,自己会冷不防地遭到这样的攻击。
“轰!”
所有还未坍塌的高墙,在这恐怖的力道之下,彻底崩溃!
那竟然是一只巨大的黑色羽翼,高高地似乎从天穹之上拍下,将包括见愁谢不臣在内的一切,狠狠砸向地面!
迷宫阵图之中的所有建筑全数崩塌,化作废墟;洞穴之中森然的枯骨在那恐怖的力量之下,尽数碎成齑粉。
那些还活在洞穴之中的灵兽,却是大多遭殃。
见机得快的迅速从高墙之中奔出,见机得慢的,却沦为了高墙倒下之下的亡魂,废墟之上,一时开出了几蓬血花。
见愁只觉得像是有一块巨大的石板向着自己当头拍下,一下拍得她脑袋昏昏,金光直冒,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到底在干什么。
才唤出的风龙,早在这样恐怖的一击之下尽数溃散。
见愁周身凝聚的灵气更是四下乱窜,得亏她是天虚之体,才没在此刻走火入魔。
羽翼挥动又离开,带起了一阵飓风,眨眼便将已经身无所依的见愁卷了进去。
恍惚之间抬头一看,谢不臣没比自己好上多少,已经迫不得已离开了原本阵眼所在的位置,被卷入飓风中。
飓风里,有谢不臣与见愁,也有四散的碎石,更有无数腐朽的枯骨,和……
奄奄一息的众多灵兽。
那是整个这一片坍塌区域的灵兽,都被飓风卷着,向着中心处的无恶先生飞去。
“嗖!”
一块不大的石头,被一道气流携裹着,擦着见愁的耳边过去,在她耳廓之上留下一条火辣辣的血痕。
见愁躲藏得快,并未怎么受伤。
可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着急的叫声:“呜呜呜!”
躲藏在见愁怀中的小貂,急忙忙地伸出手去一指。
见愁诧异,顺着小貂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下便看见了旁边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正完全不受控制地向着那飞速前行的石头撞去。
栗色的柔软皮毛,湿漉漉的一双有神眼睛,两只小小的爪子还捧着一颗小松子。
此刻,它无比惊慌失措。
眼见着就要撞到那石头上了,两条腿儿乱蹬着,偏偏手上抱着的松子怎么也不肯松一下。
那一瞬间,见愁都不知道是该好奇还是好笑。
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眼疾手快,一个翻身,便直接伸手向前一捞,在那松鼠惊叫一声的同时,一把将它捞在手中!
“砰!”
即将撞上的石块朝前飞去,撞上了一块大石头,灰尘一片溅开,又立刻被飓风卷起。
小松鼠简直傻眼了,呆呆地待在见愁的手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见愁暂时没时间管这个,四下里一扫,她已心生骇然——
“是他……”
方才“偷袭”了他们的那翅翼已经收了回去,化作了一人的手臂;黑色的羽毛重新服帖地变成了宽大的袖袍,将那一只满布着皲裂痕迹的手盖住。
不是先前自称“无恶”的巨隼又是谁?
邪气凛然的青年,张开了双手,任由飓风环绕,赤红色的眼眸投射十足的血腥,残暴,甚至痛恨!
“多久没杀过人了……”
威压释放。
以他为中心,整个迷宫阵图,忽然开始了疯狂的崩塌!
“糟了。”
见愁一瞬间就想起了之前她在门口与谢不臣相斗时候,隐界险险就要坍塌的情况,这妖兽的修为势必已经超越了金丹,到达元婴!
仅仅是这样的威压释放,就引得整个隐界震荡!
万兽迷宫阵图建造在广阔的云梦大泽中心,漂浮在浩瀚的水面上,整体呈现一个圆形。
此刻那飓风也呈现为圆形,将它过路之处的一切卷走!
坍塌,从无恶所处之处开始,像是一块巨大的洞穴一样,朝着四面扩散……
眼见着以无恶为中心的那一片地方,竟然呈现出一种虚无的黑色来,只有几面特殊的高墙,被飓风吹卷之后露出黑色的内里,依旧伫立在原地。
除此之外,无恶身周竟再无一物。
那种感觉,危险到了极点。
见愁自修行以来,外出历练的时候相对于寻常修士已经不少,只是毕竟修行的时日甚短,鲜少与妖□□手。
她绝不敢将自己,将小貂骨玉,甚至这一只小松鼠,置于险地。
坍塌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只是见愁运气稍好,尚在外围。
她手诀一掐,在这万般混乱的时刻,竭力回想起当初在黑风洞时候的感觉,让狂暴而不听沟通的风,从自己周身窍穴之中穿过。
只要那么一缕风,见愁便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自己原来随着飓风翻滚的轨迹。
那一瞬间的情形,极其奇妙。
原本所有东西都顺着飓风而去,可却有一道流风岔开了一条道,竟然在飓风之中劈开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把见愁送向了旁边一株遒劲的老树根。
“啪!”
她一把抓在其中一条粗糙的树根上,彻底将自己的身形稳了下来。
一则有支撑之物,二则体悟风的本事叫她可以少受飓风吹拂,自然不会再被飓风席卷而去。
回首一看,见愁心下一片后怕。
此处距离最中心那一片风暴,已经极近。
谢不臣的身影已经彻底陷入了最中心的那一片。
他自不是什么坐以待毙之人,强行在飓风之中唤出方才那棋盘来,手指一抠,便在棋盘之上飞快移动起来,霎时间经有无数线条从那棋盘之上飞出,交织在谢不臣身周,形成一个新颖而独特的阵法。
在阵法之上的天赋造诣,谢不臣敢称昆吾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
虽则只有金丹期的修为,可他在阵法上的天赋已经让很多大师都摇头感叹,难以望其项背。
当然,谢不臣很多时候也会有一些很新颖,或者说“离经叛道”的想法,不过从来不会对外去说。
眼前的棋盘是一个,这一座全新的由棋盘线条交织的阵法又是一种。
天地自成一阵,若能借天地之力以成阵,何须笨拙地用灵石去布阵?
这样的想法,说出去只怕连大能修士听了,都要骇然无比。
可谢不臣就是敢这么想。
甚至,他也这么去做了。
弈棋多年,胸中更有排兵布阵,种种韬略,人间孤岛种种诗书虽不为十九洲大地重视,可本身合乎天理之处不少。
一日清晨,谢不臣冥坐演算三宿,竟然真的忽然悟了那么一次,由此便有了这一张“天地棋盘”!
这由棋盘经纬线条交织成的阵法,便是他第一座“天人阵”。
阵法一出,周遭天地之力便从虚空之中裂出。
隐界乃是位于大天地之中的小天地,要汲取天地之力,比在外界要困难上数十倍不止,身体之中忽然出现了恐怖的压力,像是这天地之间有什么东西疯狂地倒灌进了他身体一样。
剧痛。
可是谢不臣眼底的神光,却出乎意料地强烈!
“嗡!”
最后一条线交织上来,“天人阵”终成!
顿时,一股奇妙而清新的气息,从根根线条之上传出。
以谢不臣为中心,周遭的一切都似乎受到了影响,平静了那么刹那。
“大天地的味道……”
站在中心,沉浸于自己世界之中的无恶,忽然睁开了眼,瞬间向着谢不臣所在的方向看去。
如蝼蚁一样渺小的中域修士,其阵法,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气息。
大天地……
竟有人能以区区金丹的修为,穿透隐界的阻隔,强行借来天地之力?还是阵法?
有意思……
一下就让他想到了放他出来的那个女修呢。
无恶一眼便能看出谢不臣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态,不用他出手也撑不了一会儿,可他却无法容忍眼皮子底下出现这么个存在。
他诡异地一笑,随即竟然猛得张大了嘴!
“唳——”
没有人声,只有尖锐的声浪,铺天盖地的一片黑羽之箭!
天地之间以非人形而修炼的存在,大多以自己本体的某种特质发展出种种适合自己的道印和攻击。
有的道印,甚至是某些妖兽一族自古以来就有的传承。
无恶本体乃是一丈高巨隼,周身遍布黑羽,根根如铁。
攻击之时,只消肩膀一耸,或是翅翼一挥,便会有无数黑羽自身体之上飞出,化作利箭,铺天盖地而去。
在被那声浪撞击之时,谢不臣脑海之中紧绷着的那一根弦便险险要断裂开,心神一岔,原本控制起来就极为艰难的“天人阵”,几乎瞬间崩溃。
黑羽利箭一来,他根本避之不及。
“嗖嗖!”
只消得三两声箭响,随后便是黑羽利箭入肉之时的“噗嗤”之声。
一个照面间,谢不臣身中数箭,箭箭透体!
箭势太迅疾猛烈,即便穿人胸膛而过,也不减半分去势,竟带得谢不臣飓风之中的身体向着后方一高高耸立的黑色石柱而去。
“笃。”
一声清脆之中还藏着几分沉闷的撞击。
那穿透谢不臣身体的黑羽利箭,深深地刺入了那石柱之中,彻底将谢不臣钉在了这高高的石柱上,悬在半空中。
“滴答,滴答……”
鲜血顺着那黑羽之上一条又一条自然的凹槽,向着下方开始陷空的地面坠落。
谢不臣终于痛得皱了眉头,却再也没有挣脱的力气。
视野之中一片血红,唯一能看清的,只有前方那黑衣无恶狰狞的面目,还有……
不远处,见愁冷漠的注视。
眼见着被自己视为死仇的存在,在经历了三番五次的争斗之后,终于被人这么几箭钉在石柱上,只怕过不多时就要命丧黄泉。
见愁觉得,自己心里原本是该很快意的。
可到头来,竟只有满腔的冷漠。
总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味儿的感觉……
这与她无关,也与谢不臣无关,只与那站在风暴最中心的无恶有关。
隐界之中,天地色变。
周遭大泽,腾起千万万波澜,疯狂地朝内冲刷,恐怖的浪头打翻了无数高墙,也淹没了无数的洞穴,不少灵兽的骸骨也漂浮在了水面上。
然而仅仅片刻之后,便会被浪头打碎。
这一刻,像是整个大泽在喧嚣,要将这建造于其上的万兽迷宫掀翻!
见愁所依仗之木虽坚固,在这一片浩浩之中也不过飘萍。
她注视着场中掀起风云的无恶,飓风之中还有不少身不由己的灵兽,有的是见愁曾见过的狮子,老虎,甚至豺狼……
至于当初见过的那些小的,白鼠,蟋蟀……则半点影子也看不见了,想必完全被隐藏在飓风之中。
解决掉了谢不臣,便没有了丝毫威胁。
鹰隼喜欢将猎物抓到高空,再往下摔,摔死之后便能进食。
此刻的谢不臣,便是那已经被摔下去的猎物,无恶对此其实半点也不感兴趣。
飓风里,有一只又一只的灵兽。
上千年前,他们都相互认识,甚至还有相互串门的交情,当初谁不喜笑颜开,生气勃勃?
“老的老了,退的退了……”
口中有呢喃之声发出。
无恶微微眯着眼,带着森然戾气的重瞳看向了其中一只皮毛柔软的银色狐狸,伸手一抓,便将之攥在了掌心里。
银狐的皮毛虽然柔软,却已经不再光泽。
像是生命力即将耗尽一样,透着一种灰败。
它眯缝着眼,似乎不是很惊惶,只叹息地看着无恶:“你何苦?”
“你还相信,不语会来接大家去上界吗?”
无恶粗糙的五指,攥着银狐那不大的头颅,像是一个亲切的老友一样开口询问。
银狐叹息一声:“主人从不失信于人。”
那一瞬间,无恶原本平静的面容一阵扭曲!
他五指猛的用力,竟然毫无预兆地将银狐一把提起,朝着那石柱所在之处狠狠一摔!
“啪!”
巨隼一摔之力何其可怖?
银狐身体柔软,薄有修为,却依旧在那柱子下方的高台之上打了好几个滚,才慢慢地停下来。
地面已经崩塌陷落,云梦大泽的水已经漫了上来。
无恶却一点也不在意,狂风股荡起他衣袍,宽大的袖袍像是两片就要乘风飞起的羽翼。
“你老了,记性不好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叫人心底寒彻。
见愁手中抓着的那栗色小松鼠也忽地颤抖了一下。
她低头看去,只看见小松鼠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场中近乎疯狂的无恶,眼底微微湿润。
银狐哀戚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无恶也不再问,只将手再往飓风之中一伸,这一次是一只蹒跚的老龟,满布着皱纹。
“你原本就挺老了。”
“可我的记性不差。”老龟也叹了口气,他艰难地转过头,回望了一眼飓风之中的同伴们,才慢慢将头转回来,“我还记得,当初主人给你起名叫‘无恶’,乃是为劝诫你,让你心无恶念——”
“恶念?”
那一瞬间,无恶陡然冷笑起来。
“这么说,你竟觉得我此刻乃是‘恶’了!我无恶何曾有恶?背信弃义者,乃是他不语!”
“主人从不失信于人。”
老龟也只有这么一句。
无恶“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你们都拿这一句话来堵我。我且要问问——说要接我等去上界的是谁,飞升之后失信于人的又是谁?一千年过去了,你们这些贪生怕死之辈,缩在洞穴之中,唯恐灵气耗尽,寿数耗光,到如今又怎样?”
他只轻蔑地把老龟一扔,一脚踩住,狠狠地朝着污泥里碾去!
“死的死,老的老!”
最看不惯的便是这些曾经称他为“朋友”的“老朋友”们了。
这么一会儿了,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无恶抬起手来,这么环视了一圈,邪气的面容之上,绽开了一个藏着戾气的微笑:“好,好,好,看来你们都要站在他不语那边了……”
“好,好!”
他又连到了两声“好”字,随即大笑了起来,却带着一种刻骨的森寒。
见愁远远见了这笑,只觉得背心里发冷。
有这几句短短的对话,再接合之前小书蠹说的那些话,她竟大致能推测出事情的原样:承诺飞升带走所有人去上界的不语上人,飞升之后踪迹杳无,但偏偏在此事之前他从无一事失信于人。
这到底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杀戮深重,却养着这样一座万兽迷宫,并且亲手为他们雕刻下当初相遇相识的画面,以作为纪念。
他近乎与天下为敌,却拥有这许多灵兽最真心且最诚挚的信赖……
当真是失信于人吗?
就是见愁都不是很相信。
脑海之中突兀地闪过了意踯躅之中那一座又一座的石像,石像约莫是不语上人本人,旁边大多刻有当时的修为境界和心魔境界。
可最后一座石像之中,却封存着一具骸骨……
隐约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见愁心底划过,只留下一道小小的尾巴,却转眼就抓不住了。
见愁一下皱了眉头。
手中抓着的小松鼠却一下激动了起来,近乎疯狂地在她手中挣扎,一下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小松鼠还捧着那松子,却唧唧叫唤着,想要挣脱,小脑袋高高抬起来,有几分惊惶的神态,看着高高的天穹。
见愁顺着看了过去,霎时微怔。
无恶乃是巨隼化身,只怕原来也是不语上人麾下一员得力干将,只是多年来的等待,将那昔日的忠诚与挚友之谊,都磨成了一点一滴的怨恨,于是激发了性格之中本身就存在的凶性。
不语上人在时,尚可以压抑,待得他一去,便肆无忌惮。
兴许用“怒其不争”来形容,并不很合适。
可无恶的确一点都看不惯那些与自己意见不一的所有灵兽,连带着这待了上千年,消磨了上千年时光的隐界,也一并不喜欢!
毁灭……
隐藏在骨血之中的凶性,一点一点朝着外面浸润。
无恶的一双眼,红得仿佛要滴血。
他豁然之间抬首,一道高大的巨隼虚影霎时凝聚在了他身后!
仰天,一声长啸——
一道赤红色的血光,从他口中疯狂涌出,如同一道骤然击出的光柱,直射向虚空中的某处!
半边天的云都像是被火烧过,被血染过一样,鲜红。
可在光柱到达天穹某个地方的时候,却像是击打在了镜面之上。
“嗡”地一阵鸣响。
一片赤红色的涟漪在天际泛开,一时之间竟好像整片天空,都变成了一片明丽又清澈的湖泊!
与此同时,地面也像是与天空映照一样,荡起一片诡异的波纹。
波纹过处,不管是高墙还是树木,全数灰飞烟灭!
那一瞬间,见愁骇然睁大了眼睛,一个离奇的想法在波纹荡开的瞬间,出现在了她脑海的深处。
一座恢弘古雅的琉璃天宫,在那涟漪过后,渐渐从虚空之中显露出来,由透明而半透明,隐隐约约地伫立在镜面的那一头。
从下方看上去,天空如湖泊,平滑似镜。
天宫便在湖水下面,镜子后头。
那涟漪只荡开了一片,继天宫之后出现的,竟然是一只巨大的红色锦鲤。
红色的鱼鳞整齐而光亮,细密极了,泛着一种清透的光泽,像是一副画一样镌刻在天宫的底部。
直到那光柱来的时候,它才猛地一甩尾巴!
哗!
整个天地之间都仿佛想起了清澈的水声!
雪白的浪花从苍穹之上拂开,巨大的红色锦鲤甩尾极其有力,几乎瞬间便将那一道光柱压下,抽了回去。
“哈哈哈……鲤君,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下方的无恶一击不成,竟然不闹,他的目光平静里隐藏着疯狂,却越过了锦鲤,落在了它背后的天宫之上……
“多美的天宫啊,多美的一片镜湖啊……这么多年以来,我们都住在这一片镜湖的投影之中……”
从来没有什么云梦大泽。
也从来没有什么万兽迷宫。
一切不过都是大能修士的一个小术法,一切不过都是他们的一个不会遵守的约定。
虚幻过后,真实……
会是何等地支离破碎呢?
无恶的声音里,带着嘲讽。
红色的锦鲤转了个方向,面对着无恶,声音清亮,从高处的天际之上传来,更有一种奇异的空灵之感。
只是,疲惫难掩。
“隐界之中的万兽,皆与你无冤无仇。你何苦为难大家,也为难你自己?”
这声音……
见愁一听,瞬间想起了在隐界画壁大门外,那最后时刻打断了她与谢不臣决斗之事的声音。
鲤君?
无恶冷笑:“打破这镜湖,隐界的一切便不复存在,如此一劳永逸,有何为难之处!”
毁灭后,隐界生灵无处栖身;毁灭后,所有的建筑不复存在;毁灭后,有关于不语上人的一切,也可就此了却……
无非一个“毁”字!
无恶猛地大笑了一声,意态极其猖狂。
他双手朝后一摆,那站在他身后的虚影,也立刻振翅而起!
巨大的阴影,立刻重新覆盖了小半天空。
飓风顿时越发狂猛起来。
见愁只觉得那风吹过脸颊,都是生疼的一片,像是要在皮肤之上留下永痕的烙印。
还有那翅翼之上传来的威压,竟然让人想要御空都难!
这是一种来自高空的威压,让所有后天学会飞行的物种,都为之伏首,为之颤抖。
无恶人与虚影瞬间合一,一时之间已经分不清朝着天空飞去的是他的本体,还是他的人形化身。
“轰!”
又是一道光柱,在无恶向着天穹飞去的同时,朝着高空投射而去。
这一次,高空之中的涟漪越发密集,甚至荡起了波澜。
恐怖的冲击力之下,整个天穹都似乎不稳起来,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关键时刻,那天宫的底部,一枚巨大的复杂金色印符忽然亮起,将摇晃的天穹镇住,将滚滚的浪涛平息。
这印符甫一出现,便让人觉得浩瀚广阔。
古拙,晦涩。
只这么直接地一看,更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窥伺天机的震颤不安之感。
见愁只看了这么一眼,便觉心惊肉跳!
这印符见愁认得,却不是她从青峰庵隐界之中得到的任何一个,而是在万兽迷宫第一重门外面,那迷宫地图最中心镌刻的图案。
只是那图案在不断地变动之中,见愁当时并未觉得那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存在。
直到如今抬头,将这一枚印符收入眼底,她才惊觉:第一重门外的迷宫阵图,兴许已经预示了一切!
她手中有四枚秘符,乃是开启迷宫四重门的钥匙;那么中心这一枚印符,到底是用作什么?
镇压?
守护?
……
见愁一时想不清楚,只将头抬起来,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天空高处。
无恶见了那印符,非但不害怕,反而更加兴奋起来,眼底那一层血色,浪花一样涌了上来,让他看上去格外狰狞。
他越发用力地去冲击着那一枚印符,一道又一道的攻击疯狂向着印符而去。
竟然是想要冲散这一道印符!
伴随着他一次一次攻击,整个天空的湖面便跟着一次一次激荡,整个地面也跟着震动,一次,两次,三次……
次数少还可以说是巧合,次数多了,见愁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天际之上那一镜湖一样的存在,竟然与他们脚下所立的大地一体!
无恶只要毁去了镜湖,还愁毁不掉整个隐界吗?
而他几次三番要冲击的那一枚印符,只怕便是那镜湖最后一块护身符!
这么一想,见愁简直倒吸一口凉气。
天际之上,那天宫底部的锦鲤,已经一摇尾巴,像是从画上游了下来一样,迅疾无比,冲去与无恶交锋。
那是一条游在天空之中的锦鲤,颜色却比漫天的血红更正,更亮。
它挥舞着自己的尾巴,甩动着自己的鱼鳍,用看似柔软的鳞甲,挡下了无恶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天际之上,光芒混乱交织成了一片。
整个地面之上,却像是眨眼之间被云梦大泽淹没了一样。
大地震动,如同碎裂的陶片,被大水分割成了无数的碎片,天空之上也出现了一片又一片晶莹如琉璃的裂痕。
锦鲤与无恶激斗之时乱射的灵光,偶尔落下,便要炸得整个地面开花,几乎没有一块完好。
无数的灵兽在没有飓风控制之后,不是落在了水中,就是被抛飞在了空中,完全找不到自身的重力所在。
一开始无恶还是以人身交战,可后来似乎难以与锦鲤匹敌,便化作了巨隼之身。
它飞得高高地,从高处朝着锦鲤俯冲而去,一爪便抓在锦鲤腹部柔软的位置。
“咔嚓!”
几片好看的鱼鳞立时从锦鲤身上脱落出去,鲜血淋漓。
锦鲤要保护那天宫底部的印符,无恶却是要将之破坏。
破坏来得多简单?
无恶从各个方向进攻,锦鲤却始终只能守在一个地方,尽管修为似乎要更高一些,却始终困囿在原地,左支右绌。
以天性来看,锦鲤本身就不是为战斗而生,无恶却不一样。
骨子里暗藏的凶性一旦被激发出来,便是毁天灭地。
他疯狂又执着地攻击,锦鲤渐渐被激怒……
整片大地都已经碎裂得不成样子。
见愁目之所见,再没有一堵完好伫立的高墙,只有越漂越远的地面……
“啪!”
鱼尾狠命地一拍,巨力汹涌,霎时将无恶巨隼整个拍飞出去,重新砸向了地面。
“砰!”
地面之上顿时留下一个大坑。
巨隼不甘,抖擞着羽毛,便猛地一声尖啸,之前见愁看见过的无数黑羽之箭,竟然再次疾奔而去!
“叮叮叮叮!”
然而,传回来的,却并不是柔软入肉的声响,而是一片密集的撞击声!
地面之上,不管是掉入水中的灵兽,还是站在干燥地面之上的见愁,或者眼前已经即将要模糊成一片的谢不臣……
一个接着一个,都将头抬起。
于是看清了,那一条骤然变成了银色的锦鲤!
“咕。”
鱼鳃似乎鼓动了一下,天地之间似乎有什么气息被疯狂地吸入,而后在锦鲤身体之中膨胀。
原本赤红的鱼鳞,竟然在瞬间凝聚成了一片浅淡的银色!
在那锦鲤下方,一座三丈一的斗盘陡然旋转开去,那竟然是锦鲤的斗盘!
“啪!”
一枚道子。
“啪!”
两枚道子。
……
一枚接着一枚,道子被坤线串联,形成道印,那轨迹,像是盘踞在天边的星斗图,让见愁看出了无比的熟悉之感!
那一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她内心之中的震撼!
何等熟悉的道印?
她自人间孤岛去十九洲,在青峰庵的悬崖上看见的那一枚道印;她拜入崖山,闭关修炼,第一次使用出来,并且造成了巨大动静的那一枚道印;她推演过一遍两遍,烂熟于心的那一枚道印!
——翻天印!
这一枚道印得自青峰庵隐界,与隐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见愁曾设想过二者之间的关系,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能在此时此刻,一场激斗之中,看见一只修炼成精的锦鲤,使出她最熟悉的翻天印!
说熟悉,似乎也熟悉;说陌生,却也有些陌生。
是翻天印没错,可又隐约有点不一样的地方。
见愁记得自己的都的那一枚翻天印似乎过于简单,甚至依着扶道山人所言,略有残缺。
那么……
锦鲤使出的翻天印,可否完整?
一种奇异的光彩,霎时从见愁眸底迸发出来。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天际,盯着那一只巨大锦鲤的一举一动,将那一枚一闪而过的道印死死地镌刻在了心底!
周遭的一切,瞬间不放在心中。
激斗正在酣畅淋漓之时。
锦鲤挡下了无恶巨隼投射而去的无数黑羽之箭,根本没怎么动作,那无数的长箭便朝着四面八方乱飞而去。
下方的灵兽们纷纷躲避。
一时之间,只听得轰隆之声不绝于耳。
那是无数的羽箭砸落在地炸响的声音。
远远地,一支羽箭从高处激射而出,直直向着见愁飞来!
她毫无所知,目中灼人的光彩没有散去丝毫。
那锦鲤甩尾,巨大的翻天印便瞬间凝聚,摧枯拉朽一样,无数的灵气从无数的建筑之上,疯狂抽取出来,凝聚成了一条巨大的鱼尾。
不同于见愁凝聚出的、浓密雾气组成的翻天印,这一条鱼尾,竟然通体泛着银色,与锦鲤周身的银光一模一样!
这才是真正的翻天印吗?
那璀璨的银芒,绚烂,却不十分灼人,舒服,却蕴含着恐怖的气息。
见愁为之目眩神迷,脑海之中像是有一扇大门轰然打开。
一条坤线,又一条坤线……
一枚道子,又一枚道子……
转眼之间,她眼底已经有无数衍算之光滑过,越来越强烈……
那是一种,顿悟的境界。
站在原地的见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不知自己面临什么,就连小貂的惊恐叫声叶听不见……
高高的石柱上,地面上已经淌了一滩鲜血。
谢不臣依旧被死死钉在石柱之上,那一道凌厉的黑羽,几乎在出现的瞬间,便为他所注意到。
只是……
那站在不远处的见愁,却半点没有注意。
她的眼底,没有争斗,也没有纷繁,只有那一种纯粹的渴望……
也许这一双眼底,什么都有。
可就是没有仇恨。
仿佛她进入隐界之后一切的寻仇,都不能影响她对某件事的专注。
这一瞬间,谢不臣忽然有些怔然。
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在脑海之中回闪……
对他的复仇,不过只是她人生之中的一个阶段,是她必须要迈过去的一步,可一旦踏入修行,她这一生又何其漫长?
她眼底分明有更多、更美、更精彩的东西。
正如他抛却了世俗的感情,去追寻所谓的“道”。
见愁迟早也会了结了与他的仇恨,去追寻她要追寻的东西。
她眼底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他。
这个杀身的仇人。
他可以这样静静地看着,等待那一枚黑羽之箭精准无比地穿过她的头颅,毫无防备之下,即便是金丹期的修士,也必死无疑。
从此以后他不会面临追杀,也不会有后患。
只要有一人死去,所有的恩怨便将被彻底终结……
可她手中还有那四枚秘符。
穿梭迷宫,他才有机会得到《九曲河图》之秘,有机会活着从迷宫之中走出去……
救?
还是袖手旁观?
他可以不要河图之秘,说不准也有别的从迷宫出去的方法……
脑海之中,念头纷繁。
因为失血过多,谢不臣的身体已经有些颤抖。
每次一颤,便有钻心的疼痛穿入他五脏六腑之中,就连动一动指尖,都好像有一千一万的刀子在划。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那一枚纯黑色的羽箭,便要彻底终结这一切了。
“嗤!”
一声划破虚空的锐响!
就在那羽箭即将穿透见愁头颅的瞬间,一枚形制古拙的铜铃,猛地从谢不臣颤抖的指尖飞射而出,在间不容发之际一挡!
“铃!”
清脆的声响只持续了片刻。
接着便是“砰”地一声响。
扇面一样的青铜盾牌霎时凝聚而出,组成一个完整的圆,如同绽放的花朵一样带着一种绚烂,完美地将那一枚羽箭挡开!
不动铃,可挡金丹巅峰修士一击。
弯曲的手指指尖,还保持着弹出不动铃的姿势,却感觉不到半点温度,冰冷,甚至隐约有些痉挛。
他很清楚,这是因为失血过多,被钉在这石柱之上太久。
眼前一片模糊,再也没有任何一点清晰的画面。
谢不臣脑海里恍惚的一片,眼睛眨了眨,忽然觉得有些累,便将头轻轻地朝着那石柱之上一枕。
五支黑羽之箭贯穿了他的身体,在他头这么一动的瞬间,便有无数的疼痛因为这一个动作的牵扯,从四肢百骸之上传了过来。
模糊的意识,又陡然清醒了一点。
谢不臣眨了眨眼,干裂青紫的嘴唇微微翕张,最后却是奇怪地一勾——
一个,自嘲的苦笑。
“大名鼎鼎的不动铃……”
竟被他用来挡了一支微不足道的羽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