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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隐藏在璀璨华光之下,甚至很难判断这女修到底使的是什么法器。

    但单从这出手的利落果断,和这一击的声势来看,必定又是一个至少玉涅中期以上的高手!

    在进入十八层地狱之前,见愁已经在自己身上悄无声息地布置了一座阵法,结果那邢飞正正好撞上。

    但是阵法之力霸道,并非邢飞一击之力,便能破去。

    是以,在那攻击之力朝着她澎湃涌来的瞬间,便有一道奇异的透明波纹,如同荡漾的水波,以见愁的右手为中心,朝着四面疯狂扩张!

    好似,隐藏已久的恶兽,瞬息间张开血盆大口!

    对面那女修的注意力,几乎全盘放在了钟兰陵的身上。

    她甚至根本没将自己的目光分给见愁——

    这么一个魂珠境界的小修士,简直像是她攻击路线之上一只小小的蚂蚁,即便是误伤,她的攻击也不会因此损耗太多!

    所以,在感觉到那忽然荡开的一道诡异波纹的时候,女修诧异地一收目光,将视线的焦点定在了见愁身上。

    于是,瞳孔一缩!

    “什么?”

    出手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以至于现在出了变故,都根本没有挽回的机会。

    女修那一身红裙,被磅礴的魂力鼓荡起来,脸上那即将得逞的表情,已变成了错愕。

    人在璀璨华光下,只要稍稍抬眸一望,就会觉得好似整片天都塌了下来。

    见愁面临的,是何等大的压力?

    她牙关紧咬,万般的愤怒,都化作了此刻的战力!

    千难万险都过来了,还能死在这一场意外的攻击之中不成?

    她双目之中,含着确切的坚定,在璀璨华光到来的这一刻,猛地向着后方一仰身,以拉大自己与这一道攻击的距离。

    同时,空荡荡的右手抬起,向着那灭顶而来的红光,悍然一按!

    以她掌心为开始,一道由透明波纹构筑的幕墙,已经将她牢牢挡在了后方!

    “滋滋滋……”

    没有料想之中的恐怖爆炸。

    只有一阵像极了烙铁落在人身上的诡异声响。

    那袭来的红光,竟然没有消散,就好似凝固的血液,与波纹幕墙撞在了一起。

    颤颤的波纹,越发频繁地向着周围荡漾开去!

    “砰砰砰!”

    身体后仰了一半的见愁,被掌心之中传来的那一股冲击之力,逼得生生后退了三步。

    每一步落下,都要踩破这地面上的冰层,留下一个深白的、满布着碎冰的脚印!

    “滋滋……”

    波纹每荡开一圈,就好似会有一分红光被抵消。

    只这变化发生的片刻里,原本璀璨的红光,竟然已经暗淡了下去。

    竟然没有击破!

    怎么可能?

    妖娆女修那柔媚的两道细眉,已经瞬间皱起!

    事情不妙!

    她本判断自己与钟兰陵应当旗鼓相当,凑巧一起落在此地,原本不想试探一二,是因为方才钟兰陵忽然走神,她才一下有机可趁,发动了此次偷袭。

    对,偷袭!

    但凡偷袭,一击不成便应该立刻退去!

    即便是她对见愁这忽然来的一手再震惊,此刻也根本来不及去思考,下意识她就要迅速将手往后拉——

    可也就是在此刻,一声颤颤的轻鸣,已乍现绝顶!

    “铮!”

    急速,短促,显得极为有力!

    那竟是一道琴音!

    其声起之时,便有一道青翠的刃光,自见愁后方弹射而出,斜斜向上!

    飞至半途之时,这一道光猛然一炸,一涨,竟有一只青鸟,自青光之中化身而出,喙尖泛着淡金,头上则有较长的三根翎羽,乃是浓浓的墨绿!

    它双目犀利,昂首前冲,双翅打开,竟扶摇而起,疾如闪电一般扑向了那漫天的“红霞”!

    还未来得及撤回攻击的女修,刹那间面色大变。

    就是与女修对峙的见愁,也生出一种恐怖之感,然而先前那一道琴声的余音还在耳边回响,竟有袅袅不绝之感。

    再一见那青鸟扶摇之姿,她竟生出一种漫步云端,畅游仙境的错觉来。

    这感觉一出之时,见愁便心头一凛。

    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自己背后的钟兰陵出手了!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她的杀手锏用一个少一个,阵盘也是一样,更何况她只有三个防守的阵盘呢?之前与女修对峙,已经耗去了阵盘不少的力量。

    如今一看这青鸟,见愁就知道不凡。

    两人交手起来,即便是被波及到,都有她苦头吃的。

    所以,几乎是在看见青鸟的那一瞬间,见愁右手张开紧绷的五指,便猛地向内一收。

    以她掌心为中心的水波,立如长鲸吸水一般,往回收拢!

    此刻,面前红裙女修的漫天红霞依旧在,还未来得及收起,在她将掌心阵法一收的瞬间,便立时如泰山崩塌般压下。

    身后钟兰陵以琴音放出的青鸟,却还并未抵达。

    所以,身处其中的见愁,尚有一丝喘息的空间!

    她目光一闪,足下用力,冰上便有一道道裂缝隐约出现。

    身形向外一倾,她便要在这间不容发之际遁逃出去!

    可没想到,就在这一刻,竟有一只手从后方伸出,竟然握住了她的肩膀!

    见愁立时大惊!

    她甚至立刻就要甩出袖中那一把准备已久的符箓,来对付这个来自身后的“偷袭者”。

    然而……

    仅仅下一个闪念,她便发现自己竟然被人抓住,飞抛向了左侧。

    “稍待钟某片刻!”

    一道很沉静的声音,即便是此刻情况危急,似乎也不疾不徐。

    隐约间,仿佛江河湖海一场夜雨,打得芭蕉青绿,樱桃红透,声线里自带着一股放旷不羁的疏狂。

    见愁一怔,待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稳稳落地,正在这狭窄绝顶的边缘,身边就是已经彻底傻眼的邢安。

    “啾!”

    青鸟引颈而歌,终于一头撞上了遁逃的红霞!

    于是一刹间,一声轰隆的巨响,将那清脆的鸣声淹没,也彻底将絮絮的琴声尾音打碎。

    青红两片光芒,立时炸成了暴乱的星流,在这蓝天白地之间,煞是好看。

    只是终究青鸟所化之力更胜一筹,终彻底将那红光吞噬,最终竟重聚成一只青鸟,却敛去了浑身的光华,振翅转头,向着来处一投!

    钟兰陵一身雪白布衣,已为激荡的魂力振飞而起,不断飘摆。

    连着他束发的那一根深紫色缎带,也轻轻摇曳。

    先前背负在身后的七弦古琴,不知何时早已取下,被他单手抱着,像是浪迹天涯间的一名琴师。

    轮廓极为深刻的五官之中,又暗藏了一种狂气,让他高大的身躯看上去并不粗鲁,反而有一种狂士味道。

    他一根手指,便正正好按压在七弦琴的其中一根琴弦上。

    青鸟重新化身出来,便是飞向此弦,像是倦鸟归巢一样,在距离琴弦还有一丈之时,那展开的双翅便忽地朝内一收,整个身子重又变成一道翠绿的刃光,投入了琴弦之中。

    无声。

    无息。

    也再没有那灿灿的光华。

    然而,给人的震骇,却更甚先前!

    对面的女修哪里还不知道自己全然低估了钟兰陵?

    她下意识地就想要遁逃,然而目光一凝,已经注意到了钟兰陵那重新抬起的手指!

    这一下,哪里还容得她再细想?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一条笔直的玉腿,便悍然向外横扫出去,豪爽而直接!

    钟兰陵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琴弦再动,又是一声铮鸣。

    又是一道刃光飞出,这一次竟然是火红色!

    一只通体燃烧着烈火的朱雀,赫然化身而出!

    女修白玉般的长腿在扫过来的瞬间,也已经出现了奇诡的变化。

    一时竟有深红色的符文自她足底盘旋而上,将全身的魂力都凝练至精纯之境,再猛地向着那一只朱雀击出!

    “砰!”

    又是一蓬乱颤的光华!

    钟兰陵与这不知身份的神秘女修,一时你来我往,已陷入万分凶险的争斗之中、

    旁侧的见愁只这么看着,甚至持剑的左手之上,大拇指还顶在吞风剑剑鞘上,保持着先前随时出手的姿态。

    “稍待片刻?”

    她想起了方才钟兰陵说的一句话,真是眼神闪烁,注视着这战力凶残的二人……

    站在她身边的邢安,这会儿看她的目光已经像是怪物一样了。

    之前一力坑了邢飞一把,反应极快,还可以说是巧合,可现在也能在混战之中捡回一条命来,在钟兰陵出手之前也没看出要死的征兆,就绝不是什么巧合了。

    太危险了。

    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邢安脸上的肥肉都颤抖了起来,他只觉得最安全的还是自己族人身边,眼见得那两位争斗不休,他毫不犹豫,直接转过身,一跳就蹦下了悬崖!

    见愁立时就察觉到了。

    只是她与邢安无冤无仇也不会阻止,相反,对方的行为大大地提醒了她一把。

    什么“稍待片刻” 不“稍待片刻”的,进了这十八层地狱,参与了鼎争,就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

    她若是不打算将自己最终的计划告诉张汤,只怕下去之后,这一名酷吏也铁定会对她下黑手!

    她哪里有那个资格去揣度钟兰陵是不是对自己怀有善意?

    更何况此人刚到十八层地狱,就有人针对他出手,想必是无数人眼中钉肉中刺,此地爵不适合久留!

    回到十九洲的道路,就在她面前摆着。

    可这一条道路,艰险得不容她犯下哪怕任何一个细微的错误!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她不会给自己出错的机会!

    双眸之中,因方才间不容发之际出手而燃起的火焰,已瞬间熄灭。

    见愁毫不犹豫,干净利落,直接纵身向下,一跃而出!

    跑!

    不跑是傻子!

    她人在半空之时,便直接拍了一道“千里幻影”符箓在自己的腿上,立时如风驰,似电掣!

    刷拉!

    只一个眨眼,见愁那飘摇的身形,已在三百丈开外!

    才一轱辘从孤峰悬崖下爬起来的邢安一看,简直头发都竖了起来!

    “靠,你奶奶!”

    到底你是玉涅还是我是玉涅?!

    这么快还有没有天理了?!

    心中一片悲愤之情,竟然掩饰不住。

    邢安想想自己这倒霉的经历,险些汪地一声哭出来。

    他强压住那种心颤之意,将一柄圆盘状的法器唤出,便驾驭着飞遁而去!

    只是他怎么也不敢跑见愁那一条路,万一回头撞上,指不定谁倒霉,所以干脆选了另一个相反的方向,没一会儿就远了。

    见愁那一道深蓝的身影,此刻早已经渺茫成了茫茫冰雪天地的一个模糊的小点。

    她离得远了,才来得及回头看了一眼。

    天地之间,一片澄澈的苍蓝,像是一块琉璃。

    远远的地平线上,孤峰千仞,直直高插而去,顶部却似硬生生为人截断。钟兰陵和红裙女修,也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光影。

    然而,围绕着那峰头绝顶,却有赤红光影纠缠着七色华光,似风暴席卷。

    猛然之间,一股凤鸣清音冲上九霄!

    只见那七色华光一炸,瑞气千条腾起,霞光万道倾出,竟有千姿百态种种禽鸟化身出现。

    一时鹤唳莺啼,清音渺远!

    在这干净得过于简洁的天地之间,何等奇丽壮阔?

    只可惜……

    今朝危急,见愁不是那等可以随心所欲观赏这奇景之人,至少悠悠一声长叹,脚下却加快了速度,化作一动浅蓝华光,远去消逝。

    绝顶之上,激战已近尾声。

    那红裙女修越打越是吃惊,只觉对方魂力深厚,每每拨动琴弦,都有惊人的术法使出。

    可这般术法,她在极域多年,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哪里像是久居阴暗地府之人所用?

    反倒堂堂正正,仙气缥缈,像极了天上仙家,名门正派!

    她与此人对战之人,只觉对方每一招每一式都克着自己!

    再战必输!

    这十八层地狱,恐怕才到第一层寒冰狱,她岂能再纠缠下去?

    当断则断!

    这女修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心智之老辣,堪称狡诈,一时只猛然一掌推出,其力沛然如海!

    已经打到快分出胜负之时,钟兰陵亦没料想到对方之攻击竟能陡然转急。

    他凌空一个转身,将七弦古琴一翻,横琴一挡!

    看似磅礴的魂力,顿时打在了古琴之上,只激荡起一片魂力碎光,随后便像是豆腐撞在了石头上一样,不堪一挡地成了粉末。

    竟然是佯作强攻!

    她要跑!

    钟兰陵立时就意识到了,等他抬眸一望之时,那女修竟已人在绝顶外。

    雪肤花貌,笑意妖娆。

    只是,出口之时,那一把娇俏得滴水的声音,竟已变成了低沉的男声:“鬼王族今年竟然造出了你这么个怪物,呵,我可不敢奉陪啦……”

    言罢,整个人竟然猛地向下坠去!

    钟兰陵拧眉,一个闪身已追至悬崖边,可朝下一望,哪里还有方才那红裙“女修”妖娆的身影?

    才坠入悬崖的人,竟已消失无踪!

    怪物?

    钟兰陵抱琴而立,赤着的双足,依旧悬空,垂在颊边的黑风里夹着一丝一缕的霜白,似已饱经沧桑。

    绝顶之上,天际之上。

    无数色彩斑斓的群鸟,没了琴音的支持,一时四散向着无垠的苍穹飞去,到得半空之时,便羽收翅隐,渐渐化作了一片虚无。

    只有隐约回荡的余音,传向四面八方……

    他脸上没有很多什么过多的情绪,慢慢收回了向下看的目光,将怀抱的古琴翻了过来。

    琴身漆黑而古老,显得无比坚硬,有着岁月雕琢的痕迹。

    只是背后,却有几道裂痕,像是横亘在大地上的沟壑,在这完美之上,添了几笔叫人叹惋的瑕疵。

    有一些老茧的干燥手指,就从这裂痕之上,缓缓抚触而过。

    仿佛……

    方才那一股出现在琴身之上的呼应与渴望,又在他的心头回响。

    钟兰陵微侧了身躯,向着见愁消失的那个方向望去:一片又一片奇形怪状的冰山,将一切人行的踪迹遮挡,没有半个影子……

    默立良久,目有浮光掠影过。

    他终于还是将古琴一背,身似仙鹤飘摇,一闪后,便已向着他所望的方向而去。

    高高绝顶之上,只余下那微妙又奇异极了的一声轻叹,带着那么一点点的不确定,仿若难以察觉的呓语,眨眼间混杂在了七弦余音之中,模糊不清……

    “崖山……”



    第274章真真假假

    见愁尚不知背后那一战,到底结果如何。

    她只是没命一般地飞驰,背后那一座孤峰,转眼连影子都没剩下一点,被她经过的连绵群山,隐藏在了身后。

    呼啦——

    速度太快,冷风迎面而来,如刀如剑。

    穿过一片巨大的冰原之后,又绕过了一片茫茫的冰山,她目之所见,已皆是大大小小的冰山,或者被冰封的丘陵。

    它们都被冰雪覆盖,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的冰层底下,有的深黑,有的灰白。

    这种环境,见愁其实经历得很少。

    以至于,一看到,就会想起昔日的……崖山武库。

    他们一行新筑基的崖山弟子,在曲正风的带领之下,星夜赶往,站在山头,看他仗海光剑而起,一剑劈开武库。

    于是万千华光闪烁,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便是一个陌生的冰雪世界。

    那一次,她在那里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剑,甚至还有崖山三剑之一的“一线天”。

    只是没有一把剑被她残缺的魂魄打动,只有一把残斧,与她惺惺相惜,从此跟随在她身边。

    “可惜……”

    几经变幻,鬼斧已不在她身边,怕不知躺在八方城哪个角落里。

    而她偏偏还半点不敢散开自己的灵石,进行呼唤。

    不由得轻轻一叹,见愁眉头微微锁起,一时想起这些旧事与故人来,竟有一种隔世之感。

    她速度依旧,绕过了一座尖锥一样的山头,想找个地方停下来,辨别方向,琢磨怎么才能找到“队友”。

    随意地垂下目光,见愁想先探探脚下的情况。

    尖锥一样的山脉底部,都是一片乱冰,原本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

    可是,山脚下的一处异常,却一下映入了她的眼底。

    那是滚落在地上的碎冰,因为数量众多、体积庞大,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然而,小山的背后一个角落,竟有几片色彩鲜艳的羽毛,从碎冰的缝隙之中,显露出来,格外醒目。

    这不是?

    见愁一下有了猜测,悄无声息地降下来,向着那碎冰小山后面一绕:“顾玲?”

    “啊!”

    一声颤颤的尖叫,立时划破了寂静!

    藏在后方的顾玲,被这一声吓得汗毛直竖,一下蹦了起来!

    一蓬深红近黑的火焰,从她周身燃起,竟将她整个人包裹!

    她下意识地就要一个手诀扔出去,可抬头的瞬间,就瞧见了悬浮在空中的见愁,顿时由惊转喜:“见愁道友?!”

    见愁才是被她吓了一跳,看着她掐着还未扔出的那一个手诀,再看她周身那颜色诡异的火焰,心底暗惊。

    几乎在火焰燃起的一瞬间,就有恐怖的高温传来。

    地面上那一堆小山般的碎冰,竟在刹那间化作了满地流淌的水,就连顾玲脚下所站之处,都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潭。

    以她、或者她身上冒出的火焰为中心,周围的冰雪,竟在不断融化!

    “吓死我了,我、我还以是……差点就出手了……”

    顾玲一脸的惊魂未定,还未察觉见愁脸上的异样。

    她像是终于安心一样,松了口气,周身的火焰,也慢慢地隐没了,地面上流淌的水,便又很快地凝结成了冰。

    这一幕落在见愁的眼底,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诡,连带着她看顾玲的眼神都不对了起来。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鸟嘴族修士无甚战力,乃是公认的?

    怎么顾玲……

    给她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你、你没事吧?”

    顾玲看见愁半天不说话,终于想起了自己刚才的莽撞,一下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怯生生地,说话前都结巴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没事。”

    见愁这才回神,落到了地面上,看一眼周围,道:“我刚才经过,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只是……其他人呢?”

    按理说,顾玲应该与张汤厉寒等人在一起才对,现在却只有她一个。

    “我、我也不知道。”

    顾玲茫然地摇了摇头,这才对见愁说了自己这边的经历。

    她进来的时候,自然没像见愁那样倒霉被人偷袭,也没跟邢安一样,站在附近被波及。

    只是她在进入那鼎争金令形成的圆环的时候,隐约有一股阻力从中传出,像是一张网,要将她捆在那里,不让她进去。

    “然后,我掉进来就这样了。这里让我觉得不舒服……”

    语气渐渐低沉。

    顾玲瘦削的肩膀塌了下去,有些挫败,不很明白原因。

    见愁听着听着,却下意识地看了地面上一眼,一片斑驳的冰痕,新凝结的。

    相生相克?

    因为此地,该是传说中的寒冰狱。

    只是到底不敢确定,她也就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来。

    “现在见愁姐姐你也落单了……”

    对于自己忽然换了称呼,顾玲半点都没有察觉。

    她垂着眼帘,手指揪着自己的衣角,又是忐忑,又是担忧。

    “不知道婆婆现在怎么样……她会不会跟张大人还有厉公子同路?”

    “如果他们都没跟我们一样发生意外,应该是在一块的。”

    见愁看出来,顾玲与那一位古怪的婆婆之间,关系应该不浅。

    而且这怯生生的模样,竟完全无法将她看做一个修为比她还高的人来对待。听着对方叫一声“姐姐”,她都觉得正常。

    心底一时无奈,可也有忧虑渐渐泛上来,她问道:“你没受伤吧?”

    “没有。”

    顾玲摇了摇头,望着她。

    见愁冲她一笑,拍了拍她肩膀,安慰她:“没受伤就好。这里才是第一层地狱,所有人都会去找下一层地狱的入口,即便我们一路上无法偶遇他们,若能早些找到入口,也有很大的机会碰到。”

    “哈!说得真是轻巧!”

    酆都城大街上,顿时就有密切关注着见愁动向的冷面鬼修嗤笑了一声。

    “一开始看她在绝顶之上的身手,我还以为自己看走眼了呢,没想到……真是浪费我时间!”

    与他同路的几个朋友,也是摇头冷笑起来。

    他们都是鬼王族的修士,连年来对鼎争都很关注。

    枉死城一向是酆都城的死对头,所以他们几个在鼎争开始之前,习惯性地关注了一下那边的情况,没想到竟恰好看见了见愁与那邢飞间闪电般的交手。

    一时之间,人人惊骇。

    及至众人入了十八层地狱,他们几个也都立刻切换了玄戒之中的画面,准确地定到了见愁的身上。

    见愁也果真没叫他们失望。

    她竟恰恰落在了钟兰陵与一名神秘女修之中,还引爆了战机。

    如果说,先前他们觉得见愁后发先至差点搞死邢飞的一击是巧合的话,这个时候,疑虑就彻底打消了。

    因为,即便是面对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对手,她也虽惊不乱。

    不管是反应的速度,老辣的心智,还是交手的神态气度,竟都有一种大家风范。

    他们甚至开始愿意相信,秦广王乃是慧眼识珠,这一次见愁的表现,简直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让人大为惊喜。

    因为一枚玄戒只能看一个地方的情况,所以在见愁自绝顶遁逃之时,他们难得地没有去看钟兰陵,而是跟着见愁一起走了。

    他们想看看,这一名女修到底会遇到什么,背后还有怎样的秘密。

    可谁想到,她半道上竟然遇到了鸟嘴族的顾玲,还说出了这样白痴的一番话来!

    “下一层的入口,哪里那么容易就找到了?瞧她这说得胸有成竹的!”

    “得了吧,估摸着也就这样了。枉我还有很高的期待……”

    “嘿嘿,还是去看看厉寒吧。见愁这个女修不在了,你说以他的本性,得不得杀成一片啊?”

    “对对!赶紧找厉寒!”

    ……

    周围的人们,谈到这里,立刻兴奋了起来,纷纷开始以魂力控制玄戒,沟通进入鼎争的修士们所佩戴的鼎戒,寻找厉寒的所在。

    然而……

    在找到的那一瞬间,众人都忍不住“咦”了一声。

    因为,此刻厉寒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人,也不知是不是早被他杀光了。

    藏蓝色的长袍逶迤,他整个人立住了,像是一尊古老的雕像,就连垂下的衣角,都没有一丝晃动,已不知只保持这个姿势,站了多久。

    他面前,乃是一面接天的悬崖。

    深灰色的石壁,被厚厚的冰层覆盖,透着着来自天空的光线,让人的目光很难轻易穿过冰层,看见石壁上到底是什么。

    周遭寂静极了。

    身后便是无垠的旷野,雪白的一片,晃眼得很。

    光线被凹凸不平的冰面折射出去,照着他的背影,却无法照亮他背对着光源的脸。

    表情,晦暗不明;眼神,闪烁不定。

    垂在身侧,拢在袖中的手掌,慢慢地握紧了,又缓缓松开,最终,竟然伸了出去,就这么沉凝地,按在了峭壁上。

    在他手掌掌心,贴上那彻骨寒冷的冰层时——

    “咔!”

    清脆的声音,从他掌心处发源,竟有一条恐怖的裂缝,向着高处直冲而去!

    眨眼间,只听得“轰隆”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整个千丈高峭壁上凝结了不知多少年的冰层,竟悍然剥落,被这一掌之力摧枯拉朽一般崩碎!

    无数透明的、浑浊的、雪白的、浅蓝的碎冰,从高处坠落,在峭壁之下堆成了一片高高的山脚。

    站在其下的人,顿时显得渺小极了,似随时可能被这一场雪崩般的炸裂给吞没。

    他的视线,从峭壁之底,一点一点上抬,落在了那近乎接天的高处,冰冷又几经沧桑的目光,似乎要穿透这冰层,看到里面埋藏的秘密。

    在他仰头的时候,天光便照进那一双琉璃般深蓝的瞳孔,却照不到下方的晦暗。

    一道豪光,远远从天边飞来,立时就看见了前面的动静,更瞧见了那一道人影,立时忌惮地停下。



    所谓《轮回法典》,记载的乃是这天地之间轮回的规则,并没有更深奥的道理。

    可因其所涉及之事甚为奇诡,为寻常人所接触不到,所以初初看时,会有一种心神为之所夺的震颤之感。

    潘鹤寻的目光,凝注其上,难以收回。

    天下众生,分有情无情。

    花草树木,无感无情,无神无魂,遂为无情众生;人鬼禽畜,有感有情,有神有魂,则为有情众生。

    有情众生,分属六道。

    因其有情,必生善业,死后依其善业之分,各入六道受苦,消解其生前业力。

    所以极域有“十八层地狱”,分属“六道”,一道三层。

    六道中,人道、傍生道(即畜生道)皆有实形,天道、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卩为无形。

    众生若有功德,则投天道、人道与修罗道,若业力更重,则投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在转生池中洗去过去,重头来过,又历一世。

    一世后,再核功德孽业,再算六道轮回……

    如此往复轮转,永无止境。

    若天地间有大恶者,地狱道之寒热孤独折磨,亦不能消解其业力,甚而越来越恶,便当将此神魂置于洪荒刃下,斩成万万。

    使这万万碎魂,尽入转生池,投作畜生道中“湿生”之属。

    其神魂碎也,其性情消也。

    由是,其业力散去,纵其有大奸大恶之心,亦因身化万万,不能为祸。

    言而总之:有情众生,万般平等,皆苦轮回!

    是为,法典总纲!

    十二个大字,古老极了。

    一笔一划,都带着一种遒劲的力量,好似有一块有棱角的石头,硬生生在这峭壁之上点划而出。

    岁月的痕迹,篆刻在石壁上,隐约之间,竟有一股睥睨苍穹的磅礴之气,自笔划里飞出!

    原始,浑厚。

    力擎苍天,势横厚土。

    只是,毕竟岁月流逝。

    成千上万年下来,这样沉凝的气势,已经被削弱了很多。只有残余的一些,能叫人窥见这书法典于石壁之人,该有怎样雄奇的伟力。

    傅朝生也看着。

    可他的目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移动过了,只落在这“有情众生,万般平等,皆苦轮回”四字上。

    一种天性中的敌意和厌恶,已经在他身体之中奔涌,无法克制!

    他之所生,集蜉蝣一族上下愿力,又因见愁一语而得机“闻道”。

    从此,自名“朝生”。

    可十九洲蜉蝣,从此也因“朝生”而朝死。

    朝生暮死者,蜉蝣,总在水边,类属“湿生”。

    依此法典所言,竟是天地之大恶者的“万万碎魂”,投生为蜉蝣,受此朝生暮死之苦,好让业力消散于天地!

    何其荒谬?

    何其可笑?

    若他不曾借得比目鱼宇目宙目,窥看得荒古宇宙的浮光掠影,只怕也以为蜉蝣一族本有原罪,乃业力神魂碎末所化了。

    如今这天下,芸芸众生,谁能想到,远古结束之前,尚无“蜉蝣”之族!

    若轮回之法则伴天地生,蜉蝣一族为何独受最极之苦?

    傍生道中,除却蜉蝣,再无任何一族朝生暮死!

    只是限于宇宙双目亦有终点极限,又他因朝暮生死而力有盛衰盈亏,所以不曾窥探得更清楚的来龙去脉,才来到此地,想要寻找一个答案。

    可没想到,这十二个字,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挂在上面,挂在这六道十八层地狱的第一层!

    轮回,便是将人此生洗去,重化一张白纸;

    平等,便是有情众生,这六道之中所有所有的存在,都逃不脱这轮回之苦。

    可……

    真的那样吗?

    若有情众生一历轮回,如白纸一洗,那西海禅宗积累功德、占尽修炼先机的三世善人了空从何而来?

    那雪域禅宗留存佛力、知晓天地道理的转世圣子寂耶,从何而来?

    若天地法则真许众生以平等,那阴阳界战后,除却佛门两宗、人间孤岛之外,十九洲修士不入轮回,一世即灰飞烟灭,又凭什么?!

    轮回?

    一纸谎言!

    平等?

    无稽之谈!

    法典之所载,本乃天地至理,当通行万界,可如今此界周遭乱象,处处与法典相悖!

    若非这法典早已名存实亡,便是这漫漫宇宙洪荒,本就不公,本就不平!

    笼在袖中的手指,缓缓地握紧。

    傅朝生自生于天地间起,便少有波动的心绪,竟剧烈地起伏起来。

    唇边,绽开了些微的笑意,眼眸的深处,身体的深处,却有无数妖邪的戾气,疯狂滋生!

    只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伫立,好似已融于天地。

    潘鹤寻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

    他已经看得如痴如醉,惊叹于这法则的美妙,目光也越发狂热起来,好似发现了什么对自己极其有用的东西,又好像终于印证了什么东西。

    在看了很久之后,他竟不自觉地开口。

    “其实无情众生,若因缘际会,自虚无中化生出神魂,或禽畜等傍生道众生修出人性,便成了天地本属之外的“例外”,由是名之曰‘妖’。”

    “‘妖’乃化生,从虚无中来,因而属“地狱道”。”

    “只是,传闻天地间第一个‘人’,也是化生自虚无之中。”

    “六道轮回,四生周替,交换阴阳,却都从这虚无中来。”

    “论色与形,我等与万物同根而生;论神与魂,我等天地同源而出。”

    “同根同源,却有千形万态。便是同一神魂,经由六道轮回,亦有千形万态。为人也,为鸟雀也,为虎狼也,甚而为沙虫蜉蝣……何等奇妙?”

    潘鹤寻的声音,也渐渐迷醉起来,带着几分咏叹的腔调,似有万千的感慨,藏在胸臆之中,要一吐而出。

    “有情众生,皆苦轮回。”

    “唯有堪破七情六欲关,得道飞升,且参悟这天地规则中任意其一,可收为己用之修士,可以跳出轮回,成为超凡入圣的所在,无情无欲,不再受苦。”

    “听说,这就是‘仙’了。”

    说到这里,他已经满脸的向往,眼眸底下,更有一种疯狂的色彩,如同痴迷某件事的疯子,却偏偏理智而清醒。

    “不知道,自上古而近古,如此多的修士飞升上界,是否曾有人参透这神魂变幻与构成的秘密……”

    天下所有人的神魂,都是自虚无之中诞生。

    正所谓是“物我本源,天魂同根”,若有人能窥破天地生魂之妙,在此之上变化千千万万,岂不又是一个“盘古”?

    纵横宇宙,繁衍万代,绝非难事!

    目光微微闪烁,潘鹤寻终于望向了前方那一身藏蓝长袍的男修,见他久久不动,有些好奇起来。

    “潘某资质鲁钝,也就这一点粗浅的感悟了。厉寒兄看了这许久,像是有不少高见?”

    傅朝生终于动了一动,却只是慢慢地将目光收回。

    像是根本没听到潘鹤寻一句话一样,他转身便向着先前背对着的方向走去,一双深蓝色眼眸底下,实已妖气纵横,只是看上去依旧平静得不起半分波澜。

    “厉寒兄!”

    潘鹤寻见状,顿时皱了眉,像是根本没想到他这样不给面子。

    脸上的表情,一下就沉了下来,他声音微冷:“如今厉寒兄已经落单,我恰好觉得厉寒兄乃是可以深交之人。你我同路,去寻那下一层的入口,岂不刚好?不知你意如何!”

    薄薄的嘴唇一勾,却是一个浅淡的蔑笑。

    傅朝生脚步都没停一下,更没有半分的忌惮,也没有半分的友善和认同,他看潘鹤寻,只如看爬行在他脚边的蝼蚁。

    此人从上到下,都透着心机拙劣的可笑。

    “凭你,也配与我同行么……”

    清淡的嗓音,却好似有苍老的苔痕。

    傅朝生根本没回头看他一眼,只这么一声说完,便已去远。

    潘鹤寻顿时面色大变,身体一绷,险些就要动手!

    可又一错眼,那个狂妄的厉寒,竟然已经在千丈外!

    何等恐怖的“移形换影”之法?!

    那一瞬间,潘鹤寻僵硬住了。

    他终究还是没追上去,与厉寒动手,只心中生出了无穷尽的疑惑:枉死城的厉寒,竟有这样厉害?在他的感觉中,就连钟兰陵……

    似乎都差上一线。

    可怎么可能?

    站在原地的潘鹤寻,一时陷入了沉思。

    傅朝生已去远,半点都不在意潘鹤寻,即便他是酆都城最近炙手可热的“大人物”,也是本届鼎争夺魁的热门人选。

    可那些与他有什么关系?

    他不过沧海中一粟,天地间一蜉蝣。

    本自孤独,又逆命途。

    天下苍生虽众,堪与同行者,不足万万一。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并不好。

    很想找个人说话。

    可这对天地无尽的质疑,对规则无穷的蔑视,又有谁能听他叙说?

    是那只装死很久的咸鱼鲲,还是此刻踪迹不知的“故人”?

    傅朝生也不知道。

    他负着手,一步步行去,略略向四面一望,便好似透过了这无尽的山峦,看见了自己想要找的人,于是调转方向,寻了过去。

    寒冰狱里,照旧没有风声。

    只是这里很冷。

    其实掐着手指算算,见愁他们下来才没多久,一开始还没觉得异常,可待上一会儿,竟然就有瑟瑟发抖的感觉了。

    “见愁姐姐,你没事吧?”

    飞驰之中,一身五彩羽衣的顾玲,回头一看,就瞧见了见愁那因为过度的寒冷而苍白的面色,不由担心地问了一句。

    见愁的目光,还落在前方。

    那里有一条巨大的峡谷,两侧都是高高的冰山山脉,硬生生将中间这一块地方变得很低,像是生生挖出来的一样。

    是了,就是这里了!

    “我还好。”见愁收回了目光,回望顾玲一眼,“这里乃是十八层地狱之中的寒冰狱,只会越来越冷。寻常修士若来此处,只怕修为损耗会很快……”

    所以,看似没什么规则的十八层地狱鼎争,也是有限制的吗?

    比如危险的十八层地狱本身。

    “你脸都白了。”

    顾玲有些小心翼翼,只是声音里的关切却掩饰不住。

    她久闻见愁之名,直到鼎争才得见,现在又与她走在一起,这才感觉出这一位外面声名狼藉的女修,其实比极域大部分女修都好相处。

    性情好,还特别耐心。

    即便是对着她这样容易手忙脚乱的人,也始终不愠不怒。

    除了婆婆,她还没遇到过这样好的人。

    心下一想,顾玲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便伸手出手来,手背上竟然冒出了深红的火焰。

    她将手心一握,攥紧了。

    见愁还在想自己脑海里存在的那一张地图——

    枉死城那一座埋藏着秘密的旧宅里,可有完完整整的十八层地狱的地狱,每一个下一层的入口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只是时日已久,地形有所变化,所以辨认起来并不那么容易。

    可有了个大致的方向,总比没头苍蝇一样乱找的好。

    毕竟,只要他们到达了入口,就算守株待兔,也应该能看到不少人,手脚快些就能与张汤他们会合。

    见愁看得专心,顾玲伸手之时,她还没怎么注意到。

    等那火焰一冒,热浪扑来,她才吓了一跳。

    恐怖的高温,几乎立刻以顾玲为中心向着四周散开!

    “你……”

    她惊讶,不由开口,不知道顾玲要干什么。

    不过很快,顾玲就朝她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大好意思,控制着手背上的火焰熄灭,随后将握紧的手掌一摊:“你看,我刚做的暖冰,你拿着就不冷了。”

    “……”

    见愁怔住了。

    顾玲白皙的小手掌上,躺了一块红水晶似的暖冰。

    这似乎是她随意取了下面的冰雪做的,为其注入了热力……

    可,冰火竟能共存,也未免……

    仿佛是看出了见愁的疑惑,顾玲不大好意思起来:“我……我的法身本相比较特殊……所以……”

    十大鬼族之中,修炼略有天赋之人,都可以看到自己的“法身本相”,比如厉寒的“不动明王”。

    法身本相,就像是镌刻在他们魂魄上的图画,是一种天赋。

    法身本相是什么,就可以修炼什么。

    只是见愁从来不曾修炼过十大鬼族任意一族的功法,自然也就不曾看过“法身本相”这种东西。

    此刻顾玲一提,她便想了起来,也好奇了起来:“特殊?”

    顺势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暖冰”,立时就有一股热力,流遍见愁全身,顿时驱走了所有寒意,着实神奇。

    “反正我的法身本相丑丑的,跟别人的都不一样……”顾玲眼底闪过了一分黯然,低垂了头,嘟着嘴抱怨,“别人的最差都是百灵,画眉,我的却是一只漆黑的乌鸦……火乌鸦,还是三条腿的。”

    三条腿的……

    火乌鸦?

    见愁的目光,顿时变得诧异了起来,隐隐之间还有几分惊疑。

    顾玲抬头一看,见她如此表情,只当她也是没听过,便摸了摸自己的头,揉乱了几缕顺滑的头发,笑得有些羞赧:“见愁姐姐也没见过没听过吧?不过它虽然丑是丑了点,但是火却很厉害。婆婆劝我说……”

    话说到一半,声音忽然就凝滞了。

    顾玲眨了眨眼,又将眼帘垂下去,显然是想到了那现在还不知人在何处的白发老妪。

    见愁自然也看出来了,她倒是一点也不避讳,笑得暖意融融,一面向着前方那峡谷而去,一面问道:“你跟那一位婆婆,是早就认识的吗?我听说,她是都市王江伥殿下推荐去鼎争的。”

    “认识的。”

    顾玲点了点头,道:“以前婆婆刚来极域,别人欺负她,我看不过去,就上去帮忙了。没想到,后来婆婆被江伥殿下看中,修为还有了进益,比我厉害几分呢。”

    “原本婆婆是不来鼎争的,江伥殿下从不让她手下的人来这里送死。都是因为我……”

    “婆婆不想我一个人进来,怕我遇到危险,所以才强求了江伥殿下……”

    声音越来越低,情绪自然也低落了起来。

    顾玲忍不住向着四下望去:“不知道婆婆现在在哪……嗯,前面好像有人!”

    话才说到一半,她的目光,就凝在了前方峡谷底部,亮极了。

    那就是之前见愁看见的峡谷,也是她们将要经过或者说必经的峡谷。

    狰狞的冰山,在两侧高耸,像是拿着三股叉的夜叉饿鬼,窥伺着下方的峡谷,斜斜朝峡谷这面倾斜的峰头,在峡谷里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凹陷的地面,全是堆雪封冰的痕迹,半点看不出下面有什么。

    此刻,竟有一行好几个人站在那峡谷的阴影处,围拢了,在说着什么。

    见愁都是又靠近了几分,才远远看见。

    鬼修的五感极其灵敏,更何况见愁此刻有阵法在身,对周遭的感知早已经提升到了极致。

    在看见那几个人影的瞬间,她便看清了这几个人的身份!

    竟然是张汤那几个,只是……

    只是,没有厉寒,反倒多了别人。

    顾玲则是一眼就从人群中看见了那头发银白好似冰雪的老妪,顿时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大叫起来:“婆婆,婆婆!”

    一面叫喊,她一面朝着前面飞驰而去。

    见愁下意识地就皱了眉,想要阻止。

    只是再一看她人已去远,又想到前面是张汤等人,也就没拦,只提了几分警惕,按剑追了上去。

    “婆婆!”

    “小玲!”

    顾玲跑过去的时候,那老妪也看见了,连忙迎了出来,两人立刻开始嘘寒问暖地说了起来。

    见愁略落后几步,这才降下来,并不言语,只想向着立在峡谷阴影里的几个人看去。

    众人的脸色,都因为难以抵抗的寒冷而有些发青。

    张汤两手揣着,脊背挺直地站着,平静地抬眸看了她一眼。

    可第一个咋咋呼呼走出来的,却是陈廷砚。

    “总算是等到你了,真是要急死我们啊!你没事吧?那个什么邢飞呢?弄死了没?”

    他一叠声地问着,一副要检查检查见愁胳膊腿儿的架势。

    先前见愁还在想什么时候能碰到他们,现在碰到了,自然是松了半口气。

    一听陈廷砚这话,她有些无奈,回道:“暂时没事。邢飞没遇到,遇到了邢安,不过因为那个时候就有钟兰陵,还有另一个女修在,所以没能打起来。我跑得快,半道又遇到了顾玲,本准备找你们的,还好现在遇到了。”

    只是……

    见愁的目光,从陈廷砚脸上移开,朝着最右侧那个站着一直没说话的人看去。

    银灰色的长袍,似乎很容易与冰天雪地融在一起,偏偏又更深一些,有点桀骜味道。

    脸上挂着几分微笑,可实际上那一双眼里没什么感情。

    五官也是无一不俊朗,双目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看人的时候,似乎很超然,又似乎瞧人不起。

    天生一股自负?

    见愁心里只冒出这样的形容来。

    她微微皱了眉,已经认出了这个人:潘鹤寻,名单之上最后一个人,来自酆都城,转轮王殿。

    在她打量潘鹤寻的时候,潘鹤寻也在打量她,在实打实看见她那一枚小得可怜的魂珠的时候,他便不由得皱了一下眉,随即一分轻蔑闪过。

    只是,表面上他竟对着见愁一拱手:“见愁道友不必讶异,在下潘鹤寻,乃是机缘巧合,与大家伙儿落在了一处,所以便厚颜同路了。”

    机缘巧合落在一起?

    酆都城的修士都能跟枉死城的落在一起?

    见愁本来有点怀疑,可下一刻,又想起了倒霉的自己和邢安,还有当时出现在绝顶上的神秘女修和钟兰陵,于是又消去了疑虑。

    被忽视掉的陈廷砚心生不满,本来欢天喜地迎见愁回来,结果她还看上潘鹤寻了!

    心底不爽。

    陈廷砚看了潘鹤寻一眼,心下对这人不喜。

    他们传送过来之后,是没想到会碰到酆都城的人的,更没想到会是潘鹤寻,所以险些打起来。

    只是毕竟现在还早,他们又人多势众,潘鹤寻主动止战,还要求加入他们。

    按理说,这种强援,陈廷砚最喜欢了。

    可这一位潘鹤寻,实在做得太难看了,他们队伍里这么多人,对方竟似只认一个张汤,其他人都不放在眼底。

    如今见他跟见愁搭话,陈廷砚心里自然不爽。

    尽管他不是见愁的谁谁谁,可也不想见愁搭理他。

    心底一声冷笑,他拽了见愁,往张汤那边走去,开口道:“潘公子所言不虚,他跟我们走了一路了,现在还算是老实,没偷袭过谁。现在见愁你也回来了,我们就差厉寒一个。你路上有碰到他吗?”



    “一路上都不曾遇到。”

    任由陈廷砚拽着,见愁皱着眉,一面回答,一面看了潘鹤寻一眼。

    陈廷砚问话也就问话了,话里居然还夹枪带棒,捎带着讥讽了潘鹤寻一把。

    众人可不都是聋子,谁都能听得出来。

    只在见愁看过去的那一瞬间,潘鹤寻的面色便瞬间难看了起来,眉眼里更带着几分冷意。

    “陈公子这话,是何意思?”

    潘鹤寻可不是什么受气的人。

    他如今的修为,放在整个鼎争之中,也鲜少能有对手,陈廷砚区区一个吃丹药吃上来的,竟然敢这样跟他说话?

    他冷笑了一声,视线落在了陈廷砚的身上,话里带了点逼问的意思。

    这时候,见愁刚走到张汤前面一点。

    陈廷砚闻言笑了起来,一副很好说话的老好人模样,扇子抵着自己的下巴,眯眼说话:“佛家有一句话,名曰‘不是风动,不是帆动,仁者心动’。你是什么人,听我说什么话,就会听出什么意思来。我是什么意思,我说不重要,潘道友听成什么样,不才重要吗?”

    “你!”

    潘鹤寻瞳孔立时缩了起来,两道长眉顿时如刀一般斜飞,带着点凌厉的怒意。

    他有心想要反驳什么,可目光一闪,眨眼便瞧见了场中的见愁。

    于是眼珠一转,竟强行将那怒意压制了下去,笑了起来。

    “看来,陈公子是不很欢迎潘某了。一路同行,潘某还想着结交诸位朋友,现在看来还是自己一人独行的好。”

    此话看似大度,可他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在陈廷砚的身上。

    视线冰冷,仿佛淬了毒。

    见愁一见,便皱了眉。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陈廷砚与她关系更近,她下意识地偏向了陈廷砚,如今竟觉得潘鹤寻这一番话虚伪得厉害,而且惹人生厌。

    他这几句话,众人都听见了。

    就是在一旁说话的老妪与顾玲,都一下停了下来,看着他们,似乎有些诧异,也有几分戒备。

    谁不知道眼下是个什么地方?

    一言不合打起来都是轻的,多的是见面就打的。

    众人都已经提了戒心,暗自扣了法器在手。

    潘鹤寻却一点也不在意,一身银灰色的长袍,显得倨傲而且高高在上。

    他最终只给了陈廷砚一个轻蔑的眼神,只侧转身子看向张汤,一拱手时还显得温文有礼:“原本久仰张大人之名,本想深交。不过张大人的同伴,似乎并不欢迎。我来时本也有同伴在,那我就不多留了。”

    张汤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表情。

    他是当初转交过那份名单的,又因为与见愁一起,都是秦广王殿的人,就连见愁能入鼎争,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他早就知道潘鹤寻在名单上。

    只是,潘鹤寻会主动来接近他,是他没怎么想到的。

    如今见对方对自己这样客气,张汤却没很大的感觉,依旧不冷不热地点了点头:“不送。”

    “……”

    这一句,真是险些能噎死人。

    面儿上是客气,可听着却好像巴不得他走了一样!

    幸而潘鹤寻这一路上,已经对张汤有所了解,现在才险险忍住了翻脸的冲动。

    “告辞!”

    他微微冷笑了一声,直接转身离去。

    那速度,倒是出奇地快。

    一眨眼便已经化作了一道光线,从峡谷的这头,飞掠到峡谷的那头,很快没了踪迹。

    酆都城一家茶馆里,立刻就有人大骂了一声。

    “这潘鹤寻!怎地如此脓包?不知道宰了这个女修再走吗?!”

    “他竟然就走了?!”

    “枉死城这一群人,也太让人厌恶了!”

    “我怎么觉得,潘鹤寻对张汤和对别人态度都不一样,真是个势利眼……”

    ……

    几个一直跟着潘鹤寻这边看的人,都跟着骂了起来。

    只是茶馆之中,还有不少别的鬼修。

    潘鹤寻今年厉害,关注的人不少,但是相对于其他人身上的噱头,还是少了一些的,不少人也在看别人。

    当下,就一个修士听见了他们的议论,忽然心头一跳,插话道:“那个……你们刚刚说的,是潘鹤寻?”

    “对啊,就潘鹤寻那孙子!他跟枉死城那一群脓包混在一起,跟人走了一路,现在竟然被人赶走了!太丢脸了!”

    接话的是那个浓眉大眼的汉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不屑得很。

    这一下,问话的修士傻眼了,脑子都差点乱成一锅粥。

    他指着自己的玄戒,有些语无伦次:“可、可、可我刚才是跟着厉寒看的,他……他不是去找厉寒,差点跟他打起来吗?”

    “噗!”

    那汉子刚端茶起来喝,一听这话,一口就喷了出来!

    “一个人怎么可能出现在两个地方?你是看错了吧?”

    “……”

    这一瞬间,周围有不少修士都抬起头来了,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因为玄戒的限制,他们一次都只能跟着一个人看。

    厉寒原本是不算特别大的热门,但因为这家伙先前在十八层地上楼干脆果断的“首杀”,不少人都对他抱有期待,所以跟着他看了。

    那个半道上出现的潘鹤寻,他们……

    自然也看见了。

    原本都没觉得有什么,可在茶楼里另一拨人也在谈论潘鹤寻的时候——事情,就变得诡异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寒冰狱中,见愁这里一行人还不知道他们方才遇到的潘鹤寻,已经成为极域之中热议的话题。

    经过一番交谈,她已经大致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一进寒冰狱,张汤他们就发现,见愁、顾玲、厉寒三个人都不见了。

    但同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还有一个潘鹤寻。

    也许是因为看张汤在,所以这一位玉涅巅峰的修士,并没有对他们出手,反而提出与他们同路。

    一开始众人都觉得是好事,可随后才发现,这人做人实在是不怎么样。

    修界崇尚强者,所以强者地位超然。

    潘鹤寻有足以自负的理由,但是他只对这一队人之中的张汤另眼相看,对其他人爱答不理,就有些令人讨厌了。

    众人又不是看不出他那态度,即便是不说,心底也不会舒坦。

    陈廷砚更是纨绔子弟之中的纨绔子弟,脾气本来就不好。

    甭管他是不是嗑的丹药,好歹也是玉涅中期的修士,更有一堆法器傍身,跟见愁一样,扔都要扔半天。

    结果潘鹤寻倒好,一副瞧不上的样子。

    这一来,就算是跟陈廷砚结仇了,所以刚才才会那样出言讽刺。

    说起自己的心理来,他是半点不避讳,甚至有些得意。

    “你们看吧,这家伙,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张汤有地图,分辨了方向,才找到了这一条去往入口处的必经之路,专程在这里等着你们。”

    这大冷天里,陈廷砚摇着扇子,摸着下巴,看着大峡谷的那头,嗤笑了一声。

    “姓潘的早就知道了路,我看刚才等见愁的时候他就不耐烦了,所以干脆说两句话,趁早‘送’他走。”

    见愁听明白了,回想起自己对潘鹤寻的印象,心里的猜测,却不只是那么一点。

    不耐烦等人,只怕是其一。

    陈廷砚给了台阶下,潘鹤寻借口离开,由此只能说是见愁所在的这个队伍,不接纳他的存在。

    回头八方阎殿要问起他为何不对见愁“照顾”,他也可有足够的理由。

    总之,见愁若是潘鹤寻,也不会久留的。

    她微微笑了起来,却是不很介意:八方阎殿说“照顾”,可能信任的人实在不多,可以“照顾”,却也没说最后不能杀。

    她的脑袋,还是提在自己的手里比较妥当。

    想清楚这些,见愁的心底多了几分警惕,只是看向张汤的目光,也奇异了几分:“久闻十八层地狱的地图很神秘,却也不是拿不到,只是残缺得厉害。没想到,张大人的手中正好有一份,算是我们运气比较好了。如今我们几个人都在,就缺厉寒一个了……”

    “我们下来的时候他人就不见了。一开始我们还想,这人因为你加入我们,不见了人,说不定是找你去了。没想到……”

    现在见愁出现了,这一位战力最强的却没出现。

    陈廷砚不由向着见愁的来处看了看,还没有一个人影,短时间内似乎也不会有人过来。

    不过,厉寒此人性情乖僻,又喜怒不定,动辄杀人。

    天知道他留在他们这里,到底是好还是坏。

    如今人不见了,众人竟反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仿佛他这样失踪了更好一样。

    张汤两手揣在袖子里,在之前的讨论之中,都没发表任何意见。

    到了这里,他才撩了眼皮,一双洞彻的眼眸,注视着见愁:“时间一久,众人都会发现这一条路的。厉寒却还没出现,也可能已经走了。我们走,还是留?”

    尽管不知真假,也不知道原因,可厉寒的确是因为见愁才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而且,张汤知道,厉寒也在名单之上。

    若多一个人一起走,对见愁来说,安全就多一分保障。

    但这种事也不很能说得清,他们不确定厉寒人在何处,更无法确定他是不是自行离开。

    一切,都要看见愁的选择。

    张汤与陈廷砚自然没话说,老妪和顾玲与他们的关系并不亲近,也不好说话,只是看着。

    唯有日游族的王人杰,把眉头皱了起来。

    原本忽然来了强援潘鹤寻,他是很高兴的,至少看上去潘鹤寻比厉寒更厉害,还不喜怒无常。

    可见愁以来,潘鹤寻便走了,实在是有些欺人太甚。

    如今众人之中修为最高的张汤,竟然开口就将决定权交到了见愁的手上……

    这未免也太不靠谱了吧?

    王人杰乃是勤学苦修之辈,与陈廷砚其实不算是一路人。

    他自认对这一拨人了解也不深,可也没有了解的必要。

    当下,他便反对道:“如今已经有人过去了,我们怎么还能留在这里?那厉寒看着本就是居心不良之辈,哪里这能算是我们的同伴?我看我们还是早走的好!”

    此言一出,见愁眉心立时微不可见地一蹙。

    其余人也是暗暗皱眉。

    就连身为同族的陈廷砚,都眼神一闪,看了王人杰一眼。

    王人杰却还没察觉到场中气氛微妙的变化,他觉得自己只是在表达自己的意见,甚至看见愁看向自己,还向见愁道:“见愁你意下如何?”

    见愁你意下如何……

    陈廷砚说这话,是故意装成两个人关系很好,可就连张汤,为了全一个礼节,都是要喊一声“见愁道友”的。

    这王人杰跟她不熟,却独独叫一声“见愁”,便只让人感觉轻视,半点没礼数了。

    一开始这人加入就是迫于无奈,勉强跟着罢了。

    见愁心里清楚。

    只是没想到,这人如今的态度,越发一言难尽起来。

    目光,看起来很静,但往往这个时候,眸底越是汹涌。

    见愁那颦蹙的眉已经舒展开了,只看了一眼自己的来处,才道:“想来张大人与陈公子都已经在这里等候我们许久,耽搁了不少时间。留在此处越久,就越可能碰到后来之人。”

    的确,留得越久越危险。

    他们通过手上戴着的鼎戒,可以看懂原本应该悬挂在极域上空的星云画卷,知道还有多少对手存活。

    现在才第一层,原本进入第三轮鼎争的八十六人,已经只剩下了五十一个。

    可想而知,除了他们之外,只怕不少人都遇到了大大小小的战斗。

    见愁自然也清楚,心里很快做了决定。

    “第一层,能不战就不战,我们还是尽快到达第十七层为要。不过厉寒道友性情虽然乖僻,但到底算是我们的同伴。我们一走了之,殊为不义。既然此处乃是必经之地,我们在此留字给他,他若过来,自然能看到,回头再来找我们就是。”

    王人杰一听,又是皱眉,张口就想要说话。

    没想到,陈廷砚接话更快,直接扫了他一眼,便道:“没问题。他若是已经提前下了第二层,看不到也就看不到;若是看到了,便是我们也仁至义尽了。”

    张汤亦点了点头。

    老妪并不说话,顾玲两眼却亮晶晶地,越发觉得见愁可信,笑得像个小太阳:“这样最好了!”

    直到这个时候,王人杰才忽然意识到,众人竟然都同意见愁!

    这……

    这个队伍是怎么了?

    他皱了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也有一种别人都在跟自己唱反调的恼怒。

    但因为其他人态度一致,他倒也不好反对,只好将张开的嘴巴闭上,冷眼看着。

    “没人反对,那我便在此处留下一个印记吧。”

    见愁思索了一番,抬手一指。

    “咻”地一下,便有一枚雪白的纸符,从她袖中飞射而出,一下贴到了倒挂着无数冰棱的峡谷峭壁上。

    神念一动,便有一道灵光从她指尖冒出来,蜿蜒盘旋,落在了那纸符之上。

    陈廷砚顿时眼前一亮。

    他可是烧玄玉的小祖宗,大行家,一看这纸符飞出,便认了出来,一拍扇子道:“妙极,妙极,竟然是云雕鹤信!一枚一千三百玄玉,这还是我见过最低的。见愁啊,你这手笔,是不是也太大了?”

    周围人一听,顿时暗自咋舌。

    一千三百玄玉可不是什么小数目啊,适合玉涅期的普通法器,都勉强能买一把了,眼下竟然就这么一枚传信用的纸符?

    这……

    这也太奢侈了吧?

    众人一时对见愁的来头怀疑起来,抬头一看峭壁上那已经被见愁刻画好的纸符,只有一种心底滴血的错觉。

    尽管,花的不是他们的玄玉。

    倒是见愁自己没有在意。

    她头也没回,注视着纸符,眼底的神光,很是奇妙:“物尽其用罢了,如今也只有云雕鹤信,勉强能用。”

    云雕鹤信,传讯符之中最鸡肋的一种。

    它们几乎不能动,不可以像十九洲的风雷雨信一样在天地间飞驰,只能老老实实贴在一个地方,等待别人打开。

    一般来说,都用做别人留遗言,还只能指定给固定的人看。

    旁人若要强行打开,这云雕鹤信便会主动反击。

    一旦要强行拆信之人本事太大,抵挡不了,纸符就会自动销毁,也不会有别人看到信上的内容了。

    可以说,鸡肋得厉害,也安全得厉害。

    只是……

    作为也了解云雕鹤信用途和缺陷的人之一,张汤眼底神光微微闪烁,望着见愁的背影,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依旧冷肃。

    “云雕鹤信需要知道对方的神魂印记,才能被阅读。否则,将是一封‘死信’。见愁道友,竟有厉寒的神魂印记吗?”

    “……没有。”

    真不愧是张汤,一句话直指要害。

    见愁回转身来,定定看了张汤一眼,才笑了一声,回答了一句。

    “不过我这音符,有几分特殊之处,下方有一座小阵法,以厉寒道友的战力和本事,应该可以发现。”

    她一副对厉寒的实力很有信心的样子,迈步回到回到众人之间。

    “现在,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吧,已经耽搁了那么久了。”

    对见愁这一番话,王人杰都没往深了去想,听见说要走了,这才勉强满意,答应了一声。

    可张汤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他多看了那峭壁上贴着的纸符一眼,却是怎么都没发现那阵法的痕迹,也不知是见愁的隐藏之法太好,还是根本没有。

    心念微微转动,张汤到底还是没有再多说一句,只是看着见愁那已经迈开脚步的背影,有了自己的考量。

    一行人这便离开这一片被阴影覆盖的地方,很快向着大峡谷那头走去。

    见愁人在前面几步,自然察觉到了张汤的怀疑,只是半点没有解释的意思。

    阵法?

    当然是根本不存在的,她随口编出来糊弄人的罢了。

    神魂印记?

    当然也是没有。

    唯一有的,的确就是一封没有神魂印记的“死信”。

    只是,她半点不担心该看到这封信的人看不到,甚至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出抛弃队友这个决定,完全不担心对方回头就这样失散,或者根本跟不上他们的进程。

    在这极域鼎争之中,任何人都可能失去方向,任何人都可能随时死于残杀,活着呗折腾得灰头土脸……

    可,他除外。

    若比目的宇宙双目,连小小一个极域都窥探不了,他当初何苦费那个劲,冒着被昆吾崖山发现的危险,驾着一叶扁舟亲自来借?

    到底是天地化生,至邪大妖。

    什么都小,就是胆子够大、心够横。

    唇边勾起了一个薄而淡的笑容,见愁沉似深潭的眼眸底下,掠过了一道璀璨的神光。

    她的目光,只从这壮阔逶迤的冰雪世界,横掠而去,又了无痕迹。



    一行六人,迈步前进,皆少言语。

    两侧高高的悬崖,透着一股狰狞,呈现出清透的冰雪颜色,峡谷上方的天空,却蓝得令人心醉。

    一路上只有几个人踩在冰面上的脚步声,穿行在冰冷空气中的风声,很是寂寂。

    不一会儿,他们便已经接近了峡谷尽头。

    根本不需要走出去,只站在峡谷裂口的内部,就能看见前方那一座雄奇诡谲的建筑。

    广阔的山川冰原,在这里,竟然有了尽头。

    一片坦荡的冰雪似地毯一样平地铺了开去,到了前方一块地方,竟然就断掉了,谁人作画到此处,忽然不画了一样。

    大地和天空的边缘,被虚无吞噬,融成一片黑乎乎、灰沉沉的混沌。

    一座造型狰狞轩峻的高塔,突兀地矗立在他们视线的尽头。

    漆黑的塔身上,覆盖着寒冰狱常年化不去的冰雪,塔檐上,墙瓦上,甚至就连那开着的大门上雕刻的恶鬼身上,也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冰棱。

    铸有“寒冰掌狱司”五个字的大牌匾,便高悬在门上。

    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见门内闪烁着的冰蓝色火焰,只是半个人影都没有,好似一座冷清的死塔。

    想必,这便是掌狱司了。

    见愁看着,便渐渐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

    陈廷砚看见了见愁的神态,不由问了一句。

    见愁摇了摇头,眼底有几分变幻的神光,只将左手一直握着的吞风剑,从剑鞘之中拔了出来,拿在手里,道:“我们受大峡谷所限,视野只到前方一点,尚不知两侧情况,掌狱司大门内情况我等也看不清楚,出去时还是小心些。”

    小心驶得万年船。

    更何况,见愁还要留着自己一条命十九洲,在看见那开着门的掌狱司高塔之时,就有一种很奇怪的颤栗之感。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可能只是直觉,也可能是反应过度。

    但小心一些,总是没有错的。

    众人听了,都纷纷点头,各自戒备起来。

    唯有王人杰听了,觉得他们多此一举,小题大做。

    潘鹤寻不过先他们一点过去,半点危险没遇到,若有他们也该听见动静。加之此峡谷乃是必经之路,期间根本没人过来。

    要说前面有危险?

    实在无稽之谈。

    是以,旁人提高警惕之时,他只不耐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众人自然注意到了他这不合群的举动。

    原本他们乃是一队,王人杰又是日游一族修士,与陈廷砚一道,见愁本想提醒一二,可一看对方这神态,便打消了这念头。

    入了十八层地狱,走的便是十八层地狱路。

    人的生死,各自有命。

    自己不珍惜,半点不在乎,她有什么义务去提醒?

    见愁脑海之中念头转着,看除了王人杰之外,众人都已戒备起来,顾玲更是直接拿出了一把七彩羽扇,神情之间有些忐忑,显然紧张起来了。

    于是,她也不多说,但道一声:“走吧。”

    便当先迈开了脚步。

    先前他们停下的地方,就在峡谷口。要走到这长长的峡谷外面去,不过也就是三两步的事情。

    众人屏气凝神,老妪更是直接走在了顾玲的身边,生怕一个意外,回护不及。

    一步一步,他们走得极为小心。

    谷口也越来越近,就差那么两步路,寒冰掌狱司已经近在眼前,甚至站在这里,就能看见大门上雕刻的魑魅魍魉图纹。

    “这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吗?”

    王人杰一看,便笑了一声。

    “方才我就想说,你们多此一举——”

    “小心!”

    王人杰话音还未落地,走在前方的见愁,便猛然一喝!

    与此同时,谷口之前,情况大变!

    桀桀怪笑之声,一时从左右两侧传出,交织激荡,在这深旷的峡谷之中激荡成一片!

    众人头顶之上,竟有一张深红色的大网,散发着令人心颤的暗红光芒,自高处,向着众人当头罩下!

    王人杰一下就傻了眼。

    见愁却是顾不得许多,一听周围声音,就知道周围人肯定不少。

    这里竟然有埋伏!

    先前潘鹤寻从此处过的时候,都安然无恙。

    如今这一拨人,哪里冒出来的?

    这样一个疑问,电光石火一般,从见愁心底冒出,让她震骇莫名。

    可危机关头,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

    “散!”

    她一声断喝,在看清大网的瞬间,便脚下用力。

    千里行符纸立刻在她脚边燃烧,一股冲力立刻推着她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向前扑去!

    其余人等修为都比见愁要高,即便是反应慢了半拍,可也凭借深厚的魂力,硬彪了一把速度。

    只眨眼之间,先前还聚拢在一起的众人,已如流星一般,向着不同的方向奔飞出去。

    “咔嚓咔嚓……”

    大网来势,何其凶猛?

    看似轻飘飘的网,每一根绳索,竟都带着尖利的深红色倒刺,罩下之时,相互撞击,便发出恐怖的声响。

    糟了!

    王人杰已是亡魂大冒!

    他原本觉得见愁等人警惕,乃是多此一举,身上只保持了最普通的戒备,半点都没料到竟然会遇到伏击!

    眼下这片刻时间,哪里反应得过来?

    一则众人在外,他靠里,要逃命自然没有旁人方便;二则他心无警惕,身无防守,骤然间要提了魂力奔逃,早已经慢了!

    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那从峡谷两侧山峰之上扔下的巨网,已经将王人杰罩了个严严实实!

    无数长在网上的倒刺,像是活了过来一样,在落地之后,便向着下方疯狂钻去。

    “啊啊啊啊——”

    人在网中的王人杰,身体立时被数十根倒刺一穿而过,发出了惨烈的叫声!

    “救我,救救我!”

    “咔咔咔!”

    地面上坚硬的冰层,也被倒刺穿过,立时如同蛋壳一样开裂,在冰面上留下了骇人的伤痕。

    众人这时候自顾不暇,哪里还去搭理王人杰?

    但闻周遭怪笑之声不停,却在迅速地移动。

    他们抬首一看,竟见峡谷两侧,有十数璀璨的法宝毫光冒出,纷纷朝着峡谷口围拢。

    “叫我们等了那么久,没想到一把网撒下去,只网到一条小杂鱼!”

    打头的是个男子,站在峡谷中间,正正好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他披着件深青的对襟大氅,手提着一盏没点亮的人皮灯笼,半张脸清秀俊美,另半张脸上却全是丑陋疤痕,唇边挂着一抹残忍的冷笑,瞧着场中众人。

    “司马蓝关!”

    在看见对方的瞬间,见愁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极好的记忆力,直接告知了对方的身份!

    面上,一时浮出一种忌惮极了想的震悚,心底更有一波高过一波的铅,慢慢灌进来。

    场中六人,除却依旧在大网下惨叫的王人杰外,无一不面露阴霾。

    谁都没想到,在这即将通过第一层的关键时刻,竟然会杀出一个惊悚的变故!

    人皮灯笼,酆都鬼王。

    神魔一面,司马蓝关!

    带着人拦了他们路的,不是别人,正是鬼王族久负盛名的第一人,司马蓝关!

    在厉寒与钟兰陵出现之前,他的风头无人能及。

    便是在厉寒与钟兰陵出现之后,也有太多太多人相信,他的战力,从未完全展露,应当远超其两位后来者。

    强敌!

    且杀机已露!

    见愁都不用浪费时间思考,便知道此刻形势对己方极其不利。

    他们因为方才躲避拿从天而降的大网,被迫分散,又恰在这谷口之处,位置尴尬。

    司马蓝关左右各有三人,而头顶两侧峭壁之上,也站着四个人,一眼扫过去,竟都是酆都城的修士。

    只是不知他们到底用了何等隐匿气息的手段,竟让他们这一行人毫无察觉!

    进不得,退不得。

    敌强我弱,敌众我寡。

    一连串的判断,瞬息便出现在了见愁的判断之中——

    一场硬仗!

    张汤在左,眉心一道竖痕已深,隐约有一丝深青色的焰光闪过,衬得他寡淡的眉眼,多了几分高深的诡谲。

    五指一张,便有锋锐雪光闪过。

    一张薄薄的剔骨薄刃,已在指间。

    陈廷砚在右,身子已经沉下,手中折扇不知何时换成了一把玄黑描金铁扇,同时有五颜六色的光芒在他身周闪烁。

    不用想也知道,这一位腰包鼓鼓的祖宗,已将自己护身法宝全扔了出来。

    顾玲与老妪则稍稍靠后,在谷口内部,也被迫分开了。

    顾玲手持先前那一把七彩羽扇,周身那流光羽衣则瞬间弹开了一阵焚风,隐隐有烈焰在她身周燃烧,乍一看颇有几分惊人的威势。

    只是她很少见过这样大的场面,更不曾经历过什么生死危局。

    此刻一张小脸惨白,甚至手脚都颤抖起来。

    老妪有心去她那边,可不远处便是两个虎视眈眈的酆都城修士,竟是一动不敢多动。

    她提着那一把切菜刀,一时面沉如水,就连脸上的皱纹里,都夹着一片的沉怒。

    而最前方的见愁,算是最不动神色的一个。

    她只是暗暗将藏在掌心之中的护身阵法开到了最高的防护层级,右手持剑保持着一个随时发动雷霆一击的机会,左手手指则扣在了腰间,时刻准备拿出致命的杀手锏来。

    素日里婉约的细眉,在这肃杀的氛围之中,添了几许刀锋般的霜寒。

    见愁的身体一动不动,整个人都沉了下去,好似古井之中的一汪水,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拔俗与深邃。

    前方正对着她的司马蓝关,一眼就注意到了。

    被围在峡谷口的诸人之中,这个女修的修为乃是最弱,实在不能让人放在眼中。可在剑拔弩张,眼见着就要战起来的时刻,她横剑而起,气势竟最是沉凝。

    这与她的同伴,都不一样。

    非是身经百战,志如磐石,绝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她整个人精准地定在了外放与内敛之间。

    气机含而不发,如一口拔^出两寸的青锋,锋芒将露而未露,剑光将出而未出,随时可拔剑,亦随时可还鞘。

    ……

    司马蓝关就这么看着,双目之中慢慢就绽放了一团异彩。

    他灯笼上的人皮,已经有许久不曾换过了。

    眼下这一张,还是两年前在十八层地上楼,他看中了一名虬髯客,特意从他身上剥出来。

    只是因这人皮肤黝黑,这人皮灯笼怎么点都很暗。

    如今……

    他目光从见愁那白皙的皮肤上,慢慢地划过,如同一把精致的刻刀,在描摹其形态。

    也许,是时候换上一张剔透的美人皮了。

    司马蓝关提着灯笼,站在峡谷口,终于慢慢地扯开了一个笑容。

    左脸魅惑众生,右脸却成狰狞阴惨!

    场中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见愁几人,见了真的笑容,几乎齐齐心头一凛!

    几乎同时,司马蓝关已经直接一挥手,宽大的袖袍飘摆起来:“掌狱司前,妖星高照,正是杀人时刻。你们要去地狱,在下便送你们一程。动手!”

    “杀!”

    几道声音,汇成一声厉喝!

    掌狱司前,大峡谷口,一时人影闪烁,杀机凛冽!

    见愁只见得眼前黑影一闪,竟有一瘦猴一般的灰衣青年,手提与其身形完全不符的五尺九环玄黑大砍刀,合身向她扑来!

    “桀桀!你比较弱,我就砍你好了!”

    见愁一听,心底只萌生出一种古怪的诧异,竟觉可乐,一股热血竟逆势而上,叫她浑身沸腾!

    比较弱?

    “我也这样想!”

    她竟大笑了一声,双眸燃烧如火,气势全开,一如宝剑出鞘,光寒万里!

    灰衣青年顿时错愕。

    闪念间,见愁竟已放掉了左手,弃了扣着的杀手锏,反用两手持剑,如同握着一柄大斧,一把重剑!

    “当!”

    一声脆到了极致,甚至有些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竟是见愁不退反进,手持吞风剑,对准那九环大砍刀劈了下去!

    “丁铃当啷!”

    挂在刀背上的九个深红色铜环,立时因为不稳相互撞击,发出一片清脆的声音。

    灰衣青年顿时面色大变,只觉得虎口剧震,竟有些发麻。

    一股精粹至极的魂力,竟从对方那黑剑之上激荡开来,叫他莫名心颤!

    九环大砍刀自是刀剑之中较为厚重的一种,他趁势而来,挟裹伏杀之威,竟然硬生生被对方一剑挡了回去!

    是剑!

    还是走轻灵的三尺窄剑!

    灰衣青年简直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见愁这一把剑上有什么玄奥之处。

    可见愁却没给他更多的反应机会。

    早在瞧见对方那大砍刀时,她就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了一些别的东西,几乎是一个动念,便完全抛弃了“剑走轻灵”这一条,转而刚硬起来。

    一剑斩出,落在对方九环刀上,立时就有一股反震之力传出。

    见愁遂借此力,一把将漆黑吞风剑撤回,因吞风剑结构特殊,划动在空气之中,没有丝毫阻力,反而因风成速,疾如闪电!

    她手腕一转,猛一用力,已借剑内疾风流转之势,将长剑一拉,便迅速重新向前斩去!

    青年一见,阵脚已乱。

    他匆忙之间,只来得及引刀一挡!

    “当!”

    又是重重一声响!

    见愁撤剑如电迅疾,回剑似风飘摇,再一剑劈出,却势若雷霆,重若山岳!

    灰衣青年哪里想到她此剑竟比上一剑还重?

    仓促之间,竟被劈得倒退了一步!

    机会大好!

    见愁目光精光四溢,一时竟有如叫骄阳一般炽热,毫不犹豫,趁胜追击!

    “当!”

    “当!”

    “当!”

    一声快过一声,一剑重似一剑!

    一时竟如雷霆频落,疾风骤雨之感扑面而来!

    因为过度的震惊,那瘦猴一般的灰衣青年,险些被这接连的几剑给劈傻了!

    这女修!

    简直不按常理出牌!

    回剑轻灵,可出剑势必大开大合,比他这个用野蛮大砍刀的更浑厚,更沉重!

    他哪里知道,这点对见愁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鬼斧重若千钧,她早就拎惯了,便是单手持斧亦有开石劈山之力。

    论大开大合?

    区区一把九环刀,又岂能与鬼斧相比,还跑到她面前来耍威风?

    见愁再一次借撞击之力撤剑,又引风之力灌注,顷刻间再一剑劈出!

    因着先前几剑的积累,这一剑的威势与力量,几乎都已经重叠到了一个极致,至如泰山崩倒,向着对方猛砸过去!

    “当!”

    这一声巨响,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

    一股磅礴的巨力,从那造型古怪的吞风窄剑之上传来,震得青年一条手臂都发了麻!

    “哐当!”

    猝不及防之下,厚重的五尺九环刀,竟脱手飞出。

    远处的冰面瞬间被砸出一个大坑,破碎冰晶,四溅雪白!

    灰衣青年顿时面色惨白!

    他甚至顾不得回头看上一眼,只来得及抬起头来,骇然一望——

    见愁已乘风而起,持剑而上。

    因其剑太疾,竟隐隐有飓风环绕剑身,带着低沉的怒吼与咆哮!

    可她身形却轻灵飘摇似仙鹤,双目明澈有如净雪,只轻轻一剑,向他喉间递出!



    樊迁,也就是那瘦猴一样的青年修士,本是早极域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人,好不容易跟了司马蓝关,却没想都,会在鼎争之中遇到此等奇诡之人!

    这哪里像是一个最弱魂珠境界的鬼修应有的战力?

    他头上冷汗立刻淋漓而下,恐慌中慌忙向后避让!

    可见愁的剑,何等迅疾?

    漆黑的长剑,几乎将投射在其上的光芒,完全吞没,甚至没有剑吟,也没有破风之声,死寂之中,只有一片肃杀!

    越来越近!

    她大爷的!

    樊迁心里已经大骂了一声!

    生死危机,就在眼前。

    他心电急转,在那剑尖堪堪距离自己只有半尺的时候,眼珠一动,惶然又急促地一声大喊:“仙子饶命!”

    见愁剑势正急,乍一听这声音,顿时为之一愕,有片刻的分神。

    先前一如贯日长虹的剑势,立时受到微小的影响,竟有瞬间的凝滞!

    樊迁要的就是这个机会!

    他双目之中陡现出一片狡诈狠辣之光,竟猛地一推自己左掌,提了十二分的力道,将魂力凝聚于掌心,朝着吞风剑拍去!

    同时,一片深紫华光,自他右手袖袍钻出。

    樊迁一把伸手握住,用力一抖!

    “哗!”

    仿佛巨大的旌旗,被人迎风甩开,有一片震耳的声响。

    那竟然是一面巨大的深紫色魂幡,倏尔展开,千百恶鬼的面孔被锁在魂幡表面,竟似活着一样,相互撕咬,彼此争斗。

    一股深浓的怨气与阴气,立刻侵袭而出!

    见愁整个视野,几乎都被这骤然出现的魂幡遮挡,更有一股头晕恶心之感,从她心头奔涌而出。

    因已在旧宅看过了一屋子的书,所以此刻这魂幡的名字,便立刻跃上她心头——

    九转御魂幡!

    下者锁魂九十九,中者锁魂九百九十九,上者锁魂九千九百九十九,可惑人心念,损人神魂,极致者甚至可放出幡中恶鬼围攻对手!

    此幡在极域之中最为常见,只是炼制之法极其残忍。

    要将所有鬼魂抖炼制烧灼,封于幡中。

    其痛苦越重,其怨气越深,则魂幡威力更重!

    一念及此,见愁心底已生厌恶,更知道自己是被眼前这瘦猴似的青年给耍弄了。

    求饶,只为散她心神而已!

    只是,她竟然半点没有惊惶,更不恼怒。

    自出崖山以来,她所遇之辈,大多光风霁月,不是天纵奇才,便是一代骄子,少有恶劣之辈。

    即便是运气不好,遭遇几个污秽小人,所用卑鄙手段,也仅限于“偷袭”。

    似樊迁这等下九流的打法与路数,极尽“心战”与“猥琐”之能事,她还是头一次见。

    战斗战斗,从来充满变化与挑战。

    而见愁,从不畏惧挑战!

    眼见对方一掌向着自己击来,她唇边竟绽开了一抹惊人的微笑。

    要求饶?

    好啊!

    饶你一命!

    只是……

    “且留此掌!”

    话音吃口时,见愁已果断利落一转手腕,原本竖着的剑刃随之一转!

    一把吞风长剑,竟向着樊迁那拍来的手掌横削而去!

    樊迁顿时大骇!

    一则没有想到见愁反应竟然还如此迅速,刚才明明被自己迷惑了一时!

    二则没有料到她思维如此敏捷。

    他一掌已经击出,含着自己最强的魂力。

    见愁此剑剑势已阻,被这一掌拍中,必定偏离落空,不可能取他性命。

    所以她竟直接弃了他喉间要害,反将阻塞的剑势一转,改取他手掌!

    值此之时,他才收敛起来的心神,已重新被见愁给打乱。

    只片刻的骇然之后,已犯了先前见愁之错,失去了遁逃的最佳时机,一时避无可避,眼见着就要被削去一只手掌!

    樊迁心中大恨,可同时也知道,自己此刻最大的利器,“九转御魂幡”,才是他致胜的关键!

    手没了可以再涨,命没了才是大事!

    被这一名弱了自己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女修逼到如此地步,已是奇耻大辱,他此刻断断不能再退!

    主意一定,眼底便出现一片狠厉的疯狂。

    樊迁竟然没有撤回左掌,反将全副心神投入了魂幡之中,催动着魂幡如虎狼张口一般,朝着见愁一卷而去!

    “刷!”

    吞风剑落!

    深白的“鲜血”顿时洒落,一只绷直的手掌,顿时脱离了手腕,向着高处飞去!

    “砰!”

    御魂幡至!

    九百九十九恶鬼齐声咆哮,伴着那卷起的六七丈幡面,彻底将见愁包裹!

    二者几乎同时发生。

    樊迁一掌已断,顿时吃痛,竟然以惊人的毅力强忍住,只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极其扭曲,同时被剧痛的狰狞和得逞的狂喜所覆盖!

    魂幡已经将见愁裹成了个大粽子!

    哪里还能遁逃半分?!

    成了!

    樊迁来不及处理自己的伤势,只将自己右手手诀一掐,就要号令众鬼,彻底将她神魂啃食。

    原本被困锁在魂幡之中的恶鬼,因痛苦和怨气一日一日狰狞,向来是见到生魂就扑。

    此刻见愁这等“美味”就在眼前,它们岂能放过?

    一团又一团的魂体,像是附着在魂幡上的肿块一样,向着见愁蜂拥而去。

    一只通体深蓝的恶鬼,乃是这魂幡之中的“主帅”。

    它理所当然地冲锋在前,向着被裹在魂幡之内的见愁,露出了自己尖利的獠牙,朝着她直扑过来!

    见愁被困在幡中,目之所见,天地皆是一片深暗的紫色。

    神魂之中,竟有一丝一丝的刺痛蔓延开来。

    即便是炼制了逆魂丹服用,她魂魄之中缺失的部分却未完全补齐,魂珠上依旧有一道裂缝。

    此刻的御魂幡,正是攻击神魂的法器!

    一时之间,见愁哪里能好过了?

    她牙关紧咬,只在这一群恶鬼扑来的瞬间,将阵法催动到极致!

    一层涟漪般的光罩,顿时已见愁为圆心,向着四面八方弹射开去!

    恶鬼们顿时撞上!

    “滋滋滋!”

    如同生肉扔到滚烫的铁板上,竟顿时有阵阵青烟冒出!

    九转御魂幡上,立时只一片鬼哭狼嚎!

    此机难得!

    强忍神魂深处炸裂的疼痛,见愁双目之中,已因为这极致的忍耐浮出一层冷冽的杀意与煞气!

    她立时就要重新仗剑,趁此机会,破开此幡。

    幡中恶鬼已受阵法阻拦,却依旧前赴后继,领头的那一只鬼帅,更因受伤而变得凶恶。

    它深紫近黑的鬼面之上,只有无尽嗜血的狰狞!

    甚至,对见愁那一把长剑,它亦凛然不惧,就要飞扑上去。

    可就在那一瞬间,就在见愁眼底浮出浅淡煞气的那一瞬间,它竟好似感觉到了一股恐怖的气息,天敌的气息!

    就好似它只是一块案板上的肉,而前方却是一个提着刀杀过无数生灵的魔神!

    恐惧!

    那是一种发自神魂的恐惧,来自于这极域无数的同类,来自那已消失了十甲子的传奇!

    “嗷吼——”

    这一只鬼帅,竟在这瞬间,长大了嘴巴,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带着恐惧的咆哮!

    它疯狂地向后退着!

    来时有多快,现在只会更快!

    以它为首,其余所有的恶鬼,都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疯了一样,远离见愁,远离它们原先的目标!

    这架势,简直不像它们是恶鬼,反倒见愁是恶鬼一般!

    外面的樊迁哪里能料想到竟然出现这样的变故?

    他手中还掐着手诀,只等它们将见愁啃食个干净,叫这女人神魂俱灭,谁想到它们竟然退潮一样崩溃,完全失去了那种攻击力。

    像是逃兵,像是一群脓包!

    “这……”

    错愕不已!

    樊迁简直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己又犯错了!

    战斗之中,怎么可以分神?

    更何况是面对着见愁这等奇诡超绝的对手?!

    一股寒意,猛地从樊迁心底溢出。

    只是这一次的见愁,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了。

    她拥有最超绝的修行与适应的能力,有最聪明的头脑,对自己吃过的教训,更是印象深刻。

    即便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恶鬼见了自己,都像是待宰猪牛羊见了屠夫。

    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的出剑!

    有错愕,可手上动作半点没有停顿,好似一心二用!

    “铮!”

    剑吟之声,终如仙音一曲响彻!

    恶鬼如败军溃散之后,整张御魂幡便露出了大片的空隙。

    见愁仗剑而起,长剑自下而上,翻手向着高处划去,漆黑的吞风剑,顿时划出了一片弯弯的墨月!

    气势超绝,凌厉无匹!

    “刺啦——”

    裂帛之声顿起!

    整张魂幡已刹那破开,一个大洞便出现在了魂幡之上!

    同时,一道蓝袍身影,自破洞之中电射而出!

    樊迁甚至来不及反应,见愁便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因着先前一剑划出,又迅速跃出,根本来不及收拢剑势,再来一剑,所以见愁竟然直直向着对方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一只莹白如玉,骨肉匀亭的手!

    一只,夺命的手!

    只卡着樊迁脖子,五指一拧!

    “咔。”

    樊迁生命的最后,只听见了这么闷闷的一声,从他的身体之中传来,一时竟有些模糊和渺远了。

    精粹如薄刃的魂力,自那搭在自己脖子上的五指间传来,让他睁大了眼睛,瞳孔放大。

    意识,迅速地被摧毁着。

    那一个瞬息里,他竟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回,真的死了吧?

    “砰……”

    失去了生机的身体,在见愁五指松开的刹那,向后摔倒。

    落地之时,便有无数四溢的黑气白血,自其袍服之中漫散开来,眨眼间,这青年鬼修,已彻底消失在了十八层地狱,甚至彻底从这茫茫宇宙之中抹去。

    十八层地上楼中,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鬼修,几乎全都头皮一炸!

    谁也不知道那幡中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的变化,竟让所有恶鬼不听号令,如同见了鬼祖宗,更不知道这名曰“见愁”的女修,竟有如此威能!

    她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生生上演了一出“绝地大逆转”!

    就是这大峡谷谷口还未出手的那些酆都城修士,都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樊迁可是玉涅初期的修士!

    就算是战力较弱,也不应该就这样三五个回合之间,就被一个魂珠境的女修斩去性命!

    她……

    她到底怎么做到的?!

    站在一行人最前方的司马蓝关,一直都在关注见愁,自然也将此前那交手的一幕一幕收入眼底。

    对这个结果,他本应该惊讶的。

    可真正看到了,他竟然发现——

    合该如此!

    这才应该是他看中的猎物,挑中的“美人皮”!

    扫一眼周围,还在混战之中的众人,张汤陈廷砚都被三两个对手缠住,根本不得脱身。

    而见愁,在结束了一战之后,便要持剑向距离她最近的顾玲走去。

    于是,司马蓝关轻轻地一笑,向着前方迈出一步,一句话拦住了她:“脱下你的美人皮,我放你一条活路……”



    那声音,轻飘飘。

    直直地传入了见愁的耳中。

    说的明明是残忍至极的事情,却偏偏带着笑意,只让人越发觉得心内发寒,冷彻骨血。

    持剑的手,霎时僵硬。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整个人都被一股从天而降的契机锁定,只要她敢再往前一步,便会有雷霆之击降临!

    极域不同于十九洲,此间修士,皆已魂念虚体存在,看似与人无异,可除却已经修至第五层金身境界的修士,都没有真正的“肉身”。

    但并非不能“剥皮”。

    见愁还记得自己在宅院书房之中看到的。

    剥活人之皮,则其人面目难辨,身份难定,终日痛苦,如在人间地狱;剥魂魄之皮,则其魂泯灭性情,神智灰飞——

    人将不人,鬼将不鬼!

    被剥去“魂皮”之人,并不会消亡。

    但他们会成为游荡在天地间的怪物,甚至与混沌一体,游荡在极域外围那一片广阔无边的虚无里……

    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此等痛苦,又哪里输给下十八层地狱受的千千万万苦难?!

    见愁眼皮都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她强行紧绷了一张脸,才慢慢地转过了头来,循着那声音发源之地望去。

    依旧是那一张脸。

    一张让人印象深刻、一眼就无法忘怀的脸,一张让人惋惜、也让人恐惧的脸。

    司马蓝关就站在那边,用一种欣赏的、甚至迷醉的目光,注视着她。

    他身上深青色的大氅,在无风的情况下,轻摇摆动。

    隐隐约约间,竟好似有一股玄奥的力量,环绕在他身周……

    见愁很清楚,这便是锁定了她的那一股气息!

    耳边全是混战的呼喝声、法器的呼啸声,显得杂乱极了,只是落在她的耳中,竟变得有些模糊。

    就好似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要剥她魂皮?

    要拿她做人皮灯笼?

    还要将她变成天地间游荡的不人不鬼怪物?!

    面对着对方那灭顶一般压来的气势,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周浮动着的气机,见愁竟然生出一种愤怒之感。

    司马蓝关剥人皮,做人皮灯笼,以其为法器,乃是人所共知。

    只是,即便是在极域这样歪门邪道横行的地方,此等骇人恐怖的法器,亦是绝少出现!

    每一张人皮换掉,都是一名修士的殒命!

    五指,一根一根地松开,又一根一根地捏紧了。

    过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尚算冷静的、甚至略带着几分嘲弄的声音:“怕是要让司马公子失望了,见愁皮下一身劣骨,若揭了这皮,实在难看。纵是你好心,留我一命,实则亦不如死了。”

    “哈哈哈……”

    司马蓝关闻言,竟仰面笑了起来,闲庭信步一样向着见愁所在的方向迈去。

    “自来为在下剥皮之修士,非面无人色,便是怒目横眉。似见愁姑娘这等的镇定自若,谈笑风生,实则少见得很。只是……”

    声音顿了顿。

    他那半边清秀的脸颊上,扬起了一抹弧度,显得赏心悦目。

    “见愁姑娘越是如此与众不同,我对姑娘这一身美人皮的渴望,也就越是深厚。都怪姑娘吸引力太大,竟让在下无法自拔。”

    见愁险些一剑给他劈过去!

    她面皮抖动了一下,贝齿咬紧,心电急转之间,无数的方案已经在脑海之中划过:“看来,今日司马公子,是非要剥下我这一身皮不可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司马蓝关依旧在前行,随着他脚步迈动,他手指之间提溜着的人皮灯笼,也跟着晃动。

    “说不定,卿脱一身美人皮,在下心情一好,便将你的同伴都放了呢?”

    “尊驾如此喜怒随心之人,心情一好,能将我同伴放了,只怕心情一好,也能把他们都宰了!”

    见愁终是没忍住,冷笑了一声,眼见着对方越来越近,已经毫不犹豫,以魂力激荡掌心,将护身阵法重新撑起。

    同时,长剑已经陡然转向,直指身前!

    声音,是从未有过怀疑的坚定。

    “别人,总是靠不住的。我的命,我的运,阁下怕是无法做主!”

    “……”

    这一瞬间,司马蓝关面上的笑意,终于渐渐消失了。

    就好像,他右半边脸上的僵硬和狰狞,将左半边脸的清秀和魅惑,都吞噬了一样。

    整个人,像是一座即将崩塌的荒原,又好似将要择人而噬的猛兽!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几乎是磨着牙说出了这么一句,然后,凝滞而缓慢地抬起了双眼……

    见愁只看见了那一双深邃而诡异的眼眸,看清了对方脸上每一分表情和神态,甚至她能清晰地瞧见那还留在原地的一张脸!

    然而,竟有一道一模一样的身影,从他身形之中飞扑而出!

    眨眼间,距离见愁已经只有一丈!

    这个飞扑出来的司马蓝关,手中还提着灯笼,纹丝不乱,另一手却在这个时候,并拢如刀,向着见愁眉心伸出!

    这是何等令人匪夷所思的画面?

    一个司马蓝关还在原地,保持着那个杀机毕露的神情,可另一个从他身体之中飞扑出来的他,却已经对着她发动了致命一击!

    咫尺之遥!

    一点点距离,很可能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见愁头皮一麻,虽有阵法护身,可在那个时候,竟有一种玄妙的预感,异常笃定地出现在她脑海之中!

    拦不住!

    她已近终结的阵法拦不住这一只手!

    所以,在那样几乎根本来不及反应的一瞬间,见愁竟然毫不犹豫地将吞风长剑一横,硬生生在间不容发之际,朝自己眉心处一挡!

    “砰!”

    已为见愁阻挡过多次攻击的阵法,在司马蓝关手掌抵达的瞬间,轰然碎裂!

    一时原本透明的涟漪,立刻朝着四面八方激荡开去!

    轰隆隆……

    整个冰原之上,竟一时有激荡之声!

    无数透明涟漪瞬间破碎,化作迷蒙如雾的无限白光,将见愁笼罩!

    司马蓝关一击得手,坚硬如铁的手掌却没有任何停顿,甚至像是根本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竟然半点也不在乎,凛然冲入这一片迷雾之中!

    一掌,依旧向着——

    见愁眉心!

    “叮!”

    “铮——”

    雪白迷雾外之人,只听见了一短一长、一急促一悠长的两声响!

    随后,便见一道蓝影自白雾之中倒飞而出,像是被巨力击中!

    “见愁!”

    “见愁姐姐!”

    ……

    立刻有几声惊呼,从场上传来!

    可见愁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她的身体,险些不受自己的控制,横持吞风剑的两条手臂几乎失去知觉,震得发麻!

    司马蓝关那一掌,竟然比自己之前接连劈出的连环剑最后一剑,还要刚猛!

    她虽横剑挡在眉心,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可也无法完全卸去对方这一掌的巨力。

    被击飞出去,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一时之间,她像是一块顽石,一下向着另一头撞去!

    因对方那一掌之中溢散的凌厉魂力,见愁虽避开要害,可眉心处却依旧受到了冲击,顿时留下了一道深白的航很!

    祖窍内,那一刻原本就不完美的魂珠,更是受到震荡,不断地震颤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崩碎!

    诡异,奇魅,暴虐!

    那是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强大!

    酆都鬼王!

    这一刻,见愁竟然觉得,这样的称呼,冠在司马蓝关的身上,竟是十成十的有道理!

    她面上已经惨白一片,人在空中,目光根本不敢错开半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阵法炸裂出现的白雾。

    同时,右手一挥,长剑竟然猛地朝着下方戳去!

    “刺啦——”

    剑尖划在冰面上,顿时拉出了一条笔直又骇人的深深沟壑!

    无数碎冰四散飞溅!

    见愁险险停在了三十丈开外,可整只持剑的手掌几乎已经失去了只觉,就连五指的形状都有轻微的扭曲。

    她整个人都好似匍匐在了地上,仅仅依靠着插在地上的吞风长剑支撑身体!

    原地,那白雾渐渐变得透明,散在了这一方天地间。

    站在其中的一个“司马蓝关”,身形便缓缓显露出来……

    真的是两个司马蓝关!

    见愁心底一片冰寒。

    直到此刻,她竟然才发现,这两个司马蓝关,都只有半张脸!

    站在后方,那个一直没有动过,两手空空,有着狰狞的半张右脸;站在前方,才袭击过见愁的,则提着先前那一盏人皮灯笼,有着清秀的半张左脸!

    就好似,这人一分为二。

    又好似,这司马蓝关本就是两个人!

    “他们”的剩下半张脸,都是一片虚无,看上去诡异到了极点!

    疯了么……

    那一瞬间,无论是场内,还是十八层地狱外面的地府,都一片寂静。

    每个人都被这样的变化惊呆了。

    就是见愁,都忍不住心底颤抖,骇然的一片!

    大抵只有“司马蓝关们”自己,半点没有所觉了。

    那个半脸清秀的司马蓝关,一手上还笼罩着没有散去的魂力,一手提着灯笼,看着见愁的目光,依旧是那样迷醉。

    但是此刻,却多了一种高高在上。

    仿佛,他能主宰见愁的命运!

    “逃,似你们这等,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十八层地狱这样的地方,本就不适合你们这样的弱者。”

    他微笑了起来,眼底闪烁的光芒,却越发残忍。

    “能被我挑中,做成灯笼,你该感到荣幸才对,却敢拒绝于我……”

    “荣幸?”

    见愁用那没有知觉的手掌,握紧了吞风剑,一声浸着寒意的冷笑,厉声质问——

    “这话司马公子该问问自己吧?当潘鹤寻麾下一走狗,便这样令尊驾荣幸吗?!”

    话音落地,真似惊雷炸落!

    还在交战之中无法分神的张汤等人听了,脑子里几乎齐齐都是电光石火的一片!

    十八层地狱之外的观看之人,更是已经彻底傻眼,他们的视角一直跟着见愁等人转,所以自然没有看到更多的猫腻。

    谁也不明白,见愁怎么忽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走狗?

    还是潘鹤寻的走狗?

    这话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傻了。

    只有见愁正前方的两个司马蓝关,面容渐渐封冻起来,各自的半张脸上,覆盖着阴霾,声音森冷……

    “看来,你不仅有一身美人皮,更有一颗玲珑心……”

    真是迫不及待想要挖出来看看呢。

    见愁一声笑,不是没听出对方话里的威胁,只是……

    那又如何?!

    “潘鹤寻不过先我等一步,离开了峡谷,并且通过了这掌狱司,什么动静都没发生。到了我们的时候,便遭遇了尊驾所率之人的伏击。”

    “若非潘鹤寻蓄意算计,你们本就一伙,似司马公子这等心狠手辣之人,又怎会放过一个落单的潘鹤寻?!”

    早在被人围攻的那一刻,这个判断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心中。

    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罢了。

    如今一口道出,竟有一种一击直中要害的辛辣!

    “……是这样不错。”

    后方的司马蓝关,顶着那丑陋的半张脸,竟然抚掌,可看着见愁的目光,已经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只是你将死之人,将亡之身,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

    意义大了去了!

    见愁入极域以来,所见之人不多,可在十九洲已经看遍了左三千璀璨群星,更有崖山昆吾两派修士熏陶,见识早远超同等修士。

    潘鹤寻修为虽高,可其为人实在嚣张狂妄,更有一股小人之气。

    眼前这两个,或者说这一个,司马蓝关,哪里不比潘鹤寻强上千倍百倍?

    但凡高手,谁没点乖僻稀习气?

    司马蓝关,竟肯给潘鹤寻提鞋?为他断后,帮他阻击身后之人?

    做梦都没这样玄奇!

    除非,这潘鹤寻与她一样,都是八方阎殿照顾的所在;

    又或者……

    从头到尾,司马蓝关便对“鼎元”毫无兴趣,他在乎的——只是鼎争!

    争斗,厮杀。

    一桌杀戮盛宴,一场疯狂游戏!

    至于潘鹤寻,不过是这一场游戏之中,一个能引起连锁反应的棋子。

    司马蓝关肯答应,只因为他觉得这样更“有趣”!

    见愁对自己的推测与判断,有一种奇异的笃定。

    因为……

    这样的人,她其实也曾遇到过,不管是夏侯赦,还是如花公子,都是万万人中的奇葩一朵。

    此刻的“司马蓝关”,只是更标新立异罢了。

    “司马公子以为我将死将亡,我却并不如此认为。”

    她声音镇定,只是带着隐约的沙哑。

    因为先前司马蓝关那可怖的一掌,她已经受了暗伤,甚至眼前都有些模糊。

    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放了目光,朝着周围一扫。

    张汤手持薄刃,同时对战三人,竟好像打出了真火,动作之间都是凛凛然的杀机,一个抬手,便直接削去了一人的脑袋;

    老妪一把切菜刀,迎风一甩,竟然变成了一把长长的偃月刀,气势如虹向着下方斩去;

    顾玲的对手只有一个,只是她毕竟没有太多的战斗经验,此刻早已左支右绌,负伤好几处;

    陈廷砚周身无数法宝符箓,都在爆炸!

    王人杰依旧困在那一张巨网之中,两只眼睛血红,已经呼救挣扎到嘶哑,可依旧没有人救他……

    ——不能等了。

    再等下去,所有人都要死!

    浑身的魂力,都因为这一刻猛然的认知,鼓荡起来。

    见愁收回了目光,紧紧地盯着自己前方那夺命魔神一般的司马蓝关,剧烈地喘息,声音却清晰得令人发指!

    ““潘鹤寻安排伏击,便是根本不想我知道是他做的。可如今我已经知道,这样的安排便失去了意义。司马公子既然喜欢游戏,见愁这里有一个更好的方案,不知尊驾可感兴趣?”

    “哦?”

    两个司马蓝关,同时发出了声音。

    见愁能说出这一句话来,证明她已经对“他们”有了推测,甚至完全正确。

    的确,就是喜欢游戏。

    于是,他们才给面子地扬了声调。

    但看着见愁的目光礼物,嘲讽却是半点也不掩饰。

    见愁也不在意,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凝在对方的身上,没有移开片刻。

    这样专注、甚至孤注一掷的目光,几乎能牢牢吸引住任何一个对手的注意。

    “放掉我和我的朋友。从这一刻开始,第一层到第十七层,司马公子将再没有机会抓到我。若能,你也尽可剥了我的皮。只不过……”

    她忽然慢慢地笑了起来。

    两个司马蓝关几乎同时皱眉,只觉极端诡异!

    见愁却已续上了自己方才的话:“只不过——能不能剥下,就要看尊驾的本事了!”

    “好大的口气!”

    半脸清秀的司马蓝关立刻冷笑了一声。

    他身后半脸疤痕的司马蓝关,则是露出了血腥的表情,甚至已经忍不住,向着依旧扶剑而立见愁走去,狰狞道:“计划是好计划。只是……凭你,也有资格跟我们讲条件?!”

    “资格?”

    见愁扯着唇角,竟露出了一个带着寒意的笑容。

    不对!

    真的不对!

    两个司马蓝关的感觉,都无比清晰,立刻就察觉到了异常——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在之前那一小段对话的时间里,他们的注意力竟然都凝聚在了见愁的脸上。

    更确切地说,是那一双带着敌意的眼眸上!

    他们忽略了她的手!

    那一只空着的左手,那一只没有持剑的左手,那一只按向乾坤袋的左手!

    他们反应过来了,可也迟了!

    一片璀璨的光华,自见愁眼底迸射,她左手竟然猛地扣住乾坤袋,拽住一物,便利落地向外一抽!

    “哗!”

    那东西迎风便开始打开。

    竟然是一把伞!

    一把足足有丈长的伞。

    其造型,诡异而古拙,却又有一种睥睨天地的味道。

    伞面深黑,亦有丈许直径,赤金图纹涂抹描绘其上,隐约之间,竟然像是活着一样,在伞面上流动,散发着令人心颤的气息!

    伞柄通体亦是赤金与玄黑夹杂,唯有那一根一根的伞骨,乃是纯粹的金色!

    见愁左手拇指抵在伞骨与伞柄交接之处,正不断将此伞慢慢推开!

    “轰!”

    浑厚的气势,在伞面打开到一半之时,便彻底难以压制,竟疯了一般,向着四面八方肆虐而去!

    整个天地,风云色变!

    原本苍蓝的天空,竟然像是被一块幕布给遮住,又像是被这一柄打开一半的黑金巨伞所遮蔽,变成一片晦暗的灰蓝!

    恐怖的危机感,立如狂风暴雨,席卷全场!

    所有战斗中的,或者没有战斗的人,在这忽然阴暗的天空下,竟都感觉到了一种刀锋抵住喉咙的杀机!

    悍然,磅礴!

    好似泰山压顶,霸道无匹!

    前方根本来不及动手的两个司马蓝关,更是面色大变!

    不管是清秀的半张脸,还是狰狞的半张脸,都带着十足的骇然与惊心,置身于这恐怖的法宝威压之下,他们竟也只有满心的压抑!

    见愁口中已含住了三丸丹药,右手紧握钉在地上的吞风剑,借以支撑紧绷的身体,另一左手却斜斜持着这一把黑金巨伞。

    药力迅速转化成了精纯的魂力,疯了一样朝着此伞涌去!

    先前樊迁一战,她已疲惫。

    又有司马蓝关一掌,破去她阵法,以掌力伤她眉心祖窍,使魂珠不稳。

    如今再被这一把伞抽取了体内大半的魂力,还要以药力不断化解出新的魂力供给进去!

    就算见愁这一身神魂是金铁打造,也撑之不住!

    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此刻已经爬上了一道一道的血丝。

    她的意识甚至已经进入了一种奇妙的模糊状态,可她知道自己很清醒,也很疯狂!

    想回十九洲,必入十八层地狱!

    入十八层地狱,遇到什么样的危险都有可能,她也早有心理准备。

    如今,一切既然已经到来,她何妨一狂?

    战,又怎可不狂?!

    尽管神魂之中,四肢百骸,都传来焚身一般的苦痛,如千刀万剐。

    可见愁的唇角,依旧挂着笑容!

    她没有绝高的修为,魂珠修士微如蝼蚁!

    她也没有靠得住的后台,八方阎殿不过将她当成小丑一般的存在,仅是个噱头,所谓的“照顾”一如她当初的预料,随时破裂,她能信任的只有那个几个!

    什么都没有……

    可是,她腰缠万贯,有无数傍身的法宝,有三件丧心病狂的杀手锏!

    这一柄吞天噬地虚魔伞,便是其中之一!

    瞬灭玉涅!

    “……”

    整个寒冰掌狱司前,一片可怕的死寂。

    只有见愁,站在那吞风剑划出的深深沟壑尽头,持着那一柄威严的黑金巨伞,拇指就点在伞柄上,随时准备将这虚魔伞完全推开!

    一旦推开,便当见血!

    衣袂飘飞,她身如磐石,双目之中,是冷静到极致的疯狂。

    她明明已经不大看得清前面两个司马蓝关的身影了,可目中的神光却半点未散,脸上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波动。

    甚至,她还听到了自己那混着血沫和冰渣的喑哑嗓音——

    “这资格,我现在可够?”



    傻了。

    全傻了。

    战斗中的双方停了下来,没有战斗的场中修士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十八层地狱之外更是全炸开了锅。

    每一个关注到这一幕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声!

    靠!

    姑奶奶啊!

    不就是下个十八层地狱吗?

    您犯得着带这么凶残的一大杀器吗?!

    这东西在极域实在是太有名气了!

    虚魔伞,又称之为“吞天噬地”虚魔伞,乃是极域炼器大家鬼谷苏道子的旷世杰作。

    仙佛鬼魔四种印各自排布伞上,一旦伞面打开,则天为之吞,地为之噬。

    若有修士被此伞笼罩,仙佛鬼魔四者便会磅礴而出,各有驳杂力量冲涌。

    伞一开再一合,修为不够的修士,立时会毙命伞中!

    只是绘制仙佛鬼魔四印的“天虚金”实在难得,且力量容易损耗,一旦使用,便会慢慢淡去,所以虚魔伞乃是消耗法器,不可长久使用。

    即便是当年的苏道子,穷极奢侈之下,也只炼制了威力不同的三把,分别可瞬灭玉涅修士、金身、合道三个境界的修士。

    其中“合道期”,在极域修炼九重境界之中,已经是足足第六层,算得“大能修士”了。

    虚魔伞一出,当时便有不少该境界的修士面色难看,生怕自己有一日犯在这伞下。

    后来,三把伞,有的被苏道子赠与了亲朋,也有最弱那一把瞬灭玉涅修士,被神秘修士购走,踪迹不知。

    谁能想到,现如今竟能在这鼎争之中,眼见一名魂珠境的女修拿出此物!

    观此伞威势,将开而未开,天地之间已经昏昏一片,只怕就是那一柄玉涅的虚魔伞了。

    “咕噜。”

    有人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额头上下来了一片密密麻麻的冷汗。

    两个司马蓝关都站在原地,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一时之间竟一动不敢动。

    只有那分在两人身上的两半张脸,一片冰封。

    “虚魔伞……”

    清雅与粗哑的嗓音,同时从两人喉咙之中冒出来,说不出地压抑,像是下面有千斤坠吊着。

    见愁身如雕塑,持着黑金虚魔伞的手稳稳地,没有一丝晃动。

    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他们”身上,周身气机更是早早将两人锁定,一旦对方动手,她的杀招便会立刻招呼上去!

    对自己的反应,她还是很有自信的。

    尽管眼前一片模糊,可见愁依旧露出了微笑,夸赞了一句:“不愧是鬼王族久负盛名的高手,眼力见识都是一流。虚魔伞,不错,堪堪瞬灭玉涅。司马公子若是好奇,尽可一试。”

    试?

    试个屁啊!

    周围不少听见这一句的修士,简直想一盆狗血给她泼脸上去:你都说了瞬灭玉涅,谁他妈还敢试?不要命了不成?!

    就是那半脸清秀的司马蓝关,都忍不住面皮一抖。

    “你以为,亮出杀手锏,我便会放过你吗?虚魔伞再厉害,也不过一次之用,凭你之能,不过灭我一身。更遑论,杀了我,便能跑得了吗?”

    “到底司马公子是两个还是一个,尊驾心底必定比我清楚。”

    见愁谦逊地笑了起来,看上去半点恐慌都没有,像是一粒定心丸,让人安定。

    “至于这虚魔伞,不过是见愁用来与司马公子你讲条件的罢了,终究不是为了除去你。只不过……”

    剩下的话,总是不需要说的。

    魂力,通过她的手指,源源不断地向着虚魔伞输送,保持着这样令人心颤的半开状态,从未有过间断。

    一旦司马蓝关不同意,那她立刻就会发动此伞!

    天下之人,不自私的根本没几个。

    司马蓝关率领的这一批人,厉害虽厉害,却无一个能与他相比,一群“手下”活了下来,自己却要为算计敌人赴死?

    见愁可不相信这一位是这么高尚的人。

    相反,若是他放了见愁这一行人走,再遇到其他人,这一把虚魔伞未必就没人能搞定。

    那个时候,他若再追上他们,便可一击而杀之。

    当然,是不是能追上,追上了是不是能杀,那就另当别论了。

    兵法讲究“围三阙一,虚留生路”,见愁昔年从谢不臣书房里读过的、听过的也都不是白来的。

    对敌之策,移到如今的场面上,乃是异曲同工。

    她并未堵死司马蓝关杀自己的希望,便是“阙一”。

    只不过,是“虚留”的罢了。

    一旦能从此处逃脱,司马蓝关再想追上她?做梦来得比较快!

    虚魔伞上的金色符文,缓缓地流动。

    一圈又一圈的光芒,绕着伞面滚动,不断地向着四周散射开去,在这晦暗了的天地间,格外有一种夺目的光彩。

    两个司马蓝关,就这样定定地看了她、也看着虚魔伞许久。

    最终,他竟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好,好,好。这样有胆气的女修,真的是很久不见了……”

    尾音渐渐变得缥缈,两道声音,竟在这一刻重合到了一起。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站在前方半脸清秀的司马蓝关,竟如同他方才奔出来攻击见愁时一样,化作一道疾驰的黑影,融入了半脸狰狞的司马蓝关身体之中。

    原本的两个人,重新合而为一。

    依旧是披着大氅,提着人皮灯笼,甚至还挂着轻微的笑意。

    只是他看着见愁的目光里,除了一种迷醉,还有一种森然的探究与杀意。

    抬手一挥,他扫了远处早就停下战斗的众人一眼。

    除却鸟嘴族那个小丫头片子伤得重了一点,其他人一个没死不说,连伤都没怎么见过,反倒是张汤斩了一个酆都城修士的脑袋。

    “一群废物,都滚回来吧!”

    那酆都城众修士,竟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有的恨恨,有的愤愤,都灰溜溜地退了回来。

    张汤眉峰紧蹙,薄刃在手,杀机却未敛去。

    他将目光投向了见愁,眉头又皱得更紧,以至于眉心那一道青莲灵火留下的浅痕,都变得深了一些。

    只是他没有说话。

    陈廷砚、老妪等人也都没有说话。

    司马蓝关等人人多势众,见愁挟虚魔伞之威,竟敢与对方谈判,实在是大大颠覆了陈廷砚对见愁的印象。

    尽管知道见愁不凡,可他还未想过,昔日人间孤岛那个温婉动人又大方得体的姑娘,已是有翻覆风云的心气。

    场中一时只有众修士退回的脚步声。

    原本守在峡谷口两侧的人,则将那困住王人杰的大网撤走。

    此刻的王人杰,早就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在那大网倒刺穿插和几个修士的围攻之下,修为早已经折损大半,看上去满身萎靡,脸上一片惊恐。

    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口中惨嚎未断。

    声音回档在寒冰掌狱司前,配着那狰狞的图案,竟然格外凄厉。

    司马蓝关扫了他一眼,目中露出几分不屑,但是很快又将欣赏的目光,放回了见愁的身上:“现在我人已撤回,也可放你们先走,甚至我可以给你们半个时辰。只是这掌狱司中是何情况,谁也不知。十八层地狱艰险重重,见愁仙子,一路可要当心了……”

    声音,似清越,又似沙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见过此人分成两个时候的诡异情况,见愁老觉得这声音乃是两个人混合而出。

    那“见愁仙子”四个字,从这人口中出来,真有一种无比刺耳之感。

    眉头微皱,见愁冷淡道:“这就不劳尊驾多心了。”

    说着,她看向了周围几个同伴。

    老妪一早就跑到了顾玲的身边,一把偃月刀已经重新变成了切菜刀;陈廷砚沉默了片刻,走了过来,张汤将薄刃向着指内收了一半,却未全收,也向见愁走来。

    “等等我,等等我!”

    那边的王人杰见状,生怕众人丢下自己,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直接就藏到了众人的身后去。

    张汤见状,眉头又是一皱。

    便是身为同族的陈廷砚眼中,也划过了一道阴翳。

    老妪眼底神光未变,只将顾玲的肩膀搂了搂,让她与王人杰保持了一段距离。

    见愁持伞,站在最前方,头也不回地道:“烦请张大人先带大家入内。”

    至于她,手持杀器,当然不敢动上分毫。

    张汤会意点头,退了一步,随即直接转身,竟也不看这危险的酆都城众修士,好似对见愁很放心一般,直接向掌狱司走去。

    众人随即跟上,王人杰更是直接挤到了张汤身后,第二个进了掌狱司。

    一个两个三个……

    五个人很快都消失在了掌狱司那一座大门后。

    司马蓝关从头到尾,一动不动。

    见愁看着他许久,看出他的确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也不敢放松了警惕,更不敢收起虚魔伞半分。

    她并不转身,只向着后方一步步退去,慢慢退至了掌狱司门前,才笑了一声,远远对着司马蓝关,朗声道:“司马公子高抬贵手,见愁这里谢过了!”

    说完,身形竟立时一晃,消失不见!

    “公子!”

    立在司马蓝关身边的众多修士见状,简直气得咬牙,甚至还有几个用不怎么赞同的目光,皱眉看着他。

    司马蓝关却一摆手,示意他们都把嘴闭上。

    这一下,再没有人敢说话了。

    此次酆都城的鬼修,因潘鹤寻与司马蓝关,几本分成了两派。

    只是潘鹤寻与司马蓝关意外地结成一党,是谁也没想到的。

    如今这一群人之中,有一半都是被潘鹤寻笼络,追随于他的,剩下的一半才是司马蓝关的人。

    为了算计见愁,也算计张汤,潘鹤寻在经过峡谷口的时候,便吩咐了他们听从司马蓝关的安排,重点先将张汤除去,随后再来找他会合。

    如今司马蓝关却因见愁虚魔伞之威胁,退让下来,还眼睁睁将这么多人放走,实在让他们心底不满。

    大家各为其主,缝隙已在不知觉之中产生。

    司马蓝关却半点没回头看一眼,他的目光还落在那大门之上,只看见那大门上雕刻着的万千恶鬼,还有门上那一尊慈悲的佛陀。

    唇角的微笑,慢慢打开。

    半面狰狞,半面惊艳。

    他将自己没提灯笼的那一手抬起,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之中翕张,又缓缓地收拢,以指腹碾磨指腹,仿佛触到了什么美妙的东西一样。

    身负虚魔伞这等利器,前面却一直没有使出,无非是不想提前暴露,更不想叫别人知道她拥有这等杀手锏。

    这证明,她就想这么扮猪下去,意图出其不意“吃虎”。

    但看那风采眉眼,甚至一举一动,无一不是千万里男挑其一的惊才绝艳。

    极域,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美妙的人物?

    司马蓝关的目光,缓缓落到了自己的手掌上。

    美人皮……

    光是这么看着,都能叫他有一种心旌摇荡之感,若真有一日能抚触上去,不知该是何等叫人魂魄销、骨髓枯的滋味?

    看了许久,他才将自己从这万般奇妙的幻想之中拉了出来,转过身去,看着这跟随自己的十数人,微微一笑。

    “我许诺要放她半个时辰。这样长久的空闲,实在难熬。不如,杀杀人玩吧。”

    “什么?!”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掌狱司前众修,全都头皮发麻!

    司马蓝关将手一挥,属于他的那一拨人,便齐齐拔法器而出,对准了场中剩下的修士!

    “司马蓝关,你要干什么?!”

    一名黑衣修士惊骇欲绝,大喝出声。

    “跟潘鹤寻这等废物玩,实在太没意思。”

    比起那一位见愁,潘鹤寻差得实在太远。

    原本兴趣盎然的司马蓝关,已经有些意兴阑珊,他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半点诚意。

    “我决定反水,杀了你们,他有本事便来找我报仇,这样局势不就更复杂,更好玩了吗?”

    疯子!

    这他妈就是个疯子!

    被包围的场中修士,无一不是潘鹤寻的人,尽管看上去与包围他们的人数差不多,可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修为绝顶的司马蓝关!

    “你竟然——”

    “动手。”

    司马蓝关懒得再听他们一句,双目一寒,便直接下令!

    掌狱司前,顿时一片滔天的血光。

    原本被半开的虚魔伞所吞的天空,在见愁离开之后,又恢复成了一片湛蓝,依旧干净得没有一丝污秽,若非天空之下乃是种种争斗厮杀,只怕谁也不相信这竟是十八层地狱。

    掌狱司内,见愁已循着张汤众人的去向遁入数十丈。

    之前远远瞧见的时候,这掌狱司的造型,便给了她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待得进入之后,那种熟悉感便越发挥之不去。

    塔身七层,有如浮屠。

    在她进来之时,便见大门之上雕刻了悲悯众生的佛陀,入内之后经过一片四壁端方、挂满了重重刑具的狭长甬道,便到了一塔中内堂。

    迎面,竟是一座脚踏莲花、左手持法杖右手持着骷髅人头的佛像,是为怒目金刚!

    深蓝色地面上,以五色笔绘制出十八层地狱受苦众生种种惨状,色彩明丽,却更添一种奇诡森然。

    十八层地狱归属极域,是为轮回众生所在之地,怎会有如此多的东西,与佛门相关?

    见愁一下皱紧眉头,想起了阴阳界战后,除佛门禅密二宗外,十九洲修士皆不可入轮回。

    张汤等人也是刚刚进来,与见愁乃是前后脚的事情。

    见她身影飞驰而来,他们都转头来看。

    顾玲更是惊喜地叫了一声:“见愁姐姐!”

    见愁虚魔伞虽收,为防万一,却还紧握在手。

    一丈长的伞柄横持,加之玄黑伞面有金文浮动,依旧给人一种心颤之感,叫人忍不住将目光投去。

    她落在了众人面前,一扫便知道,除了张汤,他们身上大多挂彩。

    “都还好吧?”

    虽然是要抓紧时间离开此处,但见愁还是要确认一下众人的情况。

    几个人都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大碍。

    唯独王人杰之前丢了面子,又受了最大的苦楚,此刻站在张汤的左侧,便想起之前在峡谷口,众人竟然都不曾对自己施以援手,不由得冷笑一声:“还好?你看看这样子叫还好吗?!”

    见愁才舒展开的眉头,顿时重新皱起。

    她看了过去。

    王人杰之前抓紧时间吞服了丹药,此刻伤势已经恢复了四五分,勉强算是有力气。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副心中不平的感觉,口气反而越发尖刻冷厉起来。

    “你分明早有虚魔伞在手,我们遇到危险,你一开始竟然不拿出来,眼睁睁看着我等为人所制,苦战受伤!你这个女人,到底是何居——”

    “心……”

    最后一个字,忽然就像是隔开了的水囊,一下喑哑下来,带着一种漏气的感觉。

    刚抬起来,就要指着见愁鼻子的手指,更是一下僵硬,甚至失去了控制,垂落下去。

    王人杰只觉得整个脖子,都凉了。

    一道幽冷的深白痕迹,从他的后颈,蔓延到了喉结处,终于绕成了一个大圆。

    他张大嘴,再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竭力地将自己的头,向着右边转去,那里,张汤冷冰冰地看着他。

    一片玄黑的薄刃,自王人杰的颈边,轻轻一转,便飞回了张汤那冷酷的、剥过皮、剔过骨的手中。

    “咕咚!”

    原本还在脖子上的脑袋,因为方才的转动,终于无法稳稳立在原处,便一下栽落到地面上。

    深白的血迹,洒了一地。

    “啊!”

    顾玲顿时吓得尖叫了一声。

    就是一旁的老妪与陈廷砚都忍不住心头一跳,眼底骇然!

    他竟就这么一言不发就动了手!

    何等悄无声息?

    何等猝不及防?!

    “砰。”

    没了脑袋的身体,终于在一片因过度震惊而生的死寂中,倒在了地上。

    “骨碌碌……”

    一颗沾满深白的脑袋,则在地上滚动,好一会儿才停止。

    那是惊怒交加的一张脸,杂乱的头发已经将面容掩盖,只要那一双死死瞪着的双眼,狰狞极了,无巧不巧,转过来,对准了张汤。

    张汤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比这狰狞千万般的景象,他都视若寻常,这一点又算什么?

    见愁瞳孔微缩,没有说话,手指略紧了紧虚魔伞,

    她注视着他,有隐隐的忌惮。

    张汤却只将薄刃一转,眨眼时没入了袖中,消失不见,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冷静肃然,又似洞明一切。

    他淡淡开口,似嘲非嘲:“你不愿脏手,本官已代劳。”



    你不愿脏手,本官已代劳。

    合着他这意思,人是代她杀的了?

    见愁望着他良久,也自然能感觉到整个掌狱司之中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

    谁能相信,自己身边的同伴,就是这样一个一言不合就出手的人呢?

    顾玲早已经小脸惨白,被老妪拉入了怀中,一把切菜刀的已有隐隐的光华闪烁。

    陈廷砚的眉头,更是皱得死紧。

    他捏紧了扇子,看着张汤,但是并没有动手。

    佛像高高在上,似乎凝视着下方。

    见愁的目光里,也充满了探寻的机锋,持着虚魔伞的手指,却慢慢地松开了,终究用很奇异的口气,道一声:“有劳了。”

    张汤注视着她的目光,终于慢慢收回了,却不再说一句话,只将两手揣进了袖中,五指干干净净,半点污秽都没沾上。

    “时间紧迫,还是赶紧寻找出路的好。”

    他说了一句,便转头去看周围了。

    从陈廷砚到顾玲,没有一个人跟上去。

    见愁就看着张汤的背影,心情却是有些复杂:王人杰固然是祸患,但这样毫不留情直接下手,实在容易动摇旁人对他的信任。似张汤这样的人,约莫适合独自往来……

    她心念动着,却也没在上面花费太多的时间,很快也重新看向了那佛像,只道:“张大人说得极是,司马蓝关可没给我们太多时间……”

    他们要尽快找到通向下一层的道路。

    深蓝色的地面上,身首异处的王人杰,此刻已经化作了一团黑灰,眨眼只有残破的衣物还留在原地。

    顾玲身边,老妪注视着已经开始找寻道路的见愁与张汤两人,隐约间多了一点迟疑与忌惮。

    你不愿脏手,本官已代劳。

    有劳了。

    这样短短的两句话,看似寻常……

    可,细细一品,竟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

    老妪的手掌已经颤抖了一下。

    被她揽着的顾玲,一下就感觉到了,有些担心地抬起清澈的双眼,看着她:“婆婆,你没事吧?”

    “没事……”

    老妪勉强笑了一声,慢慢才将心绪平复下去。

    她们不远处,便是自张汤动手便没说过一句话的陈廷砚。

    他的目光,从张汤的身上收回,又慢慢落到了见愁的背影上,一双眼眸微微眯起,仿佛看出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王人杰乃是日游族修士,与他同族,关系虽不算是好,但也不算是有仇。

    入十八层地狱之后,陈廷砚对这一位烦人的同族,不是没有起过杀心,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动手契机。

    没有想到……

    第一个动手的竟然是张汤!

    而且是丝毫不计后果的动手!

    在王人杰根本没有对众人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的时候,他为防患于未然,杀的是“将要犯错却还没有犯错”之人!

    其手段,与定人“腹诽之罪”,有何不同?!

    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

    张汤却是以“心”给人定罪。

    酷吏者,莫过于此。

    这种感觉,有些陌生,但其实他应该很熟悉。

    这不就是人间孤岛的酷吏张汤吗?

    在极域这一段时间,只见他与见愁交流往来,虽亦冷面冷语,却无酷烈狠辣手段,所以倒叫他一时有些忘记——

    此人的本性,何其酷烈?

    而见愁……

    默认的却是“有劳了”。

    到底是谁起了杀心?

    到底是谁要杀人?

    紧握的折扇,被陈廷砚一点一点,慢慢打开。

    最终他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而是对老妪道一声“我们也找找看吧”,便自己寻了个方向找着去了。

    见愁倒是没有管他们其他人怎么看。

    她只是顺着墙根,一路看过来,原本是要找寻去往下一层的通道,可在看见周遭壁画浮雕内容之时,眼皮一跳。

    如目之所见,大多乃是六道轮回十八层地狱之苦。

    这里记载着他们将要经过的十八层地狱的名字,每道三地狱,如今他们所处的寒冰狱归属“地狱道”,下面还有两层则是“热恼欲”和“孤独狱”。

    每一幅壁画的笔触,都似乎很拙劣。

    然而……

    见愁却偏偏从中看出了一种悲悯众生的感觉,只是在这深蓝色地面的衬托之下,只给人一种邪气浸染的森寒之感。

    她看见了经幡,看见了木鱼,看见了菩提树,甚至看见了莲花佛台,还有头顶光环的僧人……

    越看,眉头也就皱得越紧。

    待她转过半圈之时,便重新回到了那一尊大佛前面。

    见愁抬起头来,凝视着这大佛似悲悯也似妖邪的佛眼……

    她想起了在青峰庵隐界那千仞巨佛,无数人头悬挂,万丈金光,气势磅礴,与此间佛像,虽有外气之不同,可佛像眉眼,竟极为相似!

    “这里分明是地狱里的掌狱司,大门看上去与人间的天牢没有什么区别。可这一座掌狱司塔身,却正正好七层……”

    佛门有“七级浮屠”的说法,指的便是七层佛塔。

    见愁的眉头不曾舒展,声音里暗藏着警惕与怀疑:“塔中的壁画,有关于佛门的典故,亦是随处可见。可周遭雕刻图案绘制,甚至这佛像,都透着血腥狰狞之气……”

    众人都听见了她的声音。

    佛门在人间孤岛有传教布道,所以大家对佛门其实并不很陌生。

    陈廷砚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虽在看见这佛像右手所持的骷髅人头时略一皱眉,却依旧开了口:“佛门信奉轮回之道,应当已穷通此界真理,此处出现佛门印记,应当不算什么稀奇事。”

    “不算稀奇事?”

    见愁重复了一遍,却将目光慢慢地放下来,抬起手来,虚虚地向着前面一指,“那你们看,这又是什么?”

    她手指之处,乃是厅中佛像所踩的莲花台。

    众人不解其意,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雕刻在正面墙壁上的莲花台,内中分布着无数线条奇怪的花纹。乍一看,似乎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当他们定睛勾勒,以心神之眼观之,却是齐齐头皮一炸!

    顾玲更是脸色煞白,吓得浑身颤抖,连尖叫都不敢了。

    那莲花佛台,佛像盘踞之处,竟是无数交错在一起的人尸!

    四肢交叉,头脚混乱,如同一座堆积而成的尸山!

    只是其莲花台表面为泥石抹平,所以只看得见一片模糊的影子,他们先前乍一看,并未发现罢了!

    见愁距离这佛像最近。

    她并未收起虚魔伞,在提醒完众人之后,便猛地伸手,向着那莲花台上探去!

    看似坚固的莲花台,竟被她一手破入。

    见愁一只手直接抓住台中一道影子,往外一拽!

    “噗!”

    整个莲台竟然被这一物撞出一个破洞来,顿时灰尘弥散。

    “啊!”

    之前强忍住没有尖叫起来的顾玲,终于吓得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还是没忍住叫出声来!

    陈廷砚这等见多识广之辈,此刻看着见愁手提之物,都忍不住心生寒意,更比张汤先前刃断王人杰头颅冷上十倍!

    就是张汤,在看清那东西之时,也忍不住眼皮一跳,眉头一皱!

    见愁方才从莲花台中拽出的,竟是一副骷髅骨架!

    嶙峋白骨之上附着着修筑莲花台时的污泥,此刻早已经干成泥块,身上衣料经年之后已经破烂不堪,仅能瞧见一点隐约的痕迹,似乎该是个老者。

    此刻见愁的手,便正握在这骷髅的手臂骨上!

    “嘎吱,嘎吱……”

    因为骨架毕竟松散,见愁只持着这一臂,余下的部分仅靠着衣物相连,所以晃动不已。

    同行之人,个个已经面无人色,面沉如水。

    作为亲自将这一副骷髅从莲花台中拉出的人,见愁的面色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一股早从脚底窜起来的寒意,更是浸入了心底,叫她颤抖不已。

    她缓缓看了陈廷砚一眼:“这,还算稀奇吗?”

    “……”

    陈廷砚眼角狠抽,看着见愁那毫不避讳拽着枯骨的动作,心底忍不住一声咆哮:你特么还是不是女的?!

    只是,面对着见愁此问,他也实在说不出话来。

    仔细一看那枯骨,他攥紧了折扇,强忍住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将目光投向了莲花台。

    因为见愁之前生生从中拉出一副骷髅来,这完整的莲花台已经破开一个大洞,先前看不很真切的东西,便清晰了起来。

    里面一层一层,有的是头骨,有的是肢体,或者是衣服的碎片,全交叠在一起。

    垂目惊心!

    谁能想到这庄严佛像,身踞脚踏,竟是无数尸首!

    极域之鬼修若死,便从此真正消散在天地间,除非金身以上修士,谁人能留下尸首?

    这些骷髅,又到底是什么身份?

    陈廷砚一时想了很多,脑子都有些不清晰起来。

    他感觉自己喉咙干涩,骇然的目光,无法从那莲台之上拔回,声音都带着震怖的恍惚:“……是邪佛吗……”

    “……”

    满地寂静,一时竟然没有人说话。

    只有佛塔外面,已经传来了争斗之声,想必是外头又有了战斗。

    可他们,竟然都无法去关心,甚至不觉得重要。

    老妪紧紧地将顾玲搂在怀里,看着这佛像,也看着那莲花台上一片骷髅横陈的惨状,眼底竟浮出几分泪光来。

    “别看了。”

    她声音嘶哑,将顾玲那一双瞪大的眼睛,用自己皱纹横生的手掌,慢慢地遮了。

    “这不是佛,只是附佛外道。”

    接了话的,竟然是老妪。

    众人震颤之余,一时诧异,都回头看她。

    她却只是注视着那佛像,话语里带着一点掩饰不住的嘲弄:“自阴阳界战后,极域与佛门的关系,便甚为密切。佛门信奉轮回转世之说,至今也超脱于十九洲其余宗门,能入轮回。地府七十二城里,有三十六城皆为佛门信徒所占。”

    阴阳界战!

    正慢慢将那骷髅,放到地面上的见愁,一下愣住了。

    她转头看向老妪,目光瞬时变幻,一时竟惊疑不定起来,只是心底那一股森寒之意,却渐渐浓了起来。

    其实,这么多人里面,这老妪于他们而言,才是最神秘的所在。

    看上去普普通通,甚至容貌丑陋。

    可她为都市王看中,更得顾玲信任,一路上几乎没有说几句话,独独在此刻,一开口就是“极域”“佛门”“阴阳界战”!

    “佛门之中,有极多的分支……”

    老妪浑似没有看见众人探寻伴着怀疑的眼神,只是一字一句,用那苍老的声音叙述。

    “阴阳界战后,十九洲佛门北迁至北域,最大的两个分支各自分裂立门,是为佛门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各在十九洲大陆东西两侧。你们如今所见这一尊,便是密宗佛。”

    见愁曾在崖山藏经阁内阅览十九洲诸多游记与典籍,对西海禅宗也有一些了解。

    西海禅宗,与她在人间孤岛所知的佛门,相去不远,又与道门世俗略有相近,讲究的乃是“见性成佛”,求的是彻见“心性”,所以又谓之“佛心宗”。

    相反,有关于雪域密宗的记载,却少之又少。

    密宗在北域极高的冰原雪域至高处,甚少与外界接触,因而殊为神秘。相传其宗门至高之顶,有一片雪域圣湖,明澈高旷,倒映着十九洲上最近的苍穹。

    似乎,雪域密宗应该是个让人向往的地方。

    可这老妪竟以如此笃定甚至嘲弄的口吻,说这佛像便是“密宗佛”。

    乍听人提起“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见愁便已经有一种人在梦中的感觉了。

    她入极域便在枉死城,与人间孤岛联系紧密,更鲜少听人说“地府七十二城中有三十六城乃是佛门轮回所占据”。

    所以,自然会有一种“在极域不谈十九洲”的惯性认知……

    如今,这老妪竟然张口“十九洲”,闭口“密宗禅宗”,实在让见愁不怎么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佛门修士可入轮回,这一点早在杀红小界时,她便介意之极。

    九重天碑之上,见愁突破金丹之后,筑基第二重天碑第一便换了西海禅宗的“了空”。

    她闲暇之余也曾听闻,师长们论及这小和尚,说的都是“三世善人”。

    不就是轮回三世依旧为人吗?

    寻常人间孤岛之人,如她那旧屋的屋主,为求一个下世为人,穷尽智谋,心机深重,步步惊心,纵是老奸巨猾,又何其艰险?

    轮到佛门之时,竟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心底,一时有一些极难言说的东西,慢慢地泛了上来。

    那旧屋屋主应当的确有古怪之处,只是对方是否知道佛门两宗之中的种种呢?

    若是知道,又是什么想法?

    见愁细细回想,竟才发现,那一屋子的书籍,竟不曾有只言片语涉及佛门之事。

    诡异。

    又似乎讳莫如深。

    见愁又看了那高高的佛像一眼,才慢慢将自己手上托着的这一副枯骨,放在了地面上。

    这一位“前辈”生命逝去之时,应当承受了极大的痛苦,就连整副骷髅,都给人一种用力蜷缩之感。

    见愁看着看着,便皱了眉头。

    “佛门导人向善,密宗虽属小乘,却在佛门之列……这佛像……”

    一时之间,竟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见愁的声音顿了一下,才续道:“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善道。”

    “阴阳界战,佛门北迁,至此之后,佛不成佛。所谓雪域魔宗,早是附佛外道,又算什么佛?!”

    老妪闻得见愁此问,竟不由得冷笑了一声,看着那一尊巨佛的眼底,更多了一层深深的厌恶,甚而……

    憎恶!

    任是众人先前对此老妪没有任何了解,此刻也能听出对方语气之中暗藏的不屑与痛恨,好似眼前这尊佛像,乃是其仇人一般!

    见愁抬眸瞧她一眼,心下的怀疑,却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

    她没有再问。

    只是见这一副骷髅衣物脏污,遍布褶皱,也不知怎么,竟心生怜悯。

    她伸手出去,为这一副骷髅整理衣物,将褶皱抚平,遮住那出露的白骨,心下却疑窦丛生:“极域之中修士,非金身境无肉身。如今这莲花台下的枯骨,却是实在存在,数量还如此众多,不知——”

    “啪嗒。”

    见愁话还没说完,便有清脆的撞击声,一下打断了。

    竟是她为这一副骷髅整理衣物的时候,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一下自残破腐朽的衣物间掉下来,落在了地面上。

    众人的目光,一下都被声音吸引,看了过来。

    那是一块残破的牌子,似乎是从骷髅紧握的左手指骨间掉落,此刻便在那手附近。

    牌子通体似乎呈现玄黑色,有清晰的断裂痕迹,边缘尖锐,应该只是某个东西的碎片。

    其上有雕刻的花纹,却因为沾着凝固的泥灰,让人分辨不清。

    见愁一怔,不知为什么,在看见这牌子的一瞬间,竟生出强烈的熟悉之感!

    心,颤!

    勉强镇定地伸手将这一块牌子捡起,她慢慢以拇指指腹摩挲,将上面沾着的泥灰慢慢去掉。

    一点一点。

    被遮掩埋藏的淡淡莹润光泽,便透了出来。

    原本不清晰的花纹,也慢慢露出了冰山的一角……

    祥云纹。

    在看见这图纹的时候,见愁便眼皮一跳。

    她手指颤抖了一下,险些握不稳这小小的一块碎牌,只强逼着自己,将那种莫大的恐慌,从心底压下!

    簌簌……

    凝固的泥灰不断落下。

    见愁一点一点将泥灰磨去,祥云纹后面,很快渐渐露出了不一样的线条,稀疏的几个点,是悬崖上几颗散落的星子。

    星辰之上,很快便是条长索道,接着是一片平滑的空白。

    见愁的手指颤抖得更厉害,但是动作的速度也更快,不断将泥灰剥离出去。

    眨眼,空白消失了。

    出现在那一片平滑尽头的,乃是残缺的半个篆字——经!

    何等熟悉的一个字?

    深刻在她记忆之中的一个字!

    是终年环绕崖山山腰的千里浮云,是横绝在九头江上一道横绝的接山索道,是摘星台上抬首所见那漫天寒星!

    是按在崖山壁上,便能开出的藏经阁;是扶道山人挂在腰间,丁零当啷响着的一片;是她每次归于崖山,必向护山阵法出示的凭证!

    是——

    我崖山之令!

    “啪!”

    手竟然没能握稳!

    玄黑色的令牌一下从她指尖滑落在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好似高山绝顶有人一剑劈下,又如寒冰学园被人一道破开,深痕裂缝扩成鸿沟天堑,有无数鲜血如沧海,自其中奔涌而出!

    冷。

    深入骨髓,刻进神魂的冷!

    见愁什么都感觉不到,就连先前持着的令牌的五指,都僵硬地蜷曲,带着一种难以控制的颤抖!

    那一副枯骨就在她的脚边,保持着死时的痛苦姿态。

    更有数不清的枯骨,堆积在她身后莲花台上、佛像脚下,如陷不得解脱之孽狱苦境。

    似乎有惨怛哀嚎冲上云霄,仿佛存悲怆痛呼冲涌地狱!

    ……

    碎片满地,有几块落到了老妪的脚边。

    她皱眉看了一眼,却像是早已经猜到,没有太大的意外,却有格外的复杂,只涩然叹了一声:“崖山令啊……”

    那一瞬间,见愁猛地抬眼,双目间竟已有血丝满布!

    陈廷砚等人立刻觉出了她此刻的异常,大惊之下,想要阻止,惊恐地喊了一声:“见愁!!!”

    可见愁哪里搭理?!

    虚魔伞一抖,是旷世的冷厉如风!

    “嘶拉——”

    因其迅疾,所经之处的空气,竟发出撕裂一般的尖啸,像是层层炸裂!

    一丈长的黑金大伞,竟有金色凶焰滔天,熊熊燃烧,带着仙佛妖鬼之形扑出,照亮整个阴惨掌狱司!

    一点漆黑的伞尖,如同锋锐利刃的刃尖,直直点在老妪眉心!

    “你到底是谁?!”

    冷厉喝问,似惊雷炸落,在这七重塔中层层回荡!

    见愁手持虚魔伞,薄唇似寒冰所封冻,有着一层毫无血色的青紫,双目微有赤红,眸底却是一片滚烫的湿润。

    她就这么逼视着老妪,拿虚魔伞指着她眉心。

    此等逆天之法器,威势何其猛烈?

    伞尖未至,老妪那填着皱纹的眉心,已经为其威势所裂,有一股深白的血液自其中沁出,隐约惊心!

    再没人敢乱动一下。

    不管是被虚魔伞指着的老妪,还是正准备冲上来的陈廷砚,或者就在老妪怀中一脸惊恐与不解的顾玲。

    唯有原本就在见愁身边的张汤,冷肃地皱起了眉头,慢慢伸出手去,想要按住见愁的肩膀。

    “冷静……”

    然而,在他手掌搭上她肩的时候,才发现她的身体在完全的紧绷之中,竟如金玉所成一般坚硬,乃至紧绷到极致,甚至下一刻就要崩溃之时,才会呈现的状态!

    甚至,还有轻微的、难以察觉的颤抖。

    他看不到见愁脸上的表情,只是忽然发觉,自己触及了见愁不一样的秘密……

    眼底眸光,深暗而沉晦。

    他的手指,只在见愁肩上搭了片刻,便礼貌而克制地收了回来,唯有如银薄刃在他另一手的指尖,隐约流淌光华。

    再没有一刻,比此时更惊心动魄。

    见愁仿佛没有听到张汤所说的话,也没有感觉到他方才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更没有看到陈廷砚与顾玲的紧张与恐慌。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没有移开半分!

    雪亮,清透。

    如刀如剑,更似那漫天降下的雷霆,要逼出这天地间所有的真相,叫污秽无处遁形!

    见愁的声音,压了下来,却是一字一顿,冷彻骨血!

    “我问你,到底是谁!”



    像是紧绷的弓弦,下一刻就要断掉。

    在场之人,竟无一人敢喘口大气。

    外面尚有清晰的争斗声音传来,大敌环伺, 里头却似乎起了一场内讧。

    见愁知道, 在佩戴了鼎戒的情况下,在外面还有无数人注视的情况下, 在她还没脱离极域的情况下, 她不应该有分毫的行差踏错……

    可又如何能克制?

    她不过肉体凡胎, 有七情六欲。

    乍见崖山旧物, 如何能冷静?!

    阴阳界战, 崖山千修陨落!

    如今她竟然在十甲子之后, 看见了崖山令,还被一密宗佛踩在脚下!

    而眼前这老妪,对十九洲向来神秘的雪域密宗,堪称熟知,种种秘闻, 亦是信手拈来,身份绝不简单!

    未必是仇, 可她不能不问!

    又或许……

    只是想借着这样杀机毕露的一声质问, 来缓解心中猛然激荡的悲怆……

    见愁自己都分辨不清。

    她心绪如大潮起落,眼神却冰冷的一片。

    老妪被她注视,也被她手持的虚魔伞指着,先是生出一股骇然之感,可待她目光投落到见愁的身上,打量一番,又慢慢恢复了平静。

    一种无奈,又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凉。

    她转过了目光,看向了高处,那依旧俯视着他们的佛像。

    “……你不必怀疑我身份。我生前的确在十九洲,出身雪域密宗,乃是密宗佛母。”

    出身雪域!

    乃是佛母!

    众人全都怔住了。

    雪域密宗他们知道,可“佛母”这个词,却不很明白。

    一则谁也没想到她这样简单就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也不知真假;二则这个答案,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陈廷砚几乎立刻皱了眉:“十九洲雪域密宗的修士,应该在属于他们的三十六城之中。我枉死城向来与人间孤岛相连,你……”

    一个雪域密宗的人,出现在枉死城?

    “我死后本也在真言城,只是并不喜欢那个地方,是以一路跋涉,来到了枉死城,无意之间为都市王江伥殿下看中。今次入鼎争,并无与诸位作对,或者算计你们的意思,不过是陪顾玲这丫头来罢了。”

    说到这里,老妪低头看了顾玲一眼。

    顾玲先前经历过一场战斗,身上的伤都还没来得及处理,看上去已经有几分狼狈。

    她鲜少经历大起大落,眼下更是被见愁突如其来的一下给吓住了。

    不同于先前看着见愁时候那种放心和喜欢,现在更多了一种浓浓的不解甚至是畏惧。

    听见老妪说起来这十八层地狱的原因,顾玲已经红了眼眶。

    众人也都知道这老小两人看上去关系不差,一时都没说话。

    所有人都去看见愁。

    然而见愁的表情没有丝毫松动。

    她甚至没有在意陈廷砚的提问,也没有在意老妪的回答,只是一针见血,平直问道:“密宗佛母,是何说法?”

    “……”

    老妪一时没有说话。

    那一双苍老的眼睛,在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便垂下来,闭上了。

    但她提着切菜刀的那一双手,却握得很紧。

    嗓子压着,有些嘶哑,带着一点风烛残年才有的凄凉,夹着三分历经世事的讽刺。

    “佛门分裂,密宗北迁至雪域后,便生出一种非常修炼之法,名曰灌顶。”

    “需选十二至十九的干净少女,作为‘明妃’,又称佛母,专给密宗修士双修灌顶之用。”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一下,重新注视着见愁,竟慢慢笑了一下,带着一种奇异的怆然。

    “个中细节,你不会想知道的。”

    个中细节,你不会想知道的。

    那又到底该是怎样呢?

    那样小年纪的少女……

    佛门修士不都清心寡欲,竟做什么荒谬的“双修”之事,还要名曰“佛母”“明妃”?

    因为雪域密宗于他们而言,实在太过诡秘,所以少有几个人知道内中到底有怎样的隐情。

    只是这样听着,都有一种极端不舒服的恶心感,慢慢泛上。

    见愁不是什么事都不懂的人,更不用说张汤、陈廷砚这等早已经见过世事的。

    一句“你不会想知道的”,里面藏了几多心酸与悲楚?

    雪域密宗……

    心里慢慢地念了一遍,见愁看着老妪,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也没完全收起自己内心的怀疑。

    外面的打斗声,到了此刻,已经渐渐有止息之势,小了下来。

    想来司马蓝关主导的那一场“内讧”和“背后插刀”,也快要落幕。

    “如此,倒是我多想,误会婆婆了。”见愁目光微微一闪,声音说不出是平静还是惊涛骇浪,“身边随意一个不起眼的修士,都是大有来头。想来,这一遭十八层地狱的鼎争,精彩该少不。地府七十二城中有三十六城都是佛门归属,我等后面,还要多仰仗婆婆指点了。”

    这是不会再追究什么了。

    众人都放下心来。

    见愁手腕一转,扫了顾玲一眼,也要将虚魔伞撤回。

    谁想,就在那一瞬间,竟有一道黑影,自侧面壁画之后闪过,像是有谁缩头缩脑偷窥。

    “谁?!”

    见愁目光顿时一厉,尚未收回的虚魔伞,陡然向着那黑影的方向一点!

    魂力立刻自她掌心之中,通过伞柄,汇聚到伞尖!

    “砰!”

    一道夹杂着隐约浅紫的白光,如流星一般,自伞尖飞出,顿时击中了黑影!

    立时就有“嗷呜”一声惨叫,响彻整个掌狱司,甚至惊得这建筑上的灰尘,都扑簌扑簌往下掉。

    众人全都警觉了起来,向着那个方向看去。

    竟然是只小鬼,藏在一尊五彩佛像壁画后面,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也瞧不见身体,只有一只脑袋露在外面。

    见愁那简单而迅疾的一道魂力,竟化形成了一枚钉子,死死将他的头钉在了墙上。

    “哎哟,哎哟……痛痛痛啊……”

    小鬼满面乌黑,生着几根獠牙,头上还长着两根犄角,看上去凶神恶煞,但是叫起来却格外可怜,还带着哭腔。

    他努力地想要把自己的脑袋从那魂力凝成的钉子上拔下,不料越是往旁边拽,越是疼痛。

    于是,那惨叫益发恐怖起来。

    “是掌狱司的恶鬼。”

    但凡跟“狱”字沾边的东西,都是张汤的老本行,即便是在极域也不例外。

    一眼便从这小鬼的犄角上辨认出对方的身份,他走了上去,看了看这壁画,用手指指腹轻轻一划,才发现壁画的颜料很不一般。

    “这里有‘门’在,后头不知道藏了多少恶鬼。”

    每一层掌狱司,都是每一层地狱的执掌者。

    什么生魂会被送到这里,什么时候他应该离开,都需要人来监看观察,必得一件一件,井井有条不可。

    是以,这不大的一座七层塔内,必定有不少恶鬼才对。

    可他们进来之后,一切竟然安安静静,半个鬼影都不见。

    先前见愁还以为他们是躲在了上面几层之中,故意避开他们,没想到是藏在壁画后面。

    张汤说是有“门”,那要么是障眼法,要么是跟空间规则有关的东西了。

    眉头略略一动,见愁走了过去。

    因为老妪与顾玲正好站在中间,所以她是从她们身边擦过去的,顾玲几乎立刻就后退了一步,被吓得不清。

    “呜呜呜……痛痛痛,求求你们,别杀我,我只是一个出来看热闹的小恶鬼,万万没有算计你们的意思啊。”

    “爷爷啊,奶奶啊,饶了我吧……”

    “放小人一条生路,小人来世为您当牛做马也行啊……”

    “嗷!好痛!”

    那钉在墙上的恶鬼眼见着见愁走过来门,简直毛骨悚然,吓得用力一拔,结果把自己痛了个半死,眼泪狂飙。

    “少废话!”

    这十八层地狱鼎争,杀谁都不是问题,也没人规定过不能杀恶鬼。

    是以见愁行事几乎没有半点禁忌,她听他哭得头大,一时不耐,直接虚魔伞点上在对方脖子上。

    这一下,长着俩犄角的恶鬼立刻就不哭了。

    他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地看着见愁。

    掌狱司之中的恶鬼,有强有弱,并且依着规则,不能轻易屠戮参与鼎争的鬼修,但是对方则无限制。

    这样一来,尽管对这些刚进来的人都很好奇,可大部分恶鬼都藏了起来,只等着所有人过去。

    小恶鬼是半点也没想到,自己偷偷摸摸探出个脑袋来,看个热闹,竟然也能被人钉在墙上。

    呜呼哀哉!

    这个女人的手,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

    他喵的,简直一点不符合极域修炼的基本法啊!

    心里已经大骂出声,可小命偏偏还在人家手上,小恶鬼委屈极了,把肩膀缩起来,从墙壁里伸出两只手来,抱拳给见愁作揖。

    “姑奶奶,我真的没有恶意,您就饶了我吧……”

    这都叫成姑奶奶了。

    因着发现了崖山令,见愁的心情并不很好,换了平时她可能笑出来,现在却只面无表情。

    小恶鬼简直要被她一脸煞星阎王模样吓哭了,这一下连求饶都不敢了。

    听见他终于不叫唤了,见愁才慢慢开口:“我等查遍此地,亦不曾找到第二层的入口。你既然不想死,正正好,就给我们带个路吧。”

    “我——”

    小恶鬼立刻就要说话。

    然而回应他的,只是见愁更往他喉咙处戳了戳的虚魔伞!

    “别别别!”

    小恶鬼简直吓得魂飞魄散,就怕这女人一个不小心戳死自己,连忙把两手举起来,高喊道:“祖宗!祖宗!别戳别戳!我带,我带还不成么?”

    一张脸已经成了哭丧脸。

    因为见愁的虚魔伞还比在他脖子上,他生怕见愁一个不高兴就弄死了自己,是以动作十分麻利。

    他直接伸出手去,竟然拽着其中一副画在墙上的壁画,向着旁边一掀——

    “哗啦!”

    竟好似壁画上的东西,全都活过来一样。

    狱火万丈,恶鬼狰狞,夜叉凶残……

    一层迷幻的虚影,竟瞬间从壁画之上腾起。

    见愁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眼前的壁画,便看出了一种水雾朦胧之感,似真似幻,再不是原来死板的刻画了。

    “哼,反正也不是你们一队人下去第二层了……”小恶鬼嘀咕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去看见愁,“那个,现在是不是能把这‘钉子’给小的拔了?”

    见愁看了他一眼,只对张汤道:“照旧劳张大人先进去走一趟,我看着他。”

    张汤点头,便当先走进了壁画之中,身影顿时为一片迷雾所吞没,消失不见。

    后面的陈廷砚也直接跟了上去,最后才是顾玲和老妪。

    临进去之前,老妪看了见愁一眼,又看了一眼那高高的佛像一眼,想要说什么,可眼底一片的复杂,又实在是说不出口。

    最终,她苦笑了一声,带着顾玲走了进去。

    于是,整个塔中,便只留下了见愁与小恶鬼一个人。

    她也不为难他,直接一抬手,那一枚魂力凝成的钉子,便直接化作了无数道缠丝,竟然倒飞回了见愁的眉心。

    小恶鬼重得了自己,脸上被钉出来的那一片伤痕,也立刻恢复好了。

    他吞了吞口水,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简直心有余悸。

    “还好我反应得快,早早就屈服了,不然还不得交代——”

    “刷!”

    小恶鬼话音未落,便见一片黑风似的乌光,从面前腾起!

    竟然是站在他面前的见愁,猛地一剑挥出!

    倾天的黑色剑芒,带着一种恐怖的威势,纯粹极了,像是一匹飞坠的瀑布!

    小恶鬼顿时吓得亡魂大冒,大叫了起来:“啊哇哇你干——”

    “咔啦!”

    恐怖的劈裂声,一下将他余下的话音,完全遮挡!

    开、开什么玩笑?

    小恶鬼简直被自己面前这一幕给惊呆了!

    这一匹剑芒,竟然不是斩向自己,而是直直劈向了正面那高大威严的佛像!

    大佛眉心处,立刻被剑芒楔入,出现了一条可怕的裂缝!

    “哗啦!”

    随即那无数的剑芒,竟然炸裂开来,化作无数团旋转的、爆炸的黑色风暴!

    “轰隆!”

    一声震慑神魂的巨响!

    这已在第一层寒冰掌狱司伫立了十个甲子整整六百年的佛像,竟被风暴一卷,轰然倒塌!

    灰色的烟尘,一时如浪潮弥漫,朝着他们扑来。

    见愁手持吞风剑,却没有避开半点。

    她只是睁大了一双眼,一双含着血丝的眼,死死地盯着,盯着眼前这一幕,像是要将之深深地刻进记忆里,骨血中!

    大佛崩塌,飞灰弥漫。

    轰然倾颓的灰土石块,将莲花台上的无数尸骨埋葬,也压住了被她捧出地面的那一副骷髅,和散落在不远处的崖山令碎片……

    像是一片封土,盖住了下面无数的逝者。

    像是……

    一座坟墓。

    她是崖山门下,弟子见愁。

    如今却被困极域,就连见了诸位先辈的尸骸,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殓葬!

    一时竟有一股莫大的悲怆,自她心魂之中升起。

    从来没有一刻,她这样渴望回到极域,也从来没有一刻,她这样痛恨此刻的自己!

    “你……你疯了……你疯了……”

    小恶鬼已经吓得浑身颤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这一片废墟,不断地摇着自己的脑袋。

    “鼎争里还有三十六城都是佛门鬼修,你你你你你死了……你活不了了!”

    见愁却充耳不闻。

    她看够了,才沉沉地笑了一声,喑哑,森寒,有些轻蔑,又带着一种令人悚然的森喊!

    “是么?”

    原来这些个佛门修士,或者密宗修士,竟这样厉害?

    她饶有兴致地弯了弯唇,只一把掐住了小恶鬼的脖子,声音轻飘飘、虚渺渺:“那还真是……求之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