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遂没想到,见愁看见自己,竟然还会走过来。
他怔然了片刻,才连忙回礼,道一声:“劳见愁师姐牵挂,一切都好。”
见愁在回崖山之后,便有张遂与聂小晚两人传讯,将最近的情况通报给她。至今,她还能回忆出风信内的每一个字,人微言轻……
她脸上有淡淡的笑容:“原以为要等左三千小会,才能与张师弟再见面,不曾想竟然来得这样快。”
“师姐这是?”
看了不远处的几人一眼,张遂有些好奇起来。
背着一柄赤红色的宝剑,张遂一身封魔剑派的暗红色衣袍,站在几名同门的前面,人虽沉默,如今与见愁站在一起,却吸引了太多的目光。
甚至,封魔剑派几名与他同行的弟子,都忍不住暗暗打量。
见愁注意到了旁人的目光,却已经有一点点熟悉的感觉了。
她没有隐瞒,径直道:“我师尊乃是中域左三千的执法长老,如今这边出了点小事,我被他派出来跑腿了。张师弟呢?”
“陪着门中的师弟们出来历练。”张遂笑了一声,看向其余几人。
见愁的目光也望过去。
那几人立时有些局促起来,连忙朝着见愁行礼:“拜见见愁前辈。”
微微一怔,见愁瞧见了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连忙道:“诸位客气了。”
几个人这才起身来,依旧用一种很好奇的眼神,悄悄看她:早听说崖山的弟子们个个不好相处,却没想到,这一位崖山大师姐,竟然如此平易近人,实在叫人心生好感。
“上一次我曾给崖山传讯,不知见愁师姐可有收到?”张遂想起来,忽然发问。
见愁道:“风信已经看到。后来剪烛派曾派了许蓝儿的同门上崖山来道歉,不过……灰溜溜回去了。可还有什么后事?”
“后续我倒不知道了,只在前段时间听说,小晚师妹已经无虞,正在伤后的闭关之中,约莫也能赶上左三千小会。”张遂顿了顿,皱了皱眉,“有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跟许蓝儿有关,我心里总有疑惑……”
见愁眉头一拧:“与许蓝儿有关?”
张遂自己笑了一声,似乎对自己的踌躇和多疑感到好笑。
“是当初青峰庵隐界之事。剪烛派并不大,甚至不能与我封魔剑派相比。进去的时候,许蓝儿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出来的时候却变得有些飞扬跋扈。她几乎全程与我们在一起,除了中途离开去夺取某样东西回来,之后便引来了师姐在隐界外所见的那怪物。我在想,她敢在道中对聂小晚师妹出手,甚至不顾及师姐也在旁边,大约是得到了什么。”
的确。
当初许蓝儿的行为似乎有些肆无忌惮了。
有关于他们在青峰庵隐界之中的经历,见愁有所耳闻,如今经过张遂一说,她不禁思索起来。
“你的意思是,这一样东西,导致她后来这般飞扬跋扈?”
“远不止如此。”张遂道,“我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还与最近剪烛派的举动有关。中域风传,剪烛派有人要与扶道长老,争一争执法长老之位。”
见愁心里惊讶。
“此事曲师弟也曾提过,只是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
“这也不过是我的猜想罢了。”
张遂听见她说“曲师弟”三个字,回头去看了一眼站在那边的人,一身玄袍的曲正风正望着这边,似乎也在打量他。
元婴巅峰的“曲师弟”?
张遂心里苦笑了一声:“我说这件事,只是为了给师姐一个参考,好叫师姐有所警惕,至于是与不是,我难以分辨。师姐如今还有事在身,想来不能多叨扰了。”
闻言,见愁朝后面看了一眼,果然发现大家在等她。
她一笑,也没多留,只对张遂道:“张师弟好意,见愁记在心底,他日左三千小会,愿与张师兄并肩,一雪前耻。”
“……”
张遂抬起头来,这一次是真的诧异。
过了好久,他才还礼:“愿与见愁师姐并肩,一雪前耻。”
两人拱手道别,见愁返身走了回来。
曲正风从张遂身上收回了目光:“封魔剑派?”
“是我来十九洲时同行的朋友,心肠很好,若没他们,约莫我也死在这海上了。”见愁并未否认,她想起事情来,看向莫远行,“耽搁大家时间了,我们即刻起行?”
“既然见愁前辈没问题了,那便由老夫头前引路,大家跟在我后面。”
莫远行连忙出来应声。
众人皆点头,算是同意了。
于是,再次由莫远行打头阵,几人御剑跟在后面。
张遂站在原地,远望着那几道飞出的毫光,只觉心底复杂沉重的一片。
过了好久,他才近乎自嘲地一笑,转身对着众人道:“我们也走吧。”
登天岛上,人渐渐稀疏了起来。
见愁等人随着莫远行一路向北,出了登天岛,飞过临岛的一片浅海。
海水的颜色,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不同的层次,由近而远,由浅蓝至深蓝而墨蓝。最后在天边,化作一道与天相接的线条。
浮动的海浪,如同一片片鳞甲,覆盖在深海的表面,让它看上去,如同一头在阳光下困觉的猛兽。
莫远行说的礁石,在他们飞了有半刻之后,终于到了。
在一片深蓝的海域之中,一片黝黑的岛礁,像是大海的伤疤一样,突出地浮在海面上。海水冲击而来,拍在礁石上,一片雪白的浪花。
“此处为大梦礁,得名自远古。三日前,我徒儿经过时发现此礁之下,有异光闪动,于是相约探看。没想到,深入礁石之下,竟然发现礁石之间有通道,道内有一大门,而此人——”
莫远行一指陶璋,冷笑一声。
“便站在门前,以异术将门打开入内。”
“是啊,然后你那几名虚伪的弟子,便想尾随在我身后,趁火打劫?”陶璋冷笑了一声,一副无奈表情,“说来,倒是我倒霉了,好生生探个大梦礁,还要被人跟踪打劫。许蓝儿如此,你望江楼的小喽啰也是如此,当陶某好欺负不成?”
事情的原委,见愁其实已经很清楚。
这望江楼的两名弟子,也算是犯了大忌,只是中域之中的宗门,似乎有约定俗成,不该有这般撕破脸的时候。
崖山的原则,约莫是不介入宗门之争,所以即便是听见他们争执,曲正风也没有任何表示。
见愁自然乖觉,站着不说话。
大梦礁并不大,不过足以容纳二十余人松散地站在上面。
此时,礁石上已经有十来名望江楼弟子站在上面,一色的深蓝道袍,绘有一个江流环绕的图徽,最前面站着的乃是一名女子,一看见远处飞来的那几道毫光,立刻兴奋了起来。
“襄儿拜见师尊!”
其余人等也连忙行礼:“拜见莫长老。”
“行了,都不必多礼。”莫远行当前,直接落了下来,对着那自称“襄儿”的女修一招手,“襄儿过来。”
那女修连忙走了上来。
莫远行对诸人介绍道:“见愁前辈,这便是你此前问的那一名活着出来的弟子了,她是我爱徒,叫卫襄。”
众人不由得都转过眼打量卫襄。
一袭鹅黄色的长裙,腰上一条浅碧色的系带,配着一块深蓝色的玲珑;身材娇小,鹅蛋脸,樱桃唇,是个美人胚子;走过来的时候有些跳脱,没自觉地便拿眼打量见愁。
接着,卫襄的目光便自然地挪向了见愁身侧,曲正风。
那一瞬间,她目光有些痴了。
“襄儿?”
莫远行喊了一声,却没喊动。
眼见得卫襄的目光怔怔落在曲正风的脸上,半晌也拔不回来,而曲正风则已经抿紧了嘴唇,眼底透出些许的不悦来,莫远行顿觉脸上无光,不禁尴尬地放冷了声音。
“襄儿!”
“弟子在!”
这声音,终于震得卫襄回过了神来,连忙行礼。
莫远行瞧她这样,难免有些气不顺,说话时声气便不大好:“这是崖山来的几位前辈,见愁前辈,曲正风前辈,姜、姜前辈。”
介绍见愁也就罢了,毕竟天才;介绍曲正风也就罢了,毕竟元婴巅峰;可顺着下来介绍姜贺的时候,连莫远行自己都有一种无语的感觉。
扶道山人当什么执法长老啊?
这一拨徒弟出来,谁不看他面子喊一声“前辈”,这一群出来办事的,随便拉一个出来,真论辈分都吓人!
奶奶的,还要不要人过日子了?
当然,种种埋怨,都被莫远行装在心底,并没有说出来。
卫襄显然也没想到,眼前这三个,自己竟然都要叫前辈。
她连忙行礼:“襄儿拜见崖山三位前辈……”
一顿,她又飞快地抬起眼来看了一眼曲正风,脸颊绯红,多了几许羞涩:“拜见曲前辈。”
哟。
众人这一听,这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
小胖子姜贺一脸过来人的模样,嘿嘿笑了两声,一点也不顾及场合,倒是见愁还能绷得住一张脸,用眼角余光斜曲正风的时候,发现曲正风只是一脸的漠然,似乎半点也懒得搭理这卫襄。
见愁咳嗽了一声:“不必多礼。既然人已经到了……”
“别废话了,陶某只问,通道没塌吗?”
陶璋看着卫襄的目光冷冷地,一副厌恶的模样。
卫襄一听这声音,再回头来一看,竟然发现陶璋竟然就在崖山众人的身后,那一刹,她立刻拔剑而出,冷然而视:“你这奸邪之辈,竟然也敢来!”
“哼。”
陶璋冷哼了一声,真有一种把这恶心的女人剁吧剁吧了喂鱼的冲动。
莫远行也知道,这会儿不是闹的时候,只一拉卫襄,冷脸喝道:“崖山前辈面前,哪里轮得到你来拔剑!”
“师父!”
卫襄惊讶。
莫远行没有任何动摇:“收剑!”
“……”
卫襄沉默许久,一双眼睛霎时变得红红的,强压下一口气,将剑收起。
眼见得场面控制住了,莫远行才对见愁道:“如今此处,事无巨细,悉听见愁前辈指点。”
“谈不上什么指点。”见愁环视了一圈,只问,“那通道在何处?”
“我望江楼弟子已经在此处多番查探,通道在岛礁之下,不过外面的确已经被乱石覆盖,如今只清理了一半,不过清理的时候,已经有鲜血涌出。”
说话的时候,莫远行将眉头皱紧了。
卫襄愤愤不平道:“那一定都是我两位师兄的血!”
说完,她又死死瞪着陶璋。
陶璋半点不在意,唇边笑容嘲讽至极。
到底陶璋杀没杀人,见愁其实也说不准,只觉得这里面是有隐情。
很明显,陶璋并不愿意打开通道的大门。
望江楼来礁石下探宝,结果撞上了正在打开大门的陶璋,然而除了陶璋之外,望江楼的人竟然无法打开大门,这里面的猫腻可就多了。
不过,见愁等人要找的只是那两名弟子,一旦人找到了,便任由陶璋与望江楼或者五夷宗与望江楼一地鸡毛去也。
见愁想得很清楚,她侧头看向曲正风。
“不如,我们下去看看吧。不知曲师弟意下如何?”
曲正风点头:“正有此意。”
莫远行于是道:“那老夫便与几位走上一趟,襄儿同我下去,其他人守在岛礁之上,以防万一。”
“是。”
其余人等连忙抱拳答道。
礁石的边缘,有海浪拍击,不过浪花不大,这一片深海,还算是平静。
那望江楼的莫远行乃是元婴中期,队伍之中又有一个元婴巅峰的曲正风,下海之时,应当不担心发生什么意外。
见愁修行至今,还从没去过水下。
修士修行到一定境界,除却能辟谷之外,亦能在一定的时间之内避水避火,由是几人下去都无更多防护,直接御剑冲下。
姜贺最是兴奋,两只眼睛都要冒出光来了。
他站在曲正风的身边,颇为迫不及待。
莫远行带着卫襄,当先下去。
曲正风则道:“见愁师姐,八师弟,你们先下,水下亦可传音,你们当心,我断后即可。”
他修为最高,这倒是理所应当。
于是,姜贺欢呼一声,直接蹦了下去。
见愁见状一笑,自己却将里外镜唤出来,才慢慢沉入了水底。
最后剩下的乃是陶璋与曲正风,曲正风一看他,他两手一摊:“明白,我先下。”
说完,陶璋也直接唤出自己一柄剑,钻入了水中。
最后站在礁石上的曲正风,只朝着这四周看了一眼。
连天的乌云,从海天相接的地方,渐渐涌起,吞去了灿烂的骄阳。
一场暴雨,似乎在酝酿之中。
这天气,莫名让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再望一眼岛礁附近的海面,他还是跟了下去。
下海之后,便不能说话,众人之间只能传音。
于修士而言,这倒是个简单的技能,与正常交流无异,见愁也曾学过,所以无甚不适。
一路往下,海面上的光亮渐渐便浅。
深海之中的黑暗,终于扑了上来。
这一座岛礁留在海面上的部分虽然少,可不过是冰山一角,藏在海面下的部分却是巨大,像是一座小山一样。
见愁里外镜的琉璃金光芒,与这一片海水的深蓝交织,竟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墨绿色。
前面的卫襄注意到,扭过头来,竟对见愁传音道:“见愁前辈不是崖山弟子吗?怎么不用剑?”
那一瞬间,见愁有种把里外镜拍到她脸上的冲动。
面上依旧淡淡,她微微一笑,回一句道:“谁规定崖山弟子必须用剑吗?”
卫襄倒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不过看那目光,显然觉得见愁是个异类。
见愁懒得搭理,眼看着前面莫远行停下来了,便看了过去。
在这个深度,岛礁上出现了一些红色的珊瑚。
前面的岛礁缝隙之中,果然露出了一条通道,莫远行继续前行,提醒众人跟上。
姜贺小胖子朝前面一跳,赤红色的光芒,照得他小小的身子更加肥胖了起来,那一跳特别滑稽,旁边的卫襄又笑了起来。
见愁直接从她身边走过,跟上了莫远行。
通道往前不远,果然出现了一大片的乱石,的确像是通道坍塌。
见愁走了过去查看,隐约看见在乱石的那一头有一扇门的痕迹,紧紧闭着。以修士之力,移开这些石头不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见愁随手一挥,便有一道灵光落在了石头上。
没想到,那石头竟然纹丝不动。
莫远行仿佛早料到这一幕,道:“这石头不是那么简单,见愁前辈请看。”
他随手一指,巨大的碎石上有个阵法符号。
“这是千斤阵,为稳固地面上建筑的地基专用的,望江楼通阵法之人都不在,所以我等搬运起来颇为困难。”
“原来如此。”
见愁凝眉,这可难办了。
“我来试试吧。”
一道声音,忽然传入了见愁的脑海。
她一下抬头,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曲正风竟然已经站到了自己的身边。
他脚下踩着的海光剑,像是没有发出任何光芒,只是周围流动的海水,却有扭曲的痕迹。海光剑的剑光,乃是深蓝的,此刻在海水之中当然没有任何痕迹,难怪自己毫无知觉。
曲正风从见愁身边走过,来到了那一块巨石前面,伸手摸了摸。
他思索片刻,将剑换持到左手,右手一伸,便有一柄菱形的小刀被他夹在了指间,朝着那阵法凌空一划。这刀锋,颇为凌厉,看似无声无息,可见愁却感觉海水都仿佛被这一刀化裂!
“噗。”
仿佛有一声轻响,那一道千斤阵霎时破裂,化作一阵飞烟,散入了海水之中。
其后,曲正风随手一抬,那一块巨石便直接被他挥到了一旁。
莫远行眼底,顿时露出了惊讶之色。
见愁不由看他一眼。
莫远行解释道:“这是小有名气的破阵刀,乃是一柄很有意思的法宝……只是我竟没想到,曲前辈竟然真的用来破阵……”
言语之间,一片的叹息,仿佛觉得曲正风暴殄天物。
见愁不知这“破阵刀”有什么来历,只觉得……
破阵这名字,似乎挺好。
前面的曲正风见这样做有效,竟然如法炮制,三两下便将所有的石块解决掉。
于是,一扇两人高的石门,呈圆形,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这一下,站在后面的陶璋脸绿了。
曲正风站在门前,回身看他;见愁也笑着转过身来,望着他。
可怜陶璋以为自己全无用处,没想到竟然真的轮到他来,将这一扇门打开。
心底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
只可惜,还是得上来。
不然,他一定只有被曲正风大卸八块的命!
实力不如人,此刻也只能低头了。
陶璋走了上来,站到门前,倒也没犹豫,直接手一翻,竟然便有一枚绿玉小印出现在他手中,朝四面散发着濛濛的青光。
那一刹,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它的不凡,仿佛周围的海水都有了生机一样,环绕着这一枚小印流动。
曲正风不由挑了一下眉,看着这印。
陶璋道:“此乃我门中机密,你们要我开门可以,但是得要退后。”
这还不让他们看了?
卫襄立刻反驳:“不行,谁知道你会不会耍什么花招!”
“你们不让,我便不开,自己选一个吧。”
陶璋又是一声冷笑,那一只独眼看着卫襄,颇为挑衅。
卫襄一窒,当真说不出话来。
陶璋看了一眼沉默的曲正风,又看了一眼见愁,笑得玩味:“反正,有崖山的高人在此,我还能跑了不成?”
说实话,见愁觉得这一番话不怎么可信。
她不想退开,只想一剑架到陶璋的脖子上,逼着他开门。
没想到,曲正风竟直接说道:“你开门,我们退后。”
“好!”
陶璋立刻大笑起来:“不愧是崖山,有气魄!那我要开门了。”
莫远行有些不理解,只当是曲正风托大,皱了皱眉,也不好反驳,只好跟着退后。
见愁也不很明白,狐疑地看了曲正风一眼。
曲正风回头朝她一笑,似有深意。
他们一直退后,陶璋看着。
“好了,就到那儿吧。”
说完,他手持绿玉小印,就转过了身去。
两手将绿玉小印放开,那印悬而不落,飞速旋转起来,投射开一道又一道饱含着生机的翠光,映照得整个通道一片碧色。
见愁他们在远处,只见那绿玉小印光芒大盛之后,忽然一顿,而后所有的碧色光芒竟如长鲸吸水一般,被吸回了小印上,光芒隐去。
陶璋背对着他们,面向那一扇门,手上似乎有什么动作,他们看不清。
只这一刻,便能感觉到脚下颤动起来,竟然是整个通道都在颤抖!
海水一阵涌动,见愁能感觉到它们流动的速度明显加快。
“轰隆……”
水下的传声效果并不好,可这一声闷响,众人还是听见了。
只见那一道石门,裂开一条缝,从中间打开,终于露出了一条缝隙,海水不断地朝着里面涌。
莫远行见状,眼底精光一放,身形一动,立刻就要朝前面冲去。
然而,陶璋比他更快!
原本就站在门口处的陶璋,在那裂缝大到足够能通过一人时,便大笑一声。
“在外面玩儿吧!”
话音落时,他人已经直接化作了一道流光,闪身而入!
站得比较远的见愁等人哪里能有他快?
根本追之不及!
这人,果然有诈!
他们不断地朝通道门口追,没想到,那一道裂缝,竟然不再继续打开,两扇门朝内重新合拢!
莫远行顿时大骂起来。
见愁也一阵诧异。
被算计了?
关键时刻,见愁只觉得身边的海水,仿佛有一瞬间的温暖,侧头去看时,之前一直站在她身边的曲正风已经消失,身化一道暗蓝色的残影,仿佛与这海水融为一体,竟然在险之又险之际,往门内一投!
轰……
大门,在曲正风进去之后,轰然合闭!
外面的四个人都傻了!
万万没想到!
这到底是演的哪一出?
还没等他们理清楚这里面的因果关系,通道之内,异变再生。
就在大门合拢的那一瞬间,此前被曲正风破去了千斤阵的巨石上,竟然再次腾起一阵夺目的金光来,横飞而起,朝着众人砸来!
巨大的石块,飞来之时,威势极重,速度竟然也出奇地快!
站在最左边的卫襄儿距离最近,根本反应不及,只来得及尖叫了一声。
一块巨石,呼啸而来!
周围的海水,仿佛都要因为这样的速度而沸腾!
莫远行还沉浸在“人怎么就没了”的震撼之中,看见这一幕的时候,竟然也没来得及出手!
只有见愁——
她心里咬牙,已经是暗骂了一声!
就知道出门一定会打架!
电光石火之际,她伸手直接从眉心祖窍处一抽!
所有人只见到一片浓黑的影子,被她抽了出来,朝外一甩!
呼呼呼呼!
耳边仿佛能听见那黑影如闪电一般朝外飞旋的声音!
卫襄傻愣,呆呆地看着已经到了眼前的巨石。
轰!
一声巨响!
一道巨大的黑影,后发先至,忽然砍了过来,直接劈在了她旁边的通道上!
铸着古拙恶鬼凶纹的斧柄,在海水之中,因为震动一阵震颤!
这一斧头,不偏不倚,正好拦在了那巨石的去路上!
当!
海水震荡。
巨石被坚硬的斧身一挡,终于掉落在地。
危险解除。
卫襄眨了眨眼,怔怔地注视着距离自己鼻尖仅有三寸的斧头。
好、好大……
好大一把斧头!
她僵硬地转过脸去,看向了自己不远处的三个人,小胖子姜贺,师父莫远行,崖山大师姐见愁……
这……这到底是谁的法器?
见愁脸色冷淡,直接一伸手,已经滴血认主的鬼斧自动从通道石壁上拔起,利落地飞回她手中。
她看都没看卫襄一眼,冷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躲!”
前后左右,更多的巨石飞了起来!
卫襄像是被人用门夹了脑袋一样,她觉得自己有些懵。
但见那之前持镜的崖山大师姐,左手持镜,右手持斧,巨大的斧头朝下垂着,一下就衬得她纤细娇小了起来,表情冷厉至极……
好……
好霸气!
那一瞬间,卫襄眼底异彩尽放!( )
昆吾,诸天大殿。
一层一层弯月形的阶梯不断往上,两侧巨大高耸的柱子通向了星空一般的穹顶,站在大殿内抬眼望去,只有星尘满眼,仿佛站在夜幕之下。
可此时,不过是朝阳初升,露水满山。
横虚真人座下三弟子吴端,站在了第一级台阶前,白骨长剑被他握在手中,抬眼朝上面一看,一座高有足足三十丈的周天星辰圆盘,被竖立在最后一级圆台上。
一道身影,已经在星辰盘前伫立许久。
“咳咳咳。”
眉头一皱,吴端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一下咳嗽了起来。
他想起大半月前,九头江心之中那一战,只有满脸的苦涩。
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
平心静气,吴端好不容才让自己看上去毫无异样。
他一阶一阶迈步而上。
越上越高,身形也就越显渺小。
寂静的大殿上,只有他一人的身影。
横虚真人没有回头,目光落在运行着的周天星辰盘上。
即便是他,站在此盘之前,亦有一种微小如尘土之感。
一粒又一粒的圆光,无数,依照着亘古以来的原始轨迹,自星辰盘上划过。从这星辰盘上,仿佛能看见宇宙千万年来的衍化,窥见不久之后的未来。
横虚真人的目光,也虚无至极。
“徒儿拜见师尊,不知师尊唤我何事?”
一直走到最上面,吴端终于停住了脚步,望了横虚真人的背影一眼,躬身行礼。
横虚真人不用回头,光听声音,便能察觉吴端气息略有混乱:“周身气脉虚弱,灵气行至心肺处有淤塞,右臂处有三处剑气残留。你近日曾与人交手,还受了伤,怎么如此不小心?”
横虚真人一向洞察这昆吾山上大大小小之事,仿佛事无巨细,都无法逃脱他这一双眼睛。
吴端沉默了半晌,低下头去,躬身道:“徒儿羞愧。”
“是他?”
横虚真人略略思索片刻,便直接问了一声。
至于这“他”字……
在吴端听来,却有一种意味深长的感觉。
“徒儿自己学艺不精,竟连境界不如自己的人都打不过,乃是徒儿无能,请师父责罚。”
“责罚?”
横虚真人笑了一声,目光终于从星盘上移开。
在他回转身的那一刹那,三十丈高的星盘,竟然霎时化作无数水银一样的东西,疯狂流转着,如同百川归海一般,冲向了横虚真人的后背!
“轰!”
空气之中,仿佛有震颤的巨响。
可实际上,半点声音也无。
水银一样的液体,霎时间隐没在横虚真人的后背,那巨大的星盘,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消失无踪。
横虚真人迈步,朝台阶下走了一步。
“不过是同门之间的较量,弟子输了我便要责罚,这昆吾还有什么意思?你有好胜之心,并无什么过错;找他挑战,也无什么过错。你错在实力太弱,却不自量力。”
前面是闻言软玉,后面的话却利如一把钢刀!
偏偏,横虚真人还是那淡漠通达的眼神,并未多看吴端。
吴端仿佛被人迎面甩了一巴掌一样,狼狈不堪。
横虚真人却似半点也没察觉这样的狼狈,亦或者……
根本不在意。
他朝下走着,道:“我今日观星象,十九洲蜉蝣朝生朝死,事出诡异,只怕天下有至妖至邪将出。事在西海,你即刻出发,去西海查探情况,随时禀明。”
“西海?”
吴端微微诧异,又听闻有至妖至邪将出,顿时皱眉。
关键时刻,身为昆吾弟子,他倒也不含糊,双手抱拳,干净利落地行礼:“徒儿领命!”
横虚真人微微点了点头。
吴端退后几步,才转身从大殿上慢慢走出去。
出了大殿,外面便是高高的云海广场,与崖山的灵照顶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来得更仙气缥缈,乃是悬于昆吾山绝顶之上三百尺,夜可手摘星辰之处。
吴端走出来,停住,回望整座昆吾诸天大殿,但见渺渺云气渐渐合拢,将它隐在了世人难以触摸的地方。
昆吾……
昆吾……
无端地,心底一阵苦涩。
吴端脑海之中,陡然闪过当日谢不臣的一言一语,握着白骨剑的手,骤然握紧。
他咬紧了牙关,只在那一瞬间,化身一道凌厉的红光,一下从高空跃出,直往西海而去。
***
西海,大梦礁。
通道之中,见愁持斧而立,神情冷峻。
谁也没想到,这里竟然会发生这样大的变故,陶璋忽然消失,曲正风却似早有预料一般,遁身而去,留下他们这边几个人,面临着来自巨石的威胁。
不过好在这里都是修士,虽然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可等到反应过来之时,这些巨石也都不是问题了。
最后一块巨石,带着金光奔袭而来。
见愁面无表情,直接一斧头抽了出去,带起一道残影!
劈空斧!
第一道残影,还在见愁的身边;顺着看下来,第二道残影,却诡异地到了见愁前方三尺处;第三道斧影,直直撞向了那一块巨大的石头!
轰!
霎时间,碎石乱溅!
那一道斧影消失在了与巨石的撞击之中。
众人回头一看,那一把斧头,还在见愁的手中,从来没出去过,除了——
救卫襄的那一次。
除了还在滚动的碎石,整个通道前,终于恢复了平静,因为巨石飞起而形成的乱流,也终于温顺了起来。
大海,像是初时一样,将所有人包裹在其中。
海水流动的方向并不固定,仿佛在呼吸一般。
见愁持斧而立,斧刃向下。
万鬼图纹,被海水的波纹映照,有如真实的无间地狱。
她望向了那两扇紧闭的石门,不由皱紧了眉头。
卫襄从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惊叹的目光,望着见愁。
一见危机暂时解除,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见愁持着的那一柄巨斧,也不知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巨斧,看上去锈迹斑斑,格外可怖。
看着平易近人的见愁前辈,一旦拿起巨斧,便仿佛变得冷硬了许多,眉眼之间都带着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淡漠之感。
“原、原来见愁前辈用的是斧头……”
卫襄磕磕绊绊地说着,一步一步地挪了过来。
旁边的姜贺小心看了一眼见愁的脸色,发现她没有任何发飙的迹象,才拍了拍自己胸口,算是松了一口气。
见愁回头看她一眼,不很想搭理,也就没说话。
这一眼,看得卫襄心惊胆寒,顿时止住了自己朝着见愁接近的脚步,可怜巴巴地站在原地。
拿斧头!
好帅!
拿的还是太斧头!
好威猛!
她梦想之中的道侣,便应该是这样一个持斧的英雄!
浑身肌肉遒劲,手臂抬起来,便能坟起一座小山;巨斧挥动之间,则有搬山卸岭之力;脚步落地之时,当如地动山摇……
完美!
见愁虽没有浑身的肌肉,可其他几样简直完美契合了自己的择侣标准!
尤其是刚刚见愁斜自己的那一眼……
冻得她一颗心都开始颤抖起来……
就是要这么霸道的感觉!
卫襄咬着自己的嘴唇,心里虽然已经开始翻江倒海,却半点也不敢接近见愁,她乖乖凑到了莫远行的身边,只用那种发光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见愁。
见愁只觉得后脑勺发冷,像是不断有人在自己后面吹凉气儿。
姜贺传音道:“大师姐,我觉得你要有麻烦了。”
这还用你说?
见愁一看那眼神就觉得自己麻烦大了!
原来这卫襄竟是不分男女,一概通吃吗?
她真有一种鬼斧一扔,直接走人的冲动了。
只可惜,不能。
强压下心底的不安,见愁朝前面走了两步,伸手按在石门上,一动不动。
卫襄终于有了一个说话的机会,连忙道:“这门寻常手段开不了,我发现这礁石下的门的时候,便已经试过了,没有成功,而后才找来了两位师兄与我一起来。没想到,这个时候,就撞上了那个奸邪之辈!”
一说到陶璋,卫襄便咬牙不已。
听卫襄这么一说,见愁又忽然发现,自己之前的判断有一点小失误。
看来,应该是个巧合。
只是,望江楼的弟子发现此处是巧合;他们三日后来,撞上陶璋是巧合;可陶璋出现在此处,却绝对不是一个巧合。
这一座石门后面,应该有秘密在才是。
见愁想着,越发仔细地看了起来。
这一座石门,十分简单,见愁只在石门的四角上,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图案。
下面的两角,绘制着一片片流动的波浪,仿佛代表着“水”,上面的两角,绘制着一朵一朵的云纹,仿佛代表了天空。
这是什么意思?
“大梦礁,得名自远古,听闻有上古神兽,在此大梦一场,一梦不醒。”
这是莫远行的声音。
见愁回头看去,莫远行皱着眉头也走了上来,显然一样的迷惑不解:“不过,都只是传说了,若非我这徒儿发现,只怕谁也不知道这岛礁之下竟然还有这样一座石道。只是如今石道封闭,我们不得其门而入,只有曲前辈跟了进去,现在该如何是好?”
脑海之中闪现的,是曲正风在说“你开门,我们退后”时候,他脸上略过的那一道笑容。
虽觉得此事总有哪里不对劲,可见愁却是相信曲正风的。
一个元婴巅峰,一个是初初结丹,又是在陶璋自鸣得意,自以为计成的时候,约莫不会出很大的问题。
见愁有心想用自己得自青峰庵隐界的那一枚“翻天道印”试试,却碍于这许多人在场,不好施展开。
正自沉吟之时,又一道传音过来。
还是小胖子姜贺。
“这种事二师兄处理过许多了,大师姐,我看这望江楼的莫老头不像是什么好人,二师兄不跟我们先商量好,必定有自己的把握和计划,我们不如到外面等他。”
见愁凝眉,想起这一路来莫远行的表现,最终一笑。
她没看姜贺,回头道:“曲师弟虽孤身入内,可实力却有元婴巅峰,此处诡异,我等既然无法入内,不如先上岛礁,再寻人探听一下此地情况。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外如是。不知,莫长老以为如何?”
莫远行没想到见愁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愣了一下,心有不甘地看了眼前这一道石门一眼,道:“老夫还有两名徒儿在里面,生死未卜,如何能放心?就这样走掉,老夫绝不同意!”
说完,他眼神一冷,竟然在这一刹那御剑而起!
莫远行的剑,三指宽,三尺一寸长,通体透白,如冰霜铸就。
起剑时,脚下斗盘展开。
见愁一看,两丈有余。
一道灵光,自莫远行眉心溢出,一枚复杂的道印在斗盘上一闪而逝!
一剑出,以此剑为始,一道冰棱霎时自剑尖凝结而出!
冰借水势,又在海中,见愁等人但见一片冰雪自莫远行剑尖,倒卷而出,顺着水流的方向,迅速凝固,一时成轰然之势,朝着那两扇石门撞去!
嗡嗡……
只见石门四角,那水波云纹,竟然像是活了过来一样,齐齐朝着中间一合!
水波云纹,顿成四角之形!
自莫远行剑尖而来的恐怖攻击,无巧不巧,竟然正好撞在这水波云纹围成的四角之上!
无数的冰雪,如尖刀利剑一样,有金石之声!
然而,撞在那四角之中时,却仿佛泥牛入海,只起了一阵隐约的波纹,便被吞没无踪……
刀剑冰雪去得有多快,消失得便有多快!
这一幕,看得见愁瞳孔一缩。
这水波云纹,竟然如此诡异!
在吞没了莫远行的攻击之后,水波云纹吃饱了一般,竟然朝外猛然鼓动了一下,仿佛打了个饱嗝。
周围海水,泛出了淡淡的波纹。
瞬间,见愁只觉头皮发麻,一种极端危险的感觉升上心头。
她毫不犹豫斧头一甩,断喝一声!
“走!”
通道之中的四个人都不是傻子,霎时间逃命一般,化作四道流星一般的光线,齐齐冲出了通道!
见愁站在鬼斧之上,一道一道的残影在空中闪动,却与别人的流光不同。
在冲出通道的那一瞬间,她回头望去——
石门之中的的那四角水波云纹,在鼓动平息之后,竟然重新朝着四角扩散回去!
于是,一阵令人心颤的白光,从石门上狂射而出!
之前被石门吞进去的那无数刀剑冰雪,竟然都被吐了出来!
威势巨大,十倍不止!
“干!他奶奶的,吓死了!”
同样因为好奇转身看去的小胖子,一见此景,简直亡魂大冒,哇哇怪叫一声,脚下的赤光在快得不能再快的情况下,竟然又快了一分上去!
咻!
深蓝的海水之中,射出一道离弦的红箭!
见愁自然听见了小胖子的骂声,一时之间竟觉得对方骂出了自己的心声。
背后滔天的白光,仿佛要灼瞎人眼一般,疯狂地扑了出来!
见愁心念一动,眉心祖窍之中光芒大放,一丈多的斗盘陡然放出,在这深海里发出夺目的光彩来!
鬼斧上的图纹,顿时扭曲了起来,一时之间,见愁身周竟仿佛有万鬼怒号之声!
一经催动加持,鬼斧便呼啸而出,竟然在霎时间追上了先前跑出去的小胖子!
头顶上,一层一层的海水里,透出海面上的天光来。
见愁再不犹豫,直接往上一冲!
哗啦啦!
浪涛四起!
见愁乘斧而出,直接冲破了这茫茫的海面!
小胖子随后出来,大叫道:“师姐你怎么可以这么快!这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砰!”
身后又是一声响。
这一次,是莫远行拽着惊魂未定的卫襄出来了。
见愁已经凌立于海上,身周鬼影幢幢,看着骇人至极!
她一张白皙的面庞,隐在那怒号的鬼影之中,越发冷凝。
回首一看,岛礁上竟然还站着人。
她直接一道里外镜拍过去!
“还不快躲!”
岛礁上的众多望江楼弟子,过了初时的惊骇,这才纷纷逃命一般御器而上。
深蓝色的海面下,铺天盖地的白光,已经近在眼前,眼见着就要冲破海面了!
有几个动作慢的望江楼弟子,只觉脚下的岛礁都颤抖起来,有一阵汹涌的寒气,仿佛自他们立足之地冒出,要将他们冻在那里。
说时迟,那时快。
一道琉璃金光自空中打来,威势惊人!
几人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被这旋转着的一道圆盘金光从岛礁上打飞出去!
咔咔咔!
就在众人被打飞出去的那一瞬间,白光已然冲出了海面!
突出于这海面上的一座黑色岛礁,霎时之间被封冻起来,变成了一片雪白!
从石门之中发出的攻击,还未停止……
以岛礁为中心,冰冻的范围不断扩大,见愁只觉这一片雪白,仿佛是滴入净水之中的一点墨汁,霎时之间便扩散了开去!
西海之上,一片冰封!
海水一片一片被封冻了起来,足足扩散出去有百丈远,才渐渐慢了下来,一点点止息……
“咚咚咚!”
接连的几声落地声!
那几名被见愁里外镜抛飞出去的望江楼弟子,这才轰然砸落在封冻的冰面上,朝外面滚了几滚,险险止住。
捡回一条小命的几人,惊魂未定,连滚带爬地从冰面上起身,避之不及地御剑飞起,这才有一种真实的“我还活着”的感觉。
之前砸飞出去的琉璃金光,缩小之后,化作一面圆镜,终于飞回了见愁的手上。
她一手接住,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无数人,顿时用一种残存着惊骇的目光看着她,仿佛感激。
若无见愁方才在危急时刻的一拍,只怕现在几名望江楼弟子已经被封冻在了冰面之下!
四下一望,目之所及,无不雪白的一片。
只有更远更远的海面上,才有大海的深蓝。
一击之力,恐怖至此!
很明显,这是石门在吞入了莫远行的一剑之后,以十倍百倍之力,将此剑奉还!
一道赤色的毫光自南而来,眨眼已经到了这一片封冻的冰面之上。
见愁脚下的斗盘已经开始缓缓隐没,鬼斧之上狂舞的鬼影,呼号的声音,也慢慢小了下去,渐渐如同一阵烟雾,缩回了鬼斧无数的图纹之中。
在那一道赤红色毫光停在众人面前之时,见愁鬼斧之上的诸多鬼影,终于凝固回了鬼斧之上。
看上去,见愁就像是站在一柄铸纹奇特的巨斧之上罢了。
在经过方才那电光石火的一幕之后,所有人都用一种心有余悸的目光看着她,即便是她站在这有些不合她女修身份的鬼斧之上,所有人亦觉得她有淡漠傲岸之姿。
风吹动衣角,方才那惊险的一幕犹在心中。
见愁浑身的紧绷还未放下,眼见得眼前毫光乍落,不由目含冰霜,抬眼望去。
一名身穿藏蓝道袍的男子,站在一柄散发着赤红光芒的狰狞白骨剑上,负手而立,脸色有一种奇异的苍白,不过眉目之间却有几分孤傲之气。
吴端正在西海之上查看,忽然察觉到有异动,所以迅速赶来。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见了如此惊人的一幕。
如今十九洲,竟然还有人用这般鬼气森森的法器……
是个女修。
见愁只从这人和这人的白骨剑上,感觉出了一种外露的恐怖气息——
与曲正风有些相似。
她正自皱眉,却没想旁边的莫远行,一眼认出了此人,连忙飞身上前来一拜:“望江楼莫远行,拜见昆吾吴端前辈!”
“莫远行?”
吴端听见声音,终于转过头去。
这时,他才发现这边竟然还有几个人,最扎眼的,便是旁边那个同样脚踩一道红光的小胖子——
这人他认得。
那一瞬间,吴端竟然忘了还有莫远行,只瞧着姜贺,一皱眉。
似诧异,似忌惮。
“崖山?”
而旁边踏在鬼斧上的见愁,看了恭恭敬敬的莫远行一眼,又看了一眼白骨长剑上长身玉立,有天人之姿的吴端,顿有一种恍惚之感。
——昆吾?
吴端注视着姜贺的目光,终于又转了回来,落到了见愁的身上。
他打量了见愁许久,想起自己先前远远看见的场景。
以吴端的修为,自然能看出见愁如今不过只有筑基中期,可刚才冲出海面之后,竟然还有余力,直接一镜拍出,在间不容发之际将那几个废物救下,足可见心智与手段。
还有……
这一把鬼斧。
外面人不知道的消息,不代表昆吾也不知道。
先前是没看见姜贺,如今各种信息一对,吴端顿时眯了眼。
他舌尖一卷,一放,看着见愁的目光,陡然奇异极了。
“虽十三日筑基,却有天盘,力压我昆吾谢师弟,若是吴某没猜错……阁下当是崖山门下,见愁师姐?”( )
见愁师姐?
一时间,见愁有些诧异起来。
在她看来,昆吾乃是与崖山齐名,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加可怕的门派。如今一名修为甚高的元婴期弟子,竟然口称自己为“师姐”。
崖山的名号,有这么好使?
见愁眼底藏了几分隐晦的迟疑,望了对方一眼,却发现对方面上虽有倨傲之色,可神情之中,其实并无傲慢,而且……
这眼神里,有一种奇异的打量。
见愁也说不清这眼神到底是友善,还是敌视。
既然对方打了招呼,她也不好不还礼,只站在鬼斧之上,一拱手:“崖山见愁,久仰吴端道友了。”
一看就知道,见愁其实是第一次听说他名字。
修界所谓“久仰”,都是瞎扯淡。
吴端自己也清楚,却没计较,不过听见一句“吴端道友”,只觉来得生疏。
他环顾一圈,又看了看脚下,笑着问道:“方才远远在海面上,发现这边有异状,我便直接赶来了,未料想正见得师姐出手,却是好一阵惊艳。崖山这两年,果真是人才辈出啊。只是不知,这里到底出了何事?”
“道友过奖,我与两位同门乃是奉师命来查望江楼弟子失踪之事,不想礁石下有异,如今才闹出了什么场面,倒不是什么大事。”
见愁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并没有透露太多的信息。
倒是吴端听了,挑眉一看她身边,周遭所见,再无第二个崖山弟子,不由奇怪:“两位同门?不知另一位是……”
“乃是我崖山曲正风师弟。”
见愁淡淡答道。
曲正风。
这名字,于元婴期中的修士而言,简直像是一个魔咒。
那个一百多年没有突破境界,一直霸占着元婴期修士第一名头的人,吴端乃是元婴后期不假,可才刚进阶没有多久,难以与曲正风相比。
谁没个争强好胜之心,如今听说曲正风也在此处,吴端不由感了兴趣,不过却没看见他人。
一旁的小胖子姜贺听见,也凑了上来,上下打量吴端。
昆吾吴端的名头,在崖山混了这么多年的“元老”姜贺自然听过,他上来解释道:“二师兄还在下面,跟着人一起下去了。吴师兄大名我也听说过,乃是横虚真人座下三弟子,按理说应该镇守在崖山,怎么吴师兄现在出现在西海?”
方才他直接问了见愁等人出现在这里做什么,有什么情况,姜贺这样问,也无可厚非。
吴端想起师尊吩咐的事情,不由微微皱了皱眉。
他道:“师尊测算天机,察觉十九洲大地上出了一些异事……所以,派我来西海查探一番。”
异事?
这话说得真是含糊不清,显然是吴端不想让人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而来。
吴端自己觉得,“至妖至邪”这等容易人心惶惶的事情,在不确定之前,还是不要说的好。
见愁等人听见“异事”两个字,却都忍不住齐齐望了望自己脚下。
显然,大家都在怀疑今日遇到的事,便是所谓“异事”。
黑压压的天空低沉,阴阴欲雨。
整个天穹,都仿佛要倒扣在茫无边际的大海上一样,黑色的礁石,在封冻的冰面下,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只因为莫远行之前莽撞的一击,便令石门反击,由此造成这种效果……
现在,麻烦可大了。
这冰层如此厚,又不知石门之外是什么情况,已经入了那莫测石门的曲正风与陶璋,又要如何出来?
见愁一看冰面,便不由想起这件事来,皱紧了眉头。
吴端也在打量下面,他倒是在登天岛上查过了一些相关的情况,却没有一个人说有什么异事,如今自己看见的唯一异事,也就是眼前这一件。
说不准,还真有可能。
吴端思索了片刻,对见愁拱手道:“如今已经四人被困于石门之中,崖山曲师兄的实力,吴某敬仰已久,若是他在里面,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五夷宗陶璋此人,实力虽微,但其恶名,我等却是有所耳闻,不好对付,也并非善类。为防万一,不如我下海查探一番,还请见愁师姐带人在此冰面之上稍候片刻。”
如今见愁等人的修为都不高,莫远行又有古怪,吴端的来意,见愁等人虽不能明白,但此刻看吴端的态度,着实比莫远行要可信得多。
姜贺小胖子对见愁传音道:“虽然不知道二师兄为什么不喜欢昆吾的人,不过看这个家伙,似乎还可以相信。他有元婴后期的实力,是我们这几个人当中最强的,又身在昆吾,兴许对那石门有办法。”
其实,这也是见愁的想法。
她奇妙地看了一眼小胖子姜贺,忽然觉得这一位八师弟的想法总是与自己不谋而合。
姜贺被她看得毛骨悚然,直接一把将自己环抱住,战战兢兢道:“大、大师姐你别这样看我,简直跟二师兄一样可怕!”
有么……
其实见愁觉得,曲正风有时候虽然给人一种不很好相处的感觉,但是大部分时候他又表现得十分好相处。
看来,还是自己跟他认识的时间不久,不了解秉性。
看看小胖子,这都吓成什么样了?
见愁心里感叹着。
吴端听见两人的话,约莫猜到他们在相互传音,倒也没出声,只在旁边看着。
姜贺一副怕兮兮的模样,见愁也没多解释,只凉凉地收回了眼神来。
她看向吴端:“吴师弟肯出手相助,我等自然感激不尽,如此诚依吴师弟所言,便静候吴师弟佳音了。”
从“吴端道友”一变而为“吴师弟”,这态度的改变谁也听得出来。
吴端心里那种奇妙的感觉,越发浓厚了起来。
天下的天才,总都有几分孤傲之气,与寻常人不同,才能称为天才。甚至有很多人,根本就是个疯子。
他在门内接触过的天才,包括他自己,无一不有几分脾气,便如那惹人厌恶的谢不臣,更是谁也不爱搭理,每日不是在江心体悟剑意,便是在地火坛修炼。
可是眼前这一位崖山的“见愁大师姐”,却让人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吴端看着见愁,一时有些久了。
见愁眉头微微拧紧,咳嗽一声,提醒道:“吴师弟,怎么了?”
“嗯?”
终于回过神来了。
吴端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想这种事出神,他倒也没隐瞒,笑着道:“让见愁师姐见笑了,不过是鲜少接触崖山的同道,初初接触,心有惊讶,觉得崖山果真与众不同。”
这话倒是奇怪。
见愁有些不解。
吴端洒然解释道:“见愁师姐温文有礼,平易近人,半点没架子,与寻常所谓‘天才’之人,并不一样。吴端一时心有所感,所以出神了。似我昆吾谢师弟,万万没有见愁师姐这般好亲近,易相处。”
那一瞬间,见愁望着吴端,眼神里的淡漠加了一分。
谢师弟……
无疑是谢不臣了。
吴端说完,直接拱手道:“闲话便不多说,吴某先下海查看。”
见愁也一拱手,目光落在吴端的白骨剑上,但见白骨剑上流光一闪而过,吴端便已经直接从封冻的冰面边缘处入海,消失不见。
姜贺小胖子慢慢凑过来,摸着自己的下巴,咕哝:“这人怎么跟我想的不很一样……”
“怎么说?”
见愁看了旁边面色奇怪的莫远行一眼,问道。
姜贺道:“昆吾横虚真人座下有十二亲传弟子,吴端算是其中修行比较早的几个,听闻向来处事霸道,不近人情,多有昆吾傲气。怎么我今日看他,简直像是换了个人……难不成是吃错药了,或者……被人削了?”
“……”
无话可说。
见愁往日从未接触过昆吾之人,不知昆吾之中横虚老怪的真传弟子到底是什么脾气,只是她如今发现,吴端对自己的态度其实很奇怪。
没有敌意,可也不像是友善。
在提到她与自家“谢师弟”的时候,那种感觉更像是复杂。
谢师弟,谢不臣。
天才,难以相处?
这跟见愁往日记忆之中的谢不臣,却不是同一人。
他曾是一家娇生惯养的少爷,却熟读四书五经,遭逢大难之后虽沉凝了许多,却也绝难算得上是“难以相处”。
相反,谢不臣彬彬有礼,待人接物温文尔雅,周全又妥帖……
不知不觉,昔日的谢不臣,便逐渐被她脑海之中的记忆片段,给拼凑了起来。
再一想方才吴端那含着万般复杂的一句话……
见愁不禁抬首远望。
人站在天与海之中,仿佛一只孤独的海鸟,将在这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之中穿行。
她倒不知道,谢不臣竟然变了个模样。
这还是第一次,除了有人谈论他显于外的名声之外,第一次真正真正地提起这个“人”来。
那一时的感觉,真如这将倾覆的天幕。
众人眼见着见愁陷入了沉思之中,倒也不敢打扰起来。
她脚踏鬼斧,悬浮在海面上,这般沉思的模样,倒有一种难言的沉重。
不远处跟在莫远行身后的卫襄,望着见愁,眼底简直要冒光了。
沉思的样子也好帅啊!
她轻轻啃了啃自己的手指,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不敢打扰见愁,却直接跳到了姜贺的身边。
“姜师兄。”
卫襄喊了一声。
姜贺侧眸看她:“你想干什么?”
说完,他一下想到了曲正风,顿时一副小奸诈狡猾的样子笑了起来:“是想要问曲师兄的事情吗?我就知道,不过啊,我们曲师兄其实……”
“见愁师姐喜欢吃什么,你知道吗?”
卫襄眨巴眨巴眼睛问道。
“……她喜欢……”
喜欢个屁!
姜贺哪里知道见愁喜欢什么。
还有,他忽然反应过来,掏了掏自己耳朵,转头望卫襄:“你刚才问谁?!”
“见愁师姐啊。”
说着,卫襄悄悄看了见愁一眼,颇不好意思,还有点红了耳根子。
那一瞬间,姜贺只觉浑身恶寒……
我去,这十九洲大地女修的审美自己怎么一点也看不懂了?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战战兢兢地一指见愁:“你确定是她?”
“对啊。”卫襄有点小小的兴奋,“你们崖山的女修都这么帅吗?都这么好看吗?见愁大师姐简直是我最心仪的那一种,法器还是斧头,这也太出人意料,太爽了!”
“……我们崖山只有大师姐一名女修。”
姜贺承认,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面无表情。
卫襄真是都要兴奋得哭出来了:“那你们崖山还要女修吗?可以也用斧头吗?”
“……”
姜贺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快,这么猛,这么难以预料!
在大师姐刚刚入崖山的时候,无数人觉得崖山终于拥有了一名女修,就一定会拥有下一名女修,从此以后就可以摆脱“崖山无女修”的恶名。
没想到……
现在又有女修对崖山感兴趣……
而且,还想要走见愁师姐这个路线……
只是……
姜贺心口好疼。
其实他觉得大师姐帅是很帅,好看是好看,但是一点也不小、鸟、依、人!
人家想要找个道侣啊……
完了,再这样下去,以后崖山如果有女修入门,难道都会被大师姐影响,改用斧头吗?
姜贺脑海之中一下出现了一个画面。
见愁师姐一斧头威风凛凛地将一名崖山同门劈下拔剑台,想死她当初一言不合就拔腿时候,那么干脆果断、凶残暴力!
同门在空中旋转了几圈,终于摔在了地面上。
他抬头一看,地面上不少人都在围观自己。
一柄斧头,两柄斧头……
一名女修,两名女修……
所有的女修都持斧,微笑着看他……
娘呀!
太可怕了!
姜贺小胖子的眼神,终于变得惊恐了起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快说呀,你们崖山还收女修吗?”
虽然知道崖山收徒弟的门槛高,听说没有一名女修能跨过这个门槛,所以有了崖山不收女修的传言。
但是……
万一呢?
见愁师姐已经是崖山的女修了,证明崖山是收女修的,自己未必没有机会啊!
眼看着自己的徒弟竟然都跑去问人家崖山收不收女修了,旁边望江楼长老莫远行终于忍无可忍,重重地咳嗽了两声:“咳咳!”
听见这一声的卫襄,霎时间背后汗毛直竖。
她尴尬地回过头去,终于看见了在自己身后的师父。
那一瞬间,她像是被抓了小辫子一样,可怜巴巴地将头垂下去,乖乖回到了莫远行的身边,不敢再说话了。
这边的姜贺,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连忙朝见愁的身边缩了缩。
那什么,见愁大师姐与人打架的风格虽然太剽悍了一些,但这种时候,却格外让人有安全感啊!
呜呜呜,不愧是我崖山的大师姐,我等的保护伞。
大师姐我要拥护你!
见愁方才也听见了那些离谱的对话,心里便是一声长叹,假装自己还在沉思之中,懒得搭理。
现在感觉到了姜贺的接近,她侧过头看了一眼,嘴唇一勾,正想要说话,却忽然眉头一拧,手一抬,里外镜已经握在手中!
“砰!”
一声巨大的破冰之声!
封冻足有百丈的冰面上,一个巨大的破口陡然出现,冰屑纷飞!
暗蓝色的剑光在这阴沉沉的天幕之下,有一种惊心的璀璨。
冰面下的礁石,齐齐碎裂,迸射开去。
一道流光自海底飞冲而出——
玄袍染血,被风吹动之时,抖出一片血珠,红得刺目,洒落在了半空中,冰面上。
曲正风!
他从冰面下直冲而出,后面竟然还有三条人影先后跟出。
见愁仔细一看,曲正风手里竟然拎着一根散发着蓝光的绳子,将这三人如系粽子一般,系在了一起。
如今一出冰面,他直接抬手一扔,那散发着蓝光的绳子,顿时消失。
被拴着的三个人,齐齐被他从半空中抛落在冰面上。
咕咚咚……
滚落出去。
这动作,太过随意,也仿佛半点不在意这三人的死活。
其中一人,见愁认得,分明是陶璋,此刻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已经昏厥了过去。
其余两人身穿望江楼的衣服,约莫是之前莫远行那两名消失的弟子。
莫远行一看,顿时大叫了一声:“老五老六!”
他俯冲了下去,查看他们的情况。
半空之中的曲正风,没有低头看一眼。
他只是注视着自己的前方,那从冰面之下冲出来的昆吾弟子,吴端!
吴端脚踩白骨长剑,脸上的神情颇为凝重,才一冲出,便立刻停住,悬浮在冰面上,对曲正风道:“曲师兄,方才乃是误会,我……”
“误会?”
曲正风的声音,冷肃而冰寒。
他近乎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吴端。
肩膀上有一道血痕,似乎是为人所伤,玄袍也有了一个巨大的破孔。
轰隆……
天际有雷声传来。
狂风席卷,大雨将至。
曲正风抬手,将厚重的玄色衣袍一揭。
宽大的衣袍被这海面上的狂风一吹,顿时鼓起,被风吹远,缓缓飘落在了海面上。
刷拉拉……
大雨来了。
密集的雨点,像是豆子一样,砸在了曲正风的背上。
除却一点新鲜的血痕之外,他背上,竟然有一道从前胸蔓延到后背的狰狞旧伤!
可怖的疤痕,似乎已经经过了多年岁月的累积,却不见消散。
这一位崖山曾经的大弟子,如今的二师兄,沉稳妥帖,堪称温文尔雅。
只有这衣袍一揭……
似乎,才暴露了什么秘密。
那一刻,见愁也说不清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
她只看到,曲正风的头发被这暴雨打湿,雨水顺着他的脊背落下,让他肩膀上新伤的鲜血混着雨水流淌而下,将狰狞的旧伤染红!
风里,有一声冷笑。
曲正风缓缓抬手,将海光剑握在了掌中。
他望着如临大敌的吴端,只缓缓吐出两个字——
“拔、剑!”( )
哗啦……
雨打深海,浪涛澎湃。
吴端脚踏白骨剑,站在半空之中,身体紧绷,在听见曲正风说出这两个字之后,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
一种莫大的压力,伴随着这出口的“拔剑”二字而起。
曲正风的眼神,在风雨之中,有一种莫名的冷厉之感。
一股惊人的剑意,从那一把本来柔和的海光剑上,奔涌而出,似将这一座大海的咆哮,都宣泄而出。
然而,剑的世界,静寂无声。
他只觉脚下的白骨剑,仿佛感觉到了海光剑的剑意,开始兴奋地颤抖了起来,一点一点的震颤,带起了一点一点抛飞的赤红色光芒。
拔剑?
吴端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好战的崖山吗?
难道只有崖山好战,我昆吾便不好战?
吴端没有说话,只悬于半空之中,缓缓地朝身侧伸出手。
白骨剑缓缓浮了上来,被他握到掌心。
雨太狂太大,遮蔽着人的视线,却无法浇灭熊熊的战意。
吴端的身体,慢慢地沉了下去,衣袍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合在了背部,勾勒出一条危险至极的弧线。
他如一把张满的弓,蓄势而动。
初时的解释,方才的诧异,全都消失不见。
吴端五指收紧,只沉声道:“昆吾,白骨龙剑,吴端,请曲师兄赐教!”
声音落地之时,他整个人都化作了一道赤红的光芒,划破了这光线昏沉的茫茫大海!
似一道烈焰,撕破阴暗!
人随白骨剑而出,吴端去势极猛!
曲正风剑尖斜斜指地,森然的目光,逐渐变得浅淡。
在入海查探的时候,他便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天气。
如今果然不是。
不过,这是一个适合流血的天气。
唇边的弧度,缓缓勾起,曲正风身形一闪,已直接破风而出!
雨点从天穹之中洒落,遍布整片西海。
凌厉的雨珠敲击在海上未碎的冰面上,有如战鼓擂动!
万千的声响,俱在耳边,却都敌不过这天地之间茫茫雨幕之中的——
剑吟!
见愁姜贺等人,只站在旁边,近乎惊叹地看着眼前绽放的那一道华光。
吴端的剑,乃是白骨龙剑,抽龙骨磨砺为剑,出剑之时,血光滔天,剑内似封有凶魂。血光一出,便似有一声巨龙之吟,响彻苍穹!
而比之吴端之剑的声势浩大,曲正风的海光剑,似乎依旧柔和。
脉脉的蓝光,如同从这深海之中发出,自然无比,有一种海纳百川之感。
一刚一柔,一烈一淡。
似乎,正在精彩之时。
见愁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海面……
她还记得当初自己第一次踏上海光剑,曲正风说的那一句话:剑名海光,取自西海千丈海底千年海玉制成。
此刻的曲正风,持着海光剑,却似与大海融为一体。
见愁相信,若自己闭上眼睛,可以感觉到吴端的存在,却不能感觉到曲正风的存在!
近乎完美的气息隐匿!
此时此刻的曲正风,不仅修为要高出吴端一截,甚至还占据着天时地利。
见愁能感知到的,吴端自然也能感知到,白骨龙剑出之处,便是血光滔天。
曲正风出剑,却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味道,一来一去,便将那白骨龙剑之威挡了回去。
海面上,雨又大了。
密雨携裹着雷声,滚滚而来,雨幕下,一红一蓝两道影子,从海面上闪到了天空之中。
见愁不由得随之抬起眼去。
曲正风的手很稳,持剑之时,只有一种血脉连心之感。
海光剑在海上,这里便已经是他的王国和领地。
当!
狠狠的一剑砍在一起,两把剑所携带着的巨大灵光骤然爆开,环形的气浪立时涤荡出去,将两道身影分开!
即便是站得更远一些的见愁等人,此时竟然也被这一阵灵气的波动侵袭,有些站立不稳,随之倒退了好多,才重新在半空之中稳住了身形。
那一刻,他们退了,曲正风却不退反进!
只退后了有三丈远,海光剑朝海面上一指,便有滔天的海浪从背后升起,将曲正风整个人重新送了回去。
席卷而起的浪涛,升到了曲正风的脚下,他便这般踏浪而去,再次一剑送出!
“哗!”
三道水龙卷自海面冲天而起,声势惊人!
巨大的水声,甚至将这天地间的雷声也给盖住!
它们如同有生命一般怒号,呼喊,而后将“头”一转,竟然齐齐扑向了站在海面上的吴端!
吴端白骨剑一挥,便有一道赤红色的光芒,如同一面墙一样,以他头顶为中心,向着四面漫散开去,仿佛一面镜子。
在三道水龙卷从天扑来的瞬间,将它们挡在镜面之外!
“轰!”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
巨大的波动!
沉重的海水,挟势而来,下落的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冲击力。
吴端本来就站在高空之中,毫无支点,这一瞬间,万斤巨重砸下来,他只觉气血翻涌,仿佛被人当头拍下。
整个人,顿如一块石头一样朝下落下!
砰!
冰面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孔洞。
水龙卷紧随其后,疯狂地扑了上去!
咔嚓。
百丈宽的冰面,终于承受不住这样巨大的冲击力,骤然碎裂!
一时之间,之间水花四溅的海面上,冰块也四溅开来,在一片疯狂的爆裂之后,便重新汇入了无边际的海水之中,变得透明起来。
中心处的黑色礁石,终于又能露出它的真容。
只是,在这大雨倾盆,海浪滔天的时刻,像是一只孤舟,随时都要倾覆!
吴端砸进冰面之后,终于不见了。
战斗,似乎进入了片刻的止息。
曲正风持剑站在半空之中,平静无比,似乎自己之前什么也没做,他扫视了一眼海面。
浪涛,渐渐平静下来。
吴端去哪里了?
一种极致的危险感觉,渐渐涌上了心头。
见愁注视着曲正风,却见他手中的海光剑,光芒又暗蓝而湛蓝,似乎在这一刻,被催发到了极致。他的目光,似乎追寻着某个点,在海面上徐徐游动,由近而远,由远而近。
茫茫的深海,只有雨水不断落下的声音。
曲正风的头发,已经全数被雨水打湿,赤着的上半身,也显得有几分精壮,长剑握紧之时,便有几分遒劲的肌肉显露出来。
坚硬的背部,染红了旧伤的血水,也被雨水冲刷,逐渐变淡,露出了旧伤原本的颜色。
狰狞,可怖。
然而他的脊背,如同一杆长枪般挺直。
他游弋的目光,终于渐渐停了下来。
那一个点,锁定了。
空气里,似乎浮动着什么,紧绷极了。
可曲正风的气息,却在那一刻,变得极淡。
他目光落处,海面下,似乎闪过了一道长长的白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海面之下游动。
只在那白影出现的瞬间,一道巨浪冲天而起!
伴随海浪而起的,混在其中的,竟然是一头巨大的白色骨龙!
龙身很长,冲出海水的一瞬间,瓢泼的大雨砸到龙骨上,水花四溅。
狰狞的骨刺朝外凸出,龙首一昂,便有震天撼地的龙吟之声响彻!
那一瞬间,见愁等人不觉自己耳边有雨声,有雷声……
只有,他们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这龙吟!
白骨龙剑!
如此,是谓!
吴端的身形,早已经看不见。
他仿佛也随着这一柄剑,化身为这一头来自远古的骨龙。
没有剑,只有龙!
骨龙从海底冲出,龙身一弓,速度极快,只一眨眼之间,便已经锁定了曲正风的气机。
站在原地的曲正风,仿佛被这来自远古巨龙的威压震慑,竟然一动也没动一下!
白骨巨龙的双眼之中,陡然亮起两团兴奋的红光!
从这空荡荡的眼瞳之中,见愁看出了吴端的眼神!
这是兴奋的眼神,即将打败对手的眼神。
看似庞大的白骨龙身,在一弓之后,如同一道闪电一般,狠狠地撞向了曲正风!
凌立于海面之上的曲正风,挺拔如一柄剑,像是整座崖山那样光明磊落。
他没有拔剑,甚至连海光剑的光芒,都隐没了下来。
唯有……
这一柄剑,变得湛蓝无比,如同流动的海水。
轰!
白骨巨龙,终于撞上来了!
与巨龙庞大的身躯相比,曲正风的存在,太过渺小。
吴端以为这一击之下,曲正风必定身死当场。
甚至周围已经有一声惊呼:“二师兄!”
然而,在狰狞的骨龙穿过曲正风身体的那一刹那,竟然有无边的海水,一下从空中落下!
曲正风的身体,竟然一下化作了一团流动的海水,在被骨龙撞击的瞬间,化作巨大的水花,四散而去!
一时间,雨幕中,天地里,都是水花。
骨龙一撞之下,曲正风的身体竟然消失不见!
吴端反应过来,然而已经迟了……
骨龙身体太过巨大,这一撞乃是他势在必得的一道攻击,发出之后,去势不减,直直朝着另一头的海面栽倒而去。
眼见着龙身就要砸落海面,骨龙背后的空中,无数的海水,忽然凭空出现,渐渐凝实。
唇边挂着一道鲜血的曲正风,从这海水之中显露出来。
显然,刚才骨龙一击,他并非没有受伤,只是借着海光剑的某种特质,又是借了在海上的便利,才得以逃脱。
这是极为冒险之举!
然而,一旦成功……
他目中,寒光闪烁。
提剑而起,曲正风的动作,堪称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优雅与刻毒。
他慢慢地,凌空迈步,走到了骨龙的背后。
此时骨龙依旧朝着海中落去,却仿佛已经觉察到了背后的危险,奋力地朝着背后挣扎转身!
骨龙空洞的双眼之中,有赤红色的灵火,带着愤怒的光芒,闪烁不已。
它终于艰难地翻转了身子,看见的,只有曲正风高高抬起的右手。
手起,剑落!
近乎天蓝的一道光线,带着精粹之极的力量,霎时降落!
骨龙灰白的骨骼,立时被这光线划了一道下来!
不……
怎么可能!
明明都是元婴期!
曲正风所表现出来的实力,已经远远超出!
元婴巅峰一百三十年,再未往前进寸境!
时间的积累,到底让浸**在这个境界许久的曲正风,得到了怎样超乎常人的体悟?
吴端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那一道纯粹的蓝光,朝着白骨龙剑划来的瞬间,一切已经结束了。
白骨巨龙朝天怒吼,发出最后的**。
巨大的龙骨,竟然被这一剑拦腰斩断!
两节骨身,先后在落入深海的一刹那,从实质,化为了虚无!
一道血光闪过,白骨剑与吴端,终于现出了真身来,直直落入深海。
然而——
让吴端没想到的是,还没算完!
在他身形显露的一瞬间,曲正风的身影也随之出现在了他身边!
直接一个利落的抬脚!
砰!
吴端只觉胸口受到一股巨力的冲击,整个人像是被一柄重锤击中,竟然直直地朝着远处飞去!
茫茫的海面,看似柔和,可当人从高空坠落,又无防护之时,简直如同直接拍在了坚硬的山壁上!
那一瞬间,吴端长吐了一口鲜血,终于被无边的海水埋了进去……
一战,告捷。
曲正风持剑,脚踏浪涛,雨水顺着他脸部轮廓落下,霎时间透着一种难言的坚毅与冷硬。
直到此刻,见愁才想起姜贺等人对他的惧怕来。
看方才出手时候的狠辣,刁钻,刻毒……
完全是个狠角色!
绝对不好惹!
一种莫名的震撼感,在她的心头激荡——
这才是崖山原来的大师兄吗?
一口浊气,在屏息许久之后,终于被缓缓吐出。
见愁的心跳,现在还有些快。
曲正风站在原处,看着海面之上,吴端近乎昏迷过去的身影,终于略略眨了眨眼,不再理会吴端的死活,转身朝着见愁等人飞来。
莫远行用那种近乎震骇的眼神,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作为与吴端境界相同的元婴期修士,此地,约莫只有莫远行才能了解到,方才曲正风人化海水、海水凝体的那一手,到底有多可怖,多惊艳!
只要手持海光剑,在这海上,他便是近乎不死不灭的无敌存在!
元婴巅峰?
元婴巅峰!
眼见着曲正风越来越近,莫远行只觉得有人死死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就要呼吸不过来。
方才一战的余威,还笼罩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冷硬,又难以接近。
姜贺缩了缩脖子,看着曲正风这样,简直都要哭出来了。
多久了?
多久没看见过二师兄发怒了?
二师兄已经修身养性了这么多年,忽然来了个该死的吴端,又唤醒了曲正风近乎狰狞的属性,往后他们这些师弟的日子,真的还会好过吗?
姜贺恨不得跟随倒霉的吴端一起,一头扎入海中,从此不出来。
只是仔细一想,在这海面上,谁能有曲正风厉害?
娘的,藏进去更是找死啊!
于是,姜贺硬生生地止住了那种冲动,强迫自己站在原地,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
旁边方才还叫喊着“见愁大师姐好帅”的卫襄,这会儿只觉得自己膝盖一软,若不是还在海面上,估摸着在曲正风过来的一瞬间,就已经直接给他跪下了。
好、好强!
崖山的修士都这么可怕吗?
卫襄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
只有见愁,还算是平静。
她注视着慢慢过来的曲正风,目光从他胸前巨大的伤痕上一掠而过。
曲正风与昆吾之间,约莫有什么大仇怨。
兴许,这一位二师兄很对自己胃口也不一定。
见愁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她望着曲正风,曲正风却忽然皱了眉。
见愁诧异,而后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袭上心头!
几乎是同时,曲正风也直接一闪身过来,海光剑朝海面上一划,便有一道浪墙砰砰地从海面上拔起,将那边的见愁等人朝着他这边拍飞过来!
左手姜贺,右手见愁,曲正风稳稳地拽住了两个人!
在他们原本立足处之下,海面上那露出了原形的礁石,猛然一颤!
那种感觉,像是可怖的巨兽,终于从打盹之中醒来,轻轻地动了一下……
大梦礁,竟然从海底缓缓升高。
无数的海水,在它升高的同时,从礁石上冲刷下去,溅起巨大的白色浪涛!
像是整个海底都被人掀翻了一样。
海面之上,忽然有如沸腾,滚滚的浪涛,一下翻飞而起!
轰隆隆……
巨大的响声,一下震撼了整个天与海。
大梦礁不断地升高,不断地升高。
无数原本栖息在礁石周围的鱼虾,在这一刻全部惊散,亡命一样,以大梦礁为中心,朝着四面奔逃而去,蔚为壮观!
见愁原本是俯视大梦礁,如今头却越抬越高,变为仰视!
太高,太高!
原本只露出海面一点点的大梦礁,如今竟然变成了海面上一座小山!
在它达到某个至高点的时候,升高的速度,终于放缓了。
一座小山,竟然朝着侧面,斜斜倒下!
那倒下的速度并不快,可是倒下的瞬间,却溅起了无数的浪涛!
在这雪白的浪涛之中,一道巨大的黑色阴影,终于从海面上扬起,像是一张巨大的鱼类的尾鳍一角!
轰!
那尾鳍一角,在海面上轻轻一动,便有万丈波涛滚滚!
一时之间,怒海生波三万里,倒卷袭天!
整个苍穹之下的雨幕,都仿佛为之一停。
原本下落的雨滴,仿佛也感应到这般恐怖的力量,不敢下落,竟朝着天上,朝着四面,倒飞出去!
见愁等人不得不不断地升高,才能避免自己被海水波及。
骇然下望,但见这一道浪涛范围极广,竟绵延千里,布满整个海面!
滚滚的波涛朝着南北向的西海岸猛然一拍,仿佛整个十九洲大地都跟着震颤起来!
海边,不管是望江楼,望海楼,还是最北的南海禅宗,中间终于无数临海的大小宗门,都感觉到了这种巨大的震颤……
十九洲大地之上,无数大能修士,仰头而望,震骇不已!
昆吾,诸天大殿。
在西海搅动,仿佛整座海底都要被翻出来的那一瞬间,盘坐于殿上的横虚真人,竟然无法控制收于自己体内的那一道巨大星盘!
无数流动如水银一样的光芒,从他背部疯狂涌出,在诸天大殿的最高处盘旋凝结!
一道利剑一样的银光,将整座星盘贯穿!
横虚真人一下睁开眼睛,从来无情的眼眸底下,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
西海,鲲醒!
至妖至邪,将出于世!
十九洲大地,大乱将起。
这、会是昆吾的浩劫吗?
那一瞬间,他缓缓地站了起来,目光从极高的诸天大殿上,投向远方,似乎穿破重重迷雾,重重雨幕,到达了那暴雨笼罩、怒浪滔天的西海!
巨大的西海,堪比整个十九洲大地。
此刻的海底,渐渐有一道深色的阴影浮现出来,已经覆盖了目之所及的整个海面。人站在海面上,只会觉得脚下的海水颜色变深,可若是站在更高更高的地方,便能窥见整个海底浮现出来的轮廓。
这是一条鱼。
一条名之为“鲲”的鱼!
无数的海水为之涌动,浩瀚不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大梦礁已倒,那沉睡在荒古传说之中的巨物,终于苏醒。
那一道仿佛要遮蔽整座西海的黑影,自海底缓缓浮出,只在海面上,露出一座海岛一样的冰山一角,又缓缓地沉了下去。
又是一道波浪倒卷而起,在它缓缓沉落的瞬间。
人之渺渺,海之浩浩。
站在海面上的见愁,只如一个小点,仿佛一道浪涛便能拍下。
巨大的鬼斧之上,无数的鬼影,被这天地之间的巨变引动,终于全数冒了出来,浮动在见愁的周身,似在守护她。
远远望去,那一道缓缓浮出海面的海岛很平,仿佛只是那一条鱼的一点点背部。
在那“海岛”之上,同样站着一道渺小的影子。
少年。
青绿色的衣摆,老旧不堪,古拙的花纹遍布这一身衣服的每一个角落。
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看不清他的容貌。
可那种姿态,却仿佛镌刻在了见愁的心底。
海岛缓缓沉落,被无边无际的海水覆盖。
雨,还在下。
让见愁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少年的影子,也缓缓随着那一座海岛沉落,最终被无边的海水覆盖,消失不见。
蜉蝣,不过天地之至微,如沧海之一粟,秋毫之末;而鲲,却是北冥之鱼,浩荡千里。
以天地之微,御天地之大。
他站在鲲之背,渺小的影子,却仿佛遗世**,慢慢消失在了深蓝的海水之中……
鲲,向西南而去。
一道巨大的黑影,慢慢从见愁等人脚下的海面划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深蓝如墨的海水,才像是被阳光照着了一样,变得澄澈明亮了起来。
大梦礁如一场大梦,早已经消失不见。
入目之处,只有茫无际涯的海水。
见愁远远望着那一道黑影消失的方向,心里却有一个清晰至极的想法:
是他。( )
“那是……什么……”
艰涩的声音,终于从莫远行的声音里发出。
鲲,还有立于鲲上的身影。
到底是什么?
是谁?
似乎,谁也不知道。
风小了,雨停了。
天际的乌云,也终于散了。
海面渐渐恢复了平静,金光又从云缝里照下来,翻覆的礁石再不存在,此前的浪涛袭天,都仿佛只是他们经历的一场梦。
只有,曲正风昂然而立的身影,一条一条地旧伤,提醒着他们,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姜贺的声音里有着颤抖:“那是鲲吗……”
他曾在古书之中看过,这样巨大,这样的威势,除却“鲲”之外,还有何选?
曲正风则微微眯了眼。
那一道巨大的阴影,是鲲不错;可是驾鲲而去的,又是什么?
回过头来,所有人脸上都带着一种沉浸在方才场面之中,没有回过神来的状态里。
见愁鬼斧上的万鬼图纹,慢慢吸走漂浮在空中号哭的恶鬼。
她站在斧头上,还望着远方。
“哗啦啦……”
一阵水声,终于打破了此地诡异的寂静。
原先被曲正风砸进海面的吴端,终于挣扎着从水里冒了出来。
他身上染着鲜血,擦了一把脸,将白骨龙剑从水中提出,剑身上一道刺眼的海蓝色裂纹,深深地刺痛了他的眼。
方才发生的一切,吴端也感知到了。
在被砸下水面之后不久,他便已经醒来,只是受到重击之后,浑身无力,只能随波浪飘摆,如今一旦风平浪静下来,他也终于恢复了几分力气。
抬头朝上面一望,吴端也不知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曲正风听见声音,低头朝他望去。
吴端近乎咬牙切齿:“不问青红皂白,出手狠辣,不愧是崖山曾经的大师兄。只是今日你斩我白骨龙剑,伤我吴端,他日昆吾又岂能放过你?”
“又如何?”
曲正风淡淡一笑。
旁边的姜贺极有眼色,连忙从自己的乾坤袋之中取出一件宽大的衣袍,一抖,之后递给了曲正风。
曲正风随手接过,直接披在了身上,重新将背部狰狞的伤疤遮挡。
重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曲正风,又仿佛一个温雅的翩翩君子,不曾冷笑睥睨,不曾举手投足间浪涛翻涌,亦不曾悍然伤人,与昆吾为敌。
吴端咳嗽了两声,海面上便浮上了一层刺目的鲜血。
血红的颜色,与海水混杂在一起,成了深紫。
他想要运力起身,却发现周身经脉刺痛,简直动也难以动一下。
听得曲正风这一句“又如何”,吴端忍不住笑了。
“又如何?礁石地宫之内,我不过因不知眼前是谁,误伤了你……”
“曲某不曾误伤吴师弟,如此便好。”曲正风没等吴端说完话,竟然就直接打断了,丝毫不客气,“你我之间,没什么误会。”
“你!”
吴端万万没想到曲正风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他在地宫之中误伤了曲正风,乃是轻伤!
可是出海之后,曲正风却直接一言不合,让他拔剑,此后一场大战,更是招招夺命。固然是他技不如人,今日合该倒霉,可曲正风这一番说辞,却叫人怒从心头起!
这般不讲道理的崖山弟子!
就连见愁,都听出了这当中的不对劲。
她诧异地看了曲正风一眼,但见曲正风唇边划过一丝讥讽,却一副不再理会吴端的愤怒的模样:“吴师弟若有不平,只管回你昆吾,再找崖山讨个公道。”
“……”
吴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未料此次西海之行,竟然会遭遇这样一番难以想象之事……
崖山崖山,竟然如此嚣张?
曲正风直接转过身,看了提溜着三个人的莫远行。
陶璋此刻,终于幽幽醒转,简直有气若游丝之感,似乎受伤不轻。他被莫远行拎着,却怒瞪着远处的曲正风。方才曲正风破冰出海之时,简直像是下饺子一样将他与三个人同时扔下,仿佛他们根本就是什么不值钱的东西一样。
态度轻慢,竟至于此!
而且……
一想到在地宫之中,曲正风夺走的那一件东西,他就恨得牙痒!
曲正风的目光,淡淡落到他脸上。
“陶璋道友,有话要说?”
有话要说?
说个屁!
那东西自己虽没得全,可曲正风也给了自己一小块,这算盘简直精得令人发指!
若将那东西的事情说出来,只怕是望江楼立刻就要插手进来,被这一直觊觎着的莫远行给占了便宜去。自己此刻不但不能将此事和盘托出,甚至更要借助于崖山的力量,摆脱望江楼。
所以,陶璋咬咬牙,忍了再忍,终于强忍住一把冲上去把曲正风掐死的冲动,开口道:“如今望江楼的两名弟子已经救出,事实证明是他们自己没本事,被困于礁石之下,与我陶某毫无干系。望江楼血口喷人臆断此事也就罢了,如今却还拘着我,是何道理?”
莫远行一怔,下意识就要开口说什么。
没想到,曲正风已经直接转过头来,声音淡漠,对他道:“两名失踪的弟子已经寻回,陶璋在此事之中无过,我等奉师命前来处理此事,真相既已大白,还请莫长老放下陶璋道友。至于事情经过原委,莫长老的两名弟子,应当都清楚。”
曲正风一发话,谁还敢说不是?
听上去,这就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要求。
莫远行知道这礁石之下,一定藏着什么,才一定想要控制住陶璋。陶璋不肯开口,便借助于崖山的力量,强迫他帮忙,到时望江楼势大,若最终发现了什么东西,崖山高高在上,必定不与他们争夺,到时候一个小小的五夷宗陶璋又怎么争得过?
即便是五夷宗想要插手,那也是天高皇帝远,远水解不了近渴。
一番如意算盘,打到现在,却连大梦礁都塌了……
如今水下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清楚,倒是陶璋与曲正风两人都仿佛没有任何异常,想必是并未在水下发现什么。
仔仔细细地思索了一片,莫远行终于还是悻悻地松了手,放开了陶璋。
“既然此事已了,我望江楼自然不会为难陶璋小友,只盼着陶璋小友日后不要再行此等小人行径,终是丢了五夷宗的脸。”
陶璋摇摇晃晃,一道青光从他剑上泛起,虚弱极了。
在看见莫远行那吃瘪的表情之时,陶璋终于觉得心中一口恶气出来,竟忍不住长笑了三声,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了他。
而后,陶璋面色一变,脱口便骂:“陶某丢不丢五夷宗的脸,干你望江楼屁事!”
真是忍够了!
陶璋自问是个很虚伪很能装的人,只是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依旧是个嬉笑怒骂皆随心的小乞丐。
脏话脱口而出,真是爽快到了极点!
莫远行乃是望江楼的长老,地位不说尊崇,至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如今被陶璋这么一句直接骂上来,当真气得脸色发青,怒气翻涌。
“你,你,你,你个黄口庶子……”
“老匹夫……”
陶璋冷笑一声,直接扫视了一圈,毫不犹豫,一个转身,不顾自己满身是伤,踏剑划破天际,疾驰而去!
“待陶某修成元婴之日,便是老匹夫你丧命之时!”
带着仇恨与疯狂的声音,在海面上荡开。
陶璋的身影,一闪而逝,转眼便已经远了。
站在原处的莫远行,面色早已经难看至极,想要追过去直接一剑斩了此子,永绝后患,却又顾忌曲正风在场,不敢追去。
见愁隐约感觉出了什么,迟疑着打量了曲正风一眼。
这陶璋,似乎就是借着曲正风在,料定了莫远行不敢当着曲正风的面杀人灭口或者杀人泄愤,所以才连忙在这个时候跑路……
不得不说,陶璋很小人,也很聪明!
曲正风目中似乎划过一丝笑意,他直接对着莫远行一拱手:“此间事已了,莫长老也寻回了爱徒,我等时间不多,便不耽搁,告辞了。”
莫远行张了张口,想要问什么,却终于还是没开口,脸色尴尬地一拱手:“多谢曲前辈出手相助,望江楼感激不尽。”
在他说这话的同时,之前被见愁所救、被曲正风所救的那些望江楼弟子,都朝着他们躬身一拜。
“晚辈等感激不尽!”
这些人的眼底,乃是真心实意的感激。
见愁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弯唇笑了。
旁边的姜贺小胖子也是面带着一种难言的自豪感……
这就是崖山。
咳,坑了人一把,还要被人仰视的崖山。
那边的卫襄颇为不舍,望了望曲正风,看着他那随意披着的宽松外袍下面,隐隐露出的肌肉和伤疤,仿佛恨不能用眼神将他给扒了……
然后,好不容易将目光拔出来,她又看向了见愁。
一双眼睛,亮得令人毛骨悚然。
斧头斧头大长腿,崖山大师姐真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那一款啊……
就要做了吗?
好舍不得……呜呜呜……
这目光,让见愁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她照旧假装自己没有看到,眼见着曲正风已经拜别了莫远行,赶紧跟上,也没换里外镜,直接就御斧冲了出去。
崖山三人,处理完事,直接甩手不管,齐齐飞驰向东而去。
背后,莫远行面色阴晴不定。
海面上,吴端取出一枚丹药刚吞了下去,远远看着那远去的三道影子,面露复杂之色。
从曲正风,到姜贺,再到那崖山大师姐……
见愁朝前飞驰,却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望了一眼。
这一刻,她的目光正好与吴端对上。
霎时间的感觉,忽然就无比奇妙起来。
吴端的眼底,那种打量,并没有消失。
见愁想起的,是他初见时的那句话——
到底在昆吾弟子的眼中,谢不臣是个怎样的人?自己这似乎堪与谢不臣比肩的人,又到底是怎样的依仗存在?
无解。
兴许,只能等待下一次的相遇。
虽然吴端惜败曲正风之手,可见愁对此人的印象,竟然还不算坏。
一路乘风而去,海面上又是灿烂的一片,像是他们刚来一样。
从此处,折转方向,一路向登天岛而去,远远便能看见那小小海岛的影子了。
一串岛屿,自西而东,纵贯整个西海,分割了南北,便是连接凡人俗世与十九洲的仙路十三岛了。
姜贺也回头看了一眼,原本大梦礁所在的位置,早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二师兄,我之前看见那鲲上,似乎有人……”
“天下有妖邪出,必有异象起。”
曲正风,冥冥之中,也感觉出了那种不同。
多少年了,十九洲早已经灭绝了有关于北冥之鲲的传说,如今鲲鱼现世,还有人站在上面……
怎么看,也是十九洲一个重大的变数。
曲正风甚至可以推测,这就是吴端来西海的目的所在。
异事?
这便是异事了。
见愁也在思索,并未插话。
小胖子姜贺,远远看见登天岛了,立刻欢呼了一声:“这一趟出来虽然没有成功打架,但是看到了二师兄打架!这一回昆吾的面子可丢大了,早听说昆吾吴端乃是高手之中的高手,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就被二师兄虐菜了,哈哈哈距离我崖山门下打遍十九洲无敌手,又近了啊……哈哈哈哈……”
轻而易举?
曲正风听闻,摇了摇头。
“吴端身上有伤,还未尽全力。”
“有伤?”姜贺诧异,“怎么会?”
昆吾三弟子的身上,竟然会有伤?
见愁也诧异无比,不过,她随后想到的却是……
“二师兄知道他身上有伤,还……”
曲正风一停,侧头看向见愁,眼底淡淡地:“即便他今日只是个残废,我亦全力以赴。”
“……”
见愁看不明白曲正风,似乎有泼天的仇恨,又似乎光明磊落,出于一种对对手的尊重……
曲正风,真是谜一样啊。
她莫名地笑了一声:“曲师弟通达。”
曲正风也笑一声,却直接低头一翻手,便直接翻出了两枚青色的果子,直接扔给了见愁与姜贺。
“下礁石,在地宫之中的意外所得,也算是出山一趟的小酬劳。”
“这是什么?”
见愁接过,有些惊讶。
“地灵之果。”
至于到底是什么用,自己回去查就是了。
曲正风也不多说,只道:“陶璋下去不过就是为了此物。我跟随他去后,便在礁石殿中发现了此物,一共有四枚,直接从他手里抢了三个,留了他一个。”
“你是故意给他留的吧?”
姜贺看着手里圆润可爱如玉一般的果子,真是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他眼睛发亮,恨不得能扑到曲正风的身上!
“所以刚才陶璋才会一语不发,没说出下面发生的事情来,他一旦说了,望江楼就要插手进来,到时候他一个也落不着。哈哈哈,二师兄你太棒啦,简直一如既往地心狠手黑哈哈哈哈哈哈哈……居然是地灵之果,这一趟出山真是发了发了!”
姜贺兴奋个不停。
可见愁……
望了这地灵之果许久,只觉得自己背脊骨凉凉的。
她侧头看了一眼仿佛没觉得自己做了什么的曲正风,又想起自己先前对他谦谦君子的评价来,不由得嘴角一抽,一时之间竟然无比同情陶璋。
崖山……
曾经的大师兄。
拥有堪称丧心病狂的战力,也拥有——
黑到不能再黑的一颗心。
“见愁师姐怎么了?”
仿佛看见了见愁的表情,曲正风淡淡问了一声。
见愁咳嗽了一声,摇摇头:“没什么……”
她一看前面,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忙转开话题:“登天岛到了……”
此时海岛上的人已经稀疏了下来,有时多,有时少。
传送阵就在那一片平坦的地面上,见愁从高处望去,第一眼注意到的,却不是传送阵,而是旁边的小石潭……
清幽的石潭,周围的石块上爬满了青苔。
清透的水底,冒出冷泉来。
草丛刚刚被雨水洗过一遍,似乎干干净净。
空气也明澈无比……
在见愁记忆里,原本绕飞在草丛中、青苔上的蜉蝣,似乎都被这一场海上的暴雨洗去,一只也看不见了。
落地时,见愁抬眼望去。
小石潭边的地面上,露出了一个三丈余长的凹痕,那原本倒放在地面上、长满了青苔的“朝”字残碑,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
脑海之中,再次浮现出之前乘风破浪三万里的渺小身影,见愁唇边挂上了一丝微笑。
一只,想要活过一日的蜉蝣。( )
“师姐,怎么了?”
才一落地,姜贺就注意到了见愁的眼神,朝着那边看去,却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他将手里的地灵之果一抛,便接在了手中,走了上来。
见愁回过头,笑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到这里,就想起自己刚来的时候了。”
当然是借口。
这话曲正风不很相信,只是旁人在想什么,又与他有什么相干?
他道:“我们直接从传送阵回去,向师尊报过情况,兴许还得说一说别的事。”
别的事,指的约莫是与“鲲”相关的事。
见愁与姜贺都点了点头,两人跟上了曲正风的脚步,一起重新站在了传送阵内。
十九洲的传送阵,但凡是要紧一些的地方和繁华一些的地方都没有。
只是没有一座传送阵可以直接通到崖山,其中有什么原因存在,现在的见愁并不知晓。
他们只能从定向的几座传送阵之中不断地跳转,从登天岛至十九洲西海岸,而后从那伫立着九重天碑的广场上,传送至他们来时的山崖上。
腥咸的海风,一下换成了清新的山风。
大雨过后,九头江支流之中的水,带着几分浑浊,从上游滚滚而下,有许多树叶枯枝混杂在江水之中,沉沉浮浮。
他们走时,是暴雨倾盆。
归来之时,已经雨过天晴。
彩色翅膀的鸟儿震动着翅膀,将之前穿行在雨幕之中时候沾湿的雨水拍落,一阵濛濛的水雾。
出去其实没有多久,可回来时候,呼吸一口山里面的清新空气,褪去了海边的腥咸,见愁竟然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姜贺小胖子更是直接站在传送阵上面,伸了个懒腰。
“我们回来啦!”
响亮的声音,穿过了整个江面,在群山重重的碧影之中回响。
山林之中,一片惊骇欲绝的颤动,像是有不少鸟雀虫兽,都被他这一声喊惊动了一样。
“啪。”
曲正风直接一个巴掌送了过去,盖在了姜贺的脑门上。
姜贺愣了,不敢相信地回过头来,愤愤注视着曲正风:“二师兄你干什么?”
曲正风眉头皱着,淡淡道:“别扰民。”
“民?”
姜贺手指头一下戳了出去,点着河对岸,山林中。
“它们也算是民?!”
“……”
曲正风就这么淡淡地看着他。
姜贺一下看见了曲正风宽松的衣袍,只是刚才松松系上的,一下就让他想起了刚才的一幕,赤着上半身的曲正风,一剑斩断了骨龙。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背后腰间一凉。
所有已经蹦出喉咙口,摊在了舌尖上,就要钻出口的话,都被他极其聪明地一卷舌头收了回去。
嘴巴一闭,再重新张开的时候,已经是满脸讨好的讪笑,活像是个纯良的乖孩子。
姜贺龇牙咧嘴笑着:“算,算,它们就是民,标准的土著……”
凉凉收回自己的眼神,曲正风终于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话,只道一声:“走吧。”
见愁走了上来,侧眸看了小胖子一眼。
他太怕曲正风了。
兴许是感觉到了见愁的目光,小胖子姜贺竟然从中读出了一种莫名的鄙夷,仿佛在说:你怎么这么没骨气?
可怜的小胖子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故意落后几步,走在见愁的身边。
他不敢说出声,只传音道:“二师兄以前是很恐怖的……最近几年才修身养性了一些。但是这一次,我看二师兄又要开始了……呜呜,太吓人了。大师姐你别看我这么忍气吞声,这是生存艰辛啊!”
即便只是传音,见愁也能感觉到他饱含着的浓烈情绪,那叫一个悲悲切切、凄凄惨惨。
迟疑了片刻,见愁还是传音回道:“有这么可怕吗?”
“有!”
小胖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他眼神极其肯定,又忌惮地转头看了一眼已经走到山崖边的曲正风,传音道:“毕竟他以前是我们崖山的大师兄,谁都打不过他!当时可凶了……呜呜,以后大师姐你要庇佑我啊。”
大师兄,谁都打不过。
而她这个大师姐呢?
一时之间,见愁也说不出到底是哪里有不对劲,只对小胖子笑了笑,却没回应他的话。
修为高的修士,是能察觉到后面的灵力和精神波动,知道他们在传音的,虽然曲正风没有特别逆天,应该不会听到传音的内容,但是……
让他多想也是不好的。
小胖子说完两句之后,就直接老老实实跟在后面了。
三个人从山崖上飞去,远远便已经看见被层云笼罩着的崖山了。
江流从崖山旁边蜿蜒过去。
三个人直接化作了三道光线,直直朝着高处而去。
在距离崖山还有三百丈远的时候,曲正风直接随手抛出了一枚令牌,它朝着高空之中飞去。
见愁抬起眼来,就看见,在令牌往前飞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便像是撞到了什么上,发出了轻微的“啪”的一声响。
伴随着撞击声出现的,是一面巨大的光幕。
涟漪一样的光晕,向着四周扩散而去。
那竟然是一座庞大的护山大阵,仿佛有通天之高,光华璀璨!
那一道令牌上“崖山”二字,在接触到护山大阵的一瞬间,便立时飞出去一道虚影,与护山大阵融合到一起。
于是,一道三丈高的“门”出现在了光幕之上。
曲正风抬手,直接将令牌一收,便御剑而去,姜贺与见愁连忙跟上。
也许是知道见愁对这一切并不了解,曲正风道:“自古崖山出易入难,便是因为这一座护山大阵的存在。外出之时,但凡崖山弟子都要携带令牌,大师姐来崖山不久,不知道也是正常。”
山中精怪其实不少,更何况难保有心怀不轨之人。
但凡是有点脸面的门派,在外都有防护。
不过崖山的防护,也太大了一些……
崖山外三百丈,竟都是禁区。
见愁点头,将这一切记在了心里。
又往前行了一会儿,再往高处升去,崖山灵照顶,便渐渐从云雾之中显现出它的模样来。
云气被风吹起,贴着灵照顶表面过去。
中心处的归鹤井旁,大白鹅霸占着半个水面,游来游去;另一半水面上,几只优雅高贵的丹顶仙鹤缓缓地走动,在水边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每次看见这一幕,姜贺都觉得自己心疼肝疼胃疼背疼……
真他娘浑身都疼。
还记得自己当初对着那大白鹅自言自语,以为仙鹤们回来了,这一只大白鹅一定自惭形秽,被这一群高贵的仙鹤被赶出老远去,再也不敢在归鹤井里面作妖……
万万没想到,这一群老祖们养的仙鹤,竟然连一只大白鹅都斗不过!
难道,这世道果真是鹅仗人势吗?
见愁看姜贺望着下面的场景,表情抽搐,也顺着看去,便瞅见了现在已经跟了扶道山人姓的大白鹅。
一时之间,她自己也有些无语。
不过……
这怎么说也算是自家出的鹅,见愁想了想,还是当什么都没看见,直接落在了灵照顶上。
拔剑台四角,有不久之前的雨水,缓缓流淌下来,顺着灵照顶边缘的斜坡,汇成一条小小的溪流,冲向了山下,汇入山坳之中,只怕会成为九头江支流的一部分。
执事堂就在拔剑台前面不远处,门外头站了几名弟子,似乎正在讨论什么事。
曲正风、见愁与姜贺三人走过去的时候,这几名弟子连忙停了下来,齐齐下拜:“拜见大师伯、二师伯、八师伯。”
“不必多礼。”曲正风一笑,自然地说道,而后问,“你们扶道师叔祖可在里面?”
“还在里面。”
几人答道。
于是,见愁等人入了执事堂。
出发之前,见愁只站在外面,并没有入内。
如今入内,却发现摆着茶具的桌椅上,都有了人,见他们进来,纷纷见礼。
绕过前面影壁,入了后堂,便能看见一座巨大的天井,中间修建了一座石台,石台上悬浮着无数牛毛针一样的银光,并且每三息朝外飞出去一次。
同时,在这石台周围,不断有弟子长老们相互交流,手指一弹,便有银光凝结而成,被他们伸出手指,一下弹入石台之中。
这石台,似乎是一个发信之地。
见愁看得仔细。
曲正风却已经直接走下了天井。
在那传信石台的侧面,扶道山人叉着脚坐在一把椅子上,已经啃了不知道多少根鸡腿了,满地都是鸡骨头。
他啃着啃着,看见面前出现了一双鞋,接着是第二双,第三双。
抬起头来,扶道山人眨了眨眼,抹了一把脏兮兮的脸,仿佛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这才多久?办完了?”
曲正风躬身一行礼:“望江楼与五夷宗陶璋之事已经处理完毕,失踪的两名弟子也已经找到了。”
“哦。这么容易?”
扶道山人想了想,拿着鸡腿就站了起来,忽然就有些愤愤不平起来。
“你们这才去了几个时辰,一看就知道这件事无比简单,这望江楼,还他姥姥的拜托昆吾麻烦我们。真是干了他老娘的……我们有那么闲吗?不行,山人我一定要让昆吾知道!”
这种行径,太恶劣了!
扶道山人想着,毫不犹豫手指凭空一拈,便仿佛直接从虚空之中抽了一道银光出来,直在银光出现的那一刹那,无数细小的电弧便在银光周围弹射了出来。
噼噼啪啪……
电光炸裂的声音,清晰至极。
“嘿嘿……”
看着自己指间这一道电光,扶道山人奸诈地笑了。
见愁陡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为什么觉得自己这一位师父……
有那么一点……
黑?
扶道山人得意地扬了扬自己的眉毛,恨不得让它们在自己的眉骨上跳舞。
他轻轻地一弹指,道一声:“去!”
那一道闪烁着电弧的银光,便直接化身一道闪电,竟然直接从这天井之中,朝着高处延伸出去!
“噼啪!”
暴雨才过的晴空之中,顿时一道闪电炸雷响起!
一道浅蓝色的电光,直接将天幕撕破,朝着虚空射去,转眼消失不见。
远在十九洲大地最中心的昆吾,高高悬浮在虚空之中的诸天大殿上。
一群弟子散落在各级台阶上,前方的横虚真人手持拂尘,声音平缓又沧桑,似乎正在为弟子讲道。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噼啪!”
一道闪电,忽然在这威严神圣的诸天大殿之上炸响!
但见这一道来自晴天的霹雳,来势汹汹,威风赫赫,张牙舞爪,像是一头巨兽,疯狂地朝着横虚真人扑来!
那一刹那,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唯有横虚真人,眉头一皱,长叹了一声,竟然不闪不避,直接伸出手去,任由那电光在自己的手上炸开!
无数可怖的电弧,在他手中盘旋环绕。
横虚真人,慢慢从这一道闪电之中,将一道银光抽了出来。
原来……
竟然只是一封雷信。
下面无数弟子都有一种惊魂未定的感觉。
昆吾诸天大殿,可不是什么东西都能进来的地方。
有人给横虚真人送雷信也就罢了,竟然还敢这么嚣张,声势这么浩大,这么吓人,就怕劈不死横虚真人一样,到底……
是谁?
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大家都悄悄打量着横虚真人的神情。
奇怪的是,横虚真人只是叹了一口气,似乎早就知道是谁一样,没有说话,一把捏碎了银光。
一道光幕铺开来,扶道山人那一句句给人穿小鞋的话,也就慢慢出现在了横虚真人的眼前。
望江楼……
横虚真人思索了片刻,有些无奈。
他正思考着要怎么回复扶道山人,却没想到,忽然感觉到什么,抬眼朝下望去。
站在高处的横虚真人,一眼看下去,能将整个诸天大殿的情景收入眼中。
此刻,便有一道有些摇摇欲坠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口。
逆光将他的虚弱的身形,烘托得越发虚无。
横虚真人在看清此人之时,眉头便狠狠皱了皱眉。
“老三?”
吴端身上带伤,眼见着这边有无数的昆吾弟子,只咬紧了牙关,慢慢走上来,朝横虚真人面前一拜:“徒儿幸不辱命,已查明异事之所出……”
崖山。
“你说什么?鲲?!”
扶道山人整个人都险些炸了起来,头皮发麻。
他简直觉得自己有些没听清楚,用一种震骇的眼神看着曲正风,简直连鸡腿都吓得掉到了地上。
在扶道山人发完那一道雷信,开始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奸笑之后,曲正风便将他们在西海之上遇到的异状,一一告诉了扶道山人。
在听到“鲲”这一个字之后,扶道山人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曲正风:“我说老二啊,你是不是最近被你大师姐刺激了,整个人都有点不对劲了?鲲这种东西,早不知多少万年之前就已经消失不见了,怎么可能还被你看到,还有人踩在鲲的背上,乘鲲而去?若真有这么厉害的,那都不算是人了!”
能有人站在鲲的背上,破浪而去?
逗山人我呢!
扶道山人是半点也不相信,直接摆了摆手。
曲正风没说话了,后面的见愁跟姜贺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无奈。
他们也知道,话说出来似乎有点震撼,但是……
“师父,这件事不止曲师兄一个人看来,昆吾的吴端师弟也看到了。”
见愁开口,证明曲正风没有说谎。
这一次,扶道山人沉默了。
他看了看曲正风,又看了看见愁,最后看了看姜贺小胖子。
手一指,扶道山人立刻道:“小胖子你老实,你说,是不是真的?”
姜贺一副“他们说的都是真的”的表情,点了点头。
“……”
一时之间,扶道山人有些愣住了。
鲲?
鲲?!
他手里九节竹一拿,这是前不久见愁还给他的,他狠狠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咕哝道:“该不会吧?鲲?鲲?这得要吓死人吧?不行,我得问问去……”
说着,他直接转过头,看向了发信台。
“没事了,你们先走吧,我得先问问去。真是要出大事了……要出大事了……”
曲正风想了想,这种事自己也帮不上忙,后面若有什么消息,扶道山人自然会通知他们。
所以,他一拱手,躬身朝扶道山人行礼:“那弟子便先退下了。”
扶道山人点了点头,背对着他们,眉头却已经紧皱了起来。
见愁与姜贺也没多留,都一拜之后,跟着出去了。
站在执事堂外面,三人停住了脚步,不约而同地回望了一眼。
姜贺道:“说起来,师尊刚才那一道雷信出去,会不会出什么事?”
“有什么事,也是他与横虚真人掐,跟我们没关系。”曲正风倒是看得开。
见愁道:“那吴端的事……”
“不是大事,也就没有告诉师父。”
什么事都说了,唯独吴端的那一件,曲正风一个字都没提。
见愁心里是有些担心的,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曲正风仿佛能猜透她心思,只道:“吴端这等昆吾名门出身,不必担心他,毕竟那里还有望江楼在,死不了。”
“……”
这一番话,真是讽刺得可以。
可是见愁仔细思考了一下,曲正风说得半点也不错。
他们走的时候,望江楼的莫远行还没走,必定是要帮吴端一把的。
姜贺听他们说这些,顿感无聊。
怀里揣着那一颗地灵之果,他有些难以掩饰的兴奋,只笑着道:“什么鲲鹏不鲲鹏的,还是你们聊吧,我要先回去研究研究这果子了。哈哈,这次出海真是赚大发了!谢谢二师兄,我先回去了。”
他对着两人一拜,见愁与曲正风同时微微点头。
于是,姜贺再也懒得待在这里,一下化作了一道迅疾的赤红色光芒,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一阵风吹来,云气一下浓烈起来。
见愁看向风吹来的方向,也就一下看见了拔剑台。
她道:“听四师弟说,二师弟其实向来是个不拔剑之人,没想到……”
竟然对着吴端拔剑了。
见愁有心想要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话说到一半又觉得难以为继。
曲正风也随着她的目光,朝拔剑台看去。
“人生得意,须拔剑。”
“得意?”
见愁不解。
曲正风笑道:“元婴巅峰对战元婴中期,还是一个受伤的元婴中期,又是在于我有利的海上,如何能不拔剑?”
见愁还是不懂。
支撑着拔剑台的那一把剑,在近处看时,似乎锈迹斑斑,已经禁受了多年的风吹雨打。
曲正风手一指这把剑,道:“白骨龙剑是一把好剑,只可惜用剑的人不够好。不过比起昆吾之中的其他人,吴端此人虽算不上顶尖,却已经是难得的一个心性绝佳,我又瞧得上的人了。只可惜,他生在昆吾。而我崖山,比白骨龙剑好的剑,远不止一把。崖山三把剑,这拔剑台下之剑算一把……”
这一把?
见愁仔细地看着,却在想要怎样才能将这一把剑给拔起。
“崖山三把剑?这里是一把,那还有呢?”
“你想看?”
曲正风的目光,变得很奇异。
见愁说不清这眼神里含着的意思,但是她在经历过这一次出海之后,心绪很奇怪地难以平静。这里面,兴许有受到曲正风的影响……
笼罩在这一位二师弟身上的重重谜团,他奇怪的做事风格……
还有,他展现出来的超凡实力。
一切的一切,都让见愁觉得……
她似乎应该做一点什么。
只是,无从思考。
见愁道:“想看。”
“拔剑台一把,武库一把,见愁师姐已经看过了……还有一把,在上面。”
上面?
见愁一怔。
曲正风抬头,目光顺着对面高高的崖山山壁,不断地往上攀去,越过那孤高的石亭,一直到达最顶上。
“见愁师姐若想看剑,便随我来吧。”
话音落地,曲正风已经化作了一道飞逝而去的光线,直直朝着崖山的最高处飞去。
见愁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迟疑了片刻,却是洒然一笑,终于跟上。
鬼斧飞旋着,飞快地接近了速度其实不快的曲正风。
两个人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目之所见的崖山山壁,也越发陡峭了起来。
忽然,在越过某一条界线之后,见愁的眼前一下开阔了起来。
不知何时,他们竟然已经飞到了崖山绝顶!
这里已经看不见云气,只有一座高高的山尖,耸立在云端。
而顺着山壁往下望去,下面的山体都被一层层的白玉覆盖,看不见分毫。
山顶处,竟然也有一座小小的平台,还摆了一张以这山顶山石雕成的石桌和几张石凳,一看便知道与山体连在一起,动也不动一下。
曲正风,就落在这山顶上。
见愁跟着他,随后落下。
这还是她第一次,到这么高,这么高的地方。
站在这一座小小的山顶平台上,见愁只觉得入眼所见,皆是白云苍苍,冷冽的山风从云底下吹来,只让人有一种为之颤抖的感觉。
见愁不知这颤抖,到底是因风而起,还是因凌于绝顶而起。
原来人到最高处,不是一览众山小,而是周遭所见皆白云,入眼茫茫无他物。
曲正风看了见愁一眼,便慢慢走到了山石雕琢的石桌旁。
他看向了自己身前不远处。
见愁随之看去。
在石桌前面约三丈远的地方,竟然倒插着一座剑柄。
说是“一座”,只因为这剑柄太大,足足有四人高,六尺宽。剑锷在贴着地面的地方,朝着两边张开。剑锷更往下的地方,便形成一道菱形的石柱,直直地插在了地面上,仿佛从这山顶一直插着山腹之中插去,甚至要直接进入地心一样。
这……
是一柄剑?
见愁眼中的这一座剑柄,完全是用石头雕刻而成,看不出有任何金铁的痕迹。
曲正风走上前去,高高仰头望着这一剑柄,开口道:“崖山绝顶,名曰还鞘顶。这一柄石剑,听闻乃崖山万年前的大能修士,以自身佩剑,一剑穿透整座崖山,直直插到崖山的地底去,从此再未拔出。因这一把剑,与我崖山近乎同龄,所以便称之为‘崖山剑’。”
崖山剑?
见愁望着这高大的剑柄,脑海之中想象出当年一剑贯穿崖山时候的壮阔,不由有种心神激荡之感。
“剑乃崖山剑,剑鞘乃为整座崖山。于是,此绝顶,才名之曰还鞘顶。”
长剑还鞘,归于整座崖山。
何等开阔的意象?
崖山与天同高,此剑从天上插到地下,可称得上是蔚为壮观了。
见愁说不出话来。
曲正风回头一看,便瞧见了见愁脸上的表情。
那一瞬间,他笑了一声。
见愁回过头来,看他。
曲正风解释道:“不过……也许是假的。这些都是师尊告诉我的……师尊这个人么,你应该也算了解。他嘴里没两句真话,兴许不过是他随手一挥,用这地上的山石雕刻成了这一柄剑罢了。”
“……”
见愁瞬时无语。
之前为之激荡的胸怀,忽然就被曲正风这一句话给浇灭了。
曲正风看着见愁那说不出感觉的表情,忽然就大笑了起来。
“曲师弟……”
见愁想要提醒他,不要太过得意忘形。
这笑得也太夸张了吧……
没想到,曲正风听见这一声,笑声便慢慢止住了。
这一下,反倒是见愁有点奇怪了。
她诧异地望着曲正风:“曲师弟?”
“……在你来之前,没人敢叫我师弟。”看了她半天,曲正风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那一刹,见愁所有即将出口的话,全部被封在了喉咙里。
曲正风的脸上,露出一种极其淡漠的表情。
见愁只觉得自己内心之中有一种感觉,终于应验了……
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用什么心情,什么表情,将这一句话说出来:“曲师弟,似乎果然不很喜欢我……”
“小师妹,你很敏锐。”
微微地眯上了眼,望着见愁,曲正风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
这是得体至极,也优雅至极的微笑。
然而……
他叫的,不是见愁师姐,而是——
小师妹。
见愁彻底愣住了。
她望着曲正风,曲正风唇边的笑意淡淡的,似乎没有消减半分,可是他眼底,却有一种难言的深邃,让见愁看不穿……
眼见着见愁仿佛被自己这一句“小师妹”给吓住,曲正风却半点没有任何要纠正这一个称呼的意思。
他只一抬手,将海光剑握在手中:“拔剑吧。”( )
她是听错了吗?
见愁脸上所有轻松的表情,终于渐渐地敛去了,透出一种难言的冷肃。
她缓缓抬了眼眸,注视着曲正风。
他说,拔剑?
对她说拔剑?
曲正风抬手,动作缓慢,一点一点地将海光剑从剑鞘之中□□。
那架势,像是将一片深海,从那剑鞘之中抽离出来一样,有一种静默的浩瀚。暗蓝色的光芒,原本阴冷,可在剑光一点一点被拔出的时候,又变得温暖起来。
大海的包容。
一点一点的灵力,注入了海光剑中,于是暗蓝色的剑身,也渐渐变得透亮起来。
那是见愁已经开始熟悉的湛蓝色。
这是海光剑的状态,被催发到极致时候的表现。
清澈。
危险。
战意昂扬。
刚才海上的那一场,曲正风还没打够。
一寸一寸,湛蓝色的剑刃。
曲正风在慢慢地将海光剑拔出,他仿佛很享受这种感觉。
在拔剑的时候,他的微笑很真实。
只是,见愁依旧没有明白。
鬼斧握在纤白的手掌之中,见愁问道:“为何拔剑?”
“拔剑就是拔剑,没有理由。”曲正风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声音也轻轻柔柔,甚至带了几分逶迤流转之感,“沈师弟没教过你,‘一言不合便拔剑’,理由这种东西,从来不是我崖山门下该考虑的吗?”
一言不合便拔剑。
在见愁看来……
这是对外人。
她五根手指收紧了,又仿佛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于是松了松。
“可我不想对你拔剑。”
“我想对你拔剑,这就足够了。”
话音落地的同时,最后一寸剑尖,终于脱离了剑鞘,一柄完整的海光剑,终于出现在了曲正风的眼底。
他随手一挥,挽了个剑花,动作堪称潇洒。
抬首一看见愁,身体紧绷,看似还在询问自己,却已经摆出了一个如临大敌的姿态。
曲正风不由笑了起来:“你嘴上说不想对我拔剑,可身体却已经准备对我拔剑了。小师妹,口是心非可不怎么好……我崖山门下,都是说一是一的。”
说一是一?
她可不觉得扶道山人座下这几位弟子之中,有哪个是这样老实的人。
见愁并不知自己身体到底是什么状态,她只觉得,在曲正风的海光剑完全出窍的那一瞬间,便有强大的威压降临,压迫着自己,让她感觉到压抑,难以呼吸。
那种感觉,像是要忍不住对比自己修为高的人顶礼膜拜。
如若不将手中的鬼斧握紧,她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手心开始冒汗,呼吸也开始有些错乱。
见愁咬了咬牙,勉强平静道:“曲……师弟,是不喜欢我成为崖山的大师姐?”
“你可以这样认为。”
曲正风不置可否。
他随意地晃动着手中的剑。
“再不拔剑出手,我要不客气了。”
拔剑?
见愁陡然笑了一声,望着曲正风。
太过强大了……
平日看上去好接近的曲正风,在将周身的气势都爆发出来之后,自己根本拍马难及。
好接近?
不过都是错觉罢了!
一个元婴巅峰的修士,岂是好接近的?
见愁的目光,渐渐明亮起来。
这一瞬间,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个原本周全妥帖,对所有人都照顾有加的二师弟,忽然要自己拔剑,变得不近人情起来,换了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可在最初的难以接受过后,见愁竟然感觉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竭力地将头抬起来,直视着他,那目光竟然有一种灼人之感。
“可是,我没有剑。”
但是她有斧。
鬼斧,终于缓缓地举起。
呜……
万鬼呼啸,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疯狂地从那斧身上无数的花纹之中钻出!
曲正风看着,眼底奇异之色越重。
当了崖山这么多年的大师兄了,忽然来了个筑基期的小师妹成为了大师姐,这感觉……
其实很有意思。
曲正风饶有兴致地笑了一声:“看上去还不错,不过……还差太远!”
毫不留情,曲正风直接一剑扫出!
哗!
巨大的水声,从见愁的耳边响起!
她早就在今日西海之上,观摩过曲正风与人战斗时候的情况。眼前这一场战斗,虽然来得有些猝不及防,可海上那些画面,却不断地从她脑海之中飞驰而过。
兴许是极度的紧张,兴许是极度的兴奋……
见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一种情绪占了更高的比例,她只能凭着本能,挥舞着比自己还高的巨斧,一斧辟出!
巨大的斧影,霎时间从斧身上脱飞出去!
一道,两道,三道!
每一道斧影出现的位置,都不一样!
劈空,乃是“劈开空间”之意。
这斧影,出得离奇而陡峭……
只可惜,曲正风身经百战,毕竟不是见愁这般才经历过几场小战的人可以比拟的。
浪涛一样的剑光与斧影撞在一起的一刹那,见愁还没来得及动,曲正风却已经直接一个闪身,化作一道流光,直接从被撞击出来的气浪之中穿过,竟然一下来到了见愁的身前!
见愁心底惊骇之下,只觉得毛骨悚然。
也许是曲正风气势太甚,她竟然半分感觉不出这一位“曲师弟”是在玩笑!
真正的战斗!
他近乎全力以赴!
如果不够认真,只有区区筑基期的自己,有可能真的会死!
这种荒谬绝伦的感觉,放在平时,见愁根本想也不会去想,可是此刻,却偏偏如此真实地出现在了自己的心上!
那一刻,所有的潜力,都被这种生存的危险压力激发了出来!
心,陡然平静了下来。
她脑海之中一片的冷静。
鬼斧乃是自己选择的法器,曾经是一件威力不低的玄宝,只是它其实并非自己最得力的武器,因为没有足够趁手的道印与之相配。
唯一的一道道印,自己修炼还不够。
所以,此刻的见愁,最强的反而不是鬼斧,而是她的身体!
天虚之体!
她还学过几枚别的道印!
曲正风右手将海光剑一个掉头,竟然倒持海光剑而出,像是持着一柄锋锐的匕首一样,朝着见愁的脖子横来!
这是要抹脖子!
在这种危险临头的时候,正常人脑子都会空白那么一瞬间,可见愁竟然清晰无比!
抬手,一指!
她竟然完全无视了距离自己的脖子越来越近的海光剑,目光变得虚无起来……
昔年在人间俗世之中的一幕又一幕,在这一刻,走马灯一样从她脑海之中一点一点闪过。
她还记得自己与谢不臣的相知相识……
曾经的一切温暖,关怀,心中的悸动。
红尘滚滚千万里,一旦有了牵挂,便是——
入妄!
见愁的眉心祖窍处,如星河一般璀璨的光芒,终于散发了出去。
入妄一指出时,她脚下亦有一座斗盘亮起!
无数星尘一样的光芒,都被她凝聚在了这一指之上!
此刻,剑锋已在她脖颈边!
此刻,她一指已到曲正风眉心之前!
曲正风的眼仁很黑,眼底也永远都是一片清淡的冷静。
可在她裹着星尘的一指朝着他眉心而来的瞬间,却有一种淡淡的迷惑,忽然蒙在了他的眼眸上,然而,仅仅是一刹那,他就恢复了清醒。
元婴期修士的精神,如何强大?
远远不是现在只有筑基期修为的见愁可以迷惑的。
一指入妄,也不过只能让曲正风恍惚这么一瞬罢了!
可是在这般凶险的战斗之中,只这一瞬就足够了!
见愁另一手毫不犹豫地直接一斧头劈出去!
曲正风持剑的手,在这一刻,已经慢上了一寸,只这一寸,便已经导致了这一次的失败。
他不得不抽回了手来,闪身避开见愁这挟风裹雷的一击!
清冷的眼底,微微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来。
的确是没有想到。
这是见愁第一次在旁人面前,露出自己旁的本事。
劈空斧与入妄指,都是她新学的。
如今在这关键时刻,她竟然能够运转自如。
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正是在曲正风这样压迫性十足的攻击面前,她才能激发出自己全部的潜力,在第一次实战的情况下,就这样险之又险地从曲正风手里夺回一城。
然而……
只有这一城了。
在避开她那一斧之后,曲正风便笑了一声:“看不出小师妹也是个藏拙的人啊。”
小师妹?
听上去,这三个字充满了调侃,甚至是嘲讽。
见愁皱紧了眉头,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她一语不发,重重地踏前了一步,转守为攻!
手中鬼斧闪过一道光,直接隐没在了她眉心。
见愁蹂身而上,原本在脚下的斗盘,在一道强光之后,竟然忽然消失!
刚刚站稳在原地的曲正风,不由得眯了眯眼。
一个预感,忽然升上了他心头。
天虚之体?
这念头才一出现,那原本已经消失在见愁脚下的斗盘,再亮起的时候,竟然已经到了她素白的手背上!
这手背,就在他眼前!
轰!
翻天印!
身体之中,无数的灵力疯狂地朝着手掌之上涌出!
见愁都几乎要控制不住!
借着灵力疯狂涌出的劲儿,她猛地朝前面一推。
一道手掌的虚影,终于从她手掌上脱离出去,仿佛要一掌将曲正风盖住一样!
曲正风看见这熟悉的一幕,难得地大笑了一声。
这便算是见愁的杀手锏了。
作为一名筑基期修士,竟然能习得这样超乎寻常人想象的一枚道印,甚至还能借助天虚之体的特殊,将这一枚道印威力不减太多地施展出来,已经是极为难得。
幽幽的冷光,从曲正风的眼底泛起。
他注视着见愁越来越近的手掌,脚尖一点地,竟然极速的后退了起来!
只一眨眼,他整个人便已经退到了这还鞘顶的边缘!
退不能退之时,他终于脚下一错,稳稳地将身形定在了悬崖的边缘,动也不动一下了。
海光剑忽然被他凌空抛起,曲正风竟然弃了剑,两手朝面前一架,双掌翻转之间,竟似乎有一道灵力漩涡,在他双掌旋动之间生成。
原本滔天的巨大虚影,竟然在撞过来的一瞬间,被这一道双掌掌力形成的漩涡吸引。
初时,只如泥牛入海一样,缓慢。
然而仅仅在一眨眼之后,那一道漩涡便像是扩大的风暴,来者不拒,张开血盆大口,将所有的东西吞噬!
见愁站立不稳,竟然仿佛被这一刀漩涡吸引,朝着他双掌之间栽倒而去!
曲正风忽然皱了皱眉。
在见愁的脸上,他没有看到半分的慌乱!
有备而来!
见愁就根本没想过,在对上高出自己两个大境界的曲正风的时候,自己能够一击得手。
所以,后招早就备好了。
手背上那一座斗盘,在一掌翻天印递出的瞬间,便已经消失不见。
然而这一刻,曲正风的眼前,却光芒大放!
见愁一抬腿,朝外屈起的膝盖处,猛然朝着外面撞去!
斗盘在她抬腿撞去的瞬间,绽放!
绚烂夺目!
天虚之体的好处便在这里了。
寻常之人只能用手施展的道印,在见愁这里,不管是手还是脚,甚至是头……只要有经脉分布的地方,只要能容纳这一枚道印的轨迹,她就一定能施展。
便如——
此刻的翻天印!
一道膝影疾驰而出!
在第一击意料之中的失手之后,见愁已经算过了曲正风的反应,所以才有此刻毫无缝隙的第二次翻天印攻击!
同样是虚影!
同样是毫不犹豫的攻击!
曲正风的双手,还施展着那一道漩涡。
高高抛起的海光剑,还未落下,此刻的曲正风,似乎必输无疑!
见愁仿佛觉得自己心底终于平静了。
然而……
在这一刻,在她近乎势在必得的这一瞬,她竟然清晰无比地看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曲正风脸上,竟然划过了一种笑意!
那是一种嘲笑,笑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见愁还未来得及察觉出个中的变化,便感觉到一股巨力,忽然狠狠地撞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轰!
巨大的气浪翻卷开来,将这还鞘顶上的碎石与灰尘都抵挡开去!
竟然是曲正风同样地直接一膝盖撞了上来!
那一瞬间,见愁都仿佛要听见自己膝盖碎裂的声音了。
无疑,这根本不是什么适合女修的打法,太冷,太硬,太霸道!
只是在一膝盖撞出去的时候,会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然而,被人撞上的滋味,也绝对酣畅!
见愁只觉得像是撞在了铁板上,疼得钻心。
她甚至还能看到曲正风的表情,笑意盈然。
砰!
巨大的撞击之力,终于让见愁倒飞了出去。
无巧不巧,她飞去的方向,正好是那一柄“崖山剑”剑鞘所在的位置。
整个人后背直接撞在了石质的剑鞘之上,与撞上坚硬的柱子毫无区别。
见愁只觉身体之中一阵气血翻涌,原本在“经脉”之中游走的灵气,在这么凶狠的一撞之后,一下就散了开去,分到见愁身体各处去,再也凝聚不起来了。
侧转过身子,曲正风看着滚落在地,满身都是灰尘的见愁,看上去,她实在是狼狈无比。
见愁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伫立在原地的曲正风。
“这也就是你全部的本事了吧?”
淡静的声音,如同他此刻的表情一样淡静。
见愁无法理解:“怎么会……”
翻天印一击的攻击力,见愁自己很清楚。
即便曲正风是元婴巅峰的修士,也不应该不受到半点的影响,甚至还能直接一膝盖反攻过来,一下破解了自己所有的攻击和防御!
太强,强到变态!
“你想知道为什么?”
曲正风朝前面走了两步,这时候,之前被他抛飞而起的海光剑,才落下来,被他一伸手握在了掌中。
见愁定定地看着他。
曲正风唇角一勾,手腕一转,竟然直接倒提海光剑,直接朝着自己左手手掌一穿!
一剑贯穿左掌!
触目惊心!
见愁震骇地看着他。
然而,曲正风却仿佛感觉不到半点的疼痛,掌心之中有鲜血涌出,却一点也不多。
他缓缓地将海光剑抽离,掌心处的巨大伤口,竟然在海光剑抽离的瞬间,便飞快地愈合。
不一会儿,这一道可怖的伤口,便已经消失无踪。
只有滴落的地面上的少量鲜血,能显示出,他曾经一剑贯穿自己的手掌。
这……
这是什么……
见愁怔怔地望着。
曲正风抬眸一看她,唇边有笑意:“我的*强度,是同境界修士的百倍。你的一记翻天印,不能伤我分毫。”
修士一般修心,修力,却很少有人炼体。
曲正风这一百三十年都没进阶过一步,到底在干什么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慢慢地走上了前来,一步,两步,脚步渐渐临近。
见愁周身剧痛,竭力地想要从满布着尘土的地面上起来,却不能够。
她抬起头,也只能看见曲正风晃动的衣角,模糊的表情。
这是要准备杀了她吗?
见愁有些不明白,说话的时候艰难至极,甚至还咳嗽了两声。
“你、咳!……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过是想告诉你,当崖山的大师姐,你还不够格。”
简单,冷静,甚至冷酷的一句话。
曲正风话一出口,见愁便彻底愣住了。
她想起的,是小胖子姜贺对曲正风的惧怕,是热爱拔剑的沈咎鲜少挑衅曲正风并且对他拔剑的忌惮,是扶道山人在提起曲正风时候又爱又恨的矛盾喜爱,是陶璋在说起曲正风一百三十年停留在元婴巅峰时候夹杂着的艳羡……
崖山大师姐?
崖山大师兄?
她一下有些不明白起来,眼底也出现了几分迷惘。
曲正风站在狼狈的她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她。
“你有什么资格,被称为大师姐?”
“与你的师弟们相比,你有足够的本事吗?连我也打不过。”
“若你是大师姐,你应该比他们强,比他们狠,照顾他们,压制他们,又庇护他们。你应该是所有人的一棵大树,而非被他们捧在手心里的珠子。”
“大师兄,或者大师姐,从来都是一条贱命。脏的累的苦的,都该由他们来做……”
……
一句一句,敲打在见愁的心上。
她怔忡地望着曲正风。
曲正风也低头看着她,眼底藏着的是一种难言的情绪。
“只是,小师妹的‘大师姐’,来得太轻巧,太娇贵了一些。”
来得太娇贵了一些。
小师妹的大师姐……
真是充满了嘲讽的一个修饰词。
见愁的手指,渐渐地握紧了,她胸腔之中,仿佛有什么在积累,在激荡。
然而,曲正风望着她的目光,依旧冷静又淡漠。
“不服?”
“不服。”见愁咬牙道。
那一瞬间,曲正风笑了起来。
其实很早之前,便已经看出来了……
看似柔和的性子,命里比谁都倔。
“你不服,我会打到你服。”
“……”
见愁沉默半晌,想起方才战斗的一幕一幕,真有一种无力之感,可同时,又有一种莫大的耻辱之感,这不是她喜欢的,也不是她想要的。
只有在被人狠狠地打下去的瞬间,她才发现,自己的确是这样一个争强好胜的性子。
不想失败,不想被人否认!
缓缓抬起头,她直视着他:“如果打不服呢?”
打不服?
哈。
还是第一次,有新入门的人,敢这样对自己说话。
曲正风笑一声,又笑了一声,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谬的事情一样。
“有本事,你便把我打服,不过在此之前,私底下见面,你要叫我一声‘大师兄’。”
“……”
大师兄……
这三个字,盘旋在她舌尖,带来一种难言的复杂。
见愁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曲正风随手一转海光剑,暗蓝色的幽光划过,他淡淡扫了见愁一眼,周身的冷厉,似乎终于褪去,眼底有浅浅笑意。
“还赖着不起来,要我扶你吗?”( )
……
山风凛冽。
曲正风坐在这残留着战斗痕迹的还鞘顶上,望着下面那一道远去的身影。
见愁御着里外镜,已经化作一道流光,从上面下去了。
他的目光,也陡然随之变得缥缈起来。
一道身影,缓缓由虚而实,缓缓凝现在还鞘顶上。
曲正风转过头去,就对上了一双幽幽的眼睛。
是扶道山人。
也不知他在这里到底有多久了,只慢慢走了上来,站到曲正风的身边,与他一起,望着下面,问一声:“走了?”
“走了。”
曲正风收回了目光,低下头来,看着地面上一粒粒清晰的沙石,声音淡淡的。
“走了啊……”扶道山人拉长了声音,他手里捏了只鸡腿,啃了一口,含糊不清问道,“那你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吗?
曲正风抬起头来,没明白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一道黑影忽然在他眼前放大!
砰!
直接过来就是一脚!
扶道山人手里鸡腿捏着没丢,出脚却是毫不留情!
“山人我的意思是,你准备好挨打了吗!”
曲正风被一脚踹倒,真有一种第一次认识扶道山人的感觉。
“师父,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老子倒要问问你要干什么?这是有多不待见丫头?啊?你他娘的几天不管是要上天啊!”
说着,又是几脚出去,也不掺杂灵力,直直踹到肉上。
偏偏扶道山人又是他师尊,真是想还手都没地方还。
砰砰砰!
一脚,两脚,三脚……
转眼之间,曲正风就被踹了个囫囵。
扶道山人一边踹还一遍骂:“让你个小兔崽子欺负人!你什么境界?她什么境界?打?看老子不打死你!真是皮痒了,皮痒了啊!”
“……”
曲正风没话了半晌,看着自己满身都是脚印,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了,师父,别踹了,疼。”
“疼个屁!”扶道山人眼睛一瞪,“全天下就你知道疼啊?我见愁丫头就不疼啊?你说说,她哪里招你惹你了?妈的一个元婴巅峰打筑基中期,还要不要脸了?!”
“我刚入门的时候,师父你一个元婴后期打我一个炼气期,也没见你要脸过。”
曲正风声音还算是淡漠,不过透着一种难言的疲惫。
只是……
扶道山人是半点也听不出来的,他只听到说自己不要脸!
娘的!
这徒弟真是要上天了!
扶道山人毫不犹豫,又是一脚出去:“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当年自己挨的打多了去了,崖山弟子哪个不是挨打过来的?
曲正风看了他一眼,叹口气,摇了头:“师父,别踹了,真疼。”
他就靠坐在崖山石剑的剑柄旁边,任由扶道山人踹了好几脚,却挪也懒得挪一下,似乎真是累极了。
扶道山人一眼就看见他这死鱼一般的模样,眼见着就要出去的脚,终于还是收住了。
哼了一声,扶道山人只拎着鸡腿,点了他两下。
“老子收个徒弟,不是给你打的,你到底懂不懂?”
“她是大师姐。”
曲正风脑海之中浮现出的,是那输了也咬牙瞪着自己的表情,倒真是有几分脾气,被自己打趴下的时候,那眼神,才是真顺眼。
这才应该是崖山门下的眼神。
莫名地笑了一声,曲正风赖着没动,淡淡道:“你想让她当大师姐,就该料到会有今天。”
“屁!”扶道山人简直想把鸡腿给他塞过去,“老子料到什么?料到你他妈面黑心也黑,竟然这么明目张胆欺负大师姐!”
“在我没承认之前,她不算。”
曲正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再说了,也不算是什么欺负,我只一时打散了她灵气,并未留下伤。若师父你觉得我手重了,大不了下次轻点就是了……”
“还有下次?”
扶道山人的声音一下就高了起来,眼睛一瞪,毫不犹豫直接一脚出去!
砰!
曲正风身子歪了一下,只觉得肋下疼痛。
他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有些龇牙咧嘴起来。
眼底的疲惫,也越来越重。
“真的别踹了,疼……”
“你欺负人的时候就不疼啦?”扶道山人啃完了鸡腿,鸡骨头直接随手一扔,道,“老子才从横虚老怪那边知道,吴端都被你打趴下了。你一个巅峰对吴端趁人之危也就算了,对你大师姐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怎么回事。”
曲正风看了他一眼。
“即便她如今是个炼气期,或者手无寸铁的凡人,我亦全力以赴。”
“娘的……”
真是被这王八蛋气死了!
扶道山人又是一脚踹了过去,看着曲正风那深蓝色的袍子下面印上了一个大脚印,才觉得心里出了一口恶气。
曲正风望了他半天,莫名笑了一声。
听见这一声笑,扶道山人终于还是叹了口气:“不必如此……你早已经离了那战场多年,在眼前的都是同门师兄弟……”
“崖山只有一个这么坏的曲正风,可出了崖山,有无数无数个我。”
曲正风的海光剑,随手放在了一片尘土之中,因为刚才扶道山人踹人的动作太猛,一阵一阵地沙尘飞了起来,仿佛都要把整把剑埋下去。
他看了一眼,伸出手去,慢慢将落在剑上的灰尘一一拂去。
手指染上些许灰白的痕迹,他也不很在意,即便是坐在一片尘土之中,倒也有几分逍遥自在。
崖山只有一个曲正风。
可出了崖山,像他这样坏的人还有很多。
这一句话,可谓是意味深长。
扶道山人听了,沉默了许久,又是一声长叹,只将腰下一直挂着的酒葫芦一解,直接扔给了他,道:“你见愁师姐不是那几个耐打禁摔的臭小子,老子是真怕你下手没个轻重……”
“啪。”
伸手接过酒葫芦,掌心有几分粗糙的痕迹。
曲正风怔了一下,忽然笑起来。
他目光之中露出几分奇异来,想起见愁直接一膝盖抽过来时候的威势,再想想扶道山人这一句,不由有一种难言的窃笑之感。
“这一点,只怕师父你还是错了……照我看,见愁师姐指不定才是最耐打的那个……”
这路线,真跟寻常女修不一样啊。
“……老子真是……”
要被这傻子徒弟气死了!
扶道山人听得都要背过气去!
想了想,心里还是一口恶气没出,又来了一脚。
曲正风身子一晃,可手里的酒葫芦却没晃,慢慢地仰头喝了里面一口酒,便觉整个辛辣的感觉在口中泛开,又一路滑到喉咙里,顺着下去,有种烧心之感。
他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撑在膝头,缓缓呼出一口气来。
“还是师父的酒好喝啊……”
好久没喝过了。
扶道山人顿时得意:“这是当然了,这可是老子当初从望江楼的地底下起出来……”
话还没说完,扶道山人眼角余光一闪,便看见曲正风猛地灌了两口酒。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头皮一炸:“你她娘的省着点喝!山人我就准备给你尝一口罢了!快给老子放下!”
“……”
曲正风吞了一大口酒,半点没在意。
他慢慢地将酒葫芦朝着地面上一倾,便有一条细线般的酒液从他左边划到右边。
湿润的酒液,将灰白的地面染成深色,又缓缓地浸染了下去。
曲正风侧头朝着白云之下望去,作为元婴巅峰的修士,五感极佳,能清晰地听到风吹过的声音,还有下面九头江支流缓缓淌过河滩的声音……
甚至,连风从那一片衰草坟冢之中吹过,他也能清晰感知到。
从前胸蔓延到后背的伤痕,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曲正风眨了眨眼,收回目光来,对上扶道山人有一瞬间复杂的眼神,只笑一声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大师兄,师父你别看我了,还是下去安慰安慰大师姐吧。”
扶道山人走上来,眼见着他又要来两口酒,心里简直割肉一样疼。
劈手将酒葫芦夺过,扶道山人没搭理他的话,眼睛对着那葫芦口就朝看里面看去,顿时疼得跌脚:“娘的,你个败家子!”
曲正风一句话没说。
扶道山人愤愤地将酒葫芦塞上:“喝喝喝喝个屁!这会儿我应该给你见愁师姐喝才对!”
“师姐是女孩子,喝什么酒?”
曲正风淡淡道了这么一句。
砰!
扶道山人终于忍无可忍,再次一脚踹出去。
“这会儿你知道你师姐是个女孩子了?!”
曲正风顿时被这一脚踹得咳嗽起来:“师父,咳……你……”
扶道山人简直怒火中烧,酒葫芦往腰间一挂,便道:“以后看你欺负你大师姐,老子就打你一顿!这样才公平!走了!”
说完,他身形一晃,竟然直接就从原地消失了。
“……”
曲正风望着原本扶道山人所在的位置,只慢慢笑了一声,似乎是觉得好笑。
果然以后苦日子就要来了吗?
只是……
修为已经快跌落得跟自己差不多的师父么……
以后还不知道谁挨打呢。
曲正风想想也觉得蛮好玩,嗯,他打见愁师姐一顿,师父就踹自己一顿吗?也不是不可以……
他仰头,靠在崖山剑剑柄上,手腕搭在膝盖上,一滴鲜血缓缓从他指缝之中落下……
滴答。
鲜血落在那酒液浸染过的地方,却凝而不散。
眨眨眼,曲正风终于低垂了目光,疲惫地一笑。
“白骨龙剑……吴端……”
***
灵照顶,归鹤井。
见愁御器从还鞘顶上下来,便没挪动脚了。
大白鹅就在水面上游动,脚蹼滑动之间,颇有几分睥睨的姿态。尽管它是一只鹅,但它是一只很有心气儿,很傲气,一点也不输给旁边几只仙鹤的大白鹅,大肥鹅。
“哗啦……”
一根细竹竿,被见愁握在手中,慢慢在大白鹅的面前划动,引得大白鹅晃动着自己修长的脖颈,去追逐竹竿。
这一幕……
真是悠闲得可以。
扶道山人下来看见这一幕的时候,内心之中顿时有一种“我是不是错了”的怀疑。
他走到见愁的身边来,咳嗽了两声,打量她:“咳咳,见愁丫头,你没事吧?”
怎么忽然问这个?
停下手里的动作,见愁回过头来,有些诧异地看着扶道山人。
扶道山人其实依旧是原来那种吊儿郎当不修边幅的样子,只是眼底有几分关切,像是有点奇怪的心虚。
“那什么……其实我们崖山吧,就你曲师弟这一个坏人,他心眼特别坏,大家都这样说,简直就是个道德沦丧,专门欺负小女孩的大骗子……”
“……”
见愁嘴角微微抽搐了起来。
她望着扶道山人的眼光,也一言难尽起来:“师父……曲师弟人挺好的……”
“当然挺……好个屁!”
娘的,这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扶道山人原本是担心她,没想到她竟然倒戈向了曲正风那个王八蛋!
难道自己怀柔的想法,竟然错了?
这一位徒儿竟然也是个死变态?!
眼见着扶道山人脸上的表情都要崩溃了,见愁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话里可能存在歧义。
想想……
好歹自己也是被人毫不留情地揍了一顿,如今竟然还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说话,好像是有点不对。
于是,见愁思索片刻,改口道:“其实,徒儿仔细想了想,这是师父你的锅,最后却由我背了。”
“咦?”
扶道山人眨了眨眼睛,眼见着见愁注视着自己,他连忙转开了自己的目光去,左看右看,东看西看……
“其实嘛……哎呀,让你当这个大师姐的确是心血来潮,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嘛……那个什么,其实还是你曲师弟太小心眼了。不过,你当大师姐,你就正好治治他吗?其实你曲师弟也不容易,那么多年大师兄当下来,都变态了,你不觉得很可怜吗?如果再让他当下去就完了……徒儿你这是在救人啊!”
“救人……”
这理由怎么越来越离谱了?
虽然……
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的歪理。
见愁忍不住有扶额的冲动:“照师父你这样说,我若成为一个合格的大师姐……以后是不是也会……”
“会变态,但是不会跟你曲师弟一样变态啦。”扶道山人假装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嘿嘿笑起来,“其实仔细想想,当大师姐不也很爽吗?以后等你实力强了,想揍谁就揍谁,对新入门的弟子,就可以跟你曲师弟一样,打人丝毫不需要理由!”
“……”
默默地这样想了一下,好像是有点爽快。
不过唯一的问题是……
见愁对比了对比自己与曲正风之间的力量差距,摇了摇头:“要努力修炼。”
“……”
这一瞬,扶道山人想抽死她。
“你就没什么别的想法?!不觉得你曲师弟太过分?不想抽死他?”
枉费他还觉得新收的徒儿受了委屈,专门把曲正风那王八蛋揍了一顿,结果见愁就来了一句“要努力修炼”?!
努力个屁!
说得跟这件事好有师门有爱一样!
见愁随手一挥手里的竹竿,引着大白鹅又在水里绕了一圈。
她听见扶道山人这一句,目光终于变化了几分。
缓缓扭过头来,见愁淡淡道:“我觉得曲师弟的牙挺好看的。”
“呃?”
牙?
扶道山人没明白,他眨了眨眼,望着她。
见愁露出一个非常纯善的笑容:“所以,忍不住想要让他满地找找……”
弯月一样眯起来的眼睛,仿佛半点也不生气的模样,简直还是刚入门时候那个和蔼可亲非常好相处的见愁“大师姐”!
扶道山人险些被这一句话吓得三魂出窍,怔怔地望着见愁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见愁随手将竹竿一扔,终于让自己下了还鞘顶之后浮动的心,又重新沉了下来。
她转身看着扶道山人,直接俯身一拜。
“师父,可有什么炼体的好法子?”
“噗!”
什么?!
扶道山人瞪圆了眼睛,原本还沉浸在那“让曲正风满地找找牙”的一句话里没出来,立刻就听见了“炼体”两个字!
他忍不住掏了掏耳朵:“你再说一遍?!”
炼体?
这他娘的是女修应该问的?!( )
“炼体之法。”
兴许是知道自己说的话本来就很骇人,所以见愁很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扶道山人终于有一种内心崩溃的感觉了……
他想起在还鞘顶上,曲正风说的那一句话,指不定,见愁才是最耐打禁摔的那个……没想到,竟然还是语出有因。
“……你……你确定这是你自己愿意炼体?不是被你曲师弟给带歪了?”
曲正风的*强悍程度,在整个修界都是少见的。
因为,没有那个傻子会花费大量的时间在肉身的强度上。
据扶道山人自己估计,这百多年的时间里,他什么都没做,就去淬炼*了。
见愁之前与曲正风打了一架,指不定就是受到刺激了。
想想若是崖山第一名女修就跑去淬炼*,若叫旁人听见了,只怕又是叽叽喳喳的一片,说什么崖山不把女修当人看了什么的……
一想起来,扶道山人就狠狠叹了口气。
见愁自己倒是淡定,道:“师父曾说,我是天虚之体。跟曲师弟交手过后,我也想过……天虚之体,最大的好处不仅是修炼起来快,更重要的是,我没有经脉可以摧毁。只是今日与曲师弟交手,他一出手,我的灵气便散了……落到血肉各处,一时之间难以重新聚起来。”
“话是这么说……”
其实扶道山人明白她的意思。
修士在吸收天地灵气的时候,会自动引导灵气在自己的身体经脉之中游走,借机淬炼身体。可是于见愁这等没有经脉的人而言,所谓的“经脉”不过是她脑海之中构想的一条灵力运行的路线,本身没有形状,也就极其容易被人打散。
修士的灵气散到经脉之中,凝练经脉;见愁的灵气,却扩散到血肉之中,凝练的是*。
凝练经脉简单,凝练整个身体,却很困难,要耗费的力气太大了。
可偏偏,修士依靠经脉来修炼,但见愁却需要*。
由此来算,今日见愁忽然问他炼体之法,倒真的不是什么冲动,也不算是被曲正风影响……
顶多算是,曲正风的某种行为,忽然给了她一点点灵感吧。
扶道山人有些为难起来:“炼体的方式我也不是没有……但……为师真问你,你真要炼体?”
这有什么好再问的?
见愁想起之前自己势在必得的一膝盖,被狠狠撞回来的瞬间,胸腔之中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曲正风到底是不是喜欢她,跟她没有很大的关系。
她只知道,有一点曲正风没有说错,在这一片十九洲大地上,她这么弱,的确没有资格被称为崖山的大师姐,更要紧的是,可能她连所谓“复仇”的资格都没有。
原本便不是那么柔弱的性子,见愁可没觉得自己要被今日这一败给打击得一蹶不振。
相反,她性子之中最坚韧的那一部分,已经被激发出来。
曲正风?
拜师六百八十年,如今也不过才元婴巅峰。
可偏偏见愁自己是修炼最快的天虚之体,用很短的时间超过曲正风听上去可能像是痴人说梦,但是——
世上做梦的人这么多,为什么自己不能是其中之一?
这是一个能让人燃烧起来的梦。
见愁的目光,变得格外明亮。
她望着扶道山人,微笑着道:“还请师父指点。”
“……”
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样,扶道山人发现……
她变得不一样了。
原本将她整个人都遮掩下去的柔和,忽然褪了色,明亮的眸子底下,是一片火热的神采。
这样的眼神,扶道山人其实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那些被自己打过,被曲正风打过,输过很多次,败过很多次,不断想要往上爬的崖山弟子……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的眼神吗?
炼体?
那就炼体好了!
扶道山人直接手一挥,道:“跟我来藏经阁!师父给你挑两本好的!”
“啪!”
一道令牌被直接扔在了地上,于是一道圆门直接从地面上浮现。
扶道山人用脚踩开了门,直接往里面一跳:“跟上!”
见愁望着这朝着脚底下开的门,顿时有一种大开眼界的感觉,回首一望被藏在云端的还鞘顶,曲正风的身影,自然也是看不到的。
她微微一笑,终于还是纵身一跃,跳下了藏经阁。
这一次,门并未开在藏经阁的侧面,而是直接从穹顶上开下去。
见愁从高处,直直落了下来,扶道山人已经拍着手四处转悠。
“炼体可是个苦差事,不过你既然已经问了山人我,想必心中已经有所准备了吧?”
“有所了解。”
不过不很多。
见愁走了上来,跟在扶道山人的身边。
一架又一架的书,渐渐从眼前晃过。
扶道山人的目光,也飞快地转动着,他道:“曲正风那二傻子的炼体方法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不过山人我要给你找的炼体之法,可能有点……呃,惊世骇俗?”
“惊世骇俗?”见愁诧异。
扶道山人道:“我崖山其实没有什么炼体的传统,*这一块顶多算是过关。修界很多门派也都没有,*力量不过是随着修炼自然增长。毕竟,修士最大的力量,来自于强大的灵力,修炼的主要是斗盘。不过,崖山底蕴深厚,这么多年下来,还是有不少杂七杂八的功法流传下来的……”
一面说着,他一面看了过去,仿佛是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停下了脚步。
面前铺开了无数本书,标注以“炼体之法”。
“这本。”
一手伸出去,扶道山人一下就找到了最右边的那一本,拿在手里。
藏经阁乃是有界修士的“界”形成的,内部没有什么灰尘,所以这一本书即便是放了很多年没人碰过,看上去也半点灰尘都没有,只是有些老旧,约莫是放到藏经阁里面的时候,便已经这样了。
见愁跟在扶道山人身边,凑过去看了一眼,在看见封皮上那几个大字的时候,便忍不住“咦”了一声:“人器?”
对。
这一本炼体之法,就叫做《人器》。
扶道山人随便翻了翻,确认了一下这本书有没有缺页之后,便将悬浮在上面的玉简取了下来,又查了一遍,都没问题之后,便直接递给了见愁。
“所谓‘人器’,便是以人为器。炼器宗师们怎么炼器,人便怎么炼体。烈火焚烧,千锤万凿,人体如法器,该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这倒是个新鲜的概念。
见愁直接将玉简在眉心处一贴,里面有关于“人器”的修炼方法,便直接钻入了她脑海之中。
果真是以人为器,还分了三个大境界,共有九层。
每修炼到一个境界,都有差不多的法器境界相对应。
炼体到最高点的时候,这上面写,*可如玄宝,飞天遁地,纵使人死肉身亦不腐烂,成为真正的“人之器”,甚至可以被人淬炼成法宝,堪称可怖。
只是……
这修炼的方法,未免也太骇人了一些。
“以鼎烹药,水注满,人如三牲,入鼎煮之;火好水沸,皮肉尽软烂,后以铁凝草之汁凝之,出其柔韧……”
单单看看这开头几句,便是骇人听闻。
竟然要将人放进滚沸的大鼎之中烹煮,待把浑身的肉都煮熟了,再用仙草灵汁加以淬炼……
见愁看得一片恍惚。
扶道山人得意的声音传入她耳中:“这可是当年我崖山某位修炼狂徒,从南海禅宗偷窃而来,加以改良,变得更加骇人听闻之后的改良之作了。不错吧?只要你敢咬牙修炼下来,不用多,只要修炼到第五层,就能打得曲正风那二傻子哇哇直叫了!”
“我就算这个了。至于曲师弟……还请师父不必担心,徒儿并不记恨他。”
不过就是有点想揍他罢了。
见愁看得差不多了,便将玉简放了下来。
她声音平静,的确听不出半点愤恨。
“倒是……之前曲师弟曾对师父说了海上之事,不知现在可有什么定论?”
话题一下被转开了。
扶道山人想起之前与横虚老怪传讯的结果,就一肚子都是火。
他道:“昆吾那边说是有什么妖邪要出世,但是能乘鲲而去的妖邪,说句实在话,也不是如今的我们能奈何得了的。若真要出手对抗什么的,估摸着只有把那些老不死的从地下挖出来,兴许还有几分可能。”
“乘鲲而去的,乃是妖邪?”
见愁忽然愣住。
扶道山人一直在往前走,到没在意见愁的表情,他道:“大梦礁,大梦礁,不是有上古神兽在此大梦一场,一梦不醒的传言吗?山人我至今不知道,这传言竟然是真的。十九洲之中的大能修士,我至少知道八成,没几个有这样的本事。再说天地之间有异象,天下蜉蝣,朝生朝死,着实不寻常……此乃有违天道规则之事。”
蜉蝣原本朝生暮死,想要活得久一些,是违背天道;如今它们朝生朝死,也是有违天道。
天道真是个好玩的东西。
见愁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就想到了这一点。
原本,她其实知道有关于那名少年的一些消息,可在听见扶道山人絮絮叨叨的这一片之后,也不知怎么,就熄了说话的心思。
跟随着扶道山人,一路穿行在藏经阁之中。
扶道山人最后停在了最角落里一处书格前,把最厚的那一本书拿了出来。
这一本书,没有对应的玉简。
“这是早年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书了,里面有许多与炼体相关的东西,那《人器》的修炼之法,太过骇人,山人我自己是没修炼过的。不过触类旁通,这一本书讲得杂,倒也可以多看看。”
说着,他把这一本沉重的书直接扔给了见愁。
“啪。”
见愁连忙接过,却险些被砸弯了腰。
好重。
厚厚的一本,翻开第一页来看,便能看见一些人体经脉窍**的图,旁边的小字却是密密麻麻,一看之下,简直要让人头晕眼花。
“嘿嘿。”
扶道山人奸诈地笑了一声,拍了拍见愁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以后,教训曲正风那二傻子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师父,你确定不是我被教训吗?
见愁心里已经做好了被打一顿又一顿的打算了。
她顿觉头疼。
扶道山人却道:“这两本跟炼体有关的书,你回去好生研究一下,就按照上面说的修炼就好。最近几日也没什么事,你好好修炼就成。两年多之后,我中域左三千之后有小会,你在那之前若能突破金丹,说不定能有进去的资格。”
金丹?
又是中域左三千小会。
见愁皱了眉:“一定要金丹才能有进去的资格吗?”
“其他门派不是,但我崖山,没个金丹就去左三千,多丢人?”扶道山人摸了摸鼻子,照旧用一副欣赏的眼神看着见愁,“反正你一定没问题。山人我在这里还要翻点东西,你就赶紧修炼去吧。”
“是。那徒儿告退。”
见愁将两本书并着一枚玉简,都收入了自己的乾坤袋之中,终于出了藏经阁。
此刻,崖山灵照顶上,已经是落日降临。
见愁只觉得自己才从闭关之中出来没多久,出了一趟西海,发生了许多事,回来竟然有要继续修炼,还心甘情愿,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人说修行是一件寂寞又无聊的苦事,果真不假。
大白鹅依旧在井水里划拉着自己的脚蹼,在看见见愁重新出现在归鹤井旁边的时候,它便朝着这边游了一些。
见愁走过去,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它的头顶。
油油的羽毛,格外顺滑,她微微一笑:“看你每日每日在这里晃悠着,也不嫌无聊……”
大白鹅低下头来,蹭了蹭见愁的掌心。
见愁一怔,只笑一声:这年头,连大白鹅都要通人言了不成?
旁边一群丹顶仙鹤仿佛冷眼看着这一幕,直接扭过头去,朝着水那头划过去了。
大白鹅高昂地朝着它们叫唤了两声,像是在挑衅一样。
见愁无奈地一扶额:好吧,其实这一只鹅……更像是扶道山人那破性格……果然是已经跟着他姓的鹅了……
内心感慨的见愁,拍了拍它的头,便直接起身来,朝着丹堂走去。
方才看过玉简,炼体所需要的一些灵草丹药,她都已经记在了心底,另外……
还需要一口“烹人”的大鼎。
她站到了丹堂门口,朝里面看去,只觉得眼前的丹堂与凡间的药铺有些相似,不过当中列着九只炼药的大鼎,正有几名执事弟子拿着玉简在查鼎中的情况。
这边见愁一出现在门口,就有人察觉到了。
一名年轻的执事弟子连忙抬起头来,一看见是见愁,便诧异了片刻;“见愁大师伯?恭喜见愁大师伯出关。”
她出关的事情,知道的人还真不多。
见愁倒是没想到对方对自己这么客气,她一拱手道:“客气了,我来是想要取一些灵草与丹药。”
执事弟子倒是熟门熟路,直接递给见愁一块玉简,请见愁在上面录入自己需要的东西。
见愁依言而行,录好之后便将玉简递回给了执事弟子。
执事弟子接过,便要为见愁准备东西,只是在他将玉简放到了眉心处的一瞬间,便怔了一下:为什么……还有一口大、大鼎?
见愁大师伯拿这个来干什么?
一时之间,执事弟子的目光变得古怪了起来。
见愁也没解释,只站在一旁等着。
很快,所有的东西都被准备好了……
甚至包括……
“当!”
一声巨响。
执事弟子臂力惊人,抱着一只巨大的两人高的青铜大鼎,便直接放到了见愁的面前:“这是丹堂能找到的很大的鼎了,是平时炼丹用的,见愁师伯你看看,够大吗?”
见愁抬头仰视着比自己还高的大鼎,想起《人器》之法里面的一语一句,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她笑着道过了谢:“多谢师侄,这鼎够了。”
煮自己,是足够了。
直接手一拍乾坤袋,见愁把这大鼎一收,便告别了丹堂,直接御着里外镜朝自己的屋子里飞去。
她前脚刚走,沈咎后脚就进来了。
“奇怪,大师姐也来丹堂了……”
嘴里咕哝了一声,一身白衣的沈咎直接走了进来,看见那执事弟子便打招呼:“小萝卜,给我准备两丸回春丹。”
“不会吧?”
被称为“小萝卜”的执事弟子听见这丹名,有一种无力的感觉:“四师伯,你这个月的丹药份例都要用光了,怎么全是回春丹!哪里有那么多的桃花运?”
“啪!”
沈咎毫不犹豫一个爆栗给他扔了过去。
“瞧你说的,把四师伯我当什么不正经的人了?这回春丹又不仅仅是驻颜用的,我另有他用,你懂个屁。赶紧的。”
委屈地抱着自己的头,“小萝卜”真是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还是大师伯好啊,还对我笑呢。”
“那是你大师伯人好,诶,对了,你大师伯来干什么啊?”沈咎纯属好奇。
“就来拿些简单的灵草丹药,还有……还有一只特别大的鼎,大师姐说要能煮人的那种。”一想起这个,小萝卜就精神了一些,他手里抓着丹药,回头看沈咎,眼底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四师伯,大师伯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啊?就……就像他们说二师伯的那个爱好一样……”
特殊的……
癖好?!
沈咎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只觉得背上窜了一股寒气出来。
能煮人的大鼎!
大师姐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他摸了摸自己心跳加速的胸口,哀嚎道:“我只听说过二师兄有吃人的怪癖,怎么现在大师姐也学上了……咱崖山还能不能好了?!”
***
见愁的小屋。
门口做了一个简单的防护的阵法,以防止他人擅闯,见愁便回到了屋内。
一只大鼎被她从乾坤袋里放了出来,灌满了水,不多的灵石在鼎下搭出了一座聚火阵法,很快便有一簇火苗直直地升了上来,炙烤着大鼎底部。
不一时,鼎内便冒出了腾腾的热气。
接着,依着《人器》炼体之法中所言,见愁依次放入了二两细长雪白的天心草,六节如玉莹润的白玉树根,八朵像是一片片枯叶构成的枯叶莲……
随着加入的灵草越来越多,鼎中水的颜色,也越来越深。
见愁看了一会儿,只走回了大鼎的前面,慢慢地盘膝坐在了蒲团上。
原本翻涌的心绪,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其实已经闭关了很久了,来到崖山之后的日子,很有趣,也很枯燥,闭关的时间占去了大半。只是即便如此,成长的速度,似乎也跟不上自己的需要。
曲正风的一句句话,都在耳边回响。
想要成为崖山的大师姐,她需要比他们更强,更狠,压制他们,又庇护他们,成为他们的一棵大树,而不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珠子……
虽然见愁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娇贵,可她无法否认,曲正风没有说错。
其他人对她很好,这没有问题。
有问题的是,她不能对自己很好。
根本就还没有资格。
她缓缓地呼吸着,脑海之中的画面,却一幅比一幅清晰……
手掌一翻,见愁缓缓睁开了眼。
那一把银锁,就静静躺在她掌心。
还有一个孩子,等着自己为它讨回公道……
她有什么理由,对自己好?
见愁想,她应该对自己狠一点,再狠一点。
如果够强,就不会被人一膝盖撞回来,而是她一膝盖撞得对方没脾气;
如果够强,就不是曲正风打到她服,而是她打到对方服;
如果够强,她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到谢不臣的面前,告诉他:今日,我依约,来索你命;
……
“咕嘟嘟……”
一阵阵气泡从鼎底冒了出来,在浮出水面的一瞬间便破裂。
滚滚的热浪,从鼎中的水面上浮了出来,带出一股也不知到底是好闻还是难闻的药味儿。
青铜巨鼎,如同一只巨大的熔炉。
见愁终于起身,脚踏着里外镜,缓缓升了起来。
鼎中浅黑色的药水,已经一片沸腾。
见愁眨了眨眼,呼出一口气来,平复着自己的心境。
她慢慢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褪下,扔在了地板上。
厚厚的外袍一脱,她单薄的身子也就无所遁形,瘦削,甚至纤弱。
空气似乎过于寒冷,让她打了个冷战,然而下一刻,熏人的热浪,又遮得她眼前模糊起来。
炼体。
炼狱。
等她炼到“人器”第一层金铁之体,一定要出来找她的“大师兄”打上一架,至于结果……
谁在意?
她不过是不甘心。
即便是还要继续输,她也要继续战!
念头一闪,见愁终于一闭眼,唤出了斗盘,只以灵力护住周身骨骼,便缓缓将身体沉入了巨鼎之中。
滚沸的药水,一下朝着她涌了过来……
室中,一片寂静。
山壁之外。
沈咎从丹堂出来,咂摸咂摸嘴,望着见愁小屋所在的位置,不禁思考了起来:到底是要烹什么呢?为什么都喜欢用鼎煮呢?
一步一步走过去,沈咎甚至有一种冲动,就要去问问那面黑心更黑的二师兄。
可临了了,又摇摇头。
算了,还是别找死。
他叹了一口气,刚准备离开,却有一道“噼啪”的闪电,一下划破了绯红的暮色,降落在了归鹤井。
沈咎吓了一跳:“搞什么!好好用风信不行吗?!咱修界能不能有点公德心了!会吓死人的好么!”
他话音落地之时,那一道藏在闪电之中的银光,也终于浮在了水面上。
沈咎一看,感知到那银光的气息,却一怔:又是给见愁师姐的?( )
静室不生凉,反而如熔炉一般。
沸腾的鼎中水,气泡不断地浮起来,当见愁把自己整个人都放下去的时候,便立刻觉得自己快要熟了。
太烫,也就成为了一种难言的剧痛!
几乎就在进去的一瞬间,见愁整个人的皮肤就已经被烫红,颜色立刻深了下去。
然而鼎中水熬炼了灵草丹药入内,本身之中蕴含有修复的灵气,几乎只在皮肤被烫红的一瞬间,便有灵气顺着她身体的毛孔钻了进去,在她周身之中游走,如同一根根细细的银针,扎在她身周。
伴随着剧痛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刺痒。
有如万蚁噬心一般……
那一瞬间,见愁真有一种一头碰死在青铜巨鼎上的冲动!
扶道山人诚不欺我啊!
炼体之法真是惨烈极了!
煮自己这么凶残的事情,估摸着整个崖山都没有人愿意去尝试吧?
只是……
见愁一直在想,反正也死不了人……
胡思乱想的下场就是,这个时候,生不如死!
除了身体的骨骼被灵力护住之外,其他的部分都要任由这一锅药水熬煮,不断地被煮烂然后又被药水修复。
见愁额头上的汗才冒出来,又立刻被高温给蒸干了。
她脑子里的想法乱七八糟,甚至在想,当初到底是谁发明了这种方法?
南海禅宗?
简直疯子!
她差点就要闻见自己的肉香了……
被煮熟的肉,约莫便已经是死肉,于是自动地消解到了药水之中。
心生的血肉,以可见的速度长出,并且迅速地吸收着药水之中的药力……
虽然剧痛穿心,可见愁可以明显感觉到,新生的血肉,的确比之前的坚韧了一些。
这一个念头,多少让她有一点点的安慰。
然而下一刻,这样的安慰,就被重新袭来的剧痛打破。
破而后立。
除了骨骼之外的所有血肉,都要经历一个近乎被煮熟了然后立刻新生再次被煮熟的过程。
这一个炼体之法,的确骇人听闻。
听说,也有修士直接被煮死在鼎里。
见愁希望,自己不会是下一个。
修士的*,为了抵抗这样的高温,会自动地吸收周围的天地灵气,在血肉新生的时候,便开始淬炼*,不断地提高*的柔韧度。
第一次,分出来一分的灵力,淬炼*,结果发现*依旧被高温摧毁;
于是,在第二次淬炼血肉的时候,修士的身体便会自动地在灵力上加大输出,这种输出与血肉的生长乃是同时进行,与修士在血肉生成之后,用灵气去淬炼*,去除杂质,虽有异曲同工之效,却比后天去淬炼要有效得多。
重生的血肉,生来便由灵力淬炼而成,会对灵力有更强的亲和力,并且先天柔韧。
周围药水之中的药力,不断地辅助着这种新生。
摧毁是痛苦的,然而新生又无比令人愉悦。
见愁脚下的斗盘,一下处于了疯狂的旋转之中。
在这种独特的炼体方法之下,身体对天地灵气的消耗,达到一个近乎恐怖的数字。
堪称磅礴的天地灵气,不断被聚灵阵汇聚而来,化作一道白光,从见愁的眉心之中涌入,疯狂地钻入她身体各处。
也不知多少个时辰过去。
搭建成聚火阵的灵石之中的灵气,已经耗去快有一半;见愁身周那些浓黑的药水,也变成了浅黑色。
她紧闭着的双眼,依旧在忍受着痛苦。
然而……
即将麻木。
也或许,是她新生的血肉,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高温。
一次一次的凝练,除了无边的痛苦之外,也让见愁感觉到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
比如,每一次新的血肉长出之后,她便会觉得这巨鼎之中的温度降低了一些……
其实,巨鼎的温度从来不曾降低。
而是见愁的血肉,能承受的温度越来越高。
如果一开始坐入这一座巨鼎之中,像是把人扔进了滚烫的岩浆之中,那第二次血肉凝练而出的时候,这温度顶多像是沸腾的滚水;第三次,则像是刚刚熄灭的火堆……
见愁身周所能感觉到的温度,一次次降低。
而这一只巨鼎能将她“煮熟”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一刻,又一刻。
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
痛苦让煎熬的时间,变得更长。
见愁根本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兴许是一辈子。
***
“你们说……你们大师姐该不会被煮死了吧?”
扶道山人掐着手指头算算,已经三天过去了。
他心虚地环视了一圈,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五个徒弟,从最左边开始,依次是老二曲正风、老三寇谦之,老四沈咎、老六陈维山、老八姜贺。
寇谦之抱着剑,目光从扶道山人的脸上,落到了曲正风的脸上,最后落回了沈咎的脸上。
他似乎有话想说,最终还是没有说,闭了嘴。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三天前,四师弟沈咎去丹堂的时候,正好看见大师姐离开,于是顺口一问大师姐要干什么,没想到丹堂的小萝卜说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大师姐竟然要了一口能煮人的巨鼎!
沈咎当即吓了一跳,一直在思考大师姐为什么步了曲正风的后尘,也跟着要烹人吃了。
一开始,其实沈咎没有在意。
最近崖山上会比较热闹,因为今年正好是崖山十年一次招收新弟子的日子,作为崖山资历不错、实力也不错的弟子,很多事情也需要沈咎去帮忙。
今年,同样有很多年轻人慕名而来,想要进入崖山。
不同的是,今年女修的人数非常多。
于是,大家伙儿一下就想到了见愁师姐。
嗯,是时候让咱们崖山唯一的女修派上用场了。
沈咎一下就想到要去找见愁,可到了见愁的屋门口,正想要敲门,就发现了那一座为了修炼而建造,防止他人擅闯的阵法。
沈咎自己平时也经常布置这样的阵法,所以很熟,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一瞬间,自封“崖山最帅”的沈咎,终于开动了自己除了那一张脸以外的一件东西——
比如说,脑子。
别人修炼,他当然不好打扰,于是退了回来,想起那一口巨鼎的事情,总归有些担忧起来。
曲正风是个黑的,他真的吃人也就罢了,万一见愁师姐也学坏了就不好了。
于是,沈咎好不容易在崖山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躲清闲的扶道山人,把这情况一说,再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担忧,问了问见愁大师姐的情况。
没想到……
扶道山人竟然直接喷了他:什么煮人?什么煮人?!你大师姐这是在炼体,炼体!
那一瞬间,沈咎整个人都懵了。
谁他娘的炼体用大鼎啊!
被自家不靠谱师尊喷了一脸的沈咎,当真有一种一脸给他喷回去的冲动,不过想了想自己现在还打不过师尊,只好忍了,勉强平心静气问扶道山人:“什么炼体方法要用到大鼎?”
于是……
终于有了如今的一幕。
扶道山人心虚不已。
见愁已经三天没有出来了。
按着《人器》炼体之法上的说法,一般第一次用大鼎煮人炼体,需要花费五天的时间,才能让*变得能忍受沸水的温度。
按理说,只过去三天,他倒不必担心。
只是……
局促的目光慢慢从几位弟子的脸上划过,扶道山人的声音越发没力气:“其实不就是炼体吗?也许没那么危险吧……我拿到的炼体之法,虽然凶险,却绝对都是最好的。应该不会真的有人被煮死……你们大师姐怎么说也是个筑基期修士,连点沸水的温度都忍不了,这怎么可能?再说了……她还是天虚之体……”
“那师父你自己怎么没用这法子炼体……”
小胖子姜贺,想起那么温柔善良的见愁师姐,竟然走向了炼体的不归路,就有一种崩溃的感觉。
他直勾勾地盯着扶道山人,幽幽说了这么一句。
就这一句,就足够噎死扶道山人了。
“见愁大师姐怎么会遇到这么不靠谱的师尊……”沈咎一下无力的趴在桌上,呢喃道,“刚才过来的时候,掌门还问我,要找见愁师姐去招收新弟子。万一见愁师姐把自己煮死在屋里,我可怎么办啊……崖山可怎么办啊……”
原本崖山难以招收女修,就是因为崖山弟子的修炼方法,普遍过于残酷。
新入门的弟子,在经过半年的基础修炼之后,不管男女,都要先被入门早的前辈们拎起来打一顿,打没了脾气再说;之后才是强度极大的真正修炼;在一名弟子入门的第二年,便需要在崖山地底的困兽场完成十场挑战,不管输赢……
直到完成了这一切,这一名弟子才真正算是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崖山门下。
当初也不是没有招收过女修入门,但是大多数的女修因为难以忍受这样高强度的修炼和战斗,最终退出……
于是,从此崖山落下了一个不照顾女修的恶名。
如今,这么强大的见愁师姐,虽然是被扶道山人直接收为徒弟的,可不管是手持巨斧还是身负天盘,甚至是那惊天动地的一脚,都向整个十九洲大地之中的修士宣布着——
我崖山的女修,也可以是这个风格,也一定可以承受住这个强度的修炼和战斗!
多好的一块金字招牌啊!
即便今年不能收到合适的女修入门,至少也能拉着见愁师姐去所有人面前晃一晃,谁他娘说咱们崖山没女修的?这就是!
只可惜……
现在的见愁师姐……
“崖山大师姐就要被煮死了……就要被煮死了……就要被煮死了……”
这一句话,不断地回荡在他脑海之中,让沈咎有一种钻到桌子底下去的冲动。
曲正风坐在旁边,大半天没有说话。
他慢慢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看了扶道山人一眼,仿佛想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才道:“《人器》的炼体之法极为凶险,若非心智坚韧之人,在入沸鼎的那一刹,便会直接晕过去,身体之中的灵力便无人控制,也就无法护体,会在一开始的一个时辰内就被煮熟。”
说完,他看见扶道山人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曲正风的声音淡淡地:“师父,如果你下次饿了,先同徒儿说一声可否?”
“……”
扶道山人愣愣地看了曲正风半天,脑子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弯,才大叫起来:“你瞎说什么呢,我才没想煮你大师姐吃呢!”
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他。
“娘的,你们这都是什么眼神?皮痒了是不是?这是不相信师父吗?!”
扶道山人一看,简直被这一群逆徒给气死了。
“那是见愁丫头自己想要炼体,跟我没关系,《人器》的炼体之法,她早就看过了,是她选的!”
“……”
这不靠谱的师父,曲正风也不想说什么了。
他直接从位置上起身,便朝外面走去。
沈咎一看,脑子里各种想法一转。
曲正风拿鼎煮人?
还是炼体?
他连忙跟着一起身:“二师兄你是不是要去找大师姐?带我一个啊!”
说完,他已经化作了一道流光,消失在了屋内。
这里是崖山门下弟子们聚会的地方,就在山壁最下面两道石梯中间。
沈咎冲出来一看,曲正风已经直直朝着山壁高处升去。
他连忙追上:“说起来,前段时间听说二师兄你竟然主动向昆吾的吴端拔剑了,真是让人想不到啊……那什么,啥时候咱俩拔拔?”
曲正风侧眸看了他一眼,凉凉地,没说话。
沈咎心里痒痒:“虽然吧,二师兄你这人出了名的心黑手狠,当初被你打得没脾气,但是……跟你打架就是爽快。如今你竟然主动拔剑,那一定是已经入了我拔剑派,一言不合就拔剑,还算舒坦吧?以前是师弟误会二师兄了,但凡拔剑的都是耿直的人啊……二师兄,你还从来没对我主动拔剑过呢,那什么,能不能给个机会?”
被曲正风拔剑诶!
那简直是天上下红雨,太阳打西边出来!
沈咎本质上与寇谦之一样,就是个战斗狂,巴不得从早打到晚。
如果不是以前被曲正风虐得太惨,他肯定愿意天天找他打架。
当年打架什么架势?
无非是曲正风叫他们出手,他们出手,根本没有主动拔剑这一说!
崖山拔剑,尤其是同门之间拔剑,若非大奸大恶之徒,多半也是要相互掂量掂量斤两的。像沈咎,就从来不对阿猫阿狗拔剑。
当然……
在曲正风这里来看,能让他拔剑的人还真不多。
所以,一听说曲正风竟然也一步踏入“拔剑派”,沈咎心里别提多激动了。
眼看着曲正风一语不发,半点不爱搭理自己,沈咎忍不住叹气:“二师兄,咱们商量商量嘛,以前得罪你的话就当我没说……”
这一次,曲正风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你得罪过我……”
淡淡的声音,透着一种冷意。
沈咎一下拍了拍自己的嘴,说漏了。
曲正风倒没跟他多计较,直接一个转身,便落到了见愁的屋门前。
后面,扶道山人与其余几名弟子,也终于跟了上来。
姜贺小胖子望着这一道平静的门,有些胆寒。
阵法隔绝了外界的干扰,也就隔绝了外界的刺探,他们无法了解到门内的情况。
即便是敲门,能被见愁听到的可能性也极小。
姜贺颤着声道:“我们要敲门吗?”
剑痴寇谦之,也第一次把自己的注意力投到了门上,也咕哝一句:“万一打开门,真的看到见愁大师姐已经把自己煮死了怎么办?”
“啪!”
扶道山人毫不犹豫一个巴掌拍过去!
“瞎说什么呢!”
寇谦之一下闭嘴了。
然而……
陈维山还没闭嘴,他一副憨厚的表情,看了大门几眼,终于想到一个很关键的问题:“大师姐应该是不会煮死自己的,但是如果我们进去,大师姐还没修炼完……那大师姐穿没穿衣服呢?”
诡异的寂静,一下出现在了见愁的屋门口。
最终还是扶道山人反应快,又是一巴掌拍了过去:“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龌龊的东西!我们会敲门的啊!”
屋内。
空气里漂浮着已经渐渐变淡的药味儿。
见愁盘坐在大鼎之中,朝着她眉心祖窍处汇聚的灵气,已经渐渐缩小成了一条小小的细线。炼体所需要的灵气,似乎一下减少了。
额头上的大汗已经消失,她周身温暖,筋骨舒展,像是把自己泡在温水之中一样。
巨鼎之中药水的温度,再也无法将她煮熟,就连药水的药力也变得浅淡了起来,初时如同针扎,如今却像是轻抚。
“咕嘟嘟……”
耳边依然有药水滚沸的声音,证明这一座巨鼎,依旧滚沸。
见愁缓缓地睁开了眼,看了看身周,药水已经变成了不透明的灰色。
那一瞬间,见愁心里有一个异常恶心的猜测……
这灰色,不是任何一种药草留下的颜色,而是字迹身上被融掉的血肉……
她心知自己不能再看,连忙强压着那种异样的感觉,从巨鼎之中起身,用最快的速度从乾坤袋之中取出一缸清水,将自己清洗干净了,才披上了外袍。
那一瞬间的感觉,太清爽了。
见愁能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皮肤细嫩了不止一倍,手掌上因为常年劳作而生出的茧皮,也消失得一干二净,而皮肤的柔韧度,却超乎想象。
每一寸的血肉,都是伴随着灵力的淬炼而生长,比之后天淬炼的血肉更为精纯。
《人器》,果真是以人为器。
修士一般开始修炼的时候,都是血肉之躯,没有谁生来便有灵力淬炼躯体,所以在躯体上天生较弱;而《人器》之法,却旨在将人的“*”洗去,利用药草和修士身体自身的修复能力,促使它在灵力的淬炼之下心生。
于是,新出现的*,便拥有了一个天生强韧的基础。
在此基础上,进行下一步的炼体,才会有事半功倍之效。
这一趟的痛苦,也真是值了。
这炼体之法的第一层,名为金铁之体,并非坚硬如金石,而是普通凡器金铁,无法对身体造成伤害。
见愁想了想,从乾坤袋之中摸出了一把普通的小匕首,朝着自己掌心一划,竟然只留下了一条浅浅的白痕!
玉简上说,第一层练成需要五日左右,其后的几层时日倍增。
现在过去多久了?
见愁原本想算算时间,却发现那在鼎中熬炼的过程实在太痛苦,以至于自己根本无法估算到底过去了多久……
站在原地,见愁也思索不出结果。
她干脆地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身轻如燕,仿佛立刻就能飘起来。
此刻她血肉之中,每一寸里面都潜藏着精纯的灵力,只要她想,立刻就能发出强悍的攻击。
境界虽然没涨,可见愁想,实力应该又上了一层。
懒腰伸完,她走到了门前,缓缓将门拉开。
一道银白的月光,顺着打开的门缝,一下照了进来。
伴随着月光进来的,还有一道一道的人影。
见愁愕然,抬眼一看,自己屋门口竟然站着六个人,尽管他们背光站着,看不清脸,可见愁一看他们身体的轮廓,便能知道,这就是扶道山人等师徒六个!
那一瞬间,这门口极其安静。
曲正风的眉头皱了一下,没说话。
扶道山人却是觉得心头一颗大石头落了地,恨不能抱着身边的几个徒弟大哭一场:娘的,还好没死!
寇谦之颇为稳重,倒还没什么大的反应。
姜贺小胖子却是一把扑到了陈维山的身上,大笑起来:“太好,见愁大师姐没有把自己煮死,太好了!没煮死!”
煮……
死……
见愁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你们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