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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胜寨的唐军竟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战功被西陵护教骑军抢走,除了骂上几句竟是没有抽刀子把对方追杀到屁滚尿流?他困惑不解之余难免愤懑,过了会儿心情才平静下来,想着此间远离土阳城,唐军将领低调保守些也不为过。

    他摇了摇头,看着湖泊远处的荒原说道:“若是我带着部队进荒原打柴,西陵那帮神棍打手敢来抢柴火,你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司徒依兰没有说什么,在他身旁背着手沿着湖畔慢慢行走,忽然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望着他说道:“长安家里来信说要替我安排亲事。

    微寒的天气让少女唇中吐出的气息迅速化为白雾,让她清爽的容颜平添了几分美丽,宁缺看着眼前的如雾呵气和少女的容颜,怔了片刻问道:“然后?”

    司徒依兰摇了摇头,回身继续沿着湖畔前行,说道:“我不想嫁。”

    听到她的答复宁缺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些,又忽然变得沉重了些,莫名其妙有些寻不准方向的惘然感觉,他看着少女的背影说道:”这种事情确实应该慎重些。”

    司徒依兰没有回头,笑着说道:“听说长安城里很多大臣都想招你当女婿。”

    以宁缺现如今在长安城里的名声,且不提夫子亲传弟子这道荣光单说陛下对他的欣赏喜爱,也足够无数朝臣开始琢磨把自己女儿孙女推销给他。

    宁缺笑了笑,说道:“云麾将军想来不会有这种意思。”

    司徒依兰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道:“父亲知道我与你相熟,还真动过这个念头。”-< 书海阁 >-小逸首发。

    宁缺觉得脸颊有些微烫,下意识里摸了摸,不知该怎样接话。

    司徒依兰背着双手,踩着湖畔的白色圆石继续向前,说道:“不过我没有答应。”

    宁缺看着一身轻甲的少女身后晃动不安的黑色发辫,沉默片刻后终究没能忍住心中的好奇以及那不能宣诸于口的某种情绪,问道:“为……什么?”

    “呵呵,因为我不想嫁人啊。”

    少女的回答很简洁有力,清脆的笑声惊醒湖面薄薄的冰膜:“这些年来,帝国一直没有女将军,我想成为女将军,所以哪里有时间想嫁人这种事情。就到~”

    宁缺听着她吐露心声,不禁有些惭傀,将靴子前面一颗形状有些怪头怪脑的白石踢进湖中,说道:“我一心修道,也没时间考虑这些事情。”

    司徒依兰转过身来,看着那颗将薄冰砸烂的石头缓缓沉入湖底,沉默片刻后爽朗一笑,看着他问道:“如果有时间考虑,你喜欢怎样的女子?”

    听着这个问题,宁缺不由想起在书院后山里与陈皮皮的那番对话,思考很长时间后,他揉着下颌认真说道:“我喜欢漂亮的女生,皮肤白暂,丹凤眼,一点朱唇,身材丰腴最佳,性情方面最好能聪明一些,别老让我考虑事情。”

    司徒依兰看着他摇摇头,感叹说道:“你的要求还真不高,和世间绝大多数男子的想法都差不多,怎么看都看不出一些新意。”

    生活本来就是一件很没有新意的事情,无论在长安城还是在燕北荒原,天天爬楼和天天闲逛能找出什么本质上的差别?

    在东胜寨实修的书院学生们各有各的战斗任务,不可能天天陪着宁缺逛寨子吃饭喝酒聊天,他只好自己一个人去逛寨子吃饭喝酒和自己聊天,单调枯燥到了极点。

    过了数终于再也无法承受这般无聊的生活,偷偷摸摸牵出大黑马,避开那数十名形影不离的骑兵视线,出了城寨来到碧蓝一片的湖畔散心。

    再没有数十名骑兵不远不近缀在身后当第二个太阳,宁缺今天走的更远了一些,顺着碧湖向东跑了两三里地,觅着处幽静的湖畔停下。

    他卸下大黑马背上沉重的行囊,在它屁股上重重拍了一记。

    大黑马难得拥有如此美好的轻松放松时光,欢鸣嘶叫一声,撒着欢蹄溅着黑泥便向湖里冲了过去,然后以更快的速度纸沉恼怒嘶吼着狼狈退回到湖岸上。

    它浑身微微颤抖,不停呼噜噜噜卷着粗厚的舌头,翻弄着唇皮儿,很明显被冰冷的湖水冻的厉害,而且咸水的味道实在是不咋嘀。

    “就没见过你这么顾头不顾腚的战马。”

    宁缺好笑看着它,指着不远处的蒙蒙山林说道:“蠢货,有湖自然有支流,自己往那边跑跑有没有水喝,呆会儿早些回来。”

    大黑马不满地摇晃着马头,蹬了蹬后蹄,将身上沾着的冰冷湖水振落些,屁颠屁颠按照他指的方向跑了过去。om

    宁缺堆了个土灶,煮上一锅鲜蔬汤,嗅着渐起的香味,在安静无人的湖畔坐了下来,现在没有桑桑在身边服侍自己,他只好自己服侍自己,好在桑桑小的时候两个人的饭都需要他做,手艺依旧娴熟,从未忘记。

    荒原地北,尤其是在中原与大草原中间的这片地域,常年刮着西北风,非常寒冷。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袄,外而还有件黑色的挡风罩衫,就这样坐在湖畔,不知道是那碗温暖的鲜蔬汤起了作用,还是修行有所得,总之并不觉得太冷。

    湖水近岸浅处十分透明,能清晰地看到底处的白石和那些倒伏亿万年的树木,往远处望去湖水则变得越来越蓝,被两岸的山林和矮崖一束,细细长长看不到尽头,一直延伸向极北的荒原深处。

    宁缺坐在石上看着身前的美丽湖景,心想昨日自己觉得这片碧湖像是腰子,实在有些不雅,事实上应该是女子柔弱不足一握的纤腰才是。

    微微摇晃的湖水像渐要融化的蓝色宝石,将那些被寒冷空气凝结成的薄冰……片一片推到湖畔,有的渐渐化去,有的则是重叠在一起,相信随着冬意越来越浓,这些薄冰最终会变成厚实坚硬的冰块。

    看着随湖波起伏的薄冰,宁缺想起传说中那些站在冰下的人,又想起前些日子和司徒依兰在湖畔漫步时说到的那些事情,脸上不禁流露出自嘲的情绪。-< 书海阁 >-小逸首发。

    世间人到了一定年龄之后总要考虑男女婚嫁之事,他以前未曾认真考虑过,也确实没有对司徒有过什么非分的想法,可当他听到司徒拒绝云麾将军,依然觉得有些不愉快。去年春天在北山道口时,他也曾经有过这种情绪,当时的他很清楚自己和李渔这位大唐公主殿下之间绝对没有任何可能,可当李渣从肩畔离开,缓缓站起恢复雍容模样时,心中依然生出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盛起一瓢湖水,将石灶里残存的火苗浇熄他重新在湖畔坐下,看着那些不像玻璃更像嬉皮的薄冰,微嘲自语说道:“忘了听谁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女人,自己的以及别人的,男人是不是都这样?”……这句话是柳下挥说的

    不过他一直教育桑桑提醒自己,任何谈感情尤其是爱情的人都是白痴,所以沉浸在这种自嘲情绪之中并未太久他便被自己可能成为白痴的恐怖前景惊醒过来,开始恩考一些现在的他认为更有意义的事情。

    来到燕北荒原已经月余,未曾见到夏侯自然没有办法代陛下去看看他,土阳城虽然近,但他实在拿不准应不应该去,他也不知道现在遇着夏侯会出现什么问题。而荒原之上虽然零星战斗一直在发生但援燕军上层知道他的身份,派了几十名精锐贴身保护他也没办法去尽情杀上几场,时间难道就要这样虚渡下去?

    做为一个很艰难才活下来并且活的越来越好的年轻人,宁缺很清楚要做到这些依靠的是什么,所以他不会允许自己虚耗太多时光,在湖畔想想男女这种无意义的事情,想想夏侯这等有意义却没办法的事情后,便开始冥想修行。

    微寒的风从湖面上吹了过来,吹颤岸旁堆着的薄冰,吹颤他紧闭双眼上的睫毛,他的膝上搁着一把细长的朴刀,随着冥想的深入,无形的天地元气渐渐汇聚到他身旁,再轻轻柔柔覆盖到刀锋之上。

    刀上刻着的那些简洁符文线条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天然光线造成的阴影突然变得比前一刻更深了些,然后开始嗡嗡鸣叫,奇异地振动起来。

    一片不知被湖风从何处卷来的枯草叶,刚刚落到刀面上便被弹振到空中,被那股无形力量瞬间撕扯成数百丝极细的草丝,然后飘飘洒洒落入湖中消失不见。

    他膝上横着的朴刀在微微震动,身前湖畔白色圆石间的清水也在微微震动,那些看似脆弱实则绵软有粘力的薄冰渐渐震碎,顺着湖浪漫无目的地散开,映射着天空,仿佛出现数十个一模一样的苍字。-< 书海阁 >-小逸首发。

    被粗布裹的紧紧的大黑伞,沉默地躺在他的身旁。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结束了冥想,看着身前白色圆石间的碎冰块,知道自己不会再在不惑境界停留太长时间,已经开始接近洞玄境界。

    当初他在朱雀大道上悟道,然后迅速击破初境感知二境,直接进入不惑,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做到的,所以现在的他对于修行破境根本没有任何认识,此时冥冥中感觉到快要破境,却不知应该怎样去做。

    他有些惘然想道:“难道要去土阳城发封符文信件给书院的师兄们求教?”

    正这般想着,他忽然注意到身前的薄冰堆的越来越多,往右手前方远处望去,只见有很多片像镜子一样闪光的薄冰正缓缓流了过来。

    在氓山荒原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野地湖泊非常熟悉,只是看了几眼,便知道湖中肯定有一道隐流,才会把这些薄冰推过来,只是这片如美人腰的碧海子,看着风平浪静,是哪里来的隐流呢?

    知道这片湖畔山林没有蛮人敢过来,应该没有安全方面的问题,他忽然想了探幽的念头,站起身来,背上沉重的行囊,顺着那些像小镜子般的薄冰逆流而上。

    逆流而上,有没有一位佳人在水那方?

    顺着湖畔走了约几里地,隐隐可以看到前方有道水流正在冲击着如宝石般安宁的湖面,撞出无数美丽的小漩涡,只是那处坯口旁密林丛生,虽然枝叶早已落光,却依然遮住了林后的动静,看不到溪水。

    宁缺知道那里就是就是自己寻找的桃源,闻着鼻中传来的淡淡硫磺味道,更猜到那里可能有一眼温泉,不由面露喜色。

    忽然间,一抹玉白色映入他的眼帘,然后是一抹碧蓝闪过,就像是这片湖。

    宁缺眼中忽然生出警惕之色,不是因为那抹深深映入他眼中的碧蓝色,而是别的原因,他闪电般拉弓搭箭,瞄准密林中某处,沉声说道:“出来。”

    林中一阵簌簌声响,十几今年轻人缓缓走了出来,有人同样用弓箭瞄准宁缺,更多的人警惕看着他,左手握鞘,右手紧握着鞘外的长剑柄。

    宁缺根本不理会瞄准自己的锋利羽箭,只是平静瞄准这些年轻人当中年纪最小的那名少女,手中黄杨硬木弓稳定如山,弦绷若月,羽箭静若湖石,然而却给人一种感觉,只要他愿意,弦上那枝安静的羽箭下一刻绝对会射穿那名少女的胸膛。

    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那几名瞄准宁缺的少年紧张地表情都僵硬起来,那些握着细长剑柄的手更是微微发白,至于被宁缺弓箭瞄准的那名稚龄少女,更是脸色苍白,微微隆起的胸脯剧烈起伏不定。

    一名少年勇敢地跳到那名稚龄少女身前,左膝向前微屈,搭了一个前箭马步,左手紧握剑鞘,大拇指隐隐用力顶住乌木剑锷,右手肘部回屈倒提手腕。

    宁缺看着少年握剑的姿式,又看了一眼这些少男少女们身上的衣饰气质,猜到他们来自何处,心情稍放松了些。

    他看着那位执剑做英勇状的少年笑着说道:“斩箭式?对我的箭没用。”

    那名少年被敌人轻视,脸上骤露怒容。

    “我是唐人。”

    宁缺说出自己的来历,然后放下手中的黄杨硬力弓,看也不看这些紧张望着自己的年轻人一眼,自行把羽箭收回箭筒之中。

    既然猜到这群少男少女的来历,他便知道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因为对方明显没有什么战斗经验,所以他先行放下武器,以免对方因为紧张而犯错。

    果不其然,听到他是唐人,前一刻还表情警惕的少男少女们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放松起来,放下弓箭松开剑柄。

    “我们是大河国墨池苑弟子。”

    因为长安李氏皇族雄瞰天下的缘故,因为西陵神殿的缘故,中原诸国与大唐帝国之间的关系向来谈不上融洽,虽然慑于唐国兵甲之盛不敢稍有轻慢,但在内心深处绝对没有什么好感,只有大河国是一个特例。

    地处大陆南方的大河国与大唐帝国之间隔着大泽森林还有南晋广袤的国土,交往极为困难,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距离容易产生美的原因,从很多年前开始,大河国君民便一直仰慕唐国文化,无视以艰难漫长的交通路途,隔一段时间便会遣出使节学生,长安城的风物文化在大河国内极为流行,大河国从朝廷官制到民间日常生活的很多细节上,都能看到唐风的影响。

    出现在碧蓝湖畔密林边的这群少男少女,身着浅色开裙,腰带宽长华丽,大唐开化年间最流行的服饰风格,这些少男少女眉眼平静柔顺,目光却专注坚毅,腰间佩着的乌鞘木剑长而微弯,正是大河国特有的秀剑。

    从这些细节中,宁缺很快便断定对方是大河国人,世代交好的两国子民彼此间都有天然的亲近感和信赖感,根本不相信对方会对自己存有恶意,所以他毫不犹豫放下了手中的弓箭,正如他所料,当这群少男少女知道自己唐人的身份后,也很快便释放出了善意,报出自己的师门宗派。

    大河国墨池苑是书圣王大人修行居所,这些出现在燕北荒原上的少男少女自然便是书圣门下子弟,其中大部分都是女弟子,只有三四名男弟子。

    先前那名被宁缺用黄杨硬木弓瞄准的少女走上前来,眨着好奇的大眼睛,像看见某个好玩事物一般看着宁缺,问道:“你真是唐人?”

    这名穿着藕色长裙的少女,大约是惧寒的缘故,脸畔颈上围着一圈毛茸茸的围巾,配着清稚的面容,乌溜溜灵动的大眼睛,显得格外可免

    宁缺笑着回答道:“冒充唐人有什么好处?”

    少女掩嘴一笑,说道:“除了城里的唐人行商,我还没见过长安城来的唐人,所以有些好奇。”

    一位约摸二十岁左右的女子走上前来,带着歉意向宁缺行了一礼,从怀中取出一份燕国军部勘发的身份文书,然后请宁缺取出自己的身?份证明文书。

    这里毕竟是英原,距离战场不远,总不能因为宁缺一句话便解除所有警惕,他很理解对方的小心,解下背后行囊,取出土阳城核发的文书交给对方。

    确认宁缺是唐人之后,这些来自大河国萋池苑的弟子顿时变得更加放松,那些少女围在一处远远看着他好奇地议论着,那位女子则是诚恳致歉说道:“先前不知公子身份,妄以刀箭相指实在唐突,还请公子见谅。”

    唐国少女以疏朗泼辣著称,无论李渔还是司徒依兰性格里都有这种成分,宁缺很少能见到这样温婉的女子,他看了一眼老实乖巧站在远处的墨池苑男弟子,想起大河国重女轻男的传言,不禁觉得有些奇怪,既然大河国重女轻男,为何这些墨池苑的女弟子却如此通情达理温柔,甚至显得过于平和了些?

    他笑着摇了摇头:“姑娘实在是太过客气,这眼温泉本来就是你们先发现,我才是那个不速之客,若要道歉,也应该是我道歉才对。

    那双十年华的女子迟疑片刻后说道:”果然不愧是上国人物,言语性情温和大度,在下墨池苑三弟子酌之华,若公子欢喜这眼温泉,不若……”

    若是一般唐国军人,想来也不会让这位墨池苑的三弟子如此重视温和。只是此地离东胜寨不远,宁缺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色罩衣,乃是红袖招简大家的送行礼物,无论材质还是绣工都是世间第一流本事,大河国的女子哪有不了解大唐衣饰的道理,只看了一眼便猜到宁缺定然来历不凡,说不定便是那些听说在东胜寨里实修的书院学生,于是态度愈发温和谦恭。

    “哪有这等道理。”宁缺笑着说道:“我只不过沿湖随意行走,偶尔发现湖流有异,猜到这里可能有山溪,事先也没想到会是一眼温泉,你们不用理我。”

    听着这话,那女子表情平静依旧,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以大河国对唐国的尊敬,尤其是猜到宁缺可能来历不凡,若在别的时候,她大概会直接带着师妹师弟们离开,把这眼温泉让给宁缺,只是现在却大有不悔……

    “如此那便不打扰上国公子清修了。”

    酌之华见他没有自报名号的意思,自也不便冒昧相询,微笑说了一声,蹲身恭谨行了一礼,便带着那群少男少女向密林中走去。

    宁缺看着密林深处,隐隐约约看见热泉蒸腾而出的水雾,还有一抹约一人半高的黄色布围,心想大河国少女们大概便是在那群布围之后泡温泉,也难怪先前她们如此紧张,若让别的男人用双眼把春光全部偷走,那可如何是好。

    没想着沿湖漫步,居然能遇着大河国墨池苑的女弟子,今天的运气好像也不是太糟糕,他拾起地上的行囊,转身便向来处走去,想着先前经过湖畔一处白石渗出的浅池风景也不错,打算去那里冥想清修。

    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碎碎的脚步声。他好奇转身,先前那名被自己用弓箭瞄准的大河国少女跑了过来,因为跑的太急,嫩?嫩的小脸蛋儿上满是红晕,颈间毛茸茸的兽尾早已散开,愈发可爱。

    宁缺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少女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盯着宁缺满是温和神情的脸颊,想着先前那个平静而冷漠恐怖的箭手,下意识里挠了挠头,问道:“您能不能告诉我,先前我们一起从林子里钻出来,那么多师兄师姐,为什么您要用弓箭瞄准我?”

    “如果我说擒贼先擒王,你信不信?”宁缺笑着回答道。

    少女格格一笑,摇头说道:“当然不信,多池苑这么多弟子,我一直是最差劲的那一个,而且那时候我手里什么兵器都没有,师兄们手里有弓箭,师姐们腰畔都佩着秀剑,你这么强,当然不会把我看成最有威胁的那个人。”

    宁缺没有想到她从那次瞄准中能想到这么多东西,微微一怔后诚实回答道:“之所以瞄准你,确实是因为你是人群中最弱的那,今天

    接着他补充解释道:“以寡敌众,若不能锁死敌人当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就锁死敌人中亲容易被攻击致死的那个人这样接下来才比较好谈条件。”

    少女好奇看着他问道:”如果……当时真有什么误会,你真的会射我吗?”

    没有什么怨恨的意思,没有什么恼怒,只是纯粹的好奇。

    宁缺点了点头。

    少女漆般的眸子里流露出吃惊的情绪,说道:“可是唐人难道也会欺负弱小吗?”

    “我们唐人也是普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

    少女不解问道:“可你不是坏人啊。”

    宁缺看着像幼兽般可爱的小姑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脑袋笑着说道:”战场上没有好人和坏人的说法只有死人和活人。”

    停顿片刻后,他看着她微红的白嫩脸蛋儿,不知道是被牵动了那些回忆,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认真说道:”在战场上,不是你杀死敌人就是敌人杀死你小姑娘,如果你不想死在这里,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少女用力点了点头。

    “你追过来就是想问这些事情?”宁缺问道。

    “嗯。”少女笑若初荷,微羞面红,“我还想告诉你,我叫天猫女。”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温泉山溪方向跑去,再也没有回头。

    宁缺看着少女的背影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只听说大河国人的名字向来极有趣味,但真没想到会有人叫天猫女,这名字实在说不上好听,但和小姑娘好奇漆眸与毛茸茸的可爱感觉还真有几分相衬。

    顺着湖畔向回没有走多远,便看岸边低处那片从白石里渗出的水池,清澈池水底部层岩像书页一般清晰,风景不错,他确认距离够远,不会被黄色布围后那些大河国少女误会后,解下行囊坐了下来。

    湖畔的空气中依然有淡淡的硫磺味道,想着山溪居然是温泉,没有办法饮用,他才明白为什么无论是荒原上的部落还有燕国联军,都没有选择靠近这些扎营。

    “大河国的少女果然像话本里写的那样爱泡温泉啊。”

    回头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黄色布围一角,他落应圆石上的右手下意识里轻轻抓了一下,这个动作没有什么淫?亵的意味,只是在回味先前揉天猫女脑袋时的触觉,回味片刻后,他才明白此时的回味是因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揉到桑桑的脑袋。

    这处湖岩石池四周风景颇美,清静怡人,更关键是天地元气充沛,既然没有办法跳进山溪与大河国少女们共浴快活,宁缺自然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修行地。

    第二日,他又骑着大黑马来了湖畔。

    坐于湖风之中闭目静静冥想,睁开双眼,抬起手指在风中轻轻画着意味难明的线条,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线条组合在一起便是符文。

    目光随着指尖在空无一物的空中移动,遇着难解的关口,他皱着眉头思考很长时间,挥手把意想中的符文会部抹掉,然后继续用手指画着无形的符文。

    不知不觉间日头移至中天,微寒的风被照耀的稍暖和了些,他解开身上的罩衣领,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松泛一下僵硬的身体和微酸的手臂。

    便是一伸腰的慵懒、一探臂的惬意,他的目光很自然地向右前方飘去,落在远处林溪间若隐若现的黄色布围上,也许这是身体的自然也许是心理的自然,总之他往那边望了过去,耳中甚至还听到了溪水微溅和银铃般的笑声。

    “大河国的少女果然很爱泡温泉啊。”

    他再次发出感慨,心想昨天泡着今天泡着天天泡着,再光滑白皙的肌肤只怕也会被泡成打湿的白纸难道那些少女就不会担心?

    林溪外几名墨池苑男弟子警惕放哨的身影,愈发证明了大河国重女轻男的传闻宁缺不禁想起大河国前代国君便是位女王,传说中曾经女扮男装关山飞渡远来长安城求学,还与大唐先皇有些不清不楚的故事流传下来……若不是女王只有一个儿子,若不走出了一位书圣只怕如今的大河国男人的地位更加悲惨。

    温泉汤如羊乳,少女嬉戏若小鹿,这等想像终究不能把肚子变饱,宁缺行离石池,觅了块干燥地开始堆灶煮食,他今天准备炖一锅乳白的羊肉汤。

    “你还会做饭吗?”

    天猫女出现在湖畔,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看着正在点火的宁缺,说道:“不是听说唐国的男人都不做饭只吃现成的?”

    宁缺早就知道她过来了,头也未抬,说道:“在长安城的时候,我自然不会做饭,但在这种荒郊野岭,除了自己动手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天猫女拍拍手掌,漆眸一转蹲到他身旁勇敢说道:“我来帮忙。”

    宁缺见她满脸希冀,虽说极不信任这位大河国少女的厨艺,但还是笑着让开了位置,出手他意料的是天猫女小小年纪,厨艺竟是极为精湛娴熟只用了一会儿功夫便把所有程序完成,然后洗干芋手,只等着最后揭锅。

    听着锅中鼓鼓汤沸声音,嗅着已经开始溢出来的肉香,宁缺讶异看了她一眼,愈发不明白大河国女人是怎样的一种存在,一个重女轻男的社会,如此养就如此温柔的性情,娴熟的厨艺?

    揭盖盛汤,宁缺递了一碗过去,天猫女嘿嘿一笑,两个人坐在湖畔的寒风中开始饮着微烫的汤,从身体到心灵都变得暖和起来。

    “大河国很暖和吧?”

    “嗯。”天猫女点点头,看着湖面上的薄冰,打了个寒颤说道:“真没想到燕国居然会这么冷,路上在西陵采买的棉服,好像完全挡不住风。”

    “过些天到了真正的冬天,或者进了真正的荒原深处,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刀子样的风,说起来你这么小,怎么就跟着师姐们来前线?”

    “我今年十四了。”天猫女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疑惑问道:“还小吗?”

    “十四不小吗?”

    天猫女再尖微蹙,嘟着嘴说道:“十四都可以嫁人了,哪里小。”

    唐律好像是十六岁才能嫁人?宁缺端着汤碗,看着湖面远处缓缓扬起的热雾,想着桑桑今年刚好也是十四岁,难道在大河国便能嫁人?喝完羊汤后,天猫女不顾宁缺的反对,极麻利地摘下颈间的草毛围领,卷起衣袖,把碗筷锅盆刷的干干净净。

    看着湖畔忙碌的小小身影,宁缺很自然地又一次想起桑桑,离开长安城后的这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很少会想起家中的小侍女,然而遇到天猫女后,不知道是相似的年龄和身影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想起桑桑的次数越来越多。

    “一点小礼物,聊表谢意。”

    在天猫女告辞的时候,宁缺从行囊里取出一匣小点心递了过去。

    天猫女本想推辞,但看着木匣上精美的徽记,大大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惊喜呼喊道:“这是长安悔……芙蓉记的桂花糕?”

    “好像是吧。”

    宁缺行囊里的糕点都是简大家让小草准备的,而小草准备的吃食零嘴,毫无疑问基本上都是桑桑喜欢的,他隐约记得好像确实是什么记的桂花糕。

    “芙蓉记别的糕点在京都分号郏有的卖,但就是没有桂花糕,因为这道桂花糕里用的是大明宫外的桂花。”

    天猫女惊喜连连,像抱宝贝一样抱着糕点匣子,取出一块小心翼翼送进唇内咀嚼,脸上露出极为开心陶醉的笑容。

    看着小姑娘脸上的笑容,宁缺很高兴,想起来去年从红袖招给桑桑带回糕点时,好像她也是这般笑的,只是怎么又想起她了呢?

    我的所爱在山腰,想去寻她山太高。爱人赠我桂花糕,还她什么?蒙?汗药?宁缺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看过这样一首诗,但怎样都想不起来这段记忆产生的具体年月日,只被那辞句里的桂花糕弄的有些心神不宁,暗想莫要让墨池苑那位少女弟子会错了意思才好,自己头上虽未长出梨花,也不想欺负嫩花小草。

    事实证明他想的太多,或者说墨池苑门人对这种事情早有应对计划,当他赠出桂花糕后的第二天,那位叫酌之华的女弟子便端着一大锅炖鱼过来当回礼。

    炖鱼味道确实香甜滑腻,大河国少女们的态度实在温柔挑不出半点错处,直让人受宠欲惊,宁缺总不能吃白食,于是从行囊里又翻出一匣糕点作为回礼。

    日子便在各种大河国炖锅与各种长安城糕点的互赠中渐渐流走,燕北荒原的寒意越来越深,冬天算是正式到来,湖畔的薄冰渐聚渐融复凝,变成像镜子般的一整片,只是靠着温泉湖岸的冰面还是一片汪蓝。

    虽然并没有说太多话,连见面次数也不太多,宁缺和大河国墨池苑的少女们总之是熟捻了起来,少女们不曾问他的来历师门姓名,他也不曾询问对方为何没有在联军军营中驻扎,而是选择来到这片荒郊野外。

    冬意渐隆,寒意渐盛,黄色布围后方温泉沿陡崖落下,成溪汇潭,白色的水蒸气四处弥漫,依旧温暖如春。

    因为布围内的温度友高,天猫女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小亵衣,坐在溪边的湿石上,踢打着两只小脚,手里握着几块糕点高兴地吃着,轻薄的亵衣被空中的湿气粘到还在发育中的少女身躯上,显出几抹微微隆起的曲线。

    她望着温溪平方的那道水潭,大声喊道:“最后两块桂花糕了,你真不吃?”

    酌之华走到溪畔,看着水潭方向微笑说道:“山主,试试吧。”

    乳白色的水雾弥漫在水潭上方,只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个人影,忽然一阵寒风从山林深处吹来,穿透布围将潭面上的热雾吹的摇晃不安,视线稍微清晰了些。

    水潭中有一处探出水面的岩石。

    一名少女安静了坐在岩石上,背对着溪岸,她下身裹着轻薄的白色湿布,上半身未着丝缕,黑发如瀑垂在赤裸如玉的背上,水滴缓缓从发端落下。

    “你们吃吧。”

    酌之华看着潭中的少女,忧虑说道:“山主,联军根本不愿意理会我们,无论后勤还是营地都诸多为难,难道我们就在这里一直呆下去?”

    天猫女将肩上湿漉漉的头发甩到身后,走到潭边气鼓鼓说道:”依我看,我们不如干脆去东胜寨,唐国将军肯定会欢迎我们。”

    酌之华揉了揉她的脑袋,无奈说道:“虽说大河与唐国世代交好,但我墨池苑弟子毕竟是领受神殿诏令前来,陛下可不敢得罪神殿,而且不要忘记师傅他老人家是神殿客卿,我们若离了联军去唐营,会给师傅带来麻烦。”

    天猫女漆眸一转,说道:“师姐,要不然干脆把你身份告诉他们。前些天看花痴陆晨迦跟着天谕院进军营时,那些燕国和月轮国的家伙们那么老实恭敬,如果让他们知道你也在这里,哪里还敢对我们这么坏。”

    潭中石上的黑发少女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何必争这些闲气。”

    偶有一日,宁缺来湖畔比平日早了些,他在石池旁放下行囊,心想墨池苑的少女们应该还在休息,随意向那处望了一眼。

    然后他看见了一道美丽如画的风景。

    他看见一道美丽如风景般的画。

    熹微晨光之中,在伸向冬调间的斜斜树枝尽头,站着一住少女。

    那少女身着轻薄的白衣,黑发如瀑随意束在身后,赤裸双足踩着细弱的枝头,随着湖面上拂来的寒风,树枝轻轻上下摇摆,她的身体也随之微微摇摆,显得极为惬意,仿佛迎面来的不是冬日荒原的风,而是温暖的春风。

    宁缺静静看着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下意识里不想破坏这幅画面。

    站在斜斜树枝尽头的白衣少女却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目光,轻拂白袖,身影瞬间消失在黄色的布围后方。

    只有那根细弱的树枝,还在湖风中轻轻摇摆。

    宁缺看着在微颤的树枝,眉梢缓缓挑起。

    他没有看清楚她的容颜,只记住她如魅离开时白衣腰间系着的那根蓝色缎带。

    一抹白衣,若湖上的云。

    一棒碧蓝,若湖中的水。

    那位白衣少女消失在布围后,再也没有出现讨。

    从清晨到傍晚,宁缺时不时转头向山溪方向望去,脖子和眼睛都开始发酸,却依然没能再见到白衣蓝腰的风景。

    他暗自猜测着那位少女的身份,却只能确定是大河国墨池苑的女弟子,别的方面便想不出任何所以然,只得悻悻然收拾行囊回到了东胜寨。

    冬意开始笼罩荒原的这段时间里,燕北局势悄无声息却又明确地发生着变化。中原联军与左帐王庭之间的零星战斗,让荒原上多了数百具骑兵尸体,也阻止了双方之间的任何贸易往来,彼此的决心和筹码都已经看的清清楚,于是左帐王庭单于不出意外地遣出使者,向中原人转达了自己议和的想。

    正如宁缺分析的那样,无论是西陵神殿还是长安城,都没有把左帐王庭当做自己真正的敌人,而且左帐王庭也不是脆弱到一击必败的弱者,那些嗯哨游走在冬草间的蛮人骑兵,虽然在南归荒人处吃了大亏,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真的害怕中原人,尤其是东战线上的燕队,所以只进行了一些表面上的刮斥和商讨,中原联军便同意了左帐单于的议和请求。

    既然要开始谈判,当然要有负责统一思想、主导谈判进程的人,夏侯将军自然不可能离开土阳城去荒原亲自谈判,大唐也不可能允许让西陵神殿一方主持此事,几番争论下来,最后的决定是大家都去人。

    荒原里的试探性攻守和宁缺没有关系,马上将要展开的谈判和他也没有关系,虽然援燕军上层知道他背景可怕,但他毕竟没有任何军方身份。其实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代表唐军前去谈判倒也无妨,只是土阳城大将军府里的谋士们,如过去近两个月里那般,哪里敢让他去荒原冒险。

    窗外北风呼啸,屋内热气烘烘,宁缺在桌旁借着昏暗灯火专注读书。

    校尉看了他一眼,说道:“三天前,土阳城有人伪装成商队出城,方向应该是荒原,虽说现在和谈将启,但禁商令没有解除,不知道这些人急什么,我总觉得不像是军营里的谍探。”

    做为一名帝国暗侍卫,校尉在知道宁缺身份后,便唯他马首是瞻,按道理来说暗侍卫只能禀报自己知道的,不要说任何猜测的,然而想着土阳城那支奇怪的商队,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试探说道:“听说……夏侯将军是西陵神殿客卿。”

    “不用在这里像个娘们一样试探来试探去,陛下想做什么,我不清楚,我奉陛下暗命前来燕北荒原要做什么,你也没有必要清楚。”

    宁缺放下手中书卷,看着他摇头说道:“全天下都知道夏侯将军是西陵神殿客卿,但这又如何?剑圣柳白也是神殿客卿,我师傅还是神殿大神官,我大唐子民同样信奉昊天,难道说这样也有罪过?”

    看着欲言又止的下属,他笑着摆摆手,继续说道:“夏侯大将军想要见西陵神殿的人什么时候不能见?非要在打仗的时候,在燕北荒原里偷偷摸摸见面?他又不是白痴,不要想太多了,继续帮我看着土阳城便好。”

    校尉领命出门。

    宁缺看着桌上又变得微弱起来的油灯火苗,眉头缓缓皱起,正如他先前所说,唐人敬奉昊天,然而毕竟谁都知道帝国和神殿是两路人,不然怎么会有昊天南门的出现,夏侯身为帝国大将军,却是西陵神殿的客卿……皇帝陛下为什么会如此容忍他?为什么在多年之后,陛下忽然开始不信任夏侯?夏侯如果真的暗中与西陵神殿勾结,妄图对帝国不利,他能做些什么,最关键的是神殿能给他什么?

    随着冬意真正降临,燕北迎来了第一场雪,东胜寨也迎来了一位阵师,这位阵师拿着中军帐的文书,言道因为天寒地冻的缘故,中军帐担忧各处边塞防线里的防御阵会受到损害,所以派自己前来检查修复。

    世间修行者数量极少,符师阵师更是罕见,无论是在繁华城池还是苦寒边塞,这样的人物总是尊贵不已,尤其在战场上,能够有位优秀的阵师,军事防线便等若天然稳固数分,所以这位阵师的到来,得到了将领及普通士兵们的热烈欢迎。

    东胜寨将军殷勤地将这位阵师迎入帐中,正准备宰羊烹牛好生款待一番,却不料这位阵师挥手遣走服侍的兵卒,看着四下无人,表情严肃问道:“十三先生可在?”

    乌黑色的腰牌仿佛反射不出任何光线,哑暗黑沉却没有脏脏的感觉,更像是一块大河国墨池里泡了千里的墨玉石。

    两块腰牌缓缓靠近,待只差一线时,仿佛有某种吸力一般,自动吸附在一起,上面那些看着不起眼、实际上则是妙夺天工的暗符完美地楔在了一处。

    宁缺看着合在一处的腰牌,好奇说道:“原来还有这等用处。”

    “天枢处腰牌都是特制的,就算是西陵神殿也很难伪造,所以只要看见腰牌,便能确认持有人的身份。”

    那位中军帐的阵师向宁缺解释了几句,然后站起身来长揖一礼,恭恭敬敬说道:“天枢处阵师曲向歌,见过大人。”

    宁缺看着阵师花白的头发,不愿受这一礼,赶紧扶起,说道:“我只不过是今天枢处的编外人员哪什么大人口……”、

    阵师看着他手中那块乌黑的腰牌,眼中全是慨叹和笑意,解释说道:“大人,您这块腰牌可不是什么编外人员便能拿在手里的,这块腰牌的权限极高,除了国师大人和天枢处主官即便是南门中的行走也使不动您。”

    宁缺把腰牌收了回来,举在空中认真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心想那日进宫,陛下最后给了这么块腰牌时自己还颇有不满,如果这块腰牌真像此人说的那般厉害自己好像错怪陛下了。

    “就算不以天枢处官职论,我乃是昊天南门第三十四代弟子,您是颜瑟大师传人,按辈份算是我师祖莫非大人您是想要我跪下来给您叩头?”

    宁缺笑着摆摆手道:“我知道自己辈份高,但真没想到高到这种程度,闲话少叙,你今日专程来找我,想必是有重要事情要说。

    “荒人南下,逼得左帐王庭部族南迁,这件事情怎么看也不是什么大事,所以当神殿发出诏令后朝廷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就算是忌惮魔宗余孽可能因荒人复起,也没有道理摆出如此大的阵仗。”

    “护教骑军倒也罢了,可以解释为神殿想要向天下信徒宣耀武力,但除了隆庆皇子,听说神殿还派出了更厉害的强者,裁决司的暗谍有很多已经潜入荒原不知所终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阵师看着宁缺的眼睛,认真说道:“朝廷让天枢处查,神殿究竟因为什么原因才会如此大动干戈,我们调动了很多人手甚至动用了神殿里的同门……”

    听到这句话,宁缺眉头微挑问道:“我们天枢处居然在神殿里也有人?”

    阵师点点头,微笑解释道:“南门与神殿终究一脉相承,神殿肯定在南门里藏了人,南门自然也能在神殿里南门的人自然也就是我们天枢处的人。”

    “解释的够清楚,请继续。”

    “我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查到这件事情应该和传说中的七卷天书有关,但大人,很抱歉的是,我们没有什么证据,只是拿到了一块布角。”

    阵师从袖中取出一块布角,从缝线上看这块布角应该是衣衫下摆,然后被人用蛮力撕烂,布角上有两个暗红近墨的字迹:“明卷”。

    宁缺看看布角上这两个字,眉头皱了起来,伸出手轻轻触摸暗红发乌的字迹,说道:“这是血书。”

    阵师看着他低声说道:“神殿里的同伴想尽一切方只送出了这块布角,然后便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估计应该是被人发现了。”

    能够在西陵神殿这种地方,发现如此大的秘密,并且还能把这个秘密送出来,可以想见那名天枢处埋在西陵的奸细,在神殿里的地位并不低。

    宁缺皱眉看着布角上的两个血字,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就凭这两个字……凭什么确认和七卷天书有关?如果不是,那他岂不是死的很可惜?”

    阵师说道:“看到布角上这两个血字后,天枢处里没有人把这与传说中的七卷天书联系起来,直到国师大人看到之后,他确认明卷便是七卷天书当中的一卷。”

    宁缺把布角攥在手中,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思忖片刻后问道:“那如何能确认神殿遣强者进入荒原,与这件事情有关?”

    “因为这卷天书极有可能在荒人那里。”阵师说道。

    宁缺不解问道:“魔宗出于荒人部落,为什么昊天教的天书会在荒人那里?”

    阵师表情复杂看着他,非常不解这位夫子的亲传弟子,未来的大唐国师居然会不知道修行世界里最著名的那段历史。

    “大人……无数年前,荒人占据大陆北部,横跨南北,号称最强的国度,当时昊天神殿遣光明大神官入荒原传道,便是想把荒人纳入昊天神辉之中。”

    “然而没有人能够想到,教义精湛,德望高深的光明大神官,在给荒人传道的过程中,竟然思虑恍惚入了异途,开创了一种与正道完全截然不同的修行门。”

    宁缺揉了揉脑袋,不可置信问道:“难道这种修行门就是魔宗夫?”

    “不辊”

    魔宗的开山始祖居然是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宁缺时至今日才知道这段尘封往事,不由大感震惊,心想原来搞来搞去大家都是一家人啊。

    阵师接着讲述道:“那位光明大神官妙学精进教律森严,最擅点化凡人,当年神殿对他入荒传道寄予极大期望,甚至让他带了一卷天书。而当他开创魔宗,成为神殿不世之敌后这份天书自然也就留在了荒原上,再也没有在中原出现过。”

    “数十年前魔宗隐藏在中原的宗门被中原正道尽数剿灭,就连神秘的魔宗山门听说都被一位前辈高人单剑斩成废墟,然而依然没有人找到那卷天书。”

    单剑闯山把魔宗山门斩成废墟,听着前辈高人的事迹宁缺仿佛看到曾经的那些画面,心情一阵激荡,皮肤有些微微发麻,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隐隐间总觉得那位前辈高人应该和自己有些关系,至少与书院有些关系。

    “那位前辈高人是谁?”

    “我不知道。”

    “”

    “既然连魔宗山门里也没有那卷天书,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早在千年之前……便只经被荒人带去了极北寒域。极北寒域苦寒遥远,而且荒人强悍,即便是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也不敢轻言涉足,所以这个猜想始终留在猜想之中。但现如今荒人既然从极北寒域南迁,神殿当然要把那卷天书找回来。

    听到这时,宁缺终于明白朝廷为什么会对神殿的意图做出这样的判断。他也相信西陵神殿为了夺回流失千年的天书某卷,绝对不惜掀起一场血腥的战争,不惜让千万人为之流血牺牲,甚至不惜让隆庆皇子甚至更重要的人去冒险。

    从皇帝国君到贩夫走卒世间所有人都知道七卷天书是昊天道门最神圣的典籍……”但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七卷天书到底是什么,上面记载着什么。

    关于七卷天书的传说很多,有人说天书上记载着昊天传递给人间的意志,有人说天书记载着对世事的预言,有人说天书本身就是一个凝天地之威的无上器,还有传闻说凡人看一眼天书便能修行,修行者看一眼天书便能破境,冥界里的幽魂看一眼天书便能净化重生,圣人看一眼天书便能羽化成仙……

    宁缺听说过这些传说,但当时他的生活与七卷天书这种事物距离实在太过遥远,根本没有关心,甚至都有些不相信有天书的存在,今日终于知道七卷天书是真的,然而他依旧不相信那些传闻,觉得七卷天书更可能是昊天道门的不传之秘,某种惊天动地的绝世修行门。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出现在天书的第一卷里。

    “天书很重要,大家都想要,但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毕竟是书院二层楼弟子,虽然实力境界现在还弱的有些过分,但多多少少还是沾染上了些后山诸位师兄师姐的痴意与骄傲,宁缺没有被七卷天书这个名号震惊太久,很快便清醒过来,看着阵师问道。

    阵师看了一眼窗外,凑到他耳旁轻声说道:“国师托我给您带个话,想在荒原里找到天书很难,寻常修行者在神殿面前根本没有任何力量,而他和颜瑟大师毕竟还兼着神殿大神官的身份,不方便出手,而您恰好就在燕北,所以……”

    “所以这件事情就落在我的头上了?”宁缺盯着他问道。

    “正是如此,即便是这块写着血字的布角,也是国师大人亲自下命令,专程派人从长安城拿过来给您看的。”

    宁缺盯看窗外飘着的雪花,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他开口问道:“天书长什么样?”

    阵隼恭敬回答道:“不知道。”

    宁缺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继续问道:”大小?”

    阵师老实回答道:“不知道。”

    宁缺的眉梢微微,强行压抑住情绪,再问道:“神殿丢的究竟是第几卷?”

    阵师摇摇头,说道:“还是不知道。”

    然后他指了指宁缺掌中攥着的那块布角,说道:“应该就是明卷。”

    宁缺拿着布角看了两眼,皱眉问道:”明卷……是第几卷?”

    阵师咳了两声,看着他小心翼翼说道:“先前说了,卑职不知道。”

    宁缺恼怒道:“什么都不知道,让我怎么去找!”

    阵师表情无辜看着他,讷讷说道:“听闻就连神殿都没有资格供奉七卷天书,天书不可知之地,像卑职这样的寻常人怎么可能知道?”

    听到不可知之地五字,宁缺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些,他想起陈皮皮已经露出半张胖脸的身世真相,想起在书院里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觉得这事情实在是有些麻烦。

    “大人您是我大唐未来的国师,又是夫子的亲传弟子,日日在书院后山修行,能接触的事物远比卑职要高上无数层楼,您应该更清楚天书长什么模样。”

    宁缺一怔,心想自己在书院后山整日忙着修行射箭,从而根本没有关心过修行世界的顶级传说,也没有机会向师兄师姐们打听故事,难道这种事情也要告诉你?

    阵师走后,宁缺坐在窗边看着荒原方向袭来的风雪,思考了很长时间。

    直到今才发现,进入书院二层楼后还是低估了自己,没有想到连七卷天书这样的传说级物品也开始与自己发生联系,早知如此,他肯定会早早就用蟹黄粥诱陈皮皮说出身世,问出那些不可知之地和七卷天书的秘密。

    忽然间,他想起土阳城大将军府派人伪装成商队进入荒原,眉尖缓缓蹙了起来,难道说夏侯也想得到那卷失落千年的天书?如果真是这样,那看来无论有多困难,他都必须好好筹划一番入荒原后的事宜了。

    昨夜莫名其妙感冒鼻炎犯,今天昏沉了一天,写的非常辛苦,然后下午的时候知道七十二病了,他那病比我麻烦太多,成为继白鸟之后的又一位可怜人,心情不由沉重起来,祝大家身体健康,全家幸福吧,明天不休息,但不知道能写多少出来,尽力便好。今天的推荐票很凶猛,我很欣慰,便是这欣慰逼着自己没有去床上躺尸,请继续投推荐票欣慰我吧,多谢。

    从前世到今生,从小浸着血与腐肉长大成人,宁缺的骨子里没有任何多余的道德洁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他从未想过当自己的实力根本无法撼动夏侯这尊暴戾天神的时候,便单刀闯营四处喷血瞪眼而亡。

    那种搞法看上去热血荣耀,但在他看来不过是自暴自弃的白痴行为,你倒是潇洒地死了,夏侯还好端端坐在席上,说不定还会用你的脑袋做一个酒杯。到时候化作白骨的你徒劳地用黑洞洞的眼窝瞪着对方,也无法伤到对方一根毫毛。

    这并不意味着对夏侯强大实力的清醒认识会让他变得怯懦,他始终在暗中注视着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仔细地寻找着对方的漏洞,琢磨着日后决战时的各种细节,甚至极没有节操地想过,怎样把二师兄和陈皮皮拖进这摊烂泥中。

    按照他的分析,夏侯处于武道巅峰,便等若知命境界,二师兄陈皮皮两大知命加上自己,怎么也能把对方给灭了,他需要研究的问题只是怎样才能把这两位师兄绑到自己的腰带上,随自己一道投入这场轰轰烈烈的事业之中。

    然而还没有想明白该怎样利用书院对付夏侯之时,便听到了七卷天书中某卷遗落荒原的消息。嗯着悄悄伪装潜出土阳城的那个商队,他的心情微感焦虑,若真让夏侯得到那卷天书,如传闻中那般轻松破境,那还有谁能收拾他?

    他推开窗户,看着屋外渐大的风雪,想着自己与夏侯之间化不开的仇恨,想着自己肩头承载着的小黑子遗下的仇恨,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虽说燕北边境上聚集了各国援军十余万人,其中还有来自月轮国白塔、南晋剑阁、大河国墨池苑这些地方的年轻强者,但算来算去,真正有资格与神殿裁决司争夺天书的,便只有这位在边境征伐多年、实力强大的大将军。

    当然,这是在大唐帝国和书院不正式出手的情况下。

    宁缺自言自语说道:“神殿客卿,陛下猜疑他会与神殿勾结,为了这卷天书,夏侯会不会和神殿产生矛盾?你又能从中利用什么呢?”

    观雪赏景想空想心事,不可能想出真正的办法来,但他的决心却是越来越坚定。

    如今荒原之上想必已经是强者云集,神殿裁决司、隆庆皇子、甚至那位连陈皮皮都感到畏惧的道痴叶红鱼都可能在荒原上,以他如今区区不惑境界,即便去了似乎也起不到任何用处,但他依然要去。

    摸着石头过河,踩着冬草入原,看当时情形做出相应的手段,只要夏侯不得到那卷天书,他甚至愿意帮助西陵神殿,甚至一把火把那卷天书给烧了。

    左右无事,他阖上窗声脱衣上炕钻进暖和的被窝里,在书院崖洞里拿的那本色情小说没有带来边寒,实在是一大遗憾。侧躺在微温而硬实的炕上,他想着去荒原的事宜和没有人掖被角的恼怒,辗转片刻后便沉沉睡去。

    屋外的风雪越来越大,下了整整一夜,等第二日清晨宁缺醒来时,本应还黯淡的天光早已变得明亮无比,轻易地刺透窗户照进屋内,他揉着眼睛走到窗边,推窗望去,只见天地之间一片雪白,干净明亮地令人有些心悸。

    湖畔早已结冰,远处的湖水却未完全冻实,飘浮在水面上的冰块承载着昨夜落下的白雪,看着就像一团团茸茸的白草,漂亮而有几分可爱。湖畔斜斜伸展的树枝叶承着一道雪,就像是有人替长颈鹿织了条寒酸的白色毛巾。

    热雾从大黑马鼻腔里喷出来,马蹄在湖畔的积雪踩出一道零乱的抽象画,宁缺骑在马背上,看着冬雪覆盖的碧蓝海,心神清旷舒畅。

    行至这些日子静修的那处石池旁,他才发现那些由湖中渗至池中的水早已被冻成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透明玉石,上面没有落一点雪花,显得非常干净。他伸手到空中感应了一下风势,明白这是因为北风变得猛烈的缘故。

    正这般想着,风中忽然传来几声闷响,似乎是金属物与某种硬质木材相交的声音,他双脚一踩马蹬,直起身体向声音起处望去,只见那道温泉溪潭处黄色围布依旧,但雪林之间隐隐可以看到劲风溅射,正在交手的两道身影。

    已然决定深入荒原,今天却依然来湖畔,宁缺自然有自己的道理,这道理和温泉溪潭旁的那些大河国女子有关,只是他也没有确定究竟应该怎样计划,没料到便提前看到了这样一幕画面。

    踩在马蹬之上,视线自然开阔清楚不少,他把那处的动静看的清清楚楚。

    酌之华在师妹的搀扶下艰难站起身来,一道鲜血顺着她的唇角缓缓下淌,滴在身下满是零乱脚印的雪地上,啪啪作响。

    在她身前不远处,有一名戴着笠帽的苦修僧人,纵使是如此严寒的天气,这名僧人依旧赤着双足,右手拇指缓缓拨着念珠,左手持着根铁杖,杖头深入雪地。

    酌之华是墨池苑的三弟子,在这群少男少女里功力最为深厚,然而却依然不是这名苦修僧人的一合之敌。嗯着这些日子在燕国遭遇的冷遇和今天的羞辱,她盯着对方厉声说道:“军营里最潮湿冰冷的地方,你们让我们住,我们迫不得已离开军营,躲到荒山野岭来,难道你们还不满意?”

    那名苦修僧人缓缓抬起头来,笠帽遮住他上半张脸,露在外面的下半张脸冷漠而没有任何情绪:“宿营地分配是燕国将军的事情,和我月轮国何干?”

    酌之华抬袖擦去唇边样血,质问道:“那你们还要抢这道温泉。”

    “这道温泉你们已经用了这么多天,应该够了。”

    来自月轮国的苦修僧人,说出的理由简单而粗暴,很明显他只在乎把大河国这些少男少女赶离温泉,并不在意什么道理。

    “什么事情都要讲道理。”

    酌之华目光微垂,双手重新握紧腰畔的细长秀剑,沉声说道:“先来后到这种事情,就算是三岁小孩子也知道,难道大师不知道?”

    苦修行僧人冷漠应道:“我乃出家人,不知世俗事。”

    酌之华调整呼吸,然后抬起头来,明亮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坚毅决然。

    苦行僧人注意到她的出剑准备动作,知道对方可能要动用墨池苑的大招?微微皱眉不悦说道:“都是正道中人,难道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实话对你说,这眼温泉是替姑姑和公主觅的,你们还是早些让开吧。”

    听到姑姑和公主这两个词,酌之华眼中的坚毅决然骤然消减,下意识里转头向黄色布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墨池苑少女们也变得更加沉默。

    一位月轮国白塔寺的僧人口中称的姑姑,自然便是那位境界高深却蛮不讲理的曲妮玛姊姑姑,他称的公主自然便是那位著名的天下三痴之一:花痴陆晨迦。

    “花痴陆晨迦又怎么样?难道就能强抢别人的地方?”

    天猫女大声喊道,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她的脸颊微红,头脸上围着的茸茸毛皮更多,显得非常可爱,即便是是i斥对方,也只会让人产生想要笑的冲动。

    然而那位白塔寺僧人笑不起来,听着这位少女言语涉及深受月轮国僧俗喜爱尊敬的公主殿下,笠帽阴影下的那张脸显得更加阴沉。

    “这位女施主,当心祸从口出。”

    天猫女冷哼一声,走到酌之华身旁说道:“师姐,你歇会儿。

    说完这句话,她脱下脚下的鞋,缓缓走上前去,紧握腰间长剑,看着那位苦修僧清声说道:“墨池苑天猫女请大师赐教。”

    当双手握住秀剑的乌木细柄后,少女脸上的可爱神情尽数不见,只剩下宁静肃杀,洁白的袜子踩在洁白的雪上,发出微吱的声音,给观者一种极为奇异的感受。

    苦修僧人表情微显凝重,右手向前伸出,那串乌黑色的念珠缓缓转动起来。

    “杀!”

    一声尖声清咤从天猫女的可爱小嘴里迸将出来,只见雪林间闪过一道淡青色的光泽,秀剑瞬间从她腰间鞘中拔出,以一种一往无前之势,带动她小小的身躯,瞬间掠过二人的间的距离,伴着嗤嗤剑气斩向僧人的身躯!

    苦修僧促不及防,闷哼一声连连退后,赤裸的微黑双足在积雪上蹬起无数杂着草根的雪团,右手那串乌黑色念珠飞至胸前呼啸旋转起来。

    淡青色光泽一现即敛。

    苦修行僧探手抓回乌黑色念珠,坚硬的念珠表面出现了一道道刮痕。

    他身上的棉布僧衣被剑锋划开了一道极深的口子,棉花绽开,隐有血痕。

    如果天猴女这一剑送的再深一些,只怕这名僧人当场便会被开膛剖腹而死。

    天猫女保持着半蹲持剑的姿弃,胸膛微微起伏,小脸微红,轻声喘息,明亮的眼眸里满是兴奋神情,这是她第一次与人正式战斗,没有想到便取得了胜利。

    苦修僧人低头看了一眼胸口上的剑痕,如石般的下颌惊怒地微微颤抖起来,冷冷盯着天猫女寒声说道:“一个州入不惑境界的小姑娘,居然如此心狠手辣。”

    天猫女先前迎雪一斩是大河秘传拔剑式,讲究的便是诡魅却又决然,绝对不给敌人留下任何还手之机,然而在这名僧人看来,如此突然出手却与偷袭没有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偷袭,她又怎么可能伤得了自己?

    月轮国僧人轻宣佛号,念力疾出,身周的天地元气受到感应开始聚集,雪林里的枯叶碎雪开始簌然飞舞,他手间那串乌黑色念珠呼啸而飞,砸向天猫女的小脸。

    天猫女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劲风,看着瞬间逼近的乌黑念珠,反应明显比先前慢了一拍,毕竟是初次厮杀的小姑娘,她本以为先前自己既然已经赢了对方一剑,而且还已经手下留情,那这次战斗便告结束,哪里想到对方竟是又开始了攻击!

    在这关键时刻,莫干山下墨池旁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的拔刀练习,让她的身体本能做出了最合适的应对,伴着又一声清稚的喊叫,白袜踩着白雪连连后错,双手一翻,半悬在腰间空中的细长秀剑挑起,斩向那串念珠。

    然而那串呼啸高速旋转的念珠,仿佛有灵性一般,在空中骤然变形,避开犀利的刀锋,然后再行转回,套到了天猫女手中的剑刃之上。

    念珠套住雪亮的剑刃,一股强大的力量传递下来,令天猫女根本无法移动秀剑,只能眼睁睁看着苦修僧人左手一直握着的那根铁杖当头砸了下来!

    “我佛慈悲!”

    苦修僧人厉声喝道。

    天猫女怎样都无法挑开那串念珠,只能任由杖影覆上她挣的通红的小脸。

    雪林间,大河国的少女们惊叫出声,却来不及施援。

    临近温溪旁的黄色布围里,一只握着毛笔的右手微微顿住,似乎准备做些什么。

    便在这时,一道呼啸箭鸣骤然惊破湖畔。

    一道箭影像闪电般自林外疾来,紧依着天猫女平伸向前的细长秀剑飞过,准确的在极小方寸间射中那串乌黑色的念珠!

    嗡鸣振响声中,羽箭将乌黑色的念珠射离剑身,狠狠射进一棵大树上,箭尾不停颤动,被钉在箭簇里的乌黑念珠颤抖的更加厉害,牟根本无法逃脱。

    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了所有人。

    天猫女秀剑骤然获得自由,借着最后的剑势强行翻挑,把袭向自己小脸的那根铁杖挑开,沉重的杖尖狠狠砸在她的身旁,溅起无数泥雪。

    月轮国苦修僧没有回头,也能感应到自己的本命念珠所遭受到的攻击,心中生出极强警意,然而这位惯经厮杀的僧人,没有理会那位隐在暗处的敌人,暴吼一声双手持杖,再次向着少女的身上砸了过去。

    林间雪地上暴出无数脚印,每只脚印便踩出一蓬雪花,一个人影飘忽而至,一抹刀光微凉依杖而上,寒意瞬间侵袭僧人手指,竟似比这荒原冬风还要更冷。

    僧人毅然弃杖,疾退。

    那抹刀锋不退,疾进,破其袖,割其肩,最后冰冷地搁在僧人咽喉之上。

    僧人双手下垂,不敢有任何动作。

    宁缺握着住长的朴刀,看着刀下的僧人,说道:“大师好像不懂慈悲。”

    月轮国僧人一铁杖恨不得把可爱的天猫女砸成肉泥,还要喊声我佛慈悲。所以宁缺把细长朴刀搁在僧人脖子上,才说了声大师好像不懂慈悲。

    僧人脖颈处的肌肤因为刀锋上的寒意而变得微微颤抖,他看着宁缺身上的服饰,面露警惊之色,声音微哑问道:“唐人?”

    宁缺点点头。

    僧人强行镇定心神,隔着细长的刀锋看着另一头的他,说道:“你这是偷袭。”

    宁缺没有看他,看着缓缓飘落在刀刃上的几粒雪花,说道:”你说了算。

    僧人没有想到他的回答竟会是这样,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笠帽下微黑的脸颊因为羞恼而僵硬……沉声说道:“不讲道理?”

    宁缺看着他笑了笑,说道:“刚才也没见你讲过道理。”

    僧人语塞。

    宁缺看着笠帽阴影下的那张脸,忽然问道:“你觉得该怎么收场?”

    笠帽下僧人眼眸微亮,看着他说道:“贫僧不服,再战一场。”

    离二人最近的天猫女听着僧人的话,小脸通红气鼓鼓嘲讽道:“你到底要不要脸?刚才明明是你偷袭我,结果却说我们偷袭你,凭什么还跟你打?”

    宁缺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缓缓移开搁在僧人咽喉上的朴刀,落到厚厚积雪上,反手拖着向手退了几步与僧人拉开距离。

    僧人沉默看着他,然后举起右手摘下头顶的笠帽,露出被青布包裹的光头,和漠然警惕交杂的眼眸。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青年唐人是谁,看不出对方的境界那么只有两种可能,青年唐人的境界远比自己为高或者对方不是修行者。

    如此年轻便进入洞玄境界?僧人认为这种可能实在太小,而且先前看宁缺箭术如神刀法犀利,却没有施展任何修行者的手段,愈发笃定对方是个普通人如果是普通人,那么在自己这等修行者有准备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再次战胜自己?

    月轮国僧人盯着不远处的宁缺,深吸一口气,赤裸的黝黑双足缓缓陷入积雪之中,脚畔被融化的清水向四周散开,被羽箭钉在大树上的乌黑念珠一阵剧烈颤抖,然后强行挣脱箭簇飞回,在他身前被稳定的右手抓住。

    “请。”

    僧人神情凝垂看着宁缺说道瞬间之后,狰狞之色忽然出现在他脸上,乌黑念珠呼啸破空而至,念珠之后,铁杖轰的一声雷般砸向宁缺的身体!

    雪林之间草屏枯叶雪泥乱飞,天地元气一阵鼓荡不安,仿佛要爆炸一般。

    宁缺双手握着朴刀的细柄刀柄的刻纹里密密缠着用来吸汗的草织绳他的指腹感受着最熟悉的哈绒草触感,盯着挟雪破风而来的铁杖和那串呼啸盘旋的乌黑念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那串念珠速度提升到极至,快要消失在视线中时他双膝微屈一弹,像习惯在雪原里捕食的雪狐般小跳了起来沿着一道极低的曲线贴着雪面向前。

    距离被迅速拉近,他双手一翻,细长朴刀从下方挑起,挑落锋前雪花草屑,锋尖准确地击中呼啸盘旋而至想要套住刀锋的那串念珠!

    伴着一道令人牙酸的尖锐磨擦声,锋利的刀尖强行停滞住念珠的旋转,紧接着宁缺手腕再传,朴刀一振直接把念珠从身前挑飞!

    念珠呜咽斜飞而走,不知堕入何处雪中,僧人黝黑的脸颊骤然苍白,在识海里再也找不到本命念珠的踪影,受了隐伤。

    宁缺一击奏效,哪里还会手软,脚步向前一错,细长朴刀便自然拖至身后,腰腹骤然发力,双手握着刀柄用尽全身气力向前斩了下去!

    刀锋斩破空中缓慢飘落的雪花。

    斩飞灰影一般遮脸而至的铁杖。

    一声雷呜般的巨响。

    一声轻嘶。

    僧人已经裂开的棉袍胸襟骤然又多出了道更深的口子,鲜血染红了绽开的棉花。

    他右脚准确蹬到僧人的膝盖上,紧接着手腕一转,细长的朴刀在空中翻转,刀背狠狠砍到僧人的咽喉上,憋回那声将要出口的惨呼。

    月轮国僧人啪的一声单膝跪地,鲜血从唇角不停淌下,加上胸口棉袍上的深刻刀痕,外表看上去着实有些恐怖凄惨,但实际上宁缺下手极有分寸,他根本没有生命之忧,然而再次感受到颈上的寒意,他黝黑的脸颊早已变得无比煞白。

    震惊恐惧和迷惘的神情在僧人的眼眸里不停变换,他不明白、不理解先前那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对方明明是个普通人,却能挑飞自己的本命念珠,能把自己逼进如此绝望凄惨的境地之中。

    片刻之间胜负再分,看着狼狈跪在雪地里的染血僧人,大河国墨池苑的少女弟子们掩住了自己的嘴唇,她们不是在同情月轮国的这名可恶僧人,而是没有想到这把看上去很普通的细长朴刀,闪电般挑念珠斩雪斩铁杖斩僧袍,直至搁在月轮国僧人咽喉上,竟是根本没有给对方任何还击的机会!

    最令她们震惊不解的画面,和令僧人此时惘然寒冷的画面是一样的mp  这个青年唐人的刀锋为什么能挑中那串乌黑色的念珠?

    这和刀法无关。佛宗修行者的本命念珠就像剑师们的飞剑一样,速度奇快,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其飞行轨迹。如果看都看不到,也无法预测它会怎样飞,那么世间最优秀的刀法也无法将其挑落,可这名青年唐人却偏偏做到了这一点。

    先前林外那枝羽箭能够射中念珠还可以解释为,当时天猫女正在与月轮国僧人相抗,念珠在大河秀剑之上被定住了身形的原因,那么这一次又该如何解释?

    宁缺单手握柄,看着刀锋下半跪着的月轮国僧人摇头说道:“是你非要打第二场的,可不能怪我大家都是正道中人,何必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这句话正是先前,月轮国僧人击伤墨池苑三弟子酌之华后说过的话,此时宁缺击倒此僧然后把这句话再还给他,身后的大河国少女们听的无比解气。

    僧人抬头看了宁缺一眼,沙哑问道:“我认输,请问阁下高姓大名。”

    宁缺很满意他眼神中只有恐惧困惑没有怨毒仇恨,但不怎么满意这种太富武侠小说味道的问话,眉头微皱说道:“想知道我姓名作甚?希望日后找回场子?”

    “不敢。”僧人咳了两声,抬袖擦去唇边的血水,说道:“只是回去之后长辈相问我总不能说输在一个无名唐人手中。”

    宁缺沉默,似乎在思考应不应该报上自己的师门姓名。

    月轮国僧人沉默等待,场间的大河国少女们也好奇地等着答案,即便是黄色布围后方那只少女的手也把手中的毛笔轻轻搁到了砚台“上

    宁缺说道:“如果白塔寺前辈问起,你就说胜了你的人是书院钟大俊。”

    听到书院二字,月轮国僧人本有些僵硬的身体微微一颤,声音也微颤了起来说道:“原来是书院同道小僧实在唐突。”

    “你问我师门,想必是存着用月轮国白塔寺,甚至是神殿来压我的想法。”

    宁缺看着僧人裹着光头的青布,说道:“不过很遗憾我是书院学生,我想大家都认同这个世界上还没有出现能压着书院的地方。”

    月轮国僧人的身体颤抖的更加厉害,说道:“小僧不敢有此想法。”

    “有没有都无所谓,我们书院向来是最讲道理规矩的地方,我们上的第一堂课便是礼,所以我们看见不讲道理规矩的事情便会忍不住插手。”

    “一个刚入不惑境界的大和尚,居然就敢如此心狠手辣?花痴了不起?就能强抢别人的地方?曲妮玛好……是这个名字吧?也得讲规矩啊。”

    宁缺对刀下僧人进行教育的同时,想起礼科教授曹知风和二师兄的话。

    教授说过书院的规矩很简单,谁的拳头大谁定规矩,服从规矩便是礼。二师兄对他荒原之行的要求很简单,不管身处何种情况下,都不准丢了书院的脸,换而言之,就是只许他欺负别人,不允许他被任何人欺负。

    这些话其实先前大河国少女们都说过,他只不过是重复了一遍,然而所谓肉在板上,刀在颈上,言语的力量自然完全不同。月轮国僧人不敢有任何质疑,只是老老实实听着,生怕这位书院热血学生手一抖在自己颈上再留下一道血口。

    “滚吧,以后不要来了。”

    宁缺移开朴刀,对僧人说道。

    然他在心里对遥远长安城南那座大山里骄傲的师兄师姐们,以及那头骄傲的大白鹅说道:小师弟我可没给书院丢人,现在已经开始欺负人了。

    “多谢师兄仗义相助。”

    “不客气。”

    宁缺没有名门正派行走江湖、花花轿子抬啊抬的习惯与爱好,阻止酌之华下拜,避免寒喧太长时间,直接说道:“书院的名号并不能通吃天下,就算白塔寺忌惮,但一样能给你们找麻烦,你们自己当心一些。”

    天猫女在旁边蹙着眉尖,有些不高兴说道:“师兄你为什么先前要给那个家伙第二次交手的机会?万一你挑不中那串念珠怎么办?”

    酌之华心想这位钟师兄好意相助我等,师妹你怎么还妄加指责,担心对方不悦,带着歉意一笑,说道:“那僧人应该是月轮国的二代弟子,没有想到竟然在钟师兄手下走不得一回合,想来师兄也应该是书院里的伎佼者。”

    宁缺脸上的笑容有些牵强,暗想自己习惯性隐藏真实身份,莫日后在世间反而替钟大俊闯下一个好大的名头,到时候真是哭都来不及。

    牵着大黑马离了温溪,沿着湖畔缓慢行走,空中的雪花飘的比先前密集了些,宁缺安静看着湖中雪景,脑海里在不停分析回味今天的战斗。

    骑士精神、风度荣耀对他来说一直都是人体排出来的污浊空气,没有任何意义,先前之所以给月轮国僧人第二次机会,不是要打到对方心服口服,而是他需要一个对手来试刀,来实验自己这些天琢磨出来的全新战斗方式。

    战斗实验,大唐军营里的同胞肯定不行,因为没办法下狠手。像隆庆皇子那样的真正强者肯定不行,因为极有可能遭对方的狠手,而今天遇到的这名白塔寺僧人处于不惑中境,正是最合适的对象,合适到他握住刀柄时双手都开始兴奋的颤抖。

    战斗中他出了两刀,速度以及力量的精确掌握比在渭城时都有了极大的提升,但关键点并不在于此,而在于他没有使用任何修行手段    像白塔寺僧人这样层级的对手,不需要使用修行手段他也能应付  ~~这也正是他要尝试的战斗方式的基础。

    雨夜春风亭,朝小树盈水一剑,不知斩杀了多少长安城黑道好手,北山道口,那名魔宗剑师的灰黯剑影,让大唐最精锐的侍卫们死伤惨重。和普通武者比较起来,修行者总是显得无比强大,根本难以战胜。

    在宁缺看来最主要的原因,是修行者以念力操控天地元气,本命飞剑或其它武器的速度较诸世间普通武技快上太多,而且运行轨迹须臾东须臾西,根本不可捉摸。

    但这对已经进入修行世界的他而言不是问题,虽然只通了十窍,资质极差,能操控的天地元气极少,若以飞剑与人对敌,无法在速度与威力上占到上风,但他感知极敏锐,能清晰察觉周遭天地元气最轻微的变化。

    天地元气间那丝非自然的变化,不是所有修行者都能捕捉到,宁缺正在尝试捕捉,只要能够捕捉到那丝,那么他便能知道敌对的修行者何时出手,知道对方的本命物在怎样运行。

    今天他成功了,所以月轮国僧人的念珠呼啸而至时,肉眼根本无法看到运行的轨迹,但在他的识海里却是无比清晰,无比缓慢。

    掌握敌人的本命物运行轨迹只是第一步,在这种战斗方看中,宁缺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拉近与对手修行者之间的距离,把对方拖入近战。

    就像那天他与司徒依兰说的那样。在他看来,世间的绝大多数修行者沉浸于冥想飞剑之中,徒有美形,可以做魔术师却不知该如何做刽子手。

    而且除了武道巅峰强者和魔宗高手,世间所有修行者都有一个致命的问题,他们的肉身与能力比较起来太过脆弱。若没有强悍近侍,被他这等刀法犀利惯见生死的家伙近身,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宁缺会琢磨这种战斗方式,和他本身的修行资质有关。在没有成为神符师秒画不定符护身之前,想要战胜与自己境界相仿,甚至高于自己的修行者时,必须有些不一样的手段,而这也与离开长安城前颜瑟大师说的那句话有关。

    当时颜瑟大师看着他平静说道:“纵使你能飞剑入云斩杀万里之敌,可若那敌人能护住自己身前一尺,这惊天一剑便没有意义。而就算是柳白这样的家伙,一旦被你二师兄靠近身前,也只能傻眼。所以说经营好身前一尺之地比什么都重要。”

    纵剑万里,不及身前一尺之地。

    宁缺牵着大黑马静立湖畔积雪中。

    他眼望百里外天穹,拔刀斩落身前一朵雪花。

    今天拼出来了,明天争取还能拼出来。)

    宁缺老后,山溪黄煮布围里,大河国少女们还在兴奋地议论先前,天猫女把小脚泡在微烫的温泉中,开心说道:“钟大哥原来果然是书院弟子,难怪这么厉害。”

    酌之华微笑看了她一眼,说道:“第一次相遇时便已经猜到了,不然山主为何要我们待他如此客气,若换成别人,早就逐出数里地去。”

    接着她叹息说道:“幸亏有这位书院师兄出面,想来月轮圄和燕营里那些人会老实些,不至于还派人过来强抢。”

    天猫女则在想着战斗中的某些细节,小脚掌啪啪拍打着溪面,微仰着头,好奇问道:“打赢那个臭和尚,钟师兄没有用任何修行手段,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他身上有念力波动,师姐,那他究竟是不是修行者啊?”

    酌之华怔了怔,说道:“听说书院这届没有什么天资惊人人物,术科六人中最强的谢三公子也才入不惑境界,这位钟师兄既然没有进术科,想来是不能修行吧?”

    这句话说的有些犹豫,因为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一个不会修行的普通书院学生,靠着手中刀箭便能如此轻松击败白塔寺的僧人。

    黄色布围幽静一角,温泉山溪的热霎时聚时散,冬日的阳光从林梢高处洒下,让所有事物都镀上一层眩目的光晕,那位身着白衫的黑发少女仿佛没有听到少女们的对话,平静地执笔缓书,随着笔尖的移动,秀发在肩头缓慢倾泻而下。

    而后,一封燕营的书信,打破了山溪畔的愉悦宁静。

    如今的宁缺走上了一条与普通修行者截然不同的道路,他时刻以“不以制敌为目的修行都是吃多了撑的……”的原则要求自己,并且在日常的修行生活及战斗实践中不断地尝试学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修行境界依然普通,但他已经能够称得上高手,尤其是面对普通修行者的时候。

    如果再让他陪前卜树血战春风亭,面对南晋剑客和月轮国僧人时一定会轻松很多,让他单独去杀长安城湖畔小筑里那位剑师,也不会再受那么重的伤。

    当然,如果现在他遇上那些知命境界的支修行者,或者隆庆皇子、王景略这样的强者,无论他的反应有多快,战斗方式有多强悍,依然会在对方一挥手一弹指间屁滚尿流吃灰咽尘狼狈倒地等着被活活打死。

    不过真在荒原里遇上这样的强者,宁缺自然还有别的手段,无论是还未曾在战斗中使用过的符道本领,还是颜瑟大师赐给他的锦囊,或是凝聚书院后山集体智慧的元十三箭,都将是他用来保命的手段。

    对自己的实力有冷静而客观的判断,对于进荒原的危险性便有了一个相对准确的评估,他清楚自己要在各方高手之间强行抢夺那卷天书,根本没有可能,但偷偷旁观或是偶尔使些坏做些手脚,给夏侯添些麻烦,问题应该不大。

    隐藏身份潜入荒原,便当是观光也好,若事态陡变,自己真激怒了那些挥手惊风雨的世外高人,被逼进山穷水尽之地,逃也不能逃,藏也无处藏时,他还有最后的两道保命手段,只是那两个手段不足为外人道矣。

    “大人,您想一个人进荒原?属下誓死不从。”

    明面上是将军府亲信校尉,暗底里是陛下暗侍卫的军官,面露激愤坚毅神情,手中雪亮钢刀在身前挽出数个小花,然后毫不犹持……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如果您想甩开属下自己进荒原,那请踩着我的尸体出这间屋子吧。”

    宁缺看着做誓死如归状的校尉,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唐帝国各部分野明确严谨,天枢处和暗侍卫由皇字直属,但彼此之间却没有任何关联,所以校尉根本不清楚他要进荒原的目的。

    宁缺不怎么在乎校尉紧张的态度意自己应该怎么进荒原,既要安全还要方便撤离,最好的方莫过于带着几千名大唐精锐骑兵直闯王庭,逾呼兰海直奔荒人部落,然而数千精骑挟尘而奔怎么去找天书?又怎么瞒住夏侯大将军?

    单骑闯荒原看上去是颇具英雄气概的选择。然则他虽然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和对荒原的熟悉程度,活下来会很容易,但这种选择太过清楚,一骑绝尘太容易变成最明显的靶子~~单人背箭骑黑马直奔王庭,明摆着告诉神殿裁决司撒在原野里的谍探和无数各方势力眼线,这厮很牛逼很自信很自恋。

    只有不灭的太阳才有资格如此牛逼如此自信如此自恋,若宁缺就这样像轮日头般升起在草原上,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然后不出意外被查出身份。各方势力知道你代表着大唐朝廷与书院的意志,即便不来杀你,也有无数种方把你困在某处,令你根本无接触到你想接触的东西。

    土阳城大将军府是这样做的,所以宁缺被数十名唐军精锐护卫着,整日里只能漫游边塞做深度旅游。此时横刀就颈、决然悲壮看着他的校尉也是这样做的,所以宁缺看着他,只能皱着眉头想些别的事情。

    “你说,到底该用什,么子进荒才才最合适?……

    校尉一愣,脸上流露出悲愤欲绝的神色,自己刀已经搁到脖子上了,大人居然完全不加理会,依然坚持要入荒原,还询问自己方?难道说非要自己右手一颤刀锋在脖子上拉出一道血口,大人你才肯正眼看自己一眼?

    宁缺忽然想起湖畔溪旁的黄色布围,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抬头望向依然握刀置于颈的校尉,说道:“有件事情要你办,书院来边塞实修的学生中,有个叫钟大俊的,他如今正在成山营,前些天我与你去过。我要你想办把他囚禁起来,不让他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而且要做的隐秘,你能不能做到?”

    校尉举着刀,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些僵硬,觉得自己的动作有些滑稽,苦恼回答道:“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大人……”

    宁缺摆摆手,不听他的进谏,认真说道:“不要试图用这种方来阻止我,我从来不怕死人,更何况是自己找死的人。”

    校尉万念俱灰,心想遇着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上司,实在是人生之大不幸。

    宁缺看着他握刀的姿式,说道:“你右手执刀,如果想自刎而死,是不是应该把刀锋横翻,搁在你颈子右边才对?”

    校尉这才发现自己握刀的姿式有问题,羞愧取下头,掩面奔出屋去。

    宁缺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些事情,伸手进衣襟里,掏了半天才把里面揣着的那些腰牌全部掏出来,心想自己什么时候变成机器猫了?

    他的底牌不少,腰牌更多。

    书院的,暗侍卫的,鱼龙帮的,天枢处的,还有三师姐余帘给的,或木或金或石,或非金非木非石,颜色光泽不一,密密麻麻堆在桌子上。

    “怎样才能让每个腰牌都发挥最关键的作用?”

    他看着桌上的腰牌认真思考,心想暗侍卫的腰牌在草原上应该没有什么用处,但左帐王庭里肯定有朝廷的密谍,到时候可以用天枢处腰牌命令对方,若真逼急了,书院腰牌自然也是要当宝扔出去的。

    月轮国地位崇高的曲妮玛拂姑姑和天下闻名的花痴公主陆晨迦,想要一处温泉可以泡泡澡,怎么看都不能算是太非分的要求。然而那处温泉已经被大河国墨池苑女弟子先行占据,于是这个要求便变得非分起来,然后引发了一场争执,又引出更多非分的事情。

    都是领西陵神殿诏令前来援燕的修行者,大河国墨池苑来的只是些普通弟子,书圣并参亲至,而月轮国白塔寺则是由曲姑姑亲自带队,更何况花痴陆晨迦与神殿裁决司二号人物隆庆皇子之间还有一段世人皆知的情事?于是无论是神殿还是燕国方面,对这场争执的态度很明确。

    宁缺击退那名白塔寺僧人,替大河国少女们暂时保住了温泉溪的所有权,然而事后不久,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便落到了这群少女们的身上。

    中原诸国决意与左帐王庭和谈,为显现诚意,昭示仁爱和平之心,由神殿光明司出面,号召诸国募集了一批粮食,送入荒原援助王庭部落民众度冬。

    养虎为串这种蠢事,哪怕是再光明的白痴也不会做,于是这批粮食的数量不可能太大,只是起个象征意义。既然是象征意义,自然需要在隆冬降临之前运送到王庭,然而天寒地冻,深入荒原,随时可能遇到马贼,不可谓不艰险。

    尤其是联军帅营以防御为重的理由,只肯派出一支数量极少的骑兵护送,那么这个任务,看上去便显得更加可怕。

    领取这个任务的,便是大河国墨池苑的少女们。

    大河国少女们跟随那批骑兵护送粮食去往荒原,自然无再占着湖畔这道风景极美的温溪,无论路途上会遇到什么危险,都会是她们自己的责任。

    天猫女气鼓鼓说道:“友过分了!我们应该向神殿申斥!”

    一名女弟子黯然说道:“这份调令背后说不定就有神殿的意思。”

    天猫女睁着大大的眼睛,不理解师姐的话,在天下信徒心中崇高神圣光明正义的昊天道神殿,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酌之华微涩说道:“隆庆皇子是月轮国未来的驸马爷,你说神殿会向着谁?虽说没有证据,但也能猜到这份调令出台的缘由。月轮国那位曲姑姑向来极为记仇,但钟师兄是书院的学生,人又在东胜寨碧水营里,她没有什么办,当然要找我们撒气,非如此,如何能显现她的气焰?”

    山溪畔的大河国少女们想着漫长路途上可能遇到的危险,忧虑无比,齐齐望向黄色布围深处那方小桌旁的黑发少女。

    “山主,事到如今,您必须站出来说话了。

    最近这几天,是拼了最大的毅力与刻苦,才能写出来的,日复一日,畏惧明日,若真拼不动了,我向大家说,若能拼动,我便不说,感恩。

    ……说什么话?……

    黑发少女没有转身,说话的音调比正常人的起伏似乎要小很多,从而显得情绪异常平静,或者说根本感受不到什么情绪。

    酌之华和天猫女互视一眼,看出彼此眼中的无奈。酌之华向前走了几步,低声说道:“神殿若知道山主在此,想来不至于如此偏帮月轮。”

    黑发少女重新拾起笔,安静地在案上书写,说道:“既然是领受神殿诏令前来援助燕人,领受军令分配任务是很自然的事情,哪里谈得上偏帮?”

    酌之华着急说道:“王庭深在荒原,就凭我们这些人护送粮草,一旦遇上马贼流兵,甚至是某些不怀好意的人,那我们怎么办?”

    黑发少女提笔蘸墨,轻声道:“那又如何?”

    在山下墨池相伴多年,酌之华知道她便是这样性格,并不是冷漠寡情,而是痴于书墨,对世间大多数事情都不放在心上,然而现如今墨池苑弟子们面临着极危险的局面,她是唯一能挽回这种局面的人,不能再继续这样清淡下去。

    酌之华微微攥紧拳头,神情凝重看着她背后倾泻下来的黑发,说道:“如果山主不出面,我们可能会死在荒原上,你或许能活下来,但我肯定会死,山猫女也会死,而那些无耻的阴险小人会因为我们的死讯而感到高兴愉快,一直妄想欺压大河君民的月轮国甚至说不定会举国欢庆一场。”

    案旁的黑发少女缓缓把蘸饱墨水的毛笔重新搁回砚上,沉默片刻后,将双手收回袖中揣进怀里中,平静说道:“可我们为什么会死呢?”

    酌之华听着她还如往常,更加焦虑苦笑说道:“因为我们不是敌人的对手。”

    黑发少女平静说道:“如果墨池苑弟子的境界都提升上去,都是洞玄境的高手或者再出一位像师傅一样的知命境大修行者,那么就算深入荒原,又有谁敢对我们如此无礼?谁又敢用这样荒唐的把戏来陷害我们?”

    酌之华怔住了,不知道她这时候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墨池苑弟子不够强所以要被人欺负,所以面对这种局面会恐惧,恐惧死亡,如果我们够强,我们就不会恐惧,不会被人欺负。”

    黑发少女的声音就像湖面上的薄冰般平直光滑,没有一丝起伏。

    “想要变成强者,就必须有勇气面对历练。为什么世间无人敢轻视长安书院?因为他们的普通学生也都要参加战场实修要去最危险的地方接受生死的考验。”

    “面对艰难局面时,不要总想着让我出面说话。在世人和你们眼中,我或许有几分虚名,但你们根本不清楚,在这个世界上,虚名是最没有力量的东西,力量永远只在于力量本身就像笔墨永远只在于笔墨本身。”

    天猫女站在酌之华身劳看着黑发少女忍不住皱眉不解问道:“可是师姐你的境界已经这么高了,难道还不够强大吗?”

    “洞玄上嘛……听上去似乎确实不错。”

    黑发少女平静说道:“大唐王景略号称知命以下无敌,隆庆皇子距知命一步之遥,叶红鱼这道痴甚至连隆庆皇子都感到恐惧那洞玄上境又算得什么?”

    这三人是世间年轻一代中的最强者,她言语间淡然提及虽是警示同门,却也透露出一种自己理所当然有资格与这三人相提并论的气息。

    天猫女听着这番话,吐了吐舌头,说道:“师姐这话说的没道理,就算这三人境界高深,也不过与你相仿,如果要说更强大的……那只有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了,可问题是像这样的大修行者,不是神殿的大神官,就是师伯那样开宗立派的绝世人物,寻常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一个,哪有这么容易遇到。”

    小姑娘的这番话说的不错,知命境界的大修行者,在世间仿若神龙一般可知而不可遇,偶在云端展现容颜,又瞬间隐于深山院庭之中,极难遇到。

    然而这番话若让宁缺听到,肯定很难产生什么同理心。与他朝夕相处的,时常请教参详的,比如顶着棒槌的二师兄,和自己抢蟹黄粥的皮皮,天天泡青楼的师傅,飘然远去的朝小树,国师,御弟,黄鹤教授,更别提还没见面的夫子和大师兄……

    知命境界大修行者?和地里到处都是的大白菜有什么区别?

    黑发少女主意既定,大河国少女们虽然心中还有很多想法,也只好保留,开始做出发的准备,然而站在湖畔,看着铅云密布,冬雪飘飘,比前些日子显得更加神秘凶险的远处荒原,酌之华的脸上不由露出忧虑神情。

    她们来自大陆南方,从来没有来过荒原,无论饮食气候地理人文,都是一片空白,援燕联军倒是派出了向导,然而那些向导又怎么可靠?在没有援兵同盟又没有师门靠山的情况下进入完全未知的世界,谁会不感到恐惧?

    年龄还小的天猫女比较没心没肺,她愤怒于神殿的不公平以及月轮国众人的无耻,却不怎么恐惧进入荒原,她相信只要有师姐在,什么样的危险都不算危险。所以她还有闲情逸志记得长安芙蓉记的桂花糕,以及那天雪花里的刀光,一路沿着湖畔小跑,找到宁缺向他告别。

    宁缺听她说了墨池苑弟子们面临的情况,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小脸通红的小姑娘笑了笑,温和的笑容里隐藏了很多情绪,比如果然如此我太牛逼之类的得瑟。

    天猫女怔怔看着他,忽然说道:“师兄你笑的真可怕。”

    宁缺愣住了,问道:“难道不是很温和诚恳善良朴实吗?”

    天猫女格格笑了起来,银铃响于湖畔,震落几片雪花。

    宁缺看着她,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再平和随意一些再平和随意说道:“说起来也真是巧,我也要进荒原办事。”

    天猫女眼睛一亮看着他说道:“师兄也要去荒原?”

    “嗯。”

    天猫女带着崇拜意味惊叹道:“一个人啊?你真了不起。”

    “我对荒原很熟。”

    用桂花糕诱拐小姑娘成功的宁缺微微一笑,心想去年春天离开荒原时便是做向导,看起来今年冬天重回荒原,还是要当向导。

    虽然猜到了大河国少女们可能遇到的打压排挤但这更多的是运气,而不是分析能力,宁缺不是羽化升天的神仙,所以不可能所有事情都按照他的想法进行。

    天猫女带着他来到墨池苑宿营地,告诉了酌之华这件事情。酌之华微微皱眉,看着宁缺不解问道:“钟师兄您是书院弟子,似乎有些不大方便。”

    在小说故事中,如果你要去某处做某事便在此时忽然遇着一个要与你同行的人,那么那个人不老匪喽便可能是找人背黑锅的逃犯。只要有些许阅历,不像天猫女这样天真好骗的人,都会觉得这种巧合里面肯定隐藏着某些问题。

    因为宁缺是大河国人愿意亲近的唐人,又是书院学生,而且这些天与大河国少女们互赠食物变得熟稔起来,那天更是刀斩白塔寺僧人等她们解围所以酌之华不愿意把他与任何不好的方面联系起来所以婉拒的话还比较客气。

    宁缺问道:“有什么不方便?担心神殿知道唐人混进来会不高兴?”

    酌之华微微低头,表示默认。

    宁缺笑了笑,说道:“那我就打扮成墨池苑弟子好了。”

    他看着不远处正在忙碌收拾行装的墨池苑弟子们,心中感慨那位书圣大人倒也放心就让这样一群未经世事的少男少女前来边塞历练。

    “既是送粮入荒原,想必路上应该没有谁会察看队伍里是不是多了一个我如果要说我的身份暴露……嗯,我想墨池苑的师弟师妹们,应该是值得信任的。”

    他的语调平静温和,却又带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这便是言辞上的功夫,直接把他为什么要去的问题抛掉,只说同行的问题,等若把讨论的基础都放在了后面。

    酌之华语窒,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想若不同意这位看似热心的书院师兄,语气难免生硬,说不定便会得罪对方。

    宁缺微笑注视着她,说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便在这时,黄色布围后方传来一道平静又生硬的声音。

    “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去荒原。”

    黄色布围掀起,那位白衣少女缓缓走了出来,白衣黑发,腰间系着根宽宽的碧蓝布带,把整身衣饰衬得愈发素净。

    宁缺认出这便是那日清晨站在枝头静望湖景的少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微笑揖手行了一礼。

    白衣少女的黑发随意披在肩头却一丝不乱,长而略疏的睫毛下,平静的目光不知望着何处,仿佛没有一个准确的焦点,显得有些冷漠,白皙的脸颊微圆,没有任何表情,显得木讷地含着什么东西,薄而红的嘴唇抿着像一道直线。

    无论眉眼肤色神情,这少女无一处可称得上绝色,然而搭配在一处却极为好看,形容词像某人一般匿乏的宁缺,静静看着她想了半天,也只能在心底深处赞叹一声好看,而实在觅不到什么更准确的词汇。

    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的目光,不飘不移但就是不知道她究竟在看哪里,所以显得有些呆滞,又有些冷漠,宁缺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目光从她眼睛上收了回来,然后注意到更多的细节。

    少女黑发间别着一块可爱的粉色发夹,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鼻尖微红,这抹无由而生的可爱劲儿,终是把那份呆滞冷漠冲淡了些。

    他重复了一遍对方的问题:“为什么要去荒原?”

    白衣少女看着他,又像是看着他身后的那棵树,沉默等待。

    宁缺被她目光中可能潜藏着的某种不屑弄的有些不愉快,说道:“为什么要去?因为我在东胜寨呆的太无聊,这个理由怎么样?”

    这明显是赌气的说话。

    白衣少女却也并未动怒,依旧直直地盯着他,或者盯着他身后那棵树。

    宁缺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除了桑桑之外,好像又出现了一个能击败自己的女人,不由无奈摇了摇头,自嘲笑道:“当然这不是一个好借口,我承认这一点,不过我相信你也应该相信我不至于害你们。”

    “我熟悉荒原,跟你们一起上路,会给你们带来一定程度上的便利,你们帮着掩饰我的身份,正是我的需要,所以这是一种双赢的选择。

    白衣少女终于说出第二句话,但和第一句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为什么?”

    宁缺温和说道:“我们两国世代修好,书院与墨池苑携手理所当然。”

    少女的第三句话应该是相同的那个问题,无论表情还是音调都没有任何变化。

    “为什么?”

    宁缺看着她沉默了很长时间后,终究真正败下阵来,用目光示意酌之华把天猫女带走,当场间只剩他们二人后,他认真解释道:“神殿对荒原和荒人感兴趣,我大唐也对这些感兴趣,在这件事情里书院终究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少女面无表情问道:“那你为什么要隐瞒身份?”

    宁缺无奈解释道:“因为书院只是想去看看,另外……我是朝廷的金牌小密探,小密探嘛,当然做事情要秘密进行。”

    后半句话明显是在瞎扯,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这句瞎扯反而让白衣少女相信了他的说法,细长微疏的睫毛轻眨,她继续问道:“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代表书院,无论是神殿还是月轮国,想要欺压你们,多少会有所忌惮。”

    少女缓慢地摇了摇头,说道:“你隐藏身份,就不会有忌惮。”

    宁缺思忖片刻后,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若真陷入死局,我自然不会再继续隐藏身份,我相信以墨池苑的自尊,也只有在那种时候才需要我的帮助。”

    少女缓缓移开目光,看着湖畔的树木或是湖面的薄冰,说道:”我凭什么信任你?”

    宁缺回答道:“书院,值得信任。”

    少女转回头来,静静看着他的胸口,说道:“好。”

    “姑娘怎么称呼?”

    “莫山山。”

    “莫干山的莫山山。”

    宁缺心想墨池苑后那座山难道叫墨干山?如果墨都干了,那书圣王大人还怎么写字?那位著名的书痴岂不是要急哭?

    “书院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让钟大俊这个名字从白衣少女薄唇间说出来,补充说道:“我排行十三,姑娘你可以叫我十三。”

    少女莫山山向前走了一步,与他隔的极近,微眯着眼看着他的脸。

    宁缺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好看的小脸,觉得好生尴尬。

    看着对方最细微的神情,确认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

    少女莫山山点点头,像长辈般拍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去。

    也不知道她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将夜这本有很多第一次,这章是我第一次尝试正面直观地描写一个人物的外表,我形容人事物的本领向来差到极点,这次偷了个巧,难度小些,以后争取多这样做。最后,今天总算是写死写活又写出来了,长太息一声,请投推荐票,我们还在第一,我们很牛逼噢,多牛一天是一天,晚安。)

    莫山山满意地不满意。她满意千宁缺不认识自只,那么耳旁警会少很多聒噪,可以很多麻烦。她不满意宁缺不认识自己,那么她原本的某些想法只好被迫推翻。

    因为心情有些冲突复杂,所以她不知道该多说些什么,只好学着师傅平日的模样,温和拍拍对方的肩头,便转身离去。

    宁缺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这位墨池苑的姑娘还真是骄傲冷漠到了极点。

    天猫女注意到他的脸色,担心他会误会师姐,从而不高兴,然而她想要替师姐解释却又有些不方便,急虑无奈之下,只好气地哼了声拂袖便走。

    “我不怀疑钟师兄书院学生的身份,对方是长安书院,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但钟师兄毕竟是唐人,他要进荒原有无数方法,可以随着援燕军走,可以随着唐国朝廷使者一起走,但他偏偏要隐瞒身份跟着我们进荒原……”

    夜晚的火堆旁,酌之华看着身旁的莫山山,眉尖微蹙,压低声音说道:“不管先前他对山主你怎样解释,这件事情背后有多少唐国朝廷和书院的影子,但想来肯定不是小事,大河国弱,卷进这种大事里只怕不好脱身。”

    天猫女摇了摇头,说道:“这帕什么呢?跟着书院一起进荒原肯定是有好处的,就算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但我们也等于同了一张护身符啊。”

    酌之华无奈一笑,揉了揉少女的头,心想虽说两国世代交好但若真如她想像那般是唐国与神殿间的纷争,护身符只怕会变成索命符。

    一直安静倾听的莫山山,这时候开口说道:“让他跟着我的马车。”

    听着这句话,天猫女轻轻拍掌,笑了起来,看着酌之华安慰道:“有师姐盯着,那还帕什么?就算钟师兄是书院二层楼的高手也不会乱来吧?”

    莫山山轻声说道:“他不是二层楼的学生……说起来还真有些遗憾。”

    天猫女惊讶问道:“师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莫山山的目光看着火堆上跳动的火苗,又像是看着更远的地方,说道:“如果他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怎么会没有听过我的名字?”

    那名校尉曾经质疑过宁缺身为二层楼学生,怎么会不知道七卷天书的秘密如今莫山山也因为他的孤陋寡闻而把他开除出书院二层楼,宁缺如果知道这一点,想来会再次郁闷于在书院后山只知修行却忘了问这些事情。

    第二日宁缺骑着大黑马到来碧蓝湖畔,沉重的行囊搁在马背两方压的大黑马不停摆动头颅,喷吐热气,显得极不满意,但看上去倒没有什么力有不逮的迹像。

    换了一件寻常墨池苑弟子服,戴上一张笠帽遮住大半张脸,宁缺还不怎么满意,从行囊里翻出桑桑亲手缝的口罩,仔细戴上。

    莫山山从黄色布围后走了出来,今天她没有穿那件素净的白衣,腰间也没有那方宽大的碧蓝系带,如别的大河国少女那般穿着素色的宽裙,垂着幔纱的笠帽戴在头顶,把她好看的眉眼全部隐在幔纱之后,看不真切。

    两个人都恨不得把自己换一张脸,把自己变得最不引人注意,只是都见过彼此的真面目,所以骤然发现对方与自己的想法一般,不免觉得有些怪异。

    二人互视一眼,并未说话,就此擦肩走过。

    在那一瞬间,宁缺注意到这少女隐在幔纱后的目光,并未完全落在自己身上,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心想隔着纱居然还要表示一下对自己的不屑?

    他在心中切了一声,心想伪装孤独冒充冷漠这种事情,就连隆庆皇子也不是我对手,你这个好好的年轻姑娘,休想用这种目光打击到自己。

    墨池苑弟子整队完毕,向东面行进,来到联军营侧方,从后勤处领取了中原援助左帐王庭的粮草。中原联军和月轮国的那些人们,很清楚真正的困难与危险,都会在进入荒原之后出现,所以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波折,任何刁难。

    两百名燕骑,逾百驾车民夫,十几名大河国墨池苑弟子,就这样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离开了边塞,在冬风与虚假的晨日陪伴下走进寒冷而广阔的荒原。

    护送粮队的燕骑沉默地持僵而行,驾着粮车的民夫脸上写满了不安或者是麻木,墨池苑弟子们驰骑散于四周警戒,除了粮车之外,还有两辆属于墨池苑的马车,莫山山便在其中一辆车上,而宁缺骑着大黑马紧紧跟着这辆车。

    行出十余里地,身后的军营早已消失不见,他摘下头顶的笠帽,看着枯黄草间积着的雪团,听着不知何处传来的啸厉鹰鸣,露在口罩外的眼睛里生出一道喜悦的光泽,这样熟悉的风景好久没有看到了,就连寒冷的空气进入肺叶之后产生的微痛感,都让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此后数日乏善可阵,在荒原上缓慢前行的队伍,也能拖出很大一片干尘,颇有气势,没有遇到不长眼的马贼流兵,也没有遇到什么希奇古怪的事情。

    神殿既然把这样艰难的任务交给墨池苑,本就存着为难之意,那么在明面上做的还算到位,这支送粮队的最高命令权也一并交给了墨池苑,两百燕骑和粮车都要听从这些少女的命令。

    当宁缺提疆来到马车旁,隔着窗子与莫山山说了两句话后,原本安排的燕军向导便正式下岗,队伍行进的路线,宿营地的选择,时间安排,全部由他决定。

    在他的指挥下,队伍严格地依着腰子海外围山丘行走,虽然不见得每天都能找到水源但至少可以保证有充足的木柴供应。队伍每天起营的时辰极早,而刚刚过午,宁缺便要求寻找宿营地,开始准备休息。

    燕骑首领曾经提过异议,认为这样每天行进的距离太短,按照现在的速度,等粮队走到王庭时只怕时间都来不及了让那些部落牧民饿死事小,若影响了神殿与王庭谈判的大事,才是真正麻烦的问题。

    大河国少女们根本没有理会这位首领的反对意见,在她们看来,既然山主决室让那位书院师负责.那听这位师兄的便是,哪有这么多说话,只要能平平安安进原去开开心心退回来,她们才懒得管神殿会不会生气。

    荒原虽已入冬但这时候还不走过于酷寒……路的衰草稗枝残雪虽然看着枯燥,但对这些南方来的少女们来说,依然算是次新鲜的旅程。

    宁缺虽然也没有来过岷山东面的这片荒原,但这样的风景,这样的旅程实在谈不上新鲜,指路,搭营,探风向,看兽粪,都是做过无数次的事情。

    大多数时间,他骑着大黑马缓慢而自由地行走。大黑马的簪是特殊打造的,可以自由地边走边低头啃食青草。他从身体到灵魂也是特殊打造的,在这等沉默枯燥的行走中,平静感受着寒冽的天地,寻觅着破境的灵光。

    偶尔,他会带着天猫女去射几只黄羊,替众人改善一下生活。

    好一片冬日荒原风光

    好一趟荒原观光之旅。

    宁缺扮成墨池苑弟子进入荒原之前和之后,还有很多来自中原的强者进入这片对他们来说显得有些神秘陌生艰难的疆域,这些强者中有大唐边军的高手,有月轮国白塔寺的僧人,有南晋剑阁的里儿,有神殿裁决司以冷血严肃著称的行刑者。

    隆庆皇子自然是这些强者中的伎佼者,不知道此时此刻,还差一步入知命的他正站在荒原何处,看着何处风景,想着何等心思。

    但没有多少人知道,神殿裁决司真正的掌权者,那名把隆庆皇子压制的艰于呼吸的至强者,早于数月之间,已经领受裁决大神官的命令,单身孤影进入荒原。

    做为天下三痴中公认修行最为刻苦勤奋,战斗力最强大的道痴叶红鱼,这时候正站在左帐王庭白色布围外的某处草甸顶端,面无表情看着更北方的夜空,不知道她这时候在想什么,但想来肯定不屑于思考隆庆皇子和那些属下的去向。

    让我们把时间倒退数月,回到她刚刚离开西陵桃山的那个画面。

    红裙像朵艳丽的火云般飘出宏伟的道殿。

    裁决大神官神情漠然坐在整块南海墨玉雕镂而成的神座上,缓缓把目光从珠帘处挪了回来,闭上眼睛,低声问道:“光明大神官现在如何?”

    恭谨站在神座下方的神官听到光明大神官五宇,身体骤然一僵,低下头回答道:“他老人家一如过往,每日颂诵教义经典,看上去……没有什么异样。”

    西陵桃山又名神山,山间向南迎着阳光的那一面,盛开万株粉桃,掩映在花树崖层间的道殿越拔越高,显得极其宏伟而庄严。

    而山的另一面则是一面陡啃的崖壁,光滑的巨石仿佛被天神劈出来一般,几乎没有任何裂缝和土壤,不要说桃花,就连一根野草都无法在上面生存。

    生命力最倔犟的野草,都无法在岩壁上站稳脚根,但人却可以。

    无数年前,昊天道门最虔诚的信徒在枉热崇拜的鼓舞下,用最原始的工具,用最原始的方法,硬生生靠着自己的双手在岩壁上挖出数十道贯穿其间的陡峭石径。在修建这些石径的过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摔落山崖尸骨难觅,但最终信徒们还是做到了他们想做的事情,这大概便是人类高于世间万物的真实原因吧。

    那名中年神官缓慢行走在陡峭的石径上,仿佛像天穹倾倒一般的巨大岩壁,就在他的肩旁,仿佛给人一种巨大的压力,纵使在裁决大神官神座之前,还能稍直几分的腰身,在石径上完全弯了下来,近乎于像蚂蚁一般宋行。

    顺着陡峭的石径沿着巨大的之宇形行走了很长时间,这名中年神官终于走到了桃山后岩壁下方深处,这里已经被终日不散的云雾围绕,终日不见阳光,伸手难见五指,只能感受着身周的湿意和不知何处响起的水声。

    雾中深处有一扇门,中年神官站在门前沉默片刻,推门而入。

    门后是一片阴森的世界,淡淡的血腥味回荡在干燥的通道间,昏黄的豆点灯光照在铁墙上,让墙上那些繁复华美的符文线条多出了几分诡异沉重意味。

    这里是幽阁,是世间千万昊天信徒根本没有听说过的地方,这里负责关押魔宗余孽以及被西陵神殿判定为异端的罪人,而且只有那些罪孽深重、连火刑都无法灼净其污秽的罪人,才有资格被关在这里。

    昊天道门于桃山立殿,距今已经不知多少岁月,漫长的时光中,但凡被关入幽阁的罪人,从来没有人能够逃出来,因为有实力能逃出幽阁的恐怖人物,想来也不会被神殿生擒,而逃不出来便是永远逃不出来,只能在阴暗与昊天的隔绝中,痛苦而无奈地渡过这漫长的一生。

    中年神官在昏暗的通道里低着头沉默行走,他走了很久很久,通道似乎都没有尽头,直到通道似乎要贯穿整座神山时,才出现了一道木栅栏。

    这道木栅栏看似普通寻常,不是什么名贵木材,上面也没有什么神符师写下的符文,木条间隔很宽,宽到一个人可以随便走出来。

    然而就是这样一道木栅栏,把某人囚禁了十四年。

    中年神官掀起神袍,跪到木栅栏前,对着栏后那位枯发披肩的老人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微颤激动说道:“见过大神官。”

    栏后老人手里拿着一卷昊天经典正在颂读,听着声音后转过身来。

    老人脸颊极瘦,神情恬静平和,深陷的眼窝里氤氲着圣洁的光辉。那道光辉是那样的平和纯净,没有一点杂质和污垢,仿佛能够看透世间的一切,能够看到世间万物和每个人外表与内心间的黑暗,无比光明。

    旱天,是这个世界上系高地是唯一的信仰。

    天下无数信徒虔诚地以精神和金钱供奉着昊天道门遍布天下的各座道观,位于西陵桃山间的神殿,便是影响甚至控制这些道观及世俗皇权的至高中枢。

    西陵神殿以掌教大人统领道门,道门事务则由三位大神官具体管理,这三位大神官权柄极重,威严极盛,地位极高,故称神座。

    三神座分别是天谕大神官、裁决大神官、天谕大神官。

    其中裁决大神官主司裁决异端、缉捕魔宗余孽,麾下强者无数,武力最盛,拥有明面上最大的权力。天谕大神官主司领悟昊天意旨,修编典籍,以七分书遥控世间各座道观,在世俗间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光明大神官是三神座里最特殊的存在,他没有具体的道门事务分配,却有权力触控所有的道门事务,因为但凡能成为光明大神官的人,必然是神殿内部最精通教义妙旨,信仰最坚定,对世间黑暗阴影最为繁感的大成者。

    回想千年之前,那位光明大神官携某卷天书入荒原传道,可谓是承载着昊天道门最艰巨也是最重要的历史使命,便可以想见其地位。而那位光明大神官不知为何放弃昊天神眷自创宗门,便在世间造就了一个魔宗,便与昊天道门对抗至今日,纵使被西陵神殿严酷打压扑杀,依然死而不僵,由此可以想见其大能。

    西陵神殿历任光明大神官,都是这样了不起的绝顶人物,所以事实上在神殿内部虽无排名,但光明大神官隐然为三神座之首,仅在掌教之下。

    这些年来,世间偶尔还会出现以西陵三神座之名发出的诰书,然而在桃山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那位地位尊崇的光明大神官竟是被神殿囚禁在桃山后麓阴森终年不见阳关的幽阁之中,而且一囚便是十四年。

    跪在木栅栏前的中年神官难以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这些年来,世间只有他能经常见到木栅栏后的老人,但每一次他都像第一次见到老人时那般激动。

    如今的他是裁决大神官最信任的下属,即便叶红鱼及隆庆皇子这二位司座大人也不会小看他,然而无论地位变得再高,只要走入昏暗的幽阁,来到木栅栏前,他就觉得自己仿佛还是那个刚刚从东海宋国道观来到桃山的少年,而栅栏后的老人还是当年那位地位崇高,深受教众爱戴的光明大神官。

    中年神官信奉昊天,向往光明,他愿意、也只愿意为指引自己走上光明大道的老人投予全部的热爱与崇敬,甚至不惜为之燃烧生命和灵魂。

    老人平静看着中年神官,脸上的皱纹像栅栏上的木料纹路一般繁密,脸上的神情极为温和,根本看不到一丝当年光明大神官智慧威严如海的气息。

    中年神官以额触地,轻声说道:“裁决大神官询问,所以我来看看您。”

    老人说道:“你不来看我,我也想看你。”

    中牟神雷一惊,声音微颤道:“神座,您看到了什么?”

    老人缓缓转身,从房间镶着玻璃的极小洞口向外望去,洞外是深雾幽暗,看不到阳光,但他知道那里是北方。

    老人深陷眼窝里氤氲的圣洁光浑渐渐散去,黑色眼瞳奇异地放大,占据整个眼球,看上去就像颗不沾一丝尘埃的透明黑玉。

    “我看到黑夜的影子出现在长安城中。”

    听到这句话,跪在木栅栏外的中年神官身体颤抖起来。

    被囚禁了很多年的光明大神官,依然是光明大神官,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自然有其道理,对于中年神官来说,和昊天的意旨几乎都没有任何差别。

    光明大神官没有预言世间万物运行的能力,那是天谕神座的天赐能力,但做为道心最纯净坚定,每一根毛发血滴里都盈荡着光明的神官,他有一种很特殊的能力,可以看到人世间真正的黑暗。

    很多年前,他曾经看到黑夜的影子从荒原飘向大唐帝国,正是坚信这一点,西陵神殿才不惜一切代价,在北方那个强大的帝国内做了那么多事情。

    然而很奇异的是,正是在那件事情,在神殿内部地位崇高的他,被瞬间打落尘埃,面对掌教大人的震怒尤其是那位青衣道人的目光,强大智慧如他,也根本做不出任何应对反抗,就此变成了桃山后麓里无人知晓的一个囚徒。

    中年神官颤声请示道:“这件事情应该禀报裁决神座,不,掌教大人。”

    老人微笑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这座殿啊……”

    伴着幽幽叹息,栅栏上的灰尘飞舞起来。

    “还有殿后的那座观……都已经堕落腐朽了。”

    被无缘无故囚禁多年的光明大神官,有资格对神殿甚至是那座道观发出冷漠的指责,然而中年神官虽然崇敬他,却不敢回话相和。他抬起头来,疑惑片刻后难掩兴奋,颤声说道:“您……要离开了吗?”

    老人静静看着他,深陷的眼窝早已回复如初,圣洁的光辉让眼神多出一股漠然空洞的气息,枯干的双唇微微颤动,毫无情绪说道:“你会死,很多人都会死。”

    “神殿里有很多人像我一样,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

    中年神官毫不犹豫,坚毅说道:“为了光明降临人间。”

    沉默被囚十四年,因为眼中看到的那抹夜色,终于决定要逃离神殿幽阁。老人静静看着跪在栅栏外的中年神官,仿佛看到很多年前,那个眼神里满是敬畏崇拜神情的少年道士,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皱纹里充满了慈悲与怜悯的气息。

    某夜。

    老人起身走到那排看似疏松并且低矮的木栅栏前,他静静看着栅栏,看着自己相伴了五千今日夜的它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本心无樊笼,樊笼如何拦我?我道心光明,光明如何拦我?”

    完这句话,老人伸手推向木栅栏,动作寻常随意,仿佛不是脱经年之困,而只是想要离开家,推开家中那扇会发出吱呀声响的木门。

    苍老的手指触到木栅栏上,木栅栏无声碎为击粉,化作无数粒耀着光浑的尘埃到处飘散,然后像萤火虫群一般钻出那方细小的石洞。

    以手撑颌静静了坐在南海墨玉神座上的裁决大神官忽然身体僵硬起来。

    他威严深重如海的双眸里忽然出现两粒极微小的光点。

    噗的一声!浓稠的鲜血从他唇中喷出,淋在深红色的神袍上。

    萤火虫钻出细小的石洞,进入夜雾之中,仿佛像油泼入火堆一般,点燃了身周所有的一切尤其是那些雾霾里微小的粒子。

    永世不见光明的幽暗山谷骤然间燃烧起来。

    这种燃烧没有温度没有毁灭的力量,只有亮度。

    燃烧的山雾瞬间向上蔓延,一直蔓延到桃山南麓,蔓延到重重道殿之间。

    深沉黑夜里,整座桃山都燃烧起来。

    尤其是那座光明神殿,里面道唱回荡,悲悯庄严大放光明。

    桃山最高处有一座座洁白无垢的神殿。

    神殿内响起一道雷鸣般的怒吼。

    伴着雷鸣怒吼桃山间的无形火焰渐渐熄灭。

    最高神殿里的吼声渐渐变低。

    尾音悠悠,尾音幽幽。

    极遥远东南方有座海岛。

    这片海洋的风暴比风暴海更加可怕,从来没有渔船或商船来过。

    这座海岛上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人类的脚印。

    一名瘦小的青衣道人站在高高的礁石上。

    恐怖的巨浪不停拍打着礁石的底部,声若雷鸣岛岩震颤,他却像是一无所觉。

    青衣道人静静看着海洋深处看着那里被海底火山融浆蒸发而出的冲天热雾。

    忽然间,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回头望向遥远不可见的陆地。

    很长时间后,青衣道人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那一夜,桃山有十四名神官在光明中化为灰烬。

    那一夜,光明神殿共计三百人被处死。

    那一友,被囚禁十四年的光明大神官,成逃离西陵神殿。

    他是历史上第一个能活着离开桃山后麓幽阁的囚犯。

    冬天的荒原,暮时是最暖的时候,斜斜垂在长草远方的红色落日,散发着一天中最后的光明,虽然无融化积雪,但却能给旅人们的脸颊添了一些红润。

    荒原里响起箭啸声,重物坠地声。

    宿营地里的人们听着远处传来天猫女惊喜地呼喊:“师兄你的箭真好!”

    自有人去收拾猎物,宁缺喂好大黑马,准备休息一会,路过马车时,发现莫山山正在车窗旁,借着最后的余晖专心写字。

    “当心坏了眼睛。”

    他站在车窗旁好意说道。

    莫山山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冷淡,仿佛他就是空气。

    入荒原已有些日子,宁缺发现这少女竟是骄傲地从来不肯用正眼看自己,难免有些不爽,心想自己连大唐公主的骄傲都不在乎,又哪里会被你击败?

    于是他也懒得用正眼看她,靠着窗边斜乜着眼看她写字,目光没有落在纸面上,而是落在她的脸上,发现微圆的小脸上写满了专注与忘情。

    认真时最美丽,宁缺认同这个说。而他一旦拾起笔来也经常会忘了身周诸事,所以看着少女专注写书,观感不免有些好转。

    “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痴于书的家伙,写起字来颇有我的几分风采。”

    大河国少男们在做体力活,负责搭帐蓬钉木桩,酌之华等女弟子则在堆柴生火煮饭,听着宁缺这番点评,不知道为什么竟是笑了起来。

    她们掩嘴而笑,望着宁缺,却不说为什么而笑。

    宁缺有些尴尬,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他抬头望天,发现几颗米粒般的星星出现在荒原边缘,与落日隔天相望,下意识感慨道:“还是没有月亮啊。”

    车窗内,莫山山搁笔于砚,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木讷问道:“说什么胡话?”

    宁缺微微一怔,想起了一些事情,笑意渐渐浮上脸颊。

    莫山山隔着车窗看着他的侧脸,荒原上的微风吹动他的发丝,发丝间隐隐现出一个可爱的小酒窝,她忽然发现这个家伙此时的笑容竟是这样的诚恳真挚。

    忽然间宁缺手掌搭上车窗,身体一掠而上,就这样消失。

    马车顶端响起一声轻响,莫山山抬头望去,不解何意。

    荒原风中,宁缺站在马车顶端,看着远处浑圆落日下渐起的烟尘,眉头渐渐皱起,把手伸入唇间吹出一道尖利的啸声。

    宿营地里骤然一片安静,战马开始骚动起来。

    在落日的陪伴下,桑桑!个人有滋有味地吃着云蛋面。

    面里一颗葱花都没有,因为她不喜欢吃葱,以前之所以放葱,那是因为某人喜欢。

    她一个人对着镜子尽情地涂陈锦记的脂粉,不会再有某人总在在旁边嘲笑。

    她一个人睡,从左边滚到右边从右边滚到左边,床显得大了很多。

    在床上,她想蹬腿就蹬腿,想伸胳膊就伸胳膊,再也不担心踢着谁打着谁络着谁。

    一个人在长安城的的生活很舒服,很不舒服。

    桑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那棵树,看着树叶里的繁星,心里想着怎么还是没有月亮呢?少爷说的月亮究竟是什么呢?少爷这时候又在哪里呢?

    可能是因为床忽然变大,所以有些不习惯的缘故,桑桑像前些天一样整整一宵都没有睡好,一直折腾到了天亮,她打着呵欠揉着小脸起床,推门去巷口买了碗酸辣面片汤,然后坐到老笔斋的门槛上。

    在清晨来临的明亮光线里,她一个人没滋没味地吃着。

    大唐帝国最南方的阳关,嘈杂一片,无数商队等着入境。

    有一辆普通的马车规矩地排着队。

    车厢里有位枯发深眸的老人正在闭目养神。

    他睁开眼睛向北方遥远的长安城望去,眼中充满了温柔而威严的光明。

    稍后有年假公告

    皇城脚下的南门观一片安静,甚系感觉有此寂清,道人道姑们敛声静气行走,偶尔抬头看一眼站在殿外那名年轻道人,又迅速低下头去。

    年轻道人腋下夹着一把黄油低伞,脸上神情平静温和,正是大唐国师首徒何明池。南门观里所有人都知道何明池是一个温厚纯良的人,然而能让他这等身份的人亲自看门,可以想见殿内的那场谈话何其重要,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道殿深处,乌黑色的木板上有两个锦绣棉垫。国师李青山看着对面的颜瑟大师缓声说道:“师兄,那人应该是往长安城来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在皇帝陛下和尊敬的师兄面前,李青山经常会习惯性地回到当年惫赖调笑的模样,然而今天他的神情异常严肃,脸上还挂着几分认真的探询意味。

    颜瑟大师深深看了他一眼,深陷的眼窝里也没有惯常的猥琐意味,只是淡然加上几抹隐藏极深的伤感:“神座好不容易从那个不见天日的地方逃出来,来长安城做什么?他想找谁还是想找死?”

    李青山微涩一笑说道:“神殿光明大神官,桃山第二人,这样的人枷……就算是来长安城找死,想必死之前也会让整今天下震动不安一场。”

    颜瑟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原因。我要知道他为什么要来。”

    李青山从怀中取出一封极薄的书信,放在乌黑色的地板上说道:“按照掌教大人的推测,应该还是与十四年前那件事情有关。”

    颜瑟大师花眉微蹙,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看来十四年前那件事情,即便是他们这对师兄弟也不想多加谈论。

    “这封信是怎么说的?”

    “他逃出神殿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是轻松推倒了樊笼。裁决大神官道心牵丝在樊笼之上受到反噬受了不轻的伤,别的神官道人更是死伤无数。

    神殿方面推断他会来帝国,所以希望我们能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或者是杀死他。”

    李青山注意到师兄听到这句话后,眼窝似乎比先前陷的更深了一些稍一停顿后继续沉声说道:“信中还说,天谕大神官带着天谕院书阁高手,已经提前赶赴边境,只要朝廷同意,他们愿意前来长安城协助我们的行动。”

    “如果不是裁决伤了,裁决司绝大部分力量都投入在荒尔上,这件事情怎么也轮不到天谕院出面,不过我真没有想到那位老友被禁多年,居然没有油尽灯枯,反而似乎愈发有光明大盛之迹,若不是现在这等局面,以他之能若亲赴荒原,说不定还真有希望替神殿把天书日字卷找出来。”

    颜瑟大师的表情也不知道是赞叹还是喟叹。

    李青山听着天书二字,眉梢微挑说道:“荒原之上已然风起云动然则日字卷失落已久或许根本不在荒人部落中,所以各方都只派出年轻一代去尝试找找,而师兄你那位老友若重现人世,份量比那边可是要重多了。”

    颜瑟大师摇摇头没有继续讨论这个问题,问道:“陛下又怎么说?”

    “当年那人趁着陛下登基之初朝廷旧新交接之时政令不畅,硬是在长安城里做出那等事来,陛下早就想让他死了。但陛下的态度很明确,就算是要杀,也只能由帝国方面自己杀,绝对不允许神殿的人入境插手。”

    李青山看着颜瑟大师沉默片刻后说道:“师兄,当年你与他相交莫逆情谊极深,这件事情,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

    颜瑟大师摇了摇头,面无表情说道:”既然是道门之事,自然也没有请书院帮助的道理,但单凭南门和天枢处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杀死他。”

    李青山说道:“世间的事情总不能单以印象去判断,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颜瑟大师看着他直接说道:“他以前就比你强,我相信现在的他比以前的他更强。”

    李青山微笑说道:“南门华阳集里曾经记录过几个很有趣的故事,曾经有一名南晋的知命大修行者,游历大河国,结果被一名小流氓见财起意,一闷棍打死。”

    颜瑟大师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意思,忍不住皱了皱眉。

    李青山替师兄把面前的茶杯斟满,笑着说道:“师兄我多然不才,但多年前也入了知命,身为大唐国师,总要比那个小流氓强上不少。”

    “神座之上,天穹之下。”

    颜瑟大师看着李青山,缓声说道:”师弟,你要记住这句话。”

    “但凡能坐上桃山那三方神座的人,都是有资格屹立天穹之下俯瞰俗世的人物。道门之中掌教位阶最尊最贵,但单以道心修行论,掌教并不见得会比那三位神座强大多少,但何况你绝意扑杀的那人是以智慧明道心著称的光明大神官。”

    李青山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颜瑟知道他没有把这番话真的听进去,不由在心底深处轻叹一声,想着那位老友的性情,摇头说道:“尽力而为,不好做便不要管,一切命运,自有昊天安排。”

    李青山走后,颜瑟大人坐在乌黑木地板上发了很长时间的呆,苍老干瘦的身躯,在清冷殿柱与地板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孤单。

    良久他拾起身前的冷茶,以手指蘸茶水,在地板上写下一个字,然后把手伸到满是油污的肮脏道袍上擦拭干净,起身飘然离去。

    乌黑色的木地板上的茶水痕迹渐渐散去,只剩下一些很淡的水渍,若仔细去看,隐约还可以看清楚,应该是个乱字。

    老人叫卫光明。

    并不是因为老人是光明大神官才叫这个名字。事实上,八十余年前他刚呱呱坠地后不久,还是个婴儿时便得了这么一个名字。在拥有这个名字又几十年后,他才成为光明大神官,享受世间亿万信徒尊崇爱戴敬畏。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不止一饮一啄,便是名字也自隐天意,若不是昊天在自己出生前就做出了选择,在宋国世代务农的父母,又怎么会取出这样一个名字?做为昊天道门最德高望重的光明大神官,老人虽然被囚禁十余年,神殿里依然有无数愿意为他牺牲一切的神官及强者,天下各处道观里忠诚于他的下属更是数不胜数,如今脱桃山后麓樊牢而出,自有人帮助他悄无声息来到长安。

    在雄城外下了马车,顺着幽深厚实的南门洞走了进去,老人耷拉着眼帘,佝偻着身子,缓步踏着石板路向前行走。忽然间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右脚在踏上朱雀大街前的那一瞬间,微微僵硬,然后收了回来,转身向东方走去。

    在周遭行人眼中,老人只是腿脚有些不便,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怪异之处,更不知道,就在老人右脚脚掌即将踏上街面的那一刻,朱雀大街远处那幅深刻在石质地面上的朱雀绘像,缓缓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朱雀绘像的眼帘又缓缓阖上。

    “好大一座阵。”

    老人背着双手,佝偻着身子在东城的街巷里缓慢行走,微笑暗自想道。

    片刻后,老人缓慢的脚多,在某道巷口的某处井边停下,漠然浑浊的目光落在井边一片枯黄的树叶上,眉头渐撕蹙起。

    树叶枯黄,脉络犹存,看似寻常,但在老人眼中,却极不寻常。他那双能够看到世间一切黑暗的眼眸里,所有的风景街景市井生活,都仿佛披了一层极淡的纱,未曾遮蔽真相,却掩住了天地间流传的命机。

    老人背着双手,佝偻着身子向巷尾那家不起眼的客栈走去,摇头感慨想道:

    “好一座大阵。

    长安城的大阵未曾发动,便掩了天机,让老人无法看到他已经苦苦追索了十四年的黑夜影子,不过这座令他赞叹警惕的大阵,也没能发现他是一位自西陵而来的绝世强者,没有发出任何警兆。

    因为现在的他不是光明大神官,敛了所有气息与能力,甚至把那颗道心却全然忘却的他,如今只是一个极普通极为寻常的干瘦老人。

    他挑了一家普通客栈住下,后面这些日子在长安城里背着双手,佝偻着身子,逛些普通名胜,去些普通坊市,点些普通小菜,喝些普通花茉,听些普通唱本小曲,打发些普通冬日时光,就像长安城里最普通的闲耍老头儿。

    直至冬意渐隆,寒意愈盛,他又去买了件普通的厚棉袄。

    普通老头的睡眠向来不需要太多,某日清晨,天刚擦亮的时候他就起了床,随意逛着,碰着一家卖酸辣面片汤的摊子,嗅着香味,他买了一碗,退出来时却被人撞洒在棉袄前襟之上。

    一个小姑娘提着食盒走了过来,面无表情看了狼狈的老头一眼,像变戏法般从袖里抽出一块大毛巾替他擦掉污渍,又替他重新买了碗酸辣面片汤。

    老人向她道谢,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提着食盒便离开。

    老人愣了愣,把手中那碗酸辣面片汤递给摊旁一个比自己还要瘦的燕国流民老乞丐,然后远远跟着那个小姑娘走。

    老人跟着小姑娘到了一条叫临四十七巷的巷子,看见了一家叫老笔斋的小铺子,看着那个小姑娘在铺子里勤劳忙碌了整整一天。

    老人越看越觉得这个小姑娘清新可喜,说不出的可人,从外貌到气质干净到了极点,仿佛是一颗绝对透明的琉璃珠,只要有一点阳光,便定然会大放光明。

    小姑娘的肤色有些黑。

    但黑也黑的如此干净,如此光明。

    所以这位来自西陵的光明大神官,痴痴站在临四十七巷里,不尽欢喜赞叹。

    (久违了,兄弟姐妹们,回家一字记之曰:累,放了十天假,自是没有资格再诉苦,只好诉些思念,家中上网有些问题,所以这些天一直没有怎么上网,晚了些天,诚挚祝大家新年快乐,阖家安康,最后是更诚挚地谢谢。最后必须加句话了,十天没更新,刚才输上传密码硬是输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啊!我太那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