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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名中年男子正在大河国某村池塘边的撺树下钧鱼。

    他的脸上缠着一条白布,遮住受伤的双眼,看不到池塘里鱼儿吐的水泡,也看不到鱼线的起伏,如果换作普通人,想必会烦燥郁闷不堪,但他握着钓杆的手依然那般稳定,神情平静,不急不燥。

    细细的竹竿微微下垂,拉成如弓般的曲线,鱼线向池塘水中伸进,惊得一只水爬虫急速避开,水底隐有摆尾响动。[]

    中年男子右手微紧,提起竹竿,一尾并不肥大的鲤鱼被提出水面,啪嗒啪嗒样命挣扎着,他收竿伸手,把鱼从钩上摘了下来,随手扔进身旁浸在池水中的鱼篓里,动作显得熟练至极,想来最近时常做这些事。

    一名穿着素色衣衫的妇人,走到他的身后,看着鱼篓发出喜悦的赞叹,妇人容貌寻常只是清秀,一身衣着朴素简单,却透着干净,看眉眼似乎二十出头,看眼眸里的喜悦深处的落宾麻木,却像是三十几岁。妇人和他说了几句话,扶着他向树后走去。

    榕树后是一个小院,篱笆微斜,茅草渐败,看着有些破落,但院子里和屋中却被收拾的非常干净,就如那妇人给人的感觉。

    “看来你真是喜欢钓鱼,如果还有剩的鱼,明儿我去镇上换些酒曲子回来,听说鱼儿就喜欢吃那些东西。”

    妇人说道。

    中年男子说道:“倒不是喜欢钓鱼,只不过这么多天都看不见东西不免有些着急,心境不安,想让自己的心静一静。”

    “宋大夫说了,如忠药没问题,今天就应该好。”

    妇人扶着他在椅上坐下,紧张地看着他的脸,想要伸手解开蒙在他眼睛上的白布,却又因为担心而不敢动手。

    中年男子目不能视却仿佛能看到她的一举一动微笑安慰说道:“即便不能好,也是天数解开吧。

    妇人的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责怪说道:“可不敢这么说话,一定能好,你眼睛一定能看到的。”

    微微颤骑的手指,在中年男子脑后解开白布的结然后小心翼翼向涛绕过耳畔,一层一层地剥离,直至最终全部解开。

    天光从搪树上方洒进小院漏进屋中,落在朝小树的脸上,被白布囊了很多天的部位,因为久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

    他眉头蹙的很紧眼睛闭的很紧,虽说他能安慰妇人一切都是天数,虽说他是世间第一流洒脱人,但此时依然紧张。

    妇人站在他身前,低着头紧张打量着他的眼睛轻声细语替他加油:“没事,睁开看看,说不定你便能看到。”

    中年男子眼帘微颤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稍微下陷的眼窝里,眼眸黯淡无神。

    妇人有些失望,紧张的汗水打湿了衣裳,下意识里把领口松了松,带着最后的侥幸问道:“能看具吗?”

    便在这时,有风在院外的榕树里穿行而过,带动着天光摇晃起来。

    一抹天光落在中年男子黯淡无神的眼睛里,仿佛再也不肯远去,只肯停留其间,光泾渐亮,又有如钓竿轻颤,池塘水面起了波纹,生命气息复生。

    眼涛画面由模糊渐趋清晰。

    他看见一个容颜清秀的妇人,看见她身上那件简单的大河国儒裙,看见她紧张焦虑的神情,看见她颈间滑落的一颗晶莹汗珠,看见那颗汗珠滑向她微敞衣领间的两团白暂丰软胤

    中年男牟静静看着她,说道:“能看见了。”

    妇人很是喜悦,然后忽然注意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胸涛,微羞侧身,有些慌乱地整理衣衫,避开了他的眼光。

    中年男子微笑看着她,眼神是满是感激。

    这些天如果不是得到这位妇人悉心照顾,不惜顶着村民的异样眼光,寻医买药,他的眼睛根本不可能这么快便医好。

    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知道这位妇人究竟是谁,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在过往这些天的闲聊中,他只知道对方是位寡妇。

    “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

    中年男子很诚恳地说道。

    妇人整理好衣襟,缓缓转过身来,轻声说道:“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男子说道:“我叫朝小树,大唐朝的朝,村口有棵小树的小,树。”

    妇人看着他清俊却成熟的眉眼,微感慌乱,又有些黯然,心想这个男子肯定是个很有故事的人,眼治好了大概便会走吧?

    “这是剩下的药钱。”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伸手在裙中取出一把碎银子,递到朝小树的身前。

    朝小树想了想,接过碎银子放回衣中,没有多说什么。

    看到没有把剩银子留给自己表示感谢,妇人反而觉得有些高兴,嘱咐他好生休息,不要贪着看太长时间,便去烧水煮饭。

    吃过晚饭,自眼睛受伤一次认认真真洗了个澡……朝小树神清与爽……然后穿上夫人有些羞愤,递过来的一件普通农服。

    他走到院中,看着夜穹里的黯淡流云,看着那些云旁边的晕,知道眼睛虽然可以视物,但依然需要时间才能完全恢复。

    想着当日自云外袭来的惊天一剑,朝小树微微眯眼,然后笑着摇了摇头,感慨想道,剑圣柳白果然不愧是世间第一强者。

    败在柳白的剑下,朝小树很平静甚至有些欣慰,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和隆庆那些年轻人不同,在长安城黑夜世界里浸淫挣扎多年的朝小树,虽然是真正的黑道君王,但他从来没有什么老子必须天下第一的执念,正因为如此,他从来不害怕失败受挫,反而,只要失败和受挫没有让他就此死去,他便能从每一次失败和受挫中学习,然后进步。

    正回思着与剑圣柳白的那一战,忽然有水声自屋中响起……水声哗哗……偶尔叮咚,那是水从妇人光滑身子上淌落的声音。

    朝小树没有回义望向屋内,虽然化知道屋内亮着灯,如果回头,大概能够看到窗纸上美丽的剪影,那诱人的画面。

    他只是微笑着静静倾听,听的有些入神。

    妇人洗澡完……走到小院,走到他的身旁。

    微湿微香的气息,渗进朝小树的鼻端。

    有水自妇人湿渡漉的发间滴落。

    妇人身上的衣衫也有些微湿,微暖。

    这和气氛很湿,很暖。

    妇人看着他的侧脸,忽然把他的腰抱住,颤着声音说道:“能不能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

    朝小树低头静静看着她,说道:“我的故事其实很乏味。”

    妇人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低声喃喃说道:“但那是外面的故事,我想听听,你走之后,我至少还有些故事。”

    朝小树抬起手……轻轻抚着她湿漉的发,感觉着怀里的妇人身躯越来越热。

    妇人偷偷咬了咬下唇,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紧紧抱着他……右手伸进他的衣间笨拙而颤拖地抚摸着,然后踮起脚尖,用自己的唇堵住他的唇。

    “我就不守妇道了。”

    她呢喃合混说道。

    朝小树轻轻啜着她的唇瓣,右手自她腰间缓缓上行,隔着微湿的薄薄衣衫抚住那团丰软,说道:“那还要听故事吗?”

    妇人羞的红晕渐生,却是倔犟地不肯离开他的怀抱,痴痴地亲着他,喃喃说道:“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不要听故事,我要你给我一个故事。”

    “我不会急着羌……”

    朝小树轻轻推开她,在她额头上亲了。,微笑说道:“要不然还是先讲故事?”

    有夜风自将倾的篱笆间穿过,拂在微湿的薄衣上,寒意让妇人清醒了些,才明白自己先前究竟做了怎样羞耻的举动,只觉脸颊烫到不行,然而唇间残留的味道,胸涛的温暖却让她不舍离开。

    “你不回家吗?”

    “不急。”

    朝小树回答道,长安城虽好,有面友有陛下有老父,但他现在不想回,因为这里很平静,因为这里有搪树,有疼惜自己的妇人。

    妇人轻声说道:“但你家里人会担心。”

    朝小树说道:“我会给他们写信。”

    妇人鼓足勇气投怀送抱,却被拒绝,不免有些羞怯,绞着手指转过身去,以整理床铺为理由匆匆进了屋。

    暗淡油为光线映照出的妇人裙下的美丽风景。

    朝小树双眼刚刚康复,看着那道风景,愈发觉得美丽。

    当夜,朝小树和妇人依旧分床而睡,至于究竟谁在辗转,谁在反侧,谁在后悔,那就不得而知,只知道那夜篱笆里的虫儿的叫声,都要比平时显得温婉缠绵很多,屋中床板吱呀作响有如呻吟。

    清晨时分”上院外骤然嘈杂,打破了此间的安宁与暧昧。

    数十名村民手里拿着钢叉锄头之类的物事,在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带领下,围住了小院,然后极其粗暴地推翻了已然将斜的篱笆。

    正在做早饭的妇人,擦掉额头上的汗珠,紧张地看着这些族人,颤着声音讨好说道:“四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她说话的对象,是族人涛方那名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是族长,在整个村子甚至是整个镇上都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威。

    族长没有答她的话,冷漠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回答她的是一名壮汉和几团稀烂的泥巴。

    “不守妇道的**。”

    那名壮汉恶狠狠说道。

    几团稀泥微臭的泥巴,被族人狠狠砸到她的身上,把她刻意穿着的那件干净的儒裙污的难看到了极点。

    (第二章十点半涛出来。)(未完待续)

    .看着族人们的阵势,fu人便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看着身上的稀泥,闻着臭气,想着可能发生的事情,恐惧和委屈在心中jiāo织,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看着族长颤声说道:“这是怎么了?”

    那名壮汉愤怒看着她,咆哮道:“你把一个外乡男人放在屋子里,还敢问我们怎么了?你这个不守fu道的贱人,简直让全族人mén”[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fu人沉默低头,惊慌不知该如何言语,虽然她很想辩解,自己和那个外乡男人之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但她知道,族人根本不可能相信,而且更重要的是,她很清楚自己确实不守fu道,确实想和那个外乡男人之间发生些什么事。

    族长轻轻咳了两声,阻止了村民四处打砸的行为,走到fu人身前,看着她微低着的头,目光在她丰满的xiong脯上瞥了瞥,叹息说道:“霖子啊,虽说你是个月轮国人,但你嫁到我们村子后,我们可以对你不好?”

    fu人低着头,颤声乞怜说道:“这些年来全亏四老爷和族人们照顾。”

    族长面sè骤寒,说道:“诚哥死后,我做主让你改嫁,你不肯嫁,说是要替诚哥守节,那我们便依你,但你现在这又算是什么?”

    fu人听到这话,抬起头来看了先前那名壮叹一眼,悲伤想着,族长你要我改嫁给你的儿子,这怎么能行?诚哥采yào堕崖而死时。他就在身边,谁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这个时候,朝小树从屋里走了出来。

    村民们看着那个外乡男人居然没有逃跑,还胆敢出现在自己面前,顿时更为愤怒,手里挥舞着锄头,便准备上前把他打死。

    族长老爷却很奇怪地拦住了众人。

    朝小树先前在屋中已经听了片刻,看着场间局面,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长安时。他便知道大河国民风守旧传统,尤其是乡野村镇里的fu人地位极其低下,然而却没有想到会惹出这样一场风

    o。

    他走到那名族长面前,很诚恳地解释了几句。

    族长面无表情摇了摇头,说道:“此事涉及我族中声誉,岂能随意放过这等不知羞臊的fu人?”

    朝小树平静说道:“如果我与她真有si情,族长莫非也要治我的罪。”

    族长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是唐人,所以只要你道歉赔礼。再留下一笔银子做补偿,便可以离开。”

    朝小树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fu人,问道:“那你们准备怎么处置她?”

    族长还没有发话,那名壮汉恶狠狠说道:“浸猪笼!”

    浸猪笼三字,对这些村民们来说仿佛有异样的youhuo,顿时呼喊声响彻小院,纷纷喊着要把fu人浸猪笼。后脱光了衣裳先打一顿板子。

    朝小树环视四周。看着那些男人们眼中贪婪yin亵的神sè,看着他们因为兴奋而扭曲变形的嘴脸,轻声说道:“这等人似乎杀得。”

    大榕树下的小院骤然安静。

    族人们似乎觉得自己听到了些什么,却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些什么,族长脸sè骤然yin沉,看着朝小树准备说些什么。

    然而不等他开口,朝小树转身望着fu人,温和问道:“这些人你说杀不杀得?”

    fu人身体微僵,片刻后才醒过神来。

    她本来已经绝望。然而此时看着朝小树温和的神情,却觉得似乎希望正在重新回到身体里。

    她看着那些面目可憎的族人,身体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哭泣着说道:“我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我是月轮国森林里的人,我是被人贩子卖到这里来的,我丈夫死了。他们想让我嫁给族长的儿子,我不想嫁,我不想嫁……”

    这些话她从来没对外人说过,因为这个闭塞偏僻的村落里没有外人,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就算相信,也没有人敢同情她。

    所以她想知道外面的故事。想和外面的世界发生一段故事。

    此时她终于把这些话都喊了出来,因为她想活下去。

    “杀得就好。”

    朝小树看着院子里的人们,问道:“哪些杀得?”

    fu人指着白发苍苍的族长和那名壮汉,颤声说道:“这对父子最该死。”

    朝小树向前走了两步。

    院子里的族人们举起了手中的锄头铁叉,想要打他。

    篱笆被这些人踩的四处零落。

    朝小树拾起一根竹片。

    然后他挥了两道。

    族长的头颅和壮汉的头颅飞了起来。

    族人们怔怔看着这一幕,脸sè骤然变得苍白,不知谁发了一声喊,所有人疯了般四处逃散,也没有人管倒在篱笆墙上的那两具尸体。

    “杀人啦!”

    “快去报官!”

    惊恐而绝望的呼喊声,在村落里凄厉响起,惊了池塘里的鱼儿,扰了榕树里的鸟儿,撕碎此间已经延续千年的平静和规矩。

    ……

    ……

    族长父子的无头尸身还躺在简陋的小院里。

    fu人脸sè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但眼睛里的光泽却要比以往十几年里都明亮。

    朝小树看着她问道:“对这个村子和这个院子还有留恋吗?”

    fu人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怎么会有。”

    朝小树说道:“那便随我走吧。”

    fu人吃惊看着他的眼睛,眼中满是惊喜的神情,紧张说道:“好。”

    她很紧张,所以她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她要跟着他去哪里,只要能离开这个村子,他去哪里。她就愿意跟着去哪里。

    然而这个时候,朝小树忽然沉默了起来,双眉微蹙,似乎有些犹豫,有些话应该不应该这时候说出口。

    fu人身体微僵,沉默片刻后苦涩说道:“是啊,我是一个不知羞耻、不守fu道的nv人,哪里能带回家呢?你还是给我些银两,我自己去活着。最后还是要朝你要银子,不过也顾不得被你耻笑了。”

    朝小树看着她说道:“我只会给一种nv人银子。”

    fu人脸sè苍白,凄楚说道:“原来如此,可惜我虽然是个不守fu道的寡fu,想把身子给你,但要靠身子挣你的钱,却是不愿意的。”

    朝小树静静看着她的眼睛,温和说道:“你误会了。我是说我只会给妻子家用,却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拿家用。”

    fu人怔了半天才醒过神来。

    ou了

    ou眼睛,想哭,但又觉得有些丢人。

    朝小树看着她笑了笑,进屋走拾好行李,然后走进小院,看着依旧在发呆的fu人。说道:“走吧。”

    fu人接过他手中的行囊。

    二人就此离开。

    ……

    ……

    宁缺一直在思考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为什么苦行僧道石能够在长安城里准确地找到自己,这件事情背后有没有人在做手脚。第二件事情是,如果剑阁对书院的挑衅以及朝小树佩剑被夺一事后,有神殿裁决司的影子,那么朝小树不在剑阁会在哪里?第三件事情是怎样回复西陵神殿带走桑桑的请求。

    后面两件事情都与西陵神殿有关,想着程立雪对裁决司的态度,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南mén观一趟,至少可以打听些事情。

    天谕大神官现在神座便停留在南mén观中,要与这等身份的大人物进行谈判。首先当然必须统一己方的意见,如此才能并指为拳。

    “nv孩子总得有些人生理想,你看看道痴,她的理想就很简单,就是想在漫漫修行道上走到最后,你再看看人家司徒依兰,就是想成为大唐历史上最了不起的nv将军。就连唐小棠那个小屁孩,都想成为世间最强大的nv人。”

    宁缺站在桑桑身后碎碎念着,桑桑蹲在井边,专心致志腌着小黄鱼,根本不爱搭理他。也不想和他讨论这件事情。

    “有理想才有追求,有追求生活才充实。没有理想的nv人,最终会变成无神的鱼眼珠子,会变成无法翻身的一条咸鱼。”

    宁缺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叹息说道:“我自然是不舍得你离开的,但既然你有能力,就这么天天耗在柴米油盐中,未免也太过可惜,我很害怕将来等你老了,会后怕现在的选择。”

    桑桑把腌鱼在竹筐里摆放,就着微凉的井水洗干净手,转身看着他说道:“我仔细想过这件事情,还是不想去西陵。”

    宁缺问道:“为什么?”

    桑桑很认真地说道:“还是那个老问题,我走之后谁给你做菜煮饭打洗脚水?”

    宁缺说道:“这确实是比较麻烦的问题,再找几个丫环倒是简单,问题是离了你,我睡觉总睡不舒服。”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感慨说道:“但总不可能因为没人做菜煮饭打洗脚水,以及睡不好觉的缘故,就让西陵神殿从此以后没了光明大神官,这件事情是要上史书的,我一定会被后人挖坟曝尸。”

    当天夜里,主仆二人就这件事情进行了一场极为深入的谈话,一直谈到深夜才得出了初步的结论,疲倦地睡去。

    ……

    ……

    第二天清晨,宁缺和桑桑梳洗完毕,用完早饭,正准备去南mén观拜见天谕大神官,忽然听着铺外远处隐隐传来礼乐声。

    中正平和的礼乐声从远处逐渐靠近临四十七巷,声音所及之处,先是一番嘈杂议论呼喊,然后是绝对的平静。

    宁缺有些惊讶,推开老笔斋的铺mén向巷口望去,只见那处鲜huā瓣漫天挥洒,乐声轻扬,一道神辇在庄严肃穆仪仗拱卫下正缓缓而来。

    天谕神座来了。

    ……

    ……

    (尼玛这章居然只要一个小时就写完了,果然我还是爱写这种乡村雷劈文学啊,从映秀开始的?第三章争取十二点前出来。)(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数百名大唐羽林军和神殿护口,护口在神辇四周,神情肃然,炯炯有神的目光在漫天花瓣间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长安城里没有什么魔宗余孽,也没有什么狂徒,天谕神座所过之处,引来无数民众围观,有那等虔诚信教的妇人老者在道旁跪拜不止,站着的民众也恭敬低头鞠躬,不敢直视神辇上幔纱后的老者。[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神辇进入临四十七巷,然后在老笔斋前停下,惹得街巷里拥挤的民众一片议论,好不羡慕那间铺子的主人,他们感慨着天谕神座的到来,却不知道另外一位西陵大神官去年曾经在铺子里做过很长一段时间长工。

    羽林军在巷口调置警戒线,把人群请到了外面,神殿护卫警惕地占据了老笔斋铺口的几个要冲之地,幔纱掀起,天谕大神官缓缓走下神辇。

    宁缺和桑桑站在老笔斋门口相迎,态度恭敬。

    走进老笔斋的,只有天谕大神官和程立雪二人。

    宁缺恭敬请大神官坐下后,便想叫桑桑去泡茶,忽又想着程立雪说过这是对西陵和道门的大不敬,便自己动手。

    四杯清茶,安静地栩在桌上,热雾缓生骤散。

    天谕大神官看上去是位极寻常的老者,脸上深重的皱纹如山如川,只有那身华美的神袍表明了他尊贵的身份。

    宁缺见过很多大人物,但和像天谕大神宫这般尊贵的大人物谈粹,却是头一遭,不免有些紧张,不知该如何开口。

    桑桑也有些紧张,虽然宁缺昨夜解释了一遍光明大神官的继承法则,但婷还是想不明白,老师既然是叛出西陵神殿的,为什么神殿还非要把自己接回去。

    天谕大神宫平静看着主仆二人,忽然微微一笑,随着笑容绽放,他眼角如山如川的皱纹愈发深刻,微陷的沧桑眼眸骤然平静,静而不知深其许,便如一座顽石所堆砌而成的枯山里的一口老井。

    面对着天谕大神官的目光,宁缺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衣裳消失无踪,产生了一种赤裸的感觉,本能里觉得被对方看穿。

    不是身体被看穿,而是他刻意铺陈在心灵上的那些掩饰被看穿,甚至是命运的去向被看穿,无所遁形。

    宁缺骤生警惕,说道:“书院宁缺,拜见神座大人。”

    天谕大神官说道:“免了。”

    宁缺便在大神官对面的椅上坐了下来。

    老笔斋里一片安静,宁缺明白,自己现在是主人,应该自己先开口,只是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茶杯口中渗出的热雾渐散,一片青青的茶叶从杯底飘了上来。

    宁缺咽喉有些干涩,声音微紧说道:“能不能我们再想悲

    站在天谕大神官身后的程立雪蹙了蹙眉,不悦说道:“还要再想?十三先生你不要总拖延时间好不好。”

    天谕大神官抬起右手,没有让程立雪继续说下去,说道:“西陵有些事情,所以我不得不回,回去之前,此事总要有个结果。”

    宁缺根本没有留意到大神官言语里所说的西陵有事,只是在想别的事情,干笑说道:“神座大人要走了?有没有买什么土特产?”

    程立雪脸上的神情很难看。

    天谕大神官却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笑容在苍老的面容上渐渐敛去,那些深刻的皱纹渐渐舒展,天谕大神官静静看着宁缺的眼睛,说道:“你知道她对神殿的重要性。”

    桑桑低头看着裙摆外的鞋尖,悄悄向宁缺身后挪了两步,似乎指望他能遮住自己,然而终究是遮不住的。

    天谕大神官怜爱看着桑桑,说道:“因为她是光明的传人。”

    宁缺犹豫说道:“桑桑年龄还很小就到西陵去当大神官,与神座大人您平起平坐,这听上去总觉得有些不合适。”

    程立雪看了天谕大神官一眼,轻声解释说道:“神座继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桑桑师妹回西陵后要先学习教典,然后赴世间道门清修,体悟人间百态悲欢,然后才能继承神座,前面这些准备工作被称为置座训政。”

    接着他继续解释道:“正因为桑桑师妹登上光明神座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所以神殿才会着急,能尽早进入训1政期那是最好不过。”

    宁缺忽然问道:“有假期吗?”

    程立雪微微一怔,心想神殿又不是普通学院,哪里会有这等安排?

    然而没有等他开口,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有。”

    宁缺看着天谕大神官,继续问道:“多长?”

    天谕大神官说道:“只要保证她在西陵桃山的时间超过一半。”

    宁缺又问道:“假期能不能出西陵?”

    “能。”

    “我能不能去西陵看她?”

    “能。”

    “她如果当上光明大神官,真的能结婚吗?”

    天谕大神官似笑非笑看着他,说道:“能。”

    程立雪吃惊看了神座一眼。

    宁缺和天谕大神官的问答到此夏然而止。

    他说道:“那我没有问题了。”

    老笔斋里的气氛刚刚放松一些,不斩宁缺接着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没有问题不代表她没有问题,接下来你们需要说服她。”

    程立雪大怒,沉声训斥道:“你居然敢对神座如此无礼!

    宁缺说道:“我不是在调戏神殿,而是前面如果有任意一条,神座大人说不能,那么我就不会允许桑桑去西陵。我现在允许她去西陵,也不代表我支持她去西陵,只代表我支持她做的任何决定。”

    天谕大神官根本没有理会宁缺和程立雪的对话,只是静静看着桑桑。

    桑桑低着头,轻声说道:“我现在不想去。”

    天谕大神官静静望向宁缺。

    宁缺说道:“昨天夜里我和她商量了很长时间,她现在毕竟才十五岁,还是个小孩子,我确实不放心她离开自己身边,成年以后再去怎么样?”

    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明年?”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三年后。”

    天谕大神官说道:“依唐律,女子十六成人。

    “唐律是说十六嫁人,不代表成人。”

    宁缺说道:“根据我的看法,只有到十八岁才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和智慧来安排自己的人生,所以我坚持三年之后再去西陵。”

    “三年啊。”

    天谕大神官轻轻叹息一声,看着宁缺身后的桑桑。

    随着这一眼,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刻,仿佛天降一场暴雨,把干涸的黄土山川冲洗的更加险崛,眼眸也愈发深静,安静藏于石山深处的老井变得更深了几丈。

    桑桑紧张地等待着答案。

    宁缺比她更紧张。

    天谕大神官微笑看着桑桑说道:“三年后,西陵见。”

    很突然地说完这句话后,天谕大神官站起身来,走出了老笔斋。

    大神官登上神辇,在礼乐缭绕下离开。

    留下老笔斋里的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就这么简单?

    宁缺不明白天谕大神官最后那句话为什么说的如此笃定。

    三年后,西陵见。

    大神官确定三年桑桑一定会去西陵吗?

    程立雪随着神座离开了老笔斋。

    他登上神辇,掀起幔纱,走到神座身后跪下,低声说道:“弟子不明白,难道真这样回西陵?桑桑师妹那里,连句承诺都没有。”

    “言语上的承诺,从来都没有任何力量。”

    天谕大神官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丝巾,轻轻擦拭了一下眼角,随着如雪的丝巾落处,眼角的皱纹像花般时开时散。

    程立雪低着头困惑说道:“但我们既然来了,为什么要如此匆忙的离开?”

    天谕大神官看着手中洁白如雪的丝中,沉默片刻后说道:“因为裁决司即将发生的那件事情,比我想像的更加严重。”

    程立雪抬起头来,不解说道:“但您前几日说过,裁决司这件大事对神殿而言不见得是坏事,天谕只是奉天之谕,提前阻止等若逆天行事。……

    天谕大神官说道:“回西陵不是为了阻止此事,而是要保证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能够按照既有的轨道发展下去。”

    程立雪的目光落在神座手里那方丝巾上,他的身体骤然一僵,因为他看到洁白如雪的丝巾上竟有几抹血渍!

    他这才发现,神座大人的眼角在淌血!

    “我在三年后的桃山上,看到了光明。”

    “所以三年后,她会回到西陵。”

    天谕大神官平静地继续擦拭眼角淌出的鲜血。

    程立雪有些神思惘然,怔怔问道:“您还看到了些什么?”

    “你这个痴儿,光明是与我们最亲近的伙伴,我只看了她一眼,便险些瞎了,哪里还能看到别的什么?”

    天谕大神官微笑说道。

    然后他将手中的白丝巾折叠,继续拭着眼睛里的血。

    白色的丝巾渐渐被眼中淌出的血滴染红。

    眼角深刻的皱纹也被血染红,像是一朵艳丽的桃花

    更像是一片被鲜血浸透的干涸荒野大地。

    西陵使团离开长安城之前,宁缺去了一次南门观,从程立雪处得知,剑阁那边出手的幕后果然有裁决司的阴影。

    他愈发开始担心朝小树的安危,正在想着要不要离开长安去南晋寻人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一封来自大河国的书信。

    他本以为是山山寄过来的,有些不可言诸于人的喜悦。

    然后他发现是朝小树寄过来的,失望之余复喜悦,喜悦之余便是愤怒。

    “活的好好的,也不说提前写几封信给大家,我看他真是在外面耍高兴了,高兴地连自己的亲爹都忘了!真是个白痴!”

    穿着明黄袍子的中年男人,愤怒地挥舞着袖子痛骂着。

    “估计朝二哥在哪个小山村里遇着个磨豆腐的俏寡妇,腿一下就软了,哪里还舍得回来,还真是只有白痴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宁缺看着手中那封书信,刻薄嘲讽道。

    大唐皇宫深处的幽殿里,不时响起白痴的骂声。

    皇后娘娘等人看着皇帝陛下和宁缺恼怒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白痴,道白痴,长安城里有两个人最喜欢骂人白痴,一位是大唐皇帝陛下,还有一人自然便是宁缺。

    只不过皇帝陛下骂人白痴时向来不分场合情景,骂的光明正大豪气干云,宁缺却习惯于和桑桑闲聊时带着刻薄口吻轻声点评他人为白痴,从里到外透着股小家子气,所以今天能在皇宫里与陛下一起肆无忌惮骂朝小树为白痴,他很兴奋也很激动,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白痴二字在幽静的宫殿里如雨纷飞,惹得皇后娘娘和一应太监宫女讶异又是好笑,紧紧掩着嘴,不让自己发出笑声,只是这等场面毕竟有些尴尬,皇后对身旁的女官使了个眼色,带着宫女太监们悄悄离开宫殿。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宫殿里的君臣二人总算发泄完了对朝小树的怨气,气喘吁吁停了下来,白痴二字的尾音渐扬渐静。

    皇帝从榻旁拿起一块方中,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望向宁缺,眼眸里露出满意的神情,身为一代明君,有时候不免被明君二字束缚着不得快意,今日能够找到一人与自己同骂,令他很是安慰喜悦。

    “你家那个小侍女究竟是怎么回事?天谕神座离开长安之前,也未与联把这件事情交待清楚,你们究竟如何商议的?”

    皇帝轻敲案几,示意宁缺自己饮茶。

    宁缺端起茶碗,却没有马上饮,回答道:“现在暂定的是三年之后再说,如果到时桑桑想去西陵,便去。”

    皇帝问道:“与联讲讲你那小侍女的故事,怎么忽然成了曾静府上的小姐?怎么又忽然又成了光明大神官?”

    宁缺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仔仔细细把自己当年在道旁尸堆里拣到桑桑,以及随后这些年的遭遇讲了一遍。

    皇帝沉默稍许,感慨说道:“如此身世真是离奇难言,她与你的情份亦是世间少见,你要珍惜才是。”

    宁缺点了点头。

    皇帝看着他问道:“今日她为何没有随你入宫来见联?”

    宁缺说道:“她去公主府玩耍去了,殿下一直与她感情不错,而且小王子隔些天没看见她,便有些想。”

    皇帝听着他的解释,眉头微微蹙起,隐有忧色。

    宁缺明白陛下的忧虑从何而来,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这些事情虽说是天下事,但终究是家事。”

    皇帝沉默片刻后问道:“夫子可有什么说法?”

    宁缺摇了摇头。

    皇帝叹息说道:“说来也是,以老师那性情,哪里会在意这等烦心事。”

    殿内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皇帝看着宁缺的眼睛,忽然问道:“联想知道,你和夏侯大将军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怨?”

    宁缺未加思索,摇头说道:“去荒原之前并无仇怨。”

    “也就是说去荒原之后便有了。”

    皇帝看着他说道:“所以你才会在土阳城里杀死一名军方谋士。”

    宁缺知道陛下指的是谷溪之死思忖片刻后说道:“臣不知陛下所指何事,擅杀军方谋士,乃是唐律里的死罪。”

    皇帝捋须而笑,嘲弄说道:“便是在联面前也不肯露出任何把柄,书院这些年大概也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谨小慎微的家伙。”

    宁缺苦笑应道:“有些事情不可应。”

    皇帝说道:“那你给联一个理由。”

    宁缺说道:“在荒原上,夏侯大将军的属下伪装成马贼想要杀我,大将军本人则是在呼兰海北等着杀我。”

    这两件事情,早已经由暗侍卫和天枢处两条渠道让朝廷知晓,只不过除了训斥一番之外,朝廷没有对夏侯做任何措施。

    皇帝将丝中搁到案上,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大先生当初那般处理,是联的意思,你也应该明白联的意思。”

    “我没有任何怨想之心,我只是困惑不解于,为什么帝国军方的那些大人物始终不肯放过我,我不明白军方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

    宁缺说道:“首先是夏侯大将军想要在荒原上杀死我,我可以理解为,天书明字卷的诱惑冲昏了他的头脑,那许世老将军呢?老将军身为帝国重臣,却试图对我家小侍女下手,现在似乎又对我有诸多不满。我也曾经是名大唐军人,所以我想不明白,老将军为何对我如此警惕。”

    这番话说的很明确。

    无论是照顾到皇后娘娘的情绪,还是出于帝国稳定的考虑,再加上西陵神殿窥视在外,只要夏侯愿意卸甲归老,而且书院已经同意,那么皇帝陛下肯定不会对夏侯大将军做出严苛的处罚。

    宁缺表明上能够接受这种决定,但他要让皇帝陛下知道,自己对于来自大唐军方隐隐的压迫不能接受,他要一个说法。

    皇帝沉默片刻后,说道:“许世老将军这一世战场不败,但在小师叔面前却永远抬不起头,对书院有敌意乃是自然之事,至于为何如此警惕你,联着实不知,或许这件事情需要去问他本人。”

    宁缺心想虽说自己现在是书院二层楼的学生,但要去当面质问大唐军方第一人,依然是件很找抽的行为。

    皇帝没有让他在这种情绪中停留太长时间,自榻旁长身而起,剑眉渐挑,看着他清声说道:“那东西你带来了吧?”

    宁缺抬手摸了摸怀里的硬物,说道:“带了。”

    “那便好,联带你去个地方。”

    皇帝轻拂衣袖,向着殿外走去。

    时值春暮,正是长安城最迷人的时候,行走在皇宫之中,四处可见招展的烂漫春花,青叶渐茂,静湖无波,偶有亭榭,独立一方。

    皇帝陛下没有带任何随从,也没有侍卫同行,只是带着宁缺一个人,离开宫殿,向御花园深处走去。

    一路上遇着的太监宫女,敬畏沉默退避道侧,然后看着渐远的二人身影,脸上流露出惊讶疑惑的神情。

    皇宫里的人们都是最精明的人物,当然知道皇帝陛下身旁穿着黑衣的年轻人,便是传说中的宁缺宁大家,只是他们不明白,陛下此时要带着宁缺去哪里,为什么身边一个使唤的人都没有留。

    御花园深处,有一幢二层小木楼,朱漆涂彩,很是精致,但与远处的巍峨宫殿相比,还是显出了些寒酸气息。

    皇帝带着宁缺来到小木楼前,说道:“就是这里。”

    小楼外青树繁杂,野花威开,明显很长时间都没有修剪,宁缺看着脚下石砖间生出的青草,心想大概甚至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接着他抬头向四周望去,视线与皇城墙一触而回,确认这座小木楼不仅是在御花园的正中央,而且也是在整座皇城的正中央。

    皇帝推开小木楼的门,走了进去。

    宁缺也随之走了进去。

    走进小木楼后,皇帝陛下没有拾阶登楼而上,而是向楼下走去。

    一条幽暗的通道,伸向木楼地底深处。

    宁缺看着幽暗的通道,忍不住挑了挑眉头,心想果然不愧是大唐帝国最要害的地方,完全没有任何新意。

    通道坚硬的石壁里锲着夜明珠之类的物事,散发着幽么的光芒,并不令人感到恐惧,反而会让人产生一种心安的感觉。

    宁缺跟在皇帝陛下身后向楼下走去,看着身旁的这些夜明珠,心想便是随意一颗珠子,大概都能把松鹤楼买下来,又想着上面那座寒酸的二层小木楼,愈发觉得当年修建此间的那人很是闷骚。

    正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忽然间他的眼瞳微缩,警惕地向石壁上方望去,只见数颗晶莹渗光的明珠最前方,出现了数道深刻的线条。

    那些线条里蕴藏着极为中正平和却又冷漠强悍到了极点的气息,似乎只要散发出来,便可以把通道里的一切碾压成齑粉。

    宁缺清晰地感应到了这道气息,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是修符之人,当然能看懂这些线条都是符文——这些符文很强大,但似乎都有些残缺,如今石壁上的这些线条只是原始符线的片段。

    他看着石壁上的线条,推算着存在的时间,默默震撼想着,千年前刻下这些符线的前贤,究竟达了什么样的境界,竟能把符力保持这么长的时间,像师傅那样的神符师能不能做到?

    皇帝注意到了他的神情,抬头向上方的石壁望去,沉默片刻后感慨说道:“当年父皇第一次带我来这里,我也如你一般震撼难言,我只能隐约感觉到这些符文的强大,却也不愿意经常来这里。”

    “这些符文的激发条件是什么?”

    宁缺不愧是颜瑟大师的传人,提出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即便千年前刻符之人是位神符师,他又如何做到身死之后,自己制出的神符依然保持力量?要知道并不是每任大唐国师都是符师,如今的李青山便不是。

    皇帝说道:“没有条件,任何擅入通道的人,都会被这些符文所击杀。”

    宁缺不解问道:“任何人?”

    皇帝点点头,平静重复道:“任何人。

    宁缺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那陛下和我不是人?”

    皇帝也笑了起来,片刻后笑意渐敛,平静说道:“联乃大唐天子,手持国玺,身具皇气,所以这些符文不得伤联。”

    宁缺说道:“那我呢?”

    皇帝说道:“你如今是这些符文的主人。”

    听到皇帝陛下这句话,宁缺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下意识里抬起手来,隔着黑sè的院服mo了mo怀里那个微硬的东西。

    小楼地底的幽暗通道并不长,没有行走多长时间,便来到了最深处,那是一处空旷的地底大殿。[]

    对于今天会看到什么,宁缺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却没有想到这座大殿里竟是什么都没有,殿冉的地面向四处蔓延,直至消失在幽暗之中,仿佛无边无垠,除了灰尘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他想像中的无数奇珍异宝,没么盔甲神兵,没有铁人异兽,也看不到阵法的痕迹,地面干净空旷的令人心悸。

    这片由花岗岩铺砌而成的地面,没有任何缝隙,也不知道修建皇宫时,那些工匠究竟使用了什么工艺。

    宁缺抬头望向殿顶那些密若繁星的夜明珠,还有那些带着人工痕迹的石墙,追思着大唐前人的智慧和行动力,不禁有些目眩神mi。

    皇帝滞着宁缺踩着干净的石地面向殿内走去。

    二人的脚步偶尔带起几缕千年的灰尘。

    走到宽阔石地面中央,皇帝停下了脚步。

    宁缺注意到没有任何缝隙的地面中央出现了个小洞。

    黑sè小洞边缘光滑,与地面完美相融,只有常人手掌般深。

    皇帝说道:“你知道该怎么做。”

    宁缺看着地面上那个小洞,忽然问道:“这就是阵眼?”

    皇帝说道:“不,你怀里的才是阵眼。”

    宁缺震惊无语。

    他一直以为阵眼应该是个眼,以为自己怀里那个事物只是开启阵眼的钥匙,此时才知道原来阵眼竟一直在自己身上,不免有些后怕。

    沉默片刻后,他从怀里取出一个事物,搁在脚边,缓缓解开裹在上面的布。

    布是桑桑用来纳鞋底用的粗布,很结实,桑桑裹了很多层,所以宁缺花了很长时间,才把上面的布全部解开。

    一个杵状的物事,平静地躺在粗布上。

    这个杵的材料有些奇特,似乎是金属,又似乎是石头,隐隐散发着寒冷的味道,表面却是温润如玉,上面镌刻着繁复的花纹。

    数十年间,这个杵状的物事一直由颜瑟大师保存。

    在与光明大神官决战之前,颜瑟大师把这个东再交给了桑桑,让她转交给宁缺,所以现在在他的手中。

    皇帝沉默看着地面上那个杵状的物事,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颜瑟大师,脸上流lu出淡淡的哀伤追忆情思。

    宁缺伸手握住那根杵,感受着掌间传来的微凉温润触感,有些紧张,把左手也放了上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行镇定心神,让双手变得稳定不再颤抖,然后把杵竖了起来,缓缓插入洞口之中。

    手中握着的杵一寸一寸陷入地面,宁缺没有感觉到什么阻力,却能感觉到地面传回一股顺滑的感觉。

    喀的一声轻响,杵触碰到了洞底,仿佛被某种机簧锁死还有小半截lu在地面上,上面刻着的繁复花纹,让这小半截杵看上去像是雕出来的一朵花。

    宁缺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下意识里向后退去,想要离的远些。

    皇帝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警惕神情,只是静静看着地面上那半截杵。

    宁缺停下了脚步,站在了皇帝陛下的身旁。

    片刻后。

    lu在地面上那半截杵忽然亮了起来,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杵上那些含义难明的繁复花纹亮了起来,如同一朵浴着阳光的花。

    繁复花纹越来越亮,光亮传至杵的下半截,竟连那处花岗石的地面,都照耀的纤痕毕现,能够看到石质里的线条。

    杵上线条里的光线渐越凝结,似乎要变成发光的某种液体,渐渐流动起来,顺着线条来回流淌,分外美丽。

    杵旁的花岗岩地面上忽然无声无息出现了一条裂缝。

    那道裂缝的蔓延速度无比迅速,眨眼间便自宁缺的脚底穿过,吓了他一跳。然后他才注意到,这些裂缝并不是真的裂缝,而是地面规则下陷所形成的槽道。

    先前干净空旷的地面上,出现了无数道石槽。

    石槽出现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如同一只无形的刻刀,在平整光滑的石地面上,划了无数道直线,把地面割切成了无数个部分。

    杵上的光液顺着繁复线条流了下来,流进旁边的石槽里,然后像溪水般,顺着石槽向远方流去,只是世间绝对没有哪条小溪,能像这些石槽里的光液般流淌的如此迅速,转瞬间便蔓延到了地面的边缘。

    也不知道那根杵里究竟蕴藏了多岁光明,不停向地面流淌,源源不绝似乎取之不竭,片刻后,所有石槽都亮了起来。

    宁缺看着眼前这幕神奇的画面,脸上lu出紧张凝重的神情,眼睛却是越来越明亮,目光随着石槽里光液的流动不停移动。

    地面边缘的石槽最深,里面所容纳的光液数量最多,四道极长的直线,把殿内中央的地面包围起来,仿佛是一座城。

    中间有根石槽很深很宽,明亮夺目,似乎是一道长街。

    “这是朱雀大道?”

    宁缺看着那根石槽自言自语说道。

    皇帝陛下看着他的神情,微微一笑。

    忽然间,石槽里那些平静的光液剧烈地翻滚起来,仿佛地面下方是一片烈火,光液被烹煮的快要沸腾。

    宁缺的神情变得愈发凝重。

    很细微的声音在地底殿内响起,仿佛是无数朵花正在威放,仿佛是无数棵青树正在呼吸,仿佛是无数个人正在欢呼。

    事实上,只是石槽里的光液蒸发成了气体。

    那些蒸发而成的气体,在殿内的空中弥漫,像云一般轻轻摇dàng,然后未能摆脱地面石槽的引力,缓缓敛成泛光的线条或者是面。

    这些光着美丽纯净光线的线与面,在地面上方构筑成了无数个立体,那是无数幢发光的建筑,看上去是那般的虚无缥渺,却是又是那般的真实。

    宁缺看着身前那座光线凝成的皇宫,看着远处将要抵到腰畔高度的雁鸣山,看着右前方那座不足膝高的万雁塔,看着远处那道光泽浓郁厚实的城墙,震撼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座微缩的长安城。

    但这座长安城里真实的,是活着的。

    皇帝向外面走去。

    宁缺跟在他的身后,双脚踩在那座光线凝成的南门观上时,身体有些僵硬,踩过西城那些民房时,更是小心翼翼到了极点,总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巨人,随意一脚便会造成极大的伤害,好在那些光汽凝成的线与面,似乎与真实的世界并不相通,和他的身体接触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行走在这片光线凝成的微缩长安城中,宁缺的感觉很复杂,很震撼,他看到了很多自己熟悉的建筑与风景,他甚至在密集的建筑中找到了临四十七巷,找到了老笔斋,此时的老笔斋只是一个盒子。

    跟在皇帝陛下身后,终于走出了这座微缩的长安城,不知为何,宁缺觉得放松了很多,抚着xiong口喘息了两声。

    皇帝看着身前这座长安城,说道:“整座长安城就是一座大阵。”

    宁缺听颜瑟大师说过这件事情。

    “世间第一大阵,惊神阵。”

    皇帝指着远处地面上那根杵,以及杵畔的皇宫,说道:“我们现在所站立的小楼深处便是这座大阵的阵枢。”

    然后他指向那根最宽最深最亮的石槽,说道:“朱雀大街便是阵根,长安城的四面城墙也是阵根,城洞便是生回之门。”

    “这座大阵里面蕴藏着无数道神符,朱雀绘像便是其中威力最大的一道,当初卫光明敛没气息藏身长安城中,避的便是它,如果当时他敢在城内尽展境界,这座大阵瞬间便能扑杀他。”

    宁缺沉默专心听着。

    皇帝又指向城南雁鸣山下那片光湖,说道:“长安城这座大阵,建造不易,维护也不易,去年朝廷之所以要耗巨资修凌雁鸣湖,其实与民生无关,是对这座大阵的维护修复,而这些事情一向由天枢处负责。”

    “惊神大阵已有千年历史,却一次都未曾启动,然而我大唐的每一代帝王,不惜耗费国力,也要保证这座大阵的完好,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皇帝望向宁缺问道。

    宁缺说道:“因为这是我大唐最后的庇护所。”

    “庇护所三字用的好。”

    皇帝平静说道:“有这座大阵在,长安城便无忧,长安城无忧,我大唐即便国力衰败分崩离析,也终将浴火重生。”

    宁缺说道:“师傅曾经对我说过,如果真到了要启动惊神大阵之时,说明我大唐便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所以这座大阵一直没有启动过。”

    皇帝说道:“但只要它继续存在于天地间,无论动或不动,长安便是安全的,大唐便是安全的。”

    宁缺登山成功,进入书院二层楼后受邀入宫,当时皇帝陛下便说今后要带他去看个东西,今天他终于看到了。

    颜瑟大师曾经带着他登上城楼,俯视长安城,说要把这座大阵交到他的手里,如今师傅已逝,终于轮到他来承担这个责任。

    他看着身前这座长安城,思绪万千。!。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第二卷凛冬之湖第二百二十三章拿得住,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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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凛冬之湖第二百二十三章拿得住,放不下[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师傅颜瑟曾经说过,长安城是一座大阵,也是一道大符,而符便是一篇文章,宁缺看着身前这座长安城,目光落在那道笔直石槽南向某处,落在那块相对殷红的光团上,默默想着这大概便是印在文章旁的印鉴。

    那抹相对殷红的光团,便是朱雀绘像,随着宁缺的目光触及,光团边缘微微变形,似乎感应到了一些什么。

    就是这么一瞬间,宁缺隐约明白了该如何启动长安城这座大阵,启动的方法是那样的简单,于是他是那样的警惕不安。

    ……

    ……

    离开那座寒酸的二层小木楼,宁缺随皇帝再次穿过御huā园,穿过那些太监宫nv敬畏困huo的目光,来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

    宁缺握着被布裹住的阵眼杵,指间传来沉甸甸的感觉,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有些担心自己拿不住。”

    皇帝看着他说道:“颜瑟大师就你这么一个徒弟,夫子都同意你代表书院入世,那么你不拿着谁来拿?”

    宁缺说道:“难道我将来真的要当国师?当年二师兄和师傅说好了,我只是随师傅修符,并不算作南mén观的人。”

    “谁说我大唐国师一定要南mén观的道人才能当?不错,为了给西陵神殿留些颜面,数百年来一直如此处理,但习惯不代表死规矩。何况你终究是颜瑟大师的徒弟,西陵神殿也无法在你的身份上挑出问题。”

    皇帝说道:“听你的语气你似乎不想当这国师?”

    宁缺说道:“西陵神殿要接桑桑回去继任光明大神官,我便觉得这事有些不靠谱,如今自己居然也要当大唐国师,我觉得这件事情更不靠谱。”

    他微涩说道:“如今想来,我宁肯留在老笔斋里卖字。”

    “青山那家伙当国师当的ting高兴,看他惫赖模样,一时半会儿也舍不得死,你要不要接任国师一职,终究是将来的事情,如今不需要着急。”

    皇帝话锋一转,说道:“说到卖字,宁缺你倒是有好些天没有字帖流出,来来来,趁着今日进宫,赶紧多写几幅。”

    宁缺看了皇帝陛下一眼,想着如今每趟进宫,都要被迫留下好些书帖,这要让桑桑知道,该不知会心疼成怎样。

    然而大唐天子亲自择笔磨墨伺候在旁,面对着这种待遇,世间任何书家想必都无法死硬着不肯动笔。3∴35686688

    他在心中无奈叹息一声,向案畔走去。

    便在这时,御书房mén传来叩mén声。

    皇后娘娘端着食盘,缓缓走了进来。

    宁缺微微躬身行礼,侧身让到一旁。

    “你先吃些东西。”

    皇后娘娘微笑牵着皇帝的手走到茶几旁,将一碗酸**递到他手中,然后走到宁缺身边,轻卷衣袖拈起墨块,说道:“我来磨墨。”

    宁缺心想自己不是李太白那等豪迈潇洒之人,娘娘你虽然丰腴,却也不是杨yu环那等风流人物,这算什么事?连连推辞不敢。

    皇后温婉一笑,看着他打趣说道:“陛下替你磨墨,你就敢,本宫替你磨墨,你却道不敢,莫非在你眼中,本宫比陛下要可怕的多?”

    正在喝酸**的皇帝大笑起来,指着宁缺说道:“平日里朕写贴的时候,都是她在旁磨墨,今日也让你享受一下这番待遇。”

    这是什么待遇?帝王享受?

    宁缺微涩一笑,不便再多做推辞,站到案畔平静等待,想着先前皇后说的那句话,心里的感觉有些异样。

    在他看来这位皇后娘娘着实要比陛下可怕的多。

    在昊天神辉笼罩的世界里,一代魔宗圣nv,居然能够成为世间第一强国大唐的皇后,无论怎么看,这件事情都透着诡异和恐怖。

    更何况这位皇后娘娘还是夏侯的亲妹妹。

    宁缺看着皇后娘娘的侧影,沉默不语。

    ……

    ……

    皇帝陛下要赏鉴宁缺的新作,所以留在御书房里。

    皇后娘娘与宁缺离开了御书房,来到了御huā园中。

    走到一株海棠树下,皇后娘娘停下脚步,挥手示意宫nv散开,然后回头望向宁缺。

    宁缺知道皇帝陛下是找借口让自己与皇后娘娘独处,当然不是因为什么荒唐的原因,只与土阳城里那位大将军有关,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皇后娘娘会亲自出面,难道她不担心被人瞧出些什么?

    这是因为他不了解皇帝与皇后之间的感情,或者说,他一直都不相信帝王宫中会有平民夫妻之间那种感情存在。

    皇后娘娘眉眼秀丽,妩媚而有度,温婉而不怯,站在海棠树下,容颜竟是把海棠huāsè都比了下去。

    宁缺心想果然不愧是魔宗圣nv,娘娘生的果然美丽。

    皇后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陛下都与你说了?”

    宁缺沉默片刻后回答道:“不知娘娘所指何事。”

    皇后平静说道:“夏侯大将军的事情。”

    宁缺点了点头。

    皇后说道:“如今你应该知道了本宫的身份。”

    宁缺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有些困huo。

    皇后嫣然一笑道:“真是个不老实的孩子,本宫实在想不明白,夫子为什么会收你做学生。”

    宁缺笑着说道:“很多人都有这个疑问。”

    皇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看着他平静而骄傲,没有一丝别的情绪说道:“夏侯是我的兄长,我曾经是魔宗的圣nv。”

    在土阳城里,宁缺通过二师兄与夏侯的对话,已经知道这个堪称大唐帝国最大的秘密,只是他没有想到皇后娘娘居然会不加掩饰的直接承认。

    所以他依然感到极为震惊。

    皇后看着他说道:“本宫很好奇,你与夏侯之间究竟有什么问题,他虽然xing情暴戾,尤其在战场上以杀人为乐,但绝对不是你和陛下都很喜欢说的白痴,他应该很清楚杀死夫子的学生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两年前在岷山的北山道口,夏侯大将军的下属曾经试图杀死李渔殿下,当时我也在场。”

    皇后轻轻拔开脸前的海棠huā枝,负手于后向御huā园深处走去。

    宁缺跟在她的身后,看着她负手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生出些欣赏。

    走到静湖之畔,站在huā树之前,皇后娘娘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情是他瞒着我做的,甚至我怀疑是不是神殿假借他的名义做的。”

    她转过身来,静静看着宁缺说道:“如今你也已经是修行者,应当知道如果是本宫或者是夏侯将军全力出击,当时的你和李渔绝对没有机会活下来。”

    宁缺想起夏侯身边那两名dong玄上境的强者,默认了这一点,说道:“如果这件事情是神殿做的手脚,娘娘也无法找到证据,因为那些人终究是夏侯将军的人。”

    皇后微微一笑说道:“我也许无法说服李渔,但我想至少现在你对当年北山道口的事情会有不一样的判断。”

    宁缺说道:“在荒原之上,林零想要杀我。”

    他知道身前这位皇后娘娘肯定知道林零是谁,也一定知道那场马贼袭击的血案,自己不用解释太多。

    皇后说道:“本宫还是不认为马贼一事与夏侯有关。”

    宁缺说道:“我同意娘娘的看法,我也认为林零是瞒着夏侯将军做的这件事情,但夏侯将军事后表示了默认,并且在呼兰海北再次试图杀我。”

    皇后说道:“林零不会做有损夏侯利益的事情,那么除非他知道你和夏侯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他才会试图杀死你。”

    宁缺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以往我只是渭城一个普通军卒,连夏侯将军的面都未曾见过,除了这两件事情,不可能有任何仇怨。”

    皇后静静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真的没有任何仇怨?”

    宁缺说道:“确实如此。”

    皇后忽然对着他微蹲行礼。

    宁缺震惊莫名,连忙侧身避开,说道:“娘娘这是做何?”

    “前面那椿椿事由,已经由大先生处理完毕,若除此之外,真无解不开的仇怨,请十三先生给本宫一份颜面,由他平静归老如何?”

    皇后娘娘在huā树之前,敛神静气,保持着半蹲行礼的姿式。

    ……

    ……

    行走在游人如织的朱雀大街上,宁缺神情看似平静,心里却是

    o澜渐起,无论是皇帝陛下带他去看的惊神阵,还是皇后娘娘在huā树前的行礼,都是现在的他有些承担不起的压力。

    先前在御huā园中,皇后娘娘还提到了简大家,宁缺这才想起长安市井里的传闻,皇后娘娘果然与简姨感情深厚,情同姐妹。

    这些影响不了他的情绪。

    真正影响他情绪的是别的事。

    如今北面荒原上的战事已经进入胶着状态,大唐军方对胜利显得极不在意,西陵神殿内部似乎出了些问题,有了暂时休兵来看再战的意图。

    这便等于说,秋天的时候,夏侯便要回来了。

    宁缺早就知道夏侯出自荒人部落,此时自然明白,为什么帝国东北边军在此次战争中会显得这般温柔。

    夏侯对待别的敌人却不见得依然这般温柔。

    如今的宁缺不惧夏侯,因为他身后的靠山是书院这座大山,但他不知道夏侯回来后自己该如何做。

    陛下在宫里暗点,皇后娘娘在huā树前亲自求情,并不是说害怕他这个dong玄境的修行者能掀起多大的风雨,只是不想让这件事情把书院牵涉进来,不想让夏侯卸甲归老的事情再生

    o折。

    书院首重唐律,夫子严禁学生干涉朝政,大师兄已允夏侯归老,看来看去,宁缺的复仇记都写到了最后,除了最后的那个方法。

    ……

    ……

    (明天还是三章,壮着胆子,颤着声音说出来……然后推荐票在周榜第一,谢谢大家,又是新的一天,请大家继续投票支持。)

    ……

    那个方法是夫子在松鹤楼露台上用棍子教给他的,大师兄在荒原上也隐晦地提点过他,他被囚禁在崖洞里时也想过那个法子。

    那个方法简单而明确,充满了力量,然而换个角度去看,又可以说是那般的愚笨憨拙,完全不符合宁缺表面阳光实则阴暗的人生观。[]

    站在暮春的长安街头,宁缺想着秋后的事情,时而热血时而心情黯淡,全然没有注意到一片雨云正自北方飘来。

    “请问可是千三先生?”

    宁缺回头望去,看见一名男子向自己恭谨行礼,男子穿着件普通的民服,但却无法掩饰住身上那道军人特有的肃厉气息。

    从去年春天开始,他就已经是长安城里的名人,但真正见过他面貌,能在长安街头把他认出来的人不多。

    宁缺有些警惕,尤其是因为对方的身份。

    那名男子下一句便坦承了自己的身份。

    “许世将军有请。”

    大唐帝国以铁甲雄霸天下,以武力横扫,自然格外重视崇敬军人,尤以四位大将军地位最为尊崇。

    镇国大将军许世,厮杀征战数十年,战功赫赫,替帝国开辟出无数疆土,即便是最近十几年来名声极威的夏侯,也只能望其项背,无论从战功资历还是声望来说,他都是帝方第一人。

    宁缺知道这位帝方势力最强大的老将军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印象,具体原因他并不清楚,但他清楚迟早会和对方见一面,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是今天,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离开皇宫,便被大唐军方盯住了行踪。

    许世将军没有选择在军部而是选择在朱雀大道旁不远的将军府里与宁缺相见,似乎表明这是一次私下的谈话。

    跟随那名男子走入气魄逼人的将军府,宁缺微微皱眉,被府里那些杨树冷石所散发出来的肃杀气息所激。

    走入将军府深处,在一片静台处,他看见坐在案畔的老将军。

    老将军没有穿朝服,没有穿官服,没有穿盔甲,而是穿着一件很普通的布衣没有种白菜,没有磨刀,而是在捧着饭碗吃饭。

    桌案上的饭菜很简单,两碗糙米饭,一钵五花肉,三根水煮的青菜。

    那名领宁缺进府的男子悄然离开。

    宁缺站在台外,沉默片刻后拾阶而上走到老将军身前微微鞠躬行礼。

    老将军说道:“坐。”

    宁缺掀起院服前袂,依言坐下,望向对面。

    老将军说道:“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来,容我先把饭吃完再说,十三先生莫要怨我失了待客之道。”

    宁缺低头致意道:“将军此言,令晚辈惶恐。”

    老将军不再多说什么继续专心致志地吃饭。

    老将军头发花白,微黑的脸颊上满是皱纹,身形有些佝偻,穿着那些普通布衣,看上去就像长安城里随处可见的闲散老头儿,然而当他拿起筷子挟肉块时,就像拿着一把长枪直刺敌将的胸膛霸道之气十足。

    将军虽然老了但不是老将军。

    将军就是将军。

    尤其是在面对敌人的时候。

    五花肉汁拌着糙米饭,闻着有些香,吃起来的味道想必只是一般,将军吃的却是极为香甜花白的胡须不时抖动,那三根水煮的青菜,更是被他嚼的噗哧噗哧脆】响,就像是传说中冥界那些魔头正在啃人骨。

    大概是军旅生涯养成的习惯将军吃饭的速度很快,如风卷残云一般把案上的饭菜一扫而光,然后他端起茶杯漱了漱口。

    宁缺说道:“进食太快,又急饮茶,对身体不好。”

    将军静静看着他说道:“在我面前不用装什么。”

    宁缺沉默,于是不再装晚辈,装温和,装体贴。

    将军说道:“修行者应该出世,不应该入世。”

    宁缺没有想到这场谈话,竟是完全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前文,便直接进入到了最关键的阶段,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他本来以为这会是一场漫长的谈话,本以为这场谈话就像是熬鸡汤般,需要考较彼此的火侯,却没有想到竟是猛火快炒,稍不留神,锅里的青菜便会变得焦糊一片,再也无法入喉。

    “为什么不应该入世?”

    宁缺沉默片刻后问道。

    将军看着他的眼睛,神情淡然说道:“因为对修行者而言,世人太弱,有若蝼蚁,修行者入世,容易妄自尊大起来。”

    宁缺抬起头,回视将军平静而充满压迫感的目光,说道:“将军替我大唐征战四方,也在尘世里打滚了数十时间。”

    “在修行者身份之前,我首先是军人。”

    将军漠然说道:“这便是最大的区别。”

    宁缺说道:“我也是军人。”

    将军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你曾经是军人,甚至是名相当优秀的军人,但遗憾的是,你是军人的时候并不是修行者。”

    “这有什么区别?”宁缺问道。

    将军微微眯眼,看着他声音微沉说道:“你若在渭城时便能修行,我一定会好好培养你,让你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武道修行者,如此你便能真正看明白战场是怎么回事,于是便不会发生以后的那些故事。”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不明白将军所指何意。”

    “我看过你所有的档案。

    将军的声音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一味冷漠平静,“你确实是个不错的军人,但你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斗,有修行者的战斗。”

    宁缺再次沉默,他很小的时候便在渭城从军,但大唐势威,即便是草原上的金帐王庭骑兵也不敢稍有挑衅真正的战事确实没有怎么经历过,数年边塞军旅生涯,他确实没有见识过修行者在战场上的表现。

    将军说道:“世人都以为修行者很强大,但他们却不知道,在真正的战场上,面对着滔滔铁骑之时,修行者同样弱小不堪。”

    宁缺想着二师兄这等强者,无法同意这等说法。

    将军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事情,冷冷说道:“即便是知命境的强者面对着漫天的弩箭和数千重骑的冲锋,依然只有死路一条,这在战争史上已经被无数次证明,你可知道原因是什么?”

    宁缺摇了摇头。

    将军说道:“因为修行者的身体太脆弱。除非能够跨过那道门槛破了五境,晋入无距境界,可以无视漫天箭雨,或者晋入天启境界,领悟昊天赐于的无上神威,无视任何冲击,不然单独的修行者,永远不可能是军队的对手。”

    “如将军或夏侯大将军这等武道巅峰强者呢?”宁缺问道。

    许世将军说道:“武道修行者以念力召天地元气粹练肉身力量,战斗时以念力凝天地元气于体表,然而只要是人,识海便有边缘,念力终有枯竭之时,一个人杀不死一百个人杀不死我用一万个人去杀,总能把他杀死要记住,如果武道巅峰强者便能无敌,帝国何必还养那么多铁骑?”

    宁缺右手扶上案桌,看着将军深陷的眼眸说道:“一名修行者能够换一万名普通士卒,难道说这样还不叫强大?”

    将军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一万个普通人里面,也出不了一名修行者,似这等万人敌的大修行者,整个世间也找不出来几个以一万普通士卒,换这样一个修行者的死亡,在战争中是很划算的事情。”

    宁缺第三次沉默。他转身望向园中那些直挺挺的杨树,看着那些随意堆着的石头,不得不承认这位帝方第一人的看法正确而且犀利,根本无法驳倒。他很清楚许世将军与自己这番谈话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他不甘心就这般被说服,他微微皱眉,说道:“但将军您还有夏侯将军,也都是修行者。”

    谈话进行到此时,又绕回到了最初。

    “武道修行艰难而且笨拙,非数十年之苦功,根本见不到任何成效,绝大多数人练至有些蛮力,有些肌肉便半途而废,变成剑师念师的侍从,所以对修行宗派而言,武道修行近乎鸡肋一般。”

    将军说道:“只有在年旅之中,武道修行者才有机会通过血战而成长起来,想要修行到巅峰,不知道要杀多少人,被受多少次伤。”

    宁缺问道:“这与将军要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我想说的就是,武道修行者都在军中,就如最开始我告诉你那般,无论在世人眼中,还是他们自己看来,他们首先是严守纪律的军人,随后才是所谓修行者,他们夏不撑伞,冬不衣裘,私欲较少。”

    “我明白了。”

    宁缺看着盘中水煮青菜剩下的残汁,说道:“但我不明白将军与我说这些话,究竟是要告诉我什么。”

    将军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是,你很弱小就算你境界提升的再快,但在我眼中,在我大唐军方眼前,依然很弱小我一声令下,重甲玄骑便可以直接冲死你,你只有十三根箭,像对柳亦青那样的刀,你又能挥出多少记?所以你不要妄自尊大,你要懂得敬畏唐律。”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将军苍老的脸颊,说道:“我一向奉公守法。”

    将军冷漠说道:“我说过,我查过你所有的档案与资料,既然是所有,自然不限于渭城的记载,梳碧湖畔的马贼在你刀下死了多少,我都有数,岷山里有三家猎户被你放火烧死我也清楚。”

    “我说过,在我面前不要装。

    将军声音微寒说道:“杀马贼砍柴之事,倒也罢了,因为唐律不庇境外之民,但岷山里那些事情,你如何交待?其中一家猎户里还有个新生的婴儿,也死在那场火灾之中,你又如何交待?”

    “无论你在夫子和陛下面前如何遮掩,无论你现在在世人眼中是什么形象,无论你来长安后如何假意轻船可笑,都改变不了那个事实,你就是一个寡廉鲜耻冷酷无情贪婪好杀的无耻小人。”

    宁缺再次低头沉默不语。他没有想到大唐军方一旦全力调查某人,竟能查到那么久远的过去,此时他觉得自己的衣服忽然间消失无踪,仿佛浑身一般。

    这种感觉并不是羞愧或内疚,而是警惕不安,因为他从来没有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也没有想过要做一个好人。

    为了能够活下去,为了能够让桑桑活下去,他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杀人放火只是等闲,将军所揭穿的当年恶行,只是过往那些血腥岁月里极不起眼的一个片段,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个好人。

    许世看着他,厌憎说道:“宁缺,你构不成一撇一捺。”

    台间一片死寂。

    宁缺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案桌对面的许世,微笑问道:“将军,请教世间真有像白雪一般干净无罪的人吗?”

    将军看着他微嘲说道:“想用他人的肮脏来安慰自己的不洁?”

    宁缺摇了摇头,说道:“将军先前说武道修行者的不易,说大唐军人的苦楚,在我看来其实有些无趣,因为你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你不清楚我曾经受过哪些苦,自然也无法理解我当年的选择。”他看着将军微笑说道:“在莽莽深山野林里,你被一个猎户捉住,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可能只是因为十几天前你从他的套索里偷了一个兔子,或者因为那猎户本来就是一个该死的兔子,又可能因为那个猎户是以前那个该死的老猎户的亲戚,总之他要杀死你,你会怎么做?”

    将军微微皱眉。不待将军开口,宁缺继续微笑说道:“不要忘记,那时候你不到十岁,因为营养不良而疲惫虚弱,你身边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而且你还受了伤,身边没有武器,只要藏在裆里的火引,然后你刚好被关在柴房里。”

    “我不知道将军你会怎么做。”

    “但我肯定会点燃柴房里的茅草和干柴。”

    “我不在乎那个猎户会不会死也不在乎房间里还有个婴儿,就算他屋子里还有个一百多岁全身瘫痪的老头子,我一样会点燃那把火。”

    宁缺脸上的笑容很温和,眼眸里的神情很平静。

    (下一章,零点半前出来。)(未完待续

    许世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一生征战,见过血流飘杵,千尸塞河,不知见过多少残不忍睹恐怖的画面,然而此时宁缺脸上温和的笑容,平静的神情,在他眼里,却似乎比过往那些画面更加令人惊心动魄。

    转瞬间,他对宁缺的评价更高了几分,对此子的危险程度更加警慎,先前偶尔闪过的同情怜悯消失无踪。[]

    宁缺继续说道:“当然,猎户一家被烧死的故事与我无关,我也是听来的,我只是好奇,在那样的情况下,将军您会如何选择?我还想继续请教先前那个问题,世间真有洁白如莲花般的人吗?将军您在战场上有没有杀过俘?杀俘是否违反唐律?将军您的属下纵骑过塞时,有没有杀过草原上的蛮人fu孺?如果有,可算违反唐律?”

    然后他看着将军苍老的容颜,问道:“将军身为帝国军方重臣,理应站在我大唐立场上,然而当敌国强者入境之后,您非但不加以警慎,反而把我的行踪透lu给对方,我想请教,如此做法就算不违唐律,可违背您的良心?”

    连声请教,仿佛一记一记重拳,不停砸向老将军的心头。然而许世何许人也,怎会被宁缺几句话便撼动心神,他微怒而笑说道:“既然你要代书院入世,便要接受世间强者的挑战,为何不愿让那些人知道你的下落?莫非你怕,你没有信心,怕给大唐和夫子丢脸?”

    不待宁缺说话……将军笑容骤敛,看着他冷漠说道:“即便你幼年时冷酷行事情有可原,那自渭城来长安之后呢?”

    来长安之后?宁缺的眉梢缓缓挑起。

    园内忽有风起,微寒,天光黯淡,似乎要下雨了。

    “天启十四年,御史张贻骑死时,你在哪里?”

    “城东那名老铁匠死时,你在哪里?”

    “茶师颜肃卿死时……你又在哪里?”

    将军看着他,神情漠然问道。

    宁缺脸上神情不变……身体却变得僵硬了起来,如果说他先前对将军的质问,只不过是些隔靴搔善的小把戏,那么将军这时候连续问出的三句你在哪里,则是真正锋利的寒刀……可以斩风劈雨断人头颅。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许世会对自己如此牟慎,甚至暗中调查打压,确认从林零开始,直到如今这位大唐军方第一人,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了那些命案,甚至已经嗅到了那些命案背后的味道。

    今日将军府内,将军与自己的这番谈话。

    便是将军。

    “御史张贻骑死时……你在红袖招,陈子贤死时,你在东城,颜肃卿死时,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但那天是书院的考试,你与南晋谢承运本有赌约,但不知为何你却没有赴考……事后还请了两天病假。”

    将军盯着他的眼睛,言语间蕴着无穷无尽的威压……缓声说道:“不要以为自己真的很强大,不要以为自己真能瞒过世间所有的人,不要以为自己成为夫子的亲传弟子便可以把过往一笔抹消,我说过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那么便是所有事情,一件事情都不会少。”

    一件都不会少,一件都不能少。

    这便是大唐军方第一人的气魄。

    宁缺今天第三次听到将军说出类似这样的话,他不知第几次陷入了沉默。

    台间也是一片沉默,园里的杨树被雨涛的风吹着微微颤求,本应该生活在更北方的树叶噫哨作响,似乎随时会垂落到地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将军说道:“夫子曾经说过,唐律第一,这不止是书院,也是我整个大唐帝国的最高信条,以往的事情我自会调查下去,以后如果再让我知道你违反唐律,干涉朝政甚至图谋不轨,我会以唐律治你的罪。”

    宁缺忽然伸手把面涛那些残着菜汗的碗盘叠了起来。

    然后他站起身,看着将军说道:“唐律首重证据,如果将军能够拿到这些命案的证据,我会在长安府中等着将军。”

    说完这句话,他向将军行了一礼,然后离青。

    走出将军府,没多远便是熟悉的朱雀大道,宁缺信步走在平整青石铺成的大道上,神情平静,心情也很平静。

    最终还是被人猜到自己与那些命案的联系,这让他很紧张,却并没有被将军府里这番谈话震慑住心神。

    即便许世可以代表整个大唐军方横扫世间,但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指控宁缺,更没有办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因为他现在不是渭城的小军卒,也不是初到长安城的外乡人,他现在是书院二层楼学生,与陛下亲厚的大书家。

    现在想要动他,首先必须说服陛下,最重要的是需要说服夫牟。

    皇帝陛下的态度,宁缺无法猜测,但他很清楚,夫子绝对不会在乎自己的学生杀了多少人,因为夫子不理世间之事。

    不过先前将军府里的谈话,有些部分确实对他造成了一些情绪上的冲击。

    许世说的很对。

    从逃离长安城,过千里饥地,入险恶氓山,在那些颠油流离的岁月里,从某种角度说,宁缺就是一个无恶不作之人。

    之所以无恶不作,那是因为他所处的人间有万般罪恶。

    为了在万恶的人间活下去,他必须无恶不作。

    后来到了渭城,再到长安,他来到了清平喜乐的人间,发现世上还是好人多,于是他开始尝试做个普遍意义上的好人。

    没有人不愿意做好人。

    宁缺也想做一个好人。

    所以从渭城开始,他就一直在学习怎样做一个好人,一路学习到了长安城。

    这和学习可以说成是某种伪装,甚至更像是第二种人格的形成。

    那和人格很不稳定,时而尖酸刻薄,时而憨喜唠叨,故作无耻之态以讨喜,有些小清新,有些小可爱。

    但他骨子里最真实的xing情,其实还一直停留在四岁时,在通议大夫府柴房内手握滴血柴刀的那一瞬间。

    如果面临着外部的压力,如果再次面对死亡,那份狠厉冷酷的xing情,会毫不犹豫地从他身体最深处迸发出来。

    登山入二层楼的那一夜如此。

    在荒原上遇马贼时如此。

    在大明湖畔箭射隆庆皇子时也如此。

    时时如此,时时不如此。

    如此才是宁缺。

    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了朱雀绘像之前。

    就在这时,筹谋已久的暮春之雨终于落了下来。!。

    第一卷清晨的帝国]第二卷凛冬之湖第二百一十六章朱雀认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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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凛冬之湖第二百一十六章朱雀认主[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雨自天降,街上的行人纷纷走避,那些外郡来的游客也依依不舍的离开,只剩下宁缺一个人站在朱雀绘像前沉默不语。txt电子书下载**

    他撑开了大黑伞,雨点洒落在紧绷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看着伞前逐渐被雨打湿的朱雀绘像,想起了很多事情。

    过去的往事不用提,今天在宫里皇后娘娘震撼半蹲行礼,将军府里许世一着将军,都让他觉得很是麻烦,尤其是许世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不是愤怒,而是类似失落的感觉,因为他也曾经是名大唐军人,如同渭城里的同袍们一样,把这位大唐军方第一人视作偶像,喝酒闲聊时提起镇国大将军的名字便会肃然起敬。

    他记得某种关于jing神层次需要的说法,他喜欢在渭城与战友们逐马草原,出生入死,他喜欢在长安城里被民众尊重议论甚至敬畏,喜欢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这些都是很美好的jing神需要。

    所以他想做个好人,想被许世这样的军方重臣欣赏,而不是警惕甚至意yu除之而后快,然而可惜的是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chun雨越下越大缠绵的一塌糊涂,恰如宁缺此时的心情。

    庄严清丽的朱雀绘像,被雨水淋的湿漉漉的,那双不怒而威的眸子,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生命,骤然间生动起来。

    普通人根本无法感知到朱雀绘像的变化。

    宁缺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看着朱雀绘像的眸子,感受着地面石线里渐趋凝结的气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两年前他初入长安城,带着桑桑站在朱雀之前,曾经被这道绘像所散发出来的肃杀古意吓的浑身寒冷僵硬。

    后来他知道这道朱雀绘像是道神符,对侵入长安城的敌人能够自动感应,并且能够施出近乎知命巅峰强者全力一击的威力。

    此时朱雀绘像感应到的敌人,当然是宁缺手中举着的大黑伞。

    以现在宁缺的修为境界,自然完全不可能抵挡朱雀绘像的气息,但是他站在chun雨中,神情却异常平静安宁。

    不是因为他手里握着大黑伞。

    而是因为他怀里有根杵。

    宁缺左手伸进怀中,握着那根被布包裹着的阵眼杵,看着伞前威势渐起的朱雀绘像,说道:“现在不是当年,你以为现在我还会被你吓得屁滚niào流或者变成冬天里的鹌鹑?我现在是你的主人,你还能拿我怎么样?”

    朱雀神符的主人,是不能自封的,而是颜瑟大师传承给他,然后由大唐天子亲口确认,并且由那根杵最终确定。

    雨水间的朱雀绘像,感应到了黑伞下传来的熟悉却又多年不见的气息。

    宁缺的识海里响起一声清亮的啸鸣,鸣声尖锐高亢,夹杂着几分疑huo,几分不甘,几分悲伤和些许淡然。

    雨水不停地冲洗,朱雀绘像里那道来自远古的肃杀气息渐渐淡去,直至最后归于沉寂,变成一面普通的石画。

    宁缺知道这代表朱雀绘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先前识海中那声啸鸣里的悲伤,是朱雀对师傅颜瑟的追忆。

    ……

    ……

    宁缺站在雨中,右手握着大黑伞的伞柄,左手握着惊神大阵的阵眼杵,感受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朱雀在chun雨里认主,代表着长安城这座大阵,从此以后便成了他的责任,也代表着大唐的安危,从此成为了他肩上的责任。

    他喜欢这片土地,喜欢这个国度,喜欢平静喜乐的生活,喜欢生活在此间的人们,所以他愿意承担这种责任。

    他愿意用除了生命之外的任何事情,来维护大唐的安宁,但这并不代表他便要因此失去自己的人生。

    左手握着阵眼杵,是握着大唐的将来。

    右手握着黑伞,是握着自己的人生。

    两手都要握,两手都要握紧。

    如果两者发生冲突纠结,像此时的chun雨一般缠绵,那么他需要做的事情,就像是当初登旧书楼般用刀砍开面前的chun雨,像松鹤楼lu台上夫子那一闷棍般,砸碎所有的纠结与不满。

    ……

    ……

    松鹤楼lu台那个夜里,他与夫子曾经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我想杀的人实力非常强大,位高权重,而且有些连我也觉得棘手的背景。”

    “看你也不像是没有身份地位的人。”

    “因为我那位老师很了不起,所以理所当然我也很了不起。现如今就算是与我想杀的那位巨豪相比,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也可以说差相仿佛。”

    “那你还愁苦什么?想杀便寻着机会去杀便是。”

    “我那位老师似乎很愿意我们这些学生不讲道理,但其实他是个死脑筋,非常讲道理,总说什么唐律第一,唐律第一那怎么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和唐律有什么关系?不走歪mén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

    那时候的宁缺,以为自己谈话的对象是名长安城的普通富翁,如今想着这些话出自老师之口,这番话自然便有了崭新的意义。

    不走歪mén邪道,难道就不能杀人?不走歪mén邪道,难道就不能杀夏侯?

    宁缺笑了笑,把大黑伞收好系回背后,就这样一头撞进了如帘的chun雨中。

    ……

    ……

    他去了红袖招,与简大家见面,讲了讲在宫里与皇后娘娘的对话,离开之前,绕到澡房外看了一眼,当初他便在这里杀死了御史张贻琦。

    然后他去了南城湖畔的小院,自青翠的竹林下走过,发现那名茶师颜肃卿被自己杀死后,小院早已换了主人。

    他去了东城那间铁匠工坊,走到后院mén口,想像着当时苍老的陈子贤倒在自己刀下的画面,沉默不语。

    “以前我藉藉无名,杀死了你们,如今我的身份地位不一样,若是为了今后一世安稳与繁华,便不再继续下去,那你们岂不是死的太亏?”

    雨渐渐小了,宁缺准备回老笔斋,却在临四十七巷巷口停下了脚步,转而走到chun熙路,进了一家茶楼。

    许世已经猜到他与那几椿命案之间的联系,甚至有可能把这几椿命案与当年的将军府灭mén案联系起来,就算暂时还没有联系到这件事情,也一定会开始着手保护某些人,某些他要杀的人。

    除了夏侯将军,小黑子留下的油纸名单上,还有人活着,宁缺如果想要杀死对方,便必须和朝廷抢时间。

    坐在茶楼二楼畔,看着栏外淅淅沥沥的雨点,他仔细思考了一下步骤,确认不会惹出太麻烦的问题,便开始着手准备。

    他向掌柜要了笔纸,稍一思忖后开始疾笔书写,草草而就一封书信,然后封好,准备让车马行把信送到书院。

    便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也看见了他,惊喜说道:“宁缺,你怎么在这里?”

    宁缺嘲笑说道:“褚由贤,你今天又没去书院,当心让你家老爷子知道,直接断了你的银钱。”

    如今宁缺的身份地位早已与当初大不相同,但褚由贤本就是个豪奢开朗的xing子,又有唐人不惧权贵的惯常思维,乐呵呵地凑了过来,说道:“断了银钱怕甚,你随便给我写副书帖便成,再说若要去红袖招,以你现在的名声,难道还要本公子再请你?当然是你请我才是。”

    褚由贤忽然眼睛一亮,说道:“择日不如撞日,反正看你在茶楼上也闲来无事,又没带着那小shinv,不如我们去红袖招?”

    宁缺摇头说道:“我今日有事情要做。”

    忽然间他想着一事,把桌上那封书信递了过去,拜托道:“有封信要送进书院后山,能不能麻烦你走一趟。”

    褚由贤苦着脸说道:“你不是不知道,我最厌憎去书院。”

    宁缺说道:“一张书帖。”

    “中堂?”褚由贤大喜道。

    宁缺笑骂道:“你想的倒ting美。”

    褚由贤接过书信,眼睛忽然转了转。

    宁缺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可别想着把这信纸偷了去卖钱,不然那副书帖不写,我还要去你家闹事。”

    “书法赏鉴罢了,哪里能说偷,即便偷了,又哪里舍得卖钱?当然是要拿回家给我那位附庸风雅的老爹高兴高兴。”

    被宁缺揭穿想法,褚由贤也不羞恼,笑嘻嘻说道。

    宁缺正sè说道:“这封书信很要紧,可不敢误了我的事。”

    褚由贤说道:“那我这便去,对了,过些时日丙舍同窗有次聚会,由头我倒是忘了,金无彩让我问你一声你去不去。”

    “若有时间便去。”

    宁缺也不把话说死。

    褚由贤转身便向茶楼外去,忽然想到件事,说道:“你到底要去做什么?”

    宁缺笑着说道:“我要去杀人,你要不要跟着去看热闹?”

    褚由贤觉得好生无趣,挥挥手便蹭蹭蹭下了楼梯。

    宁缺把桌上残茶饮尽,探头出栏,看着褚由贤上了马车,仔细算了算时间,却不急着离开,而是又要了一壶新茶。

    他在茶楼上慢慢饮着。

    chun雨在楼外淅淅落着。

    长安城上空雨云密布,看不见日头,只有逐渐黯淡的天光,表明暮时将至。

    宁缺掏了块碎银子,搁在桌上,离开了茶楼。

    伴着身后茶博士惊喜的恭送声,他向西城mén走去。

    先前他并没有与褚由贤说笑。

    他真是去杀人的。

    ……

    ……

    (无比喜悦地说一声,我顶不住了,明天肯定没有三更这种事情。)

    ……

    暮色不见,微雨又至。

    一位面容清翌的中年官员撑着雨伞行走在雨街之上,从官服颜色看官阶不低,但他的身旁却没有什么随从下属,只有一名面色冷峻的将军沉默跟随。

    西城门处的军卒和下级官员,敛声静气站在檐下,目光随着街中两么官员的脚步而移动,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露出诧异的神情。[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中年官员是城门郎黄兴,负责整座长安城以及皇城的诸门启闭事宜,而跟着他的那位将军姓于名水主,是城门军的裨将。

    黄兴以勤勉廉洁著称,自接任城门郎一职以来,每日晨间和暮时,必然会选择一处城门进行巡查,除了于水主之外,不带任何下属官员,轻车简从,风雨无阻,如此多年来没有哪一日不如此。

    长安诸城门处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眼前这幕画面,只有当这二位大人结束完巡查之后,他们才能离开,这已经形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

    按照过往这些年来的规矩,今天城门郎黄兴大人巡查的是西城门。

    巡查西城门完毕,黄兴确认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点了点头,裨将于水主回头望向檐下那些面露紧张之色的军卒和官员,神情冷峻的挥了挥手,众人知道今天终于结束了,面露轻松之色散去,各自回家。

    站在西城门司衙外的雨街上,黄兴微倾雨伞,抬头看着自天而降的雨丝,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疲惫,微涩说道:“终究还是老了。”

    于水主说道:“大人还能再为朝廷效力三十年。”

    黄兴问道:“这些年天天陪着我四处巡视城门,每日都要踩着夜色归府,弟妹早有不满,着实辛苦你了。”

    于水主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我这条命都是大人给的,莫说陪着大人踏遍长安城九座城门,即便是把命送掉也是理所当然。”

    如今这二位长安城著名的清廉官员,当年曾经是军营里的同袍,他们的命运因为当年的一件惨事而改变,也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当年如果不是黄兴狠下决心,最先带着于水主投靠了亲王殿下李沛言,说不定早就已经随那位将军死去,即便不死大概也会被朝廷冷落闲放散置,没有亲王殿下的大力回护,哪里还有如今巡视长安城门的辛苦与荣耀。

    可惜终究还是受了当年那件事情的影响,二人虽说勤勉清廉用心替朝廷做事,官位军职也已经到了头,再难向上晋升,不过至少荣华富贵已有。

    黄兴看着微雨里的长安城,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感慨说道:“当年我们随将军回长安,似乎就是入的西城门。”

    于水主神情微凛。

    他们二人每天清晨黄昏巡视城门时,谈的都是府中闲事,朝中趣事,也曾经回忆过曾经的军旅生涯,然而却从来没有提到过那位将军。

    因为二人不想记起当年那件惨事,不想回忆起自己在那件事情里所扮演的角色,也许是因为内疚惭愧,也许是因为恐惧。

    于水主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今天会忽然发此感慨,低声说道:“按朝廷规矩,力该是由东城门入城,后来这件事情也被拿出来作了罪证。”

    黄兴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

    暮色里的雨越下越大,行人早已各自归家,城门司的下属官员大概已经回到了温暖的府中,守夜的军卒躲在城门洞或值房里,湿漉的街上空旷安静,只有雨声伴着二人沉默回忆着当年。

    两辆马车在雨街两头沉默等待着,那是二人府上派来的马车,府中的管事早已习惯了大人们的规律,没有来催他们。

    便在这时,雨街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脚步声很轻柔,很稳定,如果仔细去听,似乎能够听到靴底踩破水洼所发出的细微声响。

    那是一个穿着黑衣,背着黑伞的年轻人。

    很奇怪的是,年轻人没有打伞,任由雨水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衣服早已湿透,雨水顺着额头垂下的几络发丝滑蕊

    黄兴看着向自己二人走来的黑衣年轻人,眉头缓缓挑起。

    他只是觉得这名浑身湿透的黑衣年轻人,有些奇怪,并没有查觉到任何危险的气息,他也不认为会有任何事情发生。

    因为这里是治安良好的长安城,这里是戒备森严的西城门,无论是那些胆大妄为的娘子军,还是那些强大的修行者,面对着大唐帝国的威严与强大的军事力量,都会变得卑微而且平静。

    确实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那名年轻人走过二人身前时,注意到了黄兴身上穿的官服以及于水主身上穿的轻甲,行了个礼,然后便走出了长街。

    黄兴注意到,那名穿着黑衣的年轻人行礼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并不是敬畏,而是带着很复杂的情绪,笑着说道:“我们看这淋雨的年轻人奇怪,想来他看我们这两个站在雨里沉默的官员,也会觉得奇怪。”

    于水主说道:“有理,那便回吧。”

    黄兴忽然感觉手里似乎多了样东西,低头望去,只见掌中有一张纸条。

    他没有去看纸条上写着什么,而是转身向身后望去,只见那处春雨淅沥,街上早已没了那名黑衣年轻人的身影。

    于水主也注意到了这件事情,眉头骤然挑起,声音微沉说道:“能悄无声息把纸塞进大人手中,这人很了不起。”

    黄兴沉默片刻,把手心里那张纸条打开。

    纸条微黄,似乎很普通,似乎又极不普通,上面的字迹大概是用朱砂混着某种材料写成,殷红的像是血一般。

    微黄纸条上端画着一些线条,那些线条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个字,但无论是黄兴还是于水主都认不出这是什么字。

    他们认识纸条下方的那些文字,因为那些都是正常的文字。

    “我自将军府里来,要取你们的命。”

    二人神情剧变,神情有如此时夜色将临时的雨天,黯淡阴沉到了极点,黄兴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微黄纸条上的将军府三字,勾起了他们深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回忆,那些带着血色的回忆本来早已模糊,今天黄兴看雨中长安城偶发感慨,让他们想起了一些,紧接着这张纸条让那些回忆全部回来了。

    二人很清楚,纸条上的将军,指的不是镇国大将军许世,也不是镇军大将军夏侯,而是当年的宣威将军林光远。

    黄兴叹息说道:“先前忽然感慨,果然兆应着些什么。”

    于水主神情凝重说道:“我去亲王府。”

    黄兴点点头。

    二人就在雨街中间分开,撑着雨伞向街道那头自家府中的马车走去。

    官靴踩着街中的积水,啪啪作响。

    开始的时候,声音的节奏还很平缓稳定。

    然后雨街上的脚步声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这证明了他们此时真实的心情,并不像表面那般轻松。

    于水主撑着伞疾步行走,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冷峻,越来越肃厉,心头的恐惧被愤怒所替代,他只想快些报与亲王殿下知晓,当年那件事情果然还有漏网之鱼。

    脚步声忽然微乱。

    他的左脚待入一片水洼,发出的啪声变得绵长沉闷很多。

    因为他这只脚再也无法抬起来。

    他的脚掉在了那片水洼里。

    雨街地面上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锋利细线,割破了他腿上的裤子,割破他的皮肉,割破他的骨头,所以他的脚掉了下来。

    不是一根无形的锋利细线,而是无数根无形的锋利细线。

    于水主的膝盖从中断开,然后整只大腿断开。

    然后他身上的轻甲被割裂成无数块。

    他的人被割梨成无数块鲜肉。

    就像熟透的果子般,纷纷从空中堕下,砸在了雨水里,发出啪啪的响声。

    黄兴撑着油纸伞在雨中向着街口处的马车疾走。

    他手中的油纸伞很旧,他的脸色很苍白。

    他不想死。

    虽然他的油纸伞很旧,整座长安城都以为他很清廉,但事实上这些年他贪了很多银子,他想活着享受那些银子带来的一切。

    虽然每日巡视城门很辛苦,但事实上他很享受巡视时下属们的畏怯目光,百姓们赞叹敬仰的神情,他想活着继续享受这一切。

    他认为自己是长安城的一道风景,想要长久。

    便在这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啪啪声。

    沉重的肉块落在水洼里所发出的啪啪响声,和官靴踏进水洼里所发出的啪啪响声不同,在落雨声中显得十分清晰。

    黄兴没有回头,不敢回头。

    他握着油纸伞的手颤抖起来,看着不远处的马车和车畔恭谨躬身相迎的管事,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他紧紧握在手中的那张微黄纸条,已经被雨水和汗水打湿。

    忽然,一蓬艳丽的火苗,从他的手中喷了出来。

    又一蓬火苗,从他官袍里喷吐出来。

    另一蓬火苗,从他已显老态的脸颊皱纹里喷吐出来。

    无数蓬火苗,从他身体最深处喷吐出来,瞬间融化了他的头发眉毛眼睫皮肤脂肪肌肉骨骼,燃烧了一切。

    雨夜的长街,昏暗湿漉。

    雨伞下的人在燃烧。

    片刻后,油纸伞从空中飘落,落在积雨的街道上。

    伞下的黄兴,已经无声无息化为灰烬。

    雨伞在水洼里缓慢滚动,伞柄微焦。

    不远处某条巷内,宁缺静静站在雨中。

    不知道是情绪波动太过剧烈,还是这场春雨有些寒冷的缘故,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眉眼间的神情有些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