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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八章
破甲[]
两个人影在空中相遇,就像是荒原西方最深处传说中悬空的小山一般撞击在一起,恐怖的撞击声向四周波荡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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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把锋利的血色巨刀,在空中激起无数道啸鸣,仿湛蓝的天空仿佛都要被劈开,然而大部分刀势,却被一双铁拳封住。
偶有刀芒破开夏侯铁拳,落在他的身上,夏侯战袍之内便会泛起淡黄色的光泽,让锋利的巨刀无法噬入体内。
血色巨刀是魔宗山门至强的武器,虽然无法破入夏侯身体,本身的重量和挟带的冲击力,让它变成恐怖的铁锤,重重地击打在夏侯身体上。
夏侯的铁拳本身就是铁锤,也毫不留情地轰向唐的胸腹。
转瞬之间,这两位魔宗强者,在空中出手无数次。
交手无数次。
撞击无数次。
捶击无数次。
两座悬空的山峰不停相撞然后分离,然后再次相撞,如闷雷般的撞击声,就在草原上空不远的天空里不停响起。
一道一道连绵响起的雷声,近在咫尺,让那些躺在草海里、浑身僵硬的羊群本能里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它们惊恐地撑起发软的四脚,向着四面逃散。
那名从马背上跌落的草原少女,趴在草丛里看着天上那两个如天神般的人影,早已震惊恐惧地变成了傻子,哪里还顾得上自家羊群的离散。
正在执行军法的唐军士兵捂着双耳,脸色苍白跪在草地上。
三名侥幸还没有被砍掉头颅的违纪军卒,因为双手被缚无法捂耳,眼角鼻中渐渐流出乌血,片刻后竟被空中两名强者的撞击声活活震死。
草甸上马鸣嘶嘶,一片慌乱。
一记最沉重的闷雷在草原上空的空中响起,猛烈的狂风从空中波及大地,吹得长草断裂乱飞,空中两道人影终于分开,疾退数十丈,落到了草原上。
草原地表上响起两道几乎不分先后的闷响。
夏侯与唐身上的霸道气息,随着双脚落地而向地外泄散一分,靴底的草原地面,骤然塌陷,变成了两个土坑,坑中春草俱化为断屑,就如同新修未封的坟。
“敌袭!”
“有刺客!”
纵然面临的是魔宗山门天下行走这样的绝世强者,训练有素的大唐边军在稍一混乱之后,以强悍的意志清醒过来,开始组织防线。
马蹄声声,盔甲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草甸下方的军营里,数百披着重甲的大唐精锐玄骑,用难以想像的速度完成了集结,化作两个锋阵,疾驶出营,挟着草屑风尘,突袭而至,封住了这片草甸。
紧接着,又有车轮辘辘之声响起,十余座重型弩箭,被推出了军营,对准了草甸上方那个男人,又有阵师在强悍近侍的保护下,开始布置临时的阵法。
大唐骑兵神情凝重,看着着草甸上那个男人。
敌人只是一个人,唐军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他们依然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险,草甸上下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
唐站在草甸里,站在那些微微塌陷的坑里,站在数百名天下最精锐唐骑之前,站在无数弩箭之前,神情依旧平静,依旧沉默,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的眼中只有不远处的夏侯。
唐还是穿着那件普通的皮袄,只是和以往相比,他身上那件皮袄要显得更加破旧,甚至很多地方已经烂了。
他的神情平静,但脸色有些憔悴。
协助元老会率领部族与中原联军厮杀多日,最近这些天又连续狙击夏侯,与唐军交手数次,他便是个铁人,也感觉到了疲累。
尤其是先前与夏侯这一战,时间虽然短暂,但他却受了很重的伤,胸腹间的皮袄出现了无数破洞,隐见血色。
他手中握着那把血色巨刀也有些黯淡。
……
……
大唐军队,毫无疑问是世间最强大的军队。
过往这些年里,他们在夏侯大将军的指挥下,东征燕国,北攻荒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骄傲自信到了极点。
然而在这个人面前,他们无法骄傲。
唐军不会畏惧修行者,因为他们认为再强大的修行者,在玄甲重骑和弩箭之下,都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像唐这般强大的修行者。
大唐骑兵统领盯着远处那个穿皮袄的男子,寒声说道:“如果今天还不能把这个怪物杀死,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脸自称唐骑?”
草甸下方数百名大唐骑兵,听着这句话,面色骤然沉肃,抽出鞘中的朴刀,沉声集体喝道:“诺!”
数百把朴刀从鞘中同时抽出,那些锃锃的声音合在了一起,变成一种极富庄严甚至是悲壮感的曲调。
中原联军与荒人部族的战争结束后的这些天里,草甸上的那个穿皮袄的男子,在唐军周边出现了七次。
唐骑围捕了他七次,然而却没有一次成功,反而被这个男子杀了很多人,甚至让此人成功突进了三次,突到了夏侯大将军的身前。
如果不是大将军威猛举世无敌,只怕真会让此人狙杀得手。
普通人不如修行者,普通的骑兵也不如修行者,唐军将士们可以接受这一点,但他们无法接受自己这些人连拦下对方都做不到,他们无法接受做为下属,竟然需要靠大将军来维护军营的安全。
对骄傲的唐骑们来说,这是最大的羞辱。
苍凉呼啸的军笛在草甸四周响起,近八百骑大唐重甲玄骑开始缓缓布置阵形,军营处的弩箭阵师也向前推了数十丈。
一场世间至强骑兵对世间最强修行者的冲锋,即将展开。
“叛出山门之后,你果然变成了一个怯懦的小人,永远只知道躲在军营里,永远只知道让自己的手下送死。”
唐看着夏侯说道。
夏侯伸拳至唇边,咳嗽两声,伸手阻止了草甸四周下属们的动作,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唐说道:“我的部队并没有参与到对部落的战争中,你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所以我不明白,为什么从去年开始,你一直试图要杀我,甚至冒着死亡的危险也要杀我。”
唐摘下毡帽,扔到脚下,然后缓步走出塌陷的草海地面,走到夏侯身前十余丈外,说道“因为山门里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回去。”
夏侯微微皱眉。
那双如铁丝雕镂出的眉毛,一旦皱起,显得那般冷硬。
魔宗山门里早已经没有活着的人,只有满地白骨干尸死人,那么等着他回去的人便不是人,而是那些不甘的幽魂。
“山门被轲先生所破之前,我和你的老师便已经离开,这件事情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能以此指责我。”
“但你南下之后,终究还是成了西陵神殿的客卿。”
唐说道:“叛徒就是叛徒,明宗历代祖师,都在山门里等着你回去谢罪,慕容师姐,也在蒸屉里等着你。”
夏侯听着慕容二字,皱如铁栅的眉毛渐渐变得黯淡起来,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想杀我没有这般容易。”
唐说道:“如果我把你的真实身份放出去,天下谁能容你?”
夏侯说道:“西陵和陛下还有书院能够容我便足够,因为这代表天能容我,只要天能容我,天下之人不敢不容我。”
唐说道:“大唐皇帝能容你,是因为你有军功,他或许早就想除了你,只是不想与西陵正面冲突,又没有什么证据,所以才会驱你为虎长驻疆外,而书院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书院里的人们早就忘了怎么杀人。”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夏侯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但你不是昊天道门,也不是大唐天子,更不是书院,所以你杀不了我,而现在整个世间,只有你想杀我。”
唐说道:“为何我杀不了你?”
夏侯看着他手中握着的那把血色巨刀,看着深锲进草原地表的可怕刀锋,说道:“因为圣刀在你手中已经黯淡了。”
唐说道:“你的甲也已经破了。”
夏侯身上穿着的战袍,是清晨新换的一件,此时早已经在唐的刀锋之下碎成丝缕,露出里面那件泛着金属光泽的盔甲。
他是大唐帝国镇军大将军,身上的盔甲,是由书院黄鹤教授亲自投计,也是由书院监督制造,上面刻着繁复的符线,可以为他提供看似无穷无尽的保护。
然而看似无穷无尽,终究不是真的无穷无尽。
去年在呼兰海北,唐手中的血色巨刀,已经在这身盔甲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近日连续作战,这件盔甲较诸往日已经黯淡了很多,尤其是胸腹附近,甚至出现了几道裂口,昭示着崩裂的结局。
这件盔甲,已经支撑不了太长时间。
“你一直在受伤。”
夏侯看着唐胸腹处的拳印和血渍,说道:“而且你受的伤很重。如果你处于完好时期,大概需要四千重甲玄骑才能困死你,但现在的你,随时可能死在铁蹄之中,你要杀我,便要准备着随时被我杀死。”
“除非你能打断我的腿,你的骑兵才能困住我。”
唐说道:“但你知道我这一双腿,是不容易打断的,连续三次,你都想尝试做这件事情,但你没有成功,你永远无法成功。”
稍一停顿后,他说道:“而且你也在不停地受伤。”
夏侯说道:“我的伤比你的轻。”
唐说道:“但你比我老。”
夏侯说道:“都是明宗子弟,难道你还相信年老体衰这种废话?”
唐说道:“年老不见得体衰,但气魄必然不如当年,比如你现在就比当年怕死,当然,从你烹死慕容之后,你就已经在怕死。”
夏侯沉默不语。
“越老越容易怕死,越怯懦越容易怕死,而越怕死的人,越容易死。”
唐看着他说道:“只要你不回长安城,我便会一直跟着你,一直和你这么耗下去,我要亲眼看着你死在我的面前。”
夏侯不再说什么,转身向草甸下方走去。
只听得苍笛骤起,草甸四周蹄声如雷,数百骑沉重的重甲玄骑像铁流一般,向静立草甸上的唐涌去。
夏侯向着草甸远处的军营走去,没有回头。
听着身后草甸上响起的呼啸火焰破空声,他也没有回头,听着如雷般的撞击声,他还是没有回头。
连续三次狙杀与反狙杀,唐始终没有出腿,他也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伤到对方的腿,那么唐便绝对不会让自己陷落在万骑冲锋的旋涡里。
从当年背叛魔宗开始,夏侯便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魔宗负责诛灭叛徒的不是二十三年蝉,而是二十三年蝉的徒弟,他承认唐说的对,他现在确实比当年更怕死,但他并不担心自己会死在唐的手中或者是腿下。
因为唐虽然是世间最强大的人之一,但他同样如此。
如果来的是二十三年蝉,他除了逃回长安,别无它法。
夏侯如此想到。
……
……
雁鸣山下的雁鸣湖畔,数十幢旧宅新屋尽数换了主人。
新东家没有对湖畔宅院做太多改造,没有全部推倒重建,但依然花了极大一笔银钱,对湖岸做了翻修整理。
数百名工人和十余辆大车,汇集在湖畔,开始清运湖泥,从学士府请来的花匠,开始指挥船夫在初清的湖水里种荷花。
刚刚搬走的旧宅主人们,听说了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携老扶幼回到雁鸣湖来看热闹,看着湖泥被一车车拖走,看着湖里正在种荷花的小船,想着明年可能的美丽风景,不禁好生羡慕。
羡慕便是羡慕,或许还有些后悔,却没有什么嫉妒,更没有恨,长安人这方面的品质向来值得赞许,既然那位新东家是花了钱的,那么对方再花钱整修翻新育景,都是对方应得的享受。
雁鸣湖翻修工程,由齐四爷的鱼龙帮一手组织,宁缺只是要求对方对宅院结构暂时不动,并且多种些荷花,具体的施工他不懂,也不想参与,所以他现在还是住在临四十七巷的老笔斋里。
“小黑子以前专门提醒过我,夏侯很怕水。”
宁缺坐在井沿,看着静而无波,幽深黑沉的井水,说道:““但我不明白一个武道巅峰的强者为什么会怕水,也许是夏侯故意说出来骗人,所以我不会试图淹死他,我决定打死他后再把他种荷花。”
……
……
(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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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三十九章
炸溪
暮春时节,天渐湿热,青砖砌成的井沿却有些凉快,宁缺坐在上面便不想离开,手里挥舞着菜刀,眉飞色舞讲着。[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桑桑把衣服晾到绳上,在围裙上把湿手擦干,然后走回墙边,拾起漆笔,把最后一块漆完,问道:“怎么打死他?”
宁缺离开井沿,走到她身旁,指着墙边一个东西说道:“先打,然后让他死。”
桑桑放下漆笔,回头看着他,表情有些困惑。
墙边那东西是个有底座的木头人,宁缺亲手雕的,桑桑在面上漆了一层厚厚的黑漆,木头人头上顶着一口小黑锅。
“要打死一个人,首先要打到他的身体,就是说要先破防。”
宁缺用菜刀指着那小木头人说道,然后他把菜刀横了过来,在小臂上用力划了一道,片刻后,只见手臂上那道白色的刀口里隐隐渗出血丝。
“我继承小师叔衣钵入魔之后,身体强度已经变得很不可思议,就像你看到的这样,夏侯是魔宗强者,可以想像他的身体强度有多大。”
他把割伤的小臂伸到桑桑眼前解释道。
桑桑盛了一瓢微凉的井水,把他手臂上的血丝冲洗干净,然后从袖子里取出手帕,替他细细包好。
在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宁缺在继续自己的分析:“夏侯叛出魔宗,投靠昊天道门,成了西陵神殿的客卿,神殿为了帮助他掩饰自己身份,说不定把武道修行的秘法也传授给了他。”
“不是说不定,而是一定。”
他看着小木人身上的黑漆,说道:“夏侯能够用念力调集天地元气凝于体表,这层防御,就像是木上身上这层漆。”
“最麻烦的还是他身上的盔甲。”
宁缺用菜刀敲了敲小木人头顶那口小黑锅,迸迸作响。
“我大唐帝国四大将军的盔甲都是书院做的。夏侯身上那件同样如此,是黄鹤教授做的设计,四师兄和六师兄联手打造,虽然不见得有许世身上那件厉害,但同样非常强大。”
“盔甲,护体真气,加上魔宗强者恐怖的**,这便是三层保护,不分日用夜用,重叠起来,我想就算是元十三箭都无法射穿。”
桑桑听不懂日用夜用、三层保护这种没品兼无趣的笑话。
她愣了愣后,想到书院的态度,担心说道:“暗杀帝国大将军……就算是书院也不会同意你做这种事情。”
宁缺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暗杀?”
桑桑问道:“为什么咱们不把夏侯与魔宗的关系揭穿?”
“我答应过大师兄,不把夏侯的身世告诉别人。”
宁缺稍一停顿后,说道:“包括他与皇后娘娘之间的关系。”
桑桑不解问道:“但你告诉了我。”
宁缺说道:“你又不是别人。”
桑桑点了点头,说道:“那倒也是。”
片刻后,她又想起一石居那场书帖拍卖,说道:“夏侯这件事情都没办法解决,少爷你何必要去得罪那个南晋太子?”
宁缺不知道该怎么向桑桑解释,他总不能当着她的面说,当时只是听着那名南晋太子想买鸡汤帖去讨好书痴,自己便无来由地感到恼怒。
“以前我们眼中,修行者是什么?”他很巧妙地转了话题。
桑桑想了想小时候在渭城时和宁缺的谈话,想起那卷已经被烧掉的太上感应录,说道:“那时候我们眼里修行者就是神仙。”
宁缺说道:“那么我现在就是神仙,我们就是神仙。”
桑桑开心地笑了起来。
宁缺笑着说道:“我连大唐太子都不怕,还怕什么南晋太子。”
桑桑提醒道:“大唐没有太子。”
宁缺笑容渐敛,叹息说道:“这又是件麻烦事。”
……
……
书院后山,打铁房后的清溪,大水车下。
宁缺和四师兄、六师兄三人蹲在溪畔发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六师兄把手中那个黑糊糊的铁东西举到阳光中。
宁缺和四师兄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上移。
那是一个类似小酒壶的铁制物品,上面刻着很多道纹线,那些纹线深刻入钱,大部分笔直,看不出有什么深意。
六师兄用粗壮的手指摸着小铁壶的刻纹,说道:“足够均匀。”
对于像六师兄这等铸造大匠来说,肉眼无法看清楚的厘毫差距,却无法逃出手指的触摸,当他手指判断那线条是均匀的,那么必然是均匀的。
“这些刻纹把铁壶的面积切割成了六十四块,无法做到完全相同,但也已经是足够接近,尤其是刻纹深度和曲面承力,可以保证暴裂之时的均匀态。”
四师兄从身旁拣起一根树枝,指着小铁壶说道:“小师弟的想法听上去极有道理,但昨夜用火药试过,却没有任何效果,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刻线再加深几分,或许这样才能保证能够能崩开。”
六师兄摇头说道:“如果刻线再深,铁壶材料的内应力便会被破坏,结构疏散,一旦崩开,也不过是个爆竹。”
宁缺犹豫片刻,问道:“要不然用真的来试试?”
“真能行?”
“也许能行。”
“我看行。”
六师兄望向四师兄。
四师兄点了点头。
小铁壶最上方有个螺旋口,这也是六师兄精心刻磨而成的完美艺术,宁缺把铁壶塞旋开,说道:“就算没用,以后也可以当酒壶卖。”
六师兄憨厚地笑了笑。
宁缺取出一张微黄的火符,塞进铁壶里,然后把壶塞用力旋紧。
“怎么试?”六师兄有些紧张问道。
四师兄指着身前的清溪,说道:“扔进去。”
宁缺有些紧张,听着这话,便把小铁壶扔进了溪中。
“等会儿。”
六师兄跑回打铁房,扛了两块极大的精铁板,在溪畔竖起,挡在三人身前。
四师兄不悦说道:“就算成功,又能有多大的威力,何至于这般紧张?”
六师兄认真说道:“当初小师弟研发符箭的时候……”
四师兄想起镜湖里被射塌一半的亭子,面色微变,往精铁板后站了站。
宁缺见大家都准备好了,便闭上了眼睛,念力从识海里缓缓渗出,穿过身前的铁板,透过清澈的溪水,进入溪底的小铁壶。
然后落在了那张符纸之上。
随着念力进入小铁壶的,还有一段精纯的浩然气。
溪底小铁壶里的火符骤然狂暴的燃烧起来。
却被局限在一个极小的空间里。
片刻后。
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小溪里响起!
轰!
伴着凄厉的啸鸣,无数铁片激射而出!
笃笃笃笃笃!
声音渐渐平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精铁板后的三位书院师兄弟,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他们身上的院服已经被溪水完全打湿。看着深深锲进铁板里的小铁壶碎片,想着先前如果没有这层保护措施,这些铁碎片只怕会箭一样射穿自己身体,三个人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心中涌起一股后怕。
平日里最镇定的四师兄,看着溪里飘着的死鱼,看着溪中垮了一半的水车,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小师弟,你……这弄的是什么东西?”
……
……
(明天周六,但轮过假,所以不休息,祝大家周末愉快,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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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岸没有被炸塌,溪水里的鱼被炸死了不少……翻着白肚皮……
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六师兄愣愣看着溪水,忽然说道:“这个比元十三箭好,只要是符师都能用,只是制造工艺要稍微讲究些,工部那边的匠坊做起来有难度,再有就是符师大多体弱,在战场上很难靠近城墙。”
“这些会爆炸的小铁壶用来攻城拔寨,当无往而不利。如果真如你所说,符师数量多些,都像小师弟这般身体强大,我大唐军队必然横扫天下,无所顾忌。”[]
四师兄喃喃说道,他脸上的苍白渐渐褪去,往日平静的眼眸里还残余着震惊的余波,还有一些别的极复杂的情绪。
“颜瑟大师果然眼光独到,我一直以为小师弟你在符道上的资质虽然优秀,却是不如书痴,联想起去年的符箭,我这才明白,颜瑟大师最看重的,原来是小师弟你脑中这些完全不受成规限制的奇思妙想。”
他忽然对着宁缺深深施了一礼。
宁缺吓了一跳,赶紧避开。
四师兄直起身体,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世人眼中的符师,虽然强大,但在战斗中却往往束手束脚,今日小师弟你的奇思妙想,让符师从此有了进攻型的武器,我代表世间所有符师向你表云感谢。”
“这件事情暂时不要外传,一定要保密。”
四师兄碎碎念道:“我要先去请示老师,太危险丫,太危险了……”
溪醚死鱼无数……水车残破。
宁缺走到铁板前,试图抠出深深锲进铁板里的小铁壶碎片,然而他发现以自己的力量竟也无法抠出来,不由微异说道:“这不科学……”
按照他的设计和推算,火符在小铁壶里燃烧,因为铁壶里的空气太少的缘故,就算最后能够成功爆炸……也应该远远不如试验结果这般强大。
所以他认为这不科学。
忽然间他想到……先前激发符纸的同时,他向小铁壶里送进去了一段浩然气。
浩然气本质上就是绝对精纯的天地元气,当符师制出的符并不如何强大时,如果给符纸提供充份的精纯天地元气,便能大幅度提升符的威力。
这是当初接受烂柯寺观海僧挑战时……他在雁鸣湖醚静了坐半日所想到的法子。
先前他往小铁壶里度入一段浩然气,便等于向小铁壶里灌进了液氲,液氲帮助火符猛烈燃烧,从而让爆炸的威力变得大了很多。
除了自己之外,别的符师也能够这样做吗?宁缺站在溪畔皱眉苦思……心想如果真要在战场上使用这种手段,那需要符师对天地元气的控制足够强大,换句话说,这种手段对符师的境界要求很高。
世间符师本来就极少,能够进入洞玄上境的符师更是少之又少,如此看来,想凭借小铁壶改变世间战争的格局,依然还是痴心妄想。
不过至少可以改变一下钱斗的格局。
小溪畔的巨响,惊动了书院后山里的人们。
但最先赶到溪畔的不是人,而是那头骄傲的大白鹅。
大白鹅看着浑浊的溪水,水面飘浮着的死鱼,或许是心疼自己养的宠物被害死,它直起脖颈,冲着对岸的三人嘎嘎叫了起来,显得格外愤怒。
四师兄和六师兄直接走到宁缺身后,保持沉默。
宁缺幽怨想道,这便是死师弟不死师兄的意思?
他可不想和这家伙在溪哦大战一场,这家伙看着便知道战斗力极强,而且就算打赢了又有什么光彩,赶紧安愿道:“节哀,节哀,明天我就去买两筐鱼倒进溪里陪你玩,木鱼,你可不要生气,这都是为了科学进步而必须做出的牺牲。”
二师兄养的大白鹅叫木鱼。
书院后山的师兄弟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二师兄要给大白鹅取这么一个……名字,明明书院里就没有人修佛,据七师姐私下分析,大概是二师兄习惯性用头顶那根棒槌管教大白鹅,就像敲木鱼,所以大白鹅才会叫木鱼。
七师姐可以随便议论猜测,其余的师兄弟们却不敢去向二师兄求证,要知道那只骄傲的大白鹅,从来没有流露出佛宗圣兽,任人敲头而不反抗,逆来顺受的气质,就比如此时,无论宁缺怎样安慰,它都准备跳过小溪与他战上一场。
好在这个时候二师兄来了,大白鹅幽怨地摇着屁股离开。
大师兄也来了,他在溪哦看了半天,神情茫然,看着宁缺缓声问道:“老师在午睡,被吵醒,让我过来问下是怎么回事。”
二师兄恭敬说道:“老师和师兄游历史时,后山里经常如此这般,都是小师弟入门之后的事情。”
宁缺心想这句话听上去怎么像是在告状?
四师兄点头说道:“今日试验的便是小师弟所设计的小铁壶。”
宁缺把小铁壶的事情,向二位师兄做了一番讲解。
六师兄从打铁房里取出两个小铁壶,递到两位师兄手中。
大师兄看着手中雕花的小铁壶,赞赏说道:“以空间压迫火势,又火势反冲空间,把爆竹的道理用在符战之中,小师弟的设计果然奇妙有趣,只是……任何事物燃烧都需要空气,便是火符也不例外,汪洋深处用不得火符,便是这个,道理,却不知道小师弟这道火符为何燃的如此猛烈。”
听到这段话,宁缺顿时佩服的五体投地,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师兄始终是书院之首,这些与燃烧相关的知识对他来说当然很简单,但他没有想到,大师兄竟也了解的如此透彻,并且瞬间想到了其中的问题。
大师兄或者什么都很慢,但思维很快。
宁缺私下向大师兄讲述了一番自己的用法,与浩然气相关的那些事由。
大师兄沉思片刻后,得出与化相同的结谈。
能够使用小铁壶的修行者,想必都能弄出比小铁壶威力更大的手段,那些小铁壶,看来看去,还是最适合现在境界的宁缺自己。
不过大师兄并没有认为宁缺这是在做无用功,是徒有其表的奇技淫巧,他似乎猜到了宁缺制造小铁壶的用意。
大师兄没有点明,只是叹息了一声,然后便离开了小溪。
宁缺站在溪畔沉思片刻,然后也离开。
草甸间,二师兄的小书童在喂狼喂马喂鹅喂老黄牛,书院后山这些家伙的饮食起居,都是由小家伙在负责。
以往宁缺喂大黑马吃的黄精之类的珍贵食物,都是从六师兄那里拿的,如今才知道,原来那些都是十一师兄在后山里尝百草品百花时顺带挖的。
每每想到这点,他便很是羡慕嫉妒这些家伙的伙食待遇。
和小书童说了几句话,打听了一下二师兄下午的安排,确认二师兄下午不会出现在湖心亭,宁缺陪着满脸幽怨神情的大黑马玩了阵,在草甸上纵情奔驰撒野片刻后,便悄悄去了湖心亭。
七师姐坐在湖心亭里低头绣花,湖光透过绣架映到她的脸上,显得格外清美。
宁缺坐到松身旁,笑嘻嘻说道:“师姐,二师兄又不在亭子里,何必还要端着模样,装淑雅文静?”
七师姐抬起头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我什么时候装过?”
宁缺打趣道:“先前溪边那么大声响,你就没听见?”
七师姐说道:“你以为我像读书人一样,想聋就可以聋?”
“那你怎么没去瞧热闹?”
“我就不爱瞧热闹。
“瞧瞧,这就是装了。”
“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以往后山里每次有热闹的时候,师姐总是最早到的那人,真真是热心肠,善良的好师姐。”
七师姐嘲讽说道:“也不知道你又弄出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我可懒得去看,守着我这亭子要紧。”
湖心亭上一次被毁,便是毁于宁缺的符箭之下。
宁缺说道:“说起来我最近真淘了件有趣的玩意儿。”
七师姐绣花早就绣的眼睛有些花,装淑静装的早就有些烦,听着这话顿时眼睛一亮,问道:“什么玩意儿?从冥市淘的?”
宁缺摇摇头,从怀中取出雁鸣湖畔的宅院图纸,搁到她身前的绣架上,说道:“我前些天买了一大片宅子。”
七师姐看着图纸上的湖线,说道:“临湖而居,确实不错。”
宁缺说道:“这湖是惊神阵的左支气眼。”
七师姐微微一怔,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
宁缺指着图纸上的雁鸣湖,说道:“我想借惊神阵的左支气眼,在湖边这些宅院里布一道阵法,但师姐你知道,师弟我在这方面比较愚钝。”
“当初让你去插几面阵旗,你都能插歪,所以你不是愚钝,是白痴。”
七师姐纠正道。
宁缺问道:“师姐有没有兴趣?”
七师姐越来越明亮的目光,早就被图纸吸引住,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说道:“布阵当然比绣花有意思的多。”
宁缺有些紧张地槎了槎手,说道:“一百天能不能搞定?”
七师姐说道:“你要布什么样的阵?杀人还是防人?”
宁缺说道:“有没有一种阵法能把我的念力传到湖畔的每个角落。”
七师姐挥了挥手,说道:“那简单,十天就行。”
宁缺没有在书院后山看到陈皮皮和唐小棠,不禁有些好奇。
离开后山途径旧书楼时,他上楼杳阅书籍,在东窗畔看到了三师姐余帘的身影,上前行札,不料她也不知道唐小棠去了哪里。[]
难道陈皮皮真的在和唐小棠谈恋爱?
他笑着想到,然后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
“有些事情只屏于安个人自己,担心没有意头。”
余帘搁下手中的秀笔,抬头看着他说道:“就比如你的事情永远只能是你的事情,只能由你自己处理。”
此时天时已入暮春最深处,东窗避着炽烈的阳光,窗外眚树滤过来的风微温未燥,远处湿地畔的林子里,却已经隐隐响趄蝉鸣。
宁缺明白了师姐这句话的意思,看着她那张清稚的脸颊、成熟恬静的眼神,忽然间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件事情和师姐有关。
夏天的风终于从海面上传播到了大陆深处,西陵神国在大唐西南方,离海更近,这里的夏天来的也要更早一些。
饱足的雨水和温热的空气,让桃山上的植物兴奋的生长着,美丽如白玉的山崖间,不知长出了多少绿色的植物,满山满野的绿意,拱绕着断壁截面上的无数座道殿,在此间的庄严多了些清美。
第三道断崖偏僻的角落里,有一间石屋,和周遭的繁茂相比,石屋四周显得格外单调甚至有些凋蔽的感觉,罕有人迹。
石屋并不是完全封闭,临着崖坪的一面,凿出了数十个气眼,光线从那些气眼里透进来,虽然不像窗子,但至少能够带来一些光明。
气孔下方有张书桌。
叶红鱼坐在书桌旁,静静看着桌上那张纸,神情显得很专注认真,似乎所有的心神都被那张纸所吸弓,眼中别无余物。
那是一张信纸,来自南晋剑阁,纸上有一柄由拙劣手法和线条构成的剑。
她坐在石屋看纸中剑已经看了些天,没有出门,饮食都由裁决司削上役送来,她不知道石屋外的山崖已然桃红柳绿,不知道季节从春到夏的变化,更不在意神殿里人们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入夏后某夜,有人来到了石屋外。
石屋的门被人缓缓推开,露出陈八尺那张看似恭谨的脸。
陈八尺看着书桌旁穿着眚色道袍的少女,贪婪欣赏着道袍下的曼妙身躯,片刻后才低下头去,说道:“统领大人等着您的回话。”
陈八尺是裁决司官员,曾经是神殿骑兵的统领,他此时口中说的统领,自然不是自己,而是那位在神殿地位特殊的神卫统领罗克敌。
听到这句话,叶红鱼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平静坐在桌旁翻阅面前的书籍,那张画着剑的信纸已经被她夹进了书中。
看着她的冷漠反应,陈八尺并不意外,微嘲一笑后继续说道:“统领大人昨天在掌教座前跪了整整一夜。”
叶红鱼翻书的细长手指微微一僵,落在书籍上的目光变得愈发淡漠。
“统领大人对您的心意很诚,便是掌教也体悟感知到了这一点,统领大人让我传话给您,希望您也能体悟到这一点。”
陈八尺不再多说什么,在他看来,既然连掌教大人都对此事表达了默允,你不过是一叮)被废的道痴,哪里还有资格推搪。
叶红鱼没有推搪,也没有像上次一样说需要些时间考虑。
她没有转身去看陈八尺,没有用愤怒和冰冷的眼光凝成一道剑。
她只是沉默。
她沉默看着桌上那本书,然后继续向后翻,一直翻到夹着那张信纸的地方,看着纸上那柄歪歪扭扭的剑,淡然说道:“原来有了你,时间还是来不及。”
陈八尺没有听清楚她应说些什么。
叶红鱼取出那张信纸,嘶的一声撕开,她没有把这张信纸撕成碎片,而是用灵巧的手指,顺着那些歪扭粗细不匀的墨线,仔细地把信纸上的那柄剑撕了下来。
片刻后,一柄很小很薄很歪的纸剑,出现在她细细的指间。
“你看这是什么?”
叶红鱼用两狠手指拈着纸剑,对着陈八尺问道。
陈八尺皱了皱眉,看着那张纸片,看不明白。
叶红鱼说道:“连这都看不明白,难怪你永远都是个瞎子。”
说完这句话,她右手向前一递,把手指间拈着的纸剑,刺向陈八尺的眉心。
陈八尺曾经是神殿骑兵统领,拥有洞玄上境的修为,当年就算叶红鱼全盛时期,他也只是稍弱于她,如今叶红鱼的修行境界早已跌堕至洞玄下境,甚至可能要跌入不惑,早已不是当初的道痴,他哪里会畏惧?
看着那道向自己眉心刺来的纸剑,陈八尺惊而微怒,脸上旋即浮现出讥诮的笑意,在他眼中,那把约一指长短的纸剑,可笑到了极点,他心想果然是宁肯死也不肯低头吗?那就等着被羞辱吧
然而下一刻,他脸上的讥诮笑意骤然凝结成寒霜。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浩荡无垠的气息,从那把薄薄的纸剑上喷薄而出,瞬间笼罩住了自己的身体。
那是浩荡的剑意。
陈八尺仿佛看到了无尽的黄浊之水扑面而来,仿佛看到南晋与大河国交界处那条滔滔大河离开了地面,拍向自己的双眼。
他惊恐万分,道心骤然湿冷一片。
他此时才明白,这柄纸剑并不可笑,可笑的是自己。
他的眼瞳骤然紧缩,想要自救。
然而那张薄纸片上的剑意,已经降临到他的眉眼之间。
哧,哧。
非常轻微的两声轻哧。
陈八尺的眼睛上出现了两条极细的血线。
两条血线画过他的黑瞳,还有他的眼白。
瞬间后,两条血线向着上下掀趄,溢出鲜血和眼珠里的汁液。
痛楚和黑暗占据了陈八尺的意识。
“啊!””这是什么剑!”
他捂着眼睛倒到了地面上,痛苦地不停翻滚,发出类似濒死野兽般的绝望痛嚎。
叶红鱼站趄身来,解开青色道袍的斜襟,拒开贴身亵衣的系带,把手指间的纸剑贴着柔嫩的**收好。
感觉着纸剑贴着娇嫩的肌肤,她的心情变得无比安定,看着在脚下翻滚的陈八尺,轻声说道:“我知道你很喜欢着我的身体。”
“我现在衣裳是解开的。”她说道。
陈八尺捂着脸痛苦地嚎叫,鲜血和鱼胶般的液体,从指缝里渗出来。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说道:“可惜你再也看不到了。”
初夏的那个深夜,前任神殿骑兵统领陈八尺遇袭而盲,神殿曾经的骄傲、后来被遗忘被忽视被羞辱被损害的道痴叶红鱼飘然而去,借着夜色遮掩离开桃山,然后再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数日后,出使唐国长安城的神殿使团回到了西陵。
按照正常时间推算,西陵使团回程的时间应该提前数日,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使团中途绕行了一趟南晋,耽搁了些时间。
车队缓慢行驶在西陵神殿陡而不险的沿山石道上,使团里的神殿执事官员们,都注意到了神殿今日的气氛有些异样。
那辆黑色绣金的华责马车所过之处,神殿中人纷纷退避,然后恭谨跪在道旁行札,只是他们的神情除了敬畏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天谕司司座程立雪掀趄窗帘,看着道畔眚树下跪迎神座的人们,看着人们脸上惴惴不安的神情,眉头忍不住皱了趄来。
“难道真的发生事情了?“他自言自语说道,然后转身望向车中正闭目养神的天偷神座,恭敬请示道:“我去看看。”
天谕大神官沉默不语。
使团的车队行至山崖道殿之间,离天渝神殿还有一道山崖的距离,程立雪走出马车,看着前方正在集结的神殿骑兵,脸色变得有些阴沉。
程立雪走到那群神殿骑兵之前,神殿骑兵纷纷行札,只是因为身上已上已经穿戴好了盔甲,所以没有人下马。
他看着双眼缠着绷带的陈八尺,注意到这位前任骑兵统领的脸色阴戾到了极点,不由皱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陈八尺咬着牙说道:“叶红鱼叛出裁决司,叛出神殿,属下奉罗统领之命,集结骑兵准备于世间通楫扑杀。”
叶红鱼叛出神殿?
程立雪微微皱眉,如雪般的须发变得愈发寒冷。
自从天偷神座推算出裁决司会发生大事之后,他一直很担心,使团专程前往南晋剑阁,便为的此事,然而他没有料到,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他看着陈八尺沉声说道:“我记得你的骑兵统领一职,早在去年荒原上已被录夺,什么时候复趄的?”
“就在前日。”
“罗克敌是神卫统领,什么时候能够插手裁决司的事情?”
程立雪面无表情看着陈八尺说道:“你一个裁决司下属,居然敢对大司座叶红鱼无札,岂不是以下犯上?”
在神殿之内,陈八尺身为裁决司官员,狠本不害怕天谕司的司座大人,更何况他被叶红鱼用纸剑刺瞎双眼,一心想着复仇,想着如何把叶红鱼抓回西陵,然后大刑凌虐羞辱,哪里会理会程立雪的态度。
他寒声说道:“这也是裁决神座的意思。”
程立雪默然无语,如果这真是裁决大神官的意旨,那么他也无法反对。
便在这时,那辆华贲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
“裁决司不代表神殿。”
天谕神座在马车中。
那些骄傲的神殿骑兵,再也无法安坐马背之上,在神座之前,根本没有什么着甲不行礼的说法,他们赶紧下马跪倒马车之前。
陈八尺的神情变得极为难看,在侍从的帮助下,缓缓跪倒。[]
“叶红鱼离开裁决司,不行表她就背叛了神殿。”
“因为离开,并不是背叛。”
车中响起一声叹息。
程立雪感觉到了天谕神座失落而伤感的心情,于是他的情绪也变得愤怒而伤感起来,如雪絮般的头发飘舞的愈发快速,面无表情看着跪在马车前的陈八尺,寒声说道:“自去领受责罚。”
陈八尺霍然抬头,望向程立雪,如果不是眼睛上缠着绷带,应该能够看到他眼中的怨毒神情。
去年在荒原王庭上,便是程立雪让他领受了痛苦的棘杖之刑,此时他双眼已瞎,明明是叶红鱼叛离神殿,凭什么自己却要领受责罚?
初夏的山风在崖间殿畔吹抟,吹起那辆马车的车帘,露出一只苍老的手,那只手落在窗根上,正在缓慢地敲击。
那是天谕神座的手。
场间的骑兵和神殿执事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向那只手望上一眼。
陈八尺看不到,所以,他依然看着那边,神情怨毒。
苍老的手缓缓轻敲着车窗。
一道淡淡的气息笼罩场间。
马车旁的人们听着轻轻敲击的声音,心中涌起诡异而恐惧的感觉。
有人看到了陈八尺的脸,惊恐地险些跌落在地。
陈八尺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什么都没有看到。
所以他依旧神情怨毒,甚至试图辩解反驳。
然而他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摸了摸嘴
发现手指间触着一片微湿微粘的东西。
然后他觉得嘴巴里很甜。
他这才醒悟过来发生了什么,脸上的怨毒神情顿时化作无比的惊恐和绝望。
他的舌头没了。
他的嘴里只有血与肉的碎糜。
看着陈八尺的嘴里不停向外淌着脓血,众人惊恐万分,有人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几名神殿骑兵下意识里想要上前,却忽然醒悟过来,这肯定是马车里神座大人的惩罚,颤抖着停下了脚步。
车中再次响起天谕大神官的声音。
“不该说话。”
“不会说话。”
“却要代替别人传话。”
“那以后就不要说话了。”
那辆华贵的马车,处理完神殿骑兵的事务继续向着桃山最上方那四座宏伟的神殿驶去,没有丝毫耽搁。
幽暗的马车里,天谕大神官静静看着桃山里的初夏风景,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裁决司的事情,本座不想管也不应该管,然而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管
那么只好管上一管。”
程立雪沉默无语,看着神座苍老而疲惫的容颜,对墨玉神座上那位大人物忽然生出了极为强烈的反感。
使团的马车已经各自散去,只剩下天谕神座的黑金马车,缓缓驶上神殿最高处,来到那座黑色庄严的神殿之外。
那辆马车在巨大宏伟的神殿前
显得格外渺小而孤单,然而看着这辆马车的人,无论是哪座神殿的执事,都流露出了震惊和敬畏的神情。
敬畏的是马车里的神座。
震惊的是天谕神座居然出现在裁决神殿之前。
要知道无数年来,西陵神殿地位最为尊贵的三位大神官,绝对不会进入别的神殿,因为对彼此的尊重和自身的骄傲。
人们跪在神殿石阶前跪在石柱旁跪在道路旁,惴惴不安看着那辆马车,不知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看着苍老的天谕大神官缓缓走出马车,缓缓走上石阶
缓缓走进黑色的裁决神殿,心中不知响起了多少道惊呼。
天谕大神官很老,很瘦削。
但当他走进裁决神殿时,却显得很高大似乎要触到裁决神殿高高的顶。
他走过平整的石制地面,裁决司所有的人都双膝跪地相迎。
无论天谕大神官的到来对裁决同意味着什么,甚至可能是羞辱或者挑衅,除了裁决大神官之外,没有人有资格表达自己的情绪。
天谕大神官走进裁决神殿,站在空旷单调肃杀的大殿前方,看着极远处那道珠帘,便停下了脚步,没有继续向前。
他是来找人说话的,所以他要走进裁决神殿,但如果他再继续往神殿里面走,那么珠帘后那个脾气暴燥的家伙,肯定认为他是来找人打架的。
西陵大神官也是人,是人,就一定会有情绪。
天谕大神官看着极远处珠牢后神座上那个人影,说道:“我去了一趟南晋,带回了某人的骨灰。”
神殿深处的珠帘无风而动,隐约露出那方墨玉神座。
裁决大神官以手撑颌,眼帘微垂看着下方,没有说话。
天谕大神官摇了摇头,说道:“你不该做这些事情。”
裁决大神官依旧没有抬头,冷漠说道:“那又如何?昊天之下,神座之上,难道本座行事还需要向柳白低头?”
天谕大神官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光明师兄离开之前,你不用低头,但在他离开之后,你就只能坐在神座上,你的头本来就是低着的。”
光明大神官从幽闹桃离,弓发西陵神殿一场极大的震动,有很少一些人知道,这位被称作数百年来最强光明神座的老人,在逃离之时,推倒了裁决大神官以本命神力构筑的樊笼。
但几乎没有人知道,那位老人推倒了樊笼,给裁决大神官带来了极大的伤害,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裁决大神官依然无法离开墨玉神座。
天谕大神官自然知道。
所以他才会这样说。
裁决大神官坐在仿佛千万人鲜血凝结而成的墨玉神座上,以手撑颌,似乎在思考,但他往年暴戾而强大的头,确实是低着的。
他缓缓抬起头来,幽深的眼眸里满是冷漠暴戾的情绪,望向珠帘之外,极远处站着的天谕大神官,说道:“本座的头随时可以抬起来。”
空旷而肃杀的黑色道殿里,狂风骤起。
西陵神殿的人们,不知道裁决神殿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天谕大神官极为罕见地走进裁决神殿,与裁决大神官见面之后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也不知道这场历史性的会面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是听到了风声,狂暴的风声,比宋国东海畔的飑风还要恐怖的风声,仿佛是无数个巨人在咆哮着战斗。
暴风从神殿里席卷而出,吹的石阶上的碎砾击打着石柱,啪啪作响,人们惊恐畏怯地跪在地面上,却根本无法稳住身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风声停了,风也停了。
天谕大神官从裁决神殿里走了出来,身形依然是那般的稳定,神情依然是那般的平静,只是眼角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
人们敬畏不安看着天谕神座走下石阶,发现他并没有走进马车,而是向着桃山最高处,最圣洁的白色道殿走去,心中愈发生出无限震惊猜想。
天谕大神官离开裁决神殿,没有回到自己的神殿,而是走进了昊天道门在世间无上威严的所在。
那座最高最圣洁的白色道殿,属于西陵神殿掌教。
人们不知道天谕神座为什么先去见裁决神座,然后又要去面见掌教大人,同样他们也无法亲眼看到那座圣洁白殿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到了无数道雷声从那座白色神殿里响起,响彻整座桃山。
白色神殿最深处有一道光幕。
那道光幕由最纯正的昊天神辉组成,拥有着难以想像的无上威压与力量。
这道光幕代表着吴天对这个世界的统治。
有一道人影落在这道圣洁的神辉光幕之上。
光幕上的人影极为高大,仿佛脚踩着大地,头顶着青天,将天与地强行分开。
那道人影说的每个字,都是一道雷。
那便是昊天道门在世间的最高统治者,西陵神殿掌教大人。
天谕大神官对着光幕上的巨大人影,微微躬身行礼。
一道声音从光幕后方响起。
“天谕,你想的太多了。”
这道声音很平静,但透过那道圣洁的光幕时,却让那处的万丈光芒微微撼动,然后变成了九霄之上的雷声。
天谕大神官看着那个巨大的身影,平静说道:“道痴是神殿的将来,那些愚蠢的人居然把她逼走,这是我所不能接受的事情,掌教大人您对此事保持了沉默,在我看来也是很愚蠢的行遑。”
西陵大神官地位尊崇特殊,然而当面直指掌教大人愚蠢,依然是难以想像的事情,更令人难以想像的是,神辉光幕后的掌教大人,听着这番话后竟没有动怒,而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
“道痴是不能回观的。”
“知道。”
“她已经废了。”
“可能。”
“神殿需要力量。”
“她依然可能是力量。”
天谕面无表情说道:“我比你们看的更远。”
光明大神官离开之后,整座桃山,自然是天谕大神官看事情看的最远最准确。
这一点,即便万丈光芒里那个巨大的身影也必须承认。
“也许你是对的。”
雷声渐敛。
天谕离开。
西陵神殿神口统领罗克敌,是一个很高大的中年男子,当他穿上盔甲后,整个人就像座能移动的金属堡垒。然而当他跪在那道光幕前,跪在那个巨大人影前时,则卑微的像是一个诛儒,像是一个瘦弱的仆人。
因为他本来就是西陵神殿掌教大人最忠诚的仆人。[]
他是西陵神殿这座桃山的守山犬。
“神殿需要力量,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需要力量,既然那条红鱼走了,你就要负责把她拿回来,如果她不再有力量,那么为了神殿的尊严,我允许你杀死她,然后你再去寻找一些别的力量回来。”
掌教大人站在万丈光芒中平静说道。
罗克敌叩首而拜,如金山倾倒。
天谕大神官回到了自己的神座,回到了自己的神座之上,他苍老的手掌轻轻抚摩着向阳花藤编织而成的神座,看着跪在神殿地面上数百名天谕司的执事和官员,脸上的皱纹深刻的仿佛桃山崖壁间的裂痕。
程立雪挥了挥手,示意前来拜见神座的人们散去,然后他走到神座旁边,低声感慨说道:“终究还是发生了。”
天谕大神官说道:“这并不是我推算中的那件大事。”
程立雪震惊无语,心想道痴叛离桃山,如果这都不是大事,那么神座推算中裁决司将要发生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那件真正的大事还没有发生。”
天谕大神官疲惫说道:“世间的一切命运都由昊天注定,佛宗说的命轮转动,其实也是这件意思,该发生的事情,终究注定要发生,只不过会晚些时间。”
或许是因为疲惫的缘故,或许是因为与裁决大神官和掌教大人连续见面的缘故,天谕大神官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深的有些可怕。
程立雪看着老人眼角的皱纹,心中涌出很多担忧的情绪,却不敢直接询问,试探着问道:“不知道叶红鱼现在在哪里。”
天谕大神官微笑着说道:“这种事情不需要推算……那个痴儿既然罕见避退离开西陵,自然是去了长安。”
程立雪神情微异,不明白为什么神座如此确定。
“昊天神辉普照世间,除了长安城,还有哪里能够让她楼身?”
天谕大神官叹息了一声,然后微笑着说道:“好在长安是座不错的城市,可以看到学习到一些有趣的事情。”
程立雪听着神座对长安城的评价,忽然想到自己在长安书院侧门处的经历,微微皱眉说道:“那确实是座很有趣的城市,宁缺在书院侧门与柳亦青一战,何明池居然比我还要先感知到宁缺施出了神术。”
何明池是大唐闻师李青山的徒弟。
当时在书院侧门,宁缺一刀斩向柳亦青,神辉大作,场间的修行者根本看不懂,只有程立雪和何明池二人有所反应。
程立雪撞破了马车车壁。
何明池捏碎了马车车轮。
程立雪是西陵神殿天谕司的大司座,他能这么快判断宁缺施展的是神术不足为奇,何明池为什么也能够做到这一点?
回忆着当时的画面,程立雪皱眉说道:“我能确认,何明池的境界应该还在我之上,绝然不似传闻中那般弱。”
“西陵神殿数百年来,无数代掌教最大的愿望,便是想把昊天南门请回来,除了那些无趣的尊严和名誉之外,当然也是因为南门里的同道自有不凡之处,青山师弟既然是大唐国师,他的传人又岂替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堪?”
天谕大神官缓声说道:“道痴此去长安城,不知会对神殿和南门之间的关系有何影响,终究都是日后之事。”
程立雪想着先前打听到的最近神殿发生的事情,想着掌教大人和裁决神座的态度,声音微涩说道:“我看道痴只怕很难再回桃山了。
天谕大神官摇了摇头,说道:“她终究是要回来的。”
程立雪不解,说道:“您为何如此确定?”
天谕大神官叹息了一声,说道:“她若不回桃山,裁决司那件注定要发生的大事,又如何发生?”
西陵入夏,长安城也紧接着进入了夏天。
初夏的长安城,还算不得酷暑难当,然而天上的太阳已然炽烈地令人开始厌烦,午后的青石板开始发烫。
雁鸣湖畔的整修工程还在继续,为了赶在威夏到来之前,结束湖畔改造的工程,施工队伍在银钱和鱼龙帮的双重压力下,大大加快了速度。
从早到晚,敲打磨砌的声音,不停回荡在湖畔的宅院里,好在原先的旧居民早已经搬走,不然天时渐热,还要被噪音折磨,指不定会闹出怎样的冲突。
随着时间流逝,工程进入收尾阶段,宁缺拿着七师姐细心绘制的阵法图,开始深入到了施工之中。
终究还是银钱撒的到位,鱼龙帮齐四爷的威名太响亮,所以施工的师傅们虽然认为宁缺那些设计毫无道理,却也没有做太多的抵抗。
湖畔宅院的翻新渐趋成形,而七师姐的阵法,也渐渐成形,然后隐藏在了那些飞檐粉壁花草之间。
工程没有结束,宁缺和桑桑还是住在老笔斋,得知他们要搬走的消息,临四十七巷里的商户们松了一口气之余,不免又生出了些不舍,心想这位大人物若走了,鱼龙帮那些青衣汉子断然不会还在此地义务维持治安,长安府的衙役们肯定也不会每天都过来转悠好几圈。
宁缺并不知道人们在想什么,这段日子他确实太忙,要进书院后山学习,要盯着湖畔的翻新工程,而且他还要经常进宫。
进皇宫的目标,那当然是要进那幢木制小楼
肩上扛着整座长安城的安危,而且又牵涉到他的计划,所以他必须尽快对那座惊神大阵熟悉起来。
世人皆称赞他在符道上的天赋,而符阵本来就是相通之术,按道理,他应该很快便能掌握师傅颜瑟留给自己的这座大阵,然而很遗憾的是,他的天赋似乎在符道和别的各种道上挥洒的太多,没有留几分给阵法。
不过宁缺向来不是一个知难即退的人
既然这座大阵他必须要领悟掌握,那么这些挫败感根本不会打击到他,他拿出了以勤补拙,以刀劈书山的惯常手段,只要能抽出时间,便会进宫学习。
皇帝陛下大为欣赏他的态度,允许他随时进宫
当他疲惫走出小楼时,皇帝却不会放他离开,而是会把他抓进御书房。
连续入宫十余次,他与皇宫的羽林军首领熟了,和侍卫们更熟了,和公公和宫女们熟了甚至和每日在御书房里磨墨的皇后娘娘都变得有些熟了,但他对长安城这座大阵却依然不是太熟。
不过这不代表他没有从中获得某些好处。
除了某些不能对人言的好处,他获得的最大好处,便是雁鸣湖畔的无数棵古树,还有那些源源不断送进院中的事物。
雁鸣湖畔宅院的购买文书以及地契房契上写的是朝小树的名字,但这么大的动静,终究不可能瞒过太多人。
李渔是最先知道这件事情的人
于是她送了宁缺一份绝对配得上大唐帝国公主殿下身份的礼物。
如今雁鸣湖畔新移栽过来的无数棵古树都是从她自己的封地里挖出来的,这真真是极大的手笔,而且有钱都买不到。
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也知道了他正在修新家的事情,皇后娘娘从宫中内库里挑了好些古董赏赐
而陛下则是赏了宁缺很多墨宝。
这是宁缺唯一不满意的事。
时间渐逝,长安城由初夏而入威夏,书院里蝉鸣愈噪,城中暑气渐作雁鸣湖畔的翻新工程正式完工,曾经分门别院的十余幢宅院被打通被湖气薰软的旧墙壁被粉刷一新,那条穿行于宅院间的窄巷,被改造成花园里的石头小径,花草怒放蓬勃,很是清幽美丽。
临四十七巷的商户们鼓起勇气,推出假古董店的吴老板和吴婶二人领头,请宁缺王仆二人吃了顿告别宴,二人便算是结束了在临四十七巷的岁月。
当天夜里,宁缺和桑桑便搬到了雁鸣湖畔的宅子里。
所有的家具物事,都已经由鱼龙帮里的兄弟买好,没有让桑桑头痛如此阔大的十几间院子,究竟该怎么填满。
在齐四爷的强烈要求下,宁缺保留了老笔斋,反正朝小树当初已经免了他好多年的租金,只不过老笔斋再也不会卖书帖。
想来明年春雨落下时,那间叫力笔斋的铺子,槛内不会再有不得志的少年书家,槛外也不会再有撑着伞的中年人。
伴着蝉鸣和不知名的昆虫鸣叫,宁缺和桑桑漫步在雁鸣湖畔的石径上,身后那些美丽的宅院便是他们的新家。
湖畔无数棵古树,让石径和宅院变得无比清幽,湖风穿行其间,温度似乎都低了不少,与长安诸坊巷里的闷热相比,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桑桑想着前两年威夏时,宁缺躺在后门外竹犄上,不停拿井水浸湿身体,与街坊们聊天的画面,不免觉得恍若隔世。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能住这么大的房子。”
当年在岷山里住山洞,住树屋,在渭城里住小院,他们曾经无数次的想像过以后有钱了会住怎样的大宅子——如今漫步在湖畔属于自己的大宅里,他们才知道,原来当年的想像是那样的寒酸。
“很好不是吗?”
宁缺问道。
桑桑点了点头,说道:“比很好还要好。”
站在湖畔,宁缺回头望去,只见青树参天,粉墙黑檐隐现其间,清幽之中见清贵,想着这便是自己的家,不禁如桑桑般生出些许感慨,极大满足,说道:“以后我们还要住更大的房子。”
桑桑有些吃惊,仰着头说道:“比这里更大的房子,那只能是公主府和皇宫了。”[搜索最新更新尽在]
宁缺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宠溺揉着她的头,说道:“公主府和皇宫我们也常去,将来真想去那儿住,我去问陛下。”
桑桑靠着他的胸膛,开心地笑了起来。
从古树青叶间漏下的天光忽然变得清淡了很多,宁缺抬头望天,只见树梢上方的天空里不知何时飘来几大团云,遮住了炽烈的阳光。
他把桑桑从怀里推开,说道:“去划船去。”
前后戴然不同的待遇,并没有让小侍女有太多不适应,她喔了一声,便向湖岸那个新修的简易泊船栈走去。
约数丈长的木栈伸向雁鸣湖中,栈头前泊着两艘小船,船尾有桨,船上有蓬,成色极新,正是宁缺新买的。
木桨划破湖面倒映的白云青天,湖波渐起,向着远处荡去,乱了清水间的水草,惊了水草里的鱼儿。
小船离开栈桥,向湖心驶去。
雁鸣湖中间是一片莲田。
宁缺半躺在船头,身上的单衣领已经解开。他躺在船蓬阴影间,嗅着风中传来的隐隐莲香,惬意地闭上眼睛。
桑桑站在船尾,缓缓摇桨。
“你也闭上眼睛,感受一下。”
宁缺说道。
桑桑依言放下手中的船桨,走进船蓬里,靠在他身旁闭上了眼睛,微疏的睫毛轻轻眨动,微黄的发丝在湖风里轻颤。
“感受到了什么?”
“湖风吹着很凉快。”
“我问的是天地气息。”
“好像……要比岸上要浓一些。”
桑桑睁开眼睛,看着不远处的莲田,细细的眉尖皱起。
宁缺从怀中取出图纸,指着图上那片约指甲盖大的雁鸣湖说道:“这湖是长安城这座城的左支气眼,朝廷去年疏凌这湖,名义是工部应长安府的要求,实际上天枢处对惊神阵的日常维护。”
桑桑不解问道:“那我们买了湖畔的宅子朝廷同意?”
“长安城这座阵现在都是我在管,更何况是这片湖。”
宁缺接着说道:“之所以砸锅卖铁吐血卖帖也要把湖畔的宅子买下来的,首先为的便是这片湖,长安城这座大阵未曾发动过,但一直在缓慢的运转,雁鸣湖作为左支气眼,自然要凝聚一些天地元气虽说因为天地的自我均匀力量太强大,这里的浓度不可能太过特别,但对修行是有好处的。”
桑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最关键的问题是,如果我真的能控制长安城这座大阵,就能把七师姐替我们设计的阵法与惊神阵联系起来。”
宁缺说道:“到那时候,不需要启动惊神阵惊动天下
我也有足够的能力从长安城里借势,把某人种了荷花
桑桑思考片刻后说道:“听着好像很难。”
宁缺想着这些天在宫中的学习,微涩说道:“比很难更难。”
桑桑说道:“少爷,我相信你肯定能行。”
“希望如此,只是时间确实不多了。”
宁缺看着不远处的莲田,想着到了秋日这些青翠欲滴的莲叶便会尽数化成枯槁的黄叶,而那人也将回到长安不由沉默。
“去那边莲田。”
他说道。
桑桑从他身旁站起身来走到船尾,再次摇动桨儿。
“让我们荡起双桨……”
湖面那艘船上响起宁缺的歌声。
雁鸣湖属于官府公有山林之地,不允许出售,不可能变成宁缺的私产不过他买光了湖畔的宅院,朝廷看在他的身份上,自然也不会与他较真,湖南岸的雁鸣山并不出名
游客极少,所以雁鸣湖事实上已经等于他家宅的私湖风景怡人的湖面上,只有一艘布蓬船在荡荡悠悠。
把如此好风景都封起来,变成只能自己赏看的私家园林,断了长安城百姓亲近的机会,当然会显得有些不厚道,甚至在道德乒有些问题,不过宁缺主仆二人本来就是暴发户,从来都不是厚道人,也不怎么在意道德问题。
湖水中央那十余亩莲田,都是宁缺花钱雇人种的荷花,过了这些日子,被湖泥滋养着,莲叶早已茂密,花亦威开。
桑桑摇动船桨,小船缓缓驶入莲田,放眼望去,除了青色的荷叶与粉色的荷花,便再看不到任何别的事物,仿佛进入了一片幽静的迷宫,进入了与酷暑天地截然不同的曼妙世界。
青色的圆圆莲叶,就像蒲扇船卧于水面,伸于半空,不时触到船壁,发出簌簌的声,荷花便在船畔威放,那些粉的白的柔的嫩的光滑如玉的花瓣,与二人近在咫尺,甚至能清楚地闻到淡淡幽香。
宁缺倚在船首,看着擦着身子掠过的如蒲扇船的莲叶,手里拿着只蒲扇轻摇,眼睛微眯,一面赏着莲田美影,一面冥想修行,运用崖洞闭关时学得的养气功法,不停呼吸吐纳着湖间的天地气息,蓄养着体内的浩然气。
浩然气在他身躯内凝成的那滴液体,如今已经愈发圆润饱满,看上去就像是莲叶上滚来滚去,随时可能落入湖面的水珠。
小船深入莲田,湖畔的宅院甚至是南岸的雁鸣山都被莲叶遮住,桑桑搁下船桨,坐到宁缺身旁,伸手出船舷,在叶间摘了一颗莲蓬。
小手微微用力,把结出时间不长的新鲜莲撕开,从里挑出淡青的莲子,她细心地剥开莲子挑出里面细细的莲芯,然后送到宁缺的唇边。
宁缺也不睁眼,就着她的指尖便把莲子吃了进去,嚼到满口清香时,他忽然睁开眼睛,说道
“初莲莲芯不苦,何必麻烦要挑出来。”
桑桑已经处理了好几颗莲子,全部喂进他的嘴里,也不听他说的话
依旧细心地把莲芯都挑出来。
“听人说莲芯可以入药,可不能浪费了。”
她低着头说道。
宁缺无言,说道:“怎么说咱们现在也是有大宅院的人家,何至于还这般节俭,有那功夫,你还不如让我去多写几幅书帖。”
桑桑想了想,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看了看膝头上的莲芯,下定决心,把莲芯扔进湖里,就着湖水洗了洗手,便走回船尾。
“你这是要去哪里?”
宁缺看着小船摇摇荡荡起来,不解问道。
桑桑说道:“回去让你多写几幅书帖啊
买这宅子把所有钱都花光了,就算宫里赏了不少东西,但昨夜算了下,还差齐四爷好几千两银子。”
宁缺无奈说道:“不急在一时吧?”
桑桑笑了起来,说道:“逗你玩的,赶紧说,这时候去哪里。”
宁缺说道:“随意划便是。”
小船在莲田里随意游走。
宁缺解开身旁的包裹取出小铁罐
仔细摸着上面深刻着的直线条纹,发现自己确实没有六师兄那等本事。
他很随意地把小铁罐扔进湖里。
这些天里,六师兄一共做了三十几个小铁罐,如今还在书院后山里接着做
只要有时间,便能源源不断地供应。
小铁壶里塞了足够重量的碎铁屑,试验时威力又增加了些,而且扔进湖水里可以保证不浮起来。
相对比较麻烦的事情,是小铁罐里的火符。
宁缺虽然念力比普通修行者要雄厚充沛太多但连续三十几张符意最饱满的符纸,依然让他觉得有些辛苦。
桑桑摇着桨。
他倚在船首,不时把小铁罐扔进湖水,不理会惊着荷叶上的鱼。
小船随意游走,他随意扔着,此情此景看似惬意自然,实际上他把小铁壶扔入湖中的位置都牢牢记在了脑中。
舟行莲间,青叶田田。
湖水乍破,噗通噗通,清脆好听。
就像不时有青蛙,从船上跳入湖中。
小船驶出莲田时,小铁壶也已经全部沉进了湖水中,此时天空已经被雨云覆盖,不知是暮时还是何时。
宁缺站在船首,看着越来越近的湖岸,岸畔那座有些险陡,却并不高的雁鸣山,眯起眼睛,比昨日要清凉许多的湖风拂上脸颊,很是舒服。
船至南岸,二人登岸入林,一路拔草觅道而行,终于走上了雁鸣山的峰顶,峰并不高,却可以俯瞰湖面。
宁缺望向湖北岸的院落,看着那些在花树檐壁间若隐若现的线条,在心中默默与七师姐留下的阵法比较,确认没有什么偏差。
“如果昊天能赐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把这片湖山与惊神阵相联相通,那么我相信我能够在这里杀死我想杀死的任何人。”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似乎昊天都无法再容忍他的自大和嚣张,天穹里密布的雨云深处骤然闪过一道亮光然后传来隆隆的雷声。
暴雨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瞬间化作无数水帘,笼罩了整座长安城,雁鸣湖与雁鸣山在雨中沉默无言。
就在电闪雷鸣的那刹那,桑桑以最快的速度撑开了大黑伞。
宁缺抬头看着黑伞,说道:“雷雨天打伞容易被劈死。”
桑桑说道:“小时候你就说过,但我们没有被劈死。”
宁缺叹息说道:“果然是个很神奇的世界,那就闭上眼睛感受一下吧。”
暴雨如注。
雷电交加。
桑桑站在崖畔,面对撼动不安的湖水,紧闭眼睛,紧握大黑伞的伞柄。
不知道过了多久。
宁缺神情凝重问道:“感觉怎么样?”
桑桑睁开眼睛,眼眸里的明亮要胜过雨云里的闪电。
“我能感觉到一切。”
第二卷凛冬之湖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举伞
桑桑是个小侍女。[]
桑桑不是普通的小侍女。
她记忆力惊人,从开始识数起,便能轻而易举记住见过的所有数字,这一点,可以由渭城的军民们集体作证。
她很聪慧,这一点可以由颓然走出老笔斋数次的陈皮皮作证,陈皮皮可是被昊天道门及长安书院共同认证的天才。
桑桑之所以经常显得有些笨拙甚至是愚钝木讷,并不是她的脑子真的不好使,用宁缺的话来说,她只不过是有些懒,懒得去想很多事情。
宁缺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知道桑桑身上的特殊之处,比如她的聪慧,她那与众不同的能力,只不过过去的十几年间,他根本没有去思考更没有去触碰桑桑身上的这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这是他本能里的选择。
因为他想不明白,自己在河北郡荒田道畔尸堆里拣了一个小女婴,而小女婴身上却似乎藏着某些秘密,他有些隐隐恐惧。
直到光明大神官逃离西陵,来到长安城,收了桑桑为徒,桑桑成了西陵神殿下一任光明大神官的不二人选,宁缺才明白,原来这就是命运烙印在桑桑身上的痕迹,这就是当年那个小女婴的机缘。
命运和秘密已经出现在眼前,那么便不再恐惧,只能承认并且接受,这半年里,宁缺不再躲避,而是开始培养训练或者说发掘桑桑在修行方面的潜质。
今日雁鸣湖畔雷雨磅礴。
桑桑站在峰顶崖畔,握着大黑伞,说自己感觉到了一切。
两年前,从渭城来到长安城的旅途中,吕清臣老人曾经告诉过宁缺,修行者初悟之时,能够感觉到的天地元气范围,代表那名修行者的资质,甚至可以预兆出将来他究竟能走到修行道的那一步。
有的修行者能够感觉到一片池塘,有的修行者能够感觉到一片湖泊,强大如剑圣柳白悟道之时,感觉到的是一片大河。
宁缺感觉到的是一片温暖的海洋,只不过这一点,他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修行潜质会比剑圣柳白更强,事实上,后来修行途中的种种故事都证明他的感觉似乎有些偏差。
桑桑此时说感应到了一切,并不代表她比柳白更加强大,而是代表着别的意思,只有宁缺和她两个人才懂的意思。
“你这时候试?”
桑桑把大黑伞递给他。
宁缺接过大黑伞,手掌与伞柄间尽是雨水。
念力缓缓释出识海,经由手掌渡入大黑伞的伞柄,再悄无声息覆上大黑伞满是油污的伞面,穿过磅礴的暴雨,向着崖下的雁鸣湖弥漫而去。
宁缺也感觉到了很多。
他感觉到了这面被暴雨击打的跳跃不安如沸水般的湖,他感觉到了莲田里啪啪作响不安如鼓面的荷叶,他感觉到了荷叶下惊恐万分的青蛙,他感觉到了湖水深处那些像石头般的小铁罐。
宁缺抬头望天,黑伞后倾,暴雨顿时打湿了他的身体。
天空中乌云翻滚挤压,黑云之后还是黑云,无数雨水从层层黑云中倾泻而下,看上去就像无数条苍老的黑蛇在疯狂的厮咬,。
忽然间,一道极粗极直的闪电毫无征兆,在长安城上空自西北方横穿整个天空,瞬间撕裂了卷动不安的雨云。
雷声稍后即至,在雁鸣湖上空炸响。
轰!
不知道是雷电的威力,还是发生了别的事情,雁鸣湖水骤然波动起来,水花四处溅散,莲枝剧烈摇晃,似乎随时会折断。
宁缺低头望向湖面那处涌动如喷泉的水面,看着那处渐向湖岸散去的浪花与残枝碎花,忽然说道:“可以。”
桑桑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没有说话。
那道恐怖的闪电过后,天穹似乎正式开始发怒,一道一道闪电接踵而至,把原本被黑云压至漆黑一片的长安城,照耀的不时苍白,沉闷的雷声丝毫没有停歇之意,连绵炸响,不给城中的人们丝毫喘息之机。
狂暴雷声之中,宁缺撑着黑伞,望着雁鸣湖北岸,说着些什么,只不过因为雷声太响,暴雨太狂,只有他自己能够听见。
他指着北岸的院落,说道:“从院中开始。”
他指向摇撼不安的湖面,说道:“在湖里继续。”
然后他望向桑桑,又望向脚下的雁鸣山峰,说道:“在这里结束。”
桑桑从他手中接过大黑伞,说道:“不能让他上山。”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尽量争取,如果在湖里依然没有办法杀死他,不让他上山,那么我下山。”
桑桑说道:“你下山了我怎么办?”
宁缺说道:“你在山上看着我。”
桑桑说道:“我可以帮你。”
“你一定可以帮我,但那是在我下山之前,而且我相信,那天肯定会有很多人来看,比如二师兄,所以你是安全的。”
宁缺说完这句话,抬步向山下走去。
盛夏的暴雨,来的粗暴突兀,去的也是干净利落,没有丝毫依依不舍,当宁缺和桑桑走到山脚湖畔时,雨便停了。
雨歇,回舟。
宁缺单手拎起小船,倾掉船舱中积着的雨水。
小船重新漫游在复得平静的雁鸣湖上。
一场暴雨过后,湖面的空气变的极为干净清新,盛夏的暑气被一扫而空,湖风中弥漫着青枝折断后的微甜味道。
小船驶入莲田一角。
此处莲枝断裂,荷花尽碎,湖水浑浊不堪,看着十分凄惨。
天穹上的雷电,威力再大也不可能造成如此的画面。
在湖水上无力残破飘浮的荷叶上,隐约可以看到些铁渣的痕迹。
宁缺看着湖间残破荷枝,笑着说道:“留得残荷……听雷声。”
……
……
土阳城地处大唐东北边陲,依岷山,近荒原,纵使是盛夏也极为凉爽,入夏后雨水渐沛,却极少能够听到雷声。
雨水渐多,不代表这里能够像南方一样,奢侈地挖湖种荷,土阳城里只有将军府有荷塘,只有很少的人能够见过残荷,自然这座边城里不会有太多人会像诗人文士般对着残荷大发感慨。
然而当土阳城里的人们,看见城外草甸间那支大唐骑兵残军时,他们不得不震惊感慨,甚至是震惊到无语。
很多年来,大唐军队基本上就没有吃过什么亏,夏侯大将军统帅的东北边军,更是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为什么城外那支骑兵却是残军?
其实这只是一个并不美妙的误会。
土阳城外草甸上的大唐骑兵,并没有在荒原上打败仗,只不过千里跋涉,盔甲染灰,马倦人乏,最关键的是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麻木的神情,队伍里弥漫着衰败的气氛,所以才会被误认为是残军。
能大唐军人们麻木的原因,是不远处山林间那个荒人男子。
那名男子身上的皮袍早已破碎不堪,血水混着灰尘,涂抹在不知从哪里偷的衣裳上,看上去异常疲惫,甚至随时可能倒下。
就是这样一个身受重伤的男人,跟着大唐骑兵,从荒原深处,一直来到了土阳城外,始终都没有倒下。
大唐骑兵们看着远处那个男人,神情很麻木,眼中甚至有些敬畏的情绪。
过去这些日子,那个男人始终跟着大唐骑兵,时刻准备着冲营刺杀夏侯大将军,他尝试了十七次,失败了十七次,却一直坚持。
大唐骑兵不是不想杀死那个男人,只不过那个男人用他的强大和毅力,证明了他很难被杀死,尤其是在唐**人不想付出玉石俱焚的代价时。
狙杀与反狙杀,暴袭与包围,在这漫长的旅程中,不断地发生,然后沉默地结束,那个男人无法杀死夏侯大将军。
夏侯和他麾下的无敌骑兵,也无法杀死那个男人。
次数太多,所有的大唐骑兵,哪怕是那些最骄傲的将军,面对着那个已如乞丐般的强大男人,都有些麻木了。
马蹄声起,警戒骑兵分开一条道路。
夏侯驰马而至,看着远处草甸上的唐,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在过去这段日子里,大唐骑兵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要诱杀这名魔宗强者,有几次险些成功,却最终还是被对方逃了出去,而唐也有几次机会成功地靠近了夏侯,逼夏侯与他展开了激烈的战斗。
夏侯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有无数骑兵作为护卫,所以在这连绵的战斗中,终究还是唐要落在绝对的下风。
如今的唐已经受了重伤,根本没有魔宗强者的风范,更像是一个可怜的乞丐,然而唐没有死,唐还是坚持要杀他。
夏侯也受了不轻的伤,他身上那件书院打造的盔甲,在唐手中那把妖异的血色巨刀侵伐之下,终于在前日正式毁坏。
“我的身后便是土阳城。”
夏侯看着远处草甸上的唐,漠然说道:“你没有机会了。”
唐说道:“我说过你已经老了。”
夏侯说道:“我也说过,年老体衰这种话,对你我都没有意义。”
唐说道:“问题在于,你的心老了,从你决定告老的那一刻开始,你就真的老了,老就是弱,如果土阳城再远百里,你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中。”
夏侯沉默,发现对方说的话是对的。
“但我拥有土阳城,我拥有无数效忠于我的铁骑。”
夏侯说道:“而你只有一个人。”
唐说道:“如果当年你能够懂得战斗终究是一个人的事情,或者你不会犯下这么多错误,不会像现在这般苍老。”
盛夏,草长,鹰飞。
唐身上有无数道伤口,鲜血还在淌落,落在草上,便开始燃烧。
夏侯以拳堵唇,开始咳嗽,有血从指间溢出,如岩壁上一只受伤的鹰。
鹰一般都叫老鹰。
只是鹰可以老,人却不能老。
……
……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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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凛冬之湖第二百四十六章熬鹰
第二百四十六章熬鹰
千年以前,荒人是大陆北方大草原的主人,所以直到今天,这片大草原依然被叫做荒原,草原上有雄鹰,所以荒人擅养鹰,哪怕被唐国战胜,被迫北迁至极北寒域,荒人依然没有放弃养鹰。由网友上传==[]
夏侯是荒人,唐也是荒人,所以他们对养鹰都不陌生。
看着远处山林畔草甸上衣着破烂肮脏如乞丐的唐,夏侯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熬鹰的经历,想起那只年岁并不大,稚嫩的小鹰在铁架上摇摇yu坠,却始终不肯低下倔强高昂头颅的画面。
从荒原深处南归,一路千里相杀,他始终都很自信,认为自己是在像熬鹰一般煎熬唐,利用对方的愤怒与仇恨,让对方闭不上眼睛,把所有的jing神都消耗在日复一日的枯燥战斗之中。
夏侯本来以为自己快要成功了,他亲眼看着唐体内的真气渐枯,jing神渐疲,坚若金石的身躯变得普通,可以受伤,开始流血,他以为唐的鲜血会在漫长的旅途中流干,最后后像当年那只幼鹰般倒下。
然而他没有想到,唐没有倒下,反而是自己感到了前所未的疲惫、虚弱,甚至是身躯最深处的一抹倦意。
难道说,自己才是被熬的那只鹰?
夏侯不停地咳嗽,血水不停从堵在chun边的拳边溢出,但他脸上的神情依然冷漠平静,深陷的眼眸幽冷如寒冰。
老并不可怕。
无论在草原还是在热海畔的岩壁上,只有老鹰才是真正的鹰。
他放下拳头,取出手巾擦拭掉chun角的血渍,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的唐说道:“你的毅力让我有些吃惊,但终究只是吃惊而已,你毕竟不是你的那位老师,在逾过那道mén槛之前,你永远无法威胁到我。”
唐低头看着脚下那些被自己血水点燃的长草。
连续的战斗让他身受重伤,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唐军骑兵,在强悍的军事纪律和战术组织下,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随着体内真气渐渐枯竭,看似坚不可摧的身躯,也终于在那些刀箭之下流血。
魔宗已然凋蔽,他这个魔宗天下行走更像是个孤家寡人,不说与西陵神殿无数道士相比,就连与叛徒夏侯相比,也显得那般势单力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今世间的魔宗,就是他。
他就是魔宗。
他是魔宗最后的jing神和骄傲,所以他不能倒下。
所以哪怕身受重伤,看不到任何希望,他依然沉默地与和夏侯以及数千名大唐骑兵战斗到了此时此刻,战斗到了土阳城下。
唐抬起头来,看着无数骑兵拱卫中的夏侯,说道:“看看你似乎强大实际上却像朽木般的身躯,问问你看似强大实际上像泥块般的心,如果我真的威胁不到你,你又怎么会这时候转过身来与我说这些话?”
夏侯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不可能跟着我回长安,中原是昊天神辉笼罩的人间,天都不能容你,你又能如何?”
作为魔宗最后也是最强大的余孽,唐可以在荒原上自在生活,可以与叶苏隔峰对峙相望,但他很清楚,如果自己真的去了中原,那么必然会面临西陵神殿强者们无休止的追杀,终究是死路一条。
“我确实不能进中原。”
唐看着不远处的土阳城,说道:“我便连那座城都不敢进,但我已经伤到了你,我让你变得虚弱紧张,那么我知道你注定会死去。”
夏侯说道:“何必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没有意义的事情我不会做,没有意义的话我也不会说。世间绝对不止我一个人想要杀死你,当你离开军营回到长安城后,或者当你归老之后,那些蒸屉里的冤魂,枉死路上的小鬼,都会来到你的背后,索要你的xing命。那些冤魂会感ji我追杀了你一路,我也会感ji那些冤魂把你追杀到死。”
唐最后向着夏侯点头致意,说道:“祝你归老愉快,死的jing彩。”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草甸,消失在山林之中。
夏侯沉默看着人迹已无的草甸,看着被夏风轻轻拂动的山林,没有再说什么,轻提马缰,向土阳城里驶去。
荒原上吹来的风拂动山林,拂动深草,拂动土阳城头的军旗,拂动着他头盔边缘lu出的发,那些huā白的头发。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然而他的头已然白了。
……
……
雁鸣湖畔新葺的宅院,迎来了第一批客人。
公主殿下李渔和她的继子,还有司徒依兰。
对司徒依兰的到来,宁缺非常欢迎,他对身世可怜的小蛮王子,也没有什么意见,但对于大唐公主殿下的到访,不免觉得有些麻烦。
他与李渔之间的关系不错,但他很清楚她一定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果不其然,当安静的书房里只剩下他和李渔时,麻烦便来了。
书房雕huā窗外,是数株古树,林荫遮蔽着夏日,清风怡人,便是树林里那些蝉鸣,也并不令人觉得厌烦。
李渔端着碗凉茶,看着窗外隐隐可见的湖景,微笑说道:“蝉噪林愈静,这片宅院果然不错,难怪你这种吝啬鬼也肯huā这么多银子。”
宁缺叹了口气,心想果然便是要从这里开始说话?
他走到李渔身侧,说道:“多谢殿下送来的这些大树。”
雁鸣湖畔宅院里的古树,全部来自李渔的皇室封地,这些树木的价值不菲,光是运送出山再入长安城的费用便是个极可怕的数字,最关键的是,有好些珍稀古树,即便是有钱都无法买到。
宁缺现在确实是个极有身份地位的人,但李渔乃是堂堂大唐公主殿下,哪里需要小意讨好他,这等重礼自然是要求回报的。
“终究是些山野之物,也不值多少钱。”
李渔走到书房陈列架旁,看着架上那些摆设古董,神情微微变化,轻笑说道:“这方笔洗小时候我便向父皇讨过,他却说送给了她,所以不好要回来,没有想到如今却能在你的书房里看见。”
宁缺看着那方石制若墨yu的笔洗,说道:“你若喜欢,便拿去。”
李渔微嘲说道:“她给你的东西,我凭什么要。”
长安城里敢直呼皇后娘娘为她的,便只有李渔姐弟二人。
当然,这也只可能是si下里的称谓。
很明显,李渔并不在意让宁缺看到自己对皇后的真实态度。
宁缺没有接话。
李渔看着他微笑说道:“听说你最近时常进宫,想必与她很熟了?”
宁缺说道:“确实比以往熟了不少。”
李渔问道:“你觉得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宁缺很直接回答道:“我不知道。”
李渔静思片刻后,自嘲一笑说道:“我与她做对了这么些年,却一直都还看不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何况是你。”
宁缺摇头说道:“何必想那么多。”
李渔饮了口杯中的凉茶,秀眉微蹙,然而展颜一笑,说道:“很好喝,这是桑桑做的桑椹茶?听她说过好几次,却还是第一次喝到。”
听着殿下说起家长里短事,宁缺顿时觉得放松了不少,准备好生讲解一下桑椹茶的做法,并且重点说明这是自己的发明。
然而他没有料到,李渔的下一句话来的极快。
气氛急转而下,或者上。
“我的想法很简单,你知道。”
李渔平静而坚持地看着宁缺的眼睛。
宁缺没有躲避她的目光,说道:“我也告诉过你我的想法。”
李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和帝**方之间有些问题。”
宁缺说道:“我承认,但问题总是能解决的,而且我不需要在乎他们。”
“我不认为在你杀死黄兴和于水主后,和夏侯还能言谈甚欢,还能让军方那些德高望重的老将军认为你善良无害。”
李渔说道:“这些问题是无法解决的,或许你真的不需要在乎他们,但如果你想要继续做些什么,就不得不在乎。”
宁缺说道:“殿下说的这些事情,我自然不会承认,至于我和夏侯将军之间的这点小磨擦,相信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所有人都知道夏侯是皇后娘娘的人。”
李渔说道:“皇后娘娘如今不停笼络你,自然也是不想夏侯与书院之间的争执继续扩大,但你甘心吗?”
宁缺心想我还知道皇后娘娘是夏侯的亲妹妹。
大师兄早已经做过jiāo待,他当然不会当着李渔的面挑明这个大秘密。
李渔说道:“如果你和夏侯之间的仇怨只是荒原上的那些冲突,既然大先生已经定了基调,我希望你还是甘心为好。”
宁缺微微皱眉,有些不解为什么她会选择和皇后一个立场。
李渔低声说道:“军中只有一些年轻的将领愿意效忠于我,华山岳领的是河北郡厢兵,军功积攒太过艰难,以他如今的资历根本没有办法去东北边军接替夏侯的位置,不过夏侯既然肯卸甲归老,对于我来说总是件好事,所以我不希望有别的事情干扰到这个过程。”
这个解释很**,所以很诚恳,便是宁缺也不由微微一怔。
片刻后他叹息说道:“这种事情真没劲。”
李渔微嘲说道:“不愧是夫子的学生,居然连大唐帝国的皇位都觉得没劲。”
宁缺说道:“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不要太过看重我这个书院入世之人的态度,我上面有老师,有师兄师姐,宫里有皇帝陛下,观里有国师,寺里有黄杨,军里有许世那些老将军,那把龙椅是传给你弟弟,还是传给皇后娘娘生的那位皇子,终究是这些人的意见。”
李渔静静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但你想过没有,无论是父皇还是夫子,还是军中的那些老将军,他们总有离开的那一天?”
“书院为什么一定要你入世?父皇为什么对你如此器重?许世为什么对你如此警惕?其实都是基于相同的一个原因。”
“没有人能够抵抗昊天的命轮,时间的流逝,大唐终究将失去他们,有些人担心你变成没有猎人压制的恶鹰,祸害他们逝去之后的世界。而夫子和父皇则是沉默不语,护着你煎熬你打磨你,想让你从一只雏鹰变成一只雄鹰,守护没有他们的那个大唐。”
……
……
(挣扎了又挣扎,想了又想……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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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渭城,来到长安,进入书院,拼命登楼,终于进了后山,却还来不及学些什么事情,宁缺便要带着前院的学生们远赴燕北边塞,如今想来,这必然是皇帝陛下和书院商议后的结果。
来到荒原,却又接着天枢处的消息,荒原深处魔宗山门开启,天书现世,宁缺只好北上,经历了那么多的考验甚至可以说是折磨,最终继承了小师叔的衣钵,怎么看都是夫子的意志体现。[]
皇帝陛下和颜瑟大师,还毫不犹豫把长安城这座大阵交到了他的手中,这些事情,都证明了朝廷和书院对自己的信任和期待。
宁缺很清楚,所以听着李渔说出的这番话,他并不觉得意外,只是从来没有去仔细思考过,因为淡漠无情如他,依然觉得那些逝去是悲伤的事。
“我不认为那是短时间内会发生的事。”
宁缺说道。
李渔声音微涩说道:“或许我说的这些并不好听,偶尔思及将来,我也会茫然紧张难过。但人们会老便会离开,父皇正值壮年,但实际上身体远没有看上去的好,我远嫁金帐之前曾经向太医院打听过,父皇当年曾经受过一场重伤,伤势延绵至今,药石根本无能为力,所以才会经常咳嗽。”
宁缺想着在御书房里与陛下相处时的场景,想起那些快意莫名的白痴骂声,还有那些偶尔响起的咳声,沉默不语。
“许世虽说是武道巅峰强者,但他已经很老了,而且全世界都知道他肺部有老疾,就算再如何调养,也无法治愈。
“夫子是我大唐最沉稳强大的一座大山,似乎将永远青翠下去,可他老人家已经活了一百多岁,难道他能够永远活下去?”
李渔看着宁缺平静说道:“生老病死大河滔滔,势不可逆,夫子和父皇在思考将来的事情,你我有什么资格不去思考?”
宁缺接过她手中那杯残冷的桑棋茶,走回书桌畔搁下,双手扶着桌沿,沉默思考片刻后,说道:“至少还有很多年。”
李道眉头微蹙。
宁缺说道:“夫子和陛下至少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到那时候我会比现在强大很多,或者大师兄或者二师兄能够坐上夫子离开后的位置,我想那时候的大唐会像现在一样强大,所以我不认为现在需要思考什么。”
李渔说道:“以前我便对你说过,我对你的请求很简单,当大唐皇位的继承真的需要书院出面的时候,请你站在我的身旁。”
宁缺没有转身,抬头望着窗外的幽幽古树,看着树林远处的雁鸣湖,想着这片湖在凛冬时节的模样,想着夏侯,想着夏侯与皇后之间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说道:“如果真有那天,我不会站在皇后那边。”
李渔有些满意他这个答案,却依然遗憾于他不肯直接表明态度,看着他的背影,清丽的眉眼间浮现淡淡惘然神情,轻声叹息说道:“如果早知道事情会这样发展,当初我就不应该放过你。”
宁缺转过身来,说道:“那时候的你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且我不是一个愿意被人抓住的人,所以不用遗憾。”
李渔缓缓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要看到一些东西。
“不抓你,可以留下来陪着你,我一直在想,当时如果我在篝火堆旁没有站起来,我们会不会留在一个世界里?”
宁缺回忆起北山道口的篝火堆,火堆旁的婢女和童话故事,还有那些谈话,唇角微翘,说道:“关键是你当时给我开的价钱太低。”
听到他这句话,李渔清晰地察觉他对当年的些许感慨和闪避,有些遗憾,又有些悄悄的喜悦,微笑说道:“如果早知道你家小侍女都会成为西陵神殿的光明大神官,我肯定会开出最高的价钱。”
宁缺笑着问道:“最高能有多高?”
在世间女子们的眼中,宁缺的容貌算是清新,却谈不上英俊,笑起来却是极为可爱,尤其是几粒雀斑和那个小酒窝。红袖招里的姑娘们,当初便是被少年郎的酒窝雀斑和清新气息所迷倒。
此时他展颜一笑的模样,映进李渔的眼眸深处,她下意识里抬起手,摸了摸他脸上的小酒窝,说道:“你这雀斑越来越淡了。”
宁缺感觉着脸上的滑腻指尖,微微失神,说道:“桑桑涂陈锦记的脂粉时经常用多,所以便会匀些给我,大概是这个缘故?”
李渔忽然醒过神来,赶紧收回手去。
“我吃亏了。”
宁缺看着她很认真地说道。
李渔双颊红晕微现,明亮的眼眸里却看不到什么羞涩的意味,微微仰着头打趣说道:“如果不怕桑桑吃醋,让你摸回来又算什么。”
宁缺咳了两声,极为艰难地压抑住伸手去摸她光滑微尖下巴的冲动,把双手背在身后,问道!……说起来桑桑人呢?”
“肯定是在给小蛮讲故事。”
李渔眼波流转,说道:“不逗你玩了,我去寻她。”
宁缺和司徒依兰沿着雁鸣湖散步,在微凉湖风中随意说着话,只是要注意时不时伸手拂开扑面而来的恼人柳枝。
司徒依兰没能参加荒原上那场春季战争,所以情绪有些失落,而这份失落落在宁缺眼里,却觉得有些荒唐。
“都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打仗有什么意思?”
“天天在书院里看书,在府里学女红,你不觉得无聊?”
“我是男人,又不是姑娘家,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觉得无聊。”
“在碧水营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二人行走在青石道上,就像去年在边塞那片碧蓝海畔白石滩上一般,平静而没有丝毫杂质的气氛,围绕着这对年轻的男女。
“离她远些。”
宁缺忽然开口说道。
司徒依兰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公主殿下,不解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说什么?”
湖堤上不断有柳枝垂下,拂下脸颊,宁缺有些烦,伸手摘下一枝,说道:“当年你年纪小可以跟着她驰马长街,骄傲得意,但如果你真要立志成为大唐的女将军,就要明白,那和娘子军是两回事。”
司徒依兰静静思考很长时间后,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要做的是大唐的女将军,而不是哪个人的女将军。”
宁缺见她明白自忍的意思,赞赏地点了点头,把手中用柳枝编成的那个蚂蚱递了过去,说道:“奖励你的。”
司徒依兰接过可爱的柳枝蚂蚱,很是高兴,问道:“你动作可真够快的。”
宁缺又摘下一根柳枝,说道:“当年桑桑还小经常饿的哭,我就会找些树叶编些小玩意哄她高兴,做的多了自然快。”
司徒依兰看着他脸上神情,打趣说道:“对着湖照照,你就能发现自己这时候的得意劲儿该有多可恶。”
宁缺得意说道:、‘本来就擅长’凭什么不得意?”
司徒依兰眨了眨眼睛,问道:“是团为手巧得意,还是哄了桑桑得意?”
宁缺说道:“都得意,不过后者更得意。”
司徒依兰轻轻咳了两声,笑着问道:“那些日子,长安城里一直在传你和书痴的事情,好些人包括无彩都曾经看到你与那位书痴姑娘把臂同游,怎么没过几天,你却和自家的小侍女好上了?桑桑忽然变成了大学士府的小姐,本来就很令人吃惊,这番变化就更令人吃惊了。”
宁缺愣了愣,问道:“不行吗?”
司徒依兰把柳枝蚂蚱举到眼前,那模样调皮无比,说道:“哪里有什么不行的?,只不过很多人都说你玩弄了书痴的感情,对你很是不耻。,、
宁缺挥舞着手臂,老羞成怒说道:“哪里玩弄了?哪里玩弄了!我已经成现在这样了,你们还想我怎样?”
“再说我外么时候和她把臂同游过?”
他把手臂伸到湖风里,愤愤不平抗议道:“同游倒是同游过,但臂在哪里把的?我连她手都没有摸一下!”
雁鸣湖畔新宅落成,在桑桑的强烈要求下,宁缺没有请管事仆人丫环,也没有浪费银钱办什么开伙仪式。
但既然李渔带着依兰来了趟,宁缺心想似乎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一下,于是便回书院后山,邀请师兄师姐们来做客。
果然不出他的意料,书院后山的师兄师姐们对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兴趣,他稍感放松之余,不免又觉得有些没颜面。
未曾想到,第二天陈皮皮却带着唐小棠来了。
宁缺划着桨,摇着船儿,看着躺在船首唉声叹气不停催促的那个死胖子,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心想平日里游湖都是桑桑划船,本大爷享受,结果你来之后,便得是我服侍你,这是什么道理?
想是这般想的,这话却是说不出口,因为书院最讲究……准确来说是二师兄最讲究兄友弟恭,陈皮皮既然是师兄,那么理所当然可以指派宁缺做事,宁缺即便对此再有意见,也没胆子去找二师兄说道理。
“我说你能不能快一些!你今天没吃饭啊?”
陈皮皮看着前方快要隐入莲田的小船,看着船上唐小棠的身影,便急的快要跳脚,对着宁缺一通怒斥。
宁缺把桨扔下,大怒说道:“中午的饭都被你一人吃了,我到哪里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