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大唐顽主 > 全文阅读
大唐顽主txt下载

    暮秋时节的俱伦泊没有了夏日的繁茂,取而代之的是秋的萧索,茂密的桦林也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和着清冷的秋风左右摇摆。

    乌介站在岸旁轻轻伸了伸懒腰,而后望着粼粼湖面自顾有些出神,在其身后左右则是其弟葛捻特勤与大相逸隐啜,二人一言不发,目光之间也并未见有任何交流,只是静静地站在乌介身后,如两尊泥塑一般。

    “今日可有前方战事的消息?”突然,乌介转过身子开口问道。

    逸隐啜闻言后躬身回禀:“联军仍在潞水一侧滞留,不过据说奚王已派右贤王与契丹乌力罕各引兵四万前去攻打平州!”

    乌介点了点头,再度陷入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又问:“你们觉得那利此人是否真的可信?”

    逸隐啜想了想后答道:“当年大汗灭那颉啜一族,最后虽免了那利的死罪,若说其心中没有记恨,怕是谁都不会相信!”

    乌介闻言后看了看一直没有说话的葛捻,问道:“你觉得呢?”

    葛捻不假思索地答道:“臣弟倒是觉得此人可信!”

    “哦?为何?”乌介追问。

    葛捻抬头瞥了一眼逸隐啜,而后冲乌介微微颔首正色说道:“兄汗明鉴,其兄那颉啜私自引兵犯唐,为我汗国引来刀兵之灾,其死罪有余辜,连坐其族乃是国法,汗兄饶恕那利连坐之罪,此乃宽仁,那利本该心怀感恩,如今汗兄既往不咎加封其为右贤王,将我汗国兵权交与其手,其只会心怀感恩,又岂敢生有悖逆之心?!”

    “实不相瞒,私下里那利曾多次与弟谈及此事,言语之中反倒是怪其兄那颉啜拥兵自重,不尊上命,如今汗兄对其加以重用,心中不免受之有愧,若非弟出言相劝怕是其连这右贤王的封赐都不敢领受!”

    “哦?他真的如此说?”乌介随即问道。

    “不敢欺瞒汗兄,如上所言句句属实!”

    乌介闻言不由朗声大笑:“哈哈哈!如此甚好!本汗也便安心了!”

    不料逸隐啜却是冷笑一声,道:“呵呵,特勤自然不敢欺瞒大汗,但那利敢不敢欺瞒特勤便不得而知了,人道人心难测,他若有二心又怎会与你特勤推心置腹呢?”

    葛捻闻言顿时大怒,伸手一指逸隐啜喝道:“逸隐啜!你......”

    “好了!莫要再吵了,你们两个就不能让本汗清净些么?”不待葛捻说完,乌介便是脸色一沉冷冷说道。

    “那利此人,本汗心中自有决断,如今我族兵将乏馈,将兵权交与其手不过是本汗的权宜之计罢了!“紧接着又对葛捻说道:“葛捻,今日大相所言万万不可让那利知道丝毫!”

    说罢之后,乌介径自向牙帐的方向走去,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就在其转身之后,葛捻与逸隐啜相互对视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淡不可察的异样。

    是夜。

    狂风骤起,飞扬的沙粒如同雨点般扑打在帐顶,虽有炭火但葛捻还是将两件兽皮袍子披在身上,双手伸在炭火旁不停地搓动着。

    在其对面赫然便是逸隐啜,乌介万万没想到,这对在他看来势同水火的冤家对头,此时此刻正围坐在同一堆炭火旁饮酒自欢。

    “今日汗兄所言,倒让我有些不安了!”葛捻伸手抓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后说道。

    逸隐啜轻轻笑了笑,说道:“怎么?特勤怕了?”

    葛捻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事已至此,你我已是再无回头之路,怕又怎样?不怕又怎样?还不是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哈哈哈!想不到我回鹘第一勇士此刻竟如同汉人那般多愁善感!”逸隐啜大笑。

    葛捻闻言面色一沉,冷声说道:“大相莫要忘了你现在是在与谁说话!”

    逸隐啜逐渐止住笑意,伸手轻捻长须,缓缓说道:“特勤莫怪,我只是想提醒特勤,唯有破釜沉舟自绝后路,如此方能谋成大事!乌介昏聩无能,将我回鹘汗国万里疆土葬送于黠戛斯之手,特勤若再不取而代之,只怕是我族终将难免覆灭之厄运!”

    葛捻闻言轻叹一声,道:“可他终究是我的汗兄,待我素来不薄,如今我欲起事心中难免有些不忍!”

    逸隐啜不由讶异道:“”“特勤何来不忍一说,您只是取而代之,事成之后不取他性命也便是了,相反若是让他做了亡国之君,背负着千古骂名,那才是对他的残忍!”

    闻言之后,葛捻当即一咬牙,道:“也罢,既然已谋大事,便断无后悔之理,日后我好生待他便是!”

    逸隐啜点了点头,说道:“乌介素来多疑,即便将兵权交与了那利,心中也必然仍有颇多疑虑,所以此事宜早不宜晚,待那利领兵归来之日,便是特勤荣登汗位之时!”

    “既然如此,那大相为何还要屡屡在汗兄面前质疑那利,那岂不是只会让汗兄更加生疑?”葛捻一脸的不解。

    逸隐啜却是大笑道:“哈哈哈!特勤之勇武放眼我回鹘汗国之内无人能及,但若说起这人心,特勤却仍是难以参悟!”

    “还望大相直言相告!”葛捻紧接着说道。

    逸隐啜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而后一抹嘴笑道:“特勤方才说大汗多疑,正因其多疑,你我二人才不能都站在那利一面,否则其必然疑心我等坑壑一气欺瞒于他,所以你我之间必然要有一人提出质疑,如此大汗方能放心,如若不然必然适得其反!”

    葛捻闻言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对于逸隐啜所言他不能不信,也只能选择相信,毕竟自己要夺汗位,出谋划策之事还要仰仗于他。

    账外,狂风如故,听着呼啸的寒风,葛捻的双目中逐渐闪烁出一抹炽热,如同面前炭火般的炽热,似乎即将到来的漫漫冬日也无法熄灭这抹炽热。

    ......

    正当藩族联军在潞水河岸止步不前时,正当平州那坚如磐石的城墙将那利、乌力罕大军死死挡在城外之时,正当联军曾经不可一世的气势变得日益衰微之时。

    大唐,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洪荒巨兽终于在敌人的不断撩拨下发出了震彻长空的嘶吼。

    会昌六年十月,晦日。

    在卢龙军枕戈待旦一个月后,张仲武率兵四万由幽州北部的怀柔出发横渡潞水,后又兵分两路于南北方向同时向檀州敌军发起反攻。

    同日,卢龙军左厢兵马使李茂勋率军八万收复潞县,后又渡过潞水兵分三路分别进攻蓟州的三河、渔阳、玉田三地敌军。

    翌日,契丹乌力罕、回鹘那利奉奚王之命回援,石城、卢龙县之围顿解。

    当日下午,渝关守捉、柳城军各派兵五千在柳城军军使何睿的带领下越过平州追敌至蓟州境内,并于一日后与玉田外的卢龙军汇合,对玉田敌军形成合围之势。

    几乎与此同时,李浈率三千精骑兵出渝关,于营州沿白狼水向东北方向的契丹乙室部进发。

    ......

    白狼水,源于白狼山而得名,自东北而下,汇入栾水,其最宽处约十丈,最深处一丈有余,而契丹乙室部便在白狼水南岸,也是由南自北首个契丹部落。

    深夜,在一片白桦林与灌木丛相交丛生的密林之内,夜色将这里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黑,远远望去似乎这里已完全与夜融为一体,似乎这里本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向所有驻足于此的人们张开自己的狰狞巨口。

    远处便是乙室部星罗密布的穹庐(契丹人居住的帐篷,名为“穹庐”),依稀可见几道低矮的木栅纵横交错,点点烛火自穹庐的缝隙中透射而出,远远望去好似满天星辰,伴着清冷的秋风时而传来几声低沉的犬吠和男人们肆无忌惮的笑声。

    然而就在此时,穹庐之内的契丹人做梦都不会想到,就在距离自己不足百丈的密林之内,三千双饱含杀意的目光正如同狩猎的黑豹般地注视着自己。

    三千匹战马衔枚裹足,在夜色下不安地晃动着那高昂的头颅,马背之上则是手握格弓腰挎横刀的唐军士兵。

    为免士兵的铠甲反光而暴露行踪,李浈要求每个人在铠甲之外又罩上了一件黑布短衣,然而这却并没有丝毫掩盖掉甲胄的刚硬,反而为这些孤军深入的汉子们更添了些坚韧。

    遥想当年太宗文皇帝率五百玄甲军于战场之上纵横开阖、所向披靡,又怎会料到两百多年后的今日他的子孙率三千玄衣精骑兵出渝关直捣藩族本营。

    李浈蛰伏于一处茂密的灌木丛之内,眯着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自渝关而出之后至今,他还没有说过一句话,不仅仅是他,就连高骈、徐良、严恒三人都极少有过多的交流。

    严格来说,这是李浈的第一战,第一次主动攻击,第一次孤军深入,更是第一次长途奔袭,对此,高骈三人明白,也了解此时此刻李浈心中的不安和紧张。

    此战之重,并不在于对敌军本部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而在于瓦解敌军士气,更在于向东北诸藩传达一个信息。

    大唐虽衰,但却也绝不容藩夷践踏;大唐虽弱,但却也绝不容外敌觊觎,任何胆敢触怒大唐天威者,其所面对的必将是大唐男儿的七尺刀锋,其所承受的也必将是那道来自于九幽地狱的无间烈火。

    林内一片死寂,透过稀疏枯败的枝干,幽幽的月光洒落而入,然而这一抹月光却并不能为这里的黑暗增添丝毫的光明,李浈抬头看了看头顶的那轮弯月,脸上不悲不喜,不惊不忧。

    “什么时辰了?”李浈张开早已干裂的双唇轻轻问道,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以至于双唇在张开的一瞬间竟伴着一小块的肉皮撕裂而下,李浈当即反咬下唇以免血液滴落。

    而在其身侧的正是刘关等五名老兵,五人见状齐齐将头扭向一旁,目光中流露出的是不忍,也是坚毅。

    刘关抬头看了看月亮,压低了声音答道:“丑时末,将近寅时!”

    说着,刘关将水囊递了过去。

    李浈见状摇了摇头:“给兄弟们留着!另外吩咐下去,寅时攻营!”

    刘关没有勉强,将水囊重新系在腰间,而后点了点头应道:“喏!”

    寅时将至,寒意骤增,尤其在这本就寒冷的营州之地,一阵冷风吹过,这些衣单身寒的士兵们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将身上的黑色披风裹得更紧一些,唯独那一张张格弓却是依旧在手中紧握。

    刘关抬头紧紧地盯着那轮弯月,时间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下来,耳畔的风声呼啸,周围的树枝发出一阵阵悠长而诡异的嘶鸣之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仿佛此地便是无间地狱,仿佛此刻便是生命的终结。

    突然,刘关收回目光,轻声说道:“将军,寅时至!”

    李浈闻言点了点头,道:“传令,去枚撤足,弓上弦!”

    久违了的命令,久违了的战斗,在这一刻终于开始。

    伴随着一阵急促而短暂的金戈之声,三千精矢已是蓄势待发,只见李浈翻身跨上战马,黑色的披风迎风骤然激荡,发出阵阵噼啪之声。

    “冲!”

    李浈陡然暴喝一声,犹如这黑色夜空中的一道霹雳,划破长空,将原本的死寂震得荡然无存。

    似乎在宣泄方才压抑了许久的郁愤,一匹匹战马伴随着一声长嘶自丛林之内一跃而出,如风般地向前方那点点光亮疾驰而去。

    只见李浈一马当先,与胯下那匹纯黑色的战马融为一体,唯有那黑色的披风迎风招展,恰如一道黑色闪电奔向自己的终点,敌人的终点。

    轰隆隆——

    三千战马奔腾而往,震得地面隆隆作响,似乎就在这一瞬,大地都为之颤栗,死神都为之哭泣。

    当乙室部的契丹人尚且还在睡梦中时,当藩族联军在大唐的土地上肆意践踏时,就在他们的老巢,死神面对他们的妻儿子女开始挥舞起了自己狰狞可怖又不可抵挡的利刃。

    战马疾驰,如风似电,当李浈手中早已蓄势待发的格弓高高扬起的一霎那,乙室部的契丹人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灭顶之灾,他们的可汗势必将为自己所做的那个决定付出惨重的代价。

    咻——

    百步之后,李浈手中铁箭离弦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幽长的弧线后径直自其中一穹庐顶部重重砸落。

    随之而来的是穹庐内一声凄厉的哀嚎,打破了这个部落原本早已沉寂了许久的宁静。

    但这却只是一个开始。

    当部落的男人们争相跑出穹庐之时,迎接他们的却是漫天箭雨。

    铺天盖地的箭矢如群蝗而至,夹杂着死亡的气息,漫无目的却又无从闪避。

    当众骑行至木栅外围之时,却只听李浈大喝一声:“结阵!”

    话音方落,便只见三千精骑迅速分为两队,分里外两层将这个本就不大的部落团团包围,两层骑兵一正一反相对旋转而行,好似陀螺一般围绕部落轮番射击,与此同时也彻底将这身处其中的所有人死死包裹在内不得而出。

    男人的怒骂声、妇人的呼喊声、孩童的哭泣声在这一瞬间互相交杂,倾倒的烛火引燃了一座座穹顶,同时也彻底断绝了他们的生路。

    愤怒惊恐的契丹男人们拿起手边的武器不顾一切地嘶吼着向外冲去,但面对高速旋转的骑阵最终葬身于马蹄之下,而那些侥幸得活的男人还不曾从地上爬起,便被一把把挥来的横刀剁为肉泥。

    冲天的火光将这里的一切都染成了一片赤红,带血的赤红,漫天箭矢在火光的映照下犹如万道星辰陨落,轻易地将一具具或生、或死的躯体轻易洞穿。

    浓重的血腥气伴着尸体的焦臭,在热浪的掀动下滚滚而来,使人闻之欲呕,即便是这些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大唐精骑此番也不禁毛骨悚然,没有人知道他们每个人的面具之下的表情如何,更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们心中所想。

    但,无论怎样,在李浈的将令没有发出之前,他们其中的每个人都不会停止手中的杀戮,无论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亦或是孩童,也无论对方手中有没有握着武器,他们所要做的只是一个字:杀!

    此时此刻,李浈独居阵外,刘关五人将其环伺其内,在那张漆黑的面具下是一张没有悲喜的脸,唯有两道冰冷的目光投射于前方,静静地望着这场毫无悬念的杀戮,似乎在观赏一场正旦之夜的烟火,轻松而惬意。

    然而,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李浈的心却早已是千疮百孔,这是李浈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细致地面对杀戮,自己虽然不曾真正地去杀一个人,但他们无疑却是因自己而死,因自己的一句话而死。

    李浈并非是一个仁慈的人,他信奉的是恩怨分明,或涌泉相予,或睚眦必报,他甚至怀疑“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句话是否真的可信,但此时此刻,李浈信了。

    因为这一切正在自己眼前真真切切地发生着,这些契丹人并没有参与到侵犯大唐的联军中去,或许他们只想在家人的陪伴下平静地过完这一生。

    但这却并不能成为允许他们活下去的理由,因为他们的死将彻底打乱联军的军心,因为他们的死能换来更多的唐军士兵的活。

    而也正因如此,即便是李浈心中如何不忍,也必须做出这个决定,而这也正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但其背后却背负着多少无奈与血腥。

    李浈静静地望着,目光依旧冰冷,虽然源源不绝的悲号声让自己的心变得愈发脆弱,但自己却仍然试图去分辨每一道声音的来源,试图去看清每一个倒下之人的痛苦表情。

    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让自己的心锤炼得更加坚硬,毕竟自己将要面对的或许要比眼前正在发生的更加血腥、更加惨烈,也更加容易使人崩溃。

    凄厉的呼喊声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后方才逐渐归于平静,而原本宁静的乙室部却依然已然在火海中彻底化为灰烬。

    “传令,停止攻击!”

    终于,李浈轻声说道,或许是因为火焰的炙烤,李浈的双唇变得更加干裂,甚至唇边还挂着丝丝殷红的血迹。

    刘关随即喏了一声,而后便策马向正在阵前指挥战斗的高骈与徐良传达军令。

    片刻之后,旋转的骑阵缓缓停歇,犹如一台疲倦了的机器,终于停下了自己的轰鸣之声。

    只见高骈与徐良二人策马行至李浈跟前,李浈看了看二人,说道:“两位将军辛苦了!”

    二人没有说话,只是冲李浈拱手行礼,从二人的表情来看,与李浈比较起来他们的心似乎早已坚若磐石,即便是面对这样的一番残忍屠戮,二人的神情也依旧淡定如初。

    “可有活口?”李浈轻轻摘下兜鍪,露出了脸上的一片惨白。

    “应该尚有活口,部落虽小,但也至少有数千人,仅凭羽箭不可能杀得干净!”高骈当即答道。

    “待我命人前去探查一番!”徐良紧接着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顿时陷入沉默,从其脸上复杂的表情看得出,此时此刻李浈的心早已是一团乱麻,直到许久之后,方才对高骈、徐良二人问道:“你们觉得呢?”

    只见高骈想了想后道:“末将觉得不能留!”

    随即李浈又将目光望向徐良,只见徐良虽没有说话,但却默默地点了点头,显然其对高骈的意见是赞同的。

    李浈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如女子般的眉眼微微闭合,其挣扎之心无以言表。

    “将军,既要做便要不留后路,末将知将军心善,但伐兵之道本就是一条血腥之途,敌不死便是我死,我若要活则敌必死,还望将军......”

    徐良的话还未说完便只见李浈轻轻一抬手,口中缓缓说道:“那便不留!”

    “喏!”闻言之后,二人齐声应道,而后转身离去。

    少倾之后,便只见三千精骑自四面八方鱼贯而入,同时由外自内仔细搜索着每一寸土地,每一具死尸,刚刚归于平静的此地再度传来阵阵悲号。

    一阵冷风吹过,炽热的气息伴着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李浈随即将身子转了过去,目光望向东北处的那抹深邃的黑。

    那处,星光闪烁,但朦胧之中却始终萦绕着一团看不清、辨不明的云,黑色的云。

    自李浈手中的箭矢落下的那一刻,到这片土地上再听不到半点痛苦的呻吟之声,乙室部彻底从契丹八部中抹去。

    直到翌日将近午时,原本生机勃勃的乙室部永远地化作了一堆焦糊灰烬。

    一个时辰之后,契丹七部举族震骇,各部首领甚至还来不及穿好自己的皮袍便忙不迭地向可汗牙帐的方向狂奔而去。

    契丹,居潢水之南,黄龙之北,鲜卑故地,距京师东北五千三百里。东邻高丽,西壤奚国,南至营州,北达室韦。

    太宗皇帝于贞观二十二年于此置松漠都督府,以契丹大贺氏联盟长窟哥为左领军将军兼松漠都督,并赐姓李氏。?

    武曌万岁通天元年,松漠都督李尽忠起兵反唐入侵河北,自称无上可汗。

    女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武曌并没有忘记这个契丹判将曾被赐予国姓,于是女皇的第一反应便是将李尽忠之名改为“李尽灭”,以此来表达自己内心强烈的愤怒之意,而后才遣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等二十八将率军平乱,但却均被契丹所败,唐军近五十万雄兵损失殆尽,武曌先后两次求助于后东突厥趁机进攻契丹本部,如此方才拖住了契丹攻唐的脚步,但却已对松漠、饶乐两府失去了控制权。

    而安史之乱后,因回纥的崛起使得契丹与奚族不得不对其俯首称臣,直到黠戛斯攻陷漠北汗庭之后回纥灭亡,契丹这才趁机再度依附于唐,但因此时大唐国力衰微,实际上对于东北的控制权已是名存实亡。

    ......

    这里是潢水与铁护真河交汇之地,此处以北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作为帝国东北部最为肥美的地区,素来都是契丹遥辇氏汗族生活的地方,巨纛高掣之下则正是契丹牙帐。

    此时就在牙帐之内,已过中年的耶澜可汗看上去神色有些惊慌,账内各部首领以及一干武将个个含胸垂首、沉默不语。

    “这......这可如何是好!难道我契丹族便没有一个勇士站出来为汗分忧么?乙室部三千余口,七千多条性命一夜之间竟被人屠戮殆尽,难道我联军败了么?”耶澜可汗不断拍打着面前的低案,显得焦躁不安。

    “启禀大汗,这部分唐军在屠杀完乙室部之后便没了踪迹,而且如今夷里堇(契丹官职,最高军国事将领,契丹族后期实际掌权者)带兵未归,应当不致兵败!”此时一名契丹将领颔首说道。

    “既然如此,那这支唐军究竟从何而来?难道从天而降不成?”不待耶澜可汗说话,突吕不部首领便当即反驳道。

    闻言之后,那将领面色有些难看,因为没有人知道这支唐军从何而来,兵力多少、将领何人,一无所知。

    而正当契丹各部对这支神秘的唐军展开全线搜索之时,一支三千人组成的玄衣骑兵却由松漠向东横插至渤海国境内。契丹所在的松漠之地与渤海国东西相邻,两地之北便是室韦各部所在。

    当夜李浈率部于契丹乙室部大肆屠戮一番之后,便直接向东直奔渤海国,并于扶余城一带沿两地边界北上,而因骨朵达本就为渤海国将领,对此处地形极为熟稔,所引之路均是恰到好处地避开渤海国边军。

    渤海国与契丹突举部交接处的密林之内,李浈拖着疲惫的身子跨下战马,以及整整三日没有合眼的他此时看上去有些憔悴,双目中也满布血丝,唯独那道目光中不时闪烁出一抹凌厉与寒意。

    不仅仅是李浈,这三千名骑兵在这三日来都不曾有过片刻歇息,此番趁着密林的遮掩,李浈这才下令全军休整。

    似乎两日前深夜的那一幕依旧在李浈心头挥之不去,每当李浈独处之时总是有些面色沉重,而当其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却又重新变回那个自信而又果决的伏远大将军的模样。

    李浈知道,如今的自己不仅仅是自己,三千人的生死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自己从长安带来的三千精骑如今已所剩无几,眼前这三千士兵或许便是自己最后的根基,不容有失。

    草草咬了几口胡饼之后,李浈将高骈、徐良、严恒以及骨朵达四人唤至跟前。

    对于渤海国,李浈知之甚少,甚至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来自于骨朵达的描述,对此李浈心中感到有些不安,毕竟孤军深入需要的不仅仅是胆识,更重要的还有周密的筹划。

    或许李浈的这种想法在大多数武将看来有些幼稚,孤军深入本就充满了种种未知和不确定,没有人预料得到下一秒会遇到什么人,会会发生什么,既然如此那便谈不上什么计划,纵观以往,但凡率军孤军深入敌境者,事前大都没有什么周密的部署。

    但李浈不一样,虽然曾被徐良认为其江湖气颇重,但徐良并不知道的是,就在李浈这种看似随性而为的背后,却又处处充满了严谨而又复杂的阴谋。

    就如李浈自认为的那样,他从不是一个正大光明的人,无论在江陵府设计杀刘睿,还是长安城算计延庆公主,无一没有经过李浈精心筹划,甚至是在河北搞出的这场举国震惊的动乱,这其中看似巧合的背后,却又处处写满了两个字:阴谋,只是河北之事李浈算漏了一个人,仆固温。

    仆固温的出现使得李浈之前所布置的一切都落了空,更引来了四族联军的入侵,对于大唐来说这或许是一件祸事,但对于李浈来说却更像是一件好事,因为通过此事使得李浈变得比以往更加警觉,也更加小心翼翼。

    李浈善于阴谋,长于阴谋,即便是如今孤军深入敌境之内,他也绝不会只凭着将士们的勇猛而单纯行事,三千士兵豁出性命跟着自己出关北上,李浈绝不会将这三千条性命交给命运。

    在骨朵达将此地形势详细叙述一番之后,李浈不禁陷入沉默,或许在高骈与徐良看来,下一步无疑是要北击室韦,毕竟这是出发前便已制定好的计划,但在李浈看来,这计划却是需要改一改了。

    李浈看了看骨朵达问道:“老骨,若是我想请渤海国出兵的话,你觉得如何?”

    李浈此问显然是在征询骨朵达的意见,毕竟他已判出渤海国,又与大彝震有灭族之恨,于情于理李浈都该听从一下骨朵达的意思。

    骨朵达闻言先是一愣,而后双目中顿时闪出一抹浓重的杀意,而令李浈没想到的却是,骨朵达的这抹杀意稍纵即逝,只片刻之后便只见其一咬牙说道:“俺老骨既然追随于你,你的决定便是俺的决定!只是......”

    “只是什么?”严恒当即插话道。

    骨朵达想了想,而后对李浈说道:“只是这大彝震生性多疑又贪图小利,恐怕他不会答应你的!”

    李浈闻言后却是笑了笑,缓缓说道:“所以现在你必须要将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我,包括哪位朝臣最得其器重,后宫哪位嫔妃最得其宠溺!”

    骨朵达闻言之后,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大彝震乃是前任国君大仁秀之嫡孙,其对大唐之风颇为仰慕,曾多次派人前往长安朝贡,治国也多效法大唐,甚至就连国都上京龙泉府的布局都与大唐长安城相似,至于朝中近臣们大多也被其赏赐汉姓以示恩宠,在治国方面倒也算是不差,只是为人心胸狭窄,性情多疑,听说他在上京龙泉府内派出了近千名眼线,以此来监视大臣们的一举一动,甚至就连他的那些皇子们也都在他的监视之内......”

    骨朵达说得详细,李浈听得也仔细,直到骨朵达将自己所知无所保留地说完之后,李浈才面带笑容地点了点头。

    而后紧接着说道:“你似乎忘记说一件事!”

    “没了,真的没了!俺知道的就这么多!”骨朵达一脸的诧异。

    李浈淡淡地笑了笑,而后将目光转到远处,轻轻说道:“我知道你与他有灭族之恨,但关于此事原委,你还需一并告诉我!”

    骨朵达闻言之后垂首不语,紧握的双拳发出咯吱吱的响声,他努力地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但片刻之后仍是抑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此时此刻高骈等三人见这个九尺巨汉如此悲伤之状,心中不免有些不忍,满脸不解地望着李浈,毕竟此事看上去于此行并无任何关联,但对于骨朵达来说却无异于残忍地揭开其心头的一道伤疤。

    李浈见状不由轻叹一声,道:“或许此事远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方才老骨说大彝震后宫嫔妃近百,具是花容月貌,但他却曾半年不入后宫半步,甚至一些嫔妃入宫后数月都不曾见其一面,仅凭此点来看其绝非贪恋美色之人,既然如此,那么他也便没有理由去强抢老骨的阿妹,所以此事或许并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闻言之后,骨朵达缓缓抬起头,伸手将脸上的眼泪抹去,冲李浈说道:“不错却是如此,当初俺听说此事后也不敢相信,但军中好友冒险传话,俺不得不信!”

    “军中好友?”李浈追问。

    骨朵达点了点头,道:“此人名为阿荣太,乃是神策军步军郎将宿卫禁中,与俺相识多年,当年在高丽战场上俺曾救其一命,自此便与俺情同手足!”

    “他的话,你信?”李浈又问。

    “信!”骨朵达毫不迟疑地答道。

    “既然如此,我想见一见此人,你可有办法联络到他?”李浈说道。

    骨朵达想了想后,道:“此事俺不能出面,待俺写封手信差人送去!”

    李浈点头应道:“嗯,找名随你而来的那些渤海旧部前去送信!”

    说罢之后,李浈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望着骨朵达说道:“若他不来......”

    “不会,只要他看到俺的手信,必然前来相见!”骨朵达坚定地说道。

    闻言之后,李浈缓缓站起身子,轻声说道:“其实,我倒希望他不来!”

    “为何?”骨朵达讶异道。

    “呵呵,很简单,若他不来的话便说明如我此前所想,并非大彝震所为,或者说他只是被人蒙骗才杀你一族,至少这背后策划的另有其人,只要这个人不是大彝震,那么这一切便简单了!”

    “并非大彝震?”骨朵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不料此时一旁的徐良却是一脸担忧地说道:“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还请将军莫要忘了我们此行的任务,万万不可因小失大!”

    而高骈虽然没有说话,但从其表情看得出,此时其心中所想所忧与徐良无异。

    骨朵达闻言之后,也不禁劝道:“俺知道你是想为俺报仇,俺虽只是一介武夫,但却也分得清孰轻孰重,若因此时耽搁了......”

    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摆了摆手,道:“三日,我只需三日的时间,若不能说服大彝震的话我们自当北上,若能说服其出兵,于我们便是一大助力,至于老骨的仇,不过只是顺带着的事情罢了!”

    “顺带着?”徐良闻言面色大惊,骨朵达一族乃是被大彝震所灭,即便这一切都并非大彝震直接所为,那么此事也必然与朝中重兵臣拖不了干系,既然说是报仇,那么自然要将这致使之人除去。

    假设一切都如李浈所料想的那般,其此时的身份也不过是个卢龙武将,根本代表不了陛下,甚至代表不了张仲武,也便给不了大彝震任何承诺,说服渤海国出兵之事本已是难上加难,更何况还要在短短三日之内想要除去一名大彝震身边的重臣,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徐良虽然心中如此思量,但却还是对李浈的决定没有提出异议,至于高骈与严恒二人倒是似乎对李浈有种盲目的自信,脸上竟没有半分怀疑之色。

    少倾,骨朵达对着一张白绢憋得脸色通红,最后终于忍不住说道:“俺......俺不会写字!”

    严恒闻言不由大笑道:“你不会写字要来白绢作甚!”

    “俺本来会写几个字的,但......但不够用!”骨朵达涨红了脸低头争辩道。

    李浈闻言后没好气地说道:“拿一件你的随身之物交给阿荣太!”

    而后又对高骈、严恒二人说道:“千里、严恒,你二人随我去一趟上京龙泉府!”

    “将军,我......”

    徐良话未说完,便只见李浈随即说道:“烦劳徐将军在扶余城外三十里扎营!多扎旗”

    “扶余城?那要不要事先通知扶余城,以免引起对方误会!”徐良担忧地说道。

    李浈则微微一笑,道:“就是要他们误会!”

    ......

    上京,龙泉府。

    这里是渤海国国都,?与显德府、?龙原府、南海府、鸭渌府并称为渤海五京,其五京制度同样效法于大唐的中京京兆府、西京凤翔府、京河南府、南京成都府、北京太原府,由第五任国君大华屿于唐德宗贞元十年由东京龙原府迁都至此。

    其形制参照大唐长安城而建,有城门十座,东西向街道四条,南北向街道五条,其中以正南方向的朱雀大街最为宽阔,里坊、东西两市一应俱全,宫城位于城北正中,宫城之南为皇城所在,俨然是一座长安城的缩小版。

    皇城之南两侧的五座里坊便正是朝臣与皇族外戚居住之地,阿荣太的府邸便在其中位置最靠外的安仁坊。

    今日的阿荣太身子有些不适,将宫里禁军的事务草草安排一番之后,刚过巳时便已回府歇息。

    将身上的笨重的甲胄卸下之后,阿荣太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皂色缺胯袍,这是大唐的衣着样式,在渤海国权贵中极为流行,尤其腰间的蹀躞七事,在渤海人看来显得极具飘逸洒脱之风。

    或许严重的鼻塞使得阿荣太脑部有些缺氧,服过汤药之后,只见其将身子斜斜倚在凭几之上昏昏欲睡。

    “启禀郎君,门外有两名自称是您故友的人求见!”

    就当阿荣太正要进入梦乡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名婢女的声音,婢女是地道的渤海国人士,但操的却是一口并不太纯正的长安口音。

    闻言之后,阿荣太的脸上顿时现出一抹厌恶之色,闭着眼睛懒懒地说道:“就说你家郎君今日身体有恙,让其改日再来!”

    “婢子便是这般说的,但是那两人死活不肯走,说是有要事相告!他们还说了一个名叫老骨的人!”

    闻言之后,阿荣太豁然睁开双眼,而后竟是一跃而起,方才的疲惫慵懒之态一扫而尽。

    “谁?”阿荣太两步跨至门前,一把将房门打开,难以置信地再度追问。

    “一个叫做老骨的人!”婢女见状也显得有些惶恐,当即小心翼翼地答道。

    “那两人现在何处?”

    “偏门外候着!”

    “将其引至后堂,记住万万不可让外人看见!”阿荣太叮嘱道,而后便跨出房门径直向后堂快步走去。

    少倾之后,后堂门外再度传来婢女的声音:“郎君,人已带到了!”

    “进来吧!”阿荣太轻声说着,同时将自己腰间的蹀躞七事整齐地转至腰前,而后又一丝不苟地放在大腿之上。

    房门应声而开,只见出现在阿荣太面前的是两名青年,一名体型壮硕,一名则显得有些清瘦,二人一前一后来到阿荣太面前,而后那壮硕青年躬身拜道:“小人哈里赤拜见将军!”

    阿荣太闻言之后起身走至房门前,谨慎地检查了一遍门窗之后方才回身问道:“你是靺鞨人?”

    “小人是土生土长的粟末靺鞨人!”哈里赤不无骄傲地答道。

    阿荣太闻言点了点头,再度问道:“是谁让你来此?”

    “将军的一位故人!”

    “何人?”

    “骨朵达将军!”哈里赤说到这里时,声音变的谨慎起来。

    “嘶——”阿荣太倒吸一口凉气,甚至脸色都变得更难看了一些:“他......他.......怎么还敢回来!难道不要命了么?!”

    “骨朵达将军说,灭族之仇一日不洗,他心中便一日不得安生!”

    “胡闹!那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难不成他还想要找陛下报仇!?”阿荣太气急败坏地说道,脸上神情隐约之间略带一抹慌张之色。

    “将军请您今日务必前往一见!”哈里赤恭敬地说道。

    “听说他投奔了大唐,怎么偏偏却又如此不知死活地跑了回来!”阿荣太似乎并没有听到哈里赤之言,只是焦急地搓着手在房内来回踱着步子。

    “将军何不前往一叙,到时一切自然便知分晓!”

    正在此时,只见那名清瘦青年突然开口说道,嘴角微微上扬,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阿荣太闻言后转身紧紧盯着那清瘦青年,不由怒道:“你是何人?”

    “呵呵,小人乃是骨朵达将军麾下的一名刀笔小吏!”清瘦青年笑着躬身答道。

    似乎是其脸上的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让阿荣太有些恼怒,又或许是青年说话时的语气显得有些倨傲,阿荣太竟抬手便是一拳正打在青年肩头,同时口中怒骂道:“小小的刀笔狗奴也敢在本将军面前造次!”

    青年的身子顿时向后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阿荣太跨步上前正要追打,一旁的哈里赤见状面色大变,当即闪身挡在青年身前,躬身对阿荣太说道:“将军息怒!怎么说他也是骨朵达将军的人,将军如此怕是有些不妥吧!”

    “哼!那又如何?骨朵达的命都是本将军救的,打他一个没有礼数的狗奴他还敢说什么?!”阿荣太余怒未消,双目狠狠地瞪着那清瘦青年。

    而那清瘦青年则伸手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肩头,但脸上却没有半分怒意,甚至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微笑,只是不再去看阿荣太的脸,而是轻轻垂下了头,一言不发。

    “哼!若非看在骨朵达的面上,今日本将军定要剜了你的一双狗眼!”阿荣太恨恨地说道,转而又对哈里赤问道:“骨朵达现在何处?”

    “城西永兴坊昌盛客舍!”哈里赤答道。

    “什么?他都已经进城来了?”阿荣太大惊,旋即又问:“可有被什么人看到?”

    哈里赤闻言摇了摇头答道:“我家将军乔装改扮进城,并无旁人看到!”

    闻言之后,阿荣太面色稍稍缓和,想了想后,对哈里赤说道:“你且回去,白天人多眼杂颇有不便,待今晚戍时我自会前去相见!”

    ......

    待得出了阿荣太府邸,哈里赤却早已是满头大汗,直到二人走过几条街道确定身后无人跟踪时,哈里赤方才对身后那清瘦青年躬身拜道:“小人保护将军不利,还望将军......”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关你的事!”那清瘦青年摆了摆手笑道。

    闻言之后,哈里赤不禁长舒一口气,口中疑惑道:“也不至那阿荣太会不会来!”

    清瘦青年闻言顿时笑道:“来,他一定回来,只不过并非他一人前来罢了!”

    “那还有谁?”哈里赤不解地问道。

    李浈伸手揉了揉自己仍有些吃痛的肩头,脸上的笑意却是愈发浓烈,片刻之后冲哈里赤说道:“现在,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

    当李浈与哈里赤离去之后,阿荣太不仅睡意全无,且脸色也变得愈发难看起来,双眉成结、焦急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少倾,只见其面上现出一抹狠戾,而后一咬牙自语道:“骨朵达!”

    说罢之后,只见其走至门前,伸手缓缓将房门打开,而后沉声说道:“来人,备马!”

    然而阿荣太并不曾想到的是,就当其小心翼翼地走出府邸向临街永宁坊的时候,身后却有一道壮硕且矫健的身影紧紧相随,直到其径直走入永宁坊那座五进府宅之后,那道身影在远处目光森冷地看了一眼那块朱红镶金门匾,而后转身迅速消失在人海之中。

    ......

    龙泉府永兴坊。

    李浈静静地伫立在窗前,目光所至之处为一座客舍,其名为:昌盛客舍。

    单从外面来看,其与大唐长安城内的客舍并无不同,身为汉人,在他乡异地能够看到如此风格的客舍,心中不免凭生了几分感动。

    但此时此刻,李浈的心中却并不曾有丝毫感动,相反却更多了几分对人心难测的凄凉。

    骨朵达一脸木讷地垂坐在李浈身后,哈里赤则静静地站在骨朵达身侧,而刘关等五人一如既往地如同雕塑一般伫立在李浈身侧,八人一言不发,使得房内的气氛略显得有些紧张。

    似乎连李浈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在这窗前站了多久,但最后终于还是缓缓开口说道:“有些事,即便你再不愿承认,事实也依旧如此,阿荣太在这个时候去见崔仲秀,相信无需我说你也能想明白一些事情!”

    “可......可是我还是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他在幕后操控,何况阿荣太去见他或许只是因为......”

    说到这里,骨朵达的神情有些伤感,即便不愿说,但最终却还是喃喃说道:“或许只是因为其不愿再与我这个叛将有瓜葛呢!”

    “忠心?”李浈冷笑,而后转过身子面对骨朵达,道:“若是其对渤海国真的那么忠心的话,那么他需要去见的是大彝震,而不是崔仲秀!”

    “可是......”骨朵达很想说些什么理由去驳斥李浈,但最后才发现自己真的找不到这个理由。

    李浈见状轻叹一声道:“或许是我想得太多了吧!”说罢之后,李浈再度转过身子,望着窗外对面的昌盛客舍,自顾沉吟道:“待到今晚,一切......便知分晓了!”

    ......

    如果说龙泉府与大唐长安城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便是宵禁了,若长安城的夜充满肃穆与威严,那么龙泉府的夜便显得轻松自在得多,而且龙泉府的里坊居民可以沿街开门。

    或许因位置的关系,昌盛客舍门前的行人并不多,或者说这整整一条街上的行人都并不算多,永兴坊地处偏南,正如长安城的南城一般,达官贵胄寻常不会来此。

    戌时将至,李浈在窗前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清秀的脸上显得有些憔悴,原本此事并非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自己既然来到了渤海国求援,那么势必便要与大彝震周旋一番。

    而这对于骨朵达来说无疑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三天的时间,李浈不敢保证一定能说服大彝震出兵,也不敢保证能为骨朵达鸣冤诉屈,但李浈终归要试一试,不为什么人间正道,单单只为了对得起自己的本心,如此也不枉骨朵达信任和追随自己一回。

    “将军,已经到戌时了!”刘关在李浈身后轻声说道。

    李浈点了点头,眯着眼睛看了看街对面的昌盛客舍,一切平静如常。

    “我倒真希望阿荣太不会来!”骨朵达语气悲戚地说道。

    李浈闻言微微一笑,正欲说话,却只听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之声,继而便是阵阵甲胄碰撞发出的闷响。

    “来了!”刘关轻声说道。

    骨朵达闻言豁然起身,九尺高的身子弓着腰猫在窗前,静静地望着窗外发生的一切。

    只见窗外赫然是一队渤海国骑兵,约莫百人左右,每人手上的横刀已然出鞘,顷刻之间便已将昌盛客舍团团围住。

    骨朵达的面色瞬间变得阴冷了许多,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自己视其为兄弟的人,阿荣太!

    虽然此刻阿荣太背对着骨朵达,但骨朵达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曾经的这个兄弟,或许骨朵达一辈子也不愿看到这一幕,但此时的他却无从逃避。

    骨朵达转过身子,脸上神情有些呆滞,也许是愤怒,他不想再看下去了,即便粗鄙如他这般的武夫,此刻内心中也宛若刀绞,失望远远大于仇恨。

    “叛将骨朵达便在此地,有见此人者格杀勿论!”

    当骨朵达刚刚转过身子之时,窗外传来了阿荣太那熟悉的声音,但此刻听上去却让骨朵达如堕深渊。

    李浈高高抬起手臂拍了拍骨朵达结实的肩头,而后对刘关说道:“东西可都备好了?”

    “都已备好!”刘关应道。

    李浈闻言后整了整衣袍,而后轻轻说道:“那我们出发吧!”

    ......

    崔府。

    偏厅之内,年逾五旬的崔仲秀将早已煮得乏味的茶汤随手泼在地上,身上那件紫色官服显得格外扎眼,用过晚膳之后崔仲秀便径自来到偏厅,甚至来不及与其新纳的三名小妾缠绵一番。

    因为他在等一个人,或者说一颗人头。

    崔仲秀想不通骨朵达竟还敢跑回来送死,当日之所以放走骨朵达,不过是忌惮其手中握着的那一万精兵悍将,给其一条生路将其永远驱逐出渤海境内,总比冒着将其逼得走投无路造反要来得轻松一些。

    但此时此刻,崔仲秀不禁有些后悔当初没有斩尽杀绝,否则今日也不会如此节外生枝,此事瞒不过大彝震的耳目,而尽管自己已经想好了明日在朝堂之上如何回应大彝震的问话,但终究是桩麻烦事。

    正在此时,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便是婢女的声音:“启禀郎君,大唐使臣门外求见!”

    “什么?!大唐使臣?!”崔仲秀一脸的惊讶与不解,在原地愣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快,有请!”

    有些人、有些事对于有些事、有些人来说,注定了永远都充满着神秘与向往。

    正如大唐,两百年积淀而来风骨神韵、豁达峥嵘早已深入人心,尤其如渤海这般的番邦小国来说,大唐的一切都已在这里刻上了深深的烙印,与兴衰无关,与荣辱无关。

    崔仲秀这一生都不曾踏上过大唐的土地,但这却并不影响他对这个神奇国度的了解,不错,他熟悉大唐的一城一池、了解大唐的一切,也向往着大唐的一切。

    虽然他并不清楚大唐使臣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己府邸,但身为渤海国宰相,他没有任何理由将其拒之门外。

    崔仲秀起身将自己的袍衫认真地整理一遍,将身上的每一处褶皱都仔细地用手抹平,而后这才跽坐而回。

    “启禀郎君,大唐使臣到!”门外传来婢女的声音,纯正的长安官话,至少要比阿荣太府上婢女的长安话纯正得多,就连李浈听了都不免侧目而视,毕竟李浈自幼在江陵府长大,那口蹩脚的长安话在这婢女面前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

    房门自内而开,出现在李浈面前的是一名五旬老者,身着大唐三品紫色官服,除了腰间没有紫金鱼袋之外几乎与大唐官服一模一样。

    李浈见状不由一愣,虽然早已知道渤海国对于大唐之风全盘接受,但却也不曾想到即便连官服制式都照抄了来。

    崔仲秀见状同样也不由一愣,望着站在自己面前这个脸上尚未拜托稚气的清瘦少年,崔仲秀一脸的难以置信,一时间竟忘记了礼数。

    李浈被崔仲秀这个老头子盯着看了许久,直到被其看得有些面红耳赤,这才轻咳了几声以示提醒。

    崔仲秀这才反应过来,不由朗声大笑道:“哈哈哈!大唐使臣造访,老夫这寒舍顿觉蓬荜生辉,一时有些失礼还望上使勿怪才是!”

    李浈闻言拱手笑道:“倒是小子事先不曾递上拜帖,有失礼数,还望崔相莫怪!”

    闻言之后,二人顿时朗声大笑,而后崔仲秀将李浈引至案前,道:“上使请坐!”

    待李浈入座之后,崔仲秀这才掀起下裳前摆正襟跽坐。

    “不知上使何时莅临我国,今日在早朝之上也不曾听我陛下提起!”崔仲秀亲自将新煮好的茶汤斟满茶盏,而后双手递到李浈跟前笑问。

    “呵呵,崔相有所不知,我等刚到了不足半日,还尚未见过贵国陛下!”

    闻言之后,崔仲秀面色一变,还来不及抽回的手顿时一滞,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口中忙问:“怎么?还不曾见过陛下?”

    李浈摇了摇头:“还不曾见过!”

    “那上使可有国书?”崔仲秀又问。

    “也无国书!”李浈笑答。

    “那......”崔仲秀的脸色瞬间拉了下来,与方才满目春风之状竟是判若两人。

    “怎么?崔相怀疑我这个特使有假?”李浈笑道,说着自怀中取出自己的随身鱼符。

    “大唐昭武校尉,幽州行军司马兼侍御使,伏远大将军李浈!”崔仲秀眯着眼睛轻声诵道,虽然面色稍稍有些缓和,但举止之间却已全然没了方才的拘谨。

    “呵呵,既无国书,那上使如何能证明自己便是上使呢?”崔仲秀淡淡笑道。

    李浈闻言却是不动声色地说道:“想必崔相也对于四藩联军攻我幽州有所耳闻,实不相瞒,本使奉我大唐皇帝陛下口谕,一则引兵出关进攻藩族本部,二则......”

    李浈说到这里却是微微一滞,伸手将茶盏端起放在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怎样?贵使莫不是来向我国求援出兵吧!”崔仲秀笑道,言语之中略带嘲弄之意

    李浈摇了摇头轻声笑道:“呵呵,崔相错了,说句不敬之言,四藩联军虽强,但我大唐却坐拥百万雄兵,如今其虽连攻我三州,但这区区二十万藩兵却还不曾放在眼中!”

    “哦?那贵使此来为何?”

    “为崔相而来,也为贵国而来!”

    崔仲秀闻言之后眉毛一挑,却只见李浈冲门外击掌说道:“将东西抬进来!”

    话音方落,便只见刘关等人抬着一只沉重的木箱推门而入,崔仲秀见状一脸疑惑地望着李浈:“这是何物?”

    “呵呵,正如崔相方才所说,我此番前来本为攻敌,仓促之下也只得陛下口谕,而并无国书......”

    李浈的话并没有说下去,因为有些话本就应点到即止,说得太明白反而不好。

    显然崔仲秀是个聪明人,至少在这种事上很聪明,闻言之后当即微微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转向那只木箱。

    李浈见状对刘关点头示意,刘关心领神会伸手将木箱打开,却只见崔仲秀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抹毫不掩饰的笑......

    ......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新鲜得让人陶醉,李浈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身后刘关将一件皮袍轻轻披在李浈肩头。

    “可有人看到?”李浈缓步走向自己的战马,同时口中轻声问道。

    “这崔府周围至少有五人!”刘关附耳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弧度:“如此便好!想来此时千里与严恒也已经到了驿馆!”

    “将军......”刘关欲言又止。

    “说吧!”

    刘关想了想后,压低了声音问道:“将军,小人有一事不明,若是这崔仲秀便是杀骨将军一族的幕后指使,那为何您还要深夜来见他,甚至还屈尊给他送礼?”

    李浈闻言笑了笑,道:“大彝震生性多疑,我此番前来渤海先见崔仲秀而不见大彝震,而且还送予崔仲秀一份大礼,你若是大彝震的话,得知此事当做如何敢想?”

    刘关与其他四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地答道:“怀疑?”

    “不错,正是怀疑,而且崔仲秀得了我的好处,明日定会在朝会上帮我说话,所以明日崔仲秀不说话则罢,一旦开口无论其怎么说,在大彝震看来都有卖国之嫌,虽算不上通敌,但以大彝震的脾性定然对其心怀芥蒂!”

    “可是,这对骨将军平反一案又有何帮助呢?”刘关紧接着又问。

    “呵呵,这案子时间不算长,要查起来也简单,其君臣之间有了裂痕,大彝震才会信,也才会去查,很简单不过的事,将当时涉及到的人提来审问一番也便一清二楚了!”李浈轻笑道,翻身跃上马背。

    刘关与郑大等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问道:“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哈哈哈!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在这里,阿荣太很快便要来了!”李浈大笑,而后策马径自奔向远处。

    与此同时,龙泉府驿馆之内,高骈与严恒的到来使得这仅有的两名官员顿时忙作一团。

    大唐的使臣,天国上使,饶是这两名六品官员见多了各国来使,但面对来自大唐的使者,还是有些惊慌失措,驿丞在第一时间便连夜上报鸿胪寺,鸿胪寺卿自然也不敢怠慢,命鸿胪寺少卿赶往驿馆主持招待事宜的同时,奏报礼部尚书,最终尚书左仆射生生将正在做梦的大彝震从床榻之上拉了起来。

    当大彝震瞪大了眼睛满脸惊骇地听完尚书左仆射的奏报之后,不禁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大唐使臣?为何此时来访?”

    闻言之后,这名年逾六旬的老头儿很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很果断地答道:“不知道!”

    最终君臣二人连同一脸懵逼的礼部尚书、鸿胪寺卿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片刻之后,决定连夜召见大唐来使。

    而就当大彝震君臣正在宫内等候之时,只见内侍监宦官匆忙而入,继而在大彝震耳畔耳语一番后,只见大彝震的脸色顿时有些阴沉。

    “确定无误?”大彝震的语气略显森冷。

    内侍监点了点头:“确定无误!”

    大彝震点了点头,陷入沉默,而殿下的尚书左仆射等人见状不免心中一紧,不知究竟出了何事让陛下如此恼怒,虽感好奇但却也不敢多问,相互对视一眼后只得垂首立在原地不敢多言。

    许久,大彝震终于开口问道:“诸卿,觉得门下侍郎崔相如何?”

    闻言之后,几人顿时喜忧参半,喜的是与自己无关,忧的是这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

    众所周知,崔仲秀乃是大彝震的宠臣之一,在朝中虽不说只手遮天,但也是呼风唤雨、权倾朝野,此人有两大嗜好朝野皆知,其一贪财、其二好色,而且其气度狭小,睚眦必报,但凡有不顺其意者长则半年、短则一月必受其害。

    而更为重要的是,大彝震虽不止一次地对崔仲秀责斥贬官,但每每过不了多久便会官复原职,甚至宠溺之心更甚以往。

    正因如此,朝臣虽屡见大彝震对崔仲秀责斥喝骂,但对此却都不敢多言,因为没有人知道崔仲秀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得宠,介时倒霉的却还是自己。

    见众臣唯唯诺诺不敢应答,大彝震的脸色却变得愈发阴沉,冷哼一声道:“哼!难道在你们心中只有崔仲秀,没有朕么?”

    大彝震此言无疑已经说得很重了,闻言之后,众臣慌忙之下跪地而拜,口中连连说道:“臣不敢!”

    “不敢?做都已经做了,还道不敢?”

    大彝震话音方落,便只听殿外內侍禀报:“启禀陛下,大唐使臣到!”

    外使来到,大彝震也只得作罢,目光狠狠剜了众臣一眼后才冷冷说道:“都起来吧!莫要在大唐使臣面前给朕丢了脸面!”

    “传大唐使臣觐见!”内侍监宦官尖细的声音随即响起,在这大殿之内回响不已。

    殿门大开,高骈与严恒二人迈步而入,高骈毕竟为禁军骑营中郎将常在李忱眼前晃悠,也见惯了大小番邦使臣,此番觐见渤海国君臣倒也算是不卑不亢,坦然有礼,反倒是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严恒有些谨小慎微,虽然努力装作自己见多识广的样子,但身上那种气势总还是与高骈落了一大截。

    待二人走至殿中,只见高骈躬身拜道:“外使高骈、严恒拜见陛下!”

    大彝震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之前脸上的阴冷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如沐春风的笑。

    “哈哈哈,说来朕还是在大唐皇帝陛下登基大典时见过一面,如今转眼便有半年了,不知大唐皇帝陛下龙体可还安好?”大彝震朗声笑道。

    高骈闻言当即答道:“承蒙陛下挂念,我国陛下龙体盛安,此番临行之时还托李将军向陛下转达思念之意!”

    “哦?那这位可是李将军?”大彝震闻言后看了看高骈身侧的严恒问道。

    “呵呵,陛下误会了,此番特使乃是伏远大将军李浈,我二人不过只是提前一步到驿馆安排一应事宜而已,不想却被贵国误会,鲁莽之处还望陛下恕罪!”

    闻言之后,大彝震狠狠瞪了尚书左仆射一眼,老头儿赶忙垂首不语,同时还不忘瞪了身侧的礼部尚书一眼,礼部尚书赶忙躬身,顺带着又瞪了鸿胪寺卿一眼,鸿胪寺卿瞪无可瞪,只得在心中默默地问候了一遍驿丞的全家老小。

    “呵呵,那不知贵国特使现在何处?”大彝震云淡风轻地问道。

    高骈闻言后当即面露难色,虽然有意掩饰脸上的不自然,但却被大彝震看得一清二楚。

    “怎么?贵使可有何难处么?”大彝震笑问。

    高骈想了想,而后有意装作为难之状,一咬牙答道:“外使不敢欺瞒陛下,我国特使现在......”

    高骈欲言又止,却让大彝震顿时不愠道:“贵国特使现正在我国崔相府中做客吧!”

    闻言及此,高骈与严恒二人当即躬身拜道:“陛下恕罪,原本特使首先要来觐见陛下的,但......”

    “说!”听到这里,大彝震早已是怒火中烧,当即怒声叱道。

    高骈与严恒二人顿时面色大变,赶忙回道:“只是来时自贵国百姓口中听闻,崔相乃是陛下宠臣,陛下对其言听计从,朝中一应事务也均由其一手操办,这才......”

    “放肆!”高骈还不曾说完,便只见大彝震顿时拍案怒道。

    “外使无礼,请陛下恕罪!”高骈与严恒二人齐声拜道,而尚书左仆射等人闻言后却更是惊骇不已。

    若这话由朝臣来说的话,或许大彝震还不至如此,但此番经由大唐使臣的口中说出,那显然对于大彝震来说已不仅仅是一句话这么简单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句话更代表着的是一个君王,乃至一个国家的颜面。

    一个开明睿智的君王,一定不会允许自己的臣子擅弄专权,无论这是否属实,无论大彝震是否是这样的一位君王,都不会允许这样的言论出现,而此时对于大彝震来说,自己的人已经彻底丢到了大唐,日后还有何颜面去见大唐皇帝。

    即便大彝震对崔仲秀如何容忍,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面对大彝震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包括高骈、严恒在内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整个大殿之内一片死寂,高骈将头压得很低,手心中沁出的汗水顺着掌心反流入袖管之内,而严恒早已吓得面如死灰,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但双腿仍是不由使唤地发出阵阵颤栗。

    沉默许久,大彝震长叹一声,转而对高骈说道:“二位使者长途跋涉至此想必早已劳累不堪,今晚暂且回驿馆歇息,待明日朕再召见!”

    高骈闻言之后如蒙大赦,当即拽了拽严恒,二人这才躬身拜道:“多谢陛下体恤,外使告退,愿陛下万寿安康、福祚永享!”

    待离开大殿之后,二人面面相觑,顿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不由得伸手将额头的冷汗抹去,严恒心有余悸地骂道:“吓死老子了,下次再有这种事千万莫要找我了!”

    高骈闻言后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都是泽远的馊主意,方才着实凶险!”

    “也不知大郎那边如何了,明日见了大彝震不知他又如何应对!”严恒无奈道。

    高骈则轻叹一声,道:“今日算是彻底让大彝震颜面全无,明日他怕是不好过了!”

    ......

    大殿之内,大彝震望着三名老臣,先前的怒意逐渐变为一种失望,对臣子的失望,对人心的失望。

    “朕带他不薄!”大彝震语气有些悲伤,“朕也给了他高官厚禄、富贵荣华,说句位极人臣也毫不过分,朕将朕的国家交与他打理,但为何他竟如此负朕,他便是如此来替朕分忧的么?”

    “臣启陛下,臣有话要讲!”已过中年的礼部尚书此时躬身说道。

    “讲!”大彝震摆了摆手。

    礼部尚书看了看身旁的尚书左仆射和鸿胪寺卿,二人以目光回应,似乎还未开口,便已知其接下来将会说些什么。

    崔仲秀擅弄专权、排除异己,而尚书省的礼、工二部又素来不结朋党,若非礼部是个闲散而又无实权的部门的话,想必早已被崔仲秀赶出龙泉府了,即便如此,每每涉及两部诸事时,崔仲秀总会挑些毛病对两部主官斥责喝骂,甚至有一次崔仲秀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礼部尚书打得口鼻溢血,而大彝震听闻此事之后也不过是云淡风轻地责备了崔仲秀几句无关痛痒之言后便就此揭过。

    而对于这些文人来说,如此斯文扫地之事无异于奇耻大辱,但无奈势单力薄根本奈何不得崔仲秀,由此之后,礼部上下对于崔仲秀便恨之入骨。

    原本礼部尚书方才对于此事并不想多言,毕竟有前车之鉴,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大彝震心中所想,若自己不慎多言的话,日后崔仲秀少不得一番报复。

    所以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之时不能在这个时候来说。

    但现在,他感觉到了大彝震从未有过的怒色,更看到了大彝震眼中的失望,失望莫过于心死,他相信,此时此刻大彝震对于崔仲秀的心已死。

    所以他才决定要赌一次。

    “臣不知......”他还在小心地试探着。

    “说!朕恕你无罪!”大彝震不耐烦地说道。

    闻言之后,礼部尚书心下大定,当即说道:“臣启陛下,臣以为方才大唐使臣所言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哦?为何不可尽信?”大彝震非常清楚礼部与崔仲秀的恩怨,若此时礼部尚书趁机说些崔仲秀的坏话这倒在情理之中,但此刻其言中之意显然并非如此。

    “崔仲秀拜相已有近十年,这十年中恪尽职守、为国分忧在朝中乃是有目共睹,此番仅凭大唐使臣几句话不可轻易决断,况且唐使来此去见什么人自然全屏其自己的意愿,不能以此作为平叛宰相是否悖逆的标准!”

    大彝震闻言之后冷笑一声,道:“朕知道你与崔仲秀的那些事,难道你就没有其他的话想告诉朕么?”

    “臣.....”礼部尚书略一迟疑,而后紧接着说道:“没有!”

    “没有?还是不敢?”大彝震追问。

    “陛下明鉴,臣的确没有!不过,臣倒是觉得可以一试!”

    “有话便说,这般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臣觉得明日在早朝之上陛下召见大唐使臣,如今大唐面临四族联军兵临城下,此番前来必有所求,介时可一观崔相反应!”

    大彝震闻言后并没有说话,只是将身子向后靠了靠,而后冲三人摆了摆手,道:“你们先退下吧,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提起!”

    待三人退下之后,大彝震缓缓闭上眼睛,而后对身旁內侍轻声说道:“派人去驿馆!”

    “喏!”內侍躬身领命,而后悄然离去。

    ......

    当李浈来到驿馆时,高骈与严恒二人一脸焦急地迎了上来。

    “如何?”高骈赶忙问道。

    李浈微微一笑:“一切顺利!”

    “你是一切顺利了,可苦了我与千里兄,都说伴君如伴虎,今日我可算是领教了,现在一想起那个大彝震在殿上的表情,我这心里还是一阵发毛!”严恒苦着脸说道。

    “呵呵,只要你们依我教的那般应对,虽有惊,但却必然无险!千里兄快与我说说,那大彝震如何说的?”李浈忙不迭地将高骈拽到案旁,迫不及待地问道。

    高骈随即将殿中的情形原原本本地向李浈复述一遍,而后李浈不由朗声大笑:“哈哈哈,果然一切如我所料,当初老骨说起崔仲秀与礼部尚书这段恩怨的时候我还心有疑虑,如今看来这礼部尚书定能让我们事倍功半!”

    “那我们要不要去谢谢人家?!”严恒咧着嘴笑道。

    话音方落,便只见刘关闪身而入,压低了声音说道:“三位将军,有人来了!”

    李浈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微微一笑,道:“你们退下免得惊扰了他们,既然来了,就该让人家有所斩获才是!”

    刘关点了点头随即轻身而出,只片刻之后,门外便再听不到半点声响。

    此时只见李浈冲高骈、严恒二人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故意将声音压低了一些,说道:“你们放心,崔相已向我保证,明日早朝之上定然助我一臂之力!”

    高骈心领神会,当即回道:“我倒有些不信,那崔相权利再大,难不成还能左右大彝震陛下的意思?”

    “就是就是,依我看你这三车的金银绢帛都得打了水漂!”严恒一边咧嘴忍着笑,一边又故作担忧地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