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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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琴的情况却反而是三人中最好的。——在这个方面,许广陵并未特殊照顾。
大概是长期研习琴艺,她的心很容易静下来,也能专注投入,而在领悟方面也是不错的,另外,人年轻,生命力充足,所有这些,就导致没有太慢的理由。
但许广陵还在观看,除了那个小法门之外,没有传授她另外的东西。
如果说养生,那她已经做到了。
别说现在是住在这个洞天,身处元气灵气充裕的环境,吃的喝的,也都是所谓的“灵食”,就算不住在这里,单靠那已经打通的右手心窍及辅助修持这个右手心窍的小法门,也足以让她气血流通,脏腑充盈。
所以就单纯地养生来讲,已经足够了。
而养生之上的层次……
那不止是修持,更是整个生命的目标。
许广陵自身且不说,章老先生,陈老先生,两位老人也都是阅遍人世、历尽繁华,才做出生命的选择的。
大佬也罢,钱绍友也罢,郑琴也罢,在许广陵看来,在这一点上,都是不合格的,至少现在,是这样。所以他也就不会随便引渡什么的,让他们慢慢来吧。
且行且看。
伊藤真桐姐妹基本上是一周来一次,然后一次住两到三天,算是无名山中比较特殊的一对客人。
伊藤真桐的手腕着实是高明的,时至今日,真梨牌的系列化妆用品早已经风靡了整个日本,而且因为货品供应不足的关系,更是备受广大用户的关注。
在这个基础上,类似于“会员制度”的深度用户捆绑,被她玩得芝麻开花一般。
而至于天凤牌,那就更不用说了,在今天的日本,在那些贵女之间,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少夫人,又或是未出阁的大小姐,没有一套天凤牌的化妆品,那基本上就是应了那句很烂俗的话。
OUT了!
这不止是品牌的力量。
更准确点说,品牌的力量,大概只占其中一点点的微不足道的分量。
是那种实实在在的效果,让这个品牌一下子凤飞九天,并赢得上层消费者一致的认可。
不,不止是认可。
而是最强烈的追捧,说是为之而疯狂也不为过,不管其是什么样的身份。
让许广陵尤其高看一眼伊藤真桐的是,在天凤系列上,她只把握供货的渠道,而至于物品的分配……
她拉出了一位极有身份的老太太出来。
然后由那位老太太,组建了一个内部的认可或者说分配协会。
伊藤真桐的每一步,动作、计划,以至于计划背后的设想,任何一点与之相关的,她都会给许广陵说,一周汇报一次,比大傻和佳公子那两个家伙可是细致和勤快多了。
在一步步了解伊藤真桐商业手腕的同时,许广陵也确实对她生出了能力上的认可。
和两位老人谈话之后,和大佬说了关于无名山的一些交待之后,以及和郑琴及伊藤真桐姐妹都分别谈话了一番之后,许广陵下山而去。
说是下山,其实还是在山中行走。
许广陵此次下山,最主要的目的还是采集其它地方的草木,以供修持之用,无名山周边已经被他犁过一遍了。
所以,离开无名山后,许广陵开始时的路线,是沿着横断山脉,一路向南。
他的行踪并不快。
一天,大概也就是两三百里?
鉴天镜如一个大镜子,真实地映照着周边近一万米范围内的一切,许广陵不必一处一处搜寻,就可以收集到合用的草木。
然后,一天中,大概两个小时的时间用于收集,一个小时的时间用于泡澡。——许广陵走到哪里,他的浴池就开到哪里。当然,用过之后,肯定还是恢复原状的。
而除此之外,许广陵有了大量的空余时间。
除了看山、看水、看草木,在识域中构建整个横断山脉的山水草木图谱之外,许广陵还去看人。
这时,他其中的一个身份派上了用场。
“中国科学院特聘记者”。
外界有没有这个身份不好说,反正在许广陵让大佬给他安排一些便于行走的身份时,大佬一不做二不休,过了两天后,直接给他拿来了二十个小本子。
这个身份,便是其中之一。
没有摄像机,没有录音笔,但当许广陵把这个小本子拿出来的时候,一位五六十岁但已经满脸皱纹不过笑起来很爽朗也很有生命力样子的老者,已经相信了他是一位记者。
或许都不需要这个小本子,许广陵本人,就挺有说服力的。
事情的起由,是通过鉴天镜扫描草木的时候,许广陵发现了一位山村的土药师,在半天的时间里,他采药、制药,也给病人用药,还配合针灸。
这是一个在当地甚是有几分名气的医师,附近的土家民众对他很是信服,有什么伤风病痛的,都会到他这里来。
下午的时候,病人只剩几个,而且都被他一一诊治完毕的时候,许广陵来到近前,然后自报身份,然后开始很随兴的“采访”。
老药师开始时是有点拘束的,大概是一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阵仗,另一方面,可能也是许广陵现在的身形气度,对一般人来说可能确实有点冲击力。
最初只是极泛泛的交谈。
老大爷你们这个村叫什么名字?
老大爷您怎么称呼?
您给人看病,从事这一行有多少年了?
记者能采访到多少东西,一得看采访者配不配合,另外也得看记者自己,有没有让采访者把东西掏出来的能力。
许广陵的第一次记者式采访,毫无疑问,是成功的。
非常成功。
“大爷,您还记不记得,您第一次亲手采的药,是什么药?”
“哦,记得,是藤钩子。”老大爷说着,脸上露出一抹叫做缅怀的神情,然后爽朗地哈哈一笑,“侬唔会忘滴呢!”
一般记者采访到这里,估计就会蒙圈了。
或者问,大爷,什么是藤钩子啊?
然后老大爷解释,然后转向另一个泛泛的话题。
但许广陵不是“一般记者”,嗯,他根本就不是记者!
所以他接下来的话是:“哦,大爷你说的就是藤子上有小勾子,能用来解酒的一种草药?”
“对对对,勾子,就用那个勾子!”处于拘束问答中的大爷此时简直如同遇到了知音一般,那拘束瞬间便去掉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意想不到的惊喜:“许记者,你还懂药?”
“侬唔用它解酒的咧,用它治头疼,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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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假扮或者说客串的记者,在自然而然中,便把话题引入了下去,向深处发展,向全面处发展。
许广陵拜访的时间是下午,四五点钟左右,而谈兴正浓时,老大爷直接留了客,晚上天黑,大概是八点左右,老大爷拉着许广陵,桌上继续谈。
他这时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许广陵的记者身份,而把他当一个“知音”来对待了。
而且多半是这辈子以前没遇到,以后可能也不会遇到的那种知音,所以,老大爷的热情程度,空前之高,其谈兴,也是空前之浓!
农家的小院里摆的小矮桌,边上点着一盏煤油灯。
这里是通了电的,但电线拉到外面架灯不太方便,所以就这样了。
此时是深秋入冬时节,哪怕这里是处于近南部的横断山脉,树上的叶子也已经凋零过半,院外三株高大的泡桐树,偶尔把巨大的叶子和同样巨大的花朵飘悠悠地砸落地面。
虽然是“砸”,但那意态,充满了悠闲。
也使得这整个小院,甚至于从小院看过去的外面的天地,弥漫着悠闲的气息。
秋风起,黄叶落,在外的游子或许偶尔忙中偷闲时,会感到凄清又或者说清冷什么的,而对非游子来说,这种感觉却是不大的,最多,风起的时候,来个……
猪蹄炖百合?
滋补滋补,解解馋,也驱驱寒嘛。
桌上只有三人。
老大爷,他的老伴,以及许广陵。
儿媳一家定居在外,一年中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过来看看。
“大爷,家里大哥从小没跟你采药学医?”许广陵问道。
“那娃伢子时还是学的,大了就不喜欢了,大学时学的什么给水排水,去修地球喽!”没有子承父业,大爷谈起时并不沮丧,似乎是乐得儿子找到自己的路。
鸡蛋炒韭菜。
鸡蛋是老大爷家自己散养的鸡下的蛋,韭菜同样是自家园子里下晚刚割的小韭菜。
都说春韭香、夏韭辣、秋韭苦,其实对这类东西而言,春秋正当时,唯独夏季不好。茶叶也是这样,春茶鲜嫩清新,秋茶滋味绵长,夏茶么,则可以用乏善可谈这四个字来形容。
这和天气是有关系的。
春萌,夏长,秋收,冬藏。
所以,想尝鲜,当然是春天,那初萌于枝头的嫩芽,那初现于地头的嫩苗,不论是枸杞芽还是香椿芽,不论是花荠菜还是什么婆婆丁之类的,俱皆风味十足。
在鲜嫩之外,想更深入一点地品尝其滋味,则多半要等秋天了。
冬天么,冬藏,在排除大棚的人工养植之外,大抵就要到地下去寻了,譬如那埋于地下的冬笋。
而此刻,在深秋入冬的季节里,许广陵从这一盘炒韭菜上,吃出了天文,也吃出了地理。
最近他是完全辟谷的,但间或吃上一顿,也不是什么事。
而对于饮食的要求,在山中的时候,自然是好处求好,哪怕是那在外间能被誉为仙果的桑椹,他也没有兴趣,嫌土腥味,在最初的品尝之后,后面再没动口,就连两位老人精心酿制的桑椹酒,他也只同样品尝了一次而已。
但出了山,一切自然就是“入乡则随俗”。
所以这一盘土鸡蛋炒小韭菜,材料是那样,老大娘的做菜水平也就那样,但许广陵吃出来的,却不是粗疏,而是风味。——因为要求不一样。
除了这一盘之外,还有油爆酸笋,以及和豆腐同炖的四尾野生小家鱼,然后,一盘青椒炒土豆丝。
算是四个菜。
佐菜的,是老大爷家自酿的米酒。
有酒有菜,酒兴浓时,谈兴更浓,直到月上三竿,许广陵和老大爷两个人把一坛足足六七斤重的米酒分享殆尽,也把桌上的几个小菜一扫而光,连一根土豆丝也不剩下。
中间老大娘还离席,又加了一番菜,又来了一盘土豆丝、豆腐丝还有炸春卷。
这一番长谈之后,老大爷的生平,关于其从药、从医的部分,也几乎如画面般地,被许广陵所了解。
酒酣话酣,散席之后,老大爷在畅快中,也在相当的醉意中,呼呼大睡。
三四斤的米酒,对普通人来说,那真不是开玩笑的,也许不会大醉,也许不会上头,但细酌慢饮,再加上几个小时的“发酵”之后,足以让绝大多数人,醉意绵绵,不知人间何世。
一番酒后话后,老大爷那是真的把许广陵引为知己了。
但对许广陵来说,老大爷却算不上他的知己。别说老大爷,就连山中的两位老人,恐怕也难称他的知己。
随着许广陵在大宗师之路上的持续迈进,他的某些高度,某些认知及感受,两位老人也是越来越难以触及,以至于难以想象。
两位大宗级的人物犹是如此,放之于其他人,就更不作多想了。
也许,时至今日,只有鉴天镜能和他作全面的交流?但这位自己说了,它不是“生命”,所以他们之间的互动,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是问答。
不是知己,并不影响交流。
就如这一席酒,这一席话,老大爷酒酣话酣,许广陵同样别有兴致。
秋天来了,漫山遍野的黄叶红叶固然可赏,但其中,一棵树上的一片叶子,同样也可以让许广陵停下脚步,让他投以观赏和欣赏,以至于赞赏。
老大爷这一睡,那可真的是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间何世!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四点多,他才醒了过来。
趿拉着鞋走出卧室,他就冲在院子里忙活的老大娘喊:“老太婆,小许呢?”
“人家早走了!早上喝了我熬的小米粥,笑咪咪地走啦!死老头子,粥还剩下点,你喝不喝?”
喝粥之前,老大爷便发现了身体的异常。
一点小小的异常被他以昨晚酒喝太多了以及人逢喜事精神爽忽略了过去,但随后的几天,或者说十几天,异常,被越来越多的发现,直到完全无法忽略。
虽然自己从医从药,但正所谓“医者不自医”。
又或者说,某些小病小痛,非药石之所能及。还有,人上了年纪,再怎么样,身体、精神,也绝非盛壮之时所能及。
但老大爷感觉自己如同焕发了第二春。
他感到身体内有一团火,在缓慢烧着,把他身体内所有的虚弱以至于小病小痛,全都给驱逐出去了。
如果白天是火,那夜晚就是水,在身体内缓缓流动着。
带给他以酣沉的睡眠。
最明显的变化,也是最客观而非主观上的身体、精神上变好的变化,是他头上零星少许的灰白之发,重新变得乌黑。
所有的头发,都是如此。
乌黑!
让人看着,就感觉很年轻、正当劲、倍精神的那种。
若干时日后,老大爷收到了一坛同样是六七斤重的米酒,在一次品尝之后,他和老大娘一起,每天酌一点,足有一个多月,才把这坛酒喝完。
喝的过程中,同样的感觉,类似的现象,也出现在了老大娘身上。
“小许啊,小许。”老大爷有时会叹着,也会想着,那个“小许记者”到底是什么人。
“好孩子!”老大娘则翻来覆去地大抵只有这个评价,以及非常地惋惜,“哎,死老头子那天你也不早说,你说留饭我都没啥时间准备了,我最拿手的菜没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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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近水知鱼性,近山识鸟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很多很多的俗语、谚语,都在诉说着,生物之间的相近相亲相因等客观现象,简单地说,哪怕一群狂暴野猪生活在一个百花烂漫的大原野上,日久天长,它们大抵也都学会了审美。
并或可能,把这种审美基因遗传下去。
许广陵通过鉴天镜观看并亲身拜访的第二位医生,是一个真正的赤脚医生。
对,他赤着脚。
五十多岁的老者,看样貌及精神状态犹似三四十岁的壮汉,而他自己显然也没把自己当一个“老者”看,还以为正小年轻呢,在山岭间行走采药的时候,动作敏捷得不像话。
有时,许广陵简直像是看到了一只猿猴。
此君,善跳跃,善攀缘,善借助山间的草木作为支撑或滑竿。
三米多宽的小河,此君借助草木过去了,荆棘丛生看得穿但是行不过的阻碍地带,此君借助草木过去了,然后一时兴起,走在一个藤萝比较多的密林中时,此君干脆来了一场攀缘大活动。
哪怕真正的猴子来看了,也必瞠目结舌,或抓耳挠腮,或自叹不如。
而他最醒目的标志,就是赤着一双大脚。
许广陵是通过鉴天镜遍览此地草木的时候看到了这个人,然后玩心或者说童心忽起?现编了一个藤萝背筐,也采了不少的药草,其中不乏名贵的。
当然,其实也都是他用得着的。
然后,在鉴天镜的帮助下,他和这位赤脚医生来了一场“偶遇”。
偶遇的地方,是一个斜坡大约三十度的广阔山坡,山坡上只有一些零星的树,但是草及灌木之类的倒是挺多,就在这些草丛灌木丛中以及地下,有不少可采的草药。
偶遇的时候,并不是双方,而是三方。
除了许广陵、这位老者,还有三只土狼,可惜完全没用许广陵这位大宗师大展身手,那位看起来似同壮汉的老者,硬是凭自己的气势吆喝着,把这三只土狼给活生生地夹着尾巴吓走了。
吓走土狼之后,这位老者看到不远处现身的许广陵,犹似带着警醒,甚至比见到土狼更甚的样子。
不过打量了一番之后,他的警醒退却,犹疑却是密布心头。
不怪他犹疑。
任谁换到他现在的位置,都会犹疑。
第一,这不是旅游景点,而是荒山野岭,遇到野猪遇到土狼,都到各种动物,哪怕是遇到一只东北虎或者西伯利亚熊什么的,甚至遇到传说中的UFO,可能都不会很奇怪。
但遇到同类,遇到另一个在山间行走的人,就奇怪了。
可奇怪了!
第二,这人年轻得过分。
这里的“年轻”是一个复合词,包涵了很多方面的内容,比如内容之一,就是这人的手。
这是人的手?
是的,这确实是人的手,但这绝不可能是一个采药人的手!
晶莹。
剔透。
并不是真的透明,但看起来,就像是,就像是……
老者踌躇了半天,找不到任何可以用的形容,而这基本上并不是他浅陋,而是,多半就是没有什么东西,能被用在这里,用来形容那种无法形容的质感。
最后,老者只确定了两者。
其一,这人手上没有茧,其二,这人手上没有泥土残垢,没有草汁,如绿的褐的紫的等颜色的污渍。
好吧,这才是回归本质。
本质就是,这个年轻人不可能是一个采药人!
第三。
最大的问题就是这第三。
这人背了一个采药的筐子,里面装了……
距离还不是很近的时候,老者就不自觉地目视、鼻嗅,然后在他的狠嗅之下,嗅出了两种很熟悉的味道。
“老哥,你好!”
在老者的一直注目之下,走近之后,许广陵微笑,先是摊开空空的两手,然后主动伸出一只手来。
老者并没第一时间握手,而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伸出的手。
许广陵还只是微笑着,静静等待。
这一等待,就过去了三四分钟,而三四分钟后,面前的老者就如大寒天被人用冷水猛不丁地从头倒了一桶般地,突地向后跳跃了一下。
不过一跳之后,他就回过神来了,然后神情中稍有讪讪,但这种情绪并不多。
“你是?”
老者开口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虽然这普通话中夹着浓厚的地方味儿。
他眼角的余光,依然还看着许广陵的手。
许广陵微微晃荡着自己的手,大方地给老者展示,然后笑得很灿烂,从身上口袋里一掏,就掏出了一个小本子,递给老者。
老者遇见奇怪陌生人的警戒心已经消失了大半,此刻小心地接过小本子,然后定睛一看,“中国科学院西南野外考察站研究员”,然后还有姓名,“许广陵”。
“许,广,陵?”老者看着小本子念着,然后又看向许广陵作如此询问。
“对的,老哥贵姓?”
这就搭上话了!
许广陵先给对方展示自己的背筐,里面好多种的草药呢!
这毫无疑问,是一个沟通的利器,借助这些草药,许广陵极其顺利地打开了和老者对话的通道。
聊什么?
就聊这些草药呀!
草药的生长,草药的采挖,草药的地理,草药的药性,草药的洗晒炒制及保存……
两个不搭界的“同行”之间,聊这些东西,可以聊多久?
答案是,可以聊很久很久。
而在这个过程中,许广陵自然而然地展示了自己的“才干”,让对方简直敬仰,并逐渐发展到高山仰止,然后,对面情不自禁地问道:“你们,是不是都这么厉害?”
许广陵知道对方“你们”的所指。
于是他就给对面普及一个人,那位徐老站长嘛,从一个普通的助理研究员开始,是如何一步一步,在长白山山上及山下的山山水水间跋涉,又是如何做到对那里的草木,了如指掌的。
老者听得,真心神往。
末了,没要许广陵提出,对方主动邀请许广陵去其家中作客。
原因也还是那个,不止是遇到了能人,更是遇到了生命中难得一见的知音的感觉,只一场谈话之后就分开,太太太太可惜了!
主要是,天晚了,太阳快要下山了,而他们的谈话似乎才刚刚展开了一个小段落。
老者感觉,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的话题,要聊呢。
许广陵当然是非常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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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有意,流水含情。
好吧,没有这么旖旎,晚上,老者家,许广陵和这位药师之间的对话,依然是此来彼往,有一种吕布遇上了李元霸,要大战三百回合的感觉。
许广陵当然是小心地控制着输出,以引导对方的战力输出为主。
不过,偶尔他也施出一两手散手和绝招,打得对方溃败千里,当然了,这个时候的溃败绝对不会导致沮丧,相反,对方很快会以更高昂的激情,积聚能量,重新再战。
一番酒过,战犹酣。
两番酒过,战更酣。
三番酒过……
老药师终究只是普通人,因为养生有道的关系,他也许能像年轻人一样,有必要的话能一熬夜就熬个七十二小时还如等闲,但他的身体却扛不过酒精的侵蚀,趴下了。
热闹的大都市,是一种生态。
平静的小城市,是一种生态。
偏僻的地方小镇,是一种生态。
而这种远离都市,远离聚居区,只在山野而且是海拔平均四千米左右高度的散居人,又是另一种生态。
这里的普通民众,散散落落的那些,健康状况普遍不太好,虽然这里远离都市的各种污染,吃的喝的也都不是各种激素食品而是相对朴素,但这种高度的海拔下,寒冷,始终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较轻的,关节炎。
较重的,腿部僵硬。
更重的,则是整个身体都虚弱。
这就像一片漠漠的雪野,绝大多数的草木,都要小心地蛰伏于冰雪和寒冷之下,但其中,却又有那么一种两种或者说一个两个人,如同雪莲,如同冰棱花。
酷苦的环境,对他人是煎熬,对他们却是磨炼。
然后,冰雪之中,烈阳之下,一枝独耀,一花独绽。
细较起来,这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地理环境?
高海拔,多雾,多雪,多风,多冷,夏短而冬长,春秋似不存在,人的有效活动时间较少,而清冷,在大多数时候,仿佛连思考也都会冻结,或者说迟滞。
所以这里不是聚居区。
所以本来生活在这里的山民,有条件的,大都会向外迁徙,就算没条件的,也都尽量向外靠。
另外,这里的年轻人,则基本全都不在,在更外面讨生活了,而一旦在外面活得下去,估计也都不会再回来了,包括他们的儿孙。
但如果是一个有知识的、会思考的、善养生的医生药师……
用那句很俗的话来说,这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恰如鱼游沃海。
这是一片沉睡的宝藏区域,包括许广陵之前走过的北地的那些无人区,也都是这样。
这里,有什么文章可做?
带着这样的思考,许广陵的脚步在短暂的又一次停留之后,继续向前。
“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
对一个大宗师来说,小小的一个地球,和放在桌上的地球仪大概也没多大区别,“险远”什么的,是不存在的。
虽然直到现在,许广陵的自由行中,连国土的疆界都还没踏出过。
按理说,他应该去研究天文学了……许广陵确实有这样的好奇,但事实是,从这次出山开始,他才又一次地,也是真正地,将要大面积地用脚步来丈量江山。
从离开无名山开始,许广陵的脚步一路向南。
中途,顺着横断山脉余脉的一个支脉,他又由西向东。
这里,虽然也算高海拔地区,但人烟却稠密多了,也是在行走的过程中,许广陵才知道这里居然已经都开辟了旅游线路,把香格里拉、康定、稻城等地点纳入其中,然后一路到达大熊猫的繁育研究所在地。
那也是一个汇聚了诸多美食的地方。
不过许广陵暂时对美食没有太多的兴趣,所以他的足迹没有去往城市,而是只在这片山域间游移。
当他来到理塘与康定之间的一个无名荒野时,天降大雪。
是真正的大雪。
这才是初冬,山外,那些热闹的都市,大抵还停留在秋的写意里,而这里,厚重的大雪便已经开始铺天盖地,照这雪落的情形看,明天早上雪高过膝是可以想见的。
时值黄昏,暮霭封锁。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日暮,风雪,这两者交集在一起,是很容易让人从身理、心理上遁逃回一个温暖安心的所在的,而身处其中时,最美好的憧憬,大概莫过于升起火炉,吃起火锅……
对许广陵来说。
没有影响。
这种程度的天候变化,不可能对他的身体造成任何影响。
而至于是太阳挂在天上,还是月亮挂在天上,又或太阳月亮都没有一片晦暗以至于大雪横空之类,都一样。
所以他还是闲闲淡淡地继续着自己的漫步。
大雪盈野,却无一片沾身,甚至沾脚。
许广陵好像只是一个虚影,行走在这片实在的天地间,又或者,只有他是实体,而这漫天的大雪,是虚拟的。
然后在一片空旷山野中,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石堆。
玛尼堆。
以前在北地,许广陵见过这样的东西,而且不在少数。
都市中有,乡村中也有。
一些藏民会围绕着这样的石堆,转圈行走,叩拜,或者诵经等等,甚至有一些乡下的老太太,独自一人,在这样的石堆边念叨。
闲念闲叨。
把它当成一个倾诉的对象。
但许广陵现在见的这个,大得多,至少有以前他见过那些大的,更七八倍大,这就很壮观了,有一种视觉上的冲击力。
而且,它犹如一个小山峰一样,伫立在无边山野上。
说伫立其实也不太恰当。
因为它倾颓过半。
此刻,渐渐浓重的夜色,以及漫漫飘洒的大雪,为它本有的沧桑,进行了再次的渲染。
来到近前的时候,许广陵停下了脚步,隔着十数米的距离,与这个古老的石堆面面相对。
“小天,给我展示一下,这里的地下。”
下一刻,许广陵看到了这片山野的地下情景。
大量的瓦罐、陶器以及木碗石锅兼及桌椅还有一些铁制器具等之类,以破碎或锈蚀的形式,散落在这个玛尼堆周围的几十公里地面下。
还有那些明显加固过的土质,以及其它很多的形形色色,昭示着,这里,过去曾是一个聚居区。
而且,至少是一个“繁华小镇”的规模。
不知何时,这个小镇不复存在,奇怪的是,这个玛尼堆却被留了下来。——按理说,它应该会被迁徙它处的人给带走的。
站在这里,许广陵耳边仿佛还响着旧日的诵唱。
当他在一种莫名的凝思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不是仿佛,而是真的听到了念诵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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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来自一百多公里外的一个地方。
风渐起,呼啸,雪正落,潇潇,天地间一片迷蒙,不管是视觉还是听觉,都被一种黯淡的沧桑所笼罩。
但这是对一般人来说的。
许广陵不是一般人,一般人也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地方。
百多公里外,轻轻的几不可闻的低诵,却就那么清晰地,似乎毫无阻碍与遮挡地,被他接收到了,并在平静的心湖中荡起一丝丝涟漪。
许广陵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他的脚步,不急不徐,他的身形,如云如水,在一片暮色与大雪的背景中,遥遥望去,如同山神。
大约半个小时后,许广陵来到了山脚下的一个小镇。
很简陋的小镇,大约只有二十来户人家这样,像什么饭馆、旅馆、药店等等这样的最基本标配,许广陵甚至都没有见到。
声音自一户人家中传出,和半个小时前,几无变化。
许广陵没有近前,而是就停在镇外,和夜色融为一体。
在鉴天镜的帮助下,他看到了想看的东西。
一个老者,安静或者说安详地躺在床上,呼吸早已停止。
他的老伴,还有一对应该是儿媳,以及几个看样子应该是镇上平时走动亲近的人,在这个小房间中,依床围桌而坐,坐在地上,地上铺着毯子。
除了床,小房间里还有的便是处于正中位置的桌子,桌子上,整齐地堆放着一堆小石块。
玛尼堆!
和许广陵刚才在野外看到的,一样规制的玛尼堆,只不过当前这个,要小得多,小到它的基座,甚至都还没有一个脸盆大。
不过大小应该是无所谓的。
如果有神,人对神的诉求应该是什么?
其实说来很简单,不过就是两个,一个消灾,一个降福。——玛尼堆,就充当着这样的一个媒介。
死者老伴,嘴里念诵的藏语的经文,偶尔又夹杂着她自己的呢喃。而不管是经文还是呢喃,大概意思都很简单,表达的是生者对死者的哀悼和祝福。
围桌而坐的其他人,嘴里也在轻诵着,但他们诵的很简单,都是一些单调的发声,类似“哦”、“嗯”之类,如同充当背景。
许广陵也确实感受到了这种背景。
一种哀婉,一种静谧。
在此之前,他听过很多的音乐,很多的声音,有人为的,也有天籁,有普通的音乐,也有宗教类音乐,其中有不少,是颇值得一提的。
但此刻,在这样的一种粗疏粗陋面前,许广陵却静静地,垂耳倾听。
那最简单的念诵,而且很可能是出自一个目不识丁的寻常乡野老妇人的念诵,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直达他的心底。
然后把他的思绪拖进了,关于生和死的思考中。
或者,不是思考,而只是凝注。
这让许广陵的心神,一时间,情不自禁地恍惚。
而就在恍惚中,下一刻,许广陵自己的视线穿过了夜色,穿透了大雪、树木以及房屋的遮挡,直接看到了房间内的景象。
还是那床,还是那桌子,还是那小石堆。
以及床上的亡者与床下的生者。
但除此之外,许广陵在这个小房间中,还看到了一缕缕淡淡的薄雾,如同燃着的香。
但这房间中分明没有燃香。
现在没有,之前也没有。
“小天,这是什么?”许广陵问着鉴天镜。
“意识的片断,古老的称呼里,你们也有人把它称为灵魂”。
鉴天镜的回答,难得地比较长,一般情况下,它回答许广陵的提问都是非常简短的,能用一个字的,绝对不用两个字。
而许广陵却被它这次的回答给震惊了。
对一个大宗师来说,也是难得地震惊,“灵魂?”
鉴天镜没有回答,但是不知道它做了什么,下一刻,小房间中那些丝丝缕缕的薄雾以一种映象的方式出现在许广陵的识域中,然后让他如看着自己的意识内容一般,读取。
一段段景象。
或模糊,或清晰。
或完整,或残漏。
而片刻之后,许广陵了解了很多事。
关于那个亡者生前的。
其中大概最完整最清晰的一段,是亡者和床下的老妇人当初结婚后不久,他在寺庙里跟着里面的师傅学了一首诗,一首简短的情诗,然后回家念给老妇人听。
那时的老妇人还不是老妇人。
那时的亡者也不是步向衰老走向死亡的亡者。
他们都很年轻。
许广陵看到的一对年轻人的影像比较模糊,但不模糊的是,那种幸福的味道。
当年的幸福,一直延绵至今。
延绵到跨越了生死。
或许,也不是延绵,而是当一个人死亡之后,他的意识中那些生前最为浓烈的片断,如同封藏了几十年然后终于开了封的酒。
一切轻浮和燥切都不在。
独有醇厚,从中散发出来。
许广陵读取和感受着这样一份特殊的记忆。
其实亡者的一生很简单,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乡民,而且是这样一个极僻野的地方,他的一生也没外出闯荡过,一生中,最基本的活动场所,也就是这个小镇,以及外头几十里地的一个较大的镇子,还有那里的寺庙。
以及,放羊。
少年,中年,老年,都就这样地过来了。
没有浩瀚,没有广博,没有激烈,也没有玄奇,一切都那么平平淡淡,简简单单。
但就在这份平淡和简单面前,许广陵少有地沉凝。
或许,让他沉凝的,不是这份平淡和简单本身,而是生和死之间的界限?
这样说其实也不太对。
一时间,无以言述。
“这意识碎片,后续会怎样变化?”静静地站立着,良久之后,许广陵这般问道。
“散逸”。
鉴天镜的这回答并不出乎许广陵的意料或者说判断,但紧接着,鉴天镜又补充了一句,“如果附近有新生儿,一定的机率,这碎片的碎片,其中的一些,会被新生儿吸取”。
许广陵又震惊了。
“这……”
他甚至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如果是一个大学者的意识碎片被一个新生儿吸取?”
问着这话,许广陵意识中此刻泛起的,是清朝袁枚《随园诗话》里的一句话。
“书到今生读已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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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幼时,家中无书,借得《文选》,见《长门赋》一篇,恍如读过,《离骚》亦然。”
清朝大才子袁枚在诗话中这般说道。
而这其中牵涉的,还有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黄庭坚,北宋时期和苏东坡师友相从的一个人物。
说是其任知州时某天午睡,梦中,梦见自己走出了衙门,来到一个乡村,见一老婆婆设香案祈祷,案上摆着一碗芹菜面,黄庭坚端起来就吃。
醒来,嘴里犹有芹菜的香味。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梦,虽然奇怪,但也仅此而已。
然而第二天黄庭坚再次做了同样的梦!
惊异之下,醒后,黄庭坚循着梦中的路径,然后真的来到了一个乡村,见到了梦中的那个老婆婆,问询之下,得知昨天是其女儿的忌日,再问之下,其忌日,即黄庭坚生日,而且是同年。
如果事止于此,还可以说只是一个巧合。
但接下来的事情向更离奇化发展,这姑娘生前酷爱读书,留下了一个藏书的大书柜,柜子是锁的,老婆婆也不知钥匙在哪里,但是黄庭坚如游故地,找到了钥匙,打开了书柜。
书柜里有很多手稿,而手稿的内容,黄庭坚很熟悉,他一路进学修业,很多的书稿,和这里的一字不差!
……
这个故事真伪莫辨,但从野史逸闻中各种记载往往自相矛盾来看,其极大的可能是伪,就和苏东坡妹妹苏小妹的故事一样。——实无其人,实无其事。
许广陵意识中此时泛起这段逸闻,想的,也不是它的真或假。
而是从古至今,记载或传闻中的各种点滴与片断。
从孔夫子所言的“生而知之”开始,到各种少年神童的“才如天授”,比如同为宋朝的方仲永就是一例。
和黄庭坚的故事疑为编造来看,这个是确切的事实记载,出自王安石的《伤仲永》,当然,王安石也有编造或受骗的可能。——但这个可能不大。
“金溪民方仲永,世隶耕。仲永生五年,未尝识书具,忽啼求之。父异焉,借旁近与之,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
世隶耕。
未尝识书具。
即书诗四句,并自为其名。
这三个描述加在一起,非常简洁却又非常具体地展示了,什么叫“才如天授”。
不是聪明。
不是学来的。
而就是——
生而知之!
简单来说,有的人生来,意识是从一张白纸开始,而有的人生来,却直接自带了一箩筐的东西,一旦某种条件吻合,那箩筐里的东西就会被触发。
之前,许广陵以为这样的事实和伊藤姐妹的情况有关,即天生异禀,顶窍和普通人不一样。
而现在,鉴天镜的所言,展示了另外的一个可能。
许广陵在镇外静静地站立了好久,一直等到那个房间里的那丝丝缕缕白雾如烟般缓缓扩散,从房间里来到房间外,然后一点点继续扩散,直到彻底地散逸、消失。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摸三天之久。
“那些散逸的意识片断,散逸成什么了?最原始的不带有任何信息的微能量?”许广陵忽然想起了这样的问题。
“不”。
“像树的叶子落进泥土里?”想了想之后,许广陵又这般问道。
而这一问,得到了鉴天镜的肯定。
“是”。
每当秋冬来临,树的叶子纷纷掉落,落到地上,并一点点腐烂或者说分解为新的泥土。
但这个泥土,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泥土,它是经过开拓和创造的,有着很多“活性物质”的泥土,这种泥土,其中的很多成分,可以作为直接的原料,被草木所吸收。
思绪转到这里时,许广陵再次地震惊失语,或者也不能说是震惊,而是类似于麻木。
“无数的意识微碎片笼罩在这天地间,所以……是人越多,意识微碎片越多,被新生儿吸收的也就越多……也所以,人类的成长和进化,是一种叠加,在这样的一个基础上,人类的整体意识发育,是处于一种加速度的成长之中?”
“是”。
许广陵默然。
所以,生或死……
生命是不是就如海上的浪花,浪花不断生灭,而波涛永恒。
没有一朵浪花可以永久,新生的,很快就消失,又有重新的新生绽出,但每一朵新生,又都不是完全的新生,而是其中,蕴含着旧的个体的某些元素。
生命,就以这样的一种方式,递相演绎。
老妇人的念诵,仍然在继续。
这三天,她都没有进食,每天只睡很少的一点时间,然后念诵,然后是在极渴的时候,只少量地喝点水,再继续。
第三天的时候,许广陵目睹了小镇上又一位老人的离世。
应该和这场大雪或者说这寒冷的天气有关,在气候的恶劣下,便有那些一些生命处于边界线可生可死的老者,被拽向了死亡的那一边。
这还是成为大宗师之后,许广陵第一次目睹一个生命的从生到死。
深夜,沉睡之中,就在那个老者走向死亡的那一刻,其本已迟缓、僵滞、稀薄以至于隐隐涣散的生命光环,如同受到什么巨大刺激一般,猛地收缩。
涣散的生命光环刹那收缩,刹那凝聚,刹那地,由黯淡到明亮,甚至可能是其一生中都没有过的明亮。
就如旧时的煤油灯,突地爆了下灯花。
然而,也就在这突地一下爆发之后,明亮转瞬熄灭,彻底地熄灭。
伴随着这爆发和熄灭一起到来的,是亡者身上升腾起的丝丝缕缕白雾,那所谓的灵魂或者说意识碎片。
就如那油灯熄灭之后,有烟开始弥散。
也好像是生命光环破灭得并不彻底,残留下的那部分,化作了这些白雾。
看着遥远处又一个小房间里的那白雾,许广陵的神情肃穆而又庄严。
重新回到百多公里外那个斑驳倾颓的石堆,许广陵看了很久,把那些石块,一块又一块地看过来。
那些石块,有大有小,有新有旧,虽然最新的也有几十又或几百年的历史了。
每一块上面都刻着字迹,其中有的是用正式的工具刻的,字迹深而又清晰,也有的,可能只是当时用木头又或尖石块之类划削的,字迹已经非常模糊,有的已经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点浅浅的烙印。
而那些字迹的内容,有梵文,有藏文,也有汉文,这些字,有的是成段的经文,有的只有短短一句,还有的,只是一个或两个字。
“嘛”。
“哞”。
也有“吽”,还有“貝”、“被”等。
还有好些字的部分残缺了,只遗留下同样有点残缺的“牛”或“口”等。
观看着这些字迹,注视着这些石块,许广陵仿佛透过岁月透过沧桑透过斑驳透过烟尘和湮没,看着一份份不同的心情和寄托。
有的祈生,有的悼死,有的祝福。
也有的,或许只是表达一种单纯的,人对于某种神秘存在的致意。
“我牵着你的手呀”
“你跟着我走呀”
“一走就是一辈子呀”
从野外,许广陵也召来了一个石块,在其中,刻上了这样的字句,然后把这个新的石块,投入在那倾颓的石堆之中。
那个老妇人的丈夫。
其年轻时候,在寺庙里,跟着里面的师傅所学的情诗。
也是其一生中,会的惟一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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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识了两位老人的死。
第一位,许广陵只见到了其死后的情景。
第二位,许广陵则是目睹了其从生到死的过程,看到了其生命光环,从黯淡到破灭,然后,在破灭的那一刹,“回光返照”,就如太阳将落未落之际,霞灿漫布西山。
然而这最后的一抹绚烂,也终究要漫漫地散去的,于是就只剩下黑暗。
纯粹的黑暗。
这也是所有生命的最终归宿?
千百年前,信民所堆的“玛尼堆”,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今日,有很多野外的,废弃了,倾颓了,但有更多的在聚居区兴起。
民众们刻印着石块,你一块,我一块,然后成千上万甚至数十百万计的石块堆聚在一起,成为一个汇聚了诸多信仰或者说信念的石堆。
如果不考虑庄重性什么的,单纯从性质上来讲,和许多旅游景点的“许愿树”、“许愿池”、“许愿峰”等等的差不多。
很多青年男女出去旅游,然后把他们彼此的名字写在一起,挂在树上,或者弄一个同心锁什么的,锁在山峰上。
很多很多游客这样做,所以,稍热一点的景点,但凡有这样的设施,其处光景,一般都颇为壮观。
也不纯是青年男女、未婚男女,有三十四十的已婚人士,还有带着孩子的。
而曾经的时候,许广陵还未曾踏上这条路,在各地四处乱逛的时候,便有一次,看到一对满头银发的老年夫妇,看起来很有文化很有修养的样子,也同样把两人的名字学身边的小情侣一般挂在树上,然后相视一笑。
老头笑得像个孩子。
老妇人笑得居然也颇有一丝羞涩。
好像几十年的光景回转,几十年的跌跌绊绊,几十年的经历和世故,几十年的苍老,在那一刻尽皆被抹去了,回到他们当初,可能是第一次相见、第一次牵手的情景?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许愿树也罢,玛尼堆也罢,并不是迷信,对很多人来说也并未上升到信仰。
而是实实在在的“寄托”。
将心中的一些心愿、一些向往,或者单纯的心念,寄托于树,寄托于石。
树也好,石也好,其它的东西也罢,载体并不重要,这些都可以归诸于“自然”,或者说“上天”。
世俗太复杂,但是寄托就可以很单纯。
许多人,昏昏昧昧地活着,或者柴米油盐酱醋茶般一日又一日地过活着,再或者,劳心劳力勾心斗角并不高尚地活着。
诸如此类。
然而这些并不妨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某个时候,许个愿。
哪怕只是出于消遣,出于好玩。
但许愿的时候,其心其念,必然是有别于平时的。
从复杂中提拈出单纯,从平凡中提拈出美好,从卑污中提拈出还未卑污的那些。
那一刻。
没有惊天动地,没有可歌可泣。
但于生命本身而言,却着实是值得记上一笔的。
或许,等到他们的生命真正“回光返照”的时候,都可能会着重地想到人生中的那一幕。
在那个倾颓的玛尼堆边,许广陵站立了很久,也沉吟了很久。
或许是刚目睹生死,这一刻,在成为大宗师之后,许广陵第一次系统性地思考着关于生死的问题。
站在许广陵目前的高度来看待生命。
每个新生命的降生,都恍若一个木块被投放在茫茫无边的大海上,然后被海水无时无刻地腐蚀着,直到最后的彻底解体。——而这是必然的。
这木块也可能受到意外而来的撞击,还没等到被腐蚀解体的时候,就已经崩解。
凡有生命必有意识。
但世间绝大多数人的意识都是处于“生活”之中,操劳吃活,操劳生活的负担,操劳名或者利,并没有很多空余的时间、空余的念头去想关于生命本身的问题。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想也无用,想这些,不如去想些实在的事情。
但如果,因为一些原因,意识,被从生活的操劳中解脱出来了呢?
那这个问题,就不可避免地,进驻于意识之中。
然后出于生命的本能,很可能就会想着,这木块,如何才能不被腐蚀呢?
这海上有座山?
木块如果能从这茫茫无边的大海中来到山上,或许就可以不被腐蚀了,虽然,可能还有另外的腐蚀,但那情景肯定是要好很多,好十倍百倍千倍万倍。
而那,对平常的生命而言,无疑是“长生不老”了。
于是,“传说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不愁吃喝也无虑名利的秦始皇大大,便派人找仙山去了。
海上找山,是一条路子。
另一条路子是一边找山,一边炼丹。——哪怕一样在这海里泡着被海水腐蚀,但如果质地不一样,被海水腐蚀的程度和速度肯定也是不一样的吧?
这是“道”。
而自古,神道并举。
有道的地方,必有神在。
秦始皇找山,葛烘炼丹,而不少既没条件找山也没条件炼丹的,或者都不知道山丹这种概念却又对生死有所思考或畏惧的,便期望或有大能来拯救或者说救赎。
一切宗教、神教,最根本的立足点都在于此。
也可以说是立足于生命本身。
所以,哪怕所谓的“科学”再发达,只要一天没堪破和解决生命、生死的问题,宗教神教便昂然屹立,牢不可破,或者就算破了,时移势易,也必会再立。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因为它们有“根”。
科学越昌明,社会越进步,宗教神教便越没有生存空间?
并不如此。
不但不如此,还恰恰相反!
科学越昌明,社会越进步,人类对于自然资源的挖掘和利用程度便会越高,生存、生活所需要的压力便会越小,然后很多很多人的意识和时间,可能都有了空余。
那就学习呗。
那就工作和事业呗。
那就恋爱呗。
那就娱乐呗。
而除了这些等等之外,很多很多人,都会因为意识和时间的空余,然后“迫不得已”地,思考、接触起关于生命、关于生死的问题。
所以彼时……
宗教大昌。
神教大昌。
而整个社会的生命活动以及关注热点,也应该是与现今迥然不同的样子。
当然,届时,所谓的宗教和神教,多半也跟着进化和改变了,很可能是不同于如今的另外一种模样。
“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此时此刻,许广陵想起了一首诗中的这么一个句子。
真想活上一万年。
不为长生。
只是想见识一下,真正的“盛世”的样子。
(这应该是我所写的,主角经历的第三个世界的光景,提前广告一下,敬请大家期待什么的,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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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神教,信仰以及信众什么的,许广陵想了会,但也只是想了会。
这毕竟是另外一条路子,而且是与他所行完全不同的路,甚至从某种意义来讲,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所以,也就是路边的风景而已。
药浴在继续。
用科学点的术语来说,每个生命体,都是一个耗散的系统,需要不停地得到物质和能量的补充,否则,就会随着耗散,陷入“支离破碎”的境地。
小到生命体是这样,大到一整个宇宙也是这样。
“膨胀的宇宙”
“我们的宇宙有一天会陷入热寂,即一片完全的死寂”
前者是事实,后者是推论,而推论的立足点,正是基于不停耗散的这一个原因。
不过坦白说,人类目前的眼光,在整个宇宙面前,用鼠目寸光来形容,可能都是一种绝大的夸奖。
所以类似上面这样的,对整个宇宙所下的结论,不管是谁,不管是基于什么立足点而得出的,都可以当成是小儿呓语,并没有真正的“科学参考”的价值。
回到许广陵自己这个生命体,如果用耗散系统论,那结论就是,他的耗散程度,相比身为普通人的时候,衰减、收缩或者说节约了至少90%以上。
然后,不论是物质的需求,还是能量的需求,都急遽减少。
普通人每天都要吃饭,甚至一顿还不行,要两顿三顿四顿五顿甚至六顿。
这么频繁地吃,只因为身体处于相当地代谢之中。
身体需要能量,所以需要饮食的摄入,而把饮食化为能量,这一系列转化,本身不止要消耗一部分的能量,更要消耗身体内相当的物质,或者说细胞。
然后这些消耗的物质也需要再次地补充。
简单明了但是不精确地说,如果一个人每天需要100单位的能量,那其实际需要摄入的,很可能是200甚至300个单位,多出的这部分,是“加工费”、“手续费”。
很昂贵的中间费用!
因此,身体需要的能量,减少一个单位,那实际摄入的减少,就远不止一个单位。
也因此,单纯从饮食方面来讲,许广陵现在早就“非人”了,他可以几个月都不吃一点东西,也可以一顿就吃上好多好多,而这些,都是“小细节”。
是随便怎样都无所谓的那种。
大宗师之路,行至此处,至少在饮食、睡眠方面,取得了一定的自由或者说权利。
当下这个阶段,每天都在进行的药浴,对许广陵来说,大概就相当于饮食了。
而药浴给身体所带来的改变,是缓慢的,却也是明显的。
药浴每进行一次,身体内的“灰雾”就减少一些,但是在识域空间,身体投影所呈现的灰雾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导致许广陵现在其实是在做一件水磨工夫。
要把石板磨穿的那种。
好在,这也并不需要急躁。
总体来说,许广陵是行走得悠哉游哉的。
每天,在鉴天镜的帮助下,采集所需要的草木,这便是他需要做的唯一的事。
而除此之外,不论是把那些以前未收录的草木收录于脑海,还是随兴地观览或近距离接触一些人事,以及其它的一些零零碎碎,都算是相当不错的消遣。
在山中,许广陵不时地化身“地理学家”、“地质学家”、“植物学家”、“动物学家”、“大药师”、“记者”、“行走医师”……
在非书本、非他人的生态第一线,他每天过得其实还是蛮充实的。
但这阶段,他最主要的进程线,肯定还是药浴,以及随着药浴而发生的身心系统的一些微妙嬗变。
在那一天,见识了人逝去之后的意识呈现之后,好像是身体的蜕变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从一个层次冲破了界限,来到了新的又一个层次。
眼睛,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不是变成青光眼,也不是变成蝴蝶眼。
而是曾经来而又去、去而又来,几经变化如同是调戏他般的天眼,再一次归来。
新包装,新形象。
崭新姿态。
青华宝篆的二十四便宜法中,有各种法诀,惟独没有关于眼的,但在许广陵很久之前和两位老人的探讨中,却是共同认为,眼才是最重要的。
那为什么二十四便宜法中载了各种法诀,却偏偏漏过了眼呢?
或者,那“素女同心诀”勉强也算是?但那也太过勉强了些,太擦边了。
许广陵问过鉴天镜,这家伙的回答是,“不可说”。
在被他以吐槽的方式狠狠地暴捶了一顿之后,它才又补充,“不须说”。
为什么不须说?
许广陵现在差不多算是知道答案了。
神农诀也罢,素女同心诀也罢,都可以算是“技能”,但是天眼不是技能,而是“神通”,并且是身体的天赋神通或者说自带神通。
完全不需要什么学习、方法、技能之类的。
随着身体的进化,它直接就不请自来了,赶都赶不走的那种!
然后,许广陵就又得到了一个新玩具。
“视大如小,视小如大”。
许广陵站在一棵树面前,这是一棵几人合抱粗以及四十来米高的庞大山中古树,虽然是初冬季节了,但因为树种及地理环境的关系,它的叶子大半还都是好好的。
分散开来的树冠,简直都有一个小足球场那么大。
总之,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很大很大的那种。
人站在树下,直接就被覆盖和淹设了。
就算是许广陵,以前也一样。但现在,在他的眼中,这棵树正一点点缩小,从只能看到很小一部分,到很大一部分都进入他的视野,再接着,整棵树的从根到叶都进入他的视野。
并没有完。
这棵树,在他的视野中,一点点地、进一步地缩小。
缩小!缩小!缩小!
最终,缩小成只有寸把长的那种,但是,它底下的每一条根,根上的每一个丝络,它上面的每一片叶子,叶子上的每一片纹路,都依然是清清楚楚!
“视远如近,视近如远”。
许广陵坐在一个半山腰间,山下,是一个大片的谷地或者说平原,很少很小的几棵树,然后,是遍地的草。
草却是大半都枯黄了,呈现着明显的冬的气息。
距离许广陵遥远处,至少几千米的那种,一株枯黄的小草,十四个大小不一的叶片上,同样大小不一的露珠正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点一点地挥发。
其中的一滴,随着挥发,形状发生改变,然后再不能安稳地栖于叶上,而是PIA地一下,掉落地上,随之缓缓地渗了进去。
于是,安家在这棵小草根部的一个小蚂蚁窝,迎来了一场无妄之灾。
天降大雨简直!
几乎所有的蚂蚁工兵们都动员了起来,其中的一些,挖着泥团,把渗着水的泥团挪到外面去,又有一些,挖着另外的泥团,加固自己窝点的上方。
刚才的事件,让它们显然发现了,之前的窝点建设,并不是很成功。
或者说,曾经它是成功的、合格的,但很可能因为外界的什么因素,风啊雨啊之类的,被破坏了,将坏未坏的那种,直到现在,被一个小小的水滴彻底打穿,它们才发现!
许广陵简直年龄退化了,像小孩而且是很小的小孩一般,就这么坐在半山腰,看着遥远处的一窝小蚂蚁们建设家园。
而这一看,便是看了足足一个上午兼中午!
谁说大宗师的时间珍贵来着?
整整七八个小时的时间!就这样被他用来看蚂蚁了。
异日回到山中,若将这事说与两位老人,也不知他们会作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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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动如静,视静如动。”
寒风吹过,广袤的平原上,稀疏的树,树上更加稀疏的叶子,在寒风中来回摆动,而有些,就在这摆动中被吹拂得掉落了下来,在风中旋转翻飞。
这是半空中,而在地面,枯黄的小草却似乎有着一种风来不惊雨来不扰的淡定和从容,它们在风中,神奇般地保持着大部分的静止。
当然,这只是表象。
很多的叶尖,在以相当快的速度,来回地颤抖着。
这是一个平静的天地场景,这同样也是一个充满着极其动态的天地场景,但当许广陵用自己现在的视野看过去的时候。
那在风中飘旋的叶子,忽然在视线中静止。
那不停颤抖的小草叶尖,同样如若静止。
把视线再往上,一只双翼庞大但体型却相当之小的苍鹰正舒张着翅膀,划过长空。它的姿态,充满了自然以及自得,似乎,这一整片天地,都是它的家园或者说领土。
许广陵是坐在山腰的一块石头上,此时,他伸手从脚下拈起一片树叶,然后,手指轻轻一弹。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
在他的弹指之下,这叶子,就那么抟转着,翻滚着,越飞越高,也越飞越远,然后……
它如一片轻飘飘的白云般,悠闲自在地从上方落在那正展翅飞翔的苍鹰背上。
这对那只苍鹰来说,体验绝称不上美好。
比人白天见鬼还可怕的样子,前一刻还一副王者姿态的苍鹰,被这小小的一片枯叶直接吓破了胆,吓裂了魂。
在枯叶缓慢却又“突然”落到它背上的那一瞬,它的口中发出凄厉的尖叫,而整个身体,也如骤遇大敌的战斗机一般,旋转着,然后以近乎直线下坠的方式死命脱离战场。
再然后,它才又远远地飞走,最后,从几百米外的高空,打量着刚才遇敌的所在。
它看到了那片叶子。
但鹰眼中,明显是一派疑惑。
再四下打量,上,下,左右四方,然后,它看到了许广陵,不过稍一打量这个目标就被它放过了。——刚才的情况,肯定是和这个大家伙无关的。
但无论怎么打量,以它的能力,肯定是无法还原出刚才事件的前后或者说因果的。
所以下一刻,它还是以一种并不太从容的姿态,从这片领域撤离了。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根据生物的本能,它选择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许广陵微微一笑。
随即,他的视线投向更远处。
两处山峰的汇聚处,有一个线状延伸的小溪,小溪的尽头,是一个颇大的湖泊,湖泊中,许广陵望去的地方,正有几尾小鱼,在水面三四米以下的地方游动着。
下一刻,一副动态却静止的画面,在许广陵的脑海中生成。
在他看过去的时候,飞鸟也罢,游鱼也罢,摆动的树叶草叶也罢,随心念所动,俱都如同静止,让他得以尽情地打量着其任何一个细节。
“视实若虚,视虚若实”。
很早的时候,或者说刚刚名正言顺真正意义上晋入大宗师的时候,许广陵就发现自己的视线能够穿透山壁,虽然其时只有三十米不到。
但那个时候,视线是强行地“渗透”。
就好像一个人,在用力地、使劲地,钻进一个松软的沙子中一样。
可以,但费力。
山壁是如此,地面、树干以至于水、云等,都是如此。
但现在,心念动处,那些东西好像都在“虚化”,变成了虽存在却类似果冻的透明体一般,让他的视线几乎没有任何阻碍地就穿过去了。
下午的时候,天不太好,有点阴沉沉的。
但许广陵微微抬头,映入他眼中的,是一轮白炽的浩日。
它肆无忌惮地向十方上下挥洒着光和热,而许广陵的视线,一无遮挡仿佛来到外太空一般地,和它相接,直接承受和感受着,它的光,它的热。
天地之间,没有云,没有水,没有阴霾。
只有光。
渐渐地,许广陵由坐而站,以整个身体去迎接这光,而在他的视线中,千千万万道的光线,如七彩但实际上是千千万万彩地,各以不同的明暗、色调,也以不同样的姿态,或温柔,或霸道,与他的身体相接。
站在大地,站在山腰。
但这一刻,许广陵却恍若站在漫天的云霞中。
视线中,整个天地,都流光溢彩,而且是极度的流光溢彩。只有他自己,是朴素的。
当然,许广陵看不到自己,他只是定如山岳静如止水地站立在那里,感受着天地这一刻所呈现给他的一切。
光渗透他的身体。
风吹动他的血液。
而山野中无数草木发散出来的气息,也同样,如水,如雾,如光,如露,把他的整个人所笼罩。
最近这些天,许广陵天天都在沐浴。
而这一天,药浴还没有开始,许广陵就在意外却又自然而然中,进行了这样的一场大“沐浴”。
草木,云水,光华,这些是玉露。
而天地,是澡盆。
这一场沐浴,一直持续到太阳落山才告终结,而当许广陵有意地收拢意识,回过神来,却不期然地发现,投影于识域中的身体,其中的那些灰雾,居然整体性地,衰减了一片!
之前差不多一整个月的药浴,都未曾带来过这样的效果!
“小天,这是怎么回事?”许广陵问着鉴天镜,也是他的“修仙”小助手。
这段时间以来,鉴天镜渐渐发挥了两位老人以前所起到的作用,给着许广陵任何他想知道的指导。
当然,许广陵的好奇心并不强,很多事,都是面对了,他才会问,也才会想起问。
“天地同体”。
鉴天镜的回复一如既往,简短直接,没有延迟,也没有波动,仿佛亘古以前,它就是这样,亿万载以后,它依然也会是这样。
“有用?”许广陵又问。
其实,单纯以刚才观察到的身体的改变来看,又岂止是一个有用?
是非常非常有用!
“是”。
鉴天镜依然平静无波地回答着,但下一刻,它罕见地也非常难得地补充了一句:
“大有用”。
许广陵比它还淡定,还平静无波。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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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广陵真的就一点不激动、一点不期待么?
答案是,期待有,激动无。
而那期待,也是云淡风轻的。
春天来了,草木萌芽;夏天来了,草木盛长;秋天来了,草木枯黄;冬天来了,草木生机收敛。
这一切,全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步一步,从普通人,迈向大宗师,许广陵的学习领域,也渐渐地从书本,从人间,转向了天地自然。
天地,就是一切都自然而然。
许广陵自然还不可能达到这样的境界,或许身为生灵,也永远都达不到这样的境界,但这并不妨碍他向这样的境界靠拢。
就这样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该来的,自然会来。
就如今天,突如其来的体会、领悟和收获,甚至是大收获,其实并非“突如其来”。
一个蓄水的堤坝,水越蓄越高,堤坝所承受的压力也越来越大,终于,某一刻,堤坝被摧毁,大水汹涌而出。
这就是“顿悟”。
“顿”发生的前提,是“渐”,也即循序渐进。
没有基础,没有那个“渐”,所谓的“顿”也永远都不会发生。
所以,当意外发生,收获到来时,许广陵其实并不太意外,也就无所谓激动、惊喜。
当他确立了自己的道路,并投以全副身心地在这条道路上行走后,类似这样的事情,就注定会发生,并且以后,还会有很多很多。而他所要做的,也不过就是平平淡淡,自自然然,继续地走下去而已。
走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在此之前,能快就快,需慢则慢,但永不会停。
天眼带来了新世界。
天眼,不止是“眼”,更意味着身心系统整个层面的提升。
“视小如大,视大如小”、“视远如近,视近如远”、“视动如静,视静如动”、“视实若虚,视虚若实”,当许广陵用这样的视角去观察天地时,天地,焕然一新。
许广陵如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孩子。
他把时间,肆无忌惮地用来在了观察上,哪怕是一窝小小的蚂蚁,也可以让他全神贯注地观察上半天。
除此之外,树上的一片叶子,地上的一棵小草,天上的一朵流云,水里的一条小鱼,以至于清晨草尖上的一滴露珠,如此等等,俱都能让他着迷,然后一观察就是好半天。
一朵花,从花蕾到绽放,又从绽放到收敛。
一滴露水,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
一片叶子,脉络纵横,水分在其中流转聚散。
这些,都是“世界”,一个又一个的大大世界,真真正正的“一花一世界”。
许广陵之前的行踪,基本上是一天几百里,而自从天眼新包装新形象地重新归来之后,他行进的速度骤然变慢,甚至连续好多天都在一个小圈子里徘徊。
山水草木,花鸟虫鱼。
这天地间,富有动感、富有魅力、富有生机的东西太多太多太多了,几乎眼中所见的每一样,都让许广陵生出了极大的兴趣,然后就是着迷地观察。
观察能观察到的每一个细节。
而随随便便地一观察,可能就是从早上到晚上,又或者是从晚上到清晨。
每一天的时间,开始变得太过短暂。在许广陵的感觉中,几乎是才一眨眼,哦,已经从早上来到晚上了,再一眨眼,哦,已经是又一天的到来了……
日升月落,日落月升。
许广陵彻底忘记了时间,沉迷于对山间万物的细致观察中。
黄柏树的叶子中,就如一片黄沙堆积的沙漠,一个又一个的沙丘拔地而起,而一汪又一汪的清泉、一道又一道的流溪,就穿插在这些沙丘之中。
棕榈树的叶子中,就如一个浅浅的湿地世界,有风缓缓地涤荡着,使得这个湿地世界里的水,从这头荡漾到那头,再从那头荡漾到这头。整个世界,都处于一种和风涤荡、水波宛转之中。
……
在这样的观察过程中,一段段或缠绵宛转或激荡起伏的旋律在许广陵的脑海中生成。
这些都是乐曲。
但并非是许广陵的“创作”。
而仅仅只是“所见即所得”而已,所以他也顺理成章地把这些乐曲命名为了“黄柏树”、“棕榈树”等等。
不过,这些都是小节。
许广陵的绝大多数心神,还是观察。
当然,每天除了观察,也不是别无它事。
还是要沐浴的。
在最开始的药浴之外,许广陵又新添了另一种沐浴,也是更重要的沐浴——阳光浴,又或者星光、月光浴。
新的天眼,让许广陵用一种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视角来观察太阳、月亮、星星,而伴随着观察一起的,是日光、月光和星光,也以完全不一样的姿态,和许广陵的身体相接。
每一次沐浴于日月星光之中,都让许广陵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由实化虚”,相反,那些日月星光却如同“由虚化实”。
他可以清晰如缕地感受到,一缕缕光线投射入身中,在身体内荡起一丝丝涟漪,然后千千万万道的涟漪,交织荡漾着,让他整个人,包括身也包括心,仿佛都融化在天地之间。
不知人间何世。
每一次这种沐浴,效果都似乎超过药浴千百倍。
但是药浴也还是要继续的,按鉴天镜的说法,两者对身体,其实是不同方面的补益。
许广陵当然也照做。
而这一天,他是在温泉中药浴的。
本没有温泉。
只是地下两百多米深处有一道热流,然后在许广陵的意识操控之下,这热流,顺着地下的沟壑,左拐又折,左冲右突,然后曲曲折折地来到地面,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温泉。
温度还很高,差不多有五六十度的样子。
普通人自然是不能在这么高的温度下泡的,人体能承受的最高温度,大概也就是45度左右,再高,就不再“怡人”了,但这一点的高温,对许广陵来说还是无所谓的。
浸泡着诸多药草的泉水,呈现着一种混浊的碧绿,看起来颇为诡异。
只是当许广陵把所有需要的药草尽皆投入之后,没多大一会儿,那些混浊便俱皆沉淀下去,使得池子中的碧绿变得澄清起来,于是,之前的诡异瞬变为一种说不出的晶莹以及诱人。
尤其是,一种难言的清香淡淡弥漫。
许广陵手拈一片胭脂树的叶子,坐在这个温泉中,一泡,就是将近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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