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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军队挟无敌军威不远千里征伐而来,结果之前背弃盟约、连番挑衅的高昌国一箭未发,便举国而降。强大的唐军战前斩杀投降的高昌国王鞠智盛,然后纵兵入城,大肆劫掠,搞得城内城外汉胡各族心惊胆跳、两股战战,唯恐唐军发起疯来,来一场屠城之举。

    幸好,汉人终究不乏忠贞仁爱之士,那位新乡侯勇于对抗唐军主帅,迫使唐军不得不终止了这一场浩劫。

    待到唐军开出城外集结,一队一队陆续开拔,班师回朝,驻留在高昌城附近的汉胡各族这才长长的吁了口气。尤其是听闻驻留高昌国的武将正是那位仁爱刚烈的新乡侯,无不弹冠相庆,奔走相告……

    这场面令侯君集在大军开拔之前无比郁闷,该死的小子,害得自己威望大跌,却成就了他在高昌国甚至是整个西域“万家生佛”的名声,简直岂有此理!

    以为不随军返程,老子就拿你没辙么?

    给我等着吧!

    看着骑在马上同一干武将笑逐颜开一一告别的房俊,侯君集心中杀意冲霄!

    冷哼一声,策马前行。

    房俊刚刚同契苾何力道别,契苾何力很是欣赏房俊这股子混不吝的脾气,便多说了几句,言谈甚欢。

    送别了契苾何力,房俊见到斯文秀气的长孙冲骑着马跟在中军队伍之中,便策马过去高声呼唤:“长孙驸马,暂且留步!”

    长孙冲不愿意搭理房俊,可是他的性格便是阴柔无主见,哪怕心里烦得要死,面上亦不会公然撕破脸。温润君子,喜恶自在心中,何必恶语相向?

    所以,他只得勒马停住,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对追上来的房俊说道:“提督大人有何指教?”

    房俊故作热情,数道:“驸马这是哪里话?太见外了!你们虽然相处时日尚短,但情投意合、肝胆相照,驸马为何舍弃在下,独身返回长安呢?不若留下,你我兄弟并肩努力,将这高昌国稳定好局面,朝廷必然设置州府,派遣官吏,届时岂不是大功一件?”

    谁跟你情投意合!

    谁跟你肝胆相照!

    老子恨不得一刀捅死你个混蛋……

    长孙冲差点被房俊恶心到,心里破口大骂,面上却强笑道:“谁说不是呢……可是下官身体微恙,且思家情切,是一刻也不愿在这高昌国逗留了。维稳地方,确是大功一件,只可惜下官不能陪着侯爷,祝愿大人前程万里!”

    “呵呵,”房俊笑道:“干嘛这么客气?其实吧,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最起码,这西域地界,突厥铁骑来去如风,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再给某来一次半夜突袭?说起来,恨不得我死的人不少,谁晓得会不会再有人送个十车八车精铁,再买通突厥大汗一次?上次侥幸击退突厥骑兵,下一次,未见得就有那么好的运气。”

    长孙冲心里狂跳,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发僵。

    这小子……是在怀疑自己了么?

    也是,自己前脚调走,突厥人后脚就杀来,实在是太让人怀疑了,上次的事情,还是操作有些急促了,若是稳一稳,未必没有更好的机会……

    可惜啊,那帮子傻啦吧唧的突厥人实在没用,非但没弄死这小子,反而让自己被人怀疑。

    长孙冲实在没心情跟房俊虚与委蛇,拱手道:“时辰不早,侯爷莫再相送了。用不了多久,自可相聚于长安城,届时,下官再为侯爷接风吧!”

    然后,也不等房俊说话,便自顾自的打马前行,恨不得赶紧离房俊远远的。

    房俊哈哈一笑,在背后大声说道:“即是如此,那就一言为定!长孙驸马到时千万记得,让长乐公主殿下亦到场,某还欠公主殿下一个道歉呢!”

    长孙冲气得就想立刻调转马头,回头找房俊决斗!

    当然,若是能打得过房俊的话……

    那一阙《爱莲说》早已风靡关中,不知多少士子大儒极度吹捧,令房俊的名声隐隐然有名家之褒扬,赞誉无数!可对于长孙冲来说,《爱莲说》越是被追捧,他就越是妒火中烧!

    人们只要说起《爱莲说》,难免夹带着议论一番这首行文的前后关联,不可避免的便会说起这是房俊送给长乐公主殿下的……于是乎,各种绯闻铺天盖地的传扬,而且越穿越离谱!

    每次士子聚会,少不得有好事之人将此事拿出来谈论一番,搞得长孙冲不得不如同乌龟一般夹着脑袋,再也不敢去参加这种聚会。

    羞辱!

    长孙冲差点咬碎满口牙,忿忿的念叨着:“莫要得意,给老子等着……”

    ************

    几万大军撤退,高昌国终于安静下来。

    只是有些过于安静,虽然房俊的名声不错,但是先前的乱象确实将高昌国的百姓和商贾吓得不轻,大家都躲在家中悄悄观望,不敢贸然出头。

    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房俊不禁郁闷了……

    对于西域,房俊的心情很复杂,他不知道应该采取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

    这里距离大唐实在是太过遥远,而且其间道路难行,环境恶劣,随着时间的推移,沙漠化越来越快,水源越来越少,整个西域便成为“鸡肋”一般的存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中原王朝强盛的时候,诸蛮慑服,西域安稳。一旦中原王朝历经起伏,政局动荡,西域这一块儿的魍魉魑魅便齐齐出动,突厥人、铁勒人、大食人……都想在这一块土地上搅风搅雨。

    说起来,还是中原王朝对西域的掌控力度太差。

    没办法,这是自然因素和地理环境引起的,并不以某些人的意志为转移。

    另一方面,虽然丝绸之路自古以来便是沟通东西方贸易的主要通道,但是房俊深信,在将来的海路贸易开拓之后,必将成为大唐的主要对外贸易手段。

    毕竟,陆路的商贸成本实在太过巨大。

    如此一来,西域的商途便显得可有可无,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但是与此同时,房俊又是个狂热的土地控,他向往那种疆域辽阔富有四海的超级国度,以往每每对着地图,看着那些被俄国侵占的辽阔土地,都有一种痛彻心脾的遗憾……

    可是他也知道,贪得无厌强占西域的结果,固然能使得地图在某一个阶段无比辽阔,但同时带来的后果,便是驻军留守的分散,国力军费的削弱。

    得不偿失……

    战略上,西域诸国是东西方之间的缓冲地带,是横垣在大唐西部边境的缓冲区,一旦西域诸国被某一股势力统一整合,将会直接威胁到大唐的腹地,所以,西域诸国必须在大唐的控制之下。

    驻军不是不行,但是大唐现在的府兵制度,却是一个天然的缺陷。

    西域太远,轮番驻守的策略肯定不行,走一趟路就得半年,府兵到西域驻守,对于家乡的耕地产量必然产生极大的破坏,没道理守住了西域,却弄得家里头缺少劳力……

    募兵制度?

    这其实是将来发展的终极途径,府兵制度的缺陷太大。

    但是在目前的大唐社会形势来看,府兵又是最为适合的制度,所以,想要将府兵制度转换成募兵制,时机未至,贸然提出,必然遭受重大阻力。

    用什么方式将西域与大唐紧紧的联系在一起呢?

    房俊颇为苦恼,极力回想前世的那些世界各国的国家战略,想要寻找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法……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唐军返程回到沙州,长孙冲染了风寒,又劳累过度,一病不起。

    大军自然不可能停留在沙州,等待长孙冲病愈再启程,侯君集只是安慰了几句,叮嘱长孙冲安心养病,待痊愈之后再回归长安,便率领大军,日夜兼程踏上返程之路。

    长孙冲在沙州的驿站里趴了一天,第二日凌晨,便在几名亲兵的护卫之下,悄然摸出城去。

    沙州城居于大漠之中的一方绿洲,中间水源丰沛,四周沙漠环绕,而在绿洲与沙漠的交汇处,则是一望无垠的盐碱地。

    沙漠中昼夜温差极大,清晨是气温最低的时候。长孙冲穿着一件厚厚的袍子,骑在马上,举目四顾。

    清晨露水微微打潮的盐碱地,绽开出一条条比姆指还粗的裂缝,蔓延着伸向天际之间。

    盐碱地之间,砾石丛生,虽泛生些叫不出名的野草,却枯萎得只剩下枝干,满目萧索,却不时见有野蒺藜、骆驼刺蓬勃的生长,一株株,枝繁叶茂,吐青抽绿。它们用旺盛的生机,藐视着周遭恶劣的生存条件,对身边的危机四伏,险象环生,置若罔闻,熟视无睹。

    生命越在艰困之中,越显出它的伟大。

    远处蹄声密集,一行骑士策骑而来。

    片刻之后,双方会面。

    长孙冲冷冷注视着眼前的骑士,将目光凝住在为首一个带着毡帽、坐在马背上犹如一座山般雄壮的骑士脸上。

    这人一张紫铜面皮,方面阔口,扫帚眉,三角眼,颌下蓄着钢针般根根竖立的胡须,身上的皮袍破旧油腻,袒着前胸露出浓密的胸毛迎着清晨的冷风。

    “你们突厥人不是号称在草原大漠纵横驰骋的野狼么?为何在面对两千步卒的时候,亦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简直无用之极!”长孙冲忿忿说道。

    这帮突厥人就是长肌肉不长脑子的蠢货,不仅误了自己的事,反而让自己将底细泄露,现在无论侯君集亦或是房俊都在怀疑,突厥骑兵袭击神机营那件事就是出于自己的指使。

    勾结突厥人!

    这可是完全能够抄家灭族的大罪……

    长孙冲如何不又惊又惧?

    哪怕他爹是长孙无忌,也受不起此等大罪!

    多年之前,已经因为自己一时不慎,在与突厥人交易的时候被人捉住把柄,不得不转变家族的政治立场,损失了大量的利益!

    几次三番,都是被突厥人拖累,这帮家伙简直就是白痴!

    面对长孙冲的呵斥,那突厥骑士微微眯起眼,一股凌冽的杀气瞬间倾泻而出,叫长孙冲牢牢锁定,仿佛他下一刻就会策马上前,一刀将长孙冲斩于马下!

    长孙冲被他阴冷的眼神盯得打了个寒颤,心里一突。

    身后随同他而来的亲兵皆是久经战阵的悍卒,感受到来自于这个突厥骑士的威胁,迅速上前挡在长孙冲身前。

    气氛有些紧张。

    “嗬嗬嗬”那突厥骑士发出一阵难听至极的笑声,露出一嘴烂牙,盯着长孙冲说道:“长孙公子觉着委屈,我们突厥人难道就好受了?”说到此处,他脸容一变,狰狞着喝道:“是谁说那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大汗重视与你之间的交情,所以派出了一千‘附离’亲兵,由他的亲弟弟、左厢察阿史那不代亲自带队,疾驰几百里去为你铲除对手,可是结果呢?就是你口中的乌合之众,将一千‘附离’亲兵杀得打败,就连左厢察阿史那不代都被抓了俘虏,你要如何向大汗交代?!”

    长孙冲无言以对。

    他虽然一直身处神机营中,对于军中的训练知之甚详,但他从未去认真研究过,神机营的战斗力到底能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更从未关注过“震天雷”对于骑兵的威慑力到底有多大!

    在他的印象里,再精锐的步卒也永远比不得骑兵,那是兵种天然的克制,更何况欲谷设大汗派出的还是突厥骑兵中最精锐的“附离”铁骑?

    长孙冲默然不语,那突厥骑士却咄咄逼人道:“长孙公子家世尊贵,身份显赫,相比对于营救阿史那不代一事,只是举手之劳而已。大汗有令,无论长孙公子付出什么代价,都务必救出阿史那不代将军,否则,便将长孙公子这些年来与突厥交易的一笔一笔账目,全部呈现给大唐皇帝陛下!”

    长孙冲嗤之以鼻:“你以为陛下会信?”

    账目有什么用?没有真凭实据,李二陛下会相信他长孙冲勾结外族、贩卖牛筋犀角铁料这些违禁物资?

    简直笑话!

    对于长孙冲的态度,突厥骑士似乎早有预料,冷笑道:“长孙公子是不是认为单单一个账册,不足以令大唐的皇帝陛下相信?呵呵,若是再加上上次长孙公子请求我家大汗出兵袭击神机营的人证呢?”

    “人证?”长孙冲一脸茫然,哪里有什么人证?

    突厥骑士得意道:“你以为只有你们汉人会耍弄阴谋诡计么?实话跟你说吧,就在大汗答应你出兵的时候,已经派人去了长安,只要捉住贵府上的一个家仆,威逼利诱一番,令其作为人证,想来不是什么问题。”

    长孙冲大怒道:“就算如此,陛下又怎会相信一面之词?你也太小看陛下对长孙家的宠信了!”这帮子突厥人,实在是卑鄙,居然能想得出这么损的手段?

    突厥骑士呵呵直笑:“陛下信不信,我不知道,但是事实上,那次出兵偷袭神机营,确实是长孙公子所安排,这前因后果相对照,皇帝陛下岂会不怀疑?而且,长孙公子切莫忘记,阿史那不代将军可不是个口风很严的人,万一皇帝陛下对其施加一些刑罚,搞不好那位可就将什么都说出来……”

    长孙冲冷汗涔涔而下。

    他是真的慌了……

    这个突厥人说的没错,其实用不着陛下相信,只要陛下怀疑就足够了。

    依着陛下的性子,一旦起了疑心,根本不需要什么所谓的证据!

    或许并不会对自己的父亲怎么样,但是绝对会将自己打入冷宫,不闻不问!

    这是长孙冲绝对不能接受的。

    他的志向远大,一心想着官居一品、封侯拜相,帮助陛下将大唐经营得日益强大,青史标名!

    打入冷宫、失望透顶?

    绝对不行!

    “某,定会尽力!”长孙冲只能咬着牙说道。

    他不敢面对有可能的后果,只能在突厥人这个坑里越陷越深。心里却是暗暗后悔,多年前已经因为突厥人栽了一次,为何还要在这条路上越行越远呢?

    不是自己不够聪明,更不是自己不够警醒,只是因为心里那一团憋着的火焰,快要将自己的灵智完全焚烧!

    他要向世人展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突厥骑士嗤笑:“不是尽力,是一定要!而且,跟你说个好消息吧,大汗让我给你捎句话,他会亲率大军奔袭高昌,将那神机营碾为齑粉、挫骨扬灰!当然,这次是免费!”

    长孙冲精神一振:“此言当真?”

    突厥骑士不屑的撇撇嘴:“咱们突厥人是天狼的后裔,勇猛无敌、一诺千金,即便是掉了脑袋,也会谨守自己的诺言,哪里像你们汉人那样,背信弃义如同吃饭喝水?”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都说汉人聪明,也不见得啊……

    眼前这个长得像个娘们儿的汉人,就有点蠢。大汗是打算干掉神机营不假,但那是因为那神机营带给突厥狼骑莫大的耻辱,身为大汗,必定要将这个脸面讨回来,以神机营两千士卒的人头来洗刷耻辱,否则如何服众?

    咱只是顺嘴这么一说,卖你个人情而已,你特么还真信……

    长孙冲傻吗?

    当然不!

    只不过他对于房俊的嫉恨已然达到一个令他盲目的程度,只要有关房俊,他就失去理智!

    一直以来,长孙冲都是大家赞赏备至的勋贵二代之中的第一人,温文尔雅,才华横溢,稳重端方,文采风流。当这种赞誉伴随着幼年、少年的全部时光,即使再是内敛谦逊的人,亦难免生出骄傲自负之心。

    人生顺风顺水,心理脆弱一些自然是难免的……

    这样的人,当遇到一场重大的挫折,要么一蹶不振,要么走入极端。

    很不幸,长孙冲属于后者。

    而后,当那个楞怂的房俊异军突起,绽放出闪耀的光彩的时候,长孙冲不可避免的嫉妒了。

    敛财有术、文采绝世、刚烈硬朗……

    这个原本如同淤泥里的泥鳅一般的棒槌,陡然间就散发出耀目的光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稳稳的将长孙冲盖了过去!

    肆意妄为、脾气暴躁,结果大家说他这是真男儿,好汉子!

    真男儿?

    长孙冲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难道老子就像个娘们儿么?

    待到房俊酒醉之下做出的那一篇《爱莲说》,使得关中谣言四起,传为一时笑谈,而这次事件中清誉受损的妻子长乐公主,却总是一副云淡风轻不萦于怀的模样儿,让长孙冲再也忍不了!

    嫉恨就像是一只虫子,疯狂的啃噬他的心脏,他都魔障了……

    所以,宁愿勾结突厥人,亦要将房俊置于死地!

    好像,只有房俊死得不能再死,自己才能得到某种解脱。

    若是房俊知晓长孙冲的心理,怕是能用一句很现代的话语来概括他的情形——你已将灵魂,卖给了魔鬼……

    ************

    高昌又称“火洲”,东部有一座终年火红的山脉,当地人称“克孜勒塔格”,汉人则给他取了一个很霸气的名字——火焰山……

    九月尚淌汗,炎风吹沙埃。何事阴阳工,不遣雨雪来。

    高昌很热,当然与什么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没什么关系。

    此地远离海洋,海洋湿润气团无力进入,其地势过低,山地与盆地在短距离内比高太大,气流下沉增温产生的焚风效应,使其干燥炎热。

    中原人一般很难适应这样闷热的坏境气候,对于这种环境的唯一好感,就是水果很甜……

    屋子里根本待不住,即便高昌王宫的地基很高,但房俊觉得大抵是距离太阳更近的缘故,好像愈发闷热……

    他最呆待着的地方是葡萄树下。

    树皮皴裂的葡萄藤在头顶的架子上盘旋而过,细密的叶片遮挡住耀眼的阳光,地上铺着花纹精美做工精良的和田毛毯,盘腿倚在一方玉枕上,俏媚的龟兹侍女用春葱一般纤细的手指拈着一颗比胸前雪腻的肌肤还要莹润的葡萄粒送进他嘴里,轻轻一咬,甘甜的汁水灌满口腔……

    高昌国本地的豪族巨贾,前来拜见新乡侯阁下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奢华的场景。

    等到那龟兹侍女再次伸手进旁边一个冒着雾气的陶罐里,哗啦哗啦一阵响动,摘下一颗水汽晶莹的葡萄粒,大家都有些发呆,难道那罐子里头,是传说中的……冰块儿?

    房俊美美的吃了一颗葡萄,见到这群常年穿越风沙艰难跋涉的商人都盯着他手边的陶罐,便呵呵一笑,伸手拍了拍龟兹侍女丰润的翘臀,随意道:“天太热,给大伙儿倒杯葡萄酒。”

    龟兹侍女咬着粉润的樱唇,含羞带怨的横了这位尊贵的侯爵大人一眼,似乎在埋怨总是喜欢动手动脚,却为何又不要了自己呢?

    侍女自一边的木箱里取出两个瓷坛子,又按客人的数量拿出八只晶莹剔透的高脚玻璃杯,将瓷坛子里头琥珀色的美酒斟了半杯,最后伸出玉手,在房俊身边的陶罐里抓出晶莹的冰块儿,每个杯子里都放了几块,浅笑盈盈的一一放置在诸人面前。

    高昌国富有,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这八位高官商贾,既有高昌国原先的丞相、将军,亦有世家大族之中的代表,各个都是家资亿万、豪奢富有的大富豪。

    可是看着这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的玻璃酒杯,一个个都不敢伸手去拿,这就是传说中大唐出产的玻璃吧?

    简直太美了!

    这一个杯子,怕不是就得价值万贯了吧?

    太精致,太剔透,太美妙!这样的酒杯,只应该藏在木匣子里当做传家之宝,怎么舍得真拿出来喝酒呢?

    当然,玻璃酒杯再精致,再珍贵,亦是有价之物,虽然稀有贵重,只要有钱,舍得花钱,必然买得到。

    但是那酒杯中晶莹的冰块儿,却实实在在将几位巨贾给吓着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高昌国!

    方圆千里,沙漠纵横,炽热如火炉!

    一年只有那么几天结冰,还只是水面上一层薄薄的冰碴儿!

    那么问题来了,这盛夏炎炎的季节,本地是不可能有冰的,这冰是哪儿来的?

    大家都是高昌国上层社会人士,见识不少,自然知道关中都是有冬季藏冰的习惯,可是将冰块儿从关中运到这高昌国……

    “嘶——”

    几个人到此一口凉气,彼此互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惊叹!

    这区区一个冰块儿,在这炎炎夏日千山万水运到高昌国,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这小小一个冰块儿,比之等重的黄金都要昂贵十倍!

    这就是大唐的侯爵大人,奢靡的日常生活?哪怕到了这高昌国,亦要追求如此高贵的享受?

    震撼!

    以前鞠文泰活着的时候,骄傲自负,自诩西域之王,除了突厥人,从未将大唐放在眼里。大家也都觉得,似乎遥远的玉門關之外的汉人,都只是一群依仗着祖宗占了大好山水,整日里吃喝不愁的农夫……

    大家都跟大唐做过生意,往来接触的也都是商人,但是商人在大唐的社会地位实在太低,所以对于大唐真是的上层社会,他们只是一知半解,道听途说。

    现在,算是真正的见识了大唐的上层人士是怎样的一种层次。

    简直太奢华,太过分了……

    房俊哪里晓得一个小小的冰块儿,就能令这几位高昌国极有影响力的人物对他惊为天人?

    若是早知如此,他会毫不犹豫的用冰将这几位全部冻上,吓死你……

    “侯爷,不知宣召我等前来,有何吩咐?”

    高昌国的大丞相鞠文斗小心翼翼的问道,眼前被冰块儿镇得冒着寒气的葡萄酒,馋的他直咽口水,却不敢在这位尊贵的侯爵大人面前放肆,最起码也得搞清楚来意之后,才能放心的享用这等“世间罕有”的冰块儿。

    只是心里却不同的祷告,冰块儿,你可得慢些化……

    房俊笑容可掬,盘膝坐在地毯上,和颜悦色道:“稍后再说不迟,这冰镇葡萄酒,可是夏日里最最舒爽的饮品,诸位快些尝尝。”

    “诺!”

    几人应了一声,一起举杯,轻轻啜了一口。

    晶莹的冰块儿在琥珀色的酒液里晃动,碰撞着玻璃酒杯,薄如蝉翼的杯子便发出叮当悦耳的声音,酒液入喉,一股沁凉的凉意入腹,浑身暑气为之一散。

    舒爽!

    几位高昌国的大人物都惬意的长吁口气,这感觉,太爽了!

    若是炎炎夏日里,每日皆有这冰块儿镇着美酒,岂不如同仙人般的生活?

    忍不住,再饮一口……感觉一如刚才的爽快!

    啧啧嘴,神情却猛然一顿!

    刚刚只是全部心神去体会那股子冰凉沁爽的凉意,却有些忽视了酒液的味道。

    这会儿口中甘醇的口感泛起,令几人尽皆一愣。

    这酒……口感太好了!

    高昌国盛产葡萄,品种繁多,皆干爽甜洌,口味绝佳,以之酿酒,品质冠绝西域。无论东西方,高昌国的葡萄酿皆是高端贵重的奢侈品,广受欢迎。

    在座诸人,便有家中酿酒者,其余几人平素也甚是喜爱饮一些葡萄酿,这几乎是高昌国的风俗。

    然而哪怕是最上品的葡萄酿,口感亦不如眼前此酒这般醇正……

    诸人纷纷露出讶异之色,鞠文斗隐隐间是几人之首,惊叹问道:“此酒品位绝佳,下官闲暇之时最是好饮葡萄酿,却从未饮过这等佳品,不知侯爷这酒产自何处?”

    产自何处?

    房俊嘿嘿一笑,反问道:“大丞相觉得这就不错?”

    “岂止是不错,简直是葡萄酿之中的极品!下官以往饮用的葡萄酿,无论多么精细的工序,都难免口感滞涩,这似乎是所有葡萄酿的共性,唯有将之封窖贮藏,经年历久,那股滞涩方才能稍稍消散。侯爷此酒酒液清澈,饮之有鲜果之芬芳,必然是新酒,但是这般品质口感,下官着实前所未见。”

    大丞相鞠文斗肥头大耳,摇头晃脑的娓娓道来,倒似是一个酒中饮者。

    房俊又看向其余几人,笑问:“诸位感觉如何?”

    相比鞠文斗,其余几人明显在面对房俊的时候局促得多,没办法,他们不如鞠文斗的见多识广,而房俊看似随和,但其所展示出来的种种气派,加上大唐侯爵的光环加成,使得这几人明显自惭形秽。

    这就是地位和层次带来的压力……

    几人吭哧半天,最后还是年岁最大的赤木海牙憋出来一句:“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饮?”

    老爷子七十多了,鹤发童颜,身材高大,便是跪坐在哪里,也比身边几位同伴足足高出一个脑袋。虽然年纪很大,但体魄矫健,中气十足。

    高昌国虽然并不都是汉人,但是说汉话、写汉字,高昌国的王宫比照太极宫,城池修建亦比照长安城。可以说,整个西域,大多是汉化的胡族。

    后世最高层次的文化侵略,早在唐朝就完成了……

    赤木海牙是畏兀儿人族,祖辈皆为高昌贵族。此人威望颇重,在当地的畏兀儿人中一言九鼎,家中资财豪富,很是有些影响力。

    房俊笑道:“此酒,便是高昌所产之葡萄酿。不过本官知晓一个秘法,能祛除酒液中的滞涩口感,使得酒水更加顺滑甘醇。”

    葡萄酒为何会口感滞涩呢?

    这跟所有的果酒都有这个现象的原因一样,因为果皮中蕴含的单宁!

    单宁能使得果酒饮起来有一种质感,但若是不经过处理,会显得很滞涩,不好喝。

    别人会认为这是果酒的基本属性,几乎不可消除,但是对于房俊来说,这不叫事儿。

    因为他有一个能中和单宁的宝贝——甘油!

    没错,就是猪油里头提炼出来的那个玩意……

    现在在关中一带,经由房家酒坊提纯处理的各种果酒,已然家喻户晓名气响亮,顺滑香醇的口感受到文人贵族的追捧,成就了“新丰果酒”的赫赫威名。

    现在房俊想要在西域的葡萄酒上下点功夫,西域葡萄酒的质量更好,经过中和单宁的处理后显然更受欢迎。

    当然,可不仅仅是赚钱那么简单……

    赤木海牙闻言,眼珠子顿时就瞪圆了:“侯爷此话当真?”

    他家里就有着高昌国最大的酒坊!

    东到大唐,西至大食,他家的葡萄酿备受欢迎,销量一直很好。若是能将品质再上一层楼,达到或者只是接近现在饮用的这种葡萄酿的水准,那必然销量暴涨!

    “自然!”房俊一挑眉毛,看着赤木海牙道:“本官打算在高昌建一个酒坊,不知老兄可有入伙的打算?”

    “啊?”赤木海牙心里一惊。

    建酒坊?那岂不是要断了咱家的财路!

    赤木海牙是高昌国著名的大商贾,生意东西方都有,往来关中更是家常便饭,对于房俊的那些传言,都是如雷贯耳。眼前这位侯爷,可不仅仅是大唐帝国最显赫的贵族,更是有着一手匪夷所思的敛财之法,堪称“财神”一般的人物!

    自家的这点生意,在高昌国亦或者西域这一片算得上家大业大,是个人物,可是跟人家一比,那就屁都不是!

    赤木海牙虽然没有去过关中,但是他的几个儿子却是常年前往关中交易,亦曾亲眼见识过那个汇集大唐南北奇货的房家湾码头,对于房俊的财力略知一二。

    这么一个在关中有着深厚影响力的人物,若是插手高昌的葡萄酿产业,自己家里在大唐的生意岂不是全得完蛋?

    双方无论财力还是地位,完全不对等啊,怎么竞争?

    但是……

    入伙?

    老头子激动得胡子都上下乱跳:“侯爷看得起老朽?”

    “老兄这可就是妄自菲薄了,高昌国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您的名声?再说,您可不是孤家寡人,您这身后,可是站着所有的畏兀儿人……”房俊说道。

    赤木海牙秒懂!

    人家看上的不是咱这把老骨头,是咱身后族人!

    这是想把畏兀儿人拉拢在大唐的身后……

    畏兀儿人,亦称回纥,铁勒诸部的一支,世代居住在土剌河北,以及天山一带,是西域诸胡部中很强盛的一支力量!

    赤木海牙连想都不用想,便肃容道:“畏兀儿人世代与汉人亲善,别的不敢说,老朽这一支世居高昌国的族部,自今以后,以大唐马首是瞻,世代效忠,绝不背叛,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房俊呵呵笑着摆手,打断他:“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誓言,誓言若有用,这满天神佛还不都得累死?没有人有资格去要求别人无条件的做什么,想要有所得,便要有付出,这是天地至理,亘古不变。大唐需要畏兀儿人的忠诚,与此同时,大唐亦会给畏兀儿人足够的利益,只有彼此的利益维系起来的同盟,才可能更长久、更真诚!”

    “侯爷真知灼见,老朽汗颜!”赤木海牙被房俊说得愣了半晌,心悦诚服的说道。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当你贪婪去索取别人的忠诚,却从来不去想应该用什么回报,那么这份忠诚便如同沙丘上的堡垒,一阵风暴袭过,便会轰然倒塌、土崩瓦解。

    只是,这道理真正懂得的人又有几个呢?

    房俊坐直身子,手里捏着酒杯,正色道:“不知高昌国所有的酒坊,每年的产量是多少?”

    “高昌国所有的酒坊?”赤木海牙诧异的问了一句。

    房俊点头。

    赤木海牙想了想,摇了摇头,看向鞠文斗,说道:“老朽没法估算,需得向大丞相请教。”

    鞠文斗身为大丞相,高昌国这么大点地方,事无巨细都在心里,略一沉思,便说道:“高昌国每年产各种葡萄大约十万斤,所酿的葡萄酿亦在此数,相差不大。”

    葡萄可以酿酒的数量是由葡萄的含糖量决定的,含糖量高的葡萄酿的酒就多。

    世界上顶级的葡萄酒庄无一例外地都要控制给自己种植的葡萄的浇水量,以此提高葡萄中的含糖量,这一点做的最极致的当属拉菲酒庄的葡萄树,据说拉菲酒庄平均一颗树只能酿制半瓶葡萄酒。

    相反那些生产低端葡萄酒的酒厂无一例外地都在拼命地提高葡萄的出酒率,从开始的每斤葡萄出五两酒,提高到出一斤酒、二斤酒,最后干脆直接用酒精+香精+色素+水勾兑葡萄酒了……

    到了最后,不用葡萄就可以产出无数多的葡萄酒……

    高昌国环境独特,日照充裕,降水稀少,这个年代人工浇灌几乎不存在,虽然葡萄的品种可能不行,但是含糖量很高。

    房俊点点头,豪气的说道:“那咱就建一个年产十万斤葡萄酿的酒坊,但是咱们不酿酒,咱们只是将别家酿好的酒收上来,用本官的秘法勾兑,祛除酒液之中的滞涩口感,提升酒品的质量。然后由本官的商号行销大唐,甚至远销高句丽、倭国、南洋一代!”

    赤木海牙鼻息都粗重起来!

    单单一个房家的商号,就能将葡萄酿的销量提升至少三成,再加上这调制酒品提升品质的秘法,那简直……

    “老朽愿附侯爷之骥尾,用人用物用钱,侯爷一句话,老朽莫敢不从!”

    赤木海牙做了一辈子买卖,岂能看不出这其中所蕴含的巨大商机、天大利润?

    一直以来,高昌国的葡萄酿都是行销东西方,但是相对来说,东方的销量往往是西方的十几倍!没办法,那些波斯王国、大食王国打起仗来不要命,但是太穷了!只有国中的贵族能享受这等昂贵的奢侈品,至于平民,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钱喝酒?

    但是东方的大唐不同!

    无论是以前的大隋,亦或是现在的大唐,哪怕是战火连绵天下大乱,那些贵族富户亦是笙歌燕舞享乐不断,汉人太富庶了!

    赤木海牙明白,若是能将这条商路保持下去,将会给族人寻到一个长久的保障!

    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必须紧紧的抓住眼前的这位侯爷!

    他知道,房俊要的是高昌国的稳定,那是他的政绩,能保证其在大唐皇帝陛下面前的宠信,那么,自己就拼尽全力,帮他维持这个稳定!

    房俊很满意赤木海牙的表现,笑呵呵的看向众人:“诸位,可有属意者,共同加入进来,一起发大财?”

    大丞相鞠文斗犹豫了一下。

    说不动心,那是扯蛋……

    谁不喜欢钱呢?

    他虽然不是商贾,但是眼界见识比之赤木海牙可要高得多,他当然看出房俊此举想要以出让利益的方式,将在座几个高昌国的大股势力收拢在一起,达到维持高昌国稳定的目的。

    一旦以这种利益联盟的方式将各方联合在一起,利益攸关,尝到甜头的几家势力,自然会对大唐保持亲近。

    如此一来,怕是用不了多久,高昌国可就得变成大唐的一个郡县……

    虽说现在高昌国已被大唐攻占,但鞠文斗不认为大唐能直接在此地设置州府郡县,毕竟距离大唐太远,西域各国势力交错,实在太难以掌控。

    顶多,也就是驻守一部分军队,名义上划入大唐版图,实则还是自治。

    那么,鞠文斗凭借自己王族的声望以及手中掌握的力量,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候,完成复辟大业……

    但若是让房俊将这几股势力都拉拢过去,自己便是连半点机会都不会有。只是争取当一个傀儡大管家么?

    鞠文斗心有不甘!

    他想破坏房俊的这个计划,但是却又找不出完美的借口。是暂时隐忍,还是阻挠?他有些为难,下不定主意,便看了一眼左手边年青人一眼,生怕这人轻举妄动。

    这青年剑眉星目,长得颇为英武,自踏入这个院子,被房俊气势所慑,便一直低眉顺目,默不作声。

    此时见鞠文斗看向自己,眼神闪烁,以为是让自己表态打头阵,便坐直了身子,咬了咬牙,鼓起勇气说道:“侯爷此举,虽然能让吾等家业倍增,可是,您可曾想过这高昌国尚有许多小型的酒坊?将葡萄酿垄断,无异于将那些小型酒坊推上绝路,实在不是厚道之举。所以,小的以为,万万不可。”

    葡萄架下的气氛陡然一凝。

    鞠文斗差点蹦起来上去扇这个混蛋两个大嘴巴,老子看你一眼,是让你稍安勿躁,谁特么让你蹦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你真当人家是吃素的?!

    其余几人亦未料到,这年青人居然敢当面反驳房俊的提议……

    房俊面上笑容不变,只是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精芒乍现,一闪而逝,微笑道:“尚未请问,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那青年鼓起勇气说完这番话,心里也是直打鼓。

    来此之前,自家于鞠文斗达成协议,支持鞠文斗同房俊争斗一番,以高昌国本地势力压制房俊,令其答应由鞠文斗出任高昌国的临时管理者,然后在捏合各股势力,在大唐对高昌国松懈的时候,以图复辟。

    说完这番话,他不由得暗暗埋怨鞠文斗,听到房俊的话,赶紧回答道:“在下乃是蒲氏少主,蒲屈罗。”

    “蒲氏?”房俊皱皱眉,想了一下才想起来,无奈的叹口气,看着蒲屈罗,很是怒其不争的神情说道:“本官接管高昌国虽然时日未久,然抚靖安民,鼓励商贸,恢复生产,自认很是宽宏大量,高昌国的遗老遗少,亦未加苛责,对待鞠氏王族更是宽容有加。本官喜欢那些识时务的人,在谁的手底下,就得听谁的话。本官提出建议,是为了大家共赢,你不愿意加入,那是你的自由。可是你这么一番大道理讲出来,是在讥笑本官这个提议幼稚,还是在为本官拉仇恨?按你所说,本官是想要将那些不成规模的小酒坊统统逼死咯?”

    言罢,他叹着气一脸纠结的看向鞠文斗:“蒲氏是高昌外戚,你是高昌王族,你们是一家人,你说说,如此污蔑本官清誉的做法,该当如何?”

    鞠文斗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什么叫我和他是一家人?

    你这是要搞株连还是怎么着?

    但是,他无话可说。

    他明白,房俊这是要他出头处置蒲氏一族……

    鞠文斗心里发苦,房俊是要他缴个投名状,剪出蒲氏以表忠心,鞠文斗毫不迟疑的就会下令将蒲氏一族斩尽杀绝。“死道友不死贫道”这话鞠文斗没听过,但是不妨碍他懂得这个道理。

    他现在根本不敢去想若是自己干掉蒲氏一族之后,房俊再将矛头指向自己怎么办,能躲一时算一时吧……

    鞠文斗吸口气,猛地站起身,正容道:“蒲氏一族蔑视大唐天使,顽固不化,暗中勾结突厥,意图颠覆高昌国得来不易之稳定局面,实在罪该万死!下官斗胆,恳请侯爷下令,将蒲氏一族绳之以法,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只是一瞬间,鞠文斗便下定决心,剪灭蒲氏一族,作为自己的投名状。只要房俊信任自己,让自己的实力得以保存,那自己才有机会完成复辟大业,重现鞠氏高昌之荣光!

    至于蒲氏,虽然是后族,但是在不足与谋,尤其是这个蒲屈罗,简直蠢得没边儿,连个眼色都看不懂,迟早害死自己!既然如此,还不如以你蒲氏的鲜血,稳定我鞠文斗的根基!

    牺牲你一家,幸福我自己……

    其余几人默然不语,看着鞠文斗义愤填膺的要将蒲氏一族斩尽杀绝,都是心有戚戚焉。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不过这蒲氏却是不知好歹,人家房俊给你好处你不要,你还非得跟人家拧着干,这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自作孽,不可活。

    可是这鞠文斗也太无耻了,蒲氏可是后族,是你的盟友哇!这翻起脸来,简直比翻书开快,毫不顾忌自己的名声,如此薄情寡义心似蝮蛇,着实令人齿冷!

    蒲屈罗都惊呆了……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鞠文斗怎么一转眼就要那蒲氏祭旗?

    居然要将蒲氏斩尽杀绝,来换取房俊对你的信任?

    简直禽兽不如啊!

    蒲屈罗勃然大怒道:“鞠文斗,何以如此背信?你我两族,唇亡齿寒,自当共同进退,如今居然卖友求荣,岂不知蒲氏之今日,便是你鞠氏之明天?”

    鞠文斗急的满头汗,再让这混小子说下去,难保房俊对自己起了疑心,冲上去就是一脚,狠狠踹在蒲屈罗的嘴上,大喝道:“休要血口喷人,谁人与你蒲氏共同进退了?现如今之高昌国,已是大唐之高昌国,你我皆是大唐之子民,你挑拨是非,便是大逆不道!”

    他这一脚情急之下踹出去,蒲屈罗猝不及防,被一脚踹个倒仰,满嘴鲜血,牙齿都掉了好几颗,待到反应过来,猛地从地上跃起,冲上去薅住鞠文斗的衣领,迎面就是一个冲天炮。

    蒲屈罗年轻力壮,已然年过五旬、肥头大耳的鞠文斗如何是其对手?

    “砰”的一拳,被打得满脸桃花开……

    蒲屈罗得势不饶人,心里愤恨鞠文斗的恶毒,下手毫不留情,一拳接着一拳的狠锤不止。

    鞠文斗哪里打得过蒲屈罗?

    被揍得哇哇惨叫,一边拼命躲闪,一边大叫:“来人……来人!”

    他来时带着几个护卫,都候在院子外头,此时听见鞠文斗的惨叫,顿时就跑进院子,却被房俊的亲兵拦住,远远看着干着急,却是进不得院子。

    房俊好整以暇的看着二人厮打,准确的说是看着蒲屈罗将鞠文斗摁在地上暴揍,并不阻拦,只是责备的说道:“大丞相你这人也是,这位蒲氏兄弟不也就是说本官这建议有些瑕疵么?既然有瑕疵,大家坐下来好好商议便是,你这张嘴闭嘴要把人家斩尽杀绝的,搁谁身上谁不来气?也怨不得人家揍你!”

    他“的吧的吧”一顿冷嘲热讽煽风点火,末了对蒲屈罗说道:“本官警告你,虽然是大丞相不对在先,可你打几下出出气也就完了,若是敢在本官院子里伤了别人性命,本官把你剥皮抽筋,你信不信?”

    围观的几个观众都惊呆了……

    不是要借鞠文斗的手,剪除蒲氏一族么?

    这现在怎么看上去好像在偏袒蒲氏啊?

    几人也不是傻子,只是稍稍一琢磨,便顿时到吸了一口凉气!

    目前的高昌国内,除了唐军神机营之外,最大的两股势力,莫过于王族鞠氏,以及后族蒲氏。

    王族鞠氏自不必说,先祖出自春秋燕王族支系,盘踞高昌国几百年,根深蒂固。而后族蒲氏,则是高昌国土著,世系繁盛,高昌国周边的牧场基本都是蒲氏所有,财力鼎盛。

    而对于唐军来说,高昌国稳定与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两大部族是否采取合作的姿态。

    事实上,这两大部族世代联姻,同气连枝,即便此时被唐军占据国都,亦只能是暂时蛰伏而已,绝对不甘心被唐朝统治,时时刻刻都谋划着复辟再起。

    这个问题谁都知道,唐军必然也知道。

    但是知道归知道,却也拿这两族没法子。

    统统杀掉?

    那样的一场大屠杀,可是比唐军进城时候的掳掠严重得多,绝对会造成高昌国的混乱,人心仓惶,四散逃离,那唐军攻占了此地,又有何用图?

    难不成自关中移民来此?

    那绝对不可能。

    所以,唐军也只能纵容这两大部族,全面戒备而已。

    但是现在房俊这一出离间之计,瞬间就让这关系紧密的两大部族生出永远也不可能消弭的裂隙!

    鞠文斗为了自己的实力稳固,居然可以舍弃蒲氏一族,欲将其斩尽杀绝,蒲氏怎么能不恨入骨髓?

    两族之间那一艘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

    一个人都不用杀,便让两大部族相互敌视,反目成仇,互为制约。

    非但如此,为了抵御另一方的谋算,双方都得千方百计的讨好于房俊,哪怕不能将房俊拉过来支持自己将另一方灭掉,也得保证别被对方把房俊拉拢过去……

    可以想见,自此以后,房俊在高昌国稳如泰山,两大部族竞相拉拢于他,再加上葡萄酿酒坊联合了其余几股势力,这高昌国,就是他的天下!

    想明白了前后因果,围观的这几位只觉得后脊梁嗖嗖的冒寒气。

    太阴险了……

    蒲屈罗早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此时将仇人摁在身下一顿暴揍,神情愈发亢奋,本来脑子就不怎么好使,这会儿更是啥都不想,听见房俊的话,立即说道:“侯爷放心,小的绝对不打死他……”

    说着,钵大的拳头“砰砰砰”的往鞠文斗身上锤。

    鞠文斗心里把房俊十八代祖宗都给问候了一遍,这个小兔崽子,实在是太特么阴险了,居然阴我?!

    老子也是见了鬼了,自诩精明一世,却稀里糊涂的就被这小子带进坑里,等到反应过来,想爬也爬不出来了!

    将心比心,若是蒲氏刚刚要将他鞠氏斩尽杀绝,出卖得彻彻底底,他鞠文斗也非得翻脸成仇不可……

    房俊看了一会儿戏,觉得这蒲屈罗却是有点虎,一拳一拳的真是要把鞠文斗打死的节奏,赶紧制止道:“行了行了,不过一句玩笑而已,还真要打死谁不成?赶紧放手!”

    “诺!”出乎意料的,蒲屈罗闻言,立马住手,站起身长长的吁了口气,显然打的很爽……

    鞠文斗趴在地上有出气儿没进气儿,房俊心说可不能死了,赶紧招手命亲兵将医官喊来。

    葛中行青布短褂,神采奕奕的小跑进来,问道:“侯爷,有何吩咐?”

    此次大军返程,他并未随军,而是主动要求留在高昌,照料伤员。

    房俊指了指趴在地上直哼哼的鞠文斗,说道:“给他瞅瞅,可别死了!”

    葛中行呵呵一笑:“有下官在,他想死都死不了!”

    几位围观者互视一眼,眼角同时一抽,打死的确不可能,但鞠文斗可快被您给玩死了……

    蒲屈罗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地毯上,端起面前的酒杯一口气抽干,摸了一把嘴角,不屑道:“死不了!我下手留神着呢,侯爷不让我打死他,我心里有数!不过,出了这院子,我非得弄死这个畜生不可,简直人面兽心!”蒲屈罗恨恨的说着,吐了口口水。

    鞠文斗虽然没死,可也差了不太多。蒲屈罗年轻力壮,又是含恨出手,虽然避免了要害,但是这一顿爆锤,也使得鞠文斗五脏六腑都受了伤,

    葛中行查看一番,说道:“此人性命应无大碍,不过需得卧床静养,好生调理,否则怕是脏腑受损,留下病根。”

    房俊无所谓的摆摆手:“人家有的是钱,自会好生调理,命他的护卫将其送回家,我们这里还有事儿呢!”

    “诺!”

    葛中行领命,退到院子外头,将鞠文斗的护卫唤了进来。

    几名护卫早就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只不过房俊的亲兵拦着,他们不敢造次,只得心急如焚的忍着。此刻赶紧冲进来,心惊胆战的将半昏迷状态的鞠文斗背走……

    少了一个人,房俊并不在意。

    他看了一眼这几位高昌国的大亨,心想这个下马威应该有些效果,便说道:“筹建酒坊,只是其一,本官另有一事,尚需几位支持。”

    几个人心头一跳,赤木海牙赶紧说道:“侯爷这说的哪里话?您义薄云天,咱们敬佩得很,有何要我们办的,您尽管吩咐便是,在高昌国这一亩三分地儿,就没有办不成的……额……”

    他本意是想好好表现一番,展示一下“乖巧听话”的态度,谁知道一激动,这话说的就有些变味儿。

    见到房俊似笑非笑的眼神瞄过来,赤木海牙心里就咯噔一下,差点抬手自己给自己一个狠狠的大嘴巴!

    叫你多嘴……

    什么叫“高昌国这一亩三分地儿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怎么着,是想要给房俊一个下马威,显示你在这高昌国很有力度?

    其他几个差点想把赤木海牙给踹死,你这一大把岁数,都特么活到狗身上了?

    连句话都不会说……

    赤木海牙被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滚热的风在葡萄架下面吹过,居然让他浑身一寒,心里冒出丝丝寒意……脸上的表情则精彩极了,又是害怕又是后悔又是讨好,几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使得脸部肌肉几乎失控,尴尬极了。

    房俊似笑非笑的瞅了他一眼,摆摆手宽慰道:“老兄不必介怀,本官岂是那种因言获罪之人?本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见这高昌国荒地颇多,水草亦算丰美,尤其是羊群繁茂,便想在明天春天的时候,开设一家毛纺厂,还需在座诸位大力支持。”

    另一个消瘦的老者唯恐赤木海牙这个老货再胡说八道,可别把大伙儿给连累了,脱口说道:“请侯爷放心,您的生意,就是我们的生意,在高昌这块土地上……那个啥……”他使劲儿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才把这半截儿话咽下去,连忙补充道:“没说的!”

    话说完,自己也是满头大汗,同情的看了一眼赤木海牙,原来想要表个衷心,这话也真挺不好说……

    房俊倒是没注意他也差点说出“高昌这块而爱谁谁”的话,闻言颇为欣慰的点点头,说道:“即是如此,本官便谢过诸位的好意了。打明年开始,那些不适宜种植葡萄的荒地、沙丘,烦请诸位鼓励当地的农夫,多多养殖绵羊,多多放牧便最好不过。不过诸位放心,本官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细水长流,多方共赢,从来不会亏待合作伙伴。本官这毛纺厂不收羊,只收羊毛,价格嘛,最低是现在的五倍以上!”

    他这么一说,这几位眼珠子都瞪圆了!

    高昌国虽然地处绿洲,四周尽是沙漠,适宜种植粮食的土地不多,但是可以放牧的地方却不少,放牧亦是不少百姓的生活来源。

    很多沙丘不适宜种庄稼,种葡萄也不行,沙质土地不存水、不蓄肥,作物很难生长。但是并不是什么都不长,这些沙丘的地表,会生长一些低矮的杂草,这些杂草极度耐旱。

    这样的草场大多狭小不平整,不适宜蓄养马匹,但是蓄养绵羊却很是合适。

    波斯毛毯闻名天下,价格极其昂贵。因为丝绸之路的畅通,这种技术很早以前就传进西域,各国都掌握这种技术,是以羊毛的需求量一直很大,蓄养绵羊的利润可不小,最起码比种粮食强的多。

    现在房俊承诺羊毛的价格在五倍以上,那养羊岂不是要发大财?

    赤木海牙为了挽回刚刚的失言,唯恐给房俊留下不好的印象,当即表态:“老朽回去之后,自当命族人多多蓄养绵羊,这放牧可是咱们畏兀儿人最拿手的!另外,老朽会将族里那些产量底下的农田全部毁弃,变成草场,以此支持侯爷!”

    他想,反正高昌国的土地亦不太适合种植粮食,与其让那些贫瘠的每年只生产那么一点点的粮食,还不如变成草场养羊,一来可以表态全力支持侯爷,二来亦可以增加一大笔收入,羊毛可比粮食值钱多了……

    他这么一说,其余几人怎甘心落后?当即纷纷表态,全力支持侯爷的生意。

    赤木海牙会算账,谁不会呢?

    既能表了忠心,又有实惠可拿,这位侯爷做生意还真是“共赢”……

    房俊一脸感慨之色,当即拍大腿道:“别的话不多说,各位的情谊,咱心里有数!既然各位如此支持,咱也得拿出点实惠,回报各位。这第一,本官知晓高昌一直缺粮,自今以后,每一次商队进入高昌,本官都会贩运关中的粮食至此,平价销售,分文不赚,只当报答诸位!”

    大伙一听,顿时喜笑颜开!

    高昌缺粮,这是历史以来的大问题,而且愈演愈烈。

    因为高昌富庶,所以西域各国的流民大多迁移至此,人越来越多,粮食越来越少。而且但凡适合种植粮食的土地,也同时适合种植葡萄,种植葡萄的利润又是粮食的好几倍……

    以往大唐对于粮食的管控是很严格的,西域的商队可以带走大唐的任何一件商品,甚至可以包含少量的铁器,但是粮食却绝对一粒也带不走!

    现在好了,既然有了房俊的承诺,高昌自此以后再无缺粮之虞,不仅人口可以迅速壮大,吸引整个西域的流民迁徙来此,更可以将那些种植粮食的土地拿出来种葡萄……

    这位侯爷,简直就是财神爷!

    房俊笑眯眯的看着喜笑颜开的几位,心里却是乐开了花。

    他敢保证,只要能够供应足够的粮食,那么自此以后,高昌便会紧紧的投靠大唐,再无一丝异心!

    他玩的这一手,灵感源自于十五、十六世纪,英、荷等国家的“羊吃人”的圈地运动……

    只要在将来“东大唐商号”能开辟出东洋甚至南洋的航线,必能极大的促进毛纺业的繁荣,商品需求量大大增加。甚至即便是现在的大唐境内,对于毛纺用品的需求也不少。

    毛织业繁荣,羊毛需求量激增,养羊便成了很赚钱的行当。

    等到葡糖和羊毛的利润被大家看见,无论在座的几位,亦或是整个高昌国的平民,谁还有心思去种植粮食?

    唯利是图的地主绝对会把自己的土地和公共的土地用篱笆圈起来放牧羊群,并强行圈占农民的土地。农民丧失了赖以养家活口的土地,扶老携幼,向着陌生的地方去流浪。

    去哪里流浪呢?

    当然是大唐……

    整个西域都缺粮,高昌没有了粮食产出,还不得被大唐死死的掐住脖子?

    一个葡萄,一个羊毛,便可以将高昌紧紧的攒在手心里!

    至于会不会发生羊毛太多,供大于求的情形,完全不需担心。

    “羊吃人”是欧洲好几个国家同时在全国范围内的行为,所以毛纺产品产量巨大,必须依托新航路将产品销往全世界。

    而高昌能有多大?即便全部养羊,产量能有多少?

    两者完全没有可比性。

    这两招只要在高昌推广下去,便等于将高昌的经济命脉紧紧控制住,若背叛大唐,这些大地主、大商贾便等用于丧失掉巨额的利润,而且断绝了粮食的供应。那个时候,即便有外敌来犯,必须要大唐出兵,高昌人自己就红着眼珠子跟敌人拼命!

    房俊心情大好,自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份奏折,丢在几人面前,笑道:“第二,本官已然向陛下觐见,鉴于高昌国的特殊地理位置,以及诸位高昌国实权派的忠心,请求陛下将高昌国列为自治之地,朝廷除驻军、以及指派最高长官之外,将由全体高昌民众,投票选举出八位议事堂成员,在大唐的领导之下,共同参与高昌国的日常管理、政策制定……”

    连番的出乎预料,早已将这几人震得外焦里嫩……

    蒲屈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侯爷的意思,是说高昌国的官员借由全体民众选举,而非是大唐委派?”

    房俊指了指那份奏折:“这是副本,正本已由本官送呈陛下预览,由政事堂的几位宰相定夺。”

    老老少少即可脑袋凑在一会儿,迫不及待的翻阅起来……

    对于这个“民选”的构思,房俊自己很得意。

    若是所有官员借由大唐委派,无形中加大了大唐的负担,而且稍有处置不当之处,极易引起高昌民众的排斥情绪,认为这是大唐的不公平对待。若是经由有心人的撺掇,很容易的便引起社会的动荡。

    可若是你们自己选出来的官员,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你好意思推到大唐身上?真要闹起来,大军镇压也名正言顺,不会引起社会矛盾,更不会引起排斥情绪。

    还是那句话,只要将经济命脉牢牢抓住,高昌这块土地,就永远也飞不了……

    高昌国尚处于炎热的季节,长安已然进入深秋。

    瑟瑟的秋风吹落了杨柳的树叶,吹红了鲜艳的丹枫,吹皱了太极宫里的池水……

    政事堂里,李二陛下大马金刀的端坐于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奏章,正看得入神,只是两条剑眉却不时的蹙起,显示着此时的心情实际上并不平静。

    尚书左仆射房玄龄一脸沉默,捻须不语。

    赵国公长孙无忌微微仰头,目光似乎盯着政事堂的房梁上那一层薄薄的浮尘,颇有兴趣……

    中书舍人马周正襟危坐,全神凝思。

    尚书右仆射高士廉拈着白瓷茶杯,轻轻的呷着清香的茶水。

    唯有中书侍郎岑文本微微眯着眼,关注这李二陛下的表情变化……

    窗外秋风瑟瑟,堂内静谧沉寂。

    良久,李二陛下才放下手里的奏章,长长的嘘出口气。

    环顾左右,沉声问道:“对于这道奏疏,主体繁多,内容繁杂,不宜一起论断。且先说说弹劾侯君集一事,诸位如何看?”

    话音刚落,马周已然接口道:“侯君集阵前斩杀高昌国降君,恐惹起西域诸国怨言惊惧,于吾大唐日后与西域各国的邦交极为不利,此其罪一也;身为主将却纵容麾下兵卒掳掠高昌城,劫掠***勒索抢夺,致使全城大乱、军纪废弛,此其罪二也!这两项罪名证据确凿,已然引起西域诸国的公愤,影响极其恶劣,臣以为,当交由大理寺审理,以正视听。”

    随着远征大军凯旋而归,侯君集在高昌城纵兵掳掠的消息便甚嚣尘上。只是军中上下尽皆讳莫如深,绝口不提此事,外界即便闹得纷纷扬扬,到底也没什么证据。

    直到侯君集将大批财货运入自己的府邸,才算是证实了这些谣言,一时间朝野内外尽皆震动!

    对于侯君集的恃功而骄、目无军纪,全都表示不可思议……

    这也太嚣张了!

    “咳咳”长孙无忌清了一下嗓子,令诸人心头一震。

    这位怕是要向房俊开炮了……

    果不其然,长孙无忌瞄了老神在在的房玄龄一眼,说道:“侯君集罪不可恕,在于起藐视军纪、胡作非为,损害了大唐的形象!可是房俊身为下级,却敢当众顶撞上官,不也是藐视军纪?军队远征,自当上下一心,一切皆以上官的命令的行事,无论对错,唯有奉命而已!房俊非但公然诋毁主帅的命令,甚至敢于煽动麾下神机营的兵卒,于主帅对峙!若是任其如此,长此以往,军纪何在?”

    对于房俊,长孙无忌已然感受到浓浓的威胁!

    不是威胁到他,而是威胁到自己的儿子,长孙冲!

    众所周知,长孙冲自幼便是大唐勋贵二代之中的佼佼者,端方聪敏,才华横溢,又被陛下看重,娶了陛下的嫡长女长乐公主为妻,是大唐官场之上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假以时日,必然成为勋贵之中的代表人物,帝国未来的重臣!

    但是,自从房俊犹如彗星一般崛起之后,耀眼的光芒彻底将长孙冲掩盖……

    论身份,房氏虽然不如长孙氏这般与皇室纠葛深远,却也是清贵名流,不遑多让。在民间,“贤相”房玄龄的名声,也比他长孙无忌强出很多。

    论才华,“斗酒成诗”的房俊便是那些成名的大儒学士也得翘起大拇指赞一句“天纵奇才”,甘拜下风,更远非长孙冲所能比拟。

    论得宠程度,高阳公主虽然不是陛下嫡女,但亦是极受陛下宠爱。

    论办事能力,别出新裁、不拘泥于循规蹈矩的房俊,总是能将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举重若轻的办好,甚至能处理得圆滑得体,这一点,性情方正的长孙冲却差之甚远。

    总结起来,长孙无忌无奈的发现,除了房俊暴躁的脾气之外,似乎每一样都比自家儿子强上一些……

    而李二陛下的态度,更令长孙无忌心中纠结。

    虽然那房俊时不时的令李二陛下恼火不已,但每当有大事,李二陛下却总是对房俊充满信心,愿意重用,而对于长孙冲,则更像是对于一个子侄后辈一般的信赖宠爱……

    这可不是长孙无忌愿意看到的!

    若不能将房俊打压下去,假以时日,必然会成为朝堂之中的一刻熠熠发光的新星,威胁到长孙冲的地位!

    长孙无忌不能接受这样的情形发生,所以哪怕被别人说不要脸,他也要抓住一切机会打压房俊,哪怕得罪房玄龄亦在所不惜!

    长孙无忌这番话说出来,岑文本便偷偷的瞄了房玄龄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房玄龄面容肃静,并未对长孙无忌以堂堂国公之尊打压房俊表现出一丝恼怒,反而嘴角微扬,似乎略微有些笑意……

    岑文本有些不解,长孙无忌的话在陛下面前是很有分量的,若是陛下听从了长孙无忌的谏言,很有可能狠狠的处罚房俊,房玄龄为啥一点都不着急?

    他亦是绝顶聪明之人,只是略感诧异,稍一思索,便恍然大悟。

    长孙无忌为何如此急吼吼的不顾身份亦要打压房俊?

    只有一个原因,长孙无忌已然感受到了房俊的威胁!房俊与长孙无忌的地位差着十万八千里,自然不可能威胁到长孙无忌,但是一直以来名声甚好的长孙冲,却照比房俊的璀璨光芒显然要差了一些……

    房玄龄这是在对自己的儿子令长孙无忌紧张而感到骄傲!

    不过话说回来,能让长孙无忌这个老狐狸紧张,房俊的确很值得骄傲……

    房玄龄对于长孙无忌的话语,不置辩驳,就像是没听到,亦或是在说别人,毫不在意。

    政事堂里再次沉寂下来,只有李二陛下闭目凝思的时候,下意识的将手指在书案的桌面上敲击的声音传出。

    扣、扣、扣……

    早已将御下之术琢磨得炉火纯青的李二陛下,又怎能看不出长孙无忌的顾虑在哪里?

    若是换了旁人,少不得顺着大舅哥的话语,打压一番,也不算大事。

    但是事关房俊,不行!

    不提那日进斗金的玻璃作坊,不提渭水之畔汇聚天下奇货的房家湾码头,单单只提这次西征,李二陛下就绝对不容许长孙无忌这么做!

    至于理由?

    以两千神机营,大破一千突厥“附离”狼骑的趁夜突袭,只凭这份战功,便可当得西征第一!

    与突厥人作战多次的李二陛下,深刻的知晓突厥铁骑在平原之上的冲击威力有多大,更何况还是突厥可汗身边的“附离”亲兵,那可都是在突厥铁骑中千里挑一的精锐,一千“附离”狼骑发起的冲锋,足以令五万人的大军瞬间崩溃!

    房俊在奏章中写的明明白白,这一仗之所以能大获全胜,全都是因为“震天雷”的应用!房俊将这场战斗的细节叙述得清清楚楚,甚至还对战斗进行了总结,归纳出火器的前景,以及如何利用火器对抗骑兵的心得经验。

    “房俊之事,暂时搁置吧。诸位先议一议侯君集之罪,到底要不要交由大理寺审理?”李二陛下说道。

    “陛下……”长孙无忌有些愕然,他有些不能接受,李二陛下如此驳回自己的建议,可是近年少有之事。

    即便房玄龄在场,陛下可能有些抹不开情面,但自己也并非要将房俊如何如何,只是想要给他按个罔顾军法的罪名,打压一番而已。难道陛下看不出,我这其实是为了儿子长孙冲在铺路?

    亦或者……陛下有心扶持房俊?

    长孙无忌心里一个激灵,顿时感到一股浓浓的危机!

    侯君集的罪名应该如何定论呢?

    这是一个挺麻烦的问题。

    首先,侯君集纵兵掳掠高昌城的罪名无须赘述,太多的证据显示这的确是他恃功而骄之下而干出的一件蠢事。挥师灭国,的确是滔天战功,可是自持功高便无所忌惮,那也决计是最受帝王忌惮的一件事。

    侯君集错在高估了自己在李二陛下心目中的地位……

    当李靖蛰伏,李绩隐忍,程咬金尉迟恭渐渐老去的这个年代,侯君集自认为自己已经是李二陛下麾下最出类拔萃的统帅,挥师征战攻伐天下都得依仗着他,却从来没想过李二陛下的性格。

    李二陛下对手下这帮老弟兄的确不错,但这是源自李二陛下极度自信的性格。他始终认为就算是手底下这些掌握兵权的大将想要造自己的反,自己也完全可以将其剿灭。所以,又为何不对大家好一些,留下一个君臣相得、同甘共苦的好名声呢?

    但正是这种极度自信的性格,使得李二陛下的眼里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

    当年率军追亡逐北大破突厥的李靖不是,征战无数从无败绩的李绩不是,勇猛刚烈的尉迟敬德、程咬金也不是,出身市井、手段阴狠的侯君集更不是……

    李二陛下有一个很独特的属性,他很会看人。

    旁人或许会认为侯君集这是担心功高震主,所以自污一把来博取李二陛下的宽容,但是李二陛下却很清楚,这就是侯君集一时得意恃功而骄所干的蠢事!

    阵前将降国之君斩首,这得造成多坏的影响?

    自今以后,或是大唐军队想要征伐某国,别指望人家能投诚而降,投降了也得被杀,何不死战到底还能有一线生机?

    简直愚蠢!

    纵兵掳掠高昌城,更是蠢到极点的傻瓜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马周已然表明了对于处置侯君集的态度,高士廉闻听李二陛下之言,放下手里的茶盏,缓缓说道:“功是功,过是过,侯尚书此举却是影响恶劣,某赞同马侍郎的意见,应由大理寺审问,按律法办事,不能因为其覆灭高昌国的战功,便忽视其做犯过错。”

    高士廉的地位很超然,他不仅仅是长孙无忌也文德皇后的舅舅,李二陛下的舅丈人。武德九年,李二陛下与太子李建成矛盾加剧,高士廉与长孙无忌、侯君集等人日夜劝谏李二陛下,欲诛杀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后来,高士廉释放在押囚犯,发给他们武器,并与他们赶到芳林门,配合李二陛下发动玄武门之变,立下大功。

    对于高士廉,李二陛下一向尊敬有加,可谓言听计从。

    李二陛下微微颌首,就待定下基调。

    岑文本却说道:“大理寺乃刑讯重地,所审查者,莫不是身犯重罪的要犯。侯君集虽然有过,然其毕竟有覆灭高昌之功,又是朝廷重臣,功在社稷,贸然拘于大理寺,势必被狱吏侮辱,重刑加身,非是对待功臣之道,还请陛下三思。”

    李二陛下有些犹豫,毕竟岑文本说但也有些道理。他望了房玄龄一眼,希望这位一向善于谋略的臣子能给自己一些建议,但是见到房玄龄微微垂首,一副不欲插言的模样,便知道这是在避嫌了,毕竟侯君集的案子事关房俊,且房俊又是上书弹劾侯君集之人,怎么表态都容易遭来非议。

    沉吟一下,李二陛下摆手道:“赏功罚过,自是明君之道。侯君集虽然有大功于社稷,但其在高昌所犯之罪并不能抹杀,便交由大理寺审理吧。”

    皇帝陛下定了调子,自然没人再去反驳。

    众人虽然都是朝中大臣,但也只是有建议权而已,如何处置,还是在于李二陛下乾纲独断。

    商议完侯君集之事,李二陛下又将那份奏章拿在手上,很是欣慰的笑了笑,对房玄龄笑道:“玄龄啊,你可算是养了个好儿子……”

    房玄龄诚惶诚恐:“陛下谬赞,劣子如何敢当陛下之夸赞?”

    “呵呵,不必谦虚,”李二陛下神情很是愉悦,拍了拍手里的奏章,说道:“若是只看这本奏章,房俊这小子,确实有宰辅之才!”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一直以来,对于朝中的年轻臣子,李二陛下虽然愿意重用,但总是秉持着谨慎态度,在重用的同时,亦不断的敲打,唯恐这些年轻臣子仕途上顺风顺水,养成骄狂之心。

    如此称赞一个未及弱冠的年青人,简直闻所未闻!

    几个人都把目光盯在李二陛下手里的这本奏章之上,除了弹劾侯君集,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能让李二陛下如此看重,说出这么一句让人嫉妒的评语?

    房玄龄自然是知道李二陛下这本奏章上都写了些什么,因为在这本奏章送进宫里的同时,另一份一模一样的家书也送到了家里……

    闻言,房玄龄不由得苦笑:“陛下,年青人做事,虽然要予以鼓励,以培养其信心,却也不能赞誉太多,令其浮夸骄傲!”您这么一说,岂不是把咱儿子放在火上烤,相当于捧杀?

    您越是夸奖,就越是有人嫉恨,咱这身边就有一位呢……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也明白过来房玄龄的言外之意,暗道是自己大意了,满以为在座几人都是自己最可相信的臣子,却一时忘记了,这几人可以对自己忠心,但彼此之间却是勾心斗角,纷争不断。

    当然,若是大家都一团和气、遇事谦让,反倒是他这个皇帝要睡不着觉了……

    对于房玄龄的话,李二陛下不置可否,而是将手里的奏章递给高士廉,微笑道:“大家传阅一下吧,看看咱们这位新乡侯,为大唐想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安天下的妙策!”

    高士廉闻言,自李二陛下手中接过奏章,细细的看起来。

    须臾,高士廉看完奏章,将之递给长孙无忌,自己则微微眯起眼睛,细细思索……

    政事堂里再一次陷入寂静。

    长孙无忌看完,面无表情,将奏章又递给马周……

    高士廉轻轻一叹,唏嘘道:“以前,总是认为年青人见识短、性子躁,遇事难免不能考虑周详,需要我们这些老骨头把住船舵,令其不至于多走弯路。现在看了这份奏章,才知道老夫是真的老了,如此惊才绝艳的设计,足以令大唐四境安抚,再无兵刀之祸矣!”

    长孙无忌心里陡然一惊,诧异的看向自己的舅舅。他也承认奏章里写的对待高昌国的策略很是高明,可怎地就能让舅舅说出这番话语?

    这可是天大的赞誉!

    问题是,这只是笼络、控制高昌国的策略而已,难道还能放之四海而皆准?

    夸张了吧……

    长孙无忌陷入沉思,对于自己这位看似老好人一般的舅舅,他可是深知其深不可测的智慧,以及看人的眼光之精准,这番话绝非无的放矢!

    长孙无忌略一深思,不仅悚然动容!

    看来自己似乎是沉浸在权术的谋略中太久,致使全局的韬略上退步太多,居然没有在第一时间看出这本奏章里叙述的玄机!

    葡萄酿、羊毛……

    虽然不知房俊到底要如何操作,但若这两样事情做成,便可以紧紧的掐住高昌国的命脉,将其牢牢的控制在手!

    同样的道理,其实对于土谷浑、吐蕃、甚至高句丽,都有借鉴意义!

    这房俊,居然如此了得了么?

    若是次策略能成,不出三十年,大唐不用耗费一兵一卒,便可将周边的国家全部控制在手中,让其生则生,让其死则死!

    这……

    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长孙无忌心念电转。

    这份奏章上的内容,着实让他太过震撼,这已不是关于房俊才能与否的问题,能有这份眼界、能设计出此等国策,的确当得起李二陛下的那句“宰辅之才”!

    想要继续打压,亦或者诋毁这份奏章,已然不现实。

    若是表现得太过明显,既失去了气度,也必然引起李二陛下的不快,他可是看得明白,李二陛下对这份奏章的欣赏程度……

    不过长孙无忌到底是老狐狸,转眼就想出了对策。

    “呵呵,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微臣,为陛下贺!”说着,一脸肃容的冲李二陛下拱了拱手,似乎真的实在为李二陛下得了房俊这么一个大才而感到高兴……

    李二陛下捻须微笑,很是满意。

    他自然不会一点都察觉不到长孙无忌对房俊的反感,在他看来,房俊如此优秀,威胁到长孙冲在下一代中的超然地位,长孙无忌才有此等反应,这是正常的。

    谁人能真正的不自私呢?

    若是没有房俊的崛起,长孙冲便是下一代最重点培养的对象,权力、资源都会向其倾斜,成为帝国未来的栋梁指日可待。可是现在冷不丁的冒出房俊这么一个竞争者,且表现得如此优异,长孙无忌不紧张才怪……

    只要是正常的竞争,李二陛下乐见其成。

    自是的确一直看好长孙冲,长孙冲的身后又站着长孙无忌这样的庞然大物,但是房俊也不差,真以为老好人的房玄龄是吃素的么?

    适量的竞争,可以促进人才的成长,李二陛下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李二陛下略带得意的笑道:“这是好事,咱们辛辛苦苦打下的这座江山,经营得繁华锦绣,还不是要交到下一代手中?若是儿孙辈纨绔无能,将这座花花江山祸害得千疮百孔,怕是咱们都得气得从棺材里挑出来,狠狠的抽他们一顿!现在后辈优秀,各个都是人才,正是吾等的福气啊!”

    长孙无忌点头称是,话题一转,说道:“微臣的确欣赏房俊之才华,这个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控制西域的策略,亦是无比赞赏!但正因为这个策略堪称天才般的构想,事关将来帝国之国策,是以微臣认为,是不是派遣一个老成持重者,前往主持高昌国,更能稳妥一些呢?”

    一味的打压是不成的,瞎子都看得出来李二陛下对房俊的赞赏,若是坚持己见,只会惹得李二陛下的反感,说不得还会产生一些逆反心里,那可就弄巧成拙。

    但是咱可以来一个釜底抽薪,你房俊的策略虽好,但不让你去主持这个策略,那功劳自然大打折扣……

    李二陛下有些沉吟了。

    在他心里,是属意于由房俊执行这个策略的,毕竟这是他提出来的,期间的关键窍要之处,也只有他能明白其中的玄机,若是贸然派去一个人,是否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呢?

    长孙无忌说完建议,便垂头不语,看似一切都随李二陛下决断,实则却不留痕迹的将手扶在茶盏上,食指轻轻的在桌案上敲了一下……

    坐在他旁边的高士廉眼皮一跳,缓缓说道:“老臣以为,此乃老成谋国之策也,确实稳妥得多。高昌国地处西域,虽以在大唐掌控之中,但其国中势力蠢蠢欲动,周边敌国虎视眈眈,新乡侯毕竟年少,初掌一地难免意气风发,若是立功心切,恐怕只是局势不稳,误了大事,反倒不美。”

    长孙无忌既然发出了求助的信号,高士廉有岂能不予回应?

    舅舅跟外甥,自是同气连枝,共同进退。

    李二陛下不得不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可以拒绝藏有私心的长孙无忌,但不能不干脆的驳斥高士廉的颜面,更不能不细思他的话语。

    房俊这小子才华是有的,但是这脾气……也确实令李二陛下担心。正如高士廉所说,高昌国虽然已在大唐掌控之中,但大军撤离,留在当地的只有神机营的两千士卒,而西域虎狼环伺,形势恶劣,遇到紧急事务一个处置不慎,便极易招致敌人攻伐,丧失掉大好局面。

    可这策略乃是房俊提出,若是由他在高昌国完成,正是一项盖世奇功。现在却要另外委派他人前去,怎么看都有点摘桃子的嫌疑,未免有失厚道……

    李二陛下心里委决不下,不由得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房玄龄。

    房玄龄一直默然不语,见到李二陛下看过来,便微微一笑,很是随意的说道:“陛下何必为难?微臣是陛下的臣子,房俊亦是陛下的臣子,臣等心中,唯有陛下与大唐尔。无论何种决定,臣等都相信陛下是站在为大唐谋取最大利益的基础上,是以定会安然接受。与帝国的未来相比,区区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但请陛下决断便是!”

    这番话说的,敞亮!

    不仅李二陛下欣然颌首,便是长孙无忌都想抚掌叫好!

    什么叫忠臣义士?什么叫高风亮节?

    房玄龄就是了!

    甭管心里到底怎么想,这番话说出来,那就是态度!

    李二陛下心里有了定计,又将目光看向马周与岑文本,问道:“二位爱卿,意下如何?”

    岑文本肃然道:“自有陛下决断。”

    马周却道:“派遣老成之人,微臣认可。但此人应当脾性祥和,处事圆润,方能最大程度的契合这个策略。这个策略最大的优点便是循序渐进,确需一两年看不出太好的效果,但长期施行下去,才能于寂静之中,隐藏风雷!是以,哪怕是开始的时候稍微退让一些,并不影响大局,反而更能达到瞒天过海的奇效。”

    李二陛下心底颇为赞赏。相比起来,岑文本难免有些官场的陈腐凝滞之气,失了锐利;而马周或许是年纪的缘故,亦或许是出身的影响,更加朝气蓬勃、锐意进取!

    略做沉思,李二陛下便说道:“即是如此,便将高昌国重新规划,划入大唐版图,以其地置西州,领高昌﹑柳中﹑交河﹑蒲昌﹑天山五县,治高昌。其地官员,借由房俊奏章之中所说之‘民选’,任由当地百姓选举,可安其心。并设安西都护府於交河,令乔师望为首任安西都护,如何?”

    乔师望,乃是唐高祖女儿庐陵公主的驸马。

    其人素有才干,年富力强,但低调随和,行事圆滑谨慎,正是不二之人选。

    众臣皆以为善。

    房俊的那个所谓“民选”,在众人可能来并无不妥。虽然占了高昌国,但为了维持当地的稳定,所选官吏也必然是以往的当地官员,至于到底是哪个,没人在意。

    房俊的这个馊主意,不过是玩了一个花样,但却显得更公平、更公正,更容易让当地的居民接受,因为看上去,所有官员的任免都由居民百姓定夺,每个人都有一票去支持或者反对,如此一来,对于上任的官员,必然更有认同感。

    定下西域章程,此次议事便已完结。

    侯君集将被大理寺审查,不过以其功勋,只是稍损名望而已,自然没有人真能把这位战功累累的大将如何。

    似乎,吃亏的也只有房俊而已。

    毕竟其在高昌国的所作所为,极大程度的起到稳定局势的作用,功不可没。更别说那个“葡萄酿,羊吃人”的策略,简直如同神来之笔,令人拍案叫绝。

    但是末了,却委派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前去主持西域大局,房俊自己反倒没有丝毫好处。

    不过房玄龄却没有一丝不悦之神情。

    纵横宦海多年的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有的时候,吃亏不一定是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