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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熙熙攘攘,窃窃私语。声音一浪接着一浪,拍打在太微耳边,震得嗡嗡作响。她挤在角落里,什么也看不清。

    盛夏时节炎炎的烈日,高悬在众人头顶上。

    太微屏息凝神,提着一颗心,慢慢地往前方走去。

    许是见了尸体觉得害怕,她行进间,不断的看见有人惨白着一张脸迎面而来。他们脚下匆匆,面上惶惶,不敢在此多留一刻。

    不过晃眼,如潮的人海便已渐渐退去。

    太微越往前走,身边的人便越少。她目之所及,很快就只剩下了寥寥的几个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皱眉的气味。

    那些人站在那,捂着鼻子,又或捂着嘴,没一会便也要调头离去。

    太微紧紧握着拳头。

    她已经嗅到了血和腐败的味道。

    烈阳下,灼灼的温度,加快了尸体腐烂的速度。这样的炎热,令没有了灵魂的皮囊,崩坏变色,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

    太微见过尸体,却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

    她有些恶心。

    不知是紧张带来的,还是这股味道带来的。

    她在距离城墙还有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周围空荡荡,已经没有多少人,零星的几个也都只白着脸,在悄悄张望。

    ……看来长喜听来的消息是真的。

    建阳帝将尸体挂在了城门口示众,明令不许人为其祭拜收尸。

    是以尸体挂在那,叫太阳暴晒着,却无人敢上前殓尸。

    太微胳膊上挎着一只小小的竹篮。

    她低着头,站在人旁,装作路过,朝着城墙上的尸体望了过去。可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只老鸦。

    日光下,那扁毛畜生的黑羽泛着紫蓝色的金属光泽。

    它的长喙,黑漆漆的,像是被火焰狠狠燎过。

    太微眼睁睁地看着它张开翅膀,滑翔般自远处飞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尸体的肩膀上。它的爪子,紧紧抓住了尸体的肩。

    那沾满血污的衣裳,在它的爪子下,显得愈发得狼藉不堪。

    “呀——”地一声,这只乌鸦收起双翅,一低头,啄食起了尸体上的肉。

    人死如灯灭,尸体早不会呼痛。

    可这场景落入活着的人眼中,便太过惊骇。

    太微整个身体都绷紧了。

    她看不清那具尸体是不是师父。

    那些血污,那些猛烈灼人的阳光,那些被腐物吸引而来的畜生,都严重影响了她的认知。

    太微反复告诫自己,要冷静。

    但望着眼前的这一幕,她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她心里雷鸣电闪,惊涛拍岸,是要溺死人的大动静。

    屏住呼吸,太微往前走了一步。

    既然已经来了,便没有现在回头的道理。

    她低垂着眉眼,再次抬起了脚。

    可这一回,她的脚跟才碰到地,便定住了。头顶上的太阳,仍然还是先前的模样,火红而滚烫,但太微身上却沁出了冷汗。

    不过是瞬息间的事,那层冷汗便涔涔地布满了她的背部。

    她僵直着身体,挎着篮子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她身后的人,站得很近。

    有只手,带着沉沉的力道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五姑娘怎地这般好兴致来看个死人?”

    他立在她身后,低着头,几乎靠在了她身上。他的呼吸声,近在她的耳畔。

    大庭广众,青天白日之下,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拨开了她颊边碎发:“五姑娘很热?怎地出了这一身的汗?”

    太微闻言,强自镇定,一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她转过身来,白白一张俏脸,淡红一抹樱唇,尖尖下颌,在天光底下有种鬼魅般的美。

    薛怀刃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太微回望过去,紧了紧手。

    他穿着常服,一身闲适,不像是有公务在身,反像是出门闲逛的样子。

    炽热的烈阳底下,他微微一笑,忽然道:“怎么,换了身衣裳,五姑娘难道便不认得在下了?”

    他幽幽叹口气:“由此可见,五姑娘满嘴谎话,实无一句可听。你但凡说的有一字是真的,便不该如此。”

    说着话的时候,薛怀刃唇边还带着笑意,可他的眼神,冷得要命。

    太微叫他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声音,也变得冷冰冰的:“说什么爱慕多时,却连人也记不得。”

    “薛指挥使。”太微别开脸,极轻声地说了一句,“我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您。”

    他是一直都在,还是才来?

    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而且她今日这副样子,他是怎么一眼认出来的?

    太微有种白日见鬼的感觉。

    她过去竟不知道,薛怀刃是这样阴魂不散的家伙。

    太微心里很不痛快。

    这时候,远远的走来了两个人。

    一个很高,一个更高。

    更高的那个,怀里抱着一把绘牡丹花的紫竹伞。

    两个人,并肩而行,逆光而来。

    这场景落在太微眼里,眼熟极了。

    她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就是如此。

    抱伞的那个,名唤斩厄。

    背着箭囊的那个,叫做无邪。

    她全记得。

    ……

    太微垂下了眼帘。

    她初遇薛怀刃的时候,薛怀刃只是个花匠,孑然一身,身无长物。

    他身边没有护卫,没有侍从,没有任何人。

    不似现在的他。

    虽然他们是一个人,但对太微而言,终究还是不同的。

    太微后退了一步:“薛指挥使若是无事,我便先行告辞了。”

    薛怀刃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等等,五姑娘这便要走?”他笑了起来:“莫不是在下扰了五姑娘观尸的兴致?”

    听见“观尸”二字,太微杏目一敛,咬紧了牙关。

    薛怀刃漫不经心地笑着,摇摇头道:“时辰还早,五姑娘不必着急,走近了慢慢地看吧。”

    他说的,像是要去赏花。

    若是不知他身份的人,初次见他,一定会奇怪,以怪僻狠戾、手段残暴闻名天下的镇夷司指挥使,竟然会是这样一个漂亮的年轻人。

    他身上还带着少年的张狂和青涩。

    那些复杂微妙的东西,令他的好看,也变得复杂了起来。

    只是那复杂底下,始终带着阴郁凉薄的寒气。

    他的好看,是冷的。

    冰冷冰冷,深井幽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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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走近了瞧瞧,仔细地看一看。”薛怀刃抓着她的手臂,一步两步地拉着她往前走,“五姑娘过去可曾见过死人?”

    他的口气始终轻松自如,仿佛在谈论天气。

    太微知道自己不能不吱声,只好顺着他的话回答道:“没有。”

    她一个伯府家的姑娘,好端端的平日有什么死人可见。靖宁伯府荣华未衰,人人都还活得好好的。唯一不在人世了的祖父,去世的时候她还很小。

    太微用力挣扎了一下,试图将手抽回来。

    可薛怀刃看起来云淡风轻,根本没有用什么力气,抓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却牢固得像是铁石锻造。

    他的手指,隔着一层薄薄的夏布,紧紧地扣在她的小臂上。

    太微没能重获自由。

    今日出门出得急,忘了算算吉凶,实是失策。

    太微扯动嘴角笑了一下:“薛指挥使,我有腿,能自个儿走。”

    薛怀刃头也不回,并不看她,只低低笑道:“五姑娘莫要客气,你既不曾见过死人,今日初见,想必是要害怕的。”

    言下之意,他这是好心陪她。

    太微缓缓眨了一下眼睛,没了声音。

    他们已经走到了尸体的正前方。

    不过两步远,那股尸腐气味扑鼻而来。

    太微四肢僵直,几乎要迈不开腿。

    是不是师父?

    是不是?

    她仰起头,朝着尸体的脸看去。

    那只乌鸦已经惊飞,只留下尸体悬在半空,像个破破烂烂的偶人。浓重的血腥味,混在腐肉的气味里,一团团乌云似地遮天蔽日般笼罩下来。

    太微呼吸一窒。

    那张脸,细眉长眼,微塌的鼻子,像极了师父。

    若是没有那些血污,没有那些伤痕,简直就同她在那个雨夜初见师父时的一模一样。

    太微的眼睛慢慢地睁大了。

    她的目光凝固在了那张脸上。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能会这样?

    是她的归来导致了事情的改变,还是她记得的那一切根本就全是假的,半点不能作数?

    太微怔怔地看着,只觉得眼睫一沉,差点落下泪来。

    透明的泪水凝结成珠,沉甸甸地悬在睫毛上。

    她不敢眨眼,甚至不敢呼吸。

    忽然,有根微凉的手指落在了她的眼下,轻轻一拭,收了回去:“五姑娘是伤心?还是害怕?”

    薛怀刃望着自己指尖上的一点湿润,低沉而缓慢地问道。

    太微没有说话,气息一颤,悄悄地去看尸体的左手。

    然而那只手上一根手指也没有!

    狰狞骇人的伤口,醒目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太微耳边“嗡”地一声,眼前开始发黑,但事已至此,不是慌乱的时候,她强自镇定地盯着那只手细细看去。

    她要看的是个伤疤。

    一个陈旧的,小小的疤痕,就紧贴着小指外侧。

    阳光下,一切都变得格外清晰。

    太微一眼扫过,却并没有看见那道旧疤。

    眼前的这个死人,不是师父!

    太微情不自禁地朝前迈了半步。

    再看一眼,依然没有!

    她蓦地浑身一松。

    师父生来六指,小时请郎中去了那无用的第六指后,便留下了一道无法消去的疤痕。

    那道疤,陪伴了她一生,至死都还在原处。

    以致于师父曾多次笑说,早知如此,不如不去,仍留着那根指头当摆设罢了。

    师父她鲜少同太微谈及往事,这桩异闻,还是因为那个疤天天在太微眼前晃荡,令太微想问不敢问,最后叫师父当个乐子般说给她知道的。

    太微转过头,看向了薛怀刃:“薛指挥使,男女有别,授受不亲,您没听过吗?”

    薛怀刃笑了:“我倒不知五姑娘讲究这个……”

    最后两个字,叫他拖长了音,显得格外的意味深长。

    太微当然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那天在永定侯府,她亲了他。

    可亲都亲了,还能怎么样?

    太微大惊过后,松懈下来,身上又有了力气,脸皮仿佛也厚了。她当着他的面,脸不红心不跳地道:“自然是讲究的。”

    薛怀刃打量着她,往边上退开了半步,笑了笑道:“五姑娘看完了?”

    “看完了。”太微开口道,声音不大,然而很坚定,“很吓人。”

    她伸出手,抹了抹眼睛:“早知道是这么吓人的样子,我便不来看这一眼了。”

    太微嘴上撒着谎,心里并不后悔。

    若是不看这一眼,她就永远没有办法知道,出事的人到底是不是师父。

    如今亲眼看过,亲自确认过,她心里的那块大石才终于落了地。

    那夜被抓的人,不是师父。

    可稍一深想,太微又忍不住狐疑起来。

    她方才只看脸,真的以为自己见到了师父。

    这世上,竟然有人同师父生得如此相像……

    太微有些纳闷,又隐隐有些不安。她擦拭着眼角的泪痕,偷偷地透过指间缝隙再次望向了尸体的脸。

    而今再看,她总算看出了些微不同。

    眼前的人,脸型要比师父的略方一些,人中也略长一些。

    就是同样细眉细眼的长相,一寸寸看过去,也并不完全一致。

    可还是像。

    很像。

    太微狐疑着,往远处走了两步。

    薛怀刃抬脚跟上来,忽然道:“五姑娘的篮子里,盛的什么东西?”

    太微脚步一顿,一把摘下篮子递给了他。

    薛怀刃不妨她这么顺从,微微一怔后,接过来掀开篮子上蒙着的布往里看了一眼。

    里头铺着两片干了的箬叶。

    箬叶上头,是两只包子,早便已经冷了,半点香气也没有。那皮已经干巴巴,硬邦邦,不像是能吃的。

    薛怀刃皱了皱眉头,一脸莫名其妙地望向太微。

    太微叹口气,从他手里把篮子拿了回来,轻声道:“我该回去了。”

    薛怀刃闻言,束手挑眉,语气淡然地说了一句:“相逢不如偶遇,我送五姑娘一程。”

    “不劳薛指挥使。”太微摇了摇头,“我认得路,不用人送。”

    薛怀刃看了看她身上穿着,顿时心知肚明,开口道:“至靖宁伯府附近,五姑娘便可自便。”

    他口气听似很淡,面上神色也散散漫漫,可话里的意思,透着不准人拒绝的冷厉。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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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姑娘想要自己回去也可。”薛怀刃微笑着,“回头得了空,在下再亲自上门向靖宁伯说明今日之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她要不让他送,他就要亲自去靖宁伯府和她爹告状,说她一个人出现在外头。

    太微虽然不怕父亲,可不能叫薛怀刃知道她不怕。

    不管怎样,祁远章在世人眼中,始终是靖宁伯府的当家人,是她祁太微的父亲。她一个做女儿的,连父亲也不怕了,岂不是无法无天?

    一个不慎,平白的又生麻烦。

    太微咬了咬牙,终于还是上了薛怀刃的马车。

    好在她一身丫鬟打扮,倒不引人注意。

    他看起来,也不像是要趁机取了她性命的模样……

    ……

    俄顷,马车扬尘而去。

    角落里候着的无邪跳了起来,重重一拍身旁斩厄的肩膀道:“他娘的,主子怎么自己走了?”

    斩厄紧了紧怀里抱着的紫竹伞,用力皱起眉头道:“真的走了?”

    无邪急得团团转:“你个傻大个,这还能有假吗?那么大一辆马车,你看不见?”

    斩厄空出一手摸了摸自己头顶上短短的黑发:“我忘记主子今日换过马车了。”

    “你这是要气死我!”无邪白净秀气的脸上满是焦躁,“你方才看见主子身旁的那个姑娘了吗?”

    斩厄眨眨眼睛,点头道:“看见了。”

    无邪见他是自己问一句才答一句,永远一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往前见过吗?”

    斩厄道:“没有。”

    无邪站定了,面色微冷:“我也没有!”

    他们素日跟着主子,主子去哪他们去哪,主子见过的人,他们理所当然也应该见过。可看主子和那姑娘说话的样子,又不像是初见的陌生人。

    主子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那个女的?

    无邪冷着脸,回忆着方才薛怀刃同人说话的样子和动作,心里总隐隐觉得有些古怪。他看向身旁的斩厄,神色怪异地道:“主子好像终于……发春了……”

    斩厄愣了愣,重复着他的话:“主子发春了?”

    无邪盯着他问道:“不像吗?”

    明明平日半点女色也不近的人,竟然同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姑娘笑眯眯地说了半天话。这难道不古怪?

    无邪道:“皇上给主子赏赐了那么多次美人,可主子哪一回要过?”他望着斩厄一句句地分析道:“还有国师大人先前给主子安排的那些美人,主子又有哪一个去见过?”

    他撇撇嘴道:“没有吧?一个也没有吧?主子清心寡欲,看起来简直像是不喜欢女人!多少回了,我都要忍不住担心他其实有龙阳之好了!”

    “龙阳之好是什么意思?”斩厄皱着眉头,一脸纯真无邪,正色问道。

    无邪闻言,也皱起了眉头:“说你傻你还不服,我不告诉你!”

    斩厄摸了两下怀里的伞:“那我去告诉主子,你说他发春,还有龙阳之好。”

    无邪急了:“你敢!”

    斩厄站出来,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一身肌肉疙瘩,鼓鼓囊囊,像是力大无穷。

    他比无邪高,比无邪壮,比无邪耐打。

    无邪眯起眼睛,从鼻子里发出了一个音——“哼!”

    斩厄抬起手。

    无邪歪了歪头:“你还真的敢?”

    斩厄蒲扇似的大手落了下来,轻轻地落在无邪头上,摸了摸,像安抚炸毛的小猫:“我不打你。”

    无邪哼哼唧唧:“这还差不多。”

    斩厄道:“你不禁打,没意思。”

    无邪闻言指着他鼻子,跳脚道:“你再说一遍!信不信老子半夜摸你屋子里剁了你?”

    斩厄一脸不解地看着他:“半夜就能剁了我吗?你又打不过我。”

    他说的再认真不过。

    这家伙脑子一根筋,无药可治。

    无邪闭上了眼睛,唉声叹气,摆摆手道:“走吧走吧,主子见色忘人抛弃你我,但你我忠心耿耿,是天下难寻的好护卫,不能因为这么点事就不管他,还是赶紧跟着走吧。”

    ……

    烈阳下,薛怀刃的马车走得很慢。

    要不是窗外景色的确在变,太微简直有一种还在原地的错觉。

    上了马车后,薛怀刃便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他不吭声,她就也没什么可说的。

    俩人谁也不言语,只坐在那,等着马车往万福巷去。

    然而这马不知是太老走不动路,还是平日不给吃的饿狠了没有力气,半天也没见它走出多少路。

    明明方才上车之前瞥见的那一眼,是匹油光水滑的高头大马,看起来健硕得很。

    由此可见,人不可貌相,马就更不能貌相了。

    马车内地方有限,乘坐了两个人,就越发显得紧窄。

    时间一长,太微便有些坐立难安。

    她尴尬,她窘迫……

    她不自在。

    她想下车。

    原本同薛怀刃同乘就够令她心绪纷杂,五味杂陈的了。

    可这人,不知在打什么主意,自从上了马车,便一直盯着她看。

    他姿势懒懒地靠在那,一路盯着她,像是要在她脸上盯出一个洞来。

    偏偏车厢里只有那么大点地方。

    太微无处可逃,想避都没有地方避。

    他的眼神,其实并不炽热。

    他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哪怕太微别开脸,低下头,还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察觉到。

    她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和母亲一样做了个梦?因是梦,所以全他娘是假的,她记忆里的那个薛怀刃根本就不存在?

    太微自觉已是被他看得狼狈不堪……

    马车里的空气仿佛都变得凝滞不动了。

    忽然,一直没有出声的薛怀刃说了一句话:“我这么盯着你看,你就一点反应也没有?你莫不是心里有鬼,佯装镇定?”

    太微忍无可忍,决定找点事做,把篮子里已经冷硬了的包子给吃了。

    然而她掀开上头的布,抓起一个,才咬一口,就听见薛怀刃慢条斯理地道——

    “我看你像是有鬼。”

    太微一噎,咽不下去了。

    她绷着脸,一把摔了篮子,吐出嘴里的包子皮,霍然朝着薛怀刃靠近过去。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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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脚并用扑到了薛怀刃身前,一张脸几乎贴到了他脸上,恼火地道:“你看你看,有什么鬼你仔细地看!”

    她气急败坏,瞪起了眼睛。

    眼睛里的那汪春水便荡荡悠悠,起了无数的涟漪。

    那干净明亮的样子,瞧上去,竟是意外的坦荡。

    薛怀刃有些失神。

    眼前的少女,昂着头,咬着牙,在发火。

    她离他这样的近。

    薛怀刃看见她的脖子,纤细白皙,仿佛一扭就会断。他几乎能嗅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她看起来,是这般的娇弱。

    太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薛怀刃突然觉得车厢里很热。

    那种燥热,发闷,黏腻,像是有团火正在熊熊燃烧。他猛地皱起眉头,伸手推开了她:“滚开。”

    声音听上去很平静,但眼神却十分不善。

    太微有些心惊,但仍暗松口气,从善如流地往后退去。

    然而他蓦地,又伸长手臂拽住了她。

    “薛指挥使?”太微动弹不得,“您这么拉着我,我可滚不了。”

    薛怀刃不言语,只定定地看着她。

    盛夏午后闷热的车厢里,他的眼睛,好像也带着火。

    太微挣扎了一下:“您倒是给句准话?这马虽跑得慢,但也算是送了一程,您要是想让我滚,我现下就能滚。”

    薛怀刃闻言,清晰地冷笑了一声,缓缓道:“老实待着。”

    短短四个字,说起来,却漫长得像是岁月经年。

    太微心里很是遗憾,但面上不能显露,万一叫他看出了端倪,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她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

    薛怀刃这才松开手,放了她去。

    他移开目光,再没有看过她一眼。

    此后的一路上,马车里再没有响起过一句说话声,就这样安静地到了万福巷附近。

    薛怀刃命人停车,让太微走。

    太微便捡起滚落在地上的篮子,掀开帘子往外去。

    下车后,她正要走人,忽觉不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他一手打起帘子,一手扶在车壁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太微忙转过身,面向他微微一福身,郑重地道了句谢。即便她心里半点谢意也没有,可脸上的微笑,看起来仍旧诚意十足。

    薛怀刃冷着脸,放下了帘子。

    马蹄声一响,等到太微敛去面上笑意时,马车已驶出很远。

    原来这马能跑的这般快……

    太微抬眼望了望马车远去的方向,伸手捋了捋自己额前刘海。方才一阵闹腾,她的刘海乱七八糟,像是才从被窝里钻出来。

    几缕碎发叫风吹得掠了上去,露出一角如玉的额头。

    太微抬手盖在上边,用力地按了两下。

    ……

    城门口挂着的尸体,烈日暴晒,夜雨拍打,并无人前去收殓。

    不知是死者没有亲人,还是碍于建阳帝的命令,那具尸体就这般挂在日头底下,挂在夜空底下,一点点腐败发臭了。

    没人去收尸,没人去祭拜。

    她渐渐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一头牲畜。

    一个白天过去了。

    围观的民众,来来去去,一拨又一拨,但没有谁敢在尸体跟前长久驻留。

    人这种东西,即便心里害怕,即便知道不对,但仍然按捺不住内心深处的好奇和渴望。他们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死去的人,生得什么模样,又是如何死的。

    哪怕这一切,同他们并没有什么干系。

    很快,一个白天过去了。

    乱糟糟,却又透着平静。

    夜幕降落下来以后,天空变成了一匹漆黑的绸缎。铺开,摊平,将圆月明星也尽数遮去。

    夜空底下卷起了狂风。

    枝叶在风声里颤抖瑟缩,像是一群无助的幼童。

    薛怀刃浸在水中,听着窗外哗哗作响,慢慢闭上了眼睛。因着窗外风声,屋子里也并不安静,但事实上除了他,屋子里已没有第二个人。

    他沐浴、就寝的时候,身边决不留人。

    即便亲近如同无邪斩厄,也只能在门后候着。

    薛怀刃仰着头,放轻了呼吸,有水珠沿着他的眉骨缓缓滑落。他抬起手,下意识想要去抹,可鬼使神差的,手指最终却落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那个讨人厌的臭丫头。

    薛怀刃忽然睁开了眼睛,水珠一滚,滚进了他的眼睛里。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一声。

    两声后。

    无邪的声音在门后响了起来:“主子,国师想见您。”

    薛怀刃“哗啦”一声从水里站起身来,赤着身子抓起一旁叠好的衣裳,边问道:“什么时辰了?”

    无邪扬声回答:“已过了亥正三刻,快要子时了。”

    薛怀刃闻言,蹙了下眉头。

    已是半夜,三更将至了。

    他擦干身子,松垮垮披了件外衣,打开了门:“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无邪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谨声道:“才来一会,听说您在沐浴,便不让小的来扰您,掐着时辰算到您该完事了,才打发小的来寻您过去说话。”

    薛怀刃瞥了他一眼:“你留了斩厄一人在义父那?”

    无邪讪笑两声:“他胆子大,不留他留哪个?”

    他和斩厄,都是薛怀刃从外头带回来的孤儿,十岁上下便到了薛怀刃身边,自小可算是一块儿长大的,说起话来,也就没有太多顾忌。

    “更何况,国师见了斩厄,可比见了小的要高兴。”无邪往边上挪了一步。

    薛怀刃便笑了一下,迎着夜风往廊下走去。

    无邪不远不近地跟着他,突然打了个哆嗦。

    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廊外炸亮了一道闪电,像是一条巨龙,来势汹汹,自天而下。

    无邪跳着脚往墙边避了避,嘴里禁不住嘟嘟囔囔地道:“他娘的,这么大阵仗,想劈谁呢!”

    正说着,他忽然发现前方的薛怀刃站定不动了。

    他一身玄衣,站在昏暗的长廊中,像是要同夜色融为一体。

    也正因如此,他的脸色,显得格外的苍白。

    他一动不动,站在廊下,盯着外头雷声轰鸣的夜空看去,然后猛地后退了两步。

    天上又炸响了一道惊雷。

    夏夜里,正是多雷雨的时候。

    伴随着雷鸣电闪,大雨瓢泼而下。

    无邪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退到墙角,捂住了双耳。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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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那素来英明神武的主子,像个孩子,躲在墙根处,紧紧地捂着耳朵不动了。

    那袭玄衣在雷雨声中微微发着抖。

    无邪抿了抿嘴,脚步飞快地朝他靠近过去,低声唤道:“主子?”

    廊外雨势愈发见大,闪电一道道白练般掠过天地。

    薛怀刃靠在墙壁上,呼吸渐渐发沉。

    他的脸色,也跟着变得越来越白。

    无邪站在他身旁,将声音放得更轻了:“夏夜急雨来得快,去的也快,若不然还是由小的先去回了国师?就说您晚些时候再去见他怎么样?”

    无邪跟随了薛怀刃许多年。

    薛怀刃怕打雷的事,外人不知,他却知道的再清楚不过。

    私下里,他同斩厄亦不知悄悄说过多少回,都猜自家主子上辈子是只狐狸,成精渡劫时叫天雷劈过,所以这辈子才会这般畏惧雷鸣电闪的动静。

    尤是夜里,雷声一响,他便脸色发白。

    是以人人都知道,打雷下雨的日子里,薛怀刃是不见人的。

    无邪不敢碰他,只站在边上轻声道:“夜色已深,国师今夜想必不会离开,您回头等雨停了再去见他,也是一样的。”

    薛怀刃有爵位在身,住的侯府。

    国师焦玄,则居国师府。

    但薛怀刃府里,一直留有焦玄的屋子。

    不管刮风下雨,每日都有专人打扫清洁。只要焦玄愿意,他随时随地都可在这座宅子里留宿休息。

    无邪道:“您回去歇着,小的这便去回了国师。”

    可他方才要走,便被薛怀刃叫住了。

    薛怀刃放下手,深深吸着气,望着他道:“不必了。”

    他谁都可以不见,但不能不见义父。

    这场雨看起来又急又大,雷鸣声应该很快就能停下。

    薛怀刃微微白着脸,继续抬脚向前走去。

    无邪照常跟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口气。

    像他家主子这样杀人不眨眼,却独独怕打雷的人,实在是世上罕见。

    两个人,沿着回廊,大步地朝焦玄的屋子走了过去。堪堪走到门口,无邪便听见里头传来了一声又一声,连绵不断的“咔擦”声。

    夹杂在夜雨“噼里啪啦”落下来的声音里,显得脆亮而古怪。

    无邪上前一步,唰啦一声撩起了珠帘。

    薛怀刃便走进去,唤了一声“义父”。

    屋子里,坐着个锦衣老翁。

    他正笑眯眯地在同一旁的斩厄说话,听见动静扭头来看,笑着点点头道:“看这脸色,是又吓着了?”

    薛怀刃缓步走到他身侧,站定了,脸色还在发白,低低应了一声:“嗯。”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为什么怕打雷。

    因为就是他自己,也毫无头绪。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就听不得雷声,见不得闪电。

    乃至于下雨,亦成了他最厌恶的一件事。

    薛怀刃侧过半张脸,看向了边上的斩厄。

    “咔擦、咔擦”——

    斩厄在开胡桃。

    他拣起一颗,置于掌心,然后手掌一合,一个用力后再展开,上头便壳是壳,肉是肉,分开了。

    有因力道太大碎成了沫子的,他便挑出来放到一旁小几上。

    完整的,就搁到小碟子里。

    焦玄便坐在那边吃胡桃肉边笑着道:“好了,夜深了,斩厄你也下去吧。”

    无邪候在门外,并没有进来。

    斩厄便拍拍手上碎屑,站起身来,应个“是”退了出去。

    帘子轻轻一晃,屋子里只剩下了焦玄和薛怀刃。

    焦玄慢条斯理的,将斩厄开好的胡桃肉吃了大半,才笑着道:“这胡桃可是好东西,补脑的。”他拣起一块胡桃肉,捏在两指间,高高举了起来。

    灯光下,那小小的一块干果肉,波纹重重,泛着深深的褐色。

    焦玄道:“俗话说以形补形,并不全是假的。”

    他日常便拿这些胡桃当饭吃,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成了习惯后便离不开了。

    他站起身来,抓住一旁竖着的蛇头拐,拄着往前走了两步。

    动作间,他身上的锦绣袍服显得空空荡荡,像套在个骨头架子上。

    焦玄生得很瘦,瘦得几乎只剩皮包着骨。

    不过他的脸色,却是健康红润的。

    光看脸,他似乎只有四十来岁,但撇开脸不管,只看身体,又像是个已经年过古稀的耄耋老人。

    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

    就是身为义子的薛怀刃,也不清楚。

    他第一次见到焦玄的时候,焦玄似乎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正所谓人老成精,到了一定年纪后,就很难再分辨岁数。

    焦玄拄着蛇头拐,走到薛怀刃身前,仰起头看了看他的脸,笑微微地道:“皇上终于发了话,要命人兴建十二楼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焦玄心心念念要建高塔。

    一丈、两丈……一百丈、两百丈……

    高塔落成,便手可摘星。

    他满面笑容,眼神疯狂,举着拐杖重重敲了两下地砖:“至多十年!十年后,这天下便要大变了!”

    古籍记载,九天之上,有仙人生活。

    他的塔,只要建得足够高,就一定能够一探究竟。

    他并不相信天上有神仙,就如同他不信这世间有鬼怪,可他相信,天上有东西。

    是以他要大兴土木建造高塔“十二楼”。

    一旦建成,他便能改写历史!

    焦玄盯着养子,一句句地道:“十年时间,也足以找齐剩下的地图了。”

    薛怀刃眸光微沉,低低道:“义父,那个传说,究竟有几分是真的?”

    焦玄敛去眼中癫狂之色,带着和煦笑容,慢慢地道:“八分!”

    至于剩下的那两分,乃是因为他还未将地图尽数掌握在手中。

    他望着薛怀刃,声音老迈,沙哑低微地道:“找齐地图,便能找到长生之法。”

    薛怀刃坐在椅子上,身子微微前倾,敛起凤目道:“可是已经找了近百年了……”

    那么多的人,那么长的岁月,却始终没有人找齐过那张传说中的地图。

    他不得不去想,那张地图,兴许根本就不可能找齐。

    那个传说中的宝藏,也根本就不存在。

    窗外急雨如坠,薛怀刃抬起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发间旧疤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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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姜氏,也没有出来过。

    于是,也就没人告诉她五姑娘今夜是否留宿紫薇苑。

    倚翠有心进去问一问,可她不知道里头在谈些什么,贸然进去,万一搅乱了正事可不成。她只好候在门外,不敢走开。

    毕竟姜氏自己也怕,一个不留神犯了疯病,再伤害了女儿可怎么好。

    倚翠便得注意着里头的动静,时刻警惕着。

    但时间过去了很久,里头并没有任何异响,只有偶尔的,会响起几句交谈声。母女俩不知在说些什么,声音压得很低。

    倚翠屏息去听,也听不出什么。

    夏夜雷雨,已经渐渐停了下来。

    耳边的嘈杂声变得轻微以后,卧房里的母女俩才反应过来,原来时辰已经这般的晚。

    两个人,分别站在案前,一前一后,隔着一张长案,面对面地站立着。

    长案上,铺着一张纸。

    太微手里则提着笔。

    笔尖上凝聚了一滴硕大的墨汁。

    她低着头,微微眯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纸上写的墨字看。这上头的字,每一个都是她自己亲手写下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般看去,总有种陌生感。

    是因为上头所写的东西,太过古怪离奇了吗?

    太微轻轻咬了下唇瓣,抬眼望向了对面的母亲:“娘亲,您过来看。”

    姜氏闻言一怔,颔首道好,抬脚往长案后走。

    母女俩肩碰肩,站在了一起。

    两人的身量已经差不多。

    只太微的肩,要比母亲的略微矮上一些。

    姜氏垂眸往纸上看去。

    那上头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太微先前甫一进门,便让倚翠准备文房四宝,姜氏还以为她是要陪自己摹写经文,可没想到,她要写的东西,其实同经文一点干系也没有。

    这纸老大的一张,摊平后,几乎占据了整张桌案。

    太微磨了墨,提着笔,一边问一边写,写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写成了这样一副样子。

    姜氏低头看着镇纸下方的那句话,手心有些发冷。

    她听见太微在自己耳边小声地道:“娘亲,大夫说您疯,世人说您疯,但您自己心里其实是知道的,您究竟有没有疯,您比谁都清楚。”

    “自然,您早便觉得自己疯了,但我昨夜听完您的话,却并不觉得您是疯了。”太微细白的手指定定点在了纸上某处,“这是您梦中所见。”

    她说完,抬起手,又将手指落在了另一处。

    那上边依然还是密密麻麻的墨字。

    “这是现实。”

    姜氏略有些怔怔地抬头望向她:“所以?”

    太微眸光微动,收回手,笑了起来:“所以您仔细地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将母亲说的那些事,尽数写了下来,再将大昭建国后的事,也尽数写了下来。

    两个故事,两条路,两个截然不同的选择。

    太微望向自己写在纸上的两行字。

    开头是一样的。

    夏王领兵翻过笠泽,打了襄国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之后,就完全不同了。

    左边是夏王登基,改国大昭,清理朝堂时,她爹不肯变节,宁死不屈,被人斩杀于太和殿上。

    右边是夏王登基后,她爹早早投诚,俯首称臣,从此荣宠不断。

    在这之后,一切就变得愈发的不一样了。

    太微将案上的纸举起来,递给母亲看:“事物皆有因果,一念改变,也许变化的便是整个世界。”

    姜氏愣愣地看着纸上所写的事,慢慢瞪大了眼睛。

    的确是。

    她的梦和现实。

    最开始差的,只是祁远章的一个选择。

    在她的梦里,祁远章因为不肯变节而死;而现实里,祁远章做了谄臣……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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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之别。

    真的只是一念之别。

    姜氏有些惶惶地转过脸看向太微:“俏姑,你的意思是……”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没能说出来。

    但太微已经听明白了,她颔首道:“女儿以为,您的梦,并不一定全是假的。”

    从母亲口中得知了那些事情以后,她就一直在想,如果父亲同母亲梦中一样,宁死不屈,最终惨死于建阳帝剑下的话,那她经历过的那一切,会有怎样的不同?

    在母亲的梦境里,靖宁伯府倒了,祁家众人流离在外,一路逃亡,最后全死得干干净净。

    可在太微的记忆里,故事不是那样的。

    太微在夜晚的寂寥中徐徐地道:“娘亲您想,您的梦真不真?”

    姜氏双腿隐隐发软,扶着身后的椅子慢慢坐下去:“再真切不过。”

    若是不真,岂能令她一直记到现在。

    若是不真,岂能让她那般癫狂无状?

    姜氏一手扶着椅子把手,一手落在面前长案上:“那一切,如今想来,都还历历在目。”

    就好像,是昨日才发生过的事。

    太微转过身,面对着母亲,腰间抵着桌沿,有些硌得慌。

    她微微俯身,朝着母亲笑了笑:“既然如此,那您怎么能肯定那就一定只是个梦?”

    姜氏被她问了个措手不及。

    可那如果不是梦,是什么?

    姜氏怔怔地道:“自然是个梦才对。”

    一个离奇的、可怕的,似真似幻的怪梦。

    然而太微听了她的话,却将手往后一探,抓住丢在案上的纸张抽到身前,指着上头起始的那句话正色道:“当年笠泽一战之前,无人知晓夏王要反,可您却在消息传到京城之前便梦见了。”

    太微目光炯炯,像是黑暗中的两颗明珠。

    “您既此前不知,便谈不上是日有所思。”她略微一顿,笑道,“那么,您为何梦见了那件事?”

    姜家无人,姜氏自然不可能从姜家人口中得知什么旁人不晓的消息。

    她日夜呆在靖宁伯府里,能知道的事,不过就那么三两件。

    朝堂局势,天下走向,她想知道,只能从祁远章口中得知。

    可时年那一战,是突如其来的,休说祁远章不知情,就是皇城里的嘉南帝也并未察觉。

    姜氏她,能从哪里探听消息?

    那个念头,那个场景,那件事,是自己从她脑海里生出来的。

    太微深吸了一口气,低低道:“是以您所谓的梦,即便不是真的,也形如预言!”

    姜氏在灯下微微白了脸:“世上哪有预言这种事?”

    太微闻言勾唇笑了起来:“天下何其大,您怎知就一定没有?”

    她们没有见过的人,没有遇见过的事,还有无数种。

    太微一字一顿地道:“有的!”

    如果没有,那她遭遇的这一切,算是什么?

    可姜氏不敢相信,讷讷地道:“大夫说,是癔症。”

    不管她看见了什么,都是胡思乱想的产物,是不能当真的。然而,太微说的话,又在她死寂般的内心刮起了狂风。

    如果那不是梦,不是癔症,那她便没有疯。

    但是,除了夏王领兵打进襄国一事外,便再没有一样的事情发生了。

    姜氏迟疑着,摇了摇头:“只一桩事,不能作准。”

    世有巧合,不能仅凭一件事便认定不管。

    她相信自己发疯这件事已经相信了很多年。

    一时半会,突然有人告诉她,她也许没有疯,这实在是——

    令人糊涂。

    何况太微所言,比说她疯了还要令人诧异。

    姜氏轻轻抓住了女儿的手:“这样的话,出了这扇门,可就再不能同人提起了。”

    万一叫人知道了,只会让人觉得她的女儿比她疯的还要厉害。

    姜氏叹气道:“什么预言不预言的,全是话本子里的东西,哪里能当真。”

    “娘亲。”太微皱了皱眉头,“如果父亲当初不肯投诚,如您梦中所见那般被人斩杀于太和殿上,您觉得后面的事还会不会一样?”

    姜氏愣住了。

    太微道:“不一定。”

    姜氏抬头望向她,面上露出了一丝困惑。

    她以为太微会说一样。

    可太微却条理清晰地道:“因为您已经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即便您半信半疑,也会下意识趋吉避凶。就好比……”

    “您当年曾试图毁了我的眼睛。”

    姜氏闻言想起往事,手脚一凉。

    这件事,她们并未摊开来详谈过。

    姜氏亦一直不敢深想,如果自己那日没有心软,成功得手了,太微这一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仔细想想,她固然是如太微所言那般,想要趋吉避凶,可她所用的法子,太过极端,太过可怖了。

    午夜梦回,姜氏曾无数次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得手。

    她望着眼前双目明亮的少女,微微红了眼眶。

    太微道:“不要紧的,已经过去了的事,就全都不要紧了。”

    母亲的举动,乃是兽的本能。

    毕竟,人亦是兽,一旦失去了理智,便是兽性占据上风的时候。

    守宫断尾脱身,母亲想要去眼改命,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太微弯腰搂住母亲,轻声道:“父亲从您口中得知了夏王会领兵翻过笠泽的事,但他当时只当您是呓语,并不相信,直到战报传至京城,一切成了真,他才将信将疑地来寻您求证对不对?”

    姜氏轻轻颔首,没有出声。

    太微口气平静地道:“但那个时候,您自个儿却已经不相信自己了是不是?”

    那些大夫的药,有用无用,不知服了多少,好好的一个人也该吃糊涂了。

    姜氏先前将自己记得的事悉数告诉了女儿,可当年祁远章来寻她的事,她迷迷糊糊的,其实记得并不清楚。

    她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祁远章到底有没有来见过她。

    姜氏深深叹息了一声。

    太微却笑了起来:“这便是了,父亲虽是将信将疑,但他已经得到了先机,所以到了那最要紧的一刻时,他选了一条同您所说的迥异的路走。”

    然则话虽如此,太微心里却渐渐起了疑。

    她有一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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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母亲的那场噩梦的确如她所想,不仅仅只是一个梦。

    那父亲就该是个刚正不阿,宁死不屈的良臣。

    他敢在太和殿上抵死不从,便证明他是不怕死的。那为什么,只是因为对母亲的“疯话”将信将疑,他便抛弃了尊严,屈从服软了?

    难道是因为担心祸及家人吗?

    可又不像是。

    他若是担心这个,那在母亲的梦里,为什么不肯称臣?他是祁家的当家人,他若死了,余下的那些人,难道还有什么荣华富贵可享?

    他既敢宁死不从,那必定抱着大家一块儿死了拉倒更好的念头。

    是以,他为什么变得和母亲梦里不同了?

    太微想不通,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但她和父亲素不亲近,还是这几日才多见了两面多说了两句话,哪里能摸得清他的心思。

    太微望着母亲,微笑道:“是以您如今再看,事情难道真的从一开始便注定只有一桩是相同的吗?”

    冥冥之中,一切都在发生变化。

    如果不是这样,她今日也不会那般担心师父是不是死了。

    自她从松山县那场大雪中醒过来的时候,命轮就已经脱离了预定的轨迹。

    天下万事,皆在悄然改变。

    细微的,不可闻,不可察,但它们的确在变动。

    所以,太微今日虽然亲眼确认了那个死去的女飞贼不是师父,但一年后师父还会不会出现在那间破庙里,她是半点无法肯定。

    太微将手里方才写了半天的纸张胡乱揉作了一团。

    昏暗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原本明亮的灯光,已经渐渐黯淡了下来。

    太微抓着皱巴巴的一团纸,反手丢回了桌案上。

    姜氏轻轻地唤了一声“俏姑”,叹气道:“梦便是梦,哪有真假一说。你说你父亲是个变数,做出了不同选择,才令后来的事皆变得不同了,但这只是你的说法,你也无法验证真伪不是吗?”

    她所记得的那一切,都是独属于她一人的记忆。

    是梦不是梦,旁人根本无法辨别。

    而今事情也已经过去了,照她梦里来定,她们早便已经死了。

    姜氏目光清明地道:“更何况,这样的事并没有先例。”

    如她所说,所谓预言,只在话本子里出现过。

    她敬仰神佛,却不代表她就相信祖宗托梦一样的事。

    说她预见了未来,甚至已经亲身经历过?恐怕就是折子戏也不敢这样写吧。

    姜氏看着女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轻拍了两下她的肩头:“夜深了,歇息吧。”

    可太微踮起脚,一屁股坐在了桌案上,双手撑着桌沿,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娘亲,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姜氏闻言微微一怔,回过神来苦笑道:“娘亲知道。”

    她以为太微说的,是在她梦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然而太微望着她,却慢慢地摇了摇头。

    夜风透过窗棂缝隙钻进来,吹得姜氏身上隐隐发毛。

    她脚下不稳,跌坐回了椅子上。

    太微垂眸,对上她的眼睛,正视着道:“您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您已经不在人世了。”

    姜氏微微张开了嘴,却说不上话来。

    眼前的少女,神色泰然,口气冷静,像是在说外边的雨终于停了,话音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她一点规矩也没有的坐在桌子上,抬起手将鬓边散落下来的碎发别到了耳后。

    “今年腊八,您便会因病而故。”

    做女儿的同母亲说出这样的话,已绝不止僭越而已。

    可太微的眼神,是那样的哀伤。

    即便她嘴上话音冷静,但她的眼睛,却将心中哀戚展露无遗。

    姜氏看着她的眼睛,只觉得她口中吐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沉重不已。

    明明听上去是那样的淡然,明明她说的话也像是疯子说的。

    可姜氏望着女儿,胸腔里的那颗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

    恍惚间,她仿佛看见了自己。

    只是她的女儿,看起来比她冷静得太多了。

    思忖间,太微已在灯下继续慢慢地说道——

    “来年五月廿六,则是父亲的死期。”

    姜氏呼吸一窒。

    “而来年八月,慕容氏便会上门退亲。”

    她提及慕容舒退亲一事,面色微微发沉:“没了婚约,祖母便要我嫁给周定安。”

    “慕容氏退亲?”姜氏闻言大惊,“为什么?”

    听到这里,她已经顾不上太微说的这些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只知道慕容氏竟然退亲了!

    凭什么?

    祁家没有退亲,慕容家竟然退上了?

    姜氏气得手在发抖。

    慕容舒出事以后,祁家仍然保留了婚约,一方面是因为祁老夫人不舍得和慕容氏联姻带来的好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慕容舒是她故去至交好友留下的唯一血脉。

    她更知道慕容家不会苛待那个孩子。

    等到将来太微嫁过去,亦不必吃苦。

    可慕容舒,竟然退了亲。

    姜氏坐不住了,她站起来,蹙着眉头原地踱步。

    太微却已经没那么生气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是生气。

    得知慕容舒来退亲的时候,她是害怕大过了恼怒。

    即便是那个时候的她也知道,一旦没了这份婚约,她就什么也不是。

    姜氏颤声问道:“是因为你父亲不在了?所以慕容家欺负靖宁伯府无人了是不是?”

    理由其实已经摆在了台面上,只是太过不堪,令人不愿意相信。

    洛邑慕容氏什么时候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家?

    姜氏看着太微。

    太微却低下了头:“不过祖母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她不但逃了,而且还逃得远远的,叫他们再也找不着她。

    太微嗤笑了声:“娘亲,您还记得我小时您带我去测八字的事儿吗?”

    姜氏不妨她话锋一转说到了小时候,愣了下才道:“记得。”

    太微抬起头来,撇撇嘴道:“那神棍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可到头来,却一句也没有应验。”

    “什么长寿相,富贵命,会嫁个如意郎君儿孙满堂,全是他娘的放屁!”

    太微说着大家闺秀不该沾嘴的话,像是已经说过千百回。

    姜氏唬的低低叫了一声“俏姑”。

    太微长长吐出口浊气:“我还没有活过二十二岁!”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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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一是真的,万一是真的呢?

    姜氏口干舌燥,不敢不信。

    她终于看着女儿道:“你出事的那一年,在哪里?”

    太微闻言,顿时心头大石落地,浑身一松。不管母亲相信了她几分,只要母亲愿意相信她,便足够了!

    她从桌子上轻轻跳了下来,双脚落地,平平站稳后伸手扶住了母亲:“您先坐,我慢慢讲给您听。”

    姜氏耳边嗡嗡作响,犹在震惊之中,点点头坐定后喘口气道:“你等等,还是容我先缓一缓。”

    若不缓缓,太微的声音听进她耳朵里都带着些微缥缈无着。

    姜氏轻轻喘息着。

    太微问道:“我去给您沏杯茶?”

    姜氏原想摇头,但抬眼看清了女儿面上神情后,还是说了个好。

    太微便走去一旁倒了一杯清茶回来。

    夏夜里,即便没了白日里那般浓重的暑气,也仍然是闷热的。

    茶水自然冷却后,不再滚烫,却也并没有姜氏期待中的那种透心凉意。一盏饮下去后,她的内心还是混沌的。

    “天机”?

    她们当真窥见了天机吗?

    姜氏浑浑噩噩地想了半天,将手里已经空了的茶盏轻轻顿在了面前长案上:“说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人,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在二十二岁便离世而去?

    姜氏问:“是生了大病吗?”

    太微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捧在手里有一口没一口的浅啜着,闻言摇摇头又点点头。

    姜氏看不明白了:“这是……是还是不是?”

    太微侧耳听着窗外的滴答声。

    急雨一场,已经过去了,只留下檐下积聚的水珠滴滴拉拉地流淌下来。

    她就在这轻微的滴答声中不疾不徐地道:“在鸿都,是场疫疠。”

    “没人知道从何而起,也没人知道该如何医治。”

    姜氏有些恍神:“鸿都?”

    她从未出过远门,乍然听闻,连鸿都在哪里都想不起来。

    太微道:“那会儿,我住在鸿都下辖的一个小县城里。”言罢她微微一笑,“就是那个出产松山雪芽的松山县。”

    好在贡茶的名字,姜氏还是听过的。

    只是松山县,距离京城可不近。

    姜氏思量着太微方才说过的那几句话,蹙起眉头问道:“你先前说,你祖母要将你嫁给大姑奶奶的儿子?”

    姜氏上一回见到周定安的时候,周定安还只是个小孩子。

    这么多年过去,姜氏早已经想不起来他的模样。

    太微想起周定安,却是笑了起来。

    只是她的笑容看起来冷冷的,带着两分尖刻的讥诮。

    “祖母说,亲上加亲,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亲事。”

    姜氏听她口气,竟是将祁老夫人平日的样子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一下子愣住了。

    太微露出两颗小虎牙,笑着道:“去他娘的亲上加亲!”

    姜氏一听急了,伸手拍了下她:“怎好这般说话!”

    太微竖起根手指置于唇上,弯弯眉眼道:“在外头一定憋住了不说。”

    姜氏叹口气,还是说回了正事。

    方才太微说她逃了,又说她逝世是在松山县,那么那几年她都是一个人在松山县呆着吗?

    姜氏忽然想起了前些天那个夜晚。

    太微同她说起过的那个梦。

    她当时听着,只当是梦,初听太微提到“男人”二字,还误以为太微是知道了她的梦,说的是那个抓了她们一行人的跛脚男人。

    然而太微说的梦,是个少女怀春的梦。

    一个男人。

    一个她喜欢的男人。

    姜氏虽听她口气不对,但那会并没有多想,直到现在,太微说了这么一通古怪的事情以后,她才觉得当时那个梦听起来有些不对劲。

    姜氏轻声问道:“俏姑,你还记得你那天夜里同我说过的梦吗?”

    太微怔了一怔,想起来是那个关于薛怀刃的梦。

    那对她而言,并不是梦,而是人生。

    但为了安抚母亲,套出母亲的话,她将那些往事伪装成了一个梦说给母亲听,希望母亲打开心扉,如她一样,将真相告诉她。

    果然,母亲说了。

    可她说的那些话,显然也叫母亲记在了心上。

    是以母亲结合她今夜的话一想便能发现不对。

    但薛怀刃……

    她和薛怀刃八字不合,不必再纠缠一回。

    有些事,也没有必要叫母亲知道。

    知道了不过是徒增伤心,何苦来哉。

    太微掩眸轻笑:“娘亲说的那个,可真的是个梦,时间一长,我便记不大清楚了,是说梦见了个男人?”

    她把玩着自己指间的铜钱,摇摇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如今想来,大约……是我思春了。”

    姜氏哑然。

    她们明明在说要命的大事,突然掺进了“思春”两字,气氛骤变,竟莫名松快了些。

    姜氏忍不住摇头失笑。

    可转眼,她又想起了祁远章的事。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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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氏糊涂了,如果不是病故的,也不是建阳帝杀了他,那难道真是意外吗?

    可她还未问出口,太微已截然道:“也不是出了意外。”

    那是什么?

    姜氏心头狂跳,见女儿倚着桌案站着,低着头,面上神情晦暗不明,不由得不安起来。

    太微冷冷地道:“他死在了复国军的手里。”

    姜氏一震:“复国军?”

    她久居深宅,只从大丫鬟倚翠口中听说过几句复国军的事,并不清楚复国军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组织。

    但念完这三个字后,她便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复国军要杀害祁远章。

    他是一个谄臣,一个世人眼中最不堪的襄国罪人!

    建阳帝越是满意他,越是看重他;靖宁伯府越是荣宠不衰,越是节节高升,便越是令那些旧国子民们愤恨。

    姜氏神色复杂地望向了女儿。

    太微回望过去,正色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如今觉得,他兴许是因为听了您的‘疯言疯语’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他原本并不想做个谄媚无耻的人,是不是?”

    姜氏轻轻点了点头。

    太微声色不动,语气平平:“可他终究,仍是个坏人是不是?”

    他选择站在建阳帝的脚下,便是站在了复国军的对立面。

    复国军要杀他,天经地义。

    姜氏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不论如何,现下的祁远章的的确确是个谄臣,是个没有节气,只会在建阳帝跟前点头哈腰、卖乖讨好的人。

    姜氏心乱如麻,脸色发白。

    太微道:“自然,没他做这个谄臣,我们兴许早就已经如您梦中所见那样,死光了。”

    这是她回来以后,仍愿意唤祁远章一声“父亲”的原因。

    即便在此之前,她并不知道母亲所见。

    但她如今想做的,要做的,只是在解开母亲的心结后,说服母亲同她一道离开靖宁伯府。

    眼下这样的世道,和离不和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她们到时只要寻个合适的时机,悄悄离开,再不回头便是了。

    窗外夜色已经黑如泼墨。

    因为无星无月,显得愈发伸手不见五指。

    太微扭头朝着窗扇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低声道:“左右还有一年光景,到时候事情究竟会不会如我所见的那样,还说不准呢。”

    没准,她带着母亲和小七离开靖宁伯府后,也会阴差阳错改变父亲的命运。

    太微放轻了声音:“娘亲,我今夜同您说过的话,您切记不可同人吐露一句,便是倚翠也不行。”

    姜氏微微一点头,而后苦笑了下:“你也晓得,你今夜说的这些话,有多么像是个疯子。”

    一个听起来比她还要疯的疯子。

    太微无谓地笑了笑:“我不怕被人说疯子,可我怕您被人说疯子。”

    她要的是母亲一天天好转,而不是变得更“疯”。

    更何况她已经不认为母亲疯了。

    如果她们的猜测都是真的,那父亲恐怕也不觉得母亲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的想法,对眼下的她们来说,还很重要。

    太微回头放下手中茶盏,同姜氏笑着道:“果真是夜深了,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再谈,反正……来日方才。”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有了来日方才的感觉。

    先前的紧迫,终于渐渐淡去了。

    太微赖在紫薇苑不走,又睡了一夜。

    然而她清晨还要去鸣鹤堂同祖母请安,其实满打满算不过只睡了两个时辰左右。

    倚翠进来轻声唤她起身的时候,她差点半天没能爬起来。

    洗漱的时候,还是睡眼惺忪,想睁睁不开的样子。

    脑袋,也是昏沉沉的。

    从盥洗室出来以后,瞧见母亲已经在桌前坐定了,她还有些迷糊。

    直到母亲问了一句话,她才清醒过来。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