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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微仍然闭着眼睛:“耳聪目明,不想理你罢了。”

    祁茉闻言火冒三丈,正要发作,忽见太微睁开眼睛目光如炬地朝自己望了过来。那双眼睛,好看得令人艳羡。祁茉心头憋着一团火,渐渐从红到蓝,烧上了天灵盖。

    她向太微回望过去,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祁太微,你我都是靖宁伯府的姑娘,谁也没有比谁高出一等!”

    “更何况,你娘还是个疯子!”

    “是吗?”太微轻笑,盯着她的眼睛道,“四姐姐所言甚是,我可是个疯子的女儿,但四姐姐不同,四姐你出身高贵,可是妾生子呢。”

    祁茉难道以为她就不会戳人痛处了?

    太微唇边弧度渐大,笑意变浓:“四姐姐,咱们果然,谁也没有比谁高出一等呢。”

    祁茉胸口起伏,呼吸加重。

    这般伶牙俐齿的祁太微,令她十分陌生。

    她咬紧牙关,深吸了两口气,冷下声音道:“罢了,我同你这样的人一般见识做什么。”

    太微歪坐在角落里,双手十指相扣,闲适地搭在膝盖上。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祁茉,白皙的面孔,嫣红的嘴唇,琥珀色的眼瞳里透出了冷冷的寒光。

    突然,她脸一别,转头看向了另一处,口中淡淡地道:“四姐姐你来日贵不可言,的确不必同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祁茉微微一怔,蹙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天机不可泄露。”太微再次阖眼养神,闭嘴不言。

    祁茉又问了一遍。

    但太微充耳未闻,再没有出过声。

    祁茉奈何不了她,只能恨恨地低声斥了句“疯子”,亦转头不再看她。

    此后一路前行,马车里寂静恍若无人,谁也没有再说过话。

    及至永定侯府,马车停下,祁茉才扭头朝太微说了句:“你可给我仔细着些,别给靖宁伯府丢人现眼。”

    太微站起身来,微笑回她:“好说,原话送还四姐。”

    祁茉一噎,愤愤拂袖下了马车。

    可一站在天光底下,祁茉脸上便露出了再得体婉约不过的笑容。

    等到太微下车,她还特地伸手来扶:“五妹妹留心脚下。”

    轻声细语,似关切万分。

    太微由得她装,一把将手搭了上去,笑着道:“多谢四姐。”

    她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只手上,猛然一动,祁茉猝不及防,被压得身形一矮。太微浅笑着在她身旁站定,言笑晏晏地道:“四姐,我们该往里头去了。”

    永定侯府今日的赏花宴,不知邀请了多少人,只见门前车马络绎不绝,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靖宁伯府的马车到达时,周围已停满了别家的车马。

    太微素日鲜少出门,见了那些马车也不知都是谁家的。

    可祁茉一辆辆望过去,似乎全都知道。

    随人进了永定侯府的大门后,太微和祁茉肩并着肩一道往里头走去。

    赏花宴,办在园子里,但永定侯府的格局似乎十分的怪异。

    那花园,竟在偏僻的西北角。

    太微进了门,便在一路数着步子前行。

    一步又一步,她都数得忘了数,这花园竟还未至。

    又远又偏,不知永定侯府的人平日有几个会真的往花园去。这一趟走下来,双腿发软,身上都有了汗意。

    天气是一日比一日的热,头顶大太阳,太微渐渐有了晕眩的错觉。

    可冷眼看看身旁的人,一个个全是兴高采烈,精神抖擞的,哪里像她,还未走到地方便有了折返的念头。

    祁茉也高兴得很。

    但祁茉端着架子,看起来倒不是很显眼。

    太微因离得近,才能轻易察觉。

    又走了一会,一行人渐渐分散,前头聚了一群,后头聚了一群。

    太微几人走在中段,不前不后,尴尴尬尬。

    祁茉便动了心思要加快脚步往前面凑。

    她突然伸手拽了一把太微,压低声音道:“走快些!”

    太微没动,不声不响地看了她一眼。

    祁茉皱着眉头:“前头是成国公府的六姑娘,同我本就认识,我们快些往前面去。”

    成国公府的六姑娘亦是庶出,同祁茉见过一回面后便惺惺相惜,称起了姐妹。

    比起太微,祁茉显然更愿意和她在一起。

    祁茉说完,又拉了一把太微。

    太微却道:“你看看周围。”

    祁茉不悦:“看什么?”

    太微游目四顾,声音很轻:“我们是不是在绕圈子?”

    她们进门后,同行的丫鬟婆子便都被另外带了下去。这会儿,小径上前前后后走着的人,除了各家的姑娘外,便全是永定侯府派来领路的婢女。

    太微道:“你再看,这群人里头有没有夏国人。”

    说到最后,已经轻若耳语。

    祁茉脸色一变:“你不要命,我可还是想要的!”

    如今已是大昭天下,再提什么襄国夏国的,叫人听见了,可没有好果子吃。祁茉心虚地看了看周围,蓦地眯起了眼睛。

    太微问:“是不是?”

    在场诸人,她大多不识,但她知道的几个,全是自小在京里长大的襄国人。

    即便襄国不再,也改变不了什么。

    夏人同他们生得一般无二,只这样望去根本难以分辨。

    可太微心里却有个声音在笃定地告诉她,这里头没有夏国人。

    永定侯府此次邀请来的人,都是归顺了建阳帝的世家官宦之女。太微再次发声问祁茉:“是不是没有?”

    祁茉压低了声音,有些狐疑地道:“似乎真的没有。”

    太微心生不安,脚步微顿:“寻个借口,我们这就回去。”

    祁茉正了正脸色,不快地道:“哪有才来便走的道理。你看看旁人,哪一个像你似的,满嘴胡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又说:“就这般回去,如何同祖母交待?”

    言罢,她一把挽住了太微的胳膊,模样亲热地拉了太微往前走:“兴许那些人早就来了,只是我们没碰上,何况就是真没有,又如何?属你大惊小怪,惹人讨厌。”

    太微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

    祁茉隔着初夏的薄衫,悄悄拧了一下太微手臂上的肉:“五娘?”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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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台上的戏开了场。

    锣鼓喧嚣间,太微听见方才同自己说话的少女笑着问了一句:“你们可听说了这赏花宴的不同之处?”

    “哦?有什么不同?”这是祁茉在说话。

    太微侧身对着她们,悄悄竖起了耳朵,眼角余光一瞄,看见那个穿了一身海棠红的少女掩嘴轻笑道:“据说呀,赏花宴上会有男客。”

    祁茉声音微重,显见得是不信:“怎么可能会有男客!”

    而且在场的,一个个看过去,不全是姑娘家么?

    祁茉又说了一句:“哪有什么不同之处,怕是谣言罢了。”

    海棠红少女还是笑嘻嘻的,躲在扇后摇摇头道:“我也只是听人说的,至于是真是假,我可就不敢打包票了。”

    祁茉望望四周,声音里也带了笑:“分明就是假的!你瞧瞧这地方,哪有男子出没?”

    海棠红少女道:“说是男客不出现,只躲起来偷偷地看呢。”

    夏国风俗,同他们这的确是不同。

    这群原是夏国人的大昭新贵,照着旧日习俗筹措赏花宴,也不是没有可能。

    祁茉听了容色一敛,也用扇子遮了半张脸,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当真?”

    海棠红少女轻轻地“哎”了一声,道:“说了真假不知,你再问我,我也答不上来呀。”

    祁茉闻言,原遮着脸的扇子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若是真的,倒也不坏。

    二人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地谈笑着。

    太微坐在一旁,听着她们的话,心里想的却是……自从入园,她们似乎就没有见过永定侯夫人。

    照说,她们到了地方,永定侯夫人便该出来见客主持才是。

    怎么在场的,只有永定侯府的丫鬟婆子?

    永定侯府又没有女儿,永定侯夫人不出来亲自作陪,还能让谁来?

    太微思绪沉沉,不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问话,“祁小五,听说你娘是疯的?”

    太微转头去看,一眼就叫那团海棠红给灼痛了眼睛。

    一旁的祁茉,在低低地笑。

    太微眨了眨眼,低头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道:“是啊,怎么了?”

    俩人没料到她会这般淡然,不觉齐齐愣了一下。

    海棠红少女把玩着扇坠子,回过神来道:“那你呢,你会不会也是疯的?”

    声音娇俏,带着两分脆生生的天真。

    似乎真的很好奇。

    太微笑了一下:“听说你娘虽然不疯,但你娘极爱给你爹戴绿帽子?”

    太微的声音,绵软中带着两分尖刻,像一根针,转眼便戳破了对方的罩门。

    海棠红少女一脸震怒:“你胡说什么?”

    太微泰然自若:“那你呢,你会不会也像你娘一样?”

    海棠红少女气得脸色铁青,又似羞怯:“这样的话也敢说,你简直不要脸!”

    太微笑着接了一句:“承让。”

    她在市井江湖里浪迹了多年,这样的话,有什么不敢说的。

    太微别开脸,懒得再瞧她们。

    祁茉却急了:“祁太微,你快赔礼认错!”她语气很重,声音却压得很低。周围都是人,声音再大些,就会叫旁人听见。

    祁茉不敢闹开,又见太微竟三言两语就气哭了自己的闺中好友,不觉也黑了脸。

    正巧远远的有永定侯府的婢女在派发纸鸢,祁茉便拉起海棠红少女离桌而去,说要放纸鸢玩儿。

    太微乐得她不同自己呆在一处,兀自吃茶,恨不得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但想着永定侯府的古怪,太微还是侧目朝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两眼。

    那个穿海棠红的臭丫头已经抹着眼角拿到了纸鸢。

    遥遥地看,似乎是只色彩斑斓的大蝴蝶。

    太微眯了眯眼睛,突然面色一变,放下了茶盏。

    ——祁茉,不见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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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只是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太微霍然起身,抬脚往人群里走去。她虽然不想理会祁茉,但祁茉若在永定侯府出了事,她也跑不了。

    她们是亲姐妹,出门在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祁茉闯祸,便形同是她闯祸。

    更何况,祖母偏爱祁茉。就算真是祁茉惹来的祸事,祖母最后一定还是会怪罪到她的头上。太微面沉如水,脚步飞快地在人群里穿梭搜寻起来。

    可祁茉不知去了哪里,她转了一圈,竟丁点踪迹也不见。

    周围人群熙攘,欢声笑语,平静如常。

    太微胸腔里的那颗心,却慢慢坠了下去。

    脚下没有迟疑,太微大步流星地朝那抹海棠红靠近过去,手一伸,抓住了对方手里的线,沉声问道:“我四姐呢?”

    海棠红少女将线一夺,没好气地道:“那是你四姐,又不是我四姐,你问我做什么!”

    太微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方才同你一道离桌,此刻却不见了踪影,倘若出事,你觉得你可能脱得了干系?”

    太微十指纤纤,手劲却不小。

    海棠红少女有些受惊,用力挣扎了两下后道:“青天白日的能出什么事!”

    太微冷着声音,再次问道:“人呢?”

    海棠红少女手一抖,远远的那只纸鸢便从半空摇摇晃晃摔了下来,她“哎呀”一声,气愤地转头看向太微:“她跟着永定侯夫人身边的婢子走了!”

    “永定侯夫人的婢女?”太微怔了一怔,“往哪个方向走的?”

    海棠红少女终于将胳膊抽了回来,不耐烦地伸手一指远处,又讥笑道:“怎么?你还想追过去不成?永定侯夫人想见的人是你四姐,又不是你。”

    太微没有再言语,抬脚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午后的微风轻轻吹拂过脸颊,带着两分初夏的暖意,但太微却从里头尝出了严寒。她沉默着,紧紧抿着唇,一步迈得比一步更大。

    往常出席这样的场合,也会遇上主家的夫人小姐偶尔私下见客,这并不稀奇。但永定侯夫人一直未曾出现,这会儿却让人带走了祁茉……

    太微不由心头疑虑更甚。

    她大步往前走,穿过人流,伴着愈渐响亮的唱曲声,终于瞥见了一角祁茉飞扬的衣袂。太微追上去,扬声喊了一声“四姐”,但祁茉像是未曾听见,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转眼间,拐过了一道弯,祁茉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太微眼前。

    太微心神一凛,不知为何总觉不对。

    不管了!

    她当即决定后退。

    然而她方才转过身,便见眼前多了一个人。

    青衣乌发的婢女,笑盈盈站在她身前,温声细语地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

    太微听着她说话,望着她的笑颜,脊背却开始毛毛的发寒。

    这样的笑容,这样的温声细语,她都太熟悉了。

    她面向祖母诸人的时候,露出的可不就是这样的微笑吗?

    太微手里攥着那枚几乎不离身的铜钱,狠狠的握了握,轻声道:“……我不大识路。”

    她微微低着头,像是很不好意思,声音也愈发得轻了下去:“我原本同我四姐一道,可不知怎么走着走着便走散了。”她仰起头,眼神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无措地道:“明明出来时还好好的,可临到要回去,我便连方向也摸不清了。”

    青衣婢女笑了起来,柔声安抚道:“姑娘莫慌,奴婢这便领您回去。”

    太微闻言亦露出了笑容,一脸感激,雀跃欢喜地道:“多谢姐姐!”

    青衣婢女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奴婢怎配您称一声姐姐。”

    “如何要不得,你能领我回去,那便是同天上的仙女姐姐一样,怎么都能要得的。”太微笑容满面,口气纯真无邪。

    青衣婢女以手掩嘴,笑着在前面带起了路。

    但她所走的方向,根本不是太微来时的路,而是祁茉消失的方向。

    太微跟在后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的背影。

    永定侯府,果然不大对劲。

    这个丫鬟,从头至尾,都没有问过她一句是哪家的姑娘。她要么,是真的蠢笨不知事;要么,就是根本一点也不在意。

    因为不在意,所以没有发问的必要。

    这园子里的姑娘,对她来说,怕是全无分别。

    太微呼吸渐轻,脚步却一声声重了起来。突然,咬紧牙关,太微扬手朝青衣婢女颈后风池穴砍了下去。

    她力气不足,一击不能致命,但这一下,已足够令人昏厥。

    太微先前一路走,一路在等候着时机。

    今日出席赏花宴的姑娘,皆是各府娇养长大的,谁也不会猜到里头竟然混了个会武的人。领着太微的青衣婢女毫无防备,大喇喇地将整个后背露给了太微。

    太微用尽全力,一击即中。

    青衣婢女身子一歪,就要往地上倒去。

    太微伸出双手,顺势接住,穿过腋下,挂住她上半身,将人拖到了拐角处,往墙上稳稳一靠。

    周围空无一人,鸦雀无声,只有一排排的石榴树在静静地绽放盛开。

    太微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终于从风中听见了一丝微弱的喧嚣声。

    这地方,离园子已有段距离。

    但她们方才一路走来,连个人影也没有瞧见过。

    由此可见,这丫鬟想带她去的地方,只怕比先前那座花园还要偏僻。

    太微倚墙而立,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

    事已至此,永定侯府是再不能呆下去。

    可她一个人,纵然能顺利离开永定侯府,也依然无法家去。不见祁茉,她便没法动身。

    真是该死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太微咬着牙,暗暗骂了一句,到底还是沿着眼前的路走了下去。

    果不其然,这条路越走越见僻远。

    太微莫名的想起了上辈子来。

    虽则对她而言,那不过是数日之前的事,但事实上,已是隔世之遥。她上辈子死前那两年,定居松山县,过的是懒散又惬意。

    是以她死了,也没多大不舍。

    可如今,她活着,却要为了拯救祁茉而奔走。

    仔细想想,做人真是没大意思……

    太微暗暗叹了口气,突然,听见了低低的惊呼声。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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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微头也不回地斥了句“噤声”。

    那催命般的脚步声已经离她们越来越近。

    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家,身量还未彻底长成,步子迈得再大也有限,到底不及后头跟着她们的人动作快。

    太微转头看了祁茉一眼。

    祁茉也正在看她。

    那脚步声太微听得清楚,祁茉自然也全都听进了耳朵里。

    忽地,祁茉一把将手抽出,双手用力,探长胳膊重重地推了太微一下。太微骤不及防,脚下打滑,一下朝地上摔了去。

    不等她反应过来,祁茉已拎着裙子飞也似地朝前疾步而去,跑得比兔子还快。

    待到太微从地上爬起来时,那愈显沉沉的脚步声已经就在耳畔。

    太微几乎骂出了声。

    他娘的祁茉!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知道俩人一起没有孤身一人跑得快,祁茉便故意推倒了她,想借她被抓的机会成功脱身。

    混账东西!

    太微从地上一跃而起,以背贴墙,一招“仙人挂画”,将自己如守宫一般贴在了墙上,不过是瞬间的事,手脚身体却皆变得陌生了起来。

    她用不惯这手,也用不惯这脚,但眼下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给她重新适应。

    她只能拼尽全力,回忆着过去,紧贴墙壁游行向上。

    高一点,再高一点,一直爬上屋顶去。

    生人将至,敌友不明,身份不辨,她已经没有退路。

    好在危急之际,有如神助,太微一口气上了顶。她心头狂跳,脸色发白,却不敢肆意呼吸。

    底下已出现了两个人。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是两个小厮打扮的年轻男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抬了一件东西。那东西,长约五尺,蒙着一块白布。太微将身子伏得低低的,盯着那块白布看了两眼。

    这好像是……

    一个人!

    这时候,走在前头的高个子男人突然张嘴说了一句话:“这是第几个了?”伴随着话音,一阵大风吹来,俩人抬着的东西一颠,布下滑出了一只手,皓腕如雪,指若削葱根,蔻丹灼灼,鲜血一般的红。

    这是只女子的手!

    太微呼吸一窒,脸色由白变青。

    底下的二人抬着东西已渐渐走远,她的四肢却还在无力。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条路的尽头,到底藏着什么?

    太微想起了方才惊鸿一瞥的那只手,脸上的血色再没有回来。

    她深呼吸着,试图下地离开,可突然之间天旋地转,猛地有只手从背后抓住了她的领子。寒毛直竖,太微下意识反手去攻击来人的手腕,却被对方用力地按在了身下。

    有酒气喷洒在她头顶上。

    她擅长轻身功夫,却疏于拳脚,这般猝然地叫人制住,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偏生眼下她还只有十来岁,年纪小,力气也小,纵是用尽全力,也敌不过对方。

    她身后的男人,鼻息滚烫,凑到她耳边声音轻佻地笑道:“哟,这是哪来的小野猫呀。”

    那管声音,听起来年纪并不大。

    说是男人,更像是个少年郎。

    太微咬紧了牙关,望着远处一角碧光流转的琉璃瓦,冷冷地道:“松开!”

    “哈,松开?”不知面貌的少年笑了两声,蓦地将她双手缚在背后,又掏出了一块帕子遮去她的眼睛,“果然,绳子没有白带的时候。”

    他笑着笑着,声音里也像是含了冰:“出来醒醒酒,便能捆个杂碎回去,哪里还有更妙的事。”

    言罢,他话锋一转,一把将太微拽起来,一面口气轻浮地道:“乖乖,你可别闹,回头摔疼了,可别说哥哥不怜惜你。”

    一面又似自言自语,“得带回去给他们都瞧瞧……”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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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似檀香,似花香,又似酒香。

    太微目不能视,被人推着趔趔趄趄地往前走。她听见了珠帘碰撞的声音,又听见了鸟雀鸣叫的声音。甫一入内,暖香扑面,几乎熏得她要打喷嚏。

    鼻子里发痒,她下意识想揉一揉,但手被绑在身后,连指头也抬不起来。

    这时,一直在后面推着她向前的少年忽然停下脚步,用力按住了她的肩头:“等等。”

    太微身子一僵。

    少年蹲下身,蓦地抓住了她的脚。

    太微绷着脚背试图踢他面门,却落了空。少年因此哈哈大笑,一左一右将她脚上绣鞋脱了去,又一捋,把袜子也一并除去。

    室内比外头还要暖和。

    赤着脚,也不冷。

    但这是屈辱。

    太微抿着唇没有出声,脚趾却紧紧地并在了一起。

    她身上不冷,心里却是冷的。

    少年趴在她肩头上,嬉笑道:“走吧!”

    脚一抬,落下,碰到了一片细密的柔软。太微心里微惊,这屋子里竟铺满了动物皮毛。毛很短,却很柔软,生得又密又厚,脚一踩上去,便嵌入了趾缝间。

    太微一时分辨不出脚底下的是什么东西的皮子,但她知道,这样的排场,一定十分奢靡。

    屋子也很大,走过一间,又是一间。

    帘子一扇跟着一扇,似乎掀也掀不完。

    太微被束缚在身后的双手,轻轻地颤抖起来。人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是天生的怀有恐惧,身在黑暗中的时候,尤其是。

    太微什么也看不见——

    看不见抓了自己的少年是什么人;看不见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更看不见前方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

    她以为自己不会怕。

    可事实上,她怕极了。

    胆小怕死,人之常情。哪怕是看似大无畏的人,直面死亡的那一刻,心底里定然也是怕的。她以为自己既已死过一回,便不该再怕的念头,乃是大错特错。

    脚下的绵软,一点点蹭过她的脚底心。

    她每一步踏上去,都像是走在浮云上,似坠又非坠。

    暮春夏初的天气里,太微背上却冷汗涔涔。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了说话声,很乱,很嘈杂,似乎有很多人,男男女女的声音混在一起,像一浪又一浪的波涛。

    身后的少年伸出手,抵在她后背上,用力一推。

    太微身子前倾,但却尚在控制之中,她腿上稍稍用劲便能站稳。可念头一闪,太微呼吸一轻,决定顺势跌倒,没有费劲去稳住身体。

    她眼下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没有同刀俎硬碰硬的道理。

    推一下,她能站住。

    推两下,三下呢?

    她能不倒,他便能继续推,何苦来哉,不如就势倒下。地上铺了东西,柔软舒适,摔在上头,并不疼痛。

    太微屏息垂首,听着屋子里的动静。

    她听见有人在笑着喊:“六皇子,您这是带了什么宝贝回来?”话音轻松,带着打趣调笑之意。

    但太微却只听进了三个字。

    六皇子!

    六皇子杨玦!抓她回来的人是六皇子杨玦!

    太微瘫坐在地上,登时面色大变。杨玦怎么会在永定侯府里?这个时候,杨玦不该还在上京的路上吗?她明明记得,六皇子杨玦去岁冬上,便奉旨南下收剿前朝余党去了。

    记忆里,他要直到今年盛夏才回京城,且会死在上京的路上。

    都说他是酒后纵马,一不留神,坠下马来,叫高头大马踩碎了脏腑。

    可眼下,杨玦就站在她的身旁!

    太微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走过自己,笑着道:“宝贝?哈哈,什么宝贝,分明是只小野猫。”

    话音落下,她眼前一亮。

    杨玦摘下了她眼睛上蒙着的帕子。

    这是一间比她想象中还要宽敞奢华的屋子,锦绣成堆,鲜花满载,有明珠嵌在四面墙上,正在发出荧荧微光。

    屋子里的光线,是种暧昧的昏沉。

    外头分明还是白日,但这间屋子,门窗紧闭,不透一丝阳光。厚重的帷幔,流水般垂落在地,连一丝缝隙也不留。

    太微开始觉得热。

    闷得快要令人窒息的热。

    她看见杨玦在自己跟前弯下了腰,剑眉星目,生得倒是英俊:“哟,倒比我想得要好看。”

    听着话音,周围呼啦啦围过来一群人,七嘴八舌地道:“先前怎地没人瞧见这一个?”“六皇子好眼光,上哪儿找出来的?”“怕是胡乱选的,没听说比想得要好看嘛。”

    太微耳边嗡嗡作响,仰着脸看向他们。

    一个个,锦衣华服,人模狗样,说的话却叫她心里发毛。

    这时候,杨玦忽然摆一摆手,将众人往外驱散:“哪找的?屋顶上发现的!”

    有人不信:“屋顶上?又不是鸟!”

    杨玦居高临下地盯着太微打量:“话倒是对,我也觉得怪呢。”他往身后转头去看,叫了一声:“启明!”

    太微正叫这一伙人看得头昏脑涨,想不出脱身的计策来,忽然听见“启明”二字,不禁心头一震。永定侯府里,她那位未来三姐夫,可不就字启明?

    正想着,远远的便有个人搂着个衣衫半褪的姑娘走了过来。

    太微定睛一看,果然是世子陈敬廷!

    他满面春色,心不在焉地揉着怀中女子胸前二两肉,问了句:“怎么了?”

    太微这才发觉,这间屋子里的人,全都衣衫不整,或抱着个姑娘吃酒,或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更有甚者,已连裤子都褪了。

    端的是一派***模样。

    “瞧见这个没有?从屋顶上捡回来的!”杨玦随手抓起了一壶酒往嘴里倒,一边笑着同陈敬廷说道,“是不是新鲜?”

    他年纪比陈敬廷还要小上几岁,但说起话来,却是全然没将陈敬廷放在眼里的口气,张嘴便是“启明”、“启明”地叫。

    陈敬廷也捧着他,一把甩开怀里的人,笑着附和道:“果真是新鲜。”

    太微听着二人对话,倒吸了口凉气。

    她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勾栏瓦舍,她也曾进去转悠过。

    但眼前这一幕,实在荒唐。

    屋子里的姑娘,有笑的,也有哭的……有年长的,也有年少的……花枝招展的那些,多半是妓子;哭闹惶恐的,只怕都是从前头赏花宴上带来的……

    这群人,是疯了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qu 】太微抬起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自己前襟上。

    杨玦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太微的另一只手,垂在身侧,蓄势待发,盯着杨玦手中的那把利刃。

    她一个人,出不去,但如果她能趁杨玦不备,一举制住他,便能以他的性命为筹码,顺利离开这间屋子。

    太微放轻了呼吸,很慢很慢地将手指按在了系带上。

    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杨玦。

    杨玦面上的笑意愈来愈浓,愈来愈是放松。

    这场赏花宴,的确是赏花不错,只是赏花的人,不是她们,而是他们;只是赏的那些花,不是园子里的草木,而是她们。

    太微很轻地咬了下自己的唇瓣。

    苍白的嘴唇,便如徐徐绽放的鲜花一样,染上了动人的红润。

    她看见杨玦眼里多了一抹惊艳。

    太微因而知晓,时机已至。她落在系带上的那只手,猛然一松,手肘后击,一面抬起另一只手飞快且笔直地朝杨玦手里的匕首而去。

    一连串的动作,电光石火。

    人群耸动,惊呼连连。

    杨玦被她一击打中肋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太微的指尖,已经摸上了匕首。

    可就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人。

    他就坐在那,神情散漫地吃着酒,周围如何,似乎同他全无干系。他身在人群之中,却仿佛格格不入。

    任凭屋子里如何动乱喧闹,他都始终岿然不动。

    太微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错过了机会。

    杨玦已丢开匕首,扼住了她的喉咙。他很生气,非常生气。他这辈子,都还没有这样生过气。

    杨玦冷着脸,恶狠狠地盯着太微,咬牙切齿地道:“你好大的胆子!”少女的脖颈,在他手里,细弱得似乎一折便会断掉。

    但是很快,杨玦便注意到,她的脸上竟然没有丝毫畏惧之意。

    她睁着眼睛,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不是害怕,而是种茫然失措。

    这是杨玦先前没有瞧见过的样子。

    他不觉皱起眉头,微微松开了手。

    人群从震动惊呼,又变回了先前的嬉闹靡靡。可这一切,都同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人没有关系。

    他坐在那,岩岩如同孤松。

    不动,亦不言。

    太微遥遥地看着他。

    一眼望去,仿佛横跨千山,渡过万水。红尘滚滚,扑面而来,似雨夜阑珊中的一盏浮灯,又似烈阳灼灼下的一朵娇花。

    她眼里的茫然,渐渐变作了哀戚。

    杨玦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目睹了变化后,禁不住加大了手中的力量。他的声音,也很森冷:“胆大包天的杂碎。”

    伴随着尾音,他霍然收紧了五指。

    太微立时双目瞪大,尖叫了一声——“薛嘉!”

    呼吸困难之下,她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杨玦一惊。

    屋子里的其余人等,也都惊讶地望了过来。就连那个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也略显诧异地朝他们看了来。

    薛嘉。

    是薛怀刃的名字。

    他当年被养父焦玄从雪中救起后,得姓为“薛”,同“雪”之意。养父后又为他取名为“嘉”,寓意善美。但数年之后,他年岁渐长,养父便又为他赐字为“怀刃”。

    从那以后,便再没有人叫过他“薛嘉”。

    “怀刃”二字,戾气十足,比“嘉”字更衬他百倍。

    养父如是说了之后,世人便多唤他薛怀刃,鲜有人会喊他的名。

    而在场之人,见了他,更总是一口一个“薛指挥使”,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听过别人这样叫他了。

    放下手中酒盏,薛怀刃慢慢站起了身。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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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才被阻断的空气猛然灌进口鼻,太微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眼泪涌出,两眼发黑。那黑暗中,带着一粒粒的火星,几乎燎去了她一层皮。

    她心底里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松快。

    因为她知道,自己刚刚那一声“薛嘉”不过是仓皇绝望中的挣扎。她认得的那个薛嘉,眼下尚不认识她。

    建阳四年的薛怀刃,于她而言,还只是一个陌生人。

    太微的双手,用力撑在地上,看似纤弱的五指沉沉地陷入地毯。她的指尖,在无法抑制地颤抖。一下,又一下,仿佛手底下铺着的不是柔软的地毯,而是千千万万寒光逼人的尖刀。

    耳边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她听见有脚步声,一下下地在朝自己靠近。

    来人,穿了一双靴子。

    靴底擦过地面的声音,很轻,也很慢。可落在她耳里,却重得像是一座山。

    空气是稀薄的,带着浓浓的暖香。

    太微垂着头,大口地呼吸着。突然,鼻间多了一抹微凉的瑞脑香气,甘苦芳冽,像是深秋夜雨。

    她仰起脸,睁开眼睛,透过朦胧的水雾,朝前方望去。

    挡在她身前的杨玦,慢条斯理地往边上退开了一步。而薛怀刃,走近了,弯下腰,伸出两指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慢慢地凑近来看。

    太微看见,他的眉头轻轻地蹙了一下。

    一旁的六皇子杨玦也俯身来看,问了句:“认识?”

    薛怀刃收回手,直起腰,口气漠然地道:“不认识。”

    杨玦闻言,大笑起来:“听她那么喊,我还当是你认得的人。”他袍子一撩,席地盘腿坐在了太微跟前,伸出手来摸太微的眼睛,笑嘻嘻地道:“我的乖乖,你这眼珠子颜色可真是生得够漂亮的。”

    太微纤长浓密的睫毛刷过了他的指腹,一阵酥麻,他霍然凑近,想要亲吻她的眼睛。

    可就在他的嘴唇即将碰到太微眼皮的那瞬间,他面前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一巴掌捂在他脸上,将他往后推去。

    杨玦不由一怔,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诧异地望向薛怀刃,叫了声:“薛大哥?”

    薛怀刃没有看他,只望着太微,神情淡漠地说了一句:“这一个,我带走。”

    他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落在杨玦耳里却如同惊雷一般。

    在座诸人,也皆大吃了一惊。

    这是第一次。

    从来没有过的事。

    对杨玦来说,身为建阳帝膝下最得宠的皇子,便是镇夷司的指挥使,他也能拿来当护卫用。他的生母,只给他生了一个娇滴滴的妹妹,平素俩人玩不到一处,也说不到一处。

    至于他父皇其余的那些孩子,同他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更是无话可说。

    他们一群人,互相厌恶,互相憎恨,哪里能够交心。

    在杨玦看来,那些人,除了他嫡亲的妹子之外,全是不入流的杂碎。世人草芥一般,想辱便辱,想杀便杀。

    他这辈子,就是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身份尊贵,活得肆意,人人都来讨他欢心。但那些人,他一个也瞧不上。他心底里除了妹妹以外,还能容下的人,就只有一个薛怀刃。

    国师焦玄多年前到他父皇麾下效力时,便带着薛怀刃。

    他们二人年纪相仿,一道读书,一道习武,倒比他和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更亲近一些。

    杨玦便做什么都想要带上薛怀刃。

    有福同享,才是兄弟,不是么?

    可久而久之,杨玦便发现自己喜欢的东西,似乎并没他想象中的那般得薛怀刃的喜欢。

    他们二人的性情喜好,终究是不一样。

    他每一回都兴致勃勃,可薛怀刃却总是意兴阑珊。

    是以今次,杨玦明明听清楚了薛怀刃的话,也仍然觉得自己没有听清。他摸了摸耳朵,皱着眉头问了一遍:“你方才说的什么?”

    薛怀刃没有回答,只朝着太微伸出了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

    他的声音,也如他的手,干干净净,透着一抹冷冷的意味:“抓住这只手,你就可以活命。”

    太微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苍凉凄微的笑容。

    这只手,她不该抓。

    可是为了活命,她不得不抓。

    若是不想活下去,她方才又怎会故意喊出“薛嘉”二字来。她搏的,不就是这个机会吗?如今机会来了,她怎能放弃?

    太微几乎没有迟疑,立即便抬手抓住了薛怀刃。

    她的干脆利落毫不犹豫,令一旁的杨玦大为不满,冷嘲热讽,讥笑道:“怎么着,这般迫不及待,瞧他生得比我好看不成?”

    言罢他又同薛怀刃道:“这人你真要带走?”

    似乎还是不敢相信。

    薛怀刃将太微从地上拉了起来,顺势将她搂进怀中,淡淡地道:“殿下不许吗?”

    杨玦眼神轻慢地看了看四周,一耸肩,摊手道:“你我之间哪有什么许不许的,只是这人都在这,少了你,不就少了一份热闹嘛。”

    太微站在薛怀刃的臂弯里,脸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渐渐有些腿软。

    她并不了解眼前的这个薛怀刃。

    ——她猜不透,也料不到他会怎么做。

    太微的呼吸声,骤然间变得很轻。

    她紧紧抓着他的衣裳,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站稳。

    杨玦站在她背后,盯着她的背影,又说了一句:“人多了才叫乐子,是不是?”

    忽然,脚下一空,身子一轻,太微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她猝不及防间,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了薛怀刃的脖子。

    他面向杨玦,神色从容地说了一句:“殿下言之有理。”

    太微的心沉了下去。

    杨玦笑起来,抚掌道:“寻欢作乐合该如此才对!”

    薛怀刃颔首,亦笑了起来,但转瞬他便敛去笑意,声带两分慵懒地道:“奈何微臣只爱吃独食。”

    杨玦一怔,皱皱眉头,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但到底没有发怒,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带走吧,眼不见为净,省得我惦记了。”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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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怀刃低笑一声,抱着太微往门外走去。

    这条路,太微来时,被人蒙住了眼睛,只知道远且绕,却不知究竟走了多远,又走了多久。

    永定侯府的宅子,比她想象中的更大,更精巧。屋舍内,也别有洞天。薛怀刃带着她,并没有往天光底下去。他只是走过一间又一间屋子,穿过一帘又一帘帷幔,将她带往另一个未知的地方。

    他不认得她。

    他也没有必要管她的死活。

    太微知道他和杨玦不同,但这个时候的薛怀刃,同杨玦到底有着几分不同,她却不敢轻易断言。她记忆里的那个人,是多年以后的薛怀刃。

    现在的他,却还是镇夷司指挥使。

    他和东厂督主霍临春,被世人并称为双恶。

    一个缉拿抓捕,一个审讯用刑,沆瀣一气,杀人如麻。

    这俩人,无一善辈。

    太微前世离家之前,从未见过薛怀刃,但他的传闻,她却听过无数,每一条都令人胆寒,每一条都令人惶惶。

    那个时候的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认识他的一天,就像今时今日,她在看见他的身影之前,也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还有再见他的一日。

    明明那样决绝地说好了。

    再也不见。

    太微心乱如麻,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的手,仍然挂在他的脖子上;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这一切,恍惚间竟像是回到了过去。

    那样遥不可及的——过去抑或未来。

    她已经分辨不清,也琢磨不透。

    老天爷让她重活了一次,可实实在在不像是善举,反倒像极了一场修炼。逼她上路,逼她向前,逼她将往事一一想起反复咀嚼。

    她的心,被剖开,又阖上。

    那上头伤痕累累,陈旧上又添新鲜。

    她明明,已经那样努力又绝望地想要忘记一切。

    太微的眼眶,难以控制地开始发红。她强忍着,将泪意一点点收回去。还不到哭的时候,还远远不到哭泣落泪的时候。

    心乱归心乱,但她的意识却比往常更要清醒。若说她先前还有两分把握能趁杨玦不备之时制服他,那她现在,面对着薛怀刃,便是一分一毫的把握也没有。

    论拳脚,她打不过他。

    论心思深沉,她比不过他。

    论下手狠辣,她也不如他。

    她想同他硬碰硬,是半分胜算也不会有。她眼下能做的,只有保持镇定,随机应变一条路。时间不断流逝,太微掐指计算起了时辰。

    她和祁茉出门时,便已是午后。

    到达永定侯府后,她们被人领着前去园子的路上,又花费了不少的时间。进入花园以后,落座,吃茶,听戏,交谈,放飞纸鸢……再算上她寻找祁茉时所耗费的工夫,这会怎么也应当将近申正了。

    照理来说,她们这群赴宴的姑娘,理应在天黑之前各自回府。但永定侯府的这场赏花宴,非比寻常,实不能以常理推断。

    杨玦等人,胆敢如此肆无忌惮,必是有恃无恐。

    他们是算计着,那些姑娘不敢将事情闹到台面上,还是琢磨着就是闹了,各家也不敢多言?毕竟,他们哪一个,都是家世显赫。

    这群人的父兄,一路跟着建阳帝从夏国打来,征战数年,功劳苦劳,不说名留青史,却一定在建阳帝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他们仗着家族荫庇,吃喝玩乐,全然没将她们这群襄国人的女儿放在眼里。

    恐怕闹开了,那些人多半还会将女儿拱手送给他们。

    烈性些的,又能如何?去向建阳帝状告他们吗?

    建阳帝的那把剑,如今可依然还高悬在前朝旧臣们的脑袋上。有气节,不肯臣服于他的人,早就全死光了。如今还活着,享着俸禄享着富贵的,都是所谓识时务的人。

    正如她爹。

    谄媚识趣。

    且她先前所撞见的那具尸体,显见得是个妓子。那样艳丽的指甲颜色,不是各家千金会涂抹的。

    杨玦等人,荒唐中,仍有着不起眼的克制——

    那样令人作呕,又觉得庆幸。

    不管怎样,到底没有杀了她们。

    那些姑娘,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反抗。她们的挣扎,落在杨玦等人眼中,不过是情趣。

    所以杨玦不至杀了她们。

    太微心绪纷杂地想着对策,她逃出了杨玦的手,又要如何逃出薛怀刃的?她反复琢磨,反复回忆,试图找出一星半点漏洞来。

    终于,她声音沙哑地叫了一声“薛指挥使”。

    薛怀刃已抱着她走进了一间斗室。

    斗室狭小,同方才那间屋子的奢靡华丽截然不同。

    他将她抛在了美人榻上,面上没大表情地望了她一眼:“嗯?”

    太微觑着他的神色,斟酌着字眼道:“您显然并不喜欢我,那……”

    “谁说我不喜欢你?”薛怀刃坐在了她面前的花梨木交椅上,漠然打断了她的话。

    太微口中剩下的那半句“那我们不如做个交易吧”就这么咽了回去。

    她要活着。

    她既然回来了,她就不能这么容易地再把命丢掉。

    面对杨玦,她不敢脱衣;面对薛怀刃,她可敢。

    她坐在美人榻上,双手按在榻沿,身子微微前倾,看着他的脸道:“您想做什么,我都能让您如愿,只要您事后许我平安,放我离开。”

    少女的眼睛,像是一汪春水,干净,又透亮。

    她的话语,却如同蛊惑。

    像个妖精,在引诱行人。

    然而薛怀刃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伸出一指,点在了她眉心上,将她的脸往后推去:“叫什么?”

    “太微。”

    “太微乃是三垣之一,位于北斗之南,是星官的名字,权政所在。姑娘家叫这个,倒是很不一般。”

    他又问:“住哪?”

    太微低眉顺眼:“万福巷祁家。”

    这是审犯人的问法。

    这些问题,她撒谎,也无意义。

    他听罢,敛目轻笑,说了一句:“原来是靖宁伯的女儿。”又道,“靖宁伯看来对你是偏爱有加,竟为你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言语间,他的手指,沿着太微的眉骨,轻轻地滑落到了她的下颌上。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qu 】她匆匆将人翻了过来,一看脸,激灵灵的打了个寒颤。

    像是突然之间有捧积雪从她后领倒入,一口气冷进了骨子里。

    那个时候的太微已经过了许久的太平日子,但危机到来时,她还是第一时间便意识到了。她立在隆冬的凛冽寒风里,由得那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红了她的脸庞,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那张脸,七窍流血。

    血呈暗红,早已凝固。

    她一望便知,这人并不是冻死的。

    她往常夜里总睡不安稳,可昨夜收拾了闯空门的人以后,她吃了一丸安神药,一夜无梦地睡到了大天亮。

    这人昨夜是否有放声大叫过,她没有听见。

    可她周围,家家户户都有人住着。那些人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至于连一个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但他就这么倒在她的门前,一点也不像是被人发现过的样子。

    那么,就只能是他昨夜根本便没有发出过声音。又或者,即便他出过声,声音也是太小,小到能叫风雪轻易掩埋。

    可是为什么?

    长夜漫漫,风大雪急,他若不放声求救,就是不冻死,也一定会被冻伤。他不会因为担心见官,就咬牙忍耐,一声不吭。

    所以,除非他是根本无力张嘴,无力放声大喊,不然不会没人发现他。

    但又会是什么,令他无法张嘴?

    太微仔细看着他的死状,心里渐渐惶恐起来。她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可没有哪一个是她仔细看过以后还无法分辨死因的。

    七窍流血,是中毒吗?

    她往门后退了一步。

    但这一步,并没能阻止后来的事。

    那天夜里,当她发现这个偷儿的时候,她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天色大亮以后,终于有零星的人推开门走了出来。人们瞧见了尸体,报了官,找了仵作。一通折腾后,仵作骇然地丢下尸体,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尖声叫嚷着要人立刻放火烧了屋子。

    众人不解,未得上头发话,迟迟不敢动手。

    仵作便又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去找了县丞禀报。

    县丞一听,煞白了一张脸,连忙飞也似地跑去见了知县。知县正吃茶,听见“疫病”二字后,“噗”的一口喷了县丞一脸热茶。

    那茶水沿着头发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可谁也顾不上了。

    县丞哆哆嗦嗦地问知县,怎么办?

    松山县是个小地方,盖因有了贡茶雪芽,才叫世人知晓。当年建阳帝打进来,杀得那样凶,却也没有打到松山县来。

    战火都没如何烧到的小县城,平静自在,多少年了,连个命案也没有出过。

    如今一出,竟就成了疫疠。

    松山县令何曾遇上过这样的大事,显然是不愿意相信,捧着空了的茶盏不断地问:“不过才一具尸体,他如何便知道是疫病?”

    县丞骇都骇死了,颤巍巍的,话也快要说不清:“仵作说、说是昨日见过症状相似的人,原没放在心上,结果今日一看,一模一样……”

    知县闻言,用力一拍桌子,沉声道:“既如此,还不快些去找了那症状相似的人仔细瞧一瞧,究竟是一样还是不一样!”

    若不是,一旦闹开,人心惶惶,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若真是,他不抓紧了立马想出对策来,还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立即便召集了松山县内各家医馆坐堂的大夫们来商议大事,一面又派人去查那死人是谁,都接触过哪些人。

    没过多久,县丞回来,哭天抢地,说那一个……也死了!

    知县一听,这事儿没跑,十有八九真是疫病,当即白了脸。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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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也不知道这疫病是从何而起,也不知道究竟是何种疫病,又该如何治愈。大夫们束手无策,天天抱头枯坐,谁也想不出有用的法子来。

    药方子是写了一张又一张,但写了厚厚一沓,也不见里头有一份能用。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整个松山县城里便到处都是被感染了疫病的人。

    最开始,只是头疼脑热,到后来,便变成了焦躁乏力。

    明明身上没有力气,一丁点也不想动弹,但躺着,又总是躺不住。心里头像是有团火焰在燃烧,烧得人烦躁不已,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恨不得团团转悠。

    一个人接着一个人,一群群地往外跑。

    大雪下了停,停了下,地上的积雪都叫人踩踏得成了滑溜的冰。

    松山县令几日之内便愁白了头发。

    这事儿,他管不了了。

    疫情越来越糟,事情越闹越大,人多的看不住。医馆里的药材,不管有用无用,皆叫人一扫而光。

    东西没了,人心便更慌乱了。

    松山县令管不了,没了法子,底下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办。无人献策,无人去办,一时间,整个松山县城都乱了套。

    事情终于传到了京城里。

    京里给松山县令发了信报,说是不日便会派人来主持大局。

    松山县令长松了一口气,但没想到人还未来,他的宝贝独子竟也感染了疫病。县城内,已无东西可用,样样紧缺,实难维系。

    他便决定悄悄地带着儿子先行离开松山县,将这烂摊子丢给县丞去管。

    离开松山县,不一定就能活,但留下来,多半是个死。

    松山县令心里明镜一般,不声不响地便收拾了细软,带上妻儿往城外去。他为了行路方便,连美妾也狠心舍弃。

    可谁知道,当他到了城门口,却见城门紧闭,外头重兵把守。

    他当即心里一咯噔。

    这是不让走呀!

    他上前去亮明了身份,寻了借口说要出城,却被死死拦下了马车。几杆红缨枪,明晃晃地在他眼前摆动着,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望着那群兵士凶神恶煞的样子,连连让人往回撤。

    回去后,没两日,他便听说京里不打算派人来了。

    松山县令开始整宿整宿的夜不能寐。

    他儿子,只剩下一口气,被他关在了宅子一角,再不敢去探望。

    又一天,他清早蹲在屋檐底下,仰头看向灰蒙蒙的天,忽见县丞跌跌撞撞跑来禀报说,大事不好了!

    他心想,放你娘的狗屁,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可哪想得到,事情竟然真的还能变得更加糟糕。

    为了防止疫情继续扩散,上头下了命令,要将松山县这个鬼城烧了……

    也就是说,他们这群活着的,并没有染病的人,也要一道死在这个鬼地方了。

    松山县令嚎啕大哭,连一丝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他还起来做什么?

    他的宝贝儿子要死了,他自己也要死了。

    松山县,这是叫疫鬼给看中了!

    五花甲,红兜鍪,收命来了!

    松山县令拽了县丞一道哭,边哭边说,早知今日,不如在家耕田养鸡了……

    县丞也哭,说晓得要这么死,便不该省吃俭用,该多收贿赂,花天酒地好好享乐才是。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似乎转眼便要死了一般。

    可这日午后,说了不会有人来的松山县,却来了人。

    且这来的,还不是什么小人物。

    松山县令望着那个眼角生有红痣的年轻男人,只觉得自己是见到了菩萨。大人物既来了,那这城想必便不会烧了!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风尘仆仆的镇夷司指挥使,见了他便问,那个名叫俏姑的女人在哪里。

    他闻言后,愣了一愣。

    他眼前的男人便沉下了脸。

    松山县令便觉得这菩萨大抵不是真的,恐怕骨子里,其实是个修罗。

    他叫对方的眼神给吓得哆嗦了两下,才战战兢兢地道:“在西城的医馆里。”按理来说,松山县里有这么多的人,他光听个名字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可“俏姑”这个名字,他不但听过,还印象挺深。

    那个女人,曾救过他的宝贝儿子。

    如果不是她,他的心肝肉儿恐怕早就死在了意外里。

    是以当有人报官在她门前发现了尸体时,他并没有将她抓起来审问。她说的话,条理清晰,不像是谎话。

    后来仵作又查清了尸体是感染疫病而亡,这死人就更不关她的事了。

    只可惜她同那死去的偷儿接触过,运气不佳,竟也感染了疫病。

    松山县令说完了,小心翼翼觑着来人的神色道:“大人认得她?”

    眉目冷峻的年轻男人闻言看了他一眼,眼神突然之间温柔了许多,像是寒冰消融,春水生暖:“是内人。”

    松山县令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微微张开了嘴。

    他吃惊极了。

    再不敢怠慢,他亲自带着这位大人物去西城的医馆见了人。

    而这一切,那个时候已经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微,是一点也不知情。

    她只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二十二岁……

    客死异乡。

    她躺在浑浊的空气里,嗅着弥漫在其间的淡淡血腥味,心里并没有害怕。喉间腥甜,她呕出了一口血。手背擦过嘴角,沾上了温热的湿腻。

    她的血,还是红的。

    那一瞬间,太微眼里只剩下了这抹红。

    红的天,红的地,红得好像她记忆里的那场亲事。

    红绸红烛红灯笼……

    现在想来,倒全不像是真的。

    只有她踩在梅花桩上扎马步的那几年,才是真的。

    如果她当时,没有离开师父,没有回京,没有遇上那个人……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意识朦胧间,太微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有人正在靠近她。

    她吃力地睁开眼,望见了薛怀刃。

    喉间又是一阵腥甜涌上,又黏又腥,嗓子眼里火辣辣的疼。

    咳血的瞬间,她听见他声音很轻地叫了一声:“俏姑。”

    ……

    那是太微最后一次见到他。

    此刻,太微望着眼前的人,垂下眼帘,吐出了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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