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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塔的黎明txt下载

    草原上有一棵孤独的树,高大概也就三四米,枝叶稀疏。树下面有一个土洞,幽暗深邃,不知通往何处。而今,土洞中不再幽暗,从它里面射出的光彩虽然只有一瞬,可那一瞬已比太阳还夺目。哦,那夺目的光啊,是因什么缘由而来?是愤怒吗?还是哀伤?

    树洞里的景象,和那道光闪过前没什么区别,事物还都是它们本来的样子,树根是树根,酒壶是酒壶。唯一的区别是,现在这个树洞里,只剩下了一名灰袍。不,应该说剩下了一名披着灰袍的灰袍和一件落到地上的灰袍。站着的灰袍,长袍上浮动着戴兜帽老鼠的徽记,只是那老鼠和平时不同,它的头颅略微抬起,露出兜帽下方的一只眼睛,那是一只异常令人难忘的眼睛。而另一件地上的灰袍,已经变成了字面意义的灰袍,失去了曾经所拥有的所有不可思议的功能,也失去了本该牢牢印记在其上的徽记,或许,它更应该被称为灰布。

    皮肤,因为魔力的释放而展现出病态的红色,在那红色的表皮上,大量锁链状的黑色纹路异常清晰。在这种情况中,起司的胸口起伏的异常缓慢,也异常沉重,他的一呼一吸间,仿佛吞吐了整个空间里所有的气。他转过头,看向房间中央的树根,“出来吧,我知道你没死。”

    树根抽动起来,在最粗壮的根须上浮现出一张人的脸,酒神的脸。那张脸扭动着,在十几秒里从只有夜晚看到才会吓人的粗陋模样变成了比任何雕塑家精心修饰还要精细生动的活泼面孔。接着,那面孔的嘴开始张开,原本实心的树根伴随着这种尝试开始内部变化,直到从那木质的嘴里开始发出成型的声响,这声响一开始像是风吹过破屋时自然发出的响动,后来才逐渐有所定音,最后终于可以口吐人言。

    “当恶魔们说有个灰袍在六年前单枪匹马在冰原上杀死了恶魔领主时,我还对那人的身份产生过怀疑。虽然我知道那时最有可能性达成此事的人是你,但我宁可相信那是因为安莉娜出手的缘故。现在看来,我是用自己的标准来揣度你了,你确实有被安莉娜保护的价值。”树根上的人脸所发出的声音自然不会和人类的喉咙相似,光从声音来判断根本无从将其与酒神之前的话语相较。甚至,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现在这张诡异人脸以及它所发出的声音,都是来自于之前那个名为酒神的灰袍的。除非,你了解酒神所擅长的源生魔法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无内外的身体,无分别的身体,你的价值本在我之上。而你却放弃了它。”起司看着那张脸,情绪已经逐渐缓和。至于他所说的那两种身体,就是酒神之所以可以疑现在这样的样子讲话乃至存在的根本。也是源生魔法中和后来魔法差距甚大的一个门类。

    自从人们开始破开猎物的肚皮将其中的东西分门别类,自从残酷的暴君或凶猛的野兽将人也如牲畜般开膛破肚,身体这个概念就被转化了。人的身体是由各种器官,骨骼,血肉组成的,这种事任何一个去肉铺买过肉的人都会知道。不仅仅是动物,植物也一样,草药师将植物细分为各个部位,根,茎,叶等等。于是人们知道了生物的身体是分别的,没有肺就没法呼吸,但不妨碍进食;没有脑就无法思考,但还是可以呼吸。只有心,作为整个生命的驱动之核,在这具分别的身体中占据着绝对不可或缺亦无法替代的地位。这样的认识理所当然,也毫无错误。

    可在这之前呢?我是说,在那个人们还没有将身体里的东西,组成生命的部件给予名称和职能的划分,他们还不会把心脏作为身体的中心的时候,身体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皮肤下面就没有了骨头血肉,而是一团不明不白的半液半固的东西?那当然不可能。这世上确实有些生物是这样,例如那些常出没在沼泽或下水道中的凝胶状生物。事实是,不论天神创造还是自然演化,器官是确实存在的,分别也是确实存在的。

    但承认分别,不代表强调分别。最开始的智慧生物没有能力和文化积累去搞清身体里某个器官的具体作用,所以在他们眼里,这些器官同属于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就是身体本身。在这种观念中,心也是心,肺也是肺,可这心和肺都要在一套完整的器官系统里运作,单独将它们取出来,它们就什么都不是,只和是团新鲜的肉。在这种观点中,身体内部的分别被模糊,甚至被消饵。源生魔法就是在这种基础上展开。

    在很多的神话传说乃至民间故事里,古代的巫师都被描述成不具备凡人的弱点,他们的头颅即便被斩下也可以接回去,心脏被刺穿也能存活,甚至,当人类的躯体被破坏到无法运转后,他们可以以变形的方式来逃脱躯体的束缚继续延续生命。这就是酒神所研究的领域,与内无分别,没有器官亦没有要害。与外无分别,身体本身并不神圣,可以和自然万物相互转化流变,唯有独立的精神在这流转中长存。

    这也是为什么起司以及大部分施法者对酒神的研究有所了解,可对源生法术无法入门的原因,源生法术的基础和大部分法师们所强调的准确界定,细节操控截然相反,它更加偏向于那些将自己托付给神明的萨满或巫者,于不可知中求不可知。微妙的是,那些真的不去思考就像修习源生魔法的人同样无法入门,因为源生魔法之为一被公认的魔法门类,自有其体系和脉络,纯粹的将事物当成浆糊一团只能让自己也变成个糊涂蛋。

    “我没有放弃。我只是,懂得了变通。你知道我走到这一步有多犹豫吗?我和你们走的路都不一样,没有参考,没有标准,没有对错。现在连那个人也没有了,我怎么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怎么知道我在追求什么?”树根上的脸反驳着,看不出也听不出情绪。

    起司盯着那张脸看了片刻,眼神黯淡了下来,“所以,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你自己的研究。你只把你的研究作为老师研究的一部分,比较偏门的那部分。你根本没有相信过那个没有分别,没有主宰的世界,你只是相信老师。当老师离开了之后,你没法再让自己继续下去,于是你就给自己找了个新的老师。”

    “这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向任何存在学习不是吗?”

    “我一直觉得我的成年试炼完成的像是个玩笑。我一直在怀疑自己有没有资格用自己的徽记附加在灰袍上。现在看来,那试炼比我想的要有用的多。”



    灰袍的成年试炼,曾经起司将其单纯的认为是一场检验学徒能否将自己所学到的知识合理应用的考核。可时隔多年,又陆续见到了其它经过试炼的灰袍,他逐渐对这场试炼有了新的看法。龙脊山上驻守的冰霜卫士有一个已经废止的残酷传统,那就是在族中的孩童长到十六岁的时候,只允许携带一支长矛被送入山脉中的密林里。他或她必须带着一头体型不小于成年野猪的猎物返回族中才能得到认可。

    这种极端的族规已经被废止了很多年了,有趣的是,当时废止的原因并非是有人觉得它太残酷,仅仅是因为溪谷开始和龙脊通商,军团有了足够的资源养活更多的族人。在没有办法维生的环境里,从来没有什么温情可言。类似的仪式或者传统在其它地区的文化中亦有迹可循,孩童在成长到足够的年纪时就必须证明自己拥有独立生存的能力,有限的群体资源不可能供养那些无用之人。这类传统往往被称为,成人礼。

    灰袍们的成年试炼也是成人礼的一种。只不过它相对较为温和些,因为以灰袍学徒们的手段,要是他们不想死,这世上能杀死他们的东西确实不多。但除了考验生存能力之外,这个试炼也有着更为复杂的意涵。灰塔不是某个险恶环境中的聚落,灰袍们也不需要在这个团体中承担狩猎或耕种的任务,他们甚至在成年后就会离开灰塔。这也是试炼和寻常的成人礼区别最大的部分,成人礼是为了证明个体可以为群体效力,试炼则是…

    则是为了让学徒们自然的离开灰塔。这种异常感在此时终于清晰起来,起司在此刻明白了成年试炼到底哪里不对劲。通过了成年试炼的灰袍,基本没有再留在灰塔里的,连眠者那样的人都不例外。与其说这是他们的老师给他们的考试,不如说这是灰塔之主在以这种方式将他的学徒推出那座世外的高塔,故意将他们投入花样繁多的世界里,让他们深入其中不再回来。灰塔之主不希望他的学徒们通过试炼后为他服务,恰恰相反。

    他要他们为自己而活。这就好像,他早已打算好了自己有一天会消失,所以早早的开始让雏鸟学会独立一般。可他还是没有想到,那些乍看之下离巢了的雏鸟,却一直在树荫间遥遥看着他的背影,当他的背影真的消失,他们的慌乱就开始显现。老师啊,您料到了这一步吗?如果您没有,那您原来也会有失算的时候。如果您有,那,您可真是残酷啊,和那场名义上的试炼相比,这才是真正的成年礼吧。您要我们,杀死作为学徒的自己。

    思绪,因为得出结论而停止。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些手臂已经摸到了他的脚踝。既然起司已经先下手毁掉了酒神的躯体,那对方似乎也没有了留手的理由。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手臂,落到身上隔着灰袍就要把法师大卸八块,撕成不成人形的碎屑。身处对方的地盘,被无法躲避的攻击包围,双臂无力无从施法。这是绝境不是吗?这样的绝境对于一个习惯谋而后动的灰袍来说,不该出现太多次。上次出现的时候,似乎是因为一场大火吧。

    “这次应该不需要交代谁不要看我的眼睛了。”起司自言自语着,眼眸中的魔力光芒逐渐变成了另一种难以描述的颜色。于是世界,在他的观测中趋于静止,那些死命抓着他衣服和皮肉的手,像是浮在了空中一般。锁链状的纹身再度浮现,让法师全身上下都有一种泡在沸水中的疼痛感。

    这种痛感是在刚才消灭酒神的人类躯体时所没有的,为什么?是因为那时过于高涨的情绪让身体忘却了疼痛吗?不,应该不是,这种疼痛想要忘却实在是不容易。那么为什么这些锁链在之前没有起效,那时所爆发的力量应该比现在还要强才对。除非,那时我使用的,并不是它所需要限制的力量。是吗,看来在我了解外在的种种之前,我对自己还真是缺乏了解啊。不过也是,谁能真正将自己结构到细微呢。

    在疼痛里的法师边想着,边向门外走去,在这样的状态里,魔法也好,手臂也好,木门也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真正阻碍到他。而当他即将走出这个房间的时候,他背后的树根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像是从很深的水里发出来的,“你要逃吗?你还可以这样逃多少次?”

    起司头也不回的继续走着,语调平静的回答,“我来这里是因为要见一个被我和我的同门称呼为酒神的人。他也是灰袍。现在,这里没有这样一个人,只有一个连自己的躯体都没有的莫名其妙的鬼东西。我最后告诉你件事,虽然我不能使用源生魔法,但我知道,在萨满的世界里,没有自我的概念。他们的变形,远游,出神,不是为了自己,而是顺势而为的无意识。你不一样,你是如此的重视自我,吞噬奴役其它的生灵,这根本不是源生法术,只是像缝合怪一样不停地把捡到的东西缝到自己身上罢了。你就尽管跟着那条蠕虫吧,用这样丑陋的模样存在着,直到自我毁灭。”

    当起司走出树洞的时候,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同门。失去了人身,酒神的意识缺失不会消失,他会用他的魔法在不同的形体间流动,但适应并同化那些形体需要时间和精力,所以他能驱使蝙蝠和地熊,却只能附身树木指挥断臂。也许有朝一日,那个树洞里的东西会成为为祸一方的可怕怪物,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现在的起司,不大想去管。他在那个洞里见证了一名灰袍的堕落,并亲手摧毁了其作为灰袍的一切。

    绳结的阴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拉的老长,在法师的面前投下如同绞刑架般的影子。起司深吸了口气,迈步走了过去。他的袍子和地上的草叶相互摩擦,干燥的草叶瞬间被点燃,化为火星乘着风飘荡,落到那些绳结上面。孤木边的绳结都变成了火炬,有趣的是,只有它们在燃烧,那火对其他的东西似乎不感兴趣。

    “啁!”苍鹰在空中高叫着,引得灰袍抬头观望。他确信自己之前已经让猎鹰回到它的主人身边了,除非是后者又把它派了出来。

    “他们还有余力来关注我,这说明找回努伊萨的事进展顺利吗?”忧色,出现在起司的脸上,和酒神的接触再让他心里百味杂陈的同时也让他确定了一件事。在狼主部族中散播蠕虫力量的,不是这个前灰袍,酒神只关心他自己。那就意味着,洛萨他们可能会遇到一些,他们意料之外的对手。

    “还是快些回去吧。”



    时间稍微向前回溯些许,当起司独自一人离开了营地之后,营地里的人们还有除了灰袍之外的事要考虑,而且他们要处理的事,比起什么成年,蠕虫之类的话题可要真实的多了。他们要从鱼龙混杂的集市里,找回昨天失踪的狼主之女。只是这件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微妙。

    “现在市集里的情况太复杂了,我和我的人不能贸然展开搜索。可能会打草惊蛇。”白狼靠在一旁,手指在空中无规则的晃动借此展示混乱。

    “捏造个事由呢?随便找个什么盗贼或是杀人犯之类的,作为市集的管理者你按规矩抓人总可以吧。”洛萨开口建议,没有因由的排查搜索确实可能会惊扰到目标,但先放出一颗足够有说服力的烟雾弹说不定就能减少这种可能,这就叫做暗度陈仓。

    恩索德挑挑眉毛,这个计划他也考虑过,不过这个异乡人提出的速度已足以让他感到惊讶,这不是一个没有管理经验的人第一时间可以想到的办法。当洛萨这么流畅的提出这个建议时往往说明,类似的把戏他在别处实践过。但这也不能改变什么,“不行。捏造事由可能会有效果,但眼下的局势,集市里不干净的比干净的多,现在任何刺激都可能造成扩散式的效应,万一努伊萨的处境不利,很可能会让事情的发展变糟。”

    这个说法,在场的人都可以接受,现在的局势有目共睹,努伊萨若是以自己的意志躲起来的那还好说,可她要是被人掳走,那问题就不一样了。

    “说到底,我们对努伊萨现在的处境了解的太少了。只知道她还在市集里,死活好歹全然不明,就不能再弄到多一点的信息吗?”伯爵说这话的时候视线有意无意的飘向坐在大帐深处一脸风轻云淡的礼丑。是这位萨满通过占卜得到了努伊萨的下落,而在场的人都不会怀疑他的占卜的有效性。既然如此,要是萨满愿意再透露一些消息给他们,那对接下来的行动会起到相当大的帮助。

    不过不等萨满说话,巴图就否决了这种可能,“凡一事不做二卜,所得所失皆为众灵之意。众灵已经给予了我们回应,不能再贪求更多。”

    洛萨耸耸肩,他倒也没有真的全部仰仗鬼神的意思,只是他本能的觉的,即便不依靠占卜,礼丑也能给他们更多的帮助。可话又说回来,他们这群人只是为了要找努伊萨,也不需要多么周密万全的计划,以他们现在的力量和能量,足够了。

    “也罢,那就说说由谁去找人吧。白狼和他的手下肯定是不行了,乔装改扮的巡逻者更容易引起他人的怀疑。找人这件事,得我们自己出人。”伯爵用手指轻敲着茶杯,目光在同伴们的身上环视而过,“巴图,你得留下,这样你的鹰回来时才可以进行下一步行动。”

    年轻的猎人点点头,他明白自己现在肩负的责任。寻找努伊萨,自然是他们现在要做的事,可保护起司的安全,护送这位灰袍穿过草原,才是他们真正的任务。既然现在灰袍不让其他人跟着他,那在上空保驾护航的那仁就成了众人得知起司消息的唯一手段。这个手段,不能有任何闪失。

    “这样算下来,我们这边还能动的人有三个。”白狼眨眨眼,他到现在还不大相信那只穿着衣服的黑猫可以被算作一个人。这也难怪,在外人面前,猫妖精没什么表现欲,光是穿着奇怪举止特殊,还不足以让人了解到他真实的危险性。但对于凯拉斯的身手和能力,伯爵早已经在旅途中有了判断,这只黑猫很可能才是他们当中最具有手腕和经验的那个,只可惜,他对阿塔之外的事实在没有兴趣。

    “我会去的。不管她之前有没有骗过我们,是不是在利用我们,她都不该这样不明不白的消失。”女剑士伸出手,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她判断事物的方式和其他人不同,比起思考,分析,权衡利弊揣测人心,阿塔更习惯用看的来判断他人。她的剑为朋友而挥,而谁是朋友,她自有尺度。

    洛萨点点头,魔剑的能力可以让他们的调查快上很多。再说,要是阿塔不参加这次行动,他就只好独自前往了。只不过,单靠他们两个外乡人想要在集市里找到失踪的狼主之女显然还是有些吃力的,这方面他们就没办法了,这支小队本不是为此而集结的。

    白狼显然意识到了这点,这些外乡人的能力或许可以以一当十,可很多事情不是身手和武力能解决的,“你们之前住的旅店的老板,他或许会知道些什么。不过要是努伊萨消失了,他多半也会不见。要是这条线索断了的话,你们可以去找市集西区有蓝色顶端的帐篷,那里的人和我有些关系,说明你们的来意后他们也许能帮上些忙。除此之外,我会加派在街道上巡逻的人手,昨晚过后加紧治安管理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你们需要支援就去找他们求助。我会将你们的样子提前告诉他们,这样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卫兵看到你们就会有所准备。”

    伯爵点点头,此事不宜拖延太久,他站起身,让阿塔他们先到帐篷外等待,接着走到老萨满面前,恭敬的低下头,“我答应了您要保护您到火唤仪式前,可现在我也不得不去寻找一位失踪的女士。在此期间请您在这里接受白狼的保护,我相信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您的。”

    “去吧。你的心里有一套完整的准则,我看得出来,它们已经内化成了烙印变成了你的一部分。你遵守它们,就像吃饭喝水一般自然。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在这些准则本身没有坏处的时候。我会在这里等你,等你带着努伊萨回来。不过要记住,你的生命只有一次,不管多么曲折,你只有一次机会度过这次人生。当那些信条让你跌入无从逃脱的死角,当准则变成锁链的时候,你就得重新思考它们的意义。”

    洛萨眨眨眼,对老人的告诫有些糊涂,不过他还是略微躬身行了一礼,“我会记住的。”



    人员敲定了下来,可伯爵他们却不能从营盘的正门出去。准确的说,他们不好从任何一个明面上的出口出去,其他人的眼线早就将这座营盘包围起来。再加上萨满的到来,哪怕是从这里飞出一只鸟,可能都会牵动一些人的神经。这也没办法,礼丑作为现在部族中地位最崇高又最特殊的存在,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主动打破自己躲避人群宣言的行为,想不让人起疑心都不可能。而在几人正考虑着怎么离开的时候,有人刚好要进来。

    “主人,外面有两位萨满请求面见。”恩索德跟着洛萨他们刚走出大帐,打算开始布置人手,就有侍卫前来通报。

    “来了多久了?”白狼之前下令过,除非是敌军来袭,否则不得擅入大帐,这主要是因为事关狼主的子嗣和礼丑,知情的人越少越好。而从侍卫见他一出来就赶来的情形来看,那两名求见的萨满肯定不是刚到。这也很正常,常人不敢来对礼丑的行动有所意见,能来询问的,也就只有萨满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这里只有一个萨满吗?”洛萨有些疑惑的向白狼询问到,他不止一次的听到别人强调过礼丑的独特,现在怎么又冒出两个?

    恩索德倒也不急着处理这次求见,而是先向伯爵解释起来,“在草原上,萨满有两重身份。第一,既是侍奉众灵之人,没有众灵的认可,萨满是不成立的,这也是萨满最原本的意思。可是后来各个部族都意识到萨满的存在对于自身发展的重要性,地位也跟着提升,所以萨满又在此基础上特指那些各部侍奉族灵的人。只是很多较弱的部族能拥有一个萨满就已经满足,所以这两种意涵逐渐趋同了。”

    “那么这两位萨满就不是侍奉你们族灵的了吗?”洛萨被白狼的话弄得有些糊涂,他可以理解对方是将萨满这个称谓拆解成了鬼神层面的沟通者,和具备此能力又同时作为部族中负责鬼神事务的类似官员的存在。但问题是,既然已经有了侍奉族灵的萨满礼丑,这个部族里有为什么会允许其他萨满存在呢?要知道,草原各部对自己的族灵都极为看重,崇拜不同神灵的部族说是完全不把对方当成是同种生物都不为过。

    “是,也不是。”白狼耸耸肩,这件事说隐秘,它确实是部族里不为外人道的,可实际上要说它需要保密,倒也不必,“首先,这些萨满都是为部族效力的,他们的出身和他们侍奉的神灵与此无关。火之灵是我们部族的族灵,没人有异议,只是除此之外,部族的规模在这里,不能凡事都劳烦那位神灵,所以有些事我们就会去请这些萨满帮忙。作为交换,他们所崇拜的神灵,我们在祭祀中也会作为陪祭祭拜,只是格局不会太大。”

    “这么做,不会让部族的凝聚力瓦解吗?”洛萨说这句话时没顾虑太多,可能是因为礼丑的态度,他对恩索德的观感称得上不错。至于他所说的内容,则是指复数的崇拜对象同时存在于一个社会群体中,虽然看起来有主有次,但草原众灵之间本就相互平等,久而久之难免会让族人内部产生信仰上的区隔。这种区隔平时可能不会显出问题,但是只要遇到大的冲击,族人就很可能会因此分裂成数个派系。

    这道理,白狼自然也懂。实际上每一个部族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意识到了这点。只是这件事之所以会发生,也是有原因的,“其实这个情况的成因还是因为我的父亲,或者说这是狼主的部族里必然会出现的情况。你看,包括我的母亲在内,大量的外族女子因为我部的崛起而被吸纳进来,她们的子嗣也好,陪同的侍者也好,不可能全部让她们改信火灵。尤其是那些已经受到本族神灵护佑的,更是没有这么做的理由。除此之外,为了获取更多的支持,有些部族在嫁入女性的时候还会将族中的萨满一并送来,当然这样的部族肯定有复数的萨满。这也被视为是绝对效忠于狼主的表现。”

    信仰,不可妥协,不可违逆,稍有让步就会让信众们群起而攻。若说这世上有什么可以和其抗衡甚至逼得其退避,那就只有现实,现实带来的利益是可以让人们压住心中的不快转而接受让步的。狼主的崛起就是个例子,一个部族,想要从正常的中大型部族一跃成为一方霸主,单靠本有的人口和人才是极为困难的。他们或许可以成为战无不胜的锋刃,但锋刃总有砍不到的地方,统治,不是拳头够大就足够。吸纳,包容,这是崛起所必须承担的,想要统治对方,就不能抱着将其赶尽杀绝的心理,对对方本来信仰的神明自然也没法一下子将其捣毁。同化需要时间,或许狼主的部族要是能够长久,那么下一代出生的孩子们就会自然的接受将火之灵作为主神,其它神灵作为从神的信仰体系。但现在还不行,时间还不够。

    “那你猜猜在你的父亲死后,这份效忠的表现会落到谁身上。”伯爵说的是问句,但他的口气却像是做出结论。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任何对局势有所了解的人都会明白在眼下这样的局势中,除了部族核心的礼丑之外,那些萨满和其他人一样身不由己。不论是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要被血缘,利害所捆绑,他们必然会有看好的子嗣,也就因此会跟着敌视其他的子嗣。超然的中立,不属于他们。

    “不管会落在谁身上,他们都是萨满。如果我将他们拒之门外,我的兄弟姐妹和族人们就会认为这是里面那位的意思。到时候的影响恐怕会更大,更糟。据我所知,我的族人里嘴里念得最多的神灵名字,可不是火之灵。”一位乖张的神明,可以凭借其强大的力量而得到王族的信奉。但它绝不会成为全民的偶像,因为大部分人不需要帮助他们击败敌人的力量,他们只希望更好的生活。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外来萨满所带来的选择,自然不会没有市场。而从白狼的话里来看,这个部族中的市场,可能还不小呢。

    就在这个恩索德对下一步举棋不定的时间点上,巴图撩开大帐的帘幕走了出来,“老萨满让我告诉你们,如果有人来找他,就让他们来。他正好也有些话要找他们说。”



    来的两个萨满,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正常来说,这两人里高的应该瘦些,矮的应该胖些,可这俩人却相反。那个高的,走过来就像是一堵墙,那个矮的,活似是黄鼠狼学会了双腿行走,却总是佝偻着身体,让本就不高的个子显得更小。这两人不光外形奇怪,他们的衣物也奇怪,高的那个一身棕色的外衣,内衬着兽皮,像是农田里收完了庄稼后堆在一边的土堆;矮的那个虽然一副不起眼的样子,可偏偏身上的衣物花枝招展,每一个色块都明艳异常,但这身鲜艳的衣服穿到他身上却不让人感到赏心悦目,反而有种无形的威吓。

    两位萨满在卫兵的带领下径直走到大帐前,他们对站在那里的白狼略微躬身行礼,没有多说什么就走入了毡房内。大帐外的几人,尤其是洛萨他们,都把目光投向恩索德,显然是希望后者告诉他们这两人的来头。白狼的额头有几滴汗水流下,脸色也不大对劲,那是因为他没想到来人是这两个萨满,部族中的萨满不少,受到子嗣们供养或者立下功绩的也很多,可纵然如此,这两人依旧颇富声名。

    “高的那位叫岩丘,矮的那位叫锦斑。这当然是绰号,许多流浪的萨满都不使用名字,当他们从原部族离开的时候,就证明人给予的名字对他们来说不再有意义。这两人是一对兄弟,高的是哥哥,矮的是弟弟,据说他们是双胞胎,但谁也说不清楚怎么长大后会差距这么大。”

    洛萨点点头,身材高大和身材矮小,其实都可以解释。在苍狮的时候,他就从马戏团里看到过这样的人,起司称这两种畸形为巨人症和侏儒症,是先天疾病,当然也可能和诅咒或祝福有关。考虑到这两兄弟的萨满身份,后者更有可能,在草原上因为营养的问题,很多新生儿都会有或多或少的畸形,而这些畸形的新生儿往往会成为萨满的候选。用狭隘些的解释来说,这些孩子的畸形是为了人们方便理解他们的不凡,也方便其他萨满认出他们的天赋以方便训练。当然,前提是先天畸形还没有严重到影响正常的生命活动,否则别说萨满不会收下,部族也不会赡养他们。

    “我能问他们侍奉的是哪一位神灵吗?”询问萨满所信奉的神灵,在草原上是件要看场合的事。作为朋友,牧民自然不会隐瞒自己的信仰,那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可作为敌人,洞悉信仰就不那么让人舒服了,虽然众灵的萨满们不会因为信仰不同而有不同的弱点,可一些较为极端的萨满,也就是只供奉单一或少数几个神灵的萨满,他们的手段确实与信奉的神灵有关。而流浪萨满,多半属于后者。

    “这不是什么秘密。他们来到这个部族已经很多年了,所以没什么好隐瞒的。”恩索德看了眼毡房的门帘。人要是出了名,想藏东西就不容易,能在盛名下仍能藏有秘密的人,城府必定极深,“他们两人都是侍奉蛇灵的萨满,早年间部族曾经被这附近的蛇类所扰,牲畜行人多有折损,就是这二位安抚了它们,让我们和它们相安无事。不过,倒是没听说他们明面上和我的哪位兄弟交好。这两人是典型的流浪萨满,心里除了神灵外别无它物,留在这里据说也是为了向礼丑学习,很少参与族内的事务。甚至因为蛇灵的特性,连祭祀上都很少出现。”

    “那你觉得,我们是现在走好,还是等这两位出来?”洛萨的意思是,既然岩丘锦斑两兄弟大体属于中立,那他们未尝不可作为此次任务的助力。眼下小队的成员因为外形问题太过惹眼,白狼的手下又会引起警觉,两名萨满的身份敏感,可也比前两者的刺激性来的小些。

    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不是白狼。恩索德还没有想清楚这件事,大帐的门帘就被撩开,身形高大的岩丘投射下一大片的黑影,“你们,跟我走。”

    他既没点名道姓,也没用手指示意,可洛萨他们清楚的知道这人口中的“你们”说的是谁。因为目光,只是轻轻扫过一眼,两人一猫的后颈就都泛过一丝凉意。这种凉意,像是在草里碰到一条蛇,那蛇昂起身子和你对视了几秒,施施然翻身而走后的感觉。几人互相看了看,在白狼复杂的目光里跟了上去。本应在营盘中跟着来客的卫兵,在见到岩丘时都自觉或不自觉的让开,没有强制的命令,他们根本不想上前。

    “把这个戴上,戴在额头上。”在走出营盘前,岩丘将两条布条样的东西递给洛萨和阿塔。待两人把东西拿在手里,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布条,而是两条蛇皮制成的缠巾!洛萨犹豫了片刻,将缠巾裹到了额头上。相较而言,阿塔要克服的心理抗拒就要强一些,蛇皮上的味道没有处理的很干净,再加上妖精之眼也让她看到了蛇皮鳞片下面潜藏的令人目眩的纹路。但考虑到事关努伊萨的安危,她还是咬牙将其戴了上去。

    高大的萨满检查着两人的佩戴情况,还亲自动手帮他们调整了头巾的位置。那双足以将人头握在手心的大手让人印象深刻。

    “出去后,站在我的影子里。你们头上的护符会让别人注意不到。”岩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将他给与二人头巾的因由告知他们,而后他又特意看向伯爵,“你在我影子里的时候不要去碰你的斧头,它会解除护符的效果。另外,如果你们感觉有人在盯着你们,不要在意,它不会伤害你们。”

    说完,萨满就站到了两人身前,他的身材高大,体格又肥胖,投下的影子自然也格外的大。说也奇怪,当两人的双脚踩进岩丘的影子里之后,他们自己的影子随即消失不见。不知道是因为岩丘太高遮住了,还是额头上护符的效果。但有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两人在走入影子后,确实有股阴冷的视线从不知何处盯着他们,只是不论他们朝哪个方向看去都找不到视线的源头,就好像,视线的主人并不在这个世界一样。

    “老萨满让我带你们到市集去,我会照办。到了那里之后,你们再要做什么就与我无关。明白了的话,我们就出发。”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那两个,不,三个异乡人都是灰袍的同伴,任他们在部族里胡闹是否有些不妥?”白狼的大帐中,礼丑和锦斑两个萨满相对而坐,后者恭敬的询问起来。说是询问,之前老萨满让岩丘去帮忙洛萨他们时,两人都没有丝毫犹豫的答应了下来,这是因为他们对礼丑的崇敬和尊重让他们不曾真正怀疑对方的决定,此时的提问与其说是质疑,更类似于请教。这也是他们一直以来对待老萨满的态度。

    “不妥吗。”礼丑眨眨眼,拿起面前的茶碗端详着里面的茶汤,“你以为,有何不妥?”

    这就是考校的时候了。礼丑作为受到所有部族中萨满所敬仰的存在,也确实经常点拨其他人,这也是为什么岩丘锦斑这样已经放弃了与人群生活的流浪萨满甘愿留在这里的原因。只是老萨满的点拨从来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很多时候恰当好处的一句话就能让人受益良多,而抱着一个问题苦思冥想多年最后得出的答案反而颇为不值。因此,每个萨满都份外珍惜这种机会。

    “这…”锦斑张嘴想说,转念又将话咽了回去,他把想说的话一点一点的考虑清楚后,才再次开口,“一来,草原上的规矩,草原上的人来守。努伊萨也好,恩索德也好,他们都是草原的儿女,命自随众灵所指,生死之时不需外人插手。二来,纵使不考虑草原律法,此事也是部族内部的事物,这几人要是收钱办事也就罢了,偏偏他们既非本族中人,又非受人所托,仅凭一腔热血,这也还能接受。可我等作为受部族供养的萨满,实在不该出手相助。这三来,这三来您即便要管此事,也不该在此时用这种方式。我兄弟二人与您的关系虽然不是尽人皆知,可族中的萨满们总还是清楚,您如今坐镇此地即招我二人前来,若是之后有人追查此时,难免不会觉得您有所偏倚。”

    老萨满点点头,锦斑说的不错,从大到小,从族群到个人,他都没有要帮助这支小队的必要。尤其是在此时此地,他的行动让本就阴云密布的部族前景更增添了几分变数。前提是,事情就是锦斑所说的那样,“从你的角度来看,事情确实如此。”

    礼丑将杯中的茶汤饮下,抬眼看向对坐之人。锦斑的面色如常,因为他知道老萨满既然问了他,那就是知道他能答到何种地步,而接下来要说的,才是真正的重点。果不其然,礼丑呼出一口气,“你觉得,萨满和部族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这问题很多萨满想过,很多头人想过,很多其他的草原人也想过。他们的答案没有定论,各有各的道理,因为他们各有各的处境。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草原上的人们仍然沿袭着如此的生活方式,而众灵也依旧让萨满来作为它们在世间的传声者,那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和思考就不会停止。那么,这样会被世间和空间不断反转的问题就没有了讨论的意义了吗?恐怕刚好相反,正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会随着世事变迁,它才该被讨论,不论是在何种时代,何种地区,因为只有去思考并尝试着得出答案,人们才能更好的理解自己的处境,进而改善它或适应它。

    而显然,此时礼丑要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在此时此地的一种解答,他自己的解答,“我自七岁起受训,至二十四岁时赴此接替上任萨满,在这里侍奉火灵,至今,已有数十岁月。加上眼下这次,我在此目睹过三次首领之位的更替,算起来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不过不同的是,那个时候部族的领袖还是头人,狼主这个称呼,还是最近一任才获得。所以这一次,也是三次更替里声势最大的一次。你知道这像什么吗?”

    礼丑当然不需要锦斑给他答案,他只是为了强调语气,“在我看来,这个部族就像是个生物。非要说的话,还是位女性。原因很简单,生物,有血有肉,有毛发,也有内脏。构成部族的人和标志,信仰,文化,语言,就是这头生灵的血肉。可生灵只要活着,就会有循环,旧的表皮褪去,新的血肉从食物中诞生,部族亦然,时值今日,我很难说这个部族还是我二十四岁时的那个,所有的人事物都变了。而我之所以说它是位女性,是因为眼下的情况,部族越来越强壮,规模,人口,与日俱增。直到狼主之名加身,就如雌性受孕,养活自己已是无碍,尚有余力供给胎儿。”

    “部族的繁盛就如胎儿渐大。现在,正是临盆之时。”礼丑的话让人感觉到疑惑,因为雌性产仔是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可眼下的部族,能孕育出什么呢?至少锦斑没法理清这件事,他只看到了部族分裂与大量死亡的预兆,并未从中看到新生命诞生的迹象。但那不是现在该问的问题,锦斑还记着在对方开始说出这一系列比喻之前的话。

    “那我们的位置在哪里?是这场分娩的助产者吗?还是要在分娩后为其止血?”

    老萨满笑了,因为这位在他看来年轻的晚辈犯了个根本上的错误,“不,还记得我最开始是怎么比喻的吗?你我,与这帐篷之外的其他人一样,都在个名为部族的生命中。我们不会是助产者,也不能去左右她的分娩。我们,是脐带。负责把从母体里来的养分送给婴儿,待他可以独立后再自行脱落。可脐带,在传递营养的时候也会传递病毒。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在这孩子快要出生之前,尽可能的把病毒留在母体里。”

    “恕我愚钝,您说的病毒具体是什么?这本来就存在于母体里的病毒,又该怎么靠几个外来之人阻止?我不明白。”

    “毒,自然从外而来,穿皮入肉。可药,也是自外而来。以外来之药应外来之毒,正合适。现在只希望的是,这味药的药量足够。”



    “到了,接下来就靠你们了。老实说对你们的事我不是很在意,不过既然老萨满特意让我来帮你们一把,我希望你们能不辜负他的期望。”岩丘站在市集里某处不起眼的地方,对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地方沉声说到。随着话音落下,他的影子逐渐拉长,从一个变成了三个,洛萨和阿塔眨眨眼,他们的意识在踏入影子后就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机械性的跟着萨满的步调行走,其余的思绪全都被那不知何处而来的视线所吸引。

    “喵!”黑色毛发穿着衣服的猫三两步跃上女剑士的肩头,两只竖瞳警惕的盯着岩丘。若不是他没从这个高大的人类身上感受到恶意,加上从前的经验里对萨满这个群体的了解,猫妖精说什么也不会让阿塔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不过和他相反,岩丘看向凯拉斯的目光却十分温和,甚至有些崇敬,对于侍奉众灵的萨满们来说,如猫妖精这样展现出超越外形智慧的生物就像是众灵在地上的使者,是它们力量的展示。

    “我们尽力吧。还烦请您回去的时候向老萨满带个谢,没有您帮忙,我们三个还是太扎眼了些。”洛萨点头致意,不管怎么说,对方是来帮他们的。抛开动机和手段,只是就事论事,他不会因为对方侍奉的神灵是蛇这种让人感到不安的存在或他展现出的能力而对对方有所忌惮。

    萨满没有再说什么,他也向三人点了点头,接着就转身离去。待那高大的身影真正消失在毡房组成的道路尽头后,三人的呼吸才为之一松。与那样高大壮硕的人相处会让人本能的感觉不安,这无关那人的好坏凶善,纯粹是本能作用。当然,对于猫来说,所有的人都是巨人,无非是这个更高一点罢了,可也没见凯拉斯每见一个人都会紧张起来,“还是有几个身手不错的探子跟过来了。”

    “在哪?”洛萨并不怀疑猫妖精的话,他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听觉和视觉已经高度调动,搜寻着四周任何可疑的痕迹,但他没什么收获。

    “在那个萨满跟你们说话的时候,那几个人都被蛇勒住了脖子。这里作为人类的聚集区,野生蛇类有点太多了。”黑猫舔舔鼻子,探子盯着岩丘,猫妖精盯着探子。所以他很清楚的看到了那些倒霉蛋不远处吐着信子亦步亦趋的蟒蛇。那些蟒蛇的体型都没到可以吞食成年人的地步,但要让一个没什么防备的人失去意识还是很容易的。至少,在它们都懂得攻击人类身上的脆弱器官时是这样。

    市集里当然不会有那么多的野生蟒蛇,除非是某个卖蛇的贩子掉了他的蛇笼。这也让洛萨他们了解到了萨满们作为施法者的另外一面,和起司那样完全强调自己的法师不同,这些众灵的侍者有着整片土地和上面生长的生灵作为依靠。洛萨他们也各自有各自的依靠,他们也可能会成为其他人的依靠。现在,该去寻找那个消失在这里的人了。这一次,就不能再期待路过的蟒蛇帮他们解决问题。

    “我们从哪里开始?先去旅店,还是直接去白狼推荐我们的地方?”伯爵活动着筋骨,顺便调整起腰上战斧的位置,方便随时可能发生的战斗。

    “都不用。我们有更好的选择。”阿塔神秘的笑着,用略带恶作剧意味的目光看向肩头的黑猫。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布包里装着一段布料,看起来像是一件完整衣物上被撕下来的某个部分。见到布料和阿塔的笑容,凯拉斯的胡子就本能的颤抖起来。

    猫妖精双足站立,伸出手像要发表演讲的政客般说到,“我必须先说明一下,作为一个妖精,哪怕我具有猫一样的外形,也不意味着我会做猫的事。更别说,你要是想做这件事应该去找狗妖精!我相信那些家伙只需要一根骨头就会很乐意帮你办事。”

    “但你也能做到同样的事对吗?这是努伊萨衣服上的一角,至少你能帮我们更接近些目标吧。”女剑士晃了晃手中的布片,她这方法确实比向人询问努伊萨的下落要简单得多,可能也有效的多。唯一的问题是,让猫妖精作为猎犬行动,他会不会闹脾气。

    换任何一个人来,就算是灰袍,凯拉斯也会让那个冒犯他的家伙付出代价。可谓独阿塔,他对这个人没有办法升起半分实在的怒火。所以尽管有一百个不愿意,黑猫还是将鼻子凑近那块布,深吸了一口气。味道,他当然记住了,只是这块布在作为努伊萨衣服的时候显然经历了太久的时间,上面除了狼主之女本人的气味之外,还混杂了太多别的,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让猫妖精的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下不为例。”他气呼呼的说完这句话,从阿塔的肩头跳下来,双足站立,脑袋轻微的晃动,从空气中分辨着那个气味。这件事并不容易,首先是时间,不管怎么说,努伊萨消失都有了一整天的时间,她流散在外的气味经过这么久,很容易被草原上吹过的劲风冲散。再者来说,市集中昨晚也有拼杀发生,虽规模不及部族内部,可血腥味在尸体和血迹都被抹除后仍然存在,那种刺鼻的味道很容易遮盖住其它气味。

    若是真换了只猎犬来,此时也不一定能靠一块布片找到努伊萨的线索。可猫妖精到底不是这个世界的自然生灵,当他集中全部注意力搜索一个气味的时候,妖精的能力让很多不可能变为了可能。妖精们都是不可思议的存在,他们的所作所为往往不困限于实际,而更依赖于他们的意志。

    “有了,这边。”凯拉斯没用多久就有了发现,他四肢着地,对身后的两人简单知会了一声就开始奔跑。人的气味大多飘在较低的地方,想要寻踪,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在帐篷顶上行动。这也方便了洛萨他们的跟随,单以平地上的脚力来说,骑士和剑士都不比黑猫要差。



    气味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这里的不一样所省略的比较对象自然是视觉所呈现出的世界样貌。虽然人具有五感,且五感相互协作,但对于正常人来说,五感中的视觉才是最主要的。如何见得?人类对于视觉的依赖直接反应在对光的渴求上,这种渴求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几乎所有的人类文明中,对于能带来光,也就是可视性光源的事物都有着崇拜的迹象,比如太阳和火,甚至月光和星星。

    在我们所熟知的光的世界里,事物之间是明确的。光将不明朗的世界开辟出来,于是物与物,物与我之间就有了明确的边界,河流有它的涯岸,山峦有它立足的边缘,就更别说那些小一些的,更加贴近生活的物件之间清楚明白的个体样貌。这就是光的世界,视觉的世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而对于那些依靠气味来认知这个世界的生物来说,这种清楚和明白似乎并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为了发挥最大的作用,凯拉斯就陷入了气味里。

    气味的世界,是暧昧的。原因在于气味本身存在的形式,它与光不同。在这个世界里,每个独立的事物都在无时无刻散发着专属于自身的气味,并将其与周围的其它事物相融合转化为更加复杂的气味。因此,这里的事物边界是模糊的,相邻的事物之间很难准确的划分界限,只能依据散发气味的强弱与密集程度确定其大概的形状和位置。

    但这也仅仅是在小范围内,就和目力有所穷尽一样,气味离得太远就会难以辨认,或是被更强烈的所覆盖,遮蔽,失去自身的特性。其实如果有一种生物的嗅觉可以强到不受到距离的干扰的话,那它也许就能发现,在人们都以为空无一物的空中,其实遍布着各种存在的气味。每一个生物的每一口呼吸,都是在将自己与这个充斥着气味的世界连接起来,再经由发出自己的气味融入其中。整个世界,也许就会是所有味道的混合,又或者,那些闻起来各有所别的气味实际上都是一种气味也说不定。这样的话,那个嗅觉极强的生物,岂非和瞎子聋子差不多?

    万幸凯拉斯的嗅觉还没有强到那种地步,他只是循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气味之线,这线就像是一根被拆开的麻绳,从源头开始,粗壮的绳索被拆解成一股一股较细的绳索,在末端又开始拆解,猫妖精现在要做的,就是逆着这种拆解,找到气味绳索最粗壮的部分。

    阳光下的集市,两人一猫在小巷和大路上穿梭而过,很少有人能看清他们的容貌,只是大概看到了衣服的颜色就不见了踪迹。悠扬的马头琴声从坐在毡房旁的老人手里传出,为这场寻找配上了跃动的节奏。当穿着衣服的猫从那位拉琴的老人面前冲过去的时候,惊讶让他忘了手中的动作,乐曲在一个高音里戛然而止,而后续跟来的一男一女两人中,男的那个从怀里掏出一枚银币,随手丢到老人面前,“您拉的不错,请继续吧。”

    于是乐曲继续,奔跑和追踪亦然。气味是没法做到两点一线的,在很多个路口,黑猫都要犹豫该向哪边前进,有时走错了路又要折返回来。好在耳边的乐曲未停,只是不知那确实是听到的,还是因为过度奔跑导致耳朵出现了幻听。但乐曲总要停,停顿于一盆泼出的羊血。

    “咳,咳咳!”停下来的猫妖精用两只前爪交替蹭过自己的鼻头,试图将大量涌入鼻腔的血腥味清理出去。正常来说,凯拉斯是无论如何不会被厨子随手泼出来的羊血弄得满身满脸的,可他实在是太过于沉浸在气味的世界里,双眼虽然长着,却没有像平时那样机敏,这才导致了这一幕的发生。注意到这件事的厨师眨眨眼,似乎察觉到了这只不太敏锐的猫身上的异样,好在在他将凯拉斯身上的衣服和浓厚的血浆分别开的时候,洛萨已经欺身而上挡在了两者中间。三言两语,将凯拉斯描述成了不太听主人话的宠物,而在多达一枚银币的谢金上,厨师聪明的没在多问。

    片刻后,没什么人注意的角落里,阿塔用伯爵从厨师那里弄来的温水清洗掉了凯拉斯身上的血浆。对于这个慷慨的异族人,厨师甚至还送了他两块刚刚烤好的羊肉夹饼。洛萨将其中一块饼递给女剑士,他们经过这一路的奔跑,腹中难免有些饥饿,“先吃点东西,等他缓过来我们再追。”

    “追不上了。”阿塔接过饼,脸上的表情颇为黯淡,她摇摇头,否定了伯爵的提议。而在洛萨露出疑惑的表情后,女剑士伸手指了指他们的背后,伯爵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那个泼羊血的厨子,不是这里唯一的厨子,他只是附近诸多摊贩中的一个。而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恰好是这些摊贩们的后厨,空气里弥漫的气味足以让嗅觉最灵敏的猎犬将注意力转移到骨头上。在这样的环境中,气味的世界早已乱成一锅粥。

    “啧。”洛萨咋舌的样子可不常见,尽管在失心湾的码头上待了一段时间,伯爵从骨子里所接受的贵族教育不允许他做出这么粗鄙的行径。但是水手们的言传身教也一度影响了他,让他将这种行为变成了在情绪极度激动时的下意识反应。眼看着追踪就要有结果,却因为跑到了这里而浪费了前面的努力,这种只差临门一脚却前功尽弃的挫败感放到谁身上都不会好受。除非,他能意识到事情可能并不是那样。

    “你觉得,这会不会是故意的?”阿塔的话像是在问洛萨,又像是在问凯拉斯,她看着周围炊烟袅袅的景象,想到了这一点。这里是草原,嗅觉敏锐的猎犬并不少见,如果努伊萨或是带走努伊萨的人不想别人通过气味来追踪,那这片后厨很可能是他们故意挑选的路径。

    “故意还是不故意没有多少意义。眼下的情况是,我们的线索断了。而且断在了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现在我们连该去哪里都不知道。”洛萨吸了口气,将心中的不快压下。他很快就让自己回到了分析的思路上来,既然气味的线索断了,那他们至少得知道这里是哪。

    “来尝尝!西市最好的羊肉饼!现杀的羊羔肉!刚出炉的热饼!”不远处厨师的叫卖声在他们沉默时传来,三人互相看了看,西市,这里或许并非是线索的终结之地。白狼之前说过,西市里蓝顶的帐篷,那里的人是帮他做事的。



    要找到蓝顶的帐篷并不困难,因为那顶帐篷上方随风摆动的黄铜雄鸡状装饰物在太阳下熠熠生辉。这种雄鸡状装饰在草原上象征着一种特殊的行业,地图商贩。众所周知,草原之所以难以绘制地图主要是因为过于单一化的地形以及不具定性的移动聚落。这让地图所依赖的天然参照物和人工参照物都失去了参考的坐标,而那些在草原上分布的水系显然不足以支撑起整个草原的坐标系统。

    因此,在草原上寻路的老手大多会利用三种事物来作为参照。最优秀的寻路者受众灵启发,依靠天空中的群星辨别方向,他们指引的道路往往最为精确。略差些的领路人则巧妙的利用自然,依靠太阳,风向等等手段,他们能够指出大概的方向,只是有时也难免产生误差。再次一级的游人将道路交给其他生灵来指引,除了人类之外,野生动物自有方法依照这某种规律迁徙,经常与荒野打交道的人能利用这种规律,做到辨别方向的结果。

    当然,大部分在草原上担任领头者的人都同时具备这三种能力,只是就擅长程度来说不一而足。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地图在草原中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对于依靠着部族生活的寻常牧人来说,可能确实不重要,但对于那些在部族与部族之间传递信息或者通商的人来说,它至关重要。

    而这样一个带着几分神秘色彩的所在,偏偏设立在喧闹嘈杂的西市,毗邻那些食品摊贩,门口也见不到任何的守卫。凯拉斯知道地图商人在草原上的特殊地位,因此他在看到那个雄鸡标志后已经将这顶帐篷主人的特殊身份大体告知了两位同伴。对此,洛萨他们乐见其成,毕竟他们是来寻求帮助的,帮助他们的人越具有力量,能提供的帮助就会越有效。这倒也没错,如果这顶帐篷里的人真的愿意提供帮助的话。

    “嗖!”在伯爵伸手想要去撩门帘的时候,急促的破空声让他下意识的收回伸出的手臂。只是尽管洛萨的动作已经很快,发出声响的物体还是在他的手背上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下,接着落到地上。那是一颗泥团,准确的说,是被用心揉捏到指节大小,相当结实的泥团。

    洛萨盯着地上的泥团,犹豫了片刻,他错过了找到泥团来源的时机,所以也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四处张望。他现在在思考的是,是谁用这种方式来戏弄他,以及其目的何在。会用这种没有杀伤力的弹药,意味着对方没有真正的敌意,那他是要做什么?警告伯爵让他知难而退吗?可,这里是恩索德说过的地点,白狼没有欺骗他们的必要和动机。还是说,这里其实已经在白狼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变化?

    伯爵的脑子里想了很多,但他的手却不慢,不管对方是什么意思,这门帘总还是要撩开。现在的他们断了线索,因为追寻气味浪费了大量的时间,本可能会有帮助的旅店老板多半已是无处可寻,眼下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这里了。不顾这帘幕后面的是什么,总得要看看才能决定。

    “嗖!嗖嗖!”更多的劲风伴随着细碎的破空之声,可对于已经吃了次亏的伯爵来说,同样的手段没法第二次奏效,哪怕增加了数量也不行。抬起的手在空中随便挥动了两下,三枚泥团中的两枚就被击落,最后一枚则被洛萨用两根手指捏在了手里,然后示威似的用力将其碾碎。现在,伯爵有些不高兴了。一次意料外的突袭可能是善意的体型或是带有驱离意味的警告,可同样的事情再来一遍,就让人觉得乏味和被戏弄。

    “要我去把射击者找出来吗?”阿塔在身后将这两次袭击的情况看的分毫不差,她天蓝色的眸子也已经锁定了那个躲在人群里的身影。只要她出手,不出几个呼吸就能抓住那个鬼鬼祟祟的射击者。但伯爵却轻微的摇了摇头,只是再度伸手去撩门帘。

    “嗖!叮!嗖!”破空声里夹杂了细微的变化,可泥团就是泥团,即使它再怎么精妙,它也不能带来实质性的…“啊!”

    洛萨捂着自己的手,他的手背上出现了一个明显的红印,而掉在地上打伤了他的也不再是泥团,那是两颗青铜制的小球。刚才听到的破空声中的变化,现在想来恐怕就是这两颗小球在空中相互碰撞发出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有两声破空声,实际打在洛萨手上的却只有一颗的原因。被接连三次戏耍的怒火让伯爵昂起头,他已经锁定了那个射击者,并且略微后撤了半步的右脚也已经做好了转身的准备。

    “老九!不要闹了!让客人进来!”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责怪和无奈,听得出来,声音的主人和那名阻碍洛萨他们进门的射击者应当是认识的。而老九这个称呼,也说明了一些问题。而当洛萨他们真正走进毡房,看到那个脸上沟壑密布的妇人时,情况就已经很清楚了。

    “无意冒犯。是恩索德让我们来这里的。”伯爵还是第一次见到由女性当家的草原家庭,一般来说女人在这样的社会里不会有这样的地位。但看看这个房间,除了大量的羊皮纸和草纸外,只有这一位主人的存在。而从她身上所穿着的衣物来看,她也不像是个操劳的妇女。

    “白狼已经知会过了。两位不必担心,我知道你们的来意。”女人露出笑容,给人的感觉有些违和。像她这样年纪的女性,露出的笑容总会是和煦的,慈祥的。可尽管她脸上的褶皱随着笑容而变化,那笑容都展现出了与年纪不符的温和和活力,与外貌相差了至少二十岁。

    在交谈将要进一步的时候,门帘被掀开了,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男孩手里握着弹弓,一脸不高兴的走了进来,“娘!您说好今天跟我去看驮队的!我们好几天前就说好了的!”

    女人叹了口气,“老九,别闹。娘在工作,等娘一会儿,娘会带你去看的。”

    “你每次都这么说。”被称为老九的男孩赌气似的坐到帐篷的一角,用敌视的眼神看着洛萨他们,对于这个孩子来说,就是这几个人让他没法去看驮队,他们毫无疑问是坏人。



    “眼下这种局势,还会有驮队?”洛萨看了眼坐在角落生闷气的男孩,脸上的表情不自觉的缓和。很难想象,虽然之前他也对小孩子颇为柔和,但自从海伦出生后,他就再难将自己和孩童分隔到从前的距离,每一个孩子都让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刚刚的恶作剧也就不算什么了。

    至于他所说的驮队,其实在不同的地区有着不同的名字,商队,马帮,驼队,简而言之就是以马车或具有一定负重量且能长途旅行的牲畜为主要运载力所开展的商业活动。因为在相对闭塞的社会中,驮队是小社会到小社会之间的联系者,所以他们总是能带来来自远方或路途上的趣闻和新奇货物,因此得到小孩子的欢迎乃至成为他们想要加入的对象也不足为奇。就连洛萨自己,都曾经幻想过做个跟着驮队的吟游诗人。

    “有的。”老妇人点点头,和她的儿子不同,她看起来一点着急的意思也没有,这份从容让伯爵更加觉得她不简单,“其实这个部族是很多驮队的中转站,因为草原上鲜少有这样半定居的聚落,再加上市集为商人提供了安全且公平的环境,他们总是在这里落脚。现在局势确实不好,很多本该在这段时间来的驮队都没有来,大概是有意绕开了这里,您别不信,那些人的鼻子比最好的猎犬还灵,哪里要出现问题,他们一定能躲开。”

    “商人总是如此。”洛萨回答到,但表情却不大好看。商人的嘴脸,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小时候他父母亡故,领地破败,那些常驻的商人也纷纷出逃。后来他被苍狮先王抚养,眼看前途无量,商人们又如潮水一样急不可耐的涌回黑山。更别说几年前鼠人之灾的时候,整个苍狮的商人都在有计划的将自己的财产移动出王国。这件事后来马库斯在和他提起时言语间的愤怒都难以抑制。趋利避害,本是天性,只是商人大多更加明显。

    “是啊。不过也多亏了他们,这地方才这么热闹,我们这样的人才能生活下去。”妇人似是听出了伯爵语气里的深意,轻描淡写的将这个话题转向,“要不然,孤儿寡母的少不得要曝尸荒野啊。老鼠会啃食牧草的根茎,可要没了老鼠,鹰就会袭击羔羊,这是众灵的道理。”

    洛萨点头,事物并非只有一面,只能看到事物的单一面向往往不是因为对象物的样貌固定,而是观察者的视角僵死在了一处。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的。因此,那小小的愤怒迅速消散,伯爵眨眨眼,寒暄已经足够了,眼前这个妇人表现出了值得信任的资质,他决定不再浪费时间,“鹰会袭击羔羊,牧人会手执皮鞭阻止。眼下正有一头羔羊被盯上,不知,您可否告知我们该去何处挽救她的命运。”

    “别着急,亲爱的客人。你们要找的羔羊已经被盯上了一整天,那只恶鹰要是想下手早已下了。它还在犹豫,还在盘旋。不妨,你们和我们母子一起去看看驮队吧,这可是最后一支停在市集里的驮队了,他们走了,这里可就冷清下来喽。”妇人的态度很奇怪,至少在阿塔看来如此。她曾经说过得到了恩索德的通知。刚刚的言语之间也证明她清楚努伊萨的处境以及时间上的紧迫,可她还是提出了这看起来不可思议的提议。

    女剑士立刻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被肩上的黑猫用轻微的动作制止了。洛萨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他好像懂了些什么,“明白了。那就请您带路吧,我们初来这里不久,还没见过草原驮队的样子,这次正好可以开开眼。你说对不对,小家伙?”

    “哼。”男孩别过头不去看洛萨,可在妇人起身时先一步跑过去将她搀扶起来。对于一个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他相当懂事。一个这么懂事的孩子,不该做出在门外偷偷用弹弓攻击客人的举动。而且一个对驮队抱持着极大好奇心的孩子,也不该对穿着衣服的猫熟视无睹。不需要更多的证据,洛萨就已经推断出这母子二人在演戏,只是他们这出戏是为谁而演,又要演出什么效果呢?

    “来吧,客人。我们得快些走,要不然就要错过驮队了。”妇人走过洛萨的身边,柔声对他们说到。在他们错身而过的时候,伯爵的眼神一边,但那变化只有一瞬,紧接着就恢复如常。四人一猫陆续离开帐篷,当这间帐篷里没有了声音之后,老妇人做过的地毯下面慢慢的探出两根触须,紧接着,一条手臂粗细的怪异生物缓慢的爬了出来,它有着蜈蚣般的头部,可身体却如蠕虫般黏腻。

    “你们被监视了吗?”走在嘈杂的西市街道上,伯爵面色如常,嘴唇甚至也没有怎么开合,可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却从他口中发出。这手腹语是他在失心湾和一个艺人学的,当时纯粹是为了逗海伦开心和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没想到现在却派上了用场。至于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这话保不保险,其实这人多嘴杂里说话反倒比所谓的静室要安全许多,尤其是在几人都在行进中的情况下,想要偷听难度太大。

    “现在市集里到处都是虫子,大家睡觉的时候都要小心。一不留神,那虫子就钻进嘴里去了。”妇人的回答听起来像是在抱怨市集里的卫生环境,可在见到过腹中虫的几人来说,这番话就有着截然不同的解释。而想到上次那个情报商人也是在重要的时候腹中爆裂而死,妇人的谨慎就显得相当必要。而且听她的语气,这腹中虫恐怕还不是个例的存在,在市集乃至部族中有类似情况的可能还不少。

    “您说的不错,我们也被烦的不轻。只是不知这些虫子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来草原的时日还浅,对这草原上的昆虫了解不多。”

    “这个嘛,不是我不说。实在是我也不知道,您看,我就是做个小生意。实不相瞒,就连那些地图都是我死去的丈夫留下的,那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命运。我现在不想这些,只想着能看老九平安长大就好,别的事情没有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