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魔法 > 灰塔的黎明 > 全文阅读
灰塔的黎明txt下载

    “哗啦,哗啦”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已经听过无数次的声音,可是当海浪开始拍打船体的时候,不论甲板上下的水手都被这响动惊吓的汗毛倒竖。这不全是因为生理上的惊吓,更多的是在海涛声再次响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知道,现在,到了海妖们的时间了。

    “大副!”虽然只是一声喊叫,不过黑箭号的大副很清楚他的水手想要说什么,先是一声巨响,接着就是这重新回来的波涛,没有人会把这当成是吉兆。“闭嘴,看好你的位置。我们现在在和那些天杀的鱼人打仗,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虽然回答的相当粗鲁,可大副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对即将到来的战局变化泰然处之,他的眼睛看向甲板上方,考虑着要不要再擅离职守一次去看看上面的情况。不过,还不等他真的采取行动,一声明显的敲击声就打断了他的思绪。“咚!”

    所有在船舱里待命的水手几乎同时抄起了武器,警惕的看向那个声音的来源,那是位于船体左前方的位置,离龙骨不远。“可能只是石头或者其它什么东西。”在敲击声过后的几秒内没有再传来类似的声音,于是最靠近的水手略微松了口气,对同伴们说道。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第二次敲击发生了,而且比起第一次,猛烈了至少一倍以上!

    “咚!”刚刚松口气的水手一下子朝相反的位置跳出去好远,接着因为撞击产生的船体晃动而跌倒在船舱里。“他,他…”他指着那个声音源头位置,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大副见状耸了耸鼻子,随手将这个丢人的家伙拉到后面,尽管腰上还插着螺壳剑的碎片,这位彪悍的海员已经完全恢复了本色。“嘘!”他示意其他人安静,然后手里举起战斧,在摇晃的环境里稳步走到撞击点的位置旁边。

    “咚!吱!”第三次撞击发出的声音比前一次要小一些,可效果更好,一只金属制的凿钉穿过船体侧壁木头的缝隙刺入了船舱。接着,就没了动静。这可和大副预料的事情不一样,他本以为海妖会试图打穿船底,但对方在打入了这根凿子后就没有了其它的行动,甚至,由于这根金属凿子的做工优良,在它周围都没有水流进来,那是因为凿子的尖刺上有着鳞片状的凹凸,这些凹凸帮助其牢牢的咬死在船体上,完美的镶嵌其中。大副略微放下战斧,接着火光凑近了这颗凿钉,这可不像是海妖的工艺能制造出来的东西。可还不等他再看出更多的信息,密集的响声从船舱的其它方向传来,“咚,咚咚!”同样的凿钉,又有三个被打进了船体里。

    大副看着这四枚凿钉的位置,猛然明白了什么,他的双眼睁大,大喊道,“快把这些钉子弄出去!他们想拉沉这艘船!”说着,他就高举起战斧,用斧刃背面的配重块狠狠砸到身边的凿钉上,这一下,将凿钉砸出去了四分之一。

    “轰隆!”船体被水下不知名的东西拖拽,朝着下方沉落,但是其自身的浮力让黑箭号经受住了这第一次冲击。“还愣着干什么,不想被拉下去喂鱼就给我快!”战斧,第二下砸到凿钉上,在一阵火花四溅中砸下去大半。大副再接再厉,接着挥出第三下,可是这一下由于太过心急,没有砸中。“轰隆!”第二次拖拽的力度明显比第一次要大,而虽然其他船员们也开始拔除凿钉,但是他们的进度比不上大副,因此黑箭号仍然处于危险之中。“哗啦!”水流,从甲板的缝隙流了进来,大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说明浪头已经跃上了甲板,以往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在大风暴里。不能再有第三次冲击了,一旦船舱开始大量蓄水,船体就很有可能失去浮力。

    “给我滚出去!滚出我们的船!”这一次,战斧没有砸偏,即使是有着凹槽的凿钉,也在重击下彻底的被驱离出了船身,留下一个丑陋的孔洞很快开始流进海水。“堵塞物!”早就做好准备的水手们轻车熟路,他们用米浆和碎木以及其它东西混合而成的胶状物填补住船上的孔洞,及时的阻止了海妖的这次进攻。不过,舰队中的其他船只,可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浓雾,吞没了火把。哈夫丹亲眼看着那如液体般的雾气将他身边的火焰压低,直到最后一点火苗在湿气的胁迫下放弃了挣扎。“位置!”他大吼道,这是船员们之前商量好的暗号,当火把也没法提供照明的时候,他们就得隔一段时间就敲打身边的东西来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位置。于是从船头开始,水手们依次敲打起身上携带的铜铃,每一枚铜铃的声音都略有不同,这也是为了分别他们的身份。

    “敌袭!唔啊!”在第二次船体浮沉后不久,一名位于右舷的水手发出了警告和痛呼。

    “混蛋!”哈夫丹从甲板上直起身子,他知道刚刚的两次震动肯定是海妖在下面搞的鬼。不过既然他们选择了登陆,那就说明之前的阴谋已经失败,这是大副和其他在船舱中待命的水手的功劳。但这并不能让船长在听到自己的水手被敌人杀死时感到宽慰。他将弩机抵在自己的胸口,单手拉动机括上箭,这具弩箭是他花大价钱从远洋商人处购得,除了强悍的穿透力之外,这把弩箭还可以省去装填的时间,一次性储备三根箭头,只需要用机括拉动弓弦就能自动上箭。得益于这个小机关,哈夫丹曾经数次逃离了死亡的命运。

    这一次,他相信自己的弩箭也不会辜负他。船长平举着弩机,用非常缓慢的步伐走向水手最后发出声音的方向。可他只知道减小自己发出的声音,却没料到在浓厚的水雾中,海妖可以像在海底一样通过雾气的变化来判断周围的情况。因此在船长接近他的目标的时候,登陆到甲板上的烈涛海妖早就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躲在桅杆后面的海妖嘴角露出狰狞的笑意,透过雾气的细微变化,他可以轻松的感知到那个人类自以为隐蔽的靠近。长着肉质蹼膜的手握紧了短矛,只等哈夫丹接近桅杆的刹那,海妖就会从桅杆后钻出来给他一个痛彻心扉的惊喜。可,来自海底的战士忽略了一件事,黑箭号是哈夫丹的船,作为生活在这艘船上数年的水手以及它的船长,哈夫丹对黑箭号的了解更甚于自己的掌纹。

    有的时候,哈夫丹总觉得他的船是活的。当然这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就像是人们对自己常年陪伴左右的东西会产生的感觉一样,比如一件穿了很久的外套在某一天掉了一个扣子,这就会让人联想起自己的生活当中不顺遂的部分。而与其说是衣物,船长和他的船之间的关系更像是铁匠和他的铸造工具,雕刻家和他的凿子以及画家与画笔,因此,说是直觉也好,说是察觉到了某些在感官之外或感官没有察觉到的蛛丝马迹也好,哈夫丹知道什么样的阴谋在等待着自己。被人知晓的阴谋是危险的,尤其是当阴谋被人知晓而阴谋的策划人还对此毫无察觉,甚至沾沾自喜的情况下,那么他往往会陷入一张网里,一张由他自己编织的,却握在别人手里的网里。

    船长就有这么一张网子,只不过这网子本来是放在甲板上用来打捞水里的东西的。哈夫丹不知道海妖对周围的感知可以精确到什么地步,不过既然对方能知道自己的行踪并作出埋伏,他就有理由不去冒险将网子捡起来以防打草惊蛇。那么网子放在地上也可以用吗?可以的,那些刚上甲板工作的年轻水手就经常被地上的网子勾住或绊倒,因为黑箭号上的网并非渔网,所以网眼开的大些,大到一不小心就会把脚伸进网眼中而不自觉。他现在就是要利用这一点。

    哈夫丹开始不着痕迹的改变靠近桅杆的方向,调整着他和桅杆后面的对手之间的位置,将堆在甲板上的网置于二者的中间。船长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他已经有段时间没喝水了,而四周浓重的雾气丝毫没让他觉得湿润,只是寒冷而且虚幻。脚步,靠近,他开始缩短自己与敌人间的距离,表现的就像是完全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一样。

    于是在那个时刻,就是攻击者与被攻击者都知道的那个时刻,战斗发生了。海妖没有发出战吼,也没有嘶嚎,那会给其他水手指明他的位置。他湿哒哒的脚踩在甲板上却出奇的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长着纹路的脚底也不会轻易的打滑。右手递出,送出致命的礼物,短矛的矛尖由礁石打磨而成,那是在海中已经被冲刷了不知多少年的坚硬石头,它的硬度不逊色于人类的金属武器。雾气,在矛尖穿过它们时翻卷,忠实的记录下这一击的轨迹,也给哈夫丹做出了提示。一般人是很难从这微笑的雾气变化中察觉到致命的攻击的,但是船长的精神早已高度紧绷,所以当枪尖穿过迷雾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的时候,他的身体迅速后倾,右脚向后撤步支撑住躯体不至于倒下。但他没有着急射出那只弩箭,机会只有一次,海妖不会给他再次上弦的时机,他得再等等。

    “咚!”船长右脚踩在甲板上的时候没法再控制力度,发出一声清晰的响声。只不过,这响声和人体倒地的声音相比差距太大,而且武器上也没有传来应有的那种阻力。海妖知道,自己的攻击被人类躲开了。这可真是奇耻大辱,堂堂烈涛的战士在浓雾中去偷袭一个地上人,居然被对方躲开了自己的攻击!没有多想,他立刻冲出桅杆,试图在那个人类恢复平衡之前将其杀死。可他这一冲,就踩到了地上的捞网。“嘎!”并不是所有海妖都有认真学习过人类的语言,因此他们中的大部分在没有水体的空气环境中所能发出的声音也就只有无意义的嚎叫或痛呼。而此时这个海妖所发出的,大概介于这二者之间。

    脚步被突如其来的东西缠住,海妖一时之间陷入了慌乱,战士的训练让他没有如哈夫丹想象的那样绊倒,可是大量的网兜确实的限制了他的行动。海妖开始犹豫他该怎么做,是不去管脚上的东西,强行扑上去杀死那个人类,还是先摆脱束缚再做打算。而最关键的是,他刚刚的叫声肯定会吸引其他的水手。不过,这个烈涛海妖明显忘记了他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问题,当鱼被困在网上,渔夫就会来。

    “哈…哈…”哈夫丹并没有进行多么刺激的运动可他仍然需要大口大口的喘气才能保证自己的供氧,天知道在刚才躲避短矛的那一刹那他的心跳是加速了还是停止了,可不论刚刚发生了什么,结果就是船长完美的执行了他的计划。他端着弩箭,小心的靠近被困在渔网里的敌人,而一向嘴里脏话不断的水手,这次出奇的保持了安静。他没有什么要和这些海妖说的。

    船长,端着弩箭,海妖,握着短矛。两人在雾中以一个微妙的距离互相对视着。烈涛的战士有着良好的甲胃保护,哈夫丹不确定自己的弩箭能否射穿三层护甲,况且谁知道那些鱼人的心脏长在那里,也许人类的要害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无关紧要的器官也说不定。所以他需要时间来进行瞄准,瞄准可以一击杀死或至少重伤对手的部位,比如头部。

    而海妖虽然不常见到人类的弩箭,但之前雾气稀薄的时候人类方还是有使用弓箭对试图爬上船体的海妖进行狙击的,因此他们理解人类拥有某种可以不接触就能致命的武器。眼前这个带着怪异帽子的人类手里拿着的东西虽然和他之前见过的弓箭不一样,但仅仅是依据对方不停地在用那玩意指着自己身上的某些部位,海妖也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此他立刻试图将躯体蜷缩起来,保护自己的要害。这也就让船长的瞄准时间变得更加漫长。迟,则生变。

    “这里还有鱼人!”交战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看来是更多的海妖和水手们产生了冲突。哈夫丹的眉头挑了一下,他意识到现在不是和对方耗下去的时候,作为船长他有着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但这一瞬间的分神,让他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嗡!”短矛,脱手而出,在船长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深深的刺入了他的腹腔。“混蛋!”弓弦,从紧绷到松弛,送出的箭矢将海妖的狞笑粉碎,短箭插入那没有瞳孔的眼睛里只露出底端。“该死的。”船长咒骂着,伸手去捂自己腹部的伤口,还好,这个地方短时间内并不致命,只要能控制出血就能抑制伤口的严重性。然而就在船长想要看看周围有什么东西或人能帮忙的时候,浓雾,更大了。

    在哈夫丹的感知里,刚刚还响亮的战斗声变的很远,大量的雾气彻底遮蔽了他的视觉,让人根本无从得知自己身在何处。这样下去,舰队没法抵抗那些鱼人啊。这是船长在目送着自己杀死的敌人被浓雾吞噬消失时想到的。



    察觉到战局走向在浓雾以及其它被掩藏在浓雾下的东西的影响下渐渐偏向海妖的不只有黑箭号的船长。事实上,身在战局中的人往往对整个战局难以产生完整而正确的认识,这就是为什么在战斗时会产生局部溃败的情况。在血肉相搏的战场上,士兵能看到的也就只有举目所及的有限区域,当在这一小块区域中敌人的数量和士气占优的时候,他就很容易将其理解为这是整个战场的形势。这就是将领在很多是时候不得不留在战场的边缘的原因,只有在那里,他们才能看到整个战局的走向。

    当然,网虫不是将领,她孩子的父亲是,可她在和他相处的这段时间中并没有见到洛萨亲自带兵出征的情况,虽然有的时候伯爵会和灰袍等人讨论有关行军和战争的话题,不过那从来都是让人提不起兴趣的东西。现在,女佣兵深切的意识到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话题或许没有她想的那么无聊,当战争真的迫近的时候,人们往往才会意识到自己对它其实远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熟悉。

    “局势怎么样了?”赛赫有些紧张的向坐在藤椅上遥望着远方海面滚滚浓雾的网虫问道。

    网虫收起望远镜,将它交到赛赫的手上,“你自己看看吧,除了雾越来越大,我是看不见什么。”她说完,闭上眼睛靠进柔软的椅背里发出轻微的呼吸声。这几天她的体力越来越差,现在连日常生活都需要别人帮忙才能完成。网虫没有生过孩子,不过她听别人说过,有一些情况下,胎儿不会在母亲的肚子里待满十个月就会提前出生。她很担心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会变成这样的情况,因为早产儿的夭折率还是相当高的。而且,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希望孩子出生的时候,洛萨可以在场。

    略微的失重感让佣兵再次睁开眼睛,山怪巨大的身体像是一堵墙般遮住了阳光。这位沉默的守门人轻松的就举起了藤椅,并且看起来想要将它以及上面的人一同送到屋子里面去,在注意到网虫的视线后,他沉默了片刻才瓮声瓮气的解释道,“风,不好。”

    经过几天的相处,网虫对山怪的印象有了非常大的改变。最开始看到这个家伙的时候,女佣兵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是女巫们用邪恶巫术制造出来的人形怪物或者改造人。可或许,山怪并不是怪物,他只是一个不愿意从自己的盔甲里出来的人罢了。其实,谁又没有一身盔甲呢?区别只是有的人的盔甲使用金属打造的,有的人的则使用虚伪的表情和言语打造的而已。

    “谢谢。”网虫简单的道了个谢,就再次闭上了眼睛。她当然知道雾气越浓对于人类方的战况就越不利,但她现在不能去担心这个问题。因为一旦她开始忧虑,她的身体就会产生反应,作为母亲,她不能这么做。

    在将女佣兵带回房间里安顿好了之后,山怪再次走到门外。而此时,赛赫已经将大小相近外形却截然不同的贝壳以圆环的形状围住了这栋小屋。“她喝水了吗?”戴着眼罩的男孩问道。守门人点点头,迈步走出了贝壳的范围外。赛赫露出放心的表情,和外表不同,山怪做事可以说是滴水不漏的严密,这是为什么他能够如此得到女巫团尤其是海拉和嘉伦的信任。当组成圆环的最后一枚贝壳被赛赫放到适当的位置,围绕着这栋屋子的贝壳全都像是重新有了生命一样在轻微的颤动中钻入了细沙之下,早就被挂在屋檐下的捕梦网随着海风轻轻摇晃着,悬挂在其底端的两颗水晶相互碰撞发出动听的声音。

    “这样就可以了吧?”男孩看着小屋周围发生的异状,满意的说道。这样一来,嘉伦交代他们的最重要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而这任务,就是在海上的雾气变浓的时候,让网虫喝下女巫事前用草药煮过的安神水,再以贝壳和捕梦网制造出一个可以让她安心休息的结界。因为很快,这里将变得吵闹异常。

    山怪没有再做什么,他径直的在小屋前的沙滩上坐了下来,阳光照耀下的砂粒格外炙热,不过既然守门人身上穿着沉重的金属铠甲,那这些沙子也就没法对他造成任何的影响。赛赫现在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于是也在守门人身边坐了下来,只不过他在坐下前先找了一块垫子。等二人坐定,赛赫从腰上拿出一支沙漏,沙漏的上端用金箔描绘着各种人像,其中主要是水手。而沙漏的下端,则是各种海兽,其中在沙漏的最底部,有一只环绕了整个沙漏的巨兽,按照沙漏上各种生物间的比例,这巨兽的大小至少是鲸鱼十倍甚至更多。在将这支沙漏交给赛赫的时候,嘉伦告诉过他,沙漏底端描绘的怪物,就是海王,真正的海王。

    这真是有趣不是吗,因为赛赫和山怪之前在库伊拉宅邸下面饲养的东西,也被叫做海王。那是由烈涛海妖和女巫团交易送来的三枚巨卵中孵化出来的生物,在半年前刚刚出生,经过半年的时间,那三只初生的婴儿也已经渐渐长大。沙漏,被放在海滩上,里面的金色细沙快速的向下流动起来。当远方海面上的雾气达到最为浓郁的时刻时,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子也刚好流完。

    “咚!咚!”大地在颤抖。不过山怪和赛赫都没有要回头去看的意思,他们知道是什么让这片土地战栗,那是三个刚刚断奶的婴儿,在被它们的养母们呼唤着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在这场战争中贡献它们的力量。

    “轰隆!”房屋,随着道路和地面的塌陷而坍塌,在失心湾的城市中出现了三个巨大的坑洞,而某些东西,正在从里面爬出来。

    “我听说,在一些国家,让孩子上战场是有违规则的。不过算了,这里可是失心湾,这里的规则从来不适用于所有人。”



    战场,本来就没有规则。或者说,它曾经是有规则的,在那个战争还只是小部分人的利益争夺的时代,它可以有着一些规则,这些规则可以保护战争之外的人不受其伤害,控制战争的破坏性,以确保胜者不会只得到焦土和死尸。相对应的,在双方都不肆无忌惮的攻击对手的情况下,他们可以给予自己的敌人宽容甚至仁慈,这看起来是在给自己留下隐患,可实际上,当双方都遵守战争的规则时他们就不会因为战争而彻底失去再战的可能。但那已经是一个遥远的时代的传说了,至少在失心湾如此。在这里发生的战争是严酷的,无底线的,因此它必然也无道德。所有的阴谋阳谋,所有的开战理由,每一句战吼里都在诉说着两件事,杀戮与贪婪。

    从培养基地里站起来的巨兽发出震天彻地的高鸣,它们是海王,也不是海王。和沙漏底部雕刻着的巨兽相比,这三只由女巫培养出的海王长着明显有别于水中生物的粗壮四肢,虽然这些四肢上带有鳞片和肉膜,想来也具备在水中游动的能力,但这和原本海王所生有的肉鳍已经有了明显的去别。另一个区别,则在于这些生物的脖子,大量褶皱的皮肤积攒在那个位置,让人联想到在面对敌人时会通过吸气张开颈部装饰的蜥蜴和鸟类。而与之相匹配的,自然就是一张硕大的嘴,那前凸且上下闭合的大嘴酷似河马,可上面覆盖的鳞片又如同鳄鱼。

    还留在城市中的人们发出惊恐的尖叫,他们不明白这三只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一些稍微有些胆量的人甚至尝试着用武器去攻击它们。可是这是徒劳的,就像是神话中迎风便长的巨人,又如同被大口吹入空气的气球,在破土而出时身体就有二层房屋大小的海王们随着第一声高鸣的落下,在阳光的照射下疯狂的吸收着能量。它们的躯体开始肿大,很多部位出现异样的囊肿,而在这个过程中,它们一直在朝着海水接近。

    “轰隆,轰隆轰隆”刚刚重建起来的街道和房屋在海王们的碾压下应声瘫倒,如果说,刚刚钻出土地的海王还有着一个较为合理的外形,那么在它们朝海岸前进的过程中,这些生物已经变成了三团滚动的肉球,它们原本拥有的所有器官和肢体乃至骨骼都在这短暂的过渡中再次溶解,化为最原始的结构。这是女巫们早就设计好的过程,她们在发现正常的喂食无法让海王在短时间内成长到她们需要的体型之后,就有一些精于此道的女巫提出了这种方法。简单来说,现在的三只海王就像是三只巨大的毛虫,它们身上的囊肿会逐渐扩大并最终包裹它们的全身,形成一具肉茧,在这团肉茧中,它们的躯体会重组,再造,以粉身碎骨的方式来达到快速且异常的成长。

    但这还不够,这些肉茧在朝着海岸滚动的时候还在做两件事情,第一,就是它们以吞没的方式将自己滚动路径上的一切全都吸收进自己的身体内,当然,它们的吞噬并非完全毫无选择,木材和生物都是被吞咽的主要对象,适当的金属亦然,至于砂石之类则会被肉茧在过滤后排出。而在这一过程中,肉茧同时还在放出惊人的热量,这热量有多么恐怖呢?大概就是当它们来到海水边上的时候那些接触到它们躯体的海水都被瞬间蒸发变成了水汽。

    赛赫和山怪目视着前方的海面,在他们眼角的余光中,可以看到三朵巨大的水花正缓缓消失。那三团肉球已经全数滚入了海洋之中。接着,就是在它们沉入的地方升起的大量泡沫,这些泡沫犹如滚烫的铁剑放入冷水中降温时产生的反应,也像是某种可怕的深海巨兽从水面下即将浮出时吐出的呼吸。“你说,这三只里能活几只?”赛赫突然对身边的守门人问道。女巫们改造了海王的生长方式,而这种做法当然有着代价,就如同不是所有蝴蝶都能破茧,海王在从肉茧恢复成正常状态的时候也是异常凶险。

    “看。”守门人保持着一贯的少言少语,只用一个字就回复了赛赫的提问。而就在山怪的话音落下不久海岸附近就发生了变化,大量的血水,从水下飘散了上来,这意味着三头海王中的一个,已经失败了。它没能撑过蜕变,高度原始化的身体在海水中彻底崩解变成了无意义的有机物质。不过它的失败是有价值的,因为那些血水很快就被另外两只还在坚持的同类所吸收。

    “是我们养大的那个。”赛赫看着最西边的那个海王的方向,用复杂的语气说道。接着,就是一只堪比城堡的巨兽从海水中挣扎出来的画面。“吼啊!”来自失心湾小屋下方密室里的生物在此刻才终于以它真正的躯体出现在天地之间。那堪比高塔的肢体,似盾牌般闪烁的鳞片,膨胀如山峦般的肌肉无不在展现着一种溢于言表的生命之伟力。“我现在明白它为什么叫海王了。”海王,不是指海中之王,在幽邃的深水中确实仍然有着更加诡异莫测的存在。但眼前的巨兽所展现出的气魄,却不是潜伏于海渊之中的东西可比。王,不一定是最强的东西,王是一种理想,一种堂堂皇皇立于世间的诉求。海王就是这种诉求在世间的展现,因此,凡见过这巨兽的人都毫不怀疑,即使未来的某一天这世界上再没有海王这种生物的存在,赞美它的诗句和描绘它的画作也不会消失,就像人类对于圣王之道的追求不会消失一样。

    “唔啊!”在第一只海王站起来不久,另外一只海王也从海里钻出,和赛赫他们养大的那头不同,这只海王身上有着明显的雌性特征,不论是肌肉的线条还是鳞片的颜色都更加的柔和。但这不意味着它不充满力量,恰恰相反,这头海王的体型甚至更甚于那头雄性同类。

    两头海王用它们的九只眼睛互相对视了一眼,接着一同朝着前方的海水前进,当它们向外走到海水淹没了它们的下半身的时候,它们张开了自己的嘴,开始吸气,这一吸,就有着要将江湖抽干的气势,这一吸,就将笼罩在舰队上的迷雾,拉扯了过来。



    “混账东西!”对于那些跟了这位烈涛军事领袖多年的幕僚和参谋来说,今天应该是他们对曲瓦所有的记忆中第一次听到将军爆粗口。当然,海妖不会使用人类的脏话,只不过再去深究这位将军到底在极度的激动中说了什么已经没有了意义,只需要知道这句粗口让所有烈涛的军官以及靠近一些的祭司们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就可以了。区别在于,军官们惊讶于他们的将军原来会说出如此粗鄙的语句,祭司们则是没有想到曲瓦居然大胆到敢于用这样侮辱性的语句来辱骂祭司。没错,当曲瓦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虽然他的脸朝着沙盘,可他的意思就是在辱骂那些潮汐祭司。至于原因,自然也是非常简单,海王。

    “把那么具有战略意义的东西作为交易的筹码给予地上人,我从来都是反对这件事的!现在好了,那两个怪物用不了半天的时间就能把雾气全都吃下去,到那个时候我们拿什么和人类作战?难道要我的士兵们顶着那些女巫的邪术去挨个凿穿人类的船底吗?”曲瓦的愤怒是非常有道理的,战局发展到现在,海妖和人类一方的战损比仍然能保持优势就是因为大雾,而随着祭司们突破了女巫设置的魔法防御让雾气彻底夺去了人类的视觉的时候,烈涛眼看着就要取得这场战役的胜利了。这种在最关键时刻被人一把拉回均势甚至劣势的感觉任谁都会感到恼怒,尤其是扭转天平的关键还是被自己人亲手种下的时候。

    或许正是因此,一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示人的潮汐祭司们这次出奇的没有以不敬来警告将军。一位看起来年纪大一些的女性祭司走到曲瓦的身前,“以海王卵换取地上人对鲨齿的阻击是我们早就决定好的战略。谁也想不到那些巫婆真的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海王诞生,这只能说明她们所使用的邪恶巫术已经对到了让女神也始料未及的地步。而这更加表明了我们要消灭这些邪恶的必要性。曲瓦阁下,虽然我理解您的心情,但必须提醒您,您的职责绝不是在这里对女神和祂的侍奉者大呼小叫,战局出现了变化,而您就应当指挥我们的士兵们在这种变化中寻求胜利的方法。当然,我们也会尽最大的力量和您和您的军队站在一起,完成女神给我们的考验。”

    曲瓦的牙齿咬得很紧,他怒视着这名祭司,非常努力的压制住了想要拔刀砍了对方的冲动。将军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头看向沙盘,指挥战士们利用浓雾尚未散去的这段时间取得最多的战果。而那名女祭司则在返回同僚们的队列中后开始用手语和其他人商量起是否有必要安排一次献祭军方重要人员的祭祀以平息女神在在这场战争中的不悦。

    显然,潮汐女士感到了不悦,祂一定是对烈涛们没有如暴风雨一样拿下那些卑贱的地上人的部队而不满,因此才将海王赐予了敌人来考验祂的信徒。不过即使如此,到现在为止仍然没有任何一个烈涛海妖怀疑,他们会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诚然,他们的女神就和祂波涛的称号一样善变,但祂从未辜负过自己的信徒。况且,首席祭司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发出任何不利的警告不是吗?

    在这样的氛围中,一支小队押送着三个俘虏回到了海底金字塔。“伊西塔祭司回来了。”这个消息开始在祭司们中间传开。看吧,女神当然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虽然祂给了我们些阻碍,不过这不是立刻就让伊西塔祭司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吗?怀着这样想法的祭司们兴奋的看向第二阶台阶的边缘,根据报告,伊西塔祭司抓获了一个鲨齿和一名女巫,她会亲自押送着这两个犯人到首席祭司的座下让后者做出裁决。不过,在几个人影登上平台的时候,祭司们惊讶的发现,除了被手铐锁住的鲨齿和女巫,还有一个人类以一副完全不受拘束的样子走到了这里。这怎么可以!那些低贱的地上人更本没有资格踏上金字塔的第二阶,即使因为他知道某些机密情报,也应该被斩断四肢像蠕虫一样爬上这神圣的平台才行。伊西塔祭司在搞什么?她难道骄傲到连这等礼仪都不遵守了吗?

    伊西塔的表情严肃,丝毫没有完成了任务应该有的轻松和骄傲。她让士兵将三名犯人留在平台的边缘,自己走向通往第三平台的台阶下方,对着上方的红色布幔恭敬的行礼。“伊西塔完成了您给予的任务,大祭司阁下。这三人既是之前引发骚乱的罪魁祸首,是女巫和鲨齿联合在一起召唤来了鲨群试图对我们发动袭击。但在女神的指引下,我们已经…”

    “你的任务失败了,伊西塔祭司。”红色布幔中飘出的话语让伊西塔和其他的祭司们身体一震。那是女神在通过他们的祭司直接传达自己的想法,“你真正应该抓到的那个人不在犯人当中。你被他们愚弄了,而你自己还毫无察觉。”

    “冕下…我…”伊西塔惊恐的抬起头,她试图辩解什么却发现在全知的存在面前根本不必辩解,祂什么都知道。可如果祂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到底要去抓谁呢?不敬的疑惑出现在女祭司的心头让她感到烦躁。可接着,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所以,你就是他们嘴里的大祭司?”男人的声音通过他肩膀上的壳人清晰的出现在海底所有人的耳朵里。洛萨无视了阻拦他的士兵,昂然的走到平台的中央,看向九十九层台阶上的红色帘幕。他的性格当然没有这么张扬,是绮莉让他这么做的。因为女巫已经发现洛萨的身上一定有某些因素使得他在这些海妖看来非常特殊。她想要的,就是利用洛萨身上的这种因素。

    祭司们几近抓狂,他们一拥而上想要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地上人撕成碎片,即使是用整个大海里的所有海水,也不足以洗清他对大祭司以及现在正借着大祭司身体传达旨意的女神的不敬!可就在洛萨打算拔出战斧自卫的时候,红色帘幕中传来了声音。

    “不要对他无礼,他是归宿选中的侍者。”这一句话说出来,整个平台上所有的海妖,不论是祭司还是军人,全都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向洛萨。



    归宿的侍者被潮汐女士的信徒所敬畏并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归根结底,虽然潮汐祭司们可以将鲨父的信仰者贬为邪教徒,但他们却没法将同样的帽子戴到归宿的侍奉者身上。因为,波涛女士和鲨父,都只是司掌部分的神明。简单来说,祂们二者都可以被看做某一个海妖部族的保护神,因此祂们会随着自己的信徒而与对方敌视或友善,可归宿不会。不论是海洋中的那位神明,都不会声称自己有资格代替归宿来管理祂的职能,归宿的存在不会因为信仰而清晰,亦不会因为不被知晓而消亡,祂就在那里,过去直到未来。

    “恕我直言冕下,”一名看上去颇具地位的祭司站出来,先对高台上的帘幕行礼之后说道,“如果这个地上人真的是归宿的侍者,不,如您所说他得以得到这份殊荣。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黑夜不会影响白昼,沉默的归宿也不该插手活人的世界。尤其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来到我们的面前。冕下,我认为他的身份是什么并不重要。”

    洛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他很快意识到这个刚刚还在高谈阔论的祭司的躯体已经静止下来了。不仅如此,在这座海底金字塔上的所有生物都在此刻陷入了诡异的安静,当伯爵环视四周的时候,他没有看到任何一双有神采的眼睛。又是这样。他想到,或许巫师们会对这些神明的行为感到有趣,祭司们会对此顶礼膜拜。但作为一名骑士,洛萨只希望有一天这些神明可以少干涉一些世间发生的事情。至少在祂们干涉的时候不要让自己这样的普通人有所察觉。至于现在,伯爵觉得自己可以随意找个地方坐下,等这两位伟大的存在交流完毕。

    可惜骑士的想法并不能如愿,因为在那之前他还必须完成一件事,那就是解放他身体内的归宿。时隔了半年之久,洛萨身上的刺青再次恢复了活力,它们朝着伯爵的头部进发,通过他的脖子一直聚集到嘴边,随着剧烈的呕吐,一大团黑色扭曲如同头发结成的球般的东西从洛萨的嘴里钻了出来,在海水中迅速舒展开自己的形体。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团令人难以言表的深褐色光斑。这块光斑像是不存在于正常的空间当中,它好像完全没有厚度,可如果有更多的观察者的话就会发现,不论从任何角度看过去,这块光斑都会以相同的形态出现。

    在洛萨吐出这块光斑后,他自然的向后倒去,在他陷入昏迷之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在众多如人偶般静止不动的人群里,对着他俏皮的眨了一下眼睛的绮莉。这个画面极大的刺激了伯爵,但是在他做出任何反应或者辨别自己看到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之前,他就已经晕了过去。只留下平台上安静漂浮着的光斑,和在水流中摇晃的红色帷幕。

    “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你不应该离开海渊。”从上方传来的女声和尚提蔻的声音很相似,但又有着微妙的不同,正是由于这些许细微的不同,让人能确实的意识到这个声音的发出者绝对不是海妖的大祭司。

    “沙漏确实还没装满。”光斑中传出酷似洛萨嗓音的回答,而这回答的语气伯爵印象中的归宿却是大相径庭完全不同。那种裹挟在声音中的黯淡和死寂,光是听到这声音就足以让人联想到死亡,联想到虚无的恐惧。恐惧甚至感染到了高台上的存在,让祂的声音有了变化。

    “那你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不应该被任何人所理解,不应该让他们认同。归宿只需要做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就好了,它不应该有一个确实的代行者走到另一个神明的殿堂上传达自己的意志。你在破坏我们的规则。”

    “规则已经被打破了,我们的沙漏里已经混进了太多的杂质。”代表归宿的光斑回答道。

    “那你就应该支持我,让我的孩子们去把那些从外面来的巫婆清理干净。”女声略微提高,展示出了清晰的情绪波动。

    “不,在整个沙滩上扬除一捧细沙毫无意义。你的行为只是在满足你的私欲。想要将那些杂质过滤出来,我们需要的是更加合理的方法。掮客提供了这个方法,祂做的不错。而为了达成祂的计划,旅者是必须要争取到的力量,因此,你的孩子需要作出牺牲。即使你反对也不会改变即将发生的事情,掮客已经把制胜的关键交给了旅者的领袖,你现在能做的就是指引他们离开,放弃这片海域。”

    红色帘幕后的存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才再次以饱满的情绪说道,“你为什么不去对那条鲨鱼说这种话?是祂先开始传播自己的存在的,张开你的眼睛看看吧,祂的信徒早已经遍布大海!而我呢,我只有这些孩子们,我只想要这些孩子们。他们如此的崇拜我,尊重我,而你现在要我为了你和那个两面三刀的家伙的什么计划放弃他们?凭什么?”

    归宿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合适的语言来回应对方,毕竟当一名女神开始歇斯底里的时候,即使是沙漏中端的掌管者也不能再继续强硬下去,“你和他们接触的太久了。而你和鲨鱼又不同,祂只是一个一次沙漏颠倒都没有经历过的新人,你早已经习惯了潮汐无尽的岁月,甚至这一次的潮汐也是你的作品。可这么多次沙漏颠倒,我从不记得你有这么情绪化过,我知道你看到鲨鱼的尝试于是感到了好奇,可你这次陷得太深了。你把自己投入了漩涡的中心。”

    “这都是你的自说自话,我们谁都没有上一次沙漏颠倒前的记忆,甚至我们的名字都是你来告诉我们的。那些凡人们有着无数低劣的品格,可他们却有着一种品格足以让他们成为我们的信徒,他们的好奇。这种求知欲最后会毁了他们,但也总好浑浑噩噩的消逝。”

    “所以,你好奇了吗?”长久的沉默,非常长久的沉默,甚至让人怀疑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我,不敢。”



    当时间再度开始流逝的时候,洛萨再次站在了平台的中央。对于刚刚诡异的情景,他的脑海中还有着几分模糊的印象,可是很快,就连着模糊的印象也消失了。就像是在起床的时候还记得的一个梦,呼吸三次后就通通不知去了哪里。可纵使如此,伯爵依然能察觉出在这短暂的一息之间,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那变化不是来自对着他气势汹汹的海妖祭司,而是在那些莫名给人压迫感的台阶之上的,隐藏在红色帘幕之后的某种东西发生了变化。这变化带给洛萨的直接影响就是,他不知何时紧绷起来的肌肉放松了些许。

    有什么东西,不在那里了。这样的感觉不仅仅只有伯爵产生,平台上那些和潮汐女士最接近的祭司们中就有不少人也感到了某种异样。其中更少的一部分人用惊恐的眼神转头看向第三层平台,那是平时与女神联系最为密切的祭司们。不过很快,他们的恐惧就如同急性感染病一样扩散了开去。因为那些想要将对神不敬的洛萨拿下的祭司们在催动海流的力量时迅速的发现,他们对海流的控制力远不如前。

    而那已经远不如前的海流,在面对洛萨立在身前的猎巫刀时更是干脆的消散殆尽,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那些祭司们认认真真的表演了一场戏,本该跟他们一起演出的伯爵却临时开起了小差完全没有参与到剧情当中。慌乱,开始显现。

    祭司们的骚动立刻影响到了军人们,曲瓦和他的手下疑惑的看向这些平日高高在上的祭司如同被父母抛弃的小孩一样手足无措。将军和士兵互相看了看,将问题归结于正安然站在平台上的洛萨和被束缚住双手的女巫。“去,把他们控制起来。”

    可没过多久,那些负责去抓捕洛萨的士兵就浑浑噩噩的回来,重新加入他们刚刚在做的事情中,而不论是曲瓦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对此感到不满。做到这一切的,自然是巫术,女巫的巫术。双手不知何时解开了束缚的绮莉兴致盎然的走到洛萨的身边观看着周围的一切。那些祭司们在慌乱的嚎叫,而烈涛的军人们却充耳不闻的在为浓雾散去后该如何改变作战方式而思考。

    “是不是很有趣?”她对洛萨说道。伯爵下意识的伸手握住战斧的斧柄,确保它保护自己不会像那些海妖一样身陷女巫的陷阱。

    “你做的?”他理所当然的发问,认为眼前的景象都是绮莉和她恶趣味的魔法在发挥效果,这很符合他对她的了解。

    “我?我可没这个本事。”绮莉的兴致非常高昂,而因为她是在用魔法和洛萨交流,她的那股兴奋完全不加掩饰的流入了后者的思想之中,将伯爵的情绪也提高了起来,“我可没有让一个神消失这么大的本事。我只是,对一群没有了主人的小宠物略施小计的家伙,哦,这么一说我还有些卑劣。不过算了,女巫一向不是以高尚闻名的对吗?要是我们都那么高尚,谁还需要你们呢?”

    洛萨被绮莉的回答搞的有些迷惑,他无法理解女巫使用的比喻。不过有一件事是他从对方的言语之中立刻捕捉到的,一个神的消失,而从眼前的情况来看,消失的是哪一位神明已经非常清楚了。只不过,意识到潮汐女士的远离的并不只有这两个人,慌乱的祭司中很快有人得到了和绮莉同样的结论,而在这些祭司们看来,最快速也是最稳妥的重新唤回女神的方法从来都只有一个,献祭。

    “我得去救她。”这是洛萨在看到有祭司手持石刀朝着被绑成一团的杰奎雅而去时的反应。这也难怪,在女巫和骑士都被魔法保护的当下,祭司们所能够找到的最好的祭品,自然就是鲨齿的最后一名幸存者。可绮莉拦住了洛萨,她看着那些祭司们接近女猎手,问道。

    “你觉得她需要我们来救吗?”起初,伯爵不理解女巫的意思,他将其理解为杰奎雅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摆脱祭司的威胁。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在之前和洛萨的战斗中女猎手已经耗费了太多的体力,失去手臂带来的出血也让她根本没法再如之前那样发挥力量。她现在就是被放到案板上的鱼,等着厨师用餐刀剖开腹部取出内脏。可,有哪条鱼在案板上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吗?

    “哈哈,咳,哈哈哈!”杰奎雅笑着,她能看到那些祭司脸上的表情,她也能读出那表情意味着的意思。作为一名有信仰者,她很清楚只有那唯一的一件事是会让祭司们变成这幅模样,“这就是你们的惩罚!烈涛的杂碎!这就是你们的惩罚!看吧,你们的神遗弃了你们!来啊,杀了我啊!就像杀死我的族人们一样!但那不会有用,不会有用!你们的神已经走了,哈哈,祂不会再回来!不会!”

    洛萨听不懂海妖的语言,附在杰奎雅肩上的壳人也在混乱之中不知去向,但他光是看女猎手的样子就能猜出她在说什么。伯爵刚刚被女巫挑起的情绪沉寂了下去,他知道相比较自己杀死杰奎雅的鲨鱼以及砍断她的手臂,都远不能和烈涛不宣而战屠杀了鲨齿的族人相比。杰奎雅可以不为自己报仇,但她不能不为同族报仇。这股仇恨早就在她召唤鲨群的时候有所显现,连死亡都不能安宁的何止是鲨齿的海妖们,杰奎雅,这个最后活着的鲨齿心中的痛苦和激流更胜过亡者。复仇者不会停下来,因为他所追求的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复仇,而是在仇恨的驱动下和自己所痛恨的东西同归于尽的自我毁灭。

    “往好了想。如果他们的信仰都是真的,群鲨之父也好,潮汐女士也好,还是归宿也好,那死亡对于她来说都不算太糟。我想没有一个神会再苛求祂的信徒做更多了。现在,就让她去祂身边吧。”绮莉轻声说着,脸上戏谑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她在想女巫死后会去哪里,她的肉体回归汤锅,可她的灵魂呢?或者说她的意识呢?有没有谁会好心的收留一个女巫的灵魂?

    血,染红了神圣的海底金字塔。杰奎雅到死都没有停止咒骂,到死也没有停止大笑。这笑声在她的心脏不再跳动后还萦绕在这里,萦绕在每一名祭司的心头。女神,没有回归。为什么?为什么!是献上的祭品不够吗?还是祭祀的等级不够?不知道是哪一个祭司开始动的手,当第一把石刀刺进烈涛的某位军官的身体中时,场面彻底失去了控制。女巫的法术悄然消失,军人们蓦然发现他们的祭司全都变成了嗅到血的鲨鱼,只知道用手中的石刀刺杀每一个自己遇到的生者。

    这是前所未有的混乱,前所未有的疯狂,而洛萨和绮莉有幸,成为了这出海底戏剧的观众,尽管他们一点也不想观赏这出戏。血,染红了海底,即使是海流也没法将其吹散。可是流动的海水却带来了其它的东西,那是大量的,漂浮在水中的尸体,原本散发出优雅蓝光的海中鲜花变成了惨白色的犹如幽灵般的漂浮物,好像在海底,下了一场恐怖的雪。

    “尚提蔻!尚提蔻!”某个有着四条手臂的海妖嚎叫着从这场雪里冲来,直奔金字塔的顶端。



    雾气,散去了。在水手们被身后巨大的吸力弄得手足无措良久之后,迎接他们的,是重新可以窥见的天空以及即将落下的夕阳。金黄色的阳光将天上的云变成了犹如画家画布上的油彩般的东西,那些光影,色彩和形状让人本能的产生美感。可现在的水手们无心去欣赏夕阳和云朵,当狂风停止,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引发了这场狂风。而后,他们就看到了那两个屹立在夕阳水面上的巨大身影。“怪,怪,怪物!船长!怪物!”

    哈夫丹缓慢的支撑起身体,他腹部的伤口似乎带来了比预计的更加糟糕的影响。当他终于来到甲板边缘向后望去的时候,两头海王依然保持着吸气后的状态。饶是黑箭号的船长也从来没见过和听说过这样的东西,一时之间,即使是以想象力和语言形容能力闻名的水手也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语言来形容他们看到的生物。于是他们只能用最模糊的称呼将其归结为,怪物。

    可那两头怪物在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后就不再行动了,像是两座奇形怪状的塔楼般耸立在海中。水手们的惶恐在这样的安静中逐渐消散,毕竟这一天他们已经经历了太多会让人从梦中惊醒的东西,此时也难以再感到多么强烈的恐惧。而当他们将视线转向周围的船只的时候,他们才发现事实上战斗的损失比预计的要大得多。很多船都被海水淹没,或是船头已经栽进了水里,或是干脆只剩下桅杆和漂在水上的杂物。那些船只都是在之前与海妖的战斗中被凿穿了甲板沉没的,而除此之外,还有相当多的船上已经没有活人了。

    这一仗,虽然还不至于说惨胜,可人类一方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甚至以目前的战损比计算下去,即使水手们全都是恪尽职守的战士,没有一艘船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擅离职守,那人类一方的舰队恐怕也没法再支撑一天的时间。相较而言,水面上漂浮的海妖尸体则显得寥寥无几。不过这也是正常,人类本就没什么办法杀死在水中的海妖,那些尸体多半是水手们将甲板上的死人扔进水里后漂浮起来的。

    可在战场的前方,情况又不全是如此。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副末日一般的景象,大量海洋生物,包括但不限于海妖和他们驯养的鲸鱼和其它海兽,这些海洋中的顶级生物在一片令人心悸的红褐色海水中如同垃圾一样随海涛漂浮着,在这些尸体的身上人们没法看到伤口,而直觉也告诉水手们,最好不要那么好奇的去接近这些尸体检查他们的死因。

    至于这些红褐色海水的源头,在阳光下则清晰的指向了剩下的两艘女巫船中船首像为美人鱼的那艘。这艘船身上满是各种铜质管线的船只从水面下方的管道中稳定的释放着致命的炼金药剂,无差别的杀死着所有接近海面的生物。好在这种药剂本身像石油一样粘稠且不融于水,因此它并不会深入这片水域带来更大的灾祸。但另一艘女巫船里装着的东西可能就不是这么温和的武器了。

    “大人,我们即将到达海妖的据点上方。”装饰着乌鸦船首像的巨舰之中,恢复了年轻姿态的大女巫在听到部下的报告后睁开了眼睛。

    “对方的抵抗力度如何?”身为女巫团的领袖,大女巫坐镇在这艘旗舰当中并无问题。可作为一名异常强大的施法者,尤其是以足不出户就能监视整个失心湾而闻名的女巫之王,她的问题就显得有些奇怪。不过侍奉在大女巫周围的女巫们都知道她们的领导人为什么会无法感知船身外的情况,那是因为她的绝大部分精力都在用来压制装在这艘船船体内部的某种东西,那东西是如此难以控制,以至于即使是数名资深女巫轮替参与施法,在协助大女巫的时候都会感到力不从心。

    就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大女巫却以几乎一人的力量将它带来了这里,带到了敌人的头顶。这在让其他女巫们感到疲劳的同时又让她们真切的理解到她们到底拥有一位多么强大的领袖。可领袖,已经时日无多了。当她恢复年轻外貌的时候就表明她决定要以这幅模样离开这个世界。所有女巫都清楚这件事,而作为大女巫指定的接班人,伊顿一直安静的侍立在她的背后,她的任务是确保大女巫的遗骨返回汤锅。

    “仍然有零散的抵抗,不会阻碍到我们的前进速度。那些海妖似乎不觉得我们是个威胁,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派遣大量军力过来阻挡我们。他们肯定以为只要待在水下,我们就拿他们没办法。”报告情况的女巫带着几分鄙夷的说道,海妖在这场战争中显然是傲慢的,他们到现在为止都没有真正对人类和女巫们发动过一次全力攻击。他们确实也有这样傲慢的资本,说到底,在海洋中迎战海妖本身就是件不理智的事情,深厚的海水组成的天然屏障让人类的武器和女巫的魔法都难以真正对海妖构成威胁。更何况,他们还有着海底金字塔这样具有神力的宏伟堡垒。所以打从一开始,烈涛的军事战略就是围绕着以更少的代价来取得胜利而出发的。

    但烈涛的战略犯了两个错误,或者说,他们有两处没想到,首先第一点就是他们不曾想过以首席祭司为头脑上下协同的制度会在战时崩溃。而且这种崩溃还不是首脑被刺杀这么简单,整个烈涛社会运作的根基是建立在对潮汐女神的信仰上的,现在这个根基被拔除,连带着让整个建立在其上的建筑全都倒塌损毁。

    当然,这不能怪烈涛,没人能料到一个人类的到来会引发如此可怕的结果,就如同没人会认为自己脚下的大地会突然碎裂一样。这不是他们的过错。可纵使如此,他们还是犯了一个真切的错误,那就是小看了女巫团对这场战争的准备和决心。或者说,烈涛们本来就不在乎对手的状态,因为他们坚信在女神的指引下他们必将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这就为他们的第二个错误打下了基础,也就是海妖们始终认为在这场战争中他们处于不败之地,是进攻的一方,从未想过如果女巫手中掌握有一种可以直达海洋深处并且能对大范围的生物造成破坏的武器时会是怎样一种结果。其实这同样没法怪他们,就像是两个骑士在拔剑作战时谁也不会提防对方突然从背后掏出一具弩箭一样。然而,当女巫真的拥有这样的武器的时候,这个错误就会变得非常致命。

    “不用去管他们怎么想,我们要做的就是航行到他们的头顶,然后,他们就会死。”大女巫慵懒的说道。她不知道此时的海妖已经丧失了抵抗的能力,可即使她的手下告诉她海妖已经陷入大乱,大女巫可能也会将其归结为派出的刺杀小队发挥了作用。不过纵是洛萨他们真的杀死了对方的首席祭司,大女巫也仍然要将这致命的武器用到海妖们的身上。

    归根结底,这片土地和海洋养育不了两个智慧种族。



    当大量死去的蓝灵花顺着海流笼罩了烈涛海妖的宏伟海底建筑时,跟着水流一同前来的佩格和海拉也发现了一片混乱中异常突兀的两位同伴。这也难怪,能在一片异样的混乱中保持安静本身就是另一种异常,而绮莉用来阻隔海妖的障眼法在熟悉她施法习惯的女巫看来也远没有那么有效。所以当两位女巫径直落到平台上走到洛萨他们身边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感到惊讶。

    “这是你做的?”海拉向绮莉询问道,她指的当然是周围那些状如癫狂的祭司和被混乱影响的海妖士兵们。只不过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墓穴之女也没有多少的把握,绮莉虽然素来有蛊惑人心的能力,可是她的魔法不应该有如此可怕的效果。即使有,那使用这种魔法所爆发出的魔力应该如同夜晚的灯塔般耀眼才对,同为施法者的她没理由无所察觉。

    “当然不是,我才不会用这种无趣的方式来制造混乱。何况,即使是我,也没办法让祭司和他们所供奉的神邸之间的纽带断裂。”绮莉随意的耸了耸肩,说话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戏谑和轻佻。她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周围互相残杀的烈涛海妖,丝毫没有因为目睹了这样的惨剧而感到任何的不适。这种天性被一些人称为冷血或残忍,不过对于经常要和超出常识的东西对峙的施法者而言,这是必须的素养。

    佩格没有参与海拉和绮莉的谈话,以她对绮莉的了解,后者现在虽然不至于会对眼下的情况撒谎,但一定会有意无意的省略掉她自认为不重要的信息,如果只凭着绮莉的一面之词来还原事情的经过,那得到的结论一定与真相南辕北辙。何况,现在也不是该讨论这里具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现在的重点在于,这支奉命暗杀海妖的首席祭司给敌人制造混乱的小队在失去了自己的目标后该何去何从。当然,失去目标并不是说他们已经杀死了最高祭司,只是以眼下的状况来说,那个坐在红珊瑚宝座上的人的死活已经不是任务的关键了。

    因此,佩格迫切的希望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况且,她也很清楚的在不远处看到了那具已经失去生命的,属于杰奎雅的身体。不论原因为何,看到同伴的尸体终归是让人不愉快的事情。“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是时候归队了。”

    “我是无所谓,可我们的向导呢?你们别告诉我他也是潮汐女士的信徒,现在也跟这些家伙一样鬼吼鬼叫着到处找人献祭。”这就是绮莉的风格,她很少会因为和一个人相熟而在语言上对他有任何的偏袒,这让她总是显得对所有人都轻蔑。可海拉和佩格都知道,在绮莉轻蔑其他人的同时,她同样轻蔑自己。

    虽然绮莉的话让人不快,但她提到的事情却引起了洛萨的注意,他此时才发现本应该带领另外两名女巫在海妖后方周旋的费欧尼并没有跟佩格她们一同前来汇合,而且在周围也没有看到变形者独树一帜的身影。这让伯爵也开始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佩格。

    长发女巫有些无奈的伸出手指,指向在烈涛部族中至高无上的金字塔的第三阶,可以注意到的是,即使现在的场面已经毫无秩序可言,但那九十九层台阶上依旧保持着肃穆,没有一个发狂的海妖会主动打破他们信仰的最后一点希望。尽管,他们已经隐约猜到了那至高无上的登天之路很可能已经丧失了原本的作用和意义。“他在那上面。我敢肯定他不是波涛女士的信徒,不过,这世上让人疯狂的不仅仅是信仰某个神明。这件事不用我说你也该清楚不是吗?”

    洛萨点点头,他早就从之前费欧尼谈论到他和烈涛这一任大祭司之间的事情时察觉到了些问题。而且在伊西塔将他们押送回来的路上,那名女祭司也自己嘀咕了一些有关费欧尼的事情。这足以让人意识到不管大部分烈涛氏族的人如何看待变形者,在私人情感上费欧尼和大祭司之间还是有着非常复杂的联系的。这个故事让洛萨想起了他曾经读过的爱情故事。

    “我上去看看,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不是烈涛的人了。”伯爵对女巫们说道,试图带着费欧尼一起离开这里。或者至少,让这个老朋友可以带着一个已经失去作用的人离开这里,他们完全可以不再接近陆地不是吗?不再接近女巫,不再接近人类,远离这片水域之后的大海依旧广阔到足够他们去找个喜欢的地方生活。

    “随你。”绮莉漠不关心的摆了摆手,“我才不关心两只鱼之间的事情,他们最多也只是生出更多的,鱼。不过我还是好心提醒你一下,你最好把握时间,这里很快就要毁灭了。嗯,我说的不是这种毁灭,我说的毁灭是彻底的,绝对的,是压过所有声音的。”

    女巫说着竖起了手指,当其他人顺着她的手指向上看去时,他们看到了在浓雾散去夕阳照耀的海面下,那两艘巨舰的船底正缓缓驶来,准确的说它们已经几乎到了这座金字塔的正上方。“我知道大女巫对这场战争有所准备,她要灭绝这些鱼人。而不论她灭绝的方式如何,现在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因此,如果你想再见到那位女佣兵和她腹中的孩子的话,你得快。”

    “当然,只要这些海妖看不见我,我很快就能解决这件事。”洛萨皱着眉头回答道。

    “那有点困难,毕竟他们虽然疯了,但多半还没瞎。”绮莉的嘴角露出笑容,这意味着如果伯爵坚持去警告费欧尼,他将得不到她的帮助。

    洛萨不明白对方到底为什么要在现在这种时候为难他。这让他开始有些怀疑之前在女猎手身死的时候绮莉说的话到底是真话还是只是对同伴见死不救甚至乐在其中的借口。但这些都要等之后再讨论,没有多少时间由于,伯爵拿起他的战斧,朝着九十九阶台阶游了过去。



    突破混乱对于洛萨来说已经不是太陌生的事了,从过去的战争到最近作为黑箭号的船员出入失心湾的上下,他似乎总是在和混乱打交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从眼前的状况中脱身是件容易的事,就像已经登山采药许多年的药农永远会对大山抱持着最大限度的尊敬和恐惧一样,对自己熟悉的事情失去注意,往往就是隐患开始转为切实的损失的开始。因此,洛萨的速度并不快。

    这就给了红色帘幕后的两个人一些时间,让他们得以更加从容的在这样诡异的环境中再次相见。费欧尼从来没见过尚提蔻露出这样的表情,在他当年告知对方自己要离开烈涛时她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在成为变形者漂泊的岁月中偶然遇到时她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即使是上次相见发出警告时对方想要杀了他的那次,他依然没有见过这样的表情。那表情就像是,就像是在海上漂泊了数年的水手,在经历过风浪,耗尽了水粮,穿过了无数的危险之后,在那个最黑暗的黎明看到家乡的港湾时目睹见曾经记忆中喧闹的港口只剩下断壁残垣时的那种难以再次振作的绝望。那是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脸上才会出现的惶恐。

    只需要这一眼,费欧尼就知道,他认识的那个人,那个名为尚提蔻的和他一起长大的烈涛海妖,已经死了。现在留在这座金字塔顶端宝座上的东西,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形体,虚伪的假扮成一个拥有意识的生物。可下一瞬间,复杂的悲伤情绪就淹没了他的理智,即使知道自己的任何安慰都将毫无作用,甚至对方变成这样也有自己的责任在内,费欧尼还是尝试着唤起对方的注意。

    “这一点也不像你。”变形者用他能使用的最柔和的语气说道,事已至此,他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会听到他们的对话。失去了女神的护佑,所谓的至高无上的第三层,所谓的红珊瑚宝座,都没有任何意义。失去了女神的护佑,她的祭司也没有了意义。尚提蔻没有回答费欧尼的意思,她的嘴部在快速的张合着,无声的念诵着潮汐女士的教导,这是每一名烈涛海妖从小就会背诵并终生都会刻在脑海中的话语。

    费欧尼记得自己之前只要稍微提出对潮汐女士教义的异议,尚提蔻总是会立刻开始念诵这些话来阻止他继续发表渎神的言论。而每一次,费欧尼都会因为对方的态度而气愤非常。因为在他看来那时他提出的很多问题都还没有严重到会动摇对潮汐女士的信仰,他只是对于祭司们一代一代积累下的习惯和祭仪中的一部分感到不解。这或许就是他的问题,对于信仰,他做不到尚提蔻般的全心全意。

    正是这种怀疑的态度令费欧尼的信仰在旁人眼中看来充满了不虔诚的意味。可实际上,尚提蔻非常清楚变形者在对女神的崇敬上其实并不比任何烈涛海妖差。只不过他总是希望女神的完美可以下及祂的信徒,所以他总是在苛求着完美的信仰。

    念诵教义的嘴唇,在感受到双手上另一双手掌的触感时停止了下来。尚提蔻的眼睛虽然仍然没有焦距,可她还是抬起了头,看向了那个熟悉的人。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关于尚提蔻和费欧尼之间的关系,他们曾经是朋友,是玩伴,他们也曾经更加亲密,然而他们同时也是敌人,是因比私人仇恨更加严重而无法挽回的事情而对立的双方。他们真的不知道在经历了这些之后,他们该用怎样的面目面对对方。

    瘦弱一些的手,沿着有着蓝金两色鳞片的手臂向上,一直攀升到胸口的位置,停留在那道离心脏相差分毫的伤疤上。

    “其实它并不是刺偏了,它只是,不够深而已。”费欧尼感受着伤口上的触感,“你犹豫了,在划开我胸膛的时候你犹豫了对吗?”

    “即使把你的心脏剜出来,吃下去。我们也不会在一起。”尚提蔻的声音在不传递女神的命令时就少了那种威严,多了几分柔软。

    “因为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原因,并不全在肉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认为献祭并不是件罪恶的事情。”变形者轻轻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对方的额头上,这是海妖用来表示亲密的一种方式,而尚提蔻没有拒绝。当两个头颅相互触碰,他们能感觉到到自己的意识和灵魂都更加靠近了对方一些。但这也让他们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他们预计的可能要远的多。

    “献祭只是让灵魂和其它更纯净的东西摆脱躯体的束缚,那是有益的。”尚提蔻几乎是下意识的说道,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如此。

    “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来自金字塔下层的惨叫声不绝于耳,血液染红的海水已经带着那种腥甜的气味飘散到了帘幕之内。

    尚提蔻沉默了片刻,费欧尼能感觉到她的情绪朝着高昂的方向提升可又快速的落下,“我曾经那么认为,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认为那是错误的。但如果我们是正确的,为什么我们会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为什么高贵的烈涛会在顷刻间崩解?我们的荣耀和信仰,我们的历史和传统,它们不该没有意义。”

    “或许它们本身确实具有意义。可我很怀疑烈涛的族人们是否真的在这段岁月中停下脚步来审视自己。”费欧尼柔和却严肃的说道,“你们,不,我们,离神明太近了,我们太在意祂的想法,看不到其它的事情。也许现在就是一个机会,让烈涛从那些神谕中自由的机会。这场战争我们已经输了,很多人会死,大部分。可总还是会有人活着,他们会仇恨,但他们也会遗忘。他们有机会变成更好的我们。”

    “那我们呢?”

    “我们?我们留在这里,不过是舍去了这身皮囊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去归宿的路上,我们可以同行,在归宿之中,我们可以比邻而卧。下一次,如果有下一次,我们可以尝试着做的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