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魔法 > 灰塔的黎明 > 全文阅读
灰塔的黎明txt下载

    当洛萨终于杀出重围,一步一步踏上曾经无数海妖想要踏上的台阶来到金字塔的第三层,撩开象征区隔着神与人两种存在的帘幕走入其中的时候,费欧尼和尚提蔻已经坦然的共同坐在红色珊瑚制成的座椅上。那种悠然的态度完全不像是国破家亡的大祭司和促成了这一切发生的挣扎者该有的态度,倒像是两位君王在俯瞰着他们的领土。

    伯爵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眼前这个长着四条手臂的海妖,和他认识的费欧尼已经并不完全相同了。之前洛萨所看到的,都是费欧尼在对待朋友时的那一面,那一面并不虚假,可也不全面。而如今他看到的变形者,就像是一座立于开阔平原中的高塔,毫无遮拦,坦坦荡荡,他把他的一切都展示给人看。至于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女性海妖,洛萨之前并未和她打过交道,但从她给人的感觉和费欧尼一样,没有慌乱和悲伤。于是伯爵明白了第二件事,他今天是没办法劝他们离开了。

    “女巫团会使用威力非常的武器攻击这里,不会有多少人幸存的。”像是在单纯的讨论今天的天气,洛萨都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在此时可以如此平静。他也被这两个人的状态所感染,那红色帘幕似乎真的是两个世界的间隔,帘幕外的喧嚣,危险,恐怖,在这里全都消失了。

    “但还是会有人活着。没什么武器是可以将一切生命都抹去的,至少现在这个时代还没有。”费欧尼点点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即使有人活下来,烈涛还是会断绝,没有人会继续使用这个名字了。”伯爵说道,以他所见过的事情,他很肯定这一点。

    “不,烈涛不会断绝。它会消失,但它没有断绝,这两件事并不相同我的朋友。凡存在过的,皆有其意义。”变形者依然带着笑意,而在洛萨露出疑惑的神情后,他身边的女性海妖开口说道,“烈涛会在大海里消失,因为今天我们战败,这理所当然。可我们所犯下的错误,制造的伤痛,那些好的和坏的,会继续流传。女巫会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也许经历了多年之后,人类也会知道他们今天为何可以取胜。这样,我们就融入了你们的知识里,我们的错误会是你们的范例,我们的成就会是你们的借鉴。因此,烈涛没有消失。”

    洛萨沉默了段时间,他需要思考和理解两个海妖所说的话。如果战争没法真正毁灭一个文明,如果死亡不能真正破坏自己的敌人,那么也许这世界上从来不存在真正的二元对立,一切都只是汇聚过程中偶尔的激烈和平缓,那么,当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汇聚在一起的时候,它会孕育出什么呢?当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一个国的时候,会是怎样的王在统治着那个国,还是说,它根本不会有国王?毕竟这世上还没有一个不会被毁灭的王国,也不曾有一位不会老迈死去的国王。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伯爵一时之间也得不到答案。可他会记住这个问题,花费一生的时间去寻找它的解答途径。当然,凭个人的力量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恐怕并不现实。

    费欧尼抬头看了看上方的水面,女巫的巨舰已经遮蔽了太阳的光辉,投下一片阴影笼罩在金字塔的上方。在波涛女士还没有离开的那个时候,金字塔的上方从来不会有任何东西,任何想要逾越这伟大建筑的人或生物都会在巨浪冲摧下屈服。这一次,屈服的换成了波涛。

    “你该离开了,我地上的朋友。我能感觉到那艘船里装着的东西,它的威力或许比我之前预计的还要大些。跟她们走吧,你还有很多事要做。”说着,他指了指洛萨背后的帘幕,可以看到三个女性的身影映在布幔上。

    洛萨点头,深深的朝着费欧尼行了一礼,当做是对这个来自水中的朋友的最后告别。接着,他转头走向布幔之外,只是在最后的时候略微停驻了一下,“等我的孩子出生了,我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他听吗?”

    “那你最好美化一下,我很肯定这不适合作为一个孩子的枕边故事来讲述。不过,我很荣幸能成为故事中的人。”

    人类,离开了。现在这座金字塔终于再次只属于海妖了。只不过这并不代表着旧秩序的回归,而是一切落幕前最后的定格。费欧尼和尚提蔻之间又说了什么,金字塔第二层的状况有没有影响到第三层的人,有多少悲剧或者喜剧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展开或者结束。这些,都没人知道。我们所能知道的是,当女巫的巨舰打开自己的船舱,将其内运载着的黑色正八面体投入水中的时候,伊西塔终于满身是血的爬上了她朝思暮想的第九十九层阶梯,再往前一步,她就能踏及只有女神和她最青睐的祭司才能踏足的区域。

    可她没有再抬起脚步,而是转过身,站在台阶上看着她走过的那些地方。在下方,混乱随着疯狂杀戮的疲劳而退却,幸存下来的人开始嚎啕大哭,尽管海妖并没有人类的泪腺,他们只能够通过嚎叫来表达自己的悲痛。视线再往上一些,一些被血腥味吸引来的鱼类和其它海洋动物正在聚拢而来。只不过出于对海妖的畏惧,它们仍然不敢扑过来进食,只能组成一道诡异的环带伴着死去的蓝灵花化为的海底细雪围绕着金字塔游曳。最后,伊西塔抬起头,看到了那枚正八面体以垂直的角度似乎完全不受海水的影响般缓缓沉落下来。

    伊西塔看着那无光的几何体上完美的棱角和线条,绝对光滑的平面以及徐徐挥发出的黑色颗粒,发出了由衷的感叹,

    “真美啊。”

    夕阳,最终还是沉入了海天的尽头,黑暗重新填充到了光芒消退后的空间里。火把,在女巫的巨舰甲板上缓慢燃烧着,刚刚从水中上岸的绮莉等人正接过其他女巫们的织物擦拭身体和更换衣物。“这海水真黑。”绮莉在将自己穿过的湿衣服随手丢入海中时说道。确实,即使是因为没有了太阳,这艘船下方的水域也黑的有些离谱,即使是天空中逐渐清晰的星星和月亮也无法用它们清冷的光芒刺穿海面。

    “砰!”紧闭的船舱大门被打开,甲板上的女巫们立刻将视线投过去,她们看到一只,不,是大量的乌鸦从房间中飞出,黑色的羽翼在月光下被染成了白色。可诡异的是,这些乌鸦直到融入了夜色之中都没有发出一声鸣叫,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它们的喉咙不让它们这么做一样。当月亮升到天空的正中时,有着蓝眼睛的女巫伊顿走了出来。

    “大女巫阁下,已经回归汤锅了。”

    灰塔的黎明

    灰塔的黎明



    “呦吼,呦吼,你只看到她的手指洁白如玉,却没见过它们深入胸膛取出跳动的心房!你只看到她的牙齿美如贝壳,却没见过它们啜饮鲜血!哦,亲爱的水手,你陷入爱河,你辗转反侧!哦,可怜的水手,你已时日无多,喉咙套上绞索!……”

    绮莉的歌声在海浪中显得异常的清晰,这不禁让人怀疑女巫为了让水声无法盖过自己的歌声而使用了魔法。当然,也有可能是当人心情沉闷的时候就尤其会注意那些悲伤的旋律。而随着一种氛围的扩散,佩格,海拉,甚至更多的女巫都加入了绮莉的哼唱,如游鱼戏浪般的独唱变成了富有层次和高低的合唱。原本绮莉歌声中的那种玩世不恭被冲淡,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哀伤,女巫们在为自己的领袖哀悼。

    在这样的歌声中,洛萨独自站在船头,他能看到在星光中漂浮在海面上的人类舰队已经没有了战斗时的紧密联系。失去了外敌,船长们虽然不至于立刻翻脸,可从每艘船之间保持的距离上就能看出他们的隔阂。至于伤员以及物资损失的清点,那就得等到回到岸上之后再来做,不过可以预见到的是,到时候为了谁在这场战争中出力最大的问题又将是一场激烈的争论。

    至于那两只巨大的海王,损失了一艘巨舰和大女巫的女巫团已经没有余力去束缚它们,这两只巨兽在夜幕下浅进了海中不知所踪。诚然,女巫让它们出生,但它们也完成了女巫希望它们完成的使命。现在,它们自由了。洛萨对此感到些许的欣慰,虽然他不知道自由对于海王这样的生物来说是否比有人供养更加优秀的选择,但他庆幸它们还有选择的权利。

    可在欣慰之余,伯爵的眼皮却一直在异常的跳动,他的心脏也仿佛被什么东西举起一样,每一次跳动都不完整。有什么事情在发生,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而且与他息息相关。洛萨能想到的唯一一个答案,就是网虫。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选择跟随人类舰队返航而是撘上了女巫的顺风车的原因,人类一方不会在大战后立刻回到陆地,相比起返航,水手们更需要休息。而女巫团则需要尽快将战死者的遗体送回她们的汤锅,所以她们会连夜赶回失心湾。

    歌声,渐渐平息了下来,那是因为女巫们的船已经接近了人类舰队,她们不愿意让水手们听到高贵的女巫在唱着水手编出来的小调。不过实际上要说统治着失心湾的女巫们没有受到这座城市的影响那是不可能的。不论是言行还是穿着,甚至下意识说出的感叹词,她们都带着一股码头上的味道。而这种风格又和女巫自身的教育产生反应,让她们呈现出有别于苍狮女巫的样貌。

    悲伤会激化成一种另类的狂欢,在这艘可以自动航行的巨舰上,女巫们拿出了她们携带的酒液,佐以星光和食物。这场宴会很快进入状态,当她们靠近人类的船只时,一些女巫甚至会将手里的食物和酒瓶抛给在甲板上看热闹的水手们,更有甚者,她们会略微拉下自己的衣襟,将肌肤展示给那些幸存下来的战士。那些面对海妖尚能拿起武器战斗的水手在星光下变成了原始的猿猴,他们争相挤在甲板边上欣赏着美景,其中不乏有被女巫的魅力所倾倒,情不自禁冲下甲板想要游到巨舰上一亲芳泽的蠢货。当然,那只能引来女巫们的笑声。这些喝醉酒的水手可没法登上海妖们拼死都没法登上的战船。

    在这种情况下,洛萨作为这艘船上的唯一男性也就成了被水手们嫉妒的对象,他们大声的吼叫着,命令和威胁洛萨立刻从女巫的甲板上滚下来,伯爵对此只是充耳不闻。他的心不在这里,不在劫后余生的战场上,也不在狂欢的酒宴里,他的心直指失心湾码头区沙滩边上的那栋小房子。不过,或许是因为洛萨太过于异常,在这狂欢的场合中就显得相当的显眼。

    两名女巫注意到了这个孤独的背影,她们相互看了看露出笑容。很多人以为女巫会在生育时吞噬配偶就把她们当成是没有性别概念的生物,这话不完全对,尽管她们的外形确实是一种拟态,但人类女性具有的能力除开生殖部分她们也都具备。尤其是快感,大部分的女巫都是享乐主义者,她们虽然没有人类或其他种族的那种男女概念,但她们很清楚雄性生物在享乐时可以发挥的作用。

    不过,在这两名女巫真的打扰到洛萨之前,绮莉就以一种近乎霸占的姿态一下子扑到了洛萨的背上,她的手里拿着一瓶血红的葡萄酒,嘴唇上沾满了酒液和其它东西。那两个女巫略微皱了皱眉头,一般情况下女巫们不介意分享她们的“玩具”,可是绮莉现在是以库伊拉的姿态在活动,加上之前执行刺杀任务时洛萨作为队伍中唯一的人类男性跟进,在她们眼中,这个人类战士似乎更像是资深女巫的私有物。而库伊拉一向不是以乐于分享而闻名的女巫,相反,她的善妒以及恶毒凶狠的报复手段才是女巫们所熟知的。

    “你得好好谢谢我。”绮莉在洛萨的耳边轻声细语着,她的眼角看到那两名女巫已经放弃了接近的打算,转而去找其它乐子了。

    “…谢谢。”伯爵的反应并不慢,他也清楚战胜,尤其是有伤亡的胜利后士兵们会做什么。只不过由于女巫的特殊性,本应作为战士的他,在这场狂欢中可能扮演了和平时相反的角色,成了她们眼中泄欲的工具。

    “天亮的时候我们就会抵达近海,我会让她们给你找艘小船让你划回去。所以现在,你最好抓紧时间休息。”绮莉把下巴放在洛萨的肩膀上,用温柔的耳语对他倾诉着。她的这句话显然带有魔力,而猎巫刀没有握在手上的洛萨根本无力抵抗,意识很快就沉寂了下去。

    在伯爵失去意识之前,绮莉对他说道,“天一亮,你就尽全力往回划,不要迟疑,不要绕路,否则,你会后悔的。”

    今晚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大战之后的战士们来说需要酒精和狂欢来麻痹自己的心脏,让它不再那么快速的跳动。而对于没有直接参与这场战役的人来说更是如此,纵然有着巨大的海王吸走了迷雾,人们仍然不知道战争的走向如何,他们不知道明天天亮时迎着晨光从海中登陆的会是战胜归来的水手还是手握屠刀的海妖。

    其实这也是件挺矛盾的事情,因为在海妖和人类宣战之前,失心湾的地上住民和码头区的水手之间的矛盾从来都不曾平息过,每个月不死上几个根本不可能。只不过这种矛盾被大女巫利用时长半年多的残酷隔离强行抹去才造成了人类一方的团结。

    而这种团结中从来不包括那些身为人类却为女巫效力的人,例如山怪和赛赫。他们打从一开始,就对女巫团有着绝对的信心,这不全是因为女巫展示给他们的魔法和手段,更重要的是,服侍女巫的人都很清楚他们的主人的本性。即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这样的人组成的团体,在面对外敌时不会给对方丝毫的机会,为了她们自身的利益,女巫们会空前的团结。

    因此赛赫甚至在看到雾气散去后就完全放松了下来,靠在山怪的铠甲上沉沉睡去。可当他被吵醒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有哪里不对劲。天空太黑了,明明星星和月亮都还在它们正确的位置,明明黎明的到来已经近在咫尺,可是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深夜都不曾有的深邃且压抑的氛围。“啊!”女人的痛呼声从身后的房子中传来,看来网虫对自己早产的担心成真了,她和洛萨的孩子确实没有耐心等到准确的日子出生,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其实早有安排,这些安排,都是为了纯净的灵魂。

    所谓纯净的灵魂,并不是刚刚出生的婴儿的灵魂,因为当婴儿离开母胎,他就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生命,会饿,会冷,会哭,会笑。真正纯净的灵魂,只有在即将出世却还未出世的生命胚胎中寻找,只有在这个时段,那孩子才不生不死,不全不缺。也因此,网虫所经历的不仅仅是一次早产,她的孩子早在受胎的时候,就被邪灵拨转了方向让胎儿不能轻易的离开母亲的腹中,简而言之,这注定是场难产。

    女巫们指派来的佣人要等天亮之后才会来,甚至出于对临海地区的恐惧,那些人今天会不会来都是个问题。这让赛赫刚刚苏醒的脑袋就好像打了结一样,他想要走入屋中看看网虫的状况,看看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地方,但刚刚站起来的身子却被一只包裹在金属中的手拉住。那是山怪,沉默的守门人阻止了赛赫的行为,并且在后者的不解中指了指天边太阳应该生气的位置。

    男孩顺着手指看去,他看到的,不是那层在画面上薄薄反光的晨曦,而是一种令人不适的蓝绿色的光芒。有什么东西朝这里,不,准确的说是朝这栋小屋来了。赛赫本能的想要跑,他从那诡异的光芒中感到了一丝微弱的熟悉,那于九个月前的某种东西太相似了,只不过由于当时的他和山怪一起在抵抗着巨人骨髓化成的蟾蜍怪,所以并不清楚女巫们当时真正召唤来了何物。

    他很快就会见到了,因为当蓝绿色的幽光代替本应升起的太阳照耀在这片海滩上的时候,从海中浮现的黑影也跟着冒了出来。那是有着大量相互缠绕又彼此分叉,身上如同蛇般湿滑却又比没有体温的蛇类更加阴冷的存在。当那些海鳗用它们大小不一的头颅上同样大小不一的眼睛看着赛赫时,男孩的大脑一片空白,接着就是从胯下感到的湿热。

    山怪将男孩拉到了背后,这个套在铠甲中的人似乎没有被眼前的东西吓到。不过从他僵硬的步伐和相较平时与赛赫互动时过于粗鲁的动作中可以窥见面对这可怖的邪魔,守门人并不能做到等闲视之。那也难怪,女巫也好,巫师也好,他们终究是有着属于正常生物的部分的,甚至这部分相比较趋于非自然的那部分还更多些,可是眼前的这个东西,它从头到脚都散发出无以伦比的邪恶。邪恶,这本来是用来形容人的内心和其行事的词汇,可到了这个怪物身上,它就变成了对这东西外貌以及其给人的观感最准确的描述。

    好在从海中出现的邪魔并没有心思在这两个人身上,它是来收下和女巫交易的结果的。这一天,它已经等了太久。对于这个从殒命于海底的亡魂中诞生的邪恶存在来说,它已经记不得自己吃下过多少的肉体,和多少个不甘的灵魂融合,或者说,这个邪魔就如它的外表一样,根本就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而是无数有着不同思想的意志在一个污秽根源的束缚下扭曲捆绑所形成的怪诞之物。对于这个混乱到了极点的存在来说,它本能的渴求着这世上最纯净的灵魂,只要吞下这个灵魂,它混乱不堪的根基就能得到增强,它就能变得更加邪恶。

    海鳗的头颅顺着女佣兵的痛呼越过守门人,从上方接近那栋小屋。可在它即将碰到屋子的时候,埋在房子周围的贝壳却开始在沙地中摇晃,发出噪音逼退了邪魔。一个巧合,因为作为交易的提出方,女巫们是不能阻止邪魔来收割这个灵魂的,不过由于邪魔向她们隐瞒了自己会让网虫的孩子早产,所以嘉伦和海拉才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借赛赫和山怪之手设下这个辟邪结界。

    不过,邪魔可不会把这理解为一个巧合。“骗子!”“杀千刀的婊子!”“巫婆!”无数个头颅发出无数种咒骂,有的甚至使用的还是其它的语言。而一致的是,它们全都非常的愤怒。其中的一条较为细弱的海鳗在无处发泄自己的愤怒时看到了坐到在沙滩上瑟瑟发抖的赛赫,那颗猥琐的头颅上露出了狰狞的愉悦,“骗子的同伙,也是不错的点心。”



    邪魔,在人类和大部分智慧生物的语言中即是不应存在于世间之物。它们的来历千奇百怪,它们的外貌和能力亦然。但有一点却是共同的,它们是这世界上所有可以被称为恶的东西的杂糅,是污秽的集结,如果将世界比喻为一个巨大的生物个体,那么邪魔,就是这个生物体内的癌细胞。它们不知为何出现,不曾被谁消灭,它们侵蚀一切,污染一切,摧毁一切却又融合一切。邪魔不是恶魔或者魔鬼,亦不曾作为邪神或信仰,邪魔就是邪魔,它们的存在一如世界上所有东西的存在那般合理。可由于邪魔的出现次数极少以及它们难以被察觉的种种特性,如果说对邪神的研究尚有祂们的教典和信徒可供依据,那么邪魔就是一种比任何神秘存在都难以揣测的东西。

    总而言之,邪魔不是人类应该列为作战对象的目标,以它们作为对手,会比与巨龙为敌更加,无望。

    “噗!”沉重的长枪毫无阻碍的刺入了海鳗状的头颅,将那张狞笑着的可怖面容捣成了一片稀烂的棉絮状物质。邪魔没有流血,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它并不是真正活着的生物,当然不需要血液这种维持生命的东西。山怪挡在了有着无数头颅的怪物和赛赫之间,双手一抖就将枪尖上的粘稠物质甩掉,同时将枪身略微朝上架起,做出防御的姿态。

    “哦,那可真疼!”“疼死我了!”“好疼啊!”海鳗们开口诉说着疼痛,但它们的表情却显得愉悦异常。在它们如同诅咒般的痛呼中,那些碎裂棉絮以完全不符合常理的样子被颈子里伸出的细长的触须连接在一起。在守门人和男孩的眼前,怪物的身体开始重组,或许用重组并不准确,因为当那怪物的头恢复原状时,原本的那条颈子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分叉。

    “杀了一个。”“变出两个!”新生的两个头颅一唱一和的伸展着细长的身体,用一低一高的声音讽刺着山怪。

    在沉重的面甲后无人能窥见守门人现在的表情,不过可想而知那不会太轻松。打碎一个头变出两个头?这样的怪物真有战胜的可能吗?“你恐惧吗?”“你胆怯吗?”“你犹豫吗?”“你,想逃吗?”越来越多的头颅将注意力转移到沙滩上的两人身上,那些海鳗像是一朵逐渐张开触须的海葵,而这两人就是误入死亡陷阱中的可怜小鱼。它们恐吓着,低语着,明明那些头颅都在自说自话,可是它们说的每一个字,表达的每一个意思却分毫不差的同时送入它们目标的耳中,那是足以让人癫狂的可怕耳语。

    “啊,啊,啊!”纵使赛赫已经经历过了诸多的不可思议,纵使这个男孩已经体验过了失心湾那堪称人间地狱的下层生活,可当他面对那可怕的耳语的时候,可怜的他还是过于脆弱了。他还太年轻,年轻到没法建立起一套自己坚实的价值观,对于太多的事情和问题,赛赫都没法做出回答或者根本未曾想过,只凭着对海拉的一腔忠诚,他没办法抵挡邪魔的侵袭,因为就连这忠诚,赛赫都说不清其具体的意义。在惨叫声中,赛赫双手捂着自己的脑袋疯癫的摇晃着,他头上的眼罩因此脱落,露出漆黑的眼眶。

    藏身于赛赫眼眶中的影兽一跃而出,化成一道黑色的箭矢,径直冲向那个不断发出噪音的巨大海洋生物!可惜的是,等待它的是一张早就张开的血盆大口。山怪眼睁睁的看着那个能把三个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强悍魔法生物被邪魔一口吞下,后者甚至人性化的舔了舔不存在的嘴唇!“吃起来像是一团影子。”吞下影兽的海鳗发出了这样的评论,好像在它们看来影子本来就是食物的一种。

    呼,吸。守门人感受着带着腐臭气味的空气顺着自己的鼻腔流入肺部,将胸口撑大又缩小的过程,他从来没觉得呼吸是一件这么享受的事情,因为他从来不觉得死亡会以这样绝望的方式来到他面前。作为在失心湾混迹多年的住民,死亡在山怪眼里应当是突然的,无征兆的,这才符合失心湾这座城市的脾气,而不是对死刑犯的宣判,明确的告诉你今天的某时某刻就是你的死期,让你饱受煎熬。

    血液,在金属和皮肉下流淌,铠甲下的战士面对遮天蔽日的邪魔深知自己并不是对手,可作为一名守门人,即使深知死亡将近,也有必须要守住的东西。“我,死,你…吼!”放弃了用陌生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决心,总是保持着沉默的战士发出了他在失心湾最激烈的怒吼。没人知道山怪是从哪里来的,也许他真的是个山怪,从山中来到了这座城市,也许,他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如同以前无数来到这座海湾的人一样默默无名,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出处。在女巫赏识他并赐下这一套铠甲前,他或许也像赛赫那样挣扎的活着。

    现在,这都不重要了,对于邪魔来说,人类的经历从来不重要,不论他的出身,能力,信仰和追求,在这多头的邪恶面前不过只是,又一个即将被吞噬的灵魂罢了。区别只是在于,这个灵魂格外的活泼。“嗡!”沉重的铁枪在空气中穿过发出低沉的响动,迎面而来的海鳗被一下子打飞出去,撞到另一个想要扑过来的同类。“噗!”不需要回头,山怪凭着直觉将长枪的底部朝后猛戳,准确的砸中了想要偷袭的敌人的头盖骨。一个,两个,三个…守门人像是台无感情的机器,肆意收割着靠近的海鳗,一时之间如入无人之境!

    可萤火之光难以抵御整个夜晚,黑色的如蛇般的影子编制成不透光的网兜,逐渐将勇猛的战士包裹起来。任凭山怪的力气再大,战技再精良,他终究是个人类,没有光他就没有视觉,连续挥动武器后的疲劳让他反应迟缓,耳边充斥着的低语和讥笑令他没法听声辨位。渐渐的,守门人只觉得自己在和整个世界作战,敌人会从任何方向在任何时机发动攻击,而他所能依靠的东西却越来越少。

    “你杀的越多。”“我们长得越多。”“你没法杀光海底的冤魂。”“但我们从不介意让你加入。”

    “咕噜。”就像是一滴雨滴滴入湖泊,随着涟漪平复,什么都不会留下。可,在涟漪彻底平复之前,一枚石子,驾着一艘小船,从海的方向快速接近。洛萨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的阳光何时改变了颜色,他怒目圆睁的看着那个从海里伸出的怪物所做的一切,背后的战斧已经拿在了手中。

    “给我离开那栋房子!”



    疼,难以比喻的疼痛。据说在所有人类可以遭受的痛苦中,排除心灵和酷刑,最为深刻的痛苦就是女性分娩时遭受的疼痛。那也正是网虫此时正在经历的疼痛。而与一般产妇不同的是,此时的女佣兵正身处女巫为了让她可以好好休息而精心制作的结界当中。在这个屋子里,网虫不会受到外界的侵扰,而这也意味着她听不到屋外来自洛萨的怒吼。她只能躺在床榻上,用痛呼来表达自己正遭受的东西,除此之外再没有东西能给她安慰,就像是一叶飘荡在海中的孤舟,任凭怎样的呼喊都得不到回应。

    无助,孤独,这些负面状况与疼痛在一起催化发酵,诞生出一种更加糟糕的情绪,绝望。在那令人抓狂的痛苦中,网虫没办法再去思考,没办法再去审视自己的状况,她只能想到死。分娩,本是为了让新的生命诞生,是延续生机的行为。可偏偏就是这个行为,带来的死亡风险远大于同时代的其它威胁。这难道不矛盾吗?还是说,这个世界从来不期盼生命的存在,所以才以这样的方式阻挠生物的繁衍呢?又或者,这是在昭示着生死之间的某种联系,如果没有踏入死亡的觉悟,就无法延续生命的存在。

    网虫绝望的痛呼成为了海滩上死斗的伴奏。洛萨不确定自己的爱人正在经历着什么,可他知道她的痛苦一定和眼前的这个怪物有关。再加上之前绮莉在他耳边说的话,虽然伯爵不理解为什么这只丑陋的多头海鳗会找上他们,但他明白此时不是询问的时候。他亲眼看到山怪被这怪物吞噬,看到赛赫被惊吓的状如癫狂。手中的猎巫刀散发着比体温略高的热量,这是他面对的敌人拥有魔力的证明。

    但那又如何?威胁到他在世界上最后的两个亲人的东西,管他是巨龙还是恶魔,通通都只有被斩于刀下的结果。此事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平生第二次,洛萨清晰的感觉到了自己身体内奔腾咆哮的血液流动,而这种流动所带来的愤怒和力量,更甚多年前那个他得知父母死讯的夜晚。

    “我要你死!”战士狂啸着,让小船靠着惯性和波浪快速的撞上邪魔粗大的躯干,整个人接着这股力量一跃而起,手中战斧自下而上,将那长着阴冷鳞片的皮肤一下子划开一道可怖的裂痕!

    “嘎!”海鳗们的嘴中发出异口同声的惨叫,愚者的正义所造成的伤害对于它们来说格外有效。但有效,并不意味着一把猎巫刀真的能成为决定战局的关键。“砰!”两条靠近洛萨的海鳗头颅迅速转向,对着伯爵的身体发起了冲撞!撞击发出的沉闷响声说明这些丑陋的怪诞头颅实际上有着比刚才与山怪战斗时强的多得多的力量和韧性,它们之所以允许守门人破坏自己的的头颅,很可能只是为了戏弄。

    “唔。”被从怪物主干上撞飞出去的伯爵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像炮弹一样砸进沙滩旁的浅水中。这一下足以让一名战士摔得七荤八素,纵然有着海水和砂粒的缓冲,洛萨的耳边也响起了大脑受创时才会出现的蜂鸣声。可他的怒火不允许他这么轻易的倒下,身着皮甲的战士一个挺身就从浅水中站起,眼中有如实质的怒火让他在面对邪魔时没有丝毫的恐惧。

    “杀!”在那些头颅发出嘲讽的话语之前,战士就再次开始了他的冲锋。此时的洛萨不是一名骑士,他可以完全不去遵守那些让他恪守了一辈子的信条,只要平日里被看做下作的手段能够将眼前的怪物击倒,他不会吝惜任何手段。现在的洛萨,只有一个身份,他是捍卫者,捍卫自己血亲和挚爱之人。而只需要这一个身份,就足以让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强大。

    面对这样的伯爵,任何对手都会心存估计,因为当一个人下定决心和你拼命的时候,你就得考虑要不要把自己的性命摆上赌桌和他来一局没有胜者的游戏。可邪魔不是生灵,它无数对阴险邪恶的眼睛中可以看到所有的情绪,却唯独看不到恐惧。你没法杀死已经死去的东西,而这邪魔,就是由在海中死去的不甘灵魂汇聚而生的东西。

    “吼啊!”五只较低的头颅怒吼着,伸出它们似乎可以无限延长的颈子将锋利的牙齿送到洛萨的身边。面对迎面而来的攻击,伯爵没有丝毫的迟疑,浅水和细沙拖慢了他的动作,却也让他的每一次落脚都变得比在平地上更加扎实。洛萨本能般的利用了这一点,他靠着被沙土埋到脚腕的双腿稳稳的停住了前进的身形,在一次深吸气后将身体的上半部分朝前方快速压低,对准他躯干而来的海鳗因此失去了自己的目标,擦着伯爵的脊背而过。但洛萨可没打算放过对手,他从腰部发力,扭动整个躯体,像是一根被扭曲拉伸后得到舒展的皮筋,伴随着水花四溅,战斧的斧刃又一次尝到了邪魔的滋味。甚至,由于这只海鳗的粗细问题,洛萨的攻击几乎将这个怪物拦腰斩断,只留下极为稀少的皮肉连在后半段躯体上。

    又一次,惨叫声响起,震人心魄的呼嚎化为一阵音波,将海水和砂粒都震得随之颤抖。在这种颤抖下,埋在小屋周围沙子下的贝壳,被略微向上抬起了些许。不过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因为洛萨面对的危险远没有过去,他躲过了第一条海鳗的攻击,可一同而来的还有四颗同样丑陋狰狞的头颅。而且,来自海中的邪魔也不必然会从正面发起攻击。

    “噗!”水花四溅,从水中潜伏而来的凶兽完全不考虑自己的攻击会不会伤到之前的同类,它对着伯爵的腰狠狠合拢牙齿,却没想到被及时横到它上下颚之间的战斧卡住,没法彻底合拢。

    “想吃我?你的牙还不够硬!”



    虽然怪物想要直接咬碎伯爵腰部的意图没有成功,可它还是带来了一些问题。当洛萨的战斧被用来顶住对手的上下颚阻止它闭上那张丑陋且狰狞的大嘴的时候,骑士自身仍然立于海鳗的前方,而且由于他紧握着战斧,也就没有了任何躲闪的可能。如同马车般有力的怪物继续向前伸出它无数头颅中的一个,将洛萨和他的战斧一同撞飞了出去!朝着海水更深的方向。

    绝对不能让对方如愿,在落入水中之前洛萨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海水和海床在限制他的行动能力之余也会提供给对手更多的活动空间。刚刚的袭击就是一此警告,如果他被拖入这个怪物的战斗节奏,那即使手中由愚者的正义傍身,伯爵也没把握支撑比山怪更久的时间。必须将战场转移到陆地上,而且最好能吸引对方远离那栋小屋。

    好在,洛萨被撞入水中的位置离他划来的小船并不远,再下一轮攻击抵达之前,伯爵三两下爬到了船里,抓起船桨沿着海岸线朝另一个方向划去。来吧,来追我吧怪物!可,想象中的追击并未到来,当伯爵犹豫着停下划船的手转过头去确认情况的时候,他看到那邪魔朝向他那边的头颅露出森然的冷笑,而更多的头颅,则继续试图进入小屋之中。

    我们当然知道你的身份,小肉人。那些头颅用眼神嘲笑着努力让自己成为诱饵的洛萨。“混蛋。”洛萨低声咒骂一声,想要将船划回去,可是又一看自己和沙滩的距离,索性将船头调转冲着岸边冲上去。接着从船中翻身而下,直接从陆地上跑过去。可就在他翻身下船的动作中,伯爵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停顿,身体传来的异样感让他迅速判断出了问题出在哪里。仅仅是迎接了那怪物的一次冲击,他的臂骨就出现了骨折的迹象。虽然现在还不至于立刻骨折,但是骨头上也一定产生了裂纹。

    “混蛋。”同样的咒骂,只不过这一次洛萨是在骂他自己。伯爵一方面对自身的脆弱感到愤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硬接体型数十倍于自己的怪物的攻击实在太过于鲁莽,只是骨裂已经算是非常幸运的结果。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做出了错误的战术决定。可他也必须如此,因为若不是强烈的愤怒在身体中奔腾,洛萨也不认为他有能力和胆量去主动挑战那可怕的邪魔。这一点在他从较远的地方看清了那怪物的全貌后更为强烈。以洛萨的认知来看待正在袭击小屋的怪物,恐怕只有当时在溪谷城中以城堡为座位的恶魔领主才有这份压迫感。

    而邪魔比恶魔更加棘手的地方在于,前者有着太多可以单独行动的头脑,虽然每个头脑都不完全掌握全部的身体,但它们之间又有着微妙的协作关系。至少洛萨没有看到那些海鳗相互表现出敌意的征兆。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如果对手是一个个体,伯爵怎么也有办法能牵制住对方的注意,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的对手是一整支军团,其中的士兵配合默契又具备单独行动力。

    棘手,非常棘手。如果换做平时谁来和洛萨讨论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做,洛萨一定会让他放弃。因为人终究还是人,在面对复数不亚于自己的个体组成的群体时,单人行动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是有限。但洛萨却没法放弃,就算他知道自己恐怕难以达成想要的结果也必须这么做,这无关于能力和理性,是不需要给出那么多深刻理由的事情。

    “噔,噔”海鳗的脑袋轮流撞击着发出音波的无形结界,它们已经为今天等待的太久,不可能放弃那个薄薄墙壁后的灵魂。而女巫设置的结界,本来也不是为了抵抗邪魔而准备的,纵然它确实起到了意料之外的效果,此时也没法再支撑太久。“啪!”像是在火上被烤的没有水分后再被铁锤敲打发出的声音,第一枚贝壳在完全离开沙土后应声碎裂。

    有了第一个突破口,结界的完整性受到了极大的破坏,先后又有三枚贝壳在邪魔的撞击下跟着碎裂。原本稳固的屏障,开始露出了缺口,这也让屋外的声音得以略微传入屋中。“灵魂,纯净的灵魂!”“是我们的!”“我们的!”头颅们嚎叫着,声音中满是迫不及待。

    邪魔的嚎叫给了正在快速靠近的洛萨提示,现在,他大概明白对方的目标是什么了。纯净的灵魂,那显然不是指网虫。而邪魔之所以会在此时想要来吞噬他尚未出生的孩子,伯爵也能猜到一二。他和网虫都没有从尖塔抵达女巫洞穴这个过程的记忆,而他们醒来时已经赤裸着躺在了一张床上。看来,女佣兵腹中的孩子,出现的恐怕并没有他父母想象的那么自然。

    “我让你滚开!怪物!”得知自己孩子的由来并不能让现在的洛萨有丝毫的犹豫,即使网虫腹中的孩子并非如他所想,是魔法的造物,可他也必须将自己的爱人从怪物的口中守护下来。所以事情其实没有什么改变。

    “碍眼的肉人。”一只嘴角流淌着口水的海鳗低吼着,贴着沙地朝靠近的洛萨发起冲击。已经得到教训的伯爵不敢再试图硬接,他选择立刻止住身形,将战斧插入沙滩,充当转向用的借力点的同时扬起大片的沙粒,用来迷惑对方的视线。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不管邪魔的本质为何,它都以海鳗的姿态构建了自己的躯体,而海洋鱼类中鲜少长有眼皮。

    “该死的,该死的!”眼睛里进了沙子却没有办法的海鳗大叫着,胡乱的扭动身体捡起更多的沙尘。趁着这个机会,洛萨一口气缩短了他和小屋之间的距离。按照伯爵的想法,这怪物再大也是从海中而来,并且现在看来它们并不具备在陆地上行走的能力,那么只要他能找机会将网虫带往更远离海洋的地方,就很有可能化解这场危机。可是话虽如此,想要从这么多头颅的眼睛低下带走它们渴求的食物又何其异想天开。而就在洛萨左右腾挪尽量躲开邪魔的视线时,赛赫的身影意外的出现在他面前。

    男孩显然被吓坏了。他仅剩的眼睛睁的老大,泪水和鼻涕还有口水在稚嫩的脸上混合成一股水流顺着下巴滴落。赛赫张着嘴,做出正在哭嚎的动作可喉咙里却没有声音,不知道是已经喊哑了还是害怕的发不出。洛萨见此眉头略微皱起,他看看赛赫又看看小屋。现在的状况是,如果他留赛赫在这里,那男孩很可能会莫名其妙的死在某一个海鳗的身体下或是被意外发现他的头颅吃掉。可将赛赫带离这里需要的时间太长了,而且赛赫看起来也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两难的问题不是吗?

    其实,这没什么好选择的,一边是自己的爱人和尚未出世的孩子,另一边是只有数面之缘的为女巫效力的小乞丐,任何人都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因此洛萨没有停下脚步,他在路过赛赫身边时一把将这个孩子拉起来,“赛赫?赛赫!”

    洛萨是个骑士。骑士,不能对弱小袖手旁观。好在,赛赫的状态似乎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在伯爵的呼喊下,男孩有了一些轻微的反应,他扩大的瞳孔开始收缩,喉咙里也有了声响。“别哭,它们会发现我们。我现在把你带出去,你朝着陆地的方向跑,那东西不会追你,它的目标不是你。明白吗?”

    赛赫的身体仍然是僵硬的,没有给洛萨任何的回应。伯爵耸了耸鼻子,抓着男孩的手加上了力气,试图让疼痛来唤醒后者的意识,“小子,你给我听着,我只说一遍。我没办法真正的救你,现在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你得自己跑明白吗?别让山怪白死。”

    提到守门人的名字,赛赫终于真正恢复了过来。他张张嘴,想要说什么,可已经沙哑的嗓子让他没法正常发音。洛萨没有时间去管赛赫的小动作,他们已经被邪魔发现了,在敌人的阴影下潜行本就是件危险的事情,更何况在拉起赛赫后,伯爵的速度又打了折扣。

    “我数三二一就把你扔出去,然后,你就得靠自己逃了。三。”

    长着大嘴的海鳗朝两人冲来,但是由于洛萨的位置,这个怪物的身体被它的同类卡住,只能停留在目标三步外的距离发出不甘的大叫。

    “二。”赛赫双手抓住洛萨拉着他的手掌,好像想要做什么,但此时又有两只海鳗朝着他们扑了过来。伯爵没有其它办法,只能继续朝着敌人冲刺,在那两张大嘴靠近的瞬间,洛萨两眼一闭将身体的重心压到最低,同时侧过身让赛赫躲到他的背后,以一种极为惊险的方式从那两个怪物的嘴的间隙中穿身而过!

    “一,走!”接着最后的势头,洛萨将赛赫一把扔出,同时又控制了抛出的高度让他不至于摔伤或者引起更多的注意。接着,洛萨立刻回头,双手握住战斧,对着那两个没有抓到他的海鳗的身体狠狠一挥!

    “啊!”剧痛让邪魔的所有躯体都暂时停止活动。也正是此时,洛萨察觉到自己的手掌里好像多了些什么,那应该是赛赫在被扔出去之前塞给自己的。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仔细去看那东西,既然已经成功吸引到了对手的注意,他就必须利用这时间。



    贝壳,在一次次的碰撞中逐个碎裂,挂在房檐上的捕梦网上的网绳也开始发黑萎缩,好像是被某种强酸腐蚀了一般。洛萨已经数不清自己被击倒了多少次,又爬起来多少次。也许有几百次?也许只有几次,可是这短短的几次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经历了几百次那般漫长。这是一场无望的战斗,伯爵很清楚这一点。带走网虫的计划失败了,他手中的战斧确实可以对敌人造成伤害,但也只是造成伤害而已,猎巫刀并不是为了对抗邪魔而被锻造出来的武器,它没法阻止从伤口中长出新的丑陋肢体,也没法对邪魔的要害发动足以致命的攻击。说到底,邪魔这种东西到底存不存在要害还是个问题。而和邪魔比起来,洛萨的身上已经全都是要害了。

    左手,已经断了。右臂虽然还勉强能拿得起战斧,可是骨裂的感觉提醒着洛萨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可能让自己的臂骨因为错位而从肉里刺出来。同样断裂的还有他的肋骨,伯爵不能肯定具体断了几根,不过一定要多于一根。他现在只能希望断掉的肋骨位置不会太致命,不至于在他躲闪的时候刺入自己的内脏。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到目前为止,洛萨的双腿尚且完整,也多亏了这完整的双腿,因为只要他的速度和脚步稍有失误,邪魔的攻击都会让这具已经强弩之末的躯体当场崩溃。

    “啊…”小屋里的痛呼,小了很多。这不是个好兆头,洛萨知道分娩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在他的认知里,所有的分娩都应该是有医生和女佣在旁帮忙的。尽管伯爵也知道更多的普通人家在孕妇分娩时没有这样的条件,可即使如此,某个贵族小姐死于难产的消息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在贵族间流传开来。他不知道正常的分娩时长是多久,但现在无疑已经过了太久。

    你可,千万别出事啊。怒火早就在连续的击打中退去,没人能长久的保持高昂的愤怒,即使是那些被称作狂战士的家伙也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一些地方的人会在作战前吃下带有致幻效果的毒蘑菇,因为怒火,是迟早会随着人的体力消耗而消饵的。所以关键在于,在怒火退去之后该怎么办。现在支撑着洛萨继续战斗的,完全是一股毅力。那不是来自于某种信念或信仰,因为实际上现在的他已经没法太清楚的思考和回忆了。这种毅力来自于平日的训练和几乎刻入了本能的教条,刻板有的时候并不完全是坏事。

    只是这种苟延残喘的毅力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洛萨的呼吸早已紊乱,他的胸口无规律的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如同老旧破损的风箱般的声音。即使是在地下空间中和鲨齿海妖作战时,洛萨都没有落入如此的境地。当然,此时此刻的伯爵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或者说他自认手里还有最后一张底牌,就是死。只要能进入曾经在海底空洞中的那种活死人状态,体力,战意,伤势就都不再是问题。可关键在于,谁知道这次死亡之后会发生什么。诚然,他和归宿的约定还有效。然而连潮汐女士都可以舍弃侍奉了祂那么多岁月的烈涛海妖,归宿之主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迁就他一个小小的凡人呢?要是他过于鲁莽的选择死亡,结果却不能复活,那一切才是真的完了。

    “轰!”海鳗的身躯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又有几枚贝壳在这强悍的力量下粉碎。剩下的贝壳,不多了。“近在咫尺了。”“是我们的了!”“我要连那个女人一起吃下去,我还没吃过孕妇呢!”邪魔的头颅们兴奋的说着,在这片沙滩上没有人能够阻止它们,而在这个黎明中,这片海滩之外的事物也无法靠近这里。失心湾,没有第二把猎巫刀。

    “啊!”洛萨吼叫着,像个疯子一样用无力的右手托着战斧冲向小屋旁的多头怪物,通过身体的摆动带动右臂进而挥动战斧。“嘣!”被自己的血浸湿的掌心在受力的瞬间打滑,斧刃从邪魔的皮肉上滑开,连带着让伯爵整个人一头撞到怪物的身躯上接着被弹开倒下。洛萨的右手呈现出扭曲的形状,骨骼上的裂缝终于还是彻底断开,愚者的正义脱手而出落到了几步外的沙地里。

    结束了。洛萨清楚这件事。他已经用上了所有的手段,尽了自己能做的所有努力。可他终究是个凡人,不是神话里半人半神的英雄,不是掌握着神秘力量的巫师,没有神明在他耳边耳语胜利之法,亦没有自然之灵会为他挺身而出。他所能仰仗的,只有手里的战斧。现在,战斧也离他而去。无力啊,不甘啊,洛萨晃动着脑袋胡乱的吼叫着,试图吸引海鳗们的注意,哪怕只有一只注意到也好,也许网虫他们就能多平安一刻。可邪魔是残忍的,它们的残忍在于让人受尽折磨,早在洛萨的左臂折断之后,那些怪物就不再主动攻击他,这是故意的。

    在视线的晃动中,洛萨突然看到自己的眼睛附近的沙地上落着什么,他略微眯起眼睛才看清那是一只哨子,看来应该就是赛赫之前塞给他的东西。那哨子的材质看起来像是骨头,上面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文字和符号。伯爵不认为这支哨子能起到什么大作用,但也许它发出的声音会比喊叫更能吸引邪魔的注意。于是他用最后的力气挪动身体,伸出舌头艰难的将这枚哨子含如口中,接着将肺里的剩余空气全部吹了进去!

    “!”

    什么声音都没有,也许是摔坏了吧。洛萨下意识的想到。黑色的巨大阴影从他身上跃过,撞击着已经脆弱不堪的结界。终于,最后三枚贝壳中的一枚碎裂了,整个结界也跟着土崩瓦解。邪魔高笑着,准备享受它期待已久的大餐。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如同城堡般巨大的阴影从大海的方向冲来,径直撞到邪魔的主干上!已经将大嘴对准屋顶的海鳗被这突入起来的力量击倒,眼看着离小屋不到三步的距离成为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不!”



    发生了什么?这个问题对于此时的洛萨来说太过于难以回答了一些。他的大脑已经因为身体的其它伤势以及过度的疲劳而暂停了大部分功能,现在的思考能力实在是有限。而在这有限的思考能力下,伯爵仍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没有去看哪怕一眼大海方向传来的震天的吼叫和响动,而是拼尽全力的翻过身子趴在地上,试图在双手无法用力的情况下站起来。

    他成功了,尚且完整的双腿让洛萨颤颤巍巍的以双脚支撑起了身体。可还没等他站稳,从海中传来的震动就让他险些再次趴到地上。不行,现在再倒下就站不起来了。他清楚这点,所以尽管身体的重心因为震动而摆动,他依然固执的站立着。目标,很清楚。洛萨抬起头,左眼里因为进了血而导致看到的东西模糊又鲜红一片。可他还是确定了自己的方向,小屋的方向,努力走出了第一步。

    网虫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到了。不过即使分娩仍在继续,他以这幅模样进入屋子里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恐怕区别也只是从得知结果变成目睹结果的诞生而已。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必须进去那间屋子。他有这么做的理由。

    “吱呀”房门在洛萨将体重靠上一部分后打开,他很庆幸网虫没有从里面把门栓锁上。而打开门的洛萨,看到的是一副他已经预料到可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看到的光景。血,大量的血从他妻子的的身下流出,染红了床榻,网虫的面容苍白至极,与床单上的血迹相比,她的嘴唇像是石膏般死气沉沉。不,不不不不。洛萨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里爆发出了一声巨响,他的脚步不受控制的加快,几步就冲到了床边,可身体也随着前倾的重心而跪倒。他张张嘴,想要呼唤躺在床榻上的那个人,可此时伯爵才发现,到现在为止,他对这个女性的了解中甚至不包括她真实的名字。他所知道的,只有网虫这个不伦不类的佣兵代号。

    好在,在洛萨的思绪混乱时,这个自称网虫的女人醒了。“你回来的,可真是时候。”她说着,声音细若游丝。若不是洛萨已经对她的说话方式和语音语调习惯到了一定程度,他是断无可能听清对方的话的。但听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伯爵的眼眶变的湿润,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张着嘴,却说不出任何或柔情或安慰的话。

    “别这样。我可不想最后看到的是你这样的脸。”手,略微探出。洛萨立刻将头部压低,让爱人的手指能碰到他的面颊。网虫,笑了,“看来灰袍的魔法对将死之人也没用呢。”她说的很开心,因为在她眼里,洛萨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而不是起司为他打造的那个用来虚伪的外貌。至于这是因为虚弱到生死边界的人拥有了可以看穿魔法的能力,还是这只是弥留之际的幻觉,没人清楚。

    “不,你不会死的。”洛萨说的很快,但他的眼神却略微避开了床榻上的人,他知道这是谎言。他们都知道,因为不论是曾经的黑山伯爵也好,佣兵也好,他们都经历或看到过太多的死亡。他们熟悉什么样的人会死,这无疑是种悲哀。

    “好了,别说这种谁都不会信的假话了。骑士的誓言里不是有恪守诚实吗?”网虫的语调微微扬起,可紧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的身体不支持她在说话时再掺杂任何的情绪,好的和坏的都不行。

    女佣兵的咳嗽让洛萨如触电般直起身子,他凑近对方,但什么也做不到。“咳咳,哈…哈…真是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网虫在说谎,作为一名女性,她其实早就隐隐预感到了什么,那预感或许来自女巫对待她的态度,又或许是来自梦中扭动阴影发出的狞笑。因此她很清楚在自己和腹中的孩子面前有着某种极度危险的阻碍。而这阻碍,不是简单的远离海水就能躲避的。

    “别说了,你得保存体力。女巫随时会来,她们会有办法的,她们可以治好你,用魔法。”女巫和魔法是洛萨能想到现在唯一可能改变局势的因素。但他知道那其实并不太可能,绮莉昨晚对他说的话还清晰的在耳边萦绕,她是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的。但她仍然让洛萨一个人返回这里。或许是因为女巫们知道她们也对这个情况束手无措,或许是她们有着其他的顾忌。说到底,洛萨和网虫只是失心湾的过客,为了他们去于盘踞在海中的可怕邪魔结怨,那不是女巫团会做的事情。

    “谁都不会来的,洛萨,谁都不会来。所以我必须现在多说一些,咳咳,要不然就没机会了。你不会想等我死后去梦里和你讲吧?”网虫虚弱的说着,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似乎完全不害怕自己的死亡,这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明白死亡将至而不去再过度的担忧,也或许是因为她看到了洛萨活着回到了这里,心里最大的担忧已经消去。这同样没人能知道。

    “名字,我的名字,还有我们孩子的名字。咳咳,不过我不知道那孩子是男是女,所以看来取名字的工作得交给你了,真遗憾。不过你记着,不要让那些巫师们给我们的孩子取名字,咳咳,那会是一生都摆脱不了的诅咒。至于我的名字,是…”

    洛萨将耳朵凑近网虫的嘴,因为随着一阵抽搐,后者的身体有喷出了不少的血液,女佣兵的声音也因此变的更加细微…

    当天中午,被赛赫和山怪养大的那只海王重新离开了海岸,去海中追寻它的同类的踪迹去了。正常的阳光从小屋的窗户里照射进来,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佩格,海拉还有嘉伦三位女巫带着侍从来到了这栋小屋。她们看到的,是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在她母亲的尸体边哭泣着,而她的父亲,则晕倒在了她母亲的身边。女巫立刻将这个女婴照顾起来,她们早已准备好了相应的物资。而虽然是个早产儿,这个婴儿的身体却意外的健康。

    “邪魔还会来找她吗?”海拉在怀抱着已经清洗完毕包裹在柔软丝织品中的婴儿时问道。

    “不会,它想要的只有纯净的灵魂,而她已经生下来了,现在的她会哭,会饿,会笑,她已经不满足它的要求了。”嘉伦回答道。

    “是吗,那太好了。现在就等着她的父亲醒过来帮她命名了。”墓穴之女微笑着说道。

    “不,她有名字。而且早就取好了。”佩格的表情相当复杂,她似乎有些不敢看这个孩子,“海伦。这就是她的名字,也是她母亲的名字。别这么看着我,是绮莉告诉我的。她父亲显然会用这个名字叫她不是吗?”

    “原来如此。那么欢迎你,小海伦,欢迎你来到这里。”



    洛萨的脚步略微有些沉重,这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有四年没有攀登这么高的台阶,毕竟失心湾里没什么高大的建筑。这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手上拄着的拐杖,这根拐杖是他用漂到自己在失心湾的房子前沙滩上的浮木削成的,底端请铁匠包上了锡层,整根拐杖上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有自然的木质纹理。瘸腿的狼蛛,在近两年中来到失心湾的人都知道这个绰号。事实上,洛萨的腿不瘸,三年前与邪魔战斗后留下的伤势在女巫的药膏和调理下恢复的出奇的好。可他就是想拄着这根拐杖,仿佛没有它,他背上的重量就会把他压垮一般。

    台阶抵达了尽头,伯爵眨眨眼,面前的门扉熟悉又陌生。他深深的呼吸了两次,终于还是将手放到了门上将其推开。迎面而来的,是一股书卷混杂着草药的古怪气味,复杂,但并不难闻。阳光透过房间里的窗户照亮了宽大的摆放着各种书籍和宗卷的桌子,一个身穿灰袍的人伏案提笔正写着什么。等洛萨走到桌子的另一半拉出椅子坐下之后,灰袍人刚好写完了最后一个字。

    “你不需要那根拐杖的,它除了拖慢你的速度没什么意义。”起司将羽毛笔上的墨水擦干,放到一旁说道。

    对于法师的建议洛萨只是轻轻一笑,“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根拐杖,后来我明白了我只是想手里拿点东西,不是武器的东西。呵,旧习难改啊。对了,我听说,你也刚回来?”

    “跟你一样,出了趟远门。不过来回不需要坐船,龙脊山在上,我是真的受不了那种颠簸的感觉。”起司耸了耸肩,伸出手指指向洛萨背后的柜子,“那是我带回来的纪念品,一种在将来可以取代弩箭的装置。不过我不建议苍狮现在就开始研制它,还太早了。”

    伯爵转过头,果然看到在摆满了书卷的六层书柜的最高层上异常的空荡。那里现在只放着两件东西,一件,是烈锤大公矮人安德烈在鼠人瘟疫后送给起司的提灯黎明之息,这盏提灯里保留着某一个清晨的晨光。另外一件,洛萨看不出用途,不过既然起司说它可以代替弩箭,那想来应该是一种远程武器。那东西总的来说像是由一长一短两根棍子以接近直角的角度组合在一起,较短的那边应该是握把,较长的那边前端呈现出圆柱形。在直角的衔接处外伸出一个奇怪的凸起,洛萨看不出它的作用,倒是较长棍子下伸出的扳机和弩箭类似。

    “那是什么?”伯爵有些好奇的问道,但是却没有起身去摆弄它的意思。现在的洛萨对武器没有那么热衷了。

    “很多种称呼,其实我也不能确定它的名字。姑且把它叫火枪吧,它可以用药粉引火打出金属制成的枪头,比弩箭快,就是射程上略微差一些。我带回来这东西的地方还有更大点的,那些火枪能打的更远。但是起爆的药粉会破坏周围的自然魔力,作为一名施法者我不是很喜欢这东西。”起司随口回答道。

    洛萨收回了目光,他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武器,哪怕是在各种货物都能找到的失心湾都是如此。作为一名战士,他很快意识到如果这种武器真的具有起司所描述的威力和速度,那恐怕它会很快改变人们对于战争的认识。不过既然法师说了现在还不是时候,那就让它继续作为一件战利品安静的陈列在书架上吧。这不是他这次来拜访起司的目的。

    “你总能给我带来惊喜。”伯爵似是感叹般的说道。

    谁料起司却露出了微妙的表情,“不,这次还是你带来的惊喜比较大一些。详细的情况独眼那边已经派信鸽告诉我了,我很遗憾。”

    “没什么好遗憾的。”洛萨说话时嘴角尚有一丝笑容,可是这抹笑容却无法隐藏那种会蔓延到永恒的哀伤,“我们终会回归归宿,世界或许没有尽头,可人生总得有个终点不是吗?她只是先去休息了,我不能像她那么潇洒,还有事等着我去做。况且,她还留下了她。”

    “是叫海伦吗?海伦·西格特·黑山,你的女儿,你给了她你所知道的人中最值得尊敬的两人的名字。作为一个三岁的孩子,她能经受住失心湾到苍狮的奔波可是相当不易啊,这片土地上的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没走过那么漫长的距离。”起司还没见过这位出生在海湾的黑山公主,因为今天是洛萨一行人刚刚抵达溪谷的日子。

    “没什么,她比我还有精神呢。而且哈夫丹船长,我是说,黑箭号的船长,那个从失心湾退休到这里养老的家伙开船还挺稳的。佩格她们宠她又有些过分,我很怀疑那丫头是不是真的意识到了自己在坐船。”连同洛萨一起归来的还有绮莉,佩格,海拉以及其余几名渴望平静生活的女巫。在大女巫死亡后,新任女巫团的首领伊顿解除了失心女巫团封闭的禁令,允许女巫们离开失心湾活动。同时,起司也听说这位新任的大女巫在积极的与散落世界各地的女巫们取得联系,据说她打算重新恢复女巫之夜的传统。这是好是坏,他暂时还看不清。

    “你还真放心让她和女巫们混在一起,尤其是绮莉。”起司的担心不无道理,女巫是喜怒无常的存在,对于一个还不能理解这些的孩子来说,稍有不慎就会触怒这些施法者,那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她出生的时候就没有母亲,老实说我根本不懂怎么照顾一个婴儿。是佩格她们养活了她,所以我想,如果她小时候把屎尿抹到女巫的衣服上还没法让她们生气的话,那她现在也不会。”说到女儿,洛萨的表情转而温柔起来,“但是你确实提醒了我,等她再大一些还是找个人来教教她礼仪比较好,遵不遵守是一回事,懂不懂得又是一回事。不知道葛洛瑞娅有没有这个时间,要不你帮我问问?不,还是我自己去问,还有识字,谈吐,各种知识,她不能再像我和她母亲这样除了打打杀杀什么都不会。”

    “要不我来教她吧。”起司几乎是下意识的说出了这句话,“如果你不介意我没有授课的经验的话。别担心,我不会教她魔法的。”狼行者杰克和洛萨应该是法师在来到苍狮后关系最好的男性朋友,他想帮这位多年未见的朋友做点什么。

    原本在起司想来,伯爵对让他来教导自己女儿的事应该会犹豫一二,但谁料洛萨一听他的话立刻露出了得逞的表情,“那当然是求之不得,我还不认识谁比你更加博学。而且如果你担心没有授课经验的话,不妨先试着抽点时间给鼠人们讲讲课怎么样?我记得你的头衔里可是还有全体鼠人的导师这个身份,可是葛洛瑞娅说你一次都没有认真讲过课。就当是为了你将来的弟子,如何?”

    法师张张嘴,愣了几秒钟,他意识到自己被老朋友和葛洛瑞娅一起算计了一手,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好吧。我会安排的。”

    完成了鼠人女爵交给自己的任务,洛萨放松的躺进了身后的靠背里,他看着起司身后大量的书籍,突然说道,“我身上的变形魔法,一到苍狮就解除了。是你做的吗?”

    “你会这么问其实就是有答案了不是吗?我只是个常年坐在这个塔里的阴沉巫师,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兴趣监视这个王国。说到底,魔法是和人的意志有关的,当你不想要再伪装自己的时候,用来伪装的魔法自然会消失。”

    “是吗,这样啊…那神呢?灵魂呢?是不是也是只要我们认为它们存在它们就存在?”

    起司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洛萨,也靠进了椅子里,“在以前的年代,也就是我们口中的那个时代,天上的星星还和地上的万灵息息相关,占星师还可以通过星星的走向来判断众生各异的命运。在那个年代,神与人杂居,天没有高到我们无论如何也上不去,地也没有深到那么幽邃而无光。那个时代,没人会去问神明和灵魂这类的问题,因为它们就是真实的,可触及的。”

    “后来,天变高了,地变厚了。星星离我们远了,远到它们不再和地上的人有那么密切的关系了,它们所预示的东西开始变的晦涩,就连占卜都开始在准确与不准确间徘徊,神明也都不知所踪。于是魔法出现了,作为我们上溯回那个已经逝去的时代的方式。可它们仍然没有真正离开我们,祂们还在这里,做出一些令我们或愉快或痛苦的事情。”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的朋友。所以我们的时代也会过去,我们之后的时代也会过去,之后的之后的时代亦然。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会成为后人口中的那个时代,彼时。彼时,这世上还有魔法,天空中偶尔还能看到巨龙,海风的方向是被操控的就和潮汐一样。”

    “我们终会成为彼时。但那是件应该难过的事情吗?不是。因为哪怕这个世界如何改变,总有些东西可以越过时间。比如故事,哪怕名字,地点,情节都没了面目,故事的内核还是会留下并以新的面貌重生。而我们,会在故事里永恒。”

    (灰塔的黎明外传·失心海湾的船歌,完)

    “小海伦,你又饿了?等等哦,我去给你拿吃的。”佩格对着木质摇篮里的孩童笑着说着,起身去翻找行礼里海伦专用的木碗,那是洛萨亲手做出来的餐具,不用那个木碗装食物海伦就会显得相当不高兴,“真实的,行礼放的这么乱就跑去见那个灰袍,有必要那么着急吗?连自己的孩子都不顾了…噫,这是什么?”

    佩格发现的东西是一卷被捆好的羊皮纸,它被随手放到洛萨的行李里却被精心的扎好,让人不禁怀疑里面的内容。女巫将这卷羊皮纸拿出来,先处理好海伦的饥饿问题,等孩子开始进餐后才重新坐下来打开了那卷羊皮纸。有些出乎她意料的是,这里面竟然是一首写的十分蹩脚的诗:

    你曾经问过我是怎样看你的

    我思考了很久于是写下了这些

    对我来说

    你像清晨的露水般清透而无尘

    光是看着你就能让我的心情平静

    但你又像林间的母鹿一样灵动活泼

    当你在我眼前走动,我的心跳也随着你的脚步雀跃

    还有或者说最重要的

    是你的双眸

    你的眼睛里总是有光的

    这真不可思议,我是说从前我都只把它当成是文学上的比喻

    直到我遇见你,直到我看到你的眼睛

    于是我清楚的看到了那光明

    你眼眸里的光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星辰

    如果它们跳出你的眼睛悬挂在夜空之上,我相信定能将最黑暗的夜照亮

    但它们若是离了你,想必也会黯淡吧

    所以明亮的不是光

    而是你

    是你的智慧

    是你的善良

    是你热爱生活的样子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在庆幸自己能遇见你

    或者说,我庆幸你与我产生了交集

    这可称得上是神奇

    因为我,我只是沙滩上的一颗砂粒,一定要说起,也许只是比别的砂粒更大一些而已

    而你

    你是赤足的维纳斯

    在月光下漫步过海与陆地的界线

    是怎样的幸运让你低头瞥见了我

    只一眼

    砂粒就再也没法安然的窝在原点

    只一眼

    我就必须随你而去

    我是说

    曾经我觉得生活有千般意义

    现在我才发现这千般意义都是因为你而有意义

    你让每个阴暗的角落都亮起灯火

    你让冷风吹过时留在肌肤上的却是温暖的抚摸

    你看,所以你完全不必在意你的外表

    因为当我看着你

    我总会遗忘人的表皮

    那在我的眼里才是毫无意义

    所以

    如果你问我如何看你

    这就是我的答案

    希望你能满意

    (应外传第一百八十二章在你眼中)

    九天神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