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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巫奇用他的独眼直视着太阳,他在测算太阳离地平线的高度用以推演时间。阳光刺痛着他仅有的眼睛,也刺痛着他比族人更浅色的肌肤,好在这项工作对于巫奇来说已经太过熟悉了,他只需要几秒就能完成。很多人都认为在大战开始前,最忙碌的人是各部族的头人或是他们的战士,他们错了。巫奇才是那个最忙碌的人,他的脸色不好,因为他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睡觉了,每一天,每一个时段,他都要为即将到来的战斗献上正确的祭仪,有那么多的先祖要取悦,那么多的自然之灵要安抚,巫奇在这个时候就会希望有个兄弟姐妹可以帮他分担一二。

    不过,这种事情也就只是想想。作为部族的萨满,巫奇的家族从来不会有多于一个的成年子嗣。因为,二,代表区分,代表可以拆解的对立,就更不必说比二还要复杂的数字了。只有一,萨满需要与这世界圆融为一,需要与那些可见和不可见之物不分彼此。所以萨满只会有一个,他的子嗣也是如此。这种对一的追求可以被视为一种偏执,甚至可以被视为是为了凸显萨满的神秘和权威所做出的表演戏码。但巫奇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因为他是沙勒部的萨满,沙勒部有史以来最强悍的萨满,独眼之人。

    当巫奇走向他的毡房时,所有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战士还是奴隶,都从他的道路上躲开。只不过他们的目光中恐惧的成分要远大于崇敬的部分。巫奇知道他们在怕什么,而他也没有想要让他们接受他的意思。撩开厚重的毛毡,萨满的帐篷里有着一种令人目眩的腥甜气味,巫奇皱了皱鼻子,他也不是很喜欢这种气味,但这是必要的。就和他的父亲戳瞎了他的一只眼睛一样,是必要的。

    “哈…”独眼的萨满坐到狼皮地毯上,长出了一口气。老实说,袭击那支小队不是他的本意,也不是这草原上众灵的意愿,甚至现在为了安抚那些任性的灵体,他已经疲惫不堪了。萨满,不能做出违抗自然的事情,这是基础中的基础,当萨满有意的将自然和自我分割甚至想要与其对立的时候,他们身上所有的能力就都会弃他们而去。可巫奇没得选,他和众灵都没得选。

    “遥远大地上的狼灵啊,请听我的请求…”狼灵,是草原众灵中最莫测桀骜的一位,却也是对战士帮助最大的一位。巫奇特意将取悦狼灵的顺序排到较为靠后的位置,就是为了防止狼灵在战前的等待中感到不耐而离去。空气中的气味渐渐凝成烟雾,灰色的烟气开始围绕着巫奇飘动。不需要睁开眼睛,萨满也知道自己身边正在发生着什么,狼灵已经来了。

    “草原上最尊贵的猎手,请您护佑我的族人,请您赐他们獠牙和勇敢。”萨满请求着,狼灵虽然难测,可对战斗的热情却是众灵中最积极的。在草原的传说中,不依靠萨满,部族头人或英雄因为其沸腾的战意而直接得到狼灵加护的也不在少数。而且狼灵并不会排斥在战斗中使用战术以及以多打少,它所代表的是为了生存的战斗,与荣耀和理想无关。

    听到巫奇的请求,那些灰烟开始变的松散,这是狼灵要离去的预兆,它不愿意为这场战斗提供祝福。萨满注意到了这点,他立刻开始念诵拗口的咒语,希望平复狼灵的不满,挽留它参加这场战斗。但狼灵去意已决,巫奇没过多久就察觉到了这点。于是他停止了念咒,对众灵的尊重,是萨满必备的素质,他们是人与灵之间的沟通者,不具有控制谁或强迫谁的资格。

    “嗷呜!”就在那些烟雾即将彻底消散的时候,一声突如其来的惨嚎却突然出现在毡房之内。还不等巫奇有所反应,无形的力量就从正面袭来,将坐在毛毯上的巫奇重重击倒到地上!血,顺着被咬破的嘴唇在萨满的脸上如溪流般蜿蜒。

    发生了什么?巫奇挣扎着想要起身,他从出生起就被众灵所接纳,那些对于常人来说存有存疑的东西在他的眼中是如此真实。但对于刚刚发生的事情,有生以来第一次,他遇到了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揣测的境遇。然而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比起那些问题,萨满更关心狼灵的情况,那声惨嚎让他产生了极不好的预感。

    起身,对于人来说不该是件难事,可刚被击倒的巫奇却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才从地上爬起来。与狼灵的交流被打断让他本就疲倦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损耗,无形的力量更是在打翻他的同时击断了他的几根肋骨。与此同时,脚步声停止在了毡房之外。

    “萨满,头人们已经准备好了,祝福仪式随时可以开始。”房外传来的声音提醒巫奇太阳已经落山。这实在太糟糕了,草原上的头人可没有耐心等待他们的萨满再耗费时间去查看狼灵的状况,再说现在的巫奇也很怀疑自己还能否进入与众灵沟通的状态。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萨满咬牙回答着,拿起一旁的布片擦掉脸上的血迹,可血光擦拭是擦不干净的。无奈之下,巫奇只得起身将放在面前的瓷罐抬起来,将罐子中宝贵的泉水倒出一些到盆中,这些水本来是为仪式准备的,拿来擦脸实在是浪费。

    烛光,在水波中流转,将盆中的水面变成了模糊的镜子。巫奇双手深入水盆里,将清水抹到自己的脸上,于是水盆里的液体,染上了轻微的红色。巫奇将眼睛上的水珠擦去,想要借着水面看看自己的脸上还有没有血迹。这一看不要紧,他从水面中不仅看到了自己疲惫的脸,还看到了脸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诡异的,他从未见过的,让人不安的,红色几何图案。

    萨满想要尖叫,可他的嘴刚刚张开,一只有力的手就从背后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夜晚,在草原上是微妙的。你可以认为它吵闹,因为在双耳所闻的范围内确实存在着包括昆虫,蝙蝠,篝火乃至人类以及他们的牲畜所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但当你抬头看到漫天的银河,看到在星空边缘如同画框一样的群山和地平线时,草原的夜晚就是安静的。这种矛盾不仅存在自然给人的感受中,也存在于人与人之间,比如此时坐在篝火旁的三个头人,他们脸上的表情说明他们的心绪并不安宁。

    “已经很晚了。萨满的仪式早就该开始了。”抱怨来自罗勒部的头人,他的部族和沙勒部在三代以前由同一个领袖领导,后来那位领袖死后,他的大儿子,二儿子以及小儿子分别率领了一部分族人各自生活,罗勒部就是小儿子的部族。而以这些年的发展来看,更靠近苍狮的沙勒部有更多的机会劫掠财物,人口和军事力量也逐渐超过了曾经不相上下的罗勒部,隐隐成为了这片区域最强大的部族。不过这种强大离沙勒部成为这片区域的霸主还有些距离,因此除了关系较近的两个兄弟部族外并没有什么部族愿意附庸他们。

    “耐心点,我的兄弟,给巫奇一些时间,让他为我们争取多一些的祝福。这没什么坏处不是吗?”沙勒部的头人有着宽阔的肩膀,他的肩上披着狼皮制成的短披风,那是他成年时独立杀死的附近狼群的头狼,而这件事并非发生在很久以前。在三个头人中,这个名叫乌维尔的头人年龄最小,可他的眼睛却是三人中最具有神采的,他是沙勒部的头人,不过凡是和他说过话的人都相信,他不会仅仅只是沙勒部的头人。乌维尔的父亲曾经在一次酒宴上自豪的宣称,他的儿子有成为单于的潜质。

    单于,这个称呼是草原上最荣耀的头衔之一,能将此后缀在自己名字上的人无一不是传说中和故事中的英雄。草原上,已经很久没有单于了。特勒部的头人这么想着,看向乌维尔的目光逐渐热切起来,南方的苍狮在他们那个矮子领主的带领下构建起一年比一年坚固的防御,他们三部的日子过的已经大不如前了。作为三名头人中年纪最大的那个,特勒部的头人知道,已经到了要发生改变的时候,而相比罗勒部那个莽撞的头人以及自己的那些不成器的子嗣,他们三部是消亡还是繁盛,未来的前途将在很大程度上与乌维尔有所关联。

    “乌维尔说的没错,萨满们一向只按照他们自己的时间行动。不过巫奇这次确实让我们等的太长了一些,早知如此,我应该带上我家那丫头的,让她跳支舞来给我们消磨些时间。不是我自夸,她跳起舞来就像是天鹅一样美丽!”

    “好了,老冒顿又开始讲起他的女儿来喽!哈哈,乌维尔我的兄弟,你还是早点把她娶回家,免得老冒顿吹的太过让天上的神灵都信了他的话。那样你就得和神灵抢妻子喽!”罗勒部的头人大笑着点破了冒顿的算盘。这也不怪他,谁让特勒部的头人一有机会就在乌维尔面前推销自己的女儿,久而久之,讲的人还没过瘾,听的人却已经不感兴趣了。

    “我和冒顿叔叔已经约好了,明年春天的时候就会去特勒部迎亲,到时候还希望罗勒部的朋友们也出现在我的婚礼上。”乌维尔对于结婚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抵触。和特勒部联姻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件好事,婚姻可以成为两部团结的纽带,而更纯粹的血液也有助于诞生出更受族人接受的继承人。至于冒顿的女儿是否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优秀和美丽,对于乌维尔来说反倒不重要。游牧民从来都不奉行一夫一妻的传统,至于是一夫多妻还是一妻多夫,只要能增加他们在草原上存活的能力,根本就构不成问题。

    “嘿嘿,一定一定。不过到时候你得考虑一下让谁当你的证婚人,巫奇的那个样子,”罗勒部头人说到这耸了耸鼻子,“实在是不太合适。他的模样太像他们了,主持的婚礼不一定会受到祖灵的认可。”

    这话倒是不假,巫奇所属的萨满家族除了独子的传统之外,还有一个在其他游牧民看来无法理解的行为,那就是他们每隔一两代就要娶从南方被掠夺来的苍狮女人为妻,让其为自己产下后代。这样的习惯让巫奇从外观上来看要比寻常的游牧民白上不少,五官和骨骼也和族人有着微妙的差别。相较而下,其他草原人虽然也会掠夺南方女性,可他们更多的是将其当成奴隶甚至于所谓的人畜,这样的女性即使生下后代也不会被认可,而且很有可能会被部族里的人扔到原野里作为野狼和苍鹰的食物。

    “不管怎么说,巫奇都是一位强大的萨满,他的能力我想你也是知道的,祖灵也从来没有表达过对他的不满。所以,还是由他来主持婚礼比较符合传统。这样冒顿叔叔也会比较安心不是吗?”在没有律法概念的草原上,传统就是一切的准绳。依据传统,只有作为祖灵和其它众灵代言人的萨满所主持的婚礼才能保证新娘的绝对地位,任何对这种婚礼的合法性提出质疑的人,都会被认为是在质疑先祖。

    冒顿微微笑了一下,“按你的意思来就是了,我家的女儿虽然优秀,可老实说我不认为她是能给你做正妻的人选。如果你想的话,让她在你的牙帐里有一席之地就可以了,至于是妻子还是侍妾,我都不会反对。”

    冒顿的意思很清楚,要是乌维尔有想当单于的野心,他的正妻当然不能是特勒部头人的女儿这种普通的出身,他会迎娶那些历史悠久,族人众多的大部族的公主,这无关爱情与责任,只是现实。到了那时,冒顿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因为早早的占据了不该占据的位置而遭遇不测。历史上没有几个单于的正妻可以比她们的丈夫长命,尤其是在单于年轻时娶的妻子。

    乌维尔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从火堆边缘走近来的人影打断了他的措辞。三名头人站起身,对来人行礼。头戴羊头骨的萨满没有说什么,现在的他不是以一个人类的身份站在这里,在这星空之下,他就是草原上众灵的化身。

    “仪式,开始。”



    在篝火旁舞动的人被火光投下扭曲的影子,这是萨满在跳着取悦众灵的舞蹈。说是舞蹈,其实这种舞在动作上并没有一定的规范性,所有的舒展,收缩,快慢,强弱,都是由舞蹈者自己来决定的。或者说,是由不可见的众灵决定的。很多目睹过萨满舞蹈的人都认为他们在发疯,在那些狂乱的节奏和动态中,即使是最包容的鉴赏者也看不出美的元素。而这正是这种舞蹈的目的,接着这种出离了理性的狂乱,萨满得以超出人的位格,从更高的地方将来自众灵的力量带回星空下的世界。

    头人们,闭着眼睛,他们遵循着古老的传统,不去直视舞动中的萨满躯体,传说曾有人因为违反了这个禁忌,而被附身到萨满身上的神灵夺去了灵魂。当然,那个传说更广为流传的版本是年轻强壮的头人被美丽的雌鹿之灵所吸引,一路翻越千难万险,留下无数传说,最后终于将化为人形的神灵迎娶回了自己的部族,那个部族,至今仍然存在着。

    “噗!”草药粉末被萨满扔进火堆,产生一种混杂着烧焦气味的香。吸入了香气的头人们开始不自觉的扭动他们的脑袋,进而整个身体都开始随着萨满嘴里模糊不清的哼唱颤动。萨满的声音越来越高,他的双手高举,好像要将整个星空都揽入怀中。可就在他要唱出那今晚最洪亮的音节时,火堆对面的年轻人却猛然睁开眼睛,瞳孔的样子在火光下不似人类,倒如同鹰隼猛禽。

    乌维尔冲过火堆,不顾身上衣物的边缘已经被点燃,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阻止头戴羊骨的家伙继续发音。他成功了,萨满显然也没有意料到会有这样的突发情况,没有任何抵抗的就被年轻的头人按到在地上。头上的羊骨随之滚落,露出一张陌生的脸。

    “神灵附体吗?虽然只有一瞬间。”被压到在地上的陌生人露出笑容,用乌维尔有些陌生的草原南方的人的语言说道。

    “你把巫奇怎么了!”沙勒部的头人怒吼着,这愤怒包含着多重涵义,他既担心自己萨满的安危,又因被戏弄而狂躁。

    乌维尔的话是用草原上的语言说的,这触及到了对方的知识盲区。不过以此时的情景来说,不需要真的听懂头人说了什么也可以揣测出他的大概意思不是吗?“礼貌一点,如果你希望你的萨满还能活命的话。”

    乌维尔当然没有礼貌给一个装作巫奇的模样戏弄自己的家伙。但他必须得考量巫奇的安危,因为巫奇家族的独特性,他们是难以被取代的,而且即使去其他部族招募愿意来此的萨满,乌维尔也怀疑新来者能否像巫奇那样强大。年轻的头人耸动着脸上的肌肉,忍住一拳捣碎对方脸上微笑的冲动,缓缓站起身。值得注意的是,那些本该燃烧起来的火苗,并没有将乌维尔吞噬。又一个奇迹。

    如果说,雄鹰之灵附身了乌维尔短暂的一瞬让他看穿萨满伪装下的冒牌货是合情合理的,因为这个冒牌货伤害了众灵的代言人,众灵借着这个凡人的手为实现它们的复仇。可自动熄灭的火苗却让人摸不着头脑,作为一个工具,他还没重要到让众灵再次降下奇迹的程度。

    “你是谁?巫奇在哪里?”乌维尔用草原上的语言质问着,他虽然能勉强听懂那些草原外的人在说什么,可并不具备使用那种语言与对方交流的能力。不过在场的可不仅仅只有他和冒牌货,另外两个头人意识到了身边的混乱,他们睁眼的时候,就看到乌维尔质问那个陌生的男人。只不过这两位头人就没有那么好脾气了,尤其是罗勒部的头人,这名壮汉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像是头棕熊般朝对方冲去!

    乌维尔是很清楚他这个远方兄弟的力气的,要是让这名摔跤手抱住了,哪怕是棵树,也得有被勒断的风险。而那个陌生人不知道是太过自大,还是来不及反应,面对这气势汹涌的冲锋,他只是轻轻挥了一下手。只是轻轻挥了一下手,火光就从乌维尔的身后来到了身前,那些扭动的火舌像是拥有了生命一样化为一只只手臂,从背后抓到壮汉的身上。这一次,火焰没有熄灭。

    “啊!火!”其实那些火舌并没有看上去那般热烈,在扑倒地上再由冒顿帮忙拍打之后,罗勒部的头人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不过,并不是什么人都能让火焰随自己的心意舞动的不是吗?尤其是在陌生人挥手的瞬间,乌维尔确信自己看到了对方眼睛里的光。

    “邪巫!”年轻的头人如此说道。对于与万物共存的萨满来说,请求火焰之灵的帮助是可以的,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操控火焰是绝不可能的,而且萨满在施法的时候眼睛里也不会冒出光芒。双眼冒光,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恶魔或邪巫才会具有的特征。

    对此,陌生人耸了耸肩,虽然他听不懂乌维尔说了什么,不同从神态和语气来看也知道不是好话。没办法,假扮成部落中的萨满还指望得到礼貌的对待本就是不可能的。再说他在策划这一幕的时候本来也没打算和这些想要对付自己的草原人和平相处。

    “虽然我知道你多半不在意,不过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起司,身披灰袍者。”回应他的,是乌维尔的战吼。

    “好吧,”灰袍法师低声喃喃着,接着侧身躲过对方第一次的进攻。得益于头人们对仪式的尊重,他们都没有携带武器。可没有武器,不代表这些愤怒的游牧民不致命。起司本来有很多方式可以杀死他们,可就如刚才说的,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也就是说,现在的他有了其他的想法,“洛萨,帮我让他冷静一下。”

    另一个身影从草丛里冲出来,很快就和乌维尔扭打在一起。起司趁着这个工夫,利用到处都是的草茎将另外两个头人捆在地上,接着在篝火旁坐了下来。他的眼睛盯着火焰,因为他能感觉到,火焰里也有东西在盯着他。

    “别那么看着我,你们的那个同伴不是我杀的,不,前一个也不是…你们的代言人很好,我的同伴在看护他…你说什么?嗯,好吧,我对此确实有兴趣…”



    当第二天的太阳照亮草原之后,沙勒部的战士们得到了他们头人新的命令,原本将在今晚发动的攻击被取消了。这条命令使很多战士们松了口气,别误会,他们松口气并不是因为省去了一次不荣耀的以多打少,劫掠,在他们看来并非不齿之事,而是因为其他的一些原因。

    “你们的马车我叫人去拉过来了,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应该可以到。不过你们要真的想继续朝前走,最好还是把那东西扔了。在草原上马车就是靶子,大部分部族都不会拒绝朝着靶子射上一箭的机会。”乌维尔在走入毡房,放下帘幕后开口说道。同时眉头因为空气中的味道而略微皱起,不管来了几次,他都喜欢不起来萨满帐篷里的气味。

    起司一行人分散在帐篷里。巴图和阿塔靠在一旁补充他们昨晚应有的睡眠,女剑士在头人进门的那一刻似乎本能的想要醒来,不过一旁的洛萨阻止了她,让她继续休息。黑山伯爵一只手拿着有药膏的布片放在头上,布片下方的淤青相当明显,至于要说多严重,大概就和乌维尔脸上的淤青一样严重。这两个人昨晚扭打的结果就是分别送给了对方一份不怎么好看的妆容。

    法师听到来人的话稍微点点头,他的主要注意力还放在躺在毛毯上昏迷的萨满身上。巫奇的状态很奇怪,尤其是在洛萨好几次保证过自己昨天绝对没有下狠手之后就显得更加奇怪,他早就该醒了。可现在的巫奇不但没有醒,身上还不停地冒出冷汗,他的眼皮颤动着,显然是由于眼球在快速的转动。这是做梦的表现,而从他痛苦的表情来看,多半是恶梦。

    “和我讲讲你们为什么要袭击我们。”起司的话里听不到愤怒,只有好奇。其实这个问题问作为萨满的巫奇会快一点,不过现在巫奇的样子实在是不好询问,莽撞的将陷入不自然睡眠的人唤醒是施法者之间的忌讳。

    乌维尔不喜欢这个自称起司的家伙,准确的说,他现在很想一刀杀了这个邪巫。可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作为头人,他必须考虑比自身需求更多的东西,他必须考虑部族的安危。因此,至少有两件事让他没法向起司以及他的同伴下手,第一,就是巫奇。从昨晚开始,巫奇就被起司等人控制在了手中,而且在乌维尔看来,这些人还对巫奇施加了某种诅咒,让萨满没法从恶梦中苏醒。而第二点就是,

    “我们被要求献上祭品。”这个年轻头人的肩膀在说出这句话后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般塌下来,他坐在地毯上,声音中满是不甘和无奈,“巫奇为我们争取到了宽限,可以用部族以外的人来作为祭品。罗勒部和特勒部也是如此,所以我们才决定一起行动。”

    “是什么人让你们献上祭品?还要人祭?这附近应该没有这样的部族吧。”洛萨对苍狮附近的草原形势还算略有了解,虽然草原上部族的起灭对于外人来说有时快的像是暴风雨,可沙勒三部靠着血脉关系互相扶持着也已经在这片地区站稳了脚,不应该这般软弱。

    乌维尔的脸色更加难看,在草原上,战败不是耻辱,屈服,或者说无故的屈服才是莫大的屈辱。游牧民们自有他们的荣耀,这种荣耀和骑士的不同,但纵使如此,被人当做鹰犬这样的事情还是难堪的。年轻的头人沉默良久,才缓慢的说出一个词汇,“蒙皮者。”

    洛萨的表情精彩起来,他想要说什么,可是触动了脸上的淤青引发一阵的不适。而坐在萨满边上的起司,则露出了微笑。他当然还记得,记得六年前铁堡外遭遇的事情。蒙皮者,以其他生灵之皮来作为存在依托的邪恶存在。在这几年中法师不是没有追查过当时那个蒙皮者的来历,只是再优秀的情报人员,一涉及草原里的事情都会无功而返,游牧部族的特性决定了他们之间不会有太稳固的联络渠道。

    “跟我多说说那些蒙皮者。他们有几个,从哪来的,何时开始威胁你们所要祭品?还有,他们受谁的指使。”起司平静的说道。

    “指使?”法师的话让头人感到了不解,在他的印象里,一个蒙皮者就拥有血洗三部的能力,像这般如天灾一样的邪恶存在居然还会受人指使?这明显超出了乌维尔的想象极限。或许,只有诞生出这些怪物的黑暗才能指使他们吧。

    起司盯着对方看了几秒,在确认乌维尔脸上的疑惑不是假的后轻轻叹了口气,“蒙皮者虽然棘手,但他们可没办法杀死自然之灵。”

    “你说什么?他们杀了什么?”头人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这也很正常,虽然起司已经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但乌维尔自己还没有发现他和众灵之间的联系。在这种情况下,乌维尔仍然是个常人,众灵的存在与其对世界的影响对他而言仍是萨满口中迷乱的咒语和听不清楚的祷告。他不理解自然之灵的死究竟意味着什么,又会引发什么样的问题。

    “没什么,你只需要知道那些蒙皮者背后还有人就行了。这不是你可以解决的事情。”起司随口回答道,手掌不自觉的摸到了腰间挂着的黎明之息,有了这盏灯,他们在面对蒙皮者的时候就会简单很多。

    “哈!”可能是被两人的对话惊醒,躺着的巫奇猛然睁开眼睛,发出一声不知该说是惊呼,还是惨叫的声音。

    “绳结!那些绳结!”醒来后的萨满像是着魔了般抓住离他最近的起司的衣服,不停地重复着关于绳结这个词汇的呓语。

    而在起司的脑海中,眠者在灰塔里对他说的话自然的浮现出来。

    你须踏上草原,穿过绳结的阴影。

    预言,似乎已经开始发挥它的效力了。法师看着唾沫横飞的巫奇,后者的状态实在是不好,他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而这种惊吓,让起司感到了几分的熟悉,于是法师以极快的速度伸出右手食指点在他的额头上,眼底闪过一抹亮光。

    “冷静一点,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现在你都回来了。”



    我叫巫奇,是沙勒部的萨满。我的意思是,我应该是巫奇,我应该是沙勒部的…我是什么来着?头人?战士?不,我的手臂太瘦弱了,应该拿不起弯刀,我应该也不是头人,因为我身上没有头人的刺青。等等,刺青?为什么我会知道头人右臂上应该有刺青?对,刺青是媒介,是头人和先祖之灵的媒介,至于我们沙勒部的刺青应该是…我把它忘了,不,作为萨满这太失格了,我会被天上的父亲在梦里训斥的。哦!萨满,我是个萨满,我是沙勒部的萨满,我叫巫…延?巫延,巫炎还是,算了,我知道我是我就够了。

    这里是哪里?是草原吗?应该是,膝盖以下有被草茎摩擦的感觉,可这地上的牛粪也未免太多了些,每次迈步都要费上不少力气。还有,这里的空气为什么这么湿,为什么天上的云会在我四周?父亲教过我,是的他教过我,这是雾!对,雾,雾就是落到地上的云!它们因为被天空流放所以到了地上,可怜的家伙,如果我被流放一定不会太高兴。

    不过,我现在的情况和被流放也没什么区别了不是吗?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在这?太奇怪了。没有太阳也看不到天空,没法辨别方位,真糟糕。我开始理解这些云为什么会被流放了,它们实在很不招人喜欢。但话虽如此,雾也不会自己散开,留在原地无济于事。而且,我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我的眼睛没法穿过雾气,没法确定那是善意还是恶意,先保持移动吧。

    这片云在天上的时候肯定能让我们一整天都看不见太阳,它太大了。不管怎么走,四周的雾气都是一个样子。还有脚底下的牛粪,也许是马粪?那一定是人头上千的大部族才有可能养这么多的牛马,希望他们不介意让我略微休息一下。前提是得找到他们。

    那视线还在,尽管我已经快要走不动了,可我还是能感觉到,视线在我的背后。但每次我回头的时候除了雾气什么都看不见。有种被狩猎的感觉,不,鉴于对方还没有发动攻击,也许被观察更合适。我是不是该尝试着跟对方说说话?

    喊了好几声,那绝对是我这辈子发出过最大的声音了,父亲从不允许我大声喧哗,他说我们的声音会传到众灵的耳朵里,它们不喜欢吵闹。这么想想,也许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把母亲变成哑巴的…不,当然不是,我在瞎想什么呢,他把她变成哑巴,这样我就没法听到她的声音,没法学习她的语言,没法得知她的过去。有效的策略,在我七岁之前。

    说到母亲,从她的发色和肤色来看,她应该是来自南方的。那辆马车也是来自南方,要是他们知道一些消息,怎么可能呢?一个二十多年前丢的女人,根本没人会记得。真是可悲啊。再过几年我也得考虑继承人的问题了,该找谁来诞下后代呢?部族里的姑娘?不,她们的眼睛里没有神采,众灵不会赐福这样的女人生下的孩子的。等等,我为什么开始想这些了?

    衣服破了,从脚踝的部分开始,膝盖下面的裤子已经变成碎布条的时候我才发现。疼痛和潮湿真的很难区别不是吗?要不是我朝后看的时候看到了草叶上的血。该死的草,这里一定是被众灵遗弃的土地,那些草上全都是锯齿,它们撕碎了我的裤子!这可是我为了祷告专门做的,用了布做的裤子!它们根本不理解在草原上布有多难得。该死的草。

    好吧,至少这些草让我意识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除了雾气之外,这里很不正常。现在我开始怀疑脚底下踩着的又软又粘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它给我的感觉就像是踩在肥肉上。不,我得停止这样的想法,我的脚开始觉得不舒服了。

    视线还在,长着锯齿的草还在,我走了多久,一天?还是好几个日落?不好说,这里似乎没法从光亮上判断时间的流逝。但以我的体力,我可能只走了比我预计的要少得多的路。我一直是体力最差的那个。相比起乌…奇怪,我为什么会努力回想一个不存在的人名?我和父亲是独自在旷野里生活的不是吗?没有部族的萨满可不多。如果可以我还是想找个部族加入,要是他们能接受父亲的话。

    雾气更浓了,我现在只能看到自己身前两步的东西。我猜我在接近这块云的核心位置,如果它是有灵性的,也许我可以请求它散开?还是说我该现在立刻转身朝反方向前进,那样说不定就能离开云雾的范围。算了吧,我的体力不够了。虽然还没觉得饿,但腿上的肌肉已经开始像烧着了一样疼。即使是那些战士也没法走这么远的路吧?毕竟他们的腿都因为骑马太多而畸形了。

    我发现了个奇怪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图腾或是装饰物,也许是地标,告诉别人这里是谁的领地。不过没听说过哪个部族是用绳结做地标的,而且那些绳结的样子让我不太舒服。那是由树枝和草茎编成的绳索混合在一起做成的绳结,六根长短不一的绳索跟一根树枝绑在一起插在由小石头垒砌的凸出物上。有点像坟墓,可草原人不筑坟。而且那些绳索和树枝明显经过精确的计算,按着某种我不理解的规律组合在一起,它和骨头做成的雕刻有类似的地方,都具有某种说不出来的韵味。

    不管怎么说,这都可以作为标志,可以给我标明方向,好消息,看来众灵还没有忘记我。要是它们给出的标志不是以这种形式的话就更好了。

    第二个绳结,这个比上一个小一些,而且埋在草里,要不是我差点被绊倒是不会发现的。相比第一个,这个绳结只有两根绳索和一根树枝。可它提示了我,在草里也许隐藏着更多类似的东西,或许在我发现那个标志之前就是如此了。可这些绳结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我不知道,我的脑子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更多的绳结。第一眼看上去我还以为是个人,走近了之后才发现是个一人高的绳结。在它的周围,越来越多的类似的东西耸立着。我想到了干尸,就是那种死在野外侥幸躲过了豺狼啃食的尸体,它们会风干成类似的形状。我知道这样的想象会让我感到不舒服,可,不知怎么的,我没法停下来。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走到了不能走进的地方。

    越来越多的绳结,大的,小的,有的用十几根绳索和树枝组成,有的只有一两根。我已经没工夫评判它们的做工了,这些绳结给我的感觉越来越糟,我不想再看到它们,可它们到处都是。众灵啊!

    我开始跑,不管身体的抗议,我要离开这里,不论怎样我都要离开这里!等,该死,我的脚下有…

    我被绊倒了,当然,草里有绳结。我的身上沾上了不少黏糊糊的东西,我不想搞清楚那是什么。爬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前面有一个很大的黑影,很大,比我见过的所有部族的帐篷都大。也许我跑到了南方人的地盘上而那黑影就是他们的城堡?不管怎样,我打算过去看看。只希望那里没有绳结。

    错误,巨大的错误。黑影不是城堡,那是一棵树!它太大了,它怎么能那么大!而且它的树根和树干上面为什么都是那些绳结…

    不,不,不,绳结连在一起,像蜘蛛网一样!我看到蜘蛛网的后面,大树的树根上刻着些什么,不管那是什么,我要去看看。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

    “冷静一点,不管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现在你都回来了。”



    被起司指着额头的萨满安静下来,他的眼睛重新恢复了神采,嘴里也不再念叨着让人费解的话语。可他的脸色变的相当苍白,比刚才在恶梦之中时还要令人不安。法师没有立刻追问巫奇关于恶梦的记忆,而是将浑身虚汗的萨满重新放回毛毯里,他需要休息。

    “你把他怎么了?”乌维尔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事,他以为起司是使用了什么邪恶的法术将醒来的巫奇重新送入了梦中。

    法师瞥了头人一眼,一旁的洛萨也站起来,随时准备着给对方留下比淤青更严重的伤势。可乌维尔并没有做出进一步威胁的举动,也许是他担忧在敌人控制下的萨满,也许是他并不像其言语表现的那样对起司的举动充满怀疑。

    “某种程度来说,我救了他。”法师边说边将手放到巫奇的脖子上查看他的脉搏,“一般在经历了包含信息过大,或者过于真实的梦境之后,人们会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这种情况的表现就是他们会开始错把现实当成梦境。简单来说,就是发疯。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让他们的思维冷静下来,熟悉的事物以及真实的感受可以让他们确信自己在现实当中。”

    乌维尔尝试着理解起司的话,不过就和大部分人那样很快选择了放弃。但他毕竟是巫奇所在部族的头人,他有义务保护巫奇的安全,不论是灵魂上的,还是身体上的,“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事情吗?”

    “我说了,让他感受这个世界的真实,刺激他的本能。你知道本能的基础是什么对吗?除了呼吸之外我们最普遍的欲求。”法师在头人仍然呆立在原地几秒钟后不耐烦的撇了撇嘴,“是吃喝!你连这都想不到吗?去给他和我们那些吃的和喝的来。”

    乌维尔在从厨师那里抱回来一大把食物的时候还是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被那个邪巫骂了之后还没有生气,也许是因为他太关心巫奇的状态了吧,头人如此说服自己。可事情没有那么容易,在他朝萨满的毡房靠近的时候,一个部族中的妇女突然拦住了他,“沙勒部的星星啊!请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头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妇女就被她的丈夫从乌维尔的身边拉了起来,“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能对头人提出这种要求!那孩子活不到成年,是他自己的命!谁来都没用!”男人对着他的妻子大吼着,可是眼角却有意无意的观察着乌维尔的反应。同时,听到大喊大叫,越来越多的族人聚集过来,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乌维尔知道眼前的情况了。事情并不简单,或者说,异常简单。按照游牧民的习俗,在幼年身染重病的孩子,不论是先天还是后天,都没有继续抚养下去的必要。当然,部族不会强迫这些孩子的父母抛弃他们的子嗣,只是当这些父母觉得再难以为继的时候,他们就会自己挑一个晚上将自己的病子送到部族外的草原上任其消逝。这是残忍的习俗,却也是没办法的习俗,不论是放牧还是劫掠,草原上的生活要求人们拥有足够强健的体魄来维持生计,体弱的孩子或许尚可以在部族中找到一席之地,但多病的孩子就只会变成拖累。

    可要是仅仅如此,这对夫妇绝不该演出这样一则戏码。要是孩子的母亲真的想要找到治愈自己子嗣的方法,她会在晚上,最好是谁也注意不到的晚上,去寻求头人或是萨满的帮助。这样的求助不会发生在白天,因为没有人想要向其他人展示自己的无力和懦弱。而且孩子的父亲一般不会在这种求助中露面,如果母亲求助的对象需要报酬,那么她会告诉自己的丈夫。草原上的男人是不能低头的。

    所以,现在发生在乌维尔眼前的很可能并不是一次求助,而是一次挑战。因为他作为头人取消了本该今天进行的劫掠,所以他在部族中的权威性和地位受到了挑战。眼前的夫妻,多半是丈夫,恐怕是部族中某个对自己位置不满的家伙派来的。要是他不接受这个女人的帮助,那么在部族的所有人见证之下,事情就很有可能演变成乌维尔作为头人对族人的冷漠,孩子的父亲完全有可能以此为借口向他发动攻击。而要是他接受了这个女人的请求,也会有人认为他是违反了草原的法则,是软弱的表现。

    在乌维尔成为沙勒部的头人之后,他经常受到这样的挑战。草原人们以这种方式来时常确认自己的领导者是否还够格担任他们的位置。而乌维尔确信,这次挑战除了因为他取消了劫掠之外,还和巫奇的状态以及派人去收回马车有关。以往这种情况巫奇都会坚定的站在头人的一边,以他作为众灵代言人的身份来为乌维尔解决大部分的困难。可现在,萨满自己却自身难保。

    年轻的头人吸了口气,他现在有大把的问题要面对,真的不希望在这些试探上浪费时间。可他有的选择吗?

    “你在干什么?”陌生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们将视线转向发声处,看到一个穿着灰色袍子的人从萨满毡房的方向走来。只不过,这个灰袍人嘴里说的话他们谁都听不懂。沙勒部除了萨满和头人之外不是没有人懂得苍狮人的语言,但那不是苍狮人的语言。

    “你是谁?”一个年龄大一些的牧民对走近的起司发问道。可法师听不懂他的话,所以他选择了目前最能维持他神秘感的行动,他无视了那个人。族人们互相看着,他们有些摸不清楚状况了,因为起司的肤色和五官以及使用的语言都是他们所陌生的。而且他还是从萨满所在的位置走来的,他和萨满有什么关系吗?

    “保持镇定,用你们的语言告诉我事情的经过,然后用我能听懂的语言在脑子里把这件事想一遍。”法师的话直接出现在乌维尔的脑海中,令头人险些将怀里的食物扔到地上。好在,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起司的身上,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



    从乌维尔那里得到了事情的经过并没花上多少时间,其实不需要头人解释,光是看眼前的场面起司就已经能猜个七七八八。只不过法师深知大部分时候这种自以为理解的理解,才是离事实最远的谬误,因此还是一边在部族的人群前塑造着自己的神秘感,一边快速的整理得到的信息。或许对于乌维尔来说,这样的挑战要解决是相当繁琐的,可是现在有了起司的介入,情势自然会跟着转变。

    “告诉他们,我是和巫奇有交情的流浪萨满,此次到来是为了传达万灵给我的预兆。巫奇因为昨晚向万灵确认了我带来的信息身体不适,由我来代为履行他作为部族萨满的职责。至于语言,就当我离开人群太久了,已经忘了怎么说话。”

    头人耸了耸肩,他并不怀疑起司作为医者的能力,草原上巫医不分,治愈身体的方法被认为是众灵意志的一种表现。乌维尔振臂高呼,将人群的注意力重新拉拢回自己的身上,他看到了族人眼中的迷茫和困惑,也敏锐的洞察到了几道躲闪的目光。没关系,想要统领一个群体,最基本的觉悟就是别妄图获得所有人的支持,这一点他早就懂得了。

    在起司看来,乌维尔的说明是具有很强感染力的,他能感觉到周围的人从对他出现的不知所措逐渐转变为敬畏和不友善。听起来难以理解,其实这二者并不相违,人们在自己遇到困难的时候确实会寄期望于巫师或他们背后的神灵甚至恶魔,但当他们自认可以处理生活中的一切的时候,掌握着他们难以理解世界的钥匙的人就成了提防的对象。这也是为什么游牧部族中的萨满帐篷永远不会离群落的主体太近。

    可不管善与不善,这些游牧民都很快接受了他们眼前的人是个萨满的说法。因此当乌维尔询问那对夫妇,主要是那个女人愿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交由起司治疗的时候,她很快就同意了。不过孩子的父亲显然有着不同的看法,

    “我不会把我的孩子交给不知名的萨满,我宁可将他送给野狼!天知道这个穿着布衣的家伙会对我的孩子做什么,也许他会拘束我孩子的灵魂!”这话说的不无道理。并非所有萨满都与人为善,而众灵在很多时候也不会比人类更多的关心人类,因此在游牧民中确实存在着一些邪恶,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步入一条可怕道路的萨满会用人体和人的灵魂做一些很可怕的事情。蒙皮者就是因此而来。

    “他拒绝接受让孩子接受治疗?”起司挑了挑眉毛,用不可听的信息传递法术向头人询问道。在后者点头后露出复杂的笑容。

    法师转身就走,他背后的人群自觉的向两边分开,男人的话所有人都听得见,是他自己拒绝了这个灰衣萨满的好意,萨满没有对他的侮辱感到愤怒已经是非常仁慈的了。而随着起司的离开,这场喧闹也画上了句号,有人给出了治疗孩子的方法,孩子的父亲没有接受,那他就没有理由继续缠着头人胡闹。试探,因为灰袍的登场而解决。至少这次是这样。

    “他们不会罢休的。部族不会认同靠外族人之手来统治族群的头人。”当乌维尔后起司一步走入萨满的毡房时,他如此说道。

    “你还有盟友,昨天晚上那两个人,我看得出来他们会坚定的站在你这一边。”法师有些心不在焉,他的主要注意力在巫奇身上。

    “罗勒和特勒部虽然是我们的兄弟部族,但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没有那么亲密了,血脉会稀释,人心会散落。我希望三部重新团结起来,重现先祖的荣光,但这件事情离实现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现在他们不能出面干预。”年轻的头人有些沮丧的回答。

    “听起来和我们没什么关联。记得吗?我们昨天还是你下令袭击的目标,而现在我们则是挟持了你萨满的敌人。你我之间不存在相互信赖和帮助的基础。别因为我帮了个小忙就错误的理解了现在的情势。”起司的话毫不留情,他已经开始对这个年轻人感到了厌烦。世俗中的掌权者多是如此,巫师们稍微露出平易的样子就立刻想要将他们的力量为己所用。

    乌维尔站在原地,脸色不太好看。他可是从小就被族人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是草原上自由翱翔的雄鹰,只要他想,那么不论是用暴力还是策略,他都可以达到他的目的。而现在,不远处的灰色身影第一次让他产生了挫败感,他没法将这个人收入自己的部族,这个判断非常迅速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咳咳,”巫奇在喝下些许羊奶后边咳嗽边挣扎着坐起来,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虚弱而被根本不懂如何给躺着的人喝水的法师呛死。不过,萨满虽然身心都受到了创伤,意识却已经恢复,刚刚两人的对话他都听在耳朵里,“你说的没错,你和你的同伴确实不属于草原,更不属于任何一个草原上的部族。可是,你得帮他。因为帮他就等于帮我,而帮我,就是在帮你们自己。”

    起司将包裹里的食物分给一旁的洛萨等人,然后转身看向萨满,“那就要看看你能否说服我认同你的逻辑了。”

    巫奇是怎样劝说起司的,恐怕除了他们两人之外没人知道。因为这两名施法者在交流时完全抛弃了语言,而是使用了类似起司之前与乌维尔那样的交流方法。这也是因为有些话一旦被用嘴说出来,就难免会被听到,有些名讳不可被念诵,有些存在不可被描述。

    总之,当夜幕低垂,起司的脸上已经完全是一副凝重的表情。他靠坐在堆起的毛毯里,闭目沉思着什么。这时,毡房的外面传来了轻微的呼喊声。房间里的人们迅速戒备起来,而虚弱的巫奇在示意他们放松后说道,“是个母亲请求灰袍的萨满救她的孩子。”

    几人在法师和萨满交流的时候已经听乌维尔说过了白天的事情,他们都清楚现在在门外的那个女人是谁。可问题是,在白天孩子的父亲果断拒绝了起司的好意后,法师是否还有意愿救治那个可怜的孩子。

    “你的身体如何?可以帮我翻译吗?治病这种事,还是需要询问的。”起司的话让阿塔他们露出了微笑,似乎只要他同意,那个孩子就可以摆脱早逝的命运。

    巫奇摇了摇头,“我没法站起来,甚至没法坐太久。不过没关系,我有办法让你听懂她的话。把手给我。”

    起司伸出手臂,萨满用手指沾了些羊奶,然后在前者的左前臂上画出了一个符号。

    “好了。去吧。”法师狐疑的看着对方,因为他没有感觉到魔法的波动,巫奇的做法看上去没有任何效果。可萨满只是笑着,躺在毛毯里不再说话。直到起司走到房门的位置时,他才突然意识到,巫奇刚才是用草原人的语言说话。



    孩子的病不重,至少在法师看来如此。因此,当他自然的告诉孩子的母亲,她的孩子之所以无法行走,是因为有虫子在啃食他的腿骨的时候,她的崩溃就让起司感到颇为意外。好在,闻声赶出来的其他人及时制止了孩子母亲的哭闹,没有让她的声音引来更多的人。被拉入萨满帐篷的母女以及将他们拉进来的几人在毡房的灯火中互相打量着,尤其是那位母亲,她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孩子。

    “别害怕,他们是我的追随者,不会伤害你们。”起司知道女人在害怕着什么,就像苍狮人厌恶草原人一样,草原人在看到洛萨的样貌之后也鲜少会感到舒服。这两个相互对立的民族在历史上都曾经给予对方血腥的重创,在彼此看来都是凶恶的杀手。

    “可他不是草原上的人!”女人搂着她的孩子,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洛萨。好在,毡房中除了伯爵以外并没有第二个苍狮人,巴图和阿塔兰忒一个本身就是草原人,一个则不属于这二者中的任何一个,在女人的潜意识中,洛萨仍是这里的少数。这也是她还能勉强和法师对话而不是做出什么更加疯狂的举动的原因。只不过这脆弱的理智随时可能被打破就是了。

    “星光普照下,众灵护佑一切。”原本躺在毛毯中的巫奇在此时突然出声,“在雄鹰看来,田鼠和老鼠会有差别吗?万灵亦如此,肤色和出身都不能影响它们。再说,这个男人早就皈依了众灵。”

    洛萨懂一点草原人的语言,他本来还在萨满说话的时候点头表示赞同,可当后者说他早就皈依了草原人的信仰之后,伯爵回过头,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躺着的巫奇以及看不到洛萨表情的女人没有在意他的反应,仍然继续着他们的对话,“尊贵的萨满,我尊重您的知识和眼光,可我没办法相信一个来自草原之外的人能得到众灵的护佑。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

    “让他把他的刺青给她看,那胜过千言万语。”巫奇这句话是对起司说的,用的却不是草原和苍狮的语言,那是一种更加原始的语言。在法师的认知里,这种语言往往被运用到咒语中,作为和超凡之物沟通的桥梁。

    在对萨满表现出来的语言能力感到略微的惊讶之后,法师露出了迟疑的表情,他知道洛萨身上的刺青,那来自于失心湾海中的某个被当地水手称为海神之索的古老异常。先不管巫奇是怎么知道洛萨身上有这种东西的,他怎么敢说这刺青是众灵的标志呢?要知道,作为萨满当然可以用自身的权威性和神秘性对族人的信仰做出引导甚至曲解,可在这种常人看来完全不可靠的信仰宣导机制背后有一个最基础的条件。萨满,必然对众灵充满了虔诚的信仰。得不到众灵宠爱的人即使具备了萨满应有的所有知识,他也不是萨满。

    在这样的前提下,没有萨满会拿信仰作为敷衍甚至欺骗的工具,在这类问题上,他们必须诚实。那么,所谓的海神之索和众灵之间到底存在着何种联系呢?起司想要得到答案,不过当下的问题不在那里。法师用两个手势就告知了洛萨脱掉上衣的指示。以这两个人的默契程度,他们有很多的沟通都可以略过言语。

    伯爵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的同伴,在将信将疑之下,他脱掉了上衣,露出从小臂一只蔓延到双肩并从肩胛上分叉,如铠甲般在后背和前胸上交汇的诡异纹路。这些刺青有着卷曲的边缘,让人第一眼看上去就想到软体生物的触须,可同时,它们又像是绳索一样,复杂的编制在一起,组成上下交叠,令人目眩的图案。

    “噗通”没有任何征兆的,当洛萨将身上的刺青裸露在空气中后,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就跪倒在了地上,她双手平举高抬,看向伯爵的眼神充满着炙热的让人畏惧的神采。有那么一瞬间,洛萨甚至担心对方会扑到自己身上。可这并没有发生,女人深深的将头地下,直到额头贴着地面,这是草原人宗教中最虔诚的礼仪,只有在祭拜先祖和众灵的最重大仪式上才会使用。同时,毡房中的人都可以听到她口中不断重复的短语,那是一个宗教中的词汇,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被神灵祝福者。

    洛萨和起司对视了一眼,他们从对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相同的疑惑。这个疑惑需要在之后由巫奇解开。而此时,在解释了伯爵等人的身份以及使求助者加深了对法师的信任之后,他们的首要任务,是救治这个不幸的孩子。于是起司从孩子的母亲手中将那个又害怕又疲倦的瘦弱躯体接过,在焚烧的草药香气中对其进行进一步的检查以确定孩子体内寄生虫的位置和程度。

    与此同时,阿塔也在尽自己所能安抚着焦虑的母亲,作为将寻找家人视为此生目标的少女来说,眼前这对母子的情况已经足够得到她的同情。虽然女剑士并不懂得草原语,可有的时候安慰并不需要使用多么委婉动情的修辞,只需要拍一拍肩膀,或把自己的手放到对方因紧张而握紧的拳头上就足够了。甚至她还惊奇的发现,这个游牧民女性并没有因为她野兽般的耳朵而害怕她,在他们看来,这也许也是众灵给自己所宠爱对象的标志吧。

    “这孩子什么时候开始出现问题的?他发病的前后有做过什么与平时不同的事情吗?”起司的手上戴着手套,寄生虫的感染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即使他现在摘除那些虫体,这个孩子以后恐怕也没法再骑马了。

    法师的问题有些为难对方了,他们只是普通的牧人,平日里为了生计终日劳作,哪里会那么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孩子从何时开始感到不适的呢?孩子的母亲支支吾吾的想了半晌,终于给出了一个不太肯定的答案,

    “大概是三个月前,部族还在更西方的土地上放牧的时候,有一阵子他会去放羊。他第一次放羊就放的很好,而且当时附近没有野兽和其他部族的踪迹,所以我们允许他在那段时间独自带着猎狗去近一些的草场…”

    起司耐心的听完叙述,将几种草药碾成的粉末包好交给对方,“我需要些时间准备手术,你和你的孩子后天晚上再来。”

    等那女人千恩万谢的带着孩子离开之后,巫奇才在毛毯里慢慢说道,

    “她说的那个地方,我有印象。”

    ()

    搜狗



    “三个月,准确的说是接近四个月前,我们的部族曾经在一片牧区住过些时日。那时天气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温暖,大部分地方的牧草还没有到可以供牲畜食用的程度。但是那片牧区却是个例外。那里的牧草长的很好,完全不像刚刚经历过一个冬天的样子。而且当我站在那片土地上的时候,能够明显的感受到与众灵的联系变弱了。不是完全感受不到,只是像镜子上被蒙上了一层水汽一样。”

    帐篷里,巫奇在回忆着自己对四个月前部族所在地的见闻,“这样的地方,算上那次,我总共遇到过两次,而在我家族留下的信息里,草原上会产生这种情况的地区绝不会少于十指之数。只不过,这些地方让众灵联系减弱的原因都不相同,有些是好事,有些是坏事。”

    “比如我的祖先曾经就见证过一位新的神灵从草原中诞生,那是在沙勒部还不是沙勒部的时代,目睹了这件事的部族立刻改变了他们的图腾,成为了侍奉这位新神灵的第一个部族。可大多数时候,这样的情况都会与被亵渎的土地有关,众灵厌恶那里的污秽,因而不想要靠近。”

    有关于被神或灵所厌恶的遗弃之地的传说,其实存在于各种信仰之中。虽然每个宗教都在宣称他们所侍奉的存在或存在们是天地之间万物的庇护与支配者,但不可否认的是,总有一些地方,或许是一座山峰,一汪深潭,一片没有波浪的海域甚至一座不知被何时遗弃的房屋,它们不受到任何存在的监管,在那些被遗弃之地中的东西不需遵守任何的规则。有趣的是,某种意义上来说灰塔也是这样的地方。

    “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乌维尔那里不正常,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在那个时节怎么会有那么丰饶的草场。可我们没有办法,去年草原上的冬天比三年加起来还要冷,春之灵又因为迟到让这样的日子多持续了些,部族里储备的草料已经见底了。我们这些年扩张的太快,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去照顾牛羊,很多在冬天出生的羊羔和牛犊都死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乌维尔当然不会照我说的做。”

    “然后发生了什么?”洛萨一边穿上衣一边问道,巫奇讲述的情况引起了他的兴趣。尤其是在他身上的刺青被草原人认作众灵赐下的符号之后,伯爵开始对这些邻居的信仰产生了好奇。也许,在水组成的海洋汇总没有得到的答案,反而会在草的海洋中浮现。

    “什么都没有发生。”巫奇的脸色略有好转,这其实也和萨满的特性有关,当太阳消失,众灵的力量就得以增长,“没有人死亡,没有人受伤,没有人失踪,甚至连牛羊都生龙活虎,要是真的发生了问题,我也不会在那个女人说完后才意识到重点在四个月前的那片草场。不过现在看来,当时的没有问题多半只是我没有看到,在我没注意到的地方,亵渎之地还是伤害了我的族人。”

    “恐怕没那么简单。”起司将手套清洗干净后小心的折叠好放进长袍的内侧口袋里,“如你们所说,那孩子体内的虫子已经在他身体里待了最少三个月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病?我怀疑这种寄生虫的活动和温度有直接关联,温暖的天气让它们在被感染者体内苏醒。不过现在只有一个例子,没有确切的证据佐证我的推论。倒是你刚才的话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法师直视着萨满的眼睛,细心的观察着对方脸上每一处细节的变化,“你们抓我们原本是为了祭品。可祭品,是给谁的呢?”

    在这个时间点上问出这个问题实际上有些不合适。起司等人和沙勒部的关系刚刚缓和下来,他却迫不及待的掷出了这个极为敏感的问题,这很可能会导致巫奇对待他们的态度发生倒退,而且在法师才答应了治疗的情况下,这个问题也有几分要挟的意味。

    然而萨满并没有愤怒,他只是露出了一个相当无奈的表情,在他眼中流露出的无力感,起司并不陌生,在几年前,他也经常从水面和镜子里看到自己露出这样的神色。巫奇深吸了一口气,用这个动作让自己塌下去的胸膛挺立起来,“其实老实说,我并不知道是谁在索要祭品。因为这件事并不是由作为萨满的我提出的,提出寻找祭品这件事的人,是乌维尔。”

    法师的眼神变的锐利起来,不需要阿塔的魔剑,他也能看出萨满说的是实话,可为什么?不管是什么存在在向沙勒部索要祭品,它都应该将意志投射到作为部族中第六感最敏感的萨满身上,而不是作为头人的乌维尔。这样的做法,难免让人感到疑惑。

    “这种情况是有先例的。”似乎是察觉到了起司的疑虑,巫奇对刚才的话继续解释起来,“在草原的传统中,萨满虽然是众灵和人间沟通的重要渠道,但萨满并不是唯一的。那些有名的战士,智者,头人乃至单于,甚至是放牛的孩子,都有可能得到众灵的启示,这无关身份,因为众灵的来历复杂,它们各有所爱。“

    “而乌维尔生来就具有被钟爱的气质,他的父亲在生下他之前还有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但他们都死了,死于疾病和意外。在那个男人极度绝望的时候,乌维尔诞生了,他是那么完美,就像之前所有的死亡都是为了他的降临铺平道路一样。我的族人相信,他是具有天命的。就连我的父亲也向我承诺过,在乌维尔诞生的夜晚,众灵曾向他低语。”

    “天命?”起司重复着这个词汇,他不相信命运。准确的说,他不相信的是在人诞生的时候就冥冥之中已经无从更改的命运。法师相信,所有的人展现出他们现在的样子都是因为他们的经历,而不是诸神指尖的骰子。何况,巫奇的话里也没有崇拜的意味,他只是平淡的诉说着一个没有亲眼见证过的故事,这让法师不得不怀疑萨满对于他头人的忠诚。

    “出生前暴毙的兄长,出生时众灵不安的低语,如果这是某种预兆,那它听起来更像是恶魔降临。乌维尔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抓祭品的?”

    “如果算上召集特勒部和罗勒部的力量的话,大概两个月之前,也就是我们从那片草场离开之后。”



    天亮的时候,起司和洛萨去附近的河边清洗身体。他们这一路上已经好久没有找到稳定的水源了,虽然法师自有办法保持身体的基本清洁,可是冰凉的河水流过皮肤的感觉依然令人怀念。当然,清洗只是一个借口,这两人还有其它的事情要商量。

    “那两个人的话,你相信哪一个?”洛萨站在河水中问着,表情相当不好看。这也难怪,乌维尔和巫奇作为沙勒部族的头人和萨满在解释同一个问题时给出了不同的答案,这两个答案目前看来还没有绝对无法相容的地方,可从讲述者语言背后的潜在意思来说,它们确实存在着相悖的部分。所以现在摆在一行人面前的问题就是,他们该相信谁。

    “先来整理一下我们得到的信息吧,从那个头人开始。”起司并没有走入河水中,他只是用蘸水的布片擦拭着手臂。草原上的清晨哪怕是在夏天还是冷的,法师并不像伯爵那样有足够抵御这份寒冷的体格。而且,在陌生的地方脱下灰袍对于他来说也是难以想象的懈怠。

    “照乌维尔的说法,他们是被蒙皮者威胁的。巫奇去和蒙皮者商讨,最后的结果是沙勒以及其它两部只需要交出祭品,对于祭品的来历不再过多的要求。”洛萨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老实说这件事我们只需要向巫奇询问一下就能得知真伪了,如果这是谎言,我想不到头人要这么说的理由,萨满可是在我们手里,他难道不知道只需要简单的询问就可以拆穿吗?”

    “别忘了巫奇的状态。”起司提醒到,在他们最初潜入萨满帐篷并试图劫持帐篷的主人时,巫奇正陷入某种极为危险的境地。是洛萨误打误撞的举动将这名施法者从其中拖出陷入了沉睡。在沉睡苏醒之后,他又疯魔般的不断重复着绳结这个单词,是起司让他冷静下来。如此想来,要是乌维尔知道巫奇在面对着什么,而起司没有及时唤醒巫奇的意识,那他们根本就不会听到另一个版本的解释。

    法师的话令两人间陷入了沉默,伯爵随即想到了什么,“如果真如你说的,那萨满现在不是很危险?”

    “并不。”起司拦住了想要穿上皮甲的同伴,这些他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此一时彼一时,首先,巫奇现在并不是孤立无援,你似乎有些太小看我们的小姑娘了。她可是能以一己之力击败一名和山德同级的血族的,几个草原人还奈何不了她。再说,既然萨满醒了,那他就还是这个部族的精神领袖。某种意义上来说,族人对他的依赖,更胜于对头人。”

    洛萨皱着眉头,几秒后才将心中的担忧放下,“那么说谎的人是乌维尔喽?”

    法师摇摇头,“萨满的话也不能全信。他经历了一些非常糟糕的事情,而我们并不认识在经历这些事情之前的巫奇。萨满是沟通天地的渠道,因此,他们也最容易被附身。甚至我很怀疑,我们看到的这个人,还有几分是人。”

    这话让人背后发凉。伯爵感到自己背后的水珠好像快要结冰了。随之一同程度加深的,还有他的疑惑,“两个都不可信,那我们该怎么办?尽快找途径离开?我们逃得掉吗?这附近可是草原,我们没地方躲的。”

    “不,我们已经身陷其中了,这也是旅行的乐趣不是吗?”起司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松,他在享受这种久违的紧张感。在高塔中的生活让这位法师的身体都快要长出青苔了,在草原上遭遇到的事件所散发出的神秘感和复杂性唤醒了他的另外一面。

    洛萨也笑了,和起司不同,伯爵早已将这次冒险当成了自己的最后一次远行。在完成了他的目标之后,黑山伯爵的责任与义务以及作为海伦父亲的诸多事宜会让这个男人再也无法走出他的城堡。哪怕这座城堡有一片领地甚至一个国家那样大,那也是城堡。

    “好吧,我将一如既往的跟随在你的身边,巫师先生。”

    因为伯爵夸张的话语和动作,他们两人都笑出了声音,而且越来越大,这两个老朋友已经很久没这么笑过了。他们虽然经常微笑,也会因很多事感到快乐,但这种和可以托付性命的伙伴一起经历冒险的愉悦,是难以被代替的,也是只有现在,在他们老去之前才能拥有的。

    笑声,很快平息下去。不过不是因为他们克制,而是因为从远处而来的马蹄声。洛萨快速的穿好衣服,用头巾遮住了自己与草原人不符的面容。起司则拉起了兜帽,让阳光投下的阴影作为他的面纱。马蹄声越来越近,可能是被他们刚刚的笑声吸引了吧,一个影子从太阳的方向出现在了两人的视野里。那看上去像是一个人骑在马上,可当他接近的时候,两人才发现,这个影子只属于一个单一的生物。

    半人马,或者干脆称其为人马,这是一种常见于神话和传说故事里的生物。据说,他们是这世界上每天可以走最长距离的存在。据说,他们是百步穿杨的射手,是以一敌百的骑兵。据说,他们劫掠成性,是草原上残酷法则的显现。

    就是这样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族裔中的一员,在阳光下驻足在了小河的对岸。因为阳光的关系,没法看清他身上的细节,只有粗犷的嗓音响起时才能证明他的男性身份,“沙勒部在哪里?我有信件要带给他们的头人。”

    “四足的信使,你为何而来?”起司用草原上的话反问,据他所知,半人马都生活在草原深处更加广阔的土地上,不会出现在这片区域。况且,能够将不羁的半人马作为信使,法师也对寄信人的身份十分好奇。

    人马信使显然没料到这个披着袍子的人敢询问自己的由来,不过他转念一想,此地对于整个草原来说相当偏僻,爱着的苍狮王国也不算是富庶之国,住在这里的几个部族都是些排不上好的小群落,可能这就是无知者无畏吧。再加上他已经跑了相当长的一段路,现在只想着尽快完成身上的任务,因此将已经升到喉咙的讽刺和挖苦又咽了回去。

    “我奉狼主之命而来,送信给沙勒部的头人。你最好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狼主,又一个陌生的头衔。而且这个头衔,超出了起司和洛萨的知识范围。不过没关系,他们知道该向谁询问。

    “沿着河往上游去,你很快就能看到帐篷。”

    得到回答的信使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留下两人目送着他的背影。

    “你怎么看?”法师询问着同伴的意见。

    “看那家伙的体型,我绝对不想在战场上遇到他。不过我很好奇,你说半人马,到底是吃草呢,还是和我们一样吃饭呢?”

    起司眨眨眼,被伯爵半认真半玩笑的问题弄得哭笑不得,“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