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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塔的黎明txt下载

    从雾里冲出来的紫杉人比想象的还要多。粗略看过去至少十几个一手持木质尖矛,一手持倒泪滴型木条盾牌的敌人踏入了黎明之息照亮的范围。而且与此同时,从雾中射来的箭矢并没有停止。这些紫杉人是一个团队,他们有着完整的战术和分工。

    “这些家伙不怕射到自己人吗?”洛萨在盯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敌人,他同时还得防御那些从紫杉人身后飞来的冷箭。伯爵的问题并不是纯粹的抱怨,在这种围攻之中,如果选择要战士压迫敌人的行动范围,弓箭手就该适时的住手或者选择较低的射击角度。因为他们的射击在这种情况下比起敌人,更容易击中友军。可紫杉人却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意思,他们的近战士兵在逼近,弓箭却有增无减。

    “紫杉人的弓箭射到他们自己身上不会有作用。”阿塔在为躺在地上的病人挡开箭矢时有一点微小的失误,她的左肩肩头被轻微的划伤。好在厚重的衣物让这层伤口只是浅浅的红印,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左肩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的疼。

    女剑士的话没错,在那些紫杉人更加靠近后,洛萨清楚的看到他们的背后或是身上或多或少的插着同伴的箭矢,可同为紫杉人,箭矢上的毒素自然是没法起到效果,而考虑到他们如木头般干枯的皮肤,伯爵估计这些家伙很可能本身就相当坚硬,甚至对疼痛有着非常迟钝的感受。老实说洛萨非常不喜欢和这种类型的对手作战,因为这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砍木头。

    不过很少有伐木工会碰到主动攻击他们的木头,尤其是这些树木还有着武器装备以及战略意识。“铛!”金黄色的战斧劈在木质的盾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战斧的主人下意识的抽动嘴角,对方持盾的手没有丝毫颤抖。这意味着,紫杉人只需要一只手就能接下他的重击,而且他们的木头盾牌也比看上去结实的多。“所以我说,我讨厌这些家伙。”

    抱怨并不能让战斗变的简单,最先与敌人发生战斗的伯爵很快陷入泥沼,他的攻击总是被紫杉人挡下,而紫杉人的攻击也比他们看上去的要迅捷而致命。这意味着洛萨要花一份体力来保持攻势,却要耗费两份甚至更多的体力在警惕和躲闪对方盾牌下的长矛上。

    身手在整个苍狮难有出其右者的黑山伯爵都打的这么吃力,其他的状况可想而知。虽然阿塔对紫杉人好像非常熟悉,可是真的短兵相接起来,她也只有周旋的能力,弗拉克拉格的魔力在对抗复数的紫杉人时远没有愚者的正义纯粹的锋利好用,洛萨在面对自己的敌人时尚且能保持攻势,到了女剑士这里,就只有凭着自己的敏捷在敌人中左右腾挪换取喘息之机。

    所幸这两位战士的狼狈并非没有价值,紫杉人似乎并不具有先攻击较脆弱目标的习惯,因此进入照明区域的大部分紫杉人都被这两人牵扯住了精力。还继续朝着起司他们走来的不到五指之数。可就是这五指之数的紫杉人,却让法师陷入了比洛萨他们还要无奈的境地。

    施法,不停地在进行着,起司双目中的灵光吞吐不定,随着他的手势和咒语不断的将内在的力量与外在的能量结合化为一个个法术攻向朝他走来的对手。可这么做的收益实在是微乎其微,这些紫杉人给灰袍的感觉就像是一块块铁疙瘩,冷热不近,冥顽不化。从脚下伸出的草茎根本牵扯不偏他们的重心,带有冲击力的阵风也只是让他们的身体略微僵硬一瞬。归根结底,在这片大雾之中起司能够使用的法术实在是有限,他的种种手段都被限制,周围也没有什么能够借力的物体。

    “咕啊!”紫杉人喊的东西法师无法理解,而且他也很怀疑那个位于类似头部组织上如嘴般的孔洞到底是不是嘴,从那里面放发出的声音是基于紫杉人主观意志的喊叫,还是只是风吹过树洞发出的回响。未知,即便是灰塔的训练对于妖精的部分也涉及甚少,而紫杉人虽然是最常见的妖精,可是他们的大部分信息都还是空白和猜想。迷茫,因未知而产生的迷茫让起司感到异常的烦躁。

    这是不是不太对?从他离开苍狮,不,从他离开他的塔楼开始,这世界就对他展现出了更为偏僻的一角。他不是灰袍吗?不是这世上最伟大的施法者之一吗?那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会遇到这么多的未知呢?为什么,为什么在遇到这些未知的时候,他本来应该燃起的兴趣没有燃起,反而是对于未知事物的厌恶和排斥充斥着他的内心呢?焦虑的火,燃烧着他的内脏,让他眼中的魔光都跟着颤动。

    “哼!”在其他人的印象中,起司是极少会亲自动手的。当然,这不是说他的身手太差,久居尚武的苍狮,加上从小就经受过武器训练,真要是短兵相接,起司还是可以轻松打败普通人的,甚至城镇中所谓的街头高手在他手里也走不了几招。洛萨就曾经和法师进行过徒手格斗的锻炼,而锻炼的结果,就是伯爵不得不在三招内将起司摔倒在地。

    这看起来是因为两人的实力差距太大,可实际上却刚好相反。以伯爵的能力,与比自己实力相差甚多的人随意的打上百招也是游刃有余,可唯有起司,他的所有战术和动作都是基于对人体的熟悉进而对人体脆弱部位的破坏而制定的。他的动作是不够快,出手不够有力,下盘不够稳固。但这都不能否定他攻击的致命性。甚至就连洛萨也得承认,他在和起司的徒手练习中学到了很多。

    因此,当离法师最近的紫杉人举起长矛,准备对这个穿着灰色长袍的施法者做出攻击时,他的手肘先被当成连枷的提灯狠狠的砸了一下。“你们不该在这里!”低沉的怒吼来自于被焦虑弄得愤怒异常的灰袍。他在挥出一记准确的攻击后没有选择观望或是施法,而是左手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匕首径直扑了上去!紫杉人虽然错愕于起司的反应,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会放任法师施为。

    “咚!”沉闷的碰撞声,是起司撞到了对手的盾牌上被弹开的声音。他的匕首插进了木条的缝隙里没有拔出,整个人因为撞击而一连向后倒退了五六步,利用木杖才堪堪没有到底。紫杉人本身的武力和身手根本不是普通人类可以比拟的,起司的狂怒换来的只有左侧身体受力后的僵硬。

    “咕啊!”很好,现在法师能确定这声音是紫杉人发出的了。将他击退的紫杉人用长矛敲打着挂着匕首的盾牌,降低身体一边发出威胁的声音一边靠近。起司面对这样的情况也没有退缩,他低着头,右脚发力,拖着行动不便的半侧身躯再度朝敌人冲去,木杖上的提灯对准了对方的脑袋。这种意图明显的攻击当然是无法奏效的,紫杉人略微抬起盾牌就挡住了法师的攻击,连接着提灯和木杖的锁链挂在凸出的匕首上。妖精佣兵没有看到,法师低垂的面庞下的笑容。

    “烧起来吧!”快速的抽回木杖,锁链和匕首的铁刃摩擦交错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而伴随着金铁摩擦,火星从摩擦出散落,如同有灵性般迅速附着在木盾的表面,点燃了木盾!

    “呜!”突然出现的火焰显然吓到了紫杉人,他匆忙后退,想要扑面盾牌上的火焰。可惜他的脚步虽大,但是步伐不快,紧跟而来的法师不顾被火苗灼伤,伸手一把握住匕首的握把,接着紫杉人后退的力量一下子将其拔出!“嗖!嗡!”被拔出的不只有匕首,那些在木盾上滋长的火焰像是粘稠的奶油一样随着匕首的抽离而汇聚其上,被拔出的根本不是铁质的匕首,而是一根由火焰组成的短鞭!

    不给敌人反应的机会,起司开始快速的挥舞他的新武器,而被他鞭打的紫杉人此时显然没有理解发生的事情,只是下意识的用盾牌格挡着火舌的鞭挞。一下,两下,构成木盾的条木发出被火烤的声音,三下,四下,“嘎吱,噗!”在法师的第五次鞭击打中木盾中央的时候,这块坚硬的妖精盾牌终于屈服于火焰和魔法的双重威胁,在不甘的脆响中四分五裂。

    “现在再叫给我听听啊?木头脑袋。”



    起司手持火焰短鞭追逐着失去了盾牌的紫杉人。他现在的状态很奇怪,本来在魔光下清明的双眼因为愤怒而浑浊,绽放出的光彩也渐渐转向浑沌。在这种状态下法师没有分辨他所追逐的对象是不是真的如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惧怕火焰,还是只是在引诱他离开自己的同伴。

    挥舞,鞭挞,火鞭打在紫杉人的护甲和皮肤上的声音令他沉醉。在连续的出击中,一股强大而灼热的情绪从他的心底深处涌来,瞬间占满了他的心和脑。最理智的施法者在短短几秒间就变成了情绪的俘虏,他的面目狰狞看不到任何平时的样子。

    未知,太多的未知,这片雾未知,紫杉人未知,妖精未知…啊,真是够了,这世界还要把人打压到什么境地才算结束?为什么要设置那么多的不可知,为什么要诞生如此冗杂的万物?我已经为了求知付出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我的老师亦是如此,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世上的东西好似没有尽头,为什么我们驾着马车走了那么多年都看不多世界的边界?世界啊,你非得要用这样残酷的手段来告诉我我的渺小吗?你非得用这样的手段来折磨我们吗?你安排了那么多的表象,那些星辰,那片土地,树木,森林,动物…你用这一切来将真理深深的埋藏不让人察觉。你就这么害怕吗?害怕有人找到那个秘密的答案。好啊,如果这就是你的方法,那我就把这个世界都撕开,看看你里面到底放了什么东西!

    在起司的情绪激动到顶点的时候,他手上的黎明之息开始发出不同于阳光的色彩,那是一种疯狂的颜色,离他最近的紫杉人在看到那色彩的瞬间像是被火烧了尾巴的兔子,不再和法师保持若远若近的距离,第一次开始真正的,全身心的逃命。好在,这光彩只持续了非常短的一瞬,因为下一瞬间,洛萨的声音就从法师的别后传了过来。

    “起司!这些家伙到底怕什么?”听得出来,被面前的对手纠缠的脱不开身的洛萨也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思。他发现自己的战斧即使越过了盾牌砍中了紫杉人的身体甚至人类的要害部位,这些像树一样的家伙也还是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继续他们的攻击。

    伯爵不知道,他的一句介于牢骚和提问之间的话,将险些落入某个极危险境地的起司重新呼唤了回来。没人知道如果法师就这么放任自己的情绪,进而释放他掌握的那一股不是魔法的力量会引发什么后果。但可以预计的是,那很可能会比几年前他的老师克拉克和现任灰塔之主安莉娜一同将这股力量封印时更加糟糕。

    从莫名的情绪中惊醒的法师下意识的将手中烧着火焰的匕首扔向逃离他的紫杉人,匕首击中了后者背后的皮甲,可其上燃烧的火焰也足以让那个妖精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火,他们怕火。”起司站定脚步,没有去看试图将他包围起来的敌人们。虽然他醒悟了过来,可他和同伴之间也至少有了二十步的距离,这二十步,跑出来容易,想要返回去就难了。

    “说得容易,我们出来的时候可没带火把。”伯爵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传来,从这点来说,他再打上一时半会应该还不会有什么问题。

    “起火,不一定非得用火把。”恢复理智的法师说着,将左手深入袍子下方,在他周围的紫杉人一拥而上时一把甩出大量的粉末。这些粉末一遇到紫杉人的身体,立刻就化为了蓝色的火焰,引得这些佣兵慌忙的拍打。磷粉,这种在正常温度中就会燃烧的物质在经过一些调配后经常作为街头艺人或神棍骗子施展把戏的材料。而货真价实的魔法,则可以让燃烧时间不长的磷火变的可以持续燃烧。

    “凡火没法击败他们,只是让他们觉得痛苦。”就在起司好像找到解决紫杉人的方法时,阿塔兰忒的话却打破了他的推论,“能击败紫杉人的,只有深渊里的地狱之火和纯粹的铁!”

    如果是其他人来说这些话,法师可能还会质疑一下,不过女剑士毕竟是在妖精之国长大的,有些事虽然在她的主观记忆中不存在,可是在遇到合适的刺激时还是会适时的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然而现在的问题在于,在得知了紫杉人的弱点后,一行人却惊奇的发现他们并不具有这两个弱点中的任何一个。起司确实懂得召唤恶魔,可那是一项非常严谨且耗时的事情,不可能在眼下完成。至于纯铁就更加荒谬,纯粹的铁被应用在造物上极为少有,人们所使用的所谓铁制品乃至钢制品,都是混杂了其它金属和碳粉的合金,并不是纯铁。

    战斗,再次陷入了僵局。起司利用磷火的把戏逃离了包围回到萨满他们身边。紫杉人则在发现身上的蓝色火苗没法给自己带来实质性的伤害后不再胆怯。除了那个被法师的匕首扔中的倒霉蛋之外,他们之中甚至没有人真正受伤。面对着越靠越近的敌人,起司叹了口气。

    “巫奇,你有什么建议吗?”萨满是草原的施法者,这里虽然被迷雾笼罩,可到底还是草原的一部分,也许他可以提供一些方法。

    “我在这里感觉不到众灵的指引,或许依靠巴图的箭羽,我可以请求鹰之灵的帮助。不过听起来这对我们没什么帮助对吗?”巫奇有些无奈的说道,萨满在某些程度上比法师更受限于环境,因为他们的力量完全来自于众灵,在众灵不提供帮助的情况下他们与常人无异。

    “明白了。”起司简单的回答了一句,撇撇嘴。他确实还有一个可以扭转眼前局面的道具,但老实说他并不希望使用。无奈,紫杉人们可不会考虑灰袍的想法,他们举着盾牌走来,因为刚才的遭遇而变的更加谨慎。

    “呼,看来没别的办法了。”法师再次将左手深入长袍,这个动作让紫杉人们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半步。这一次,他掏出的是一支笛子,唤龙笛。

    眼看着起司就要将唤龙笛放到嘴边,雾气中却不合时宜的发出惨叫和碰撞的声音,射来的箭,少了。而当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雾气的边缘,没有人会指责那些紫杉人没有坚守他们的岗位。任谁看到那只体型硕大的黑色长角怪物时,都会如此。

    “哞!”伴随着充斥着愤怒的低吼,黑色的公牛从雾中悠然现身。



    曾经有人用横跨天际的云朵来形容一头公牛的巨大,这在大多数人看来都只是个夸张的比喻。可当这头公牛出现在黎明之息照亮范围的边缘,哪怕只露出了它的前半身,那种如天空崩裂于顶的压迫感也让人不自觉的心跳加速。尤其,是起司看到公牛的眼睛的时候,那双眼睛里跃动的东西令灰袍下意识的想要逃走,那感觉比面对巨龙更甚,他必须克制着自己的本能才能站在原地不动。

    法师看向自己的同伴,想提醒他们注意公牛,也想看看他们在面对那东西时的样子。不过没人需要他的提醒,那声沉闷的叫声已经向所有人宣誓了这只巨兽的到来,在灯光的照耀下甚至浓雾的遮蔽下,每一双眼睛都在看着那黑色的兽。

    率先展开行动的,是紫杉人。看得出来,这些木头家伙不喜欢自己的战斗被搅局,况且公牛也袭击了他们在雾中负责远程压制的同伴。于是和洛萨以及阿塔等人交战的妖精离开了他们的对手,开始重新结成战团,朝着闯入者靠拢。

    洛萨最先从公牛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他略微皱眉,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这头黑牛恐怕就是来取走祭品性命的蒙皮者。伯爵本以为紫杉人已经是棘手的对手,可现在看来他们带来的威胁恐怕还远没法与之相比。当下最好的选择,应该就是和紫杉人一起趁机围杀蒙皮者,至于这些妖精佣兵,伯爵相信即便他们能活过公牛的愤怒也已经没法再制造什么麻烦。

    可起司用伸出的手臂拦住了他,法师略微摇摇头,他当然也明白此时和紫杉人呈掎角之势是对抗蒙皮者最好的结果。但这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他们联起手来真的能够打倒这头公牛。因此,先借这群妖精之手看看蒙皮者的底细才是他心中的上策,再者即使公牛强悍无匹轻松击败紫杉人,那正好也可以破了他们的迷雾,没有了这层限制,起司和巫奇能够发挥的手段就多了不少。

    战斗一触即发,紫杉人藏在雾中幸存的弓箭手率先对公牛射出涂抹毒液的箭矢,可这些箭甚至不如牛虻的口器,被漆黑色的皮毛阻挡没法伤到巨兽的分毫。不过他们并不气馁,任何生物都有弱点,皮革也总有柔软脆弱的地方。前提是,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找到那些弱点。

    “他们能赢吗?”起司对靠过来的女剑士提问,显然阿塔在对紫杉人的了解上更甚于法师,所以在判断局势的走向时,她的意见就变的十分重要。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阿塔对紫杉人的认知和她对蒙皮者的认知之间有着相当的差距,她没法给出他想要的回答。

    “我不知道。”女剑士咬着嘴唇,随着紫杉人的出现,她脑中的信息正在以别人不知道的方式翻腾搅动,那些本来存在却被遗忘的东西,那些从来没有记忆过的东西,随着这小小的一个点如同渔网一样被拉出水面,“那头牛没有纯铁和地狱之火对吗?只要它没有就没法真正杀死紫杉人。我只知道这些,我只知道…”

    阿塔的状态看上去很不好,她一手扶额,脑袋不停的轻微晃动,似乎在将什么甩出去,又似乎是希望在混乱的思绪中理出一条道路。只是她的异状除了巴图之外没有人特别注意,他们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紫杉人和公牛身上。而在他们说话之间,二者之间的战斗的已经全面展开。

    紫杉人占据着数量和装备的优势,看得出来这些家伙确实配得上他们佣兵的身份,在面对蒙皮者时,他们的阵型分散又不凌乱,在极力的拉扯对手的精力。位于公牛两旁的战士总是在做出恐吓性的动作,要不是公牛的眼睛站在头颅两侧,它一定会被左右纷至的恐吓弄得犹豫不决。而对它来说,打破这种局面的方法很简单,低下头,向前冲就行了。

    “哞!”当那片黑云动起来的时候,气势会让人想起在草原上奔驰的野马群。一人为军,这是许多人只能在吟游诗人的故事中听到的话,然而当公牛开始冲锋,起司他们却仿佛在看千军万马从山坡上如溃堤之水般倾泻而下。

    “好啊。”洛萨不自觉的称赞着,这一刻他眼里没有蒙皮者的邪恶或者其它,他只是在这巨兽磅礴的气势前赶到由衷的赞叹。伯爵不是没见过巨大的生物,失心湾的深海海怪,乃至可以被冠以海王之名的巨物他都曾亲眼目睹。但那些来自深海的存在和陆地上以四蹄奔跑的公牛并不相同。那种蹄子落到地面上的震动,每一束肌肉的鼓动,从慢到快的奔驰,是徜徉于水天之间的水族没法比拟的。

    挡在公牛面前的两个紫杉人如大风中的芥子般冲天而起。他们半蹲下的身子以及挡在身前的盾牌完全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即便是坚实如树木的躯体,也在沉重的撞击下四分五裂。一击之威,堪比攻城之械!

    但就如阿塔之前所说的,公牛的牛角虽硬,牛蹄虽固,却终究不是纯铁,它眼睛中跃动的神采也没法化为地狱之火。被击飞散落到地上的紫杉人仍然在活动,他们或许需要些时间来将自己零散的身体部位重新拼接起来,可那只是时间问题。而且随着公牛的脚步慢下来准备转向进行第二次冲锋,其余的紫杉人也已经靠到了它的身边。他们不会给它再重新积攒起速度的距离。

    “呼。”公牛,吞吐着带着雾霭的空气,那些雾霭在它的口鼻化为黑色的烟瘴,让人联想到火焰燃烧时升腾的黑烟。它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眼起司,准确的说,是法师木杖上的提灯。那是晨曦之光,是能够杀死蒙皮者的光芒,虽然现在那光还不足以穿透它的皮囊,但已足以让它感到不适。

    “准备作战吧,”灰袍突然对身边的同伴们说道,“那些紫杉人拦不住它多久。”



    起司的判断没有问题。因为在他说出这句话不久,战局就发生了变化。那头牛,它竟然,站起来了!

    “哞啊!”比前两次都要嘶哑的吼叫,如同正在遭受某种极痛苦的刑罚一般,黑色的公牛开始了它的转化。先是后腿的肌肉开始不自然的膨胀,接着是臀部,进而到腰肢,而后是胸口,最后是前肢和颈部。在连续不断的低吼中,除了那层外皮之外,这生物的内在正在所有人面前飞速的转化,从人人都能够理解的公牛,变成一种只存在于传说和神话中的怪物。

    米诺陶诺斯,或者说,牛头怪。没人知道这种生物亦或是怪物出现的因由为何,就像这世界上大部分的异类一样。而起司知道的是,位于灰塔地下的陈列室中确实有一具类似的标本,只不过由于年代过于久远,加之那是灰塔的创立者年轻时某次冒险的战利品,没有人敢于解剖或更细致的研究它。况且,法师也十分怀疑他面前的东西是否真的是牛头怪。

    谁也不知道蒙皮者藏在那些皮囊下的真容到底是什么样的,也许他只是改变了自己的形体,将公牛的表皮强行撑成了半人半牛的样子。似乎是为了印证起司的猜想,他敏锐的观察到那只站起来的公牛身上有多处皮肤没有正常的贴在肌肉上,而是臃肿的下坠,可另一些地方,比如上肢,原本厚实的牛皮被拉伸变薄,黑亮的毛皮甚至有了开裂的预兆。这些情况都让法师更加肯定,他们面前的并不是变成了牛头怪的蒙皮者,只是蒙皮者改造了身上的皮囊,让它变成了这幅模样。

    那么,将公牛的皮肤强行撑起变成半人的怪物对蒙皮者有什么好处吗?要知道,虽然公牛的进攻方式无外乎冲撞与踢击,可配合着那庞大的身形所蕴含的可怖力量,紫杉人根本没法抵挡它的肆虐。再加上其皮肤本就不是纯粹的牛皮那么简单,紫杉人的弓箭和木矛也难以刺穿造成真正的伤害。可变成直立行走之后的蒙皮者之后,他身上的皮革势必会因为这种违背原貌的状态而受到损伤,被拉伸的部分也会因为防御变弱而化为他的罩门,抛开那极具压迫性的外表,这种变化实在不怎么理智。

    起司不是蒙皮者,所以他认为这种决定是不明智的,甚至可以说是错误的。而如果他真的了解蒙皮者,真的知道如这类异常存在对于他们生命中仅有的克星的恐惧,那他就没法再指责对方的鲁莽。因为蒙皮者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他赶时间。先是进行了手术,又被困在妖精迷雾中的法师等人并不知道外界的确切时间,可蒙皮者知道。所以他宁肯顶着身后黎明之息散发出的晨光与紫杉人作战,也不希望等这片该死的雾散去之后被升的老高的太阳化为一片飞灰。那太可笑了,对于他来说,那是不能接受的死亡。

    紫杉人们不知道这些,他们只知道自己的对手从一只四足着地的公牛变成了面前这个将近三米高顶着一个公牛头颅的怪物。妖精们没有后退,他们也确实没有后退的必要,就如阿塔所说的,别管蒙皮者的力量有多强,能不能一只手将紫杉人捏成木屑,他都缺乏真正可以杀伤这些佣兵的手段。与蒙皮者的战斗,在他们看来就像是游戏,虽然困难,可并不存在实质的危险。只要他们愿意,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不断重复游戏的过程,直到取得胜利。

    战斗继续,狂暴的牛头怪物用它解放出来的上肢倾泻着无匹的力量,它原本的那对牛蹄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长有三根粗大手指的手掌,被这只手掌抓到的东西,不论是木矛还是紫杉人本身,都会变得像是布娃娃一样脆弱。身高两米的紫杉人单以力量来说已经超过了寻常的成年人,即使是洛萨这样常年使用重武器的战士也不愿意和他们比拼肌肉。可在蒙皮者面前,紫杉人的力量什么都不是。

    “我建议你现在就找找离开这里的方法。要是那个大家伙解决了这些树人再朝我们过来,我可搞不定他。”洛萨眼角抽搐的目睹着牛头怪抓着一个紫杉人的脚,将其当成棍棒一般挥舞击打同伴的模样。当然,要是情况不允许,伯爵还是会提着他的战斧迎战对手,可如果说这几年的经历让他懂得了什么道理,那就是有的时候,认清现实因时处事并不是件丢脸的事。

    “我在找了,可是这片雾在拒绝我。”洛萨说的起司又何尝不明白,早在紫杉人被蒙皮者吸引过去的时候他就在进行相关的尝试,奈何妖精所布下的迷雾就像他们本身一样难以捉摸,法师每每以为自己抓到了一点机会,准瞬间就又消失不见。在他的魔力视野中,这片迷雾里的魔法流向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他从中根本抓不住要点,更别提将其破解。不过灰袍做不到的事情,不代表其他人做不到。

    “让我来试试可以吗?”阿塔兰忒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被吓到了,牛头怪展现出来的那种有别于公牛时的扭曲的力量已经毫无美感可言,她只能从中感受到纯粹的暴力和狂躁。她想要逃离这里,非常迫切的想要逃离。与之相比,接触妖精魔法所可能造成的不适感就算不得什么了。这其实也是克服一种恐惧最好的办法,那就是将另一种更加深邃的恐惧展示出来。

    起司犹豫了一下,对于不是由自己来破解迷局这件事,他的内心有些许本能的抵触。可当他看到阿塔的眼睛时,他迅速的点点头,将左手放到后者的肩上,“我把我的视野借给你,别害怕,顺从你的直觉。”

    妖精之眼能看到的东西,魔法视界可能看不到,反之亦然。或许以阿塔来说,她的眼睛能帮她快速辨认出周围的环境中哪些东西与妖精有关,以及其原理为何,但是这也限制了她的思维,也就是她的破解之法必然是顺应妖精的逻辑的。可是现在有了法师提供的另一种视界,情况就不同了。灰袍提供了一种对女剑士来说突破局限的道路。

    可能是因为起司的提前告诫,又可能是因为阿塔自幼生活在多变的妖精中间,她对魔法视觉的接受能力快的超乎想象。短短几秒,那双天蓝色的眼睛里就没有了惊讶和茫然,转而快速且谨慎的查看起周围的景象。

    “她不会有事吧?”巴图小声的询问着萨满,在他看来起司和那边的蒙皮者其实没有什么绝对的差别。

    “别担心,水羚部的巴图。这里是草原,众灵不会抛弃我们的,即使他们以我们没见过的姿态现身。”

    似乎是要应和巫奇的话,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与蒙皮者和紫杉人相对的方向。阿塔第一个发现了它,并立刻指着那里说道,

    “跟上她!她会带我们离开!”



    雾中的身影,移动的很快。很难想象这个身影是被阿塔呼唤来带领几人离开这层迷雾的,因为她是如此快速的,自顾自的移动着,丝毫不考虑其他人能否跟上自己的脚步。而且,随着几人追着她的影像前进,他们逐渐的发现,这个影子并不是在飞或是在跑,她在快速移动的同时,跳着一支没人见过的舞。

    当浓雾相对稀薄的时候,舞者的身形就清晰一些,可以肯定的是那个身影确实有着女性的身体特征,同时她也绝不是人类。因为没有人类,可以全身发出淡黄色犹如花蕊般的光芒,并且在移动的过程中在空气里留下清晰的人形影像。起司和同伴们很快就肯定了一件事,他们在追逐着一个妖精。因为只有妖精,才会出现的如此打破常理,也只有他们才能跳出那样的舞蹈。

    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是正常的。既然这片雾气是妖精设下的,那么能带领身陷其中者走出去的确实该是他们。对领路者的身份不再感到疑虑之后眼前的问题就只有两个,第一,就是他们能否跟得上舞者的脚步;第二,则是将他们框入此地的人愿不愿意放他们走。

    第一个问题其实不是问题,舞者的速度虽然快,可她的路线却并非笔直的。似乎比起更早的走出迷雾,她更专注于自己的舞动,几人在追赶她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她迂回曲折的前进,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在他们身边转上一圈。不过即使是双方近到似乎伸伸手就可以碰触到的时候,舞者的身体细节都仍然让人无法看清。虽然都是妖精,可舞者和紫杉人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至于第二个问题,起司朝身后看了一眼,他们的移动肯定是没法掩盖的。没有了黎明之息,浓雾中就没有了光亮,不管是蒙皮者还是紫杉人都会注意到这件事。只是他们会不会放下各自的对手来追击几人就是不好说的事情了。从紫杉人在搅局者出现后第一时间放弃了继续强攻而转向攻击新加入者的情况来看,他们追上来的可能性不大。起司能感觉出来,那些妖精并不急于一时,他们还会再见面的。因此,他最担心的还是蒙皮者,法师丝毫不怀疑蒙皮者能否在雾中追踪到他们的踪迹并赶上来,那怪物的脚力是不能用普通生物的标准来衡量的。所以他最期望的,就是紫杉人能够拖住那个披着牛皮的东西,争取到让他们离开浓雾的时间。

    “哞啊!”令人头皮一紧的吼叫从迷雾的深处传来,那叫声里满是愤怒和不甘。得益于此,起司明白他们已经安全了。果不其然,下一刻,像是从漫长的漆黑隧道中走出一样,整个世界豁然开朗,天空,云朵,太阳,远处的部族帐篷外升起炊烟。再回头看哪里还有什么迷雾,紫杉人和蒙皮者就像是一场梦般不真实。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经历的那些不是梦境。

    “噗通。”巫奇从巴图的搀扶中挣扎出来,对着在草原上仍然不休舞动着的身影跪下,他高举双手,接着整个身体趴下去,五体投地。而舞者没有因此停下,她只是跳啊,跳啊,逐渐远去在人们的视野中。良久,萨满从地上站立起来,可神情还是激动一场。他用草原上的土语重复着一句话,其意义是,赞美大地之灵。

    “我不理解,那个不停跳舞的人影是大地之灵?我以为大地之灵应该更加的…稳重。”洛萨扛着他的战斧对起司说道,他对草原人众灵的信仰确实不熟悉。可依照他对神邸,尤其是有形象的神邸的了解,掌管大地的神明不会是以舞者的姿态现身才对。

    法师摊摊手,对于伯爵的问题,他同样没法回答。不过他知道的是,妖精被认为是神灵并非稀奇,尤其是在众灵这样泛神的信仰中,某个或是某些特定的妖精被当地人目击并纳入他们的神话体系是很正常的。而每一个地方的神明,即使他们看起来掌管或象征的事物相同,可依据不同地区不同的情况也会展现出有别的面貌。当然要知道舞者和大地是如何连接起来的,这个问题还是应该问巫奇。

    萨满其实听到了洛萨的话,不过他的内心还处在某种狂喜之中,等到起司甚至巴图和阿塔都把目光投向他的时候,巫奇才缓缓开口,只不过他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在你们看来,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是说,它的本质为何?”

    人们面面相觑,这个问题太繁琐了,且注定不会只有一个答案。于是他们等待,等待萨满将他理解中的世界的样貌告诉他们,“在我和我的族人看来,世界就是草原。我的意思是,这世界当然比所有草原加起来都要广阔,里面也有山峦和湖泊还有你们口中的大海。可对我们来说,那其实也是草原。世界上的所有生命就像是草原上的牧草,生长于此。而那不是一成不变的。牧草会生长,会枯萎,生命也一样。牲畜吃牧草,我们吃牲畜,一如强与弱。但这些都还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是牧人,我们要赶着牲畜追逐丰美的草场,那草场不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所以我们要不停地迁移,熟悉再离开。就像生命,就像灵魂在不同躯壳间跳动。”

    巫奇的解释没有让所有人都立刻明白,可他们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起司干脆站在了原地,他的目光看向舞者消失的地方。他听懂了萨满的话,在他的眼中,世界是变化的,自然的变化,生命的变化,心理的变化,政治的变化,就像草场的变迁。所以他们才会认为大地之灵是一位舞者,她不断舞动,在草茎上,在河流中,在山峦的缝隙里。世界的变化没有一刻停止,我们生活在一个动态的世界里。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么真理呢?所有施法者,巫师,法师,所追求的终极不变在哪里呢?要是一切都是变化,那他们掌握的知识还是绝对正确的知识吗?起司不知道。但他想思考这个问题,他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他有种预感,这会非常重要。



    紫杉人和蒙皮者后来如何了,起司他们现在无从得知。他们知道的是四下没有看到烟雾的痕迹,也没有发现任何与妖精和邪灵存在过的证据。接下来该怎么做?这是几人要思考的问题。而在思考这个问题的同时,他们需要暂时停止移动,恢复损耗的精力。

    “不能带着这孩子回去。”这是洛萨坐下来略作休息后的第一句话。他口中的孩子,指的是那个身体里感染了寄生虫又被乌维尔亲点作为给蒙皮者的祭品的男孩。伯爵的话初听起来似乎问题满满,不把这孩子带回去,起司他们能把他怎么样呢?经历过寄生虫拔除手术,病人的身体已经到了极度虚弱的程度,而且手术的后遗症也注定这孩子没法完全恢复下肢的行动能力。他没有独自生存的可能。

    而另一方面,洛萨的话还有着更深一层的考量。他经历过献祭,他知道所谓的献祭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他们暂时让蒙皮者得不到沙勒部承诺的祭品其实并不能解决问题,甚至这还有可能激化蒙皮者的愤怒让他们不及损失的袭击部族。那么作为头人的乌维尔会怎么做就不难猜测了,他会把这个孩子再次送到蒙皮者面前,并且这次,他会确保这个孩子真切的交到那些亵渎者的手上。

    对于这个可怜的孩子而言,沙勒部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巫奇也清楚这件事,可作为沙勒部的萨满,他的立场与起司他们并不相同。不如说,撇开眼下的处境,他们面对的问题其实就是一个是否要牺牲一个人来救一群人的问题,这种问题自古无解。归根结底,每个人只有一条生命,没有个人有权利选择牺牲其他人来达到任何目的。而正是这种困境,最终让国家和法律的概念产生也说不定。

    “我不同意。蒙皮者不会这么简单的被消灭。而我们现在还有解释的余地。我能理解你们想要保护他的想法,可现在不带着他回去,等蒙皮者再来的时候必然会引发部族内部的混乱。没人想当祭品,恐惧会让人铤而走险。”萨满沉着脸,他是众灵的侍者,他当然也厌恶蒙皮者,也可怜这位病人。可草原上的法则如此,沙勒部确实没有力量阻挡执意进攻的蒙皮者,少量的牺牲总好过部族的覆灭。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萨满。不过没关系,如果那些披着皮的家伙敢来,我们会让他们知道厉害的。”洛萨的话听起来像是在吹牛。但他确实是有底气的,黎明之息,这盏由矮人打造的魔法提灯里储存着一个特殊日子的朝阳之光,而阳光,是可以彻底杀死蒙皮者的利器!有了这盏提灯,伯爵有信心让来犯的蒙皮者有来无回。而没有了外部的威胁,沙勒部内部的问题也将不是问题。

    巫奇的脸色变的复杂起来,他隐约猜到了伯爵的自信不是傲慢的表现,也对灰袍木杖上挂着的那盏提灯有所察觉。可即使如此,与蒙皮者交恶甚至交战仍然是一个令人不安的选项。而且,在场的人中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只有萨满一个,起司也是如此。

    “不行。现在不是时候。”法师的话语让洛萨的表情有些尴尬,可起司没有管后者的面子,继续分析着,“我们不知道有多少的蒙皮者,况且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这些家伙或许不会主动来攻击我们,但却足以对外出的人造成威胁。要想保住这孩子的性命,要么,我们杀光蒙皮者,一个不留。要么…”法师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

    “要么,我们就得给他们找一个其他的目标。”起司自己在说出这句话时内心都在轻微的颤抖着。这是他基于理性的分析而得出的结果,现在的蒙皮者就像是汹涌而来的洪水,将其挡住是万万不可能,可是将其导向其它地方其实并没有那么困难。只不过,这股洪水必然会淹没村庄和城镇,不是这一个,就是下一个。提供他们一个其它的目标,某种意义上就是将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换到他人的脖子上。

    几人互相看了看,他们都知道法师口中的两个可能性都只会是可能性。在草原上寻找可以依靠皮囊改变外形的蒙皮者,难度不亚于在沙滩上寻找伪装成砂粒的小虾。至于祸水东引,没人真的把它当成是个计策。至少在这里的几人里没有。

    在沉默中恢复了一些体力之后的几人开始移动,可能是因为手术的麻药有些过量,作为祭品的孩子到现在还没有醒来。“那些蠕虫很可能在被拔除的时候在他体内释放了某些毒素。这是很常见的事情,一些寄生虫会向宿主提供可以让神经兴奋甚至致幻的物质,我曾经见过因此而故意将那些虫子养在自己身体里的家伙。不过这种虫毒在寄生体被剥离后不久就会被身体代谢掉,不用太担心。”

    灰袍的解释一如既往的难懂,好在他还是给出了一个较为明确的判断。得知现在的昏迷不是什么大问题后,一直对病人的状态感到担忧的阿塔略微松了口气。他们在迷雾里移动的距离并不远,在正午之前,几人就已经快要走到部族的范围了。然而,就在他们送了口气的时候,无声的震动突然到来!

    那股从大地之下,上下震颤地面几乎要把人抛到半空的力量让每个人都失去了中心。他们跌倒在地上,脸上表现出惊讶和惶恐。洛萨试图站起身,但两次尝试都迅速失败。“这是怎么回事?”巴图脸色苍白,他以为这是蒙皮者愤怒中释放的邪术。

    好在,这震颤来得快去的也快,几秒钟之后,世界又恢复了稳定。起司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看起来,是一次地震。”

    远处的部族里传来喧哗的声音,巫奇眯起眼睛,“我恐怕它不是一次简单的地震。快点,我们得去看看。”



    沙勒部的状况比想象中要好的多,这主要是因为草原部族所居住的毡房并不像木质或石质的房屋一样有结构性的问题,即使在地震中倒塌也不会造成过于严重的破坏。而且现在的时间也还没到中午,不是烧火做饭的时候,地震后经常衍生出的火灾也没有产生。可这并不意味着,这场地震带来的影响会像它来去那般迅速。

    “邪巫!”“外来者。”“妖女。”诸如此类的声音在起司他们进入沙勒部范围并遇到那些沙勒人的时候从未间断。当然,他们还不敢大声的把这些称呼喊出来,可是哪怕只是窃窃私语,小队中听觉敏锐以及会读唇语的也不在少数。再者,那些充满敌意的浑浊眼神在让人不舒服这方面其实并不逊色于他们口中的低语。

    “看来他们把地震的原因归结到我们头上了。”洛萨带着笑意说着,只是他的表情可没有欢快的意味。他能理解为什么会变成眼前这幅样子,带着本该被献出的祭品回来的外来者们,突然降临且在草原上极少发生的地震,这两件事连在一起会有怎样的效果,会将人的想法导向何种地步,伯爵完全可以想象。而就是因为他理解这些,才对这些人的思考方式感到愤怒,“愚昧。”

    起司听到同伴的话后略微侧目,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洛萨的嘴里听到这个词。在法师的印象里,后者应该是不会责怪这些人的才对,黑山伯爵从小的境遇让他更富同理心,他是个能站在他人角度思考的人,本该如此。是什么时候,他们变成了这个样子?从什么时候开始,骑士给自己盖起了城堡,不再眺望远方?这种惊醒令灰袍恐惧。因为他突然意识到同样的情况应该也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们并不愚昧。”似是在辩解又似是在提醒,起司开口接着洛萨说,“他们只是了解的不够多。要是他们知道的够多,就不会盲目的将问题随便怪在别人的头上。”

    伯爵同样对法师的话感到了些许的意外,因为以前的起司可不会说出“只要他们知道的够多”这种话,灰袍对知识的崇拜和对知识的私密性保护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这让从前的法师在处理包括鼠人在内的问题时所考虑到的往往不是通过温和的手段将自己意见的合理性告知对方,而是以一种带有个人优越性的居高临下的正义去裁定所遇到的是非。

    法师居于高塔之上,俯瞰这个世界。这是洛萨和其他人对起司和他的同门们的共识,但现在,高塔上的灰袍可能已经没有那么固执于他的高台,而是在众人没发现的时候渐渐走下象牙塔来到地面上了也说不定。这种情况说不上好坏,走入人群中的法师虽然平易,却也许会因此而丧失那种高瞻远瞩的能力。不过不管怎么说,洛萨心中因为沙勒部人指指点点而带来的烦躁因此消去了大半。

    直到他看到乌维尔的脸。伯爵的本能告诉他,那不是张部族领袖在这种情况下该露出的脸。乌维尔,这个沙勒部的头人,他知道些什么。有这种感觉的人不止洛萨,实际上起司和巫奇都对乌维尔产生了不同程度和角度的怀疑,只是现在,不是他们抛出怀疑的时候。

    “我们搞砸了。用你们能理解的话来说,众灵派出了他们的使者阻止了我们将祭品带去。看来您的决定并不招他们喜欢啊。”起司停住脚步,对走上来的头人说道。要是舞者妖精被萨满认定为大地之灵的话,那么同为妖精的紫杉人被形容为众灵的使者也算不上说谎。

    乌维尔的脸色一变,他本来是会将这个外来巫师的话直接归为借口的。可是在草原上牵扯到众灵的话题,尤其是部族中的萨满也安静的站在法师背后没有开口的默认态度来说,他就不得不思考起司这句话的可信性。

    “那可真是不幸。不过众灵因为我们和亵渎者交易而发怒也是正常。尤其是力量足以掀动大地的亵渎者。”

    起司的眼睛眯了起来,“这话说的太早了吧,蒙皮者虽然强悍,可要他们引发地震还是言过其实了。恕我直言,我并不赞成把这次地震和眼下的任何事件关联起来的看法。这只是个意外。”

    “意外?”乌维尔挑了挑眉毛,“来吧,我给你们看样东西。然后再来讨论它是不是意外。”

    头人口中的东西,指的是萨满的毡房,准确的说,是萨满毡房曾经在的地方。当几人跟着乌维尔来到这里的时候,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不是巫奇的小屋,而是一道丑陋的,巨大的,如同一张嘴般的裂口。那裂口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地面上,将原本立在这里的帐篷吞咽进去,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这不是偶然产生的结果,不需要谁来鉴定,只要一眼就会明白,有东西制造了这一切。

    “现在还觉得是意外吗?”乌维尔站在裂口大概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他似乎不太想再靠的更近。

    起司就没有这层顾虑,他和巫奇出于不同的原因走到裂口旁边,后者主要是想看看自己的帐篷还有没有留下些什么。结果,是让人失望的,从裂口看下去只能看到被强行分开的土壤以及下方黝黑的孔洞,被吞没的毡房完全的消失在那片黑暗里。

    “你觉得是因为什么?”法师对萨满说,先不讨论是谁,用什么方法制造了眼前这一幕,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帐篷里的东西已经跟着我很长时间了。最近这几天增加的东西嘛…除了你们的行李,就只有…”巫奇仔细思考着可能引发这一后果的东西。他和起司一样,都不认为这只是蒙皮者或者紫杉人单纯的报复,因为报复完全不需要搞出这么大的场面。这种破坏的好处,无外乎就是让他们完全丧失了萨满毡房中的物品,那么对方之所以会这么做的原因,肯定也在这上面。

    “那些蠕虫。有人不希望我们对它们有更多了解。”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站在曾经立着毡房的大坑前,巫奇迷茫的说着。眼下他所经历的事情,可以说是自他出生以来最窘困的情况了。一直以来奉行着众灵之道的萨满不明白,为什么情况会变成这样。光是蒙皮者就已经够让人难受的了,光是头人隐藏的东西就够让人痛苦的了,可老天似乎总是嫌做菜的作料不够,当命运之涛打在你身上时,往往意味着更大的潮水已经汹涌而来。

    起司看上去比巫奇要冷静一些,理由有两个。首先,被陷入地底的不是他的房子,这场对萨满来说的灭顶之灾只是让法师他们损失了一些物资。那些物资本来也撑不到他们穿过整个草原,早点消失也不过是早些开始就地搜集。而另外一个,则是因为这种事法师已经麻木到直接跳过了对结果的不可置信,转而进入对结果因由的思考当中。

    “先清点损失,然后考虑对策。你是部族的萨满,那些人的情绪得你来安抚。我们暂时不能靠近他们,所以我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法师的话听上去像是在推脱,明明治疗病人取出蠕虫的人是他,在迷雾中带着祭品逃跑的也是他,可他现在却把这些事的后果扔给了巫奇来面对。就算起司口中说的是眼下最正确的行为,也没法让他的言语听上去容易入耳一些。

    “力所能及?我看你们还是先休息一下想想晚上怎么对付蒙皮者吧。我的小屋是祝福之道的重要枢纽,它被摧毁就意味着整个部族的祝福之道都受到重创。那些亵渎者要进攻这里不会再那么困难了。”萨满的话听上去有些愤怒。但如果他没有撒谎,那他也确实有焦躁的理由。沙勒部的祝福之道之所以强大到可以抵抗蒙皮者的攻击,就是因为它是串联在一起的,每一顶有人居住的帐篷都会为整个部族的安全提供力量。这其中的精妙之处,是那些刚刚研习众灵魔法的人完全无法体会和做到了,也一直是巫奇所自豪的。

    起司看了萨满一眼,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像是没听出来巫奇话里的不满。“不着急,离夜幕降临还有些时间。我和洛萨会先下去看看,争取在中午前回来。”

    “下去?下到哪里去?你的意思是…”灰袍的话语出乎了萨满的意料,他有些结巴的说着,同时手指指向漆黑的地底,“不,不行!太危险了,你们不知道下面有什么,这洞口很可能会连接着非常糟糕的地方!而且不管造成这结果的东西是什么,凭你们两个人也…”

    “冷静点,我的朋友。”起司略微蹲下身子,用手指在裂口的边缘缓慢感受着什么,“我们不会下太深的,我只想得到一些证据。”

    巫奇没有再说什么,要是法师确实可以搞清楚地震和裂口的原因,那他也可以省去相当多的烦恼。于是他只好同意这冒险的想法,在临走之前对起司说,“你们自己小心,星光照耀不到的地方,众灵也没法给你们护佑。”

    “当我们选择和那些东西打交道的时候,就没再指望着谁能保护我们。”因为我们的行为本身就是为了保护其他人。起司没有说出后半句,因为他其实也不能肯定事情是否就如自己料想的那样。他从那些绳结里感受到了久违的异样感,而如果蠕虫和绳结因为同一条河流而产生关系,那么这个裂口的下面有什么都不奇怪。

    虽然沙勒部整体对起司他们已经难言好感,可乌维尔毕竟还指望着法师的提灯帮他们在夜里抵挡蒙皮者。所以在起司的要求下,一座简易但足够结实的支架很快就利用备用的木梁搭建而成。那些木梁本来是用来支撑帐篷的,如果不是头人发话,沙勒部的人们是不会这么心甘情愿的将这重要的物资借给来路不明的巫师来搭建他的送死道具。

    没错,送死。这就是游牧民们对起司打算下到裂口里的看法。按照他们的想法,那道裂口一定是蒙皮者用来惩罚擅自决定没有将祭品按时送到的萨满的,下面肯定连接着那些邪恶生物的邪恶家园。因为不能见到阳光的蒙皮者一直以来都有被人认为在白天躲藏在地底的传说。顺着地上的洞一直往里爬,洞穴的尽头就是地狱。这是草原上大人会用来吓唬孩子的俗语。

    “我们拉绳子就上升。”支架边上,洛萨检查着身上的绳索,这是他和起司确保还能回到地上的唯一保险,容不得任何隐患。所幸,草原上长着很多极具韧性的草本植物,其上的居民也非常擅长将它们变成功能极佳的草绳。按将这些草绳拿来的那个手艺人的说法,就是在下面吊上两头公牛,这绳索也不会断。当然,现在的起司没时间证明那个手艺人说的话是真是假,可是以他和洛萨的眼光,这两根拳头粗的草绳用来支撑他们两个的体重应该是绰绰有余了。

    “你们确定要这么做吗?我总觉得那下面…很糟糕。”阿塔兰忒皱着眉头,她同样看不见裂口里的情景,可本能告诉她,那里面不会有任何让人愉快的东西。

    “没关系,我们只是下到浅层,不会深入。而且你和巴图在上面随时可以把我们拉上来。记着,到了正午的时候,即使我们没有发出信号,也要把我们拉出来。”起司将黎明之息从木杖上取下重新挂到自己的腰间,他们准备了火把,可有着盏提灯在总能省去不少麻烦。

    “准备好了吗?”法师询问着负责地上部分的两人和要跟他一同进入裂口洛萨。在得到几人肯定后点点头翻身跃入裂口,将双脚抵在边缘像是在攀岩一样。

    “那就开始吧。离正午没有多少时间了,等从下面上来,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听到休息这两个字,地面上的三人都露出微妙的神情,阿塔和巴图实在是想不懂经过昨晚那漫长的一夜后,为什么灰袍还能保持这么高昂的劲头展开这次冒险。而黑山伯爵只是对他们耸耸肩,同时用嘴型小声说道,“我真的怀念和你们一样的时候。现在我已经对他做出任何决定都不会感到惊讶了。”



    起司不是不会感觉到疲惫。即使是被研究热情所驱动,灰袍对自己的身体状态以及精神管理还是非常严格的,他不会允许自己的身体和意志疲惫到无法自保的情况,除非迫不得已。现在就是迫不得已的时刻,起司能清晰的感觉到那些游牧民的不安以及不安所引发的负面情绪,他相信巫奇可以安抚他的族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还会愿意接受起司和他的伙伴们。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在彻底成为沙勒部的敌人之前,他必须收集到自己想要的所有情报,处理完所有问题,并争取将没解决的麻烦打包上路。

    但法师还是清楚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的,因此他才会让阿塔和巴图在地上负责绳索,看管绳索本身并不会耗费太多精力,他们可以借此休息一阵。甚至原本在起司的想法里,洛萨的力气和注意力更适合掌管这道保险,而女剑士的妖精之眼更适合和他一起深入裂口帮忙找到他没法发现的线索。只是这样的想法很快就被他舍弃了,这并不是因为起司不再遵从合理的选择,只是他开始认为该把同伴的心情和状态一同纳入考虑的范畴,过于的追求所谓最佳的人员分配,结果很可能是无视了个人的处境和意愿。

    “呼!”点燃火把发出的轻微响声照亮了裂口中死寂的黑暗。在草原上,火把是非常珍贵的。不过它珍贵的地方和其它地区却刚好相反,多数地方不打火把,是因为火把要消耗大量的油料,可草原上牲畜众多,牛油羊油都是牧民常用的物品,他们制作火把困难的地方,反而是作为火把主体的木棒以及上面缠绕的布条。

    两个人中洛萨吊在下面,起司比他的位置高一些。这是伯爵的坚持,作为骑士,他定然是要身先士卒。洛萨将点起的火把朝身下的黑暗晃了晃,果不其然的没有看到裂口的尽头。黑暗吞噬了火把散发出的光芒,产生一种下方的空洞好似被漆黑的物质填满的错觉。这种黑暗让人不悦,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死死的按在人的心头。伯爵想要说些什么来缓解这种压抑,可他担心产生的回音引起裂口里可能存在的东西的注意,只好忍住喉头的悸动,在沉默中继续向下方缓缓沉落。

    绳索其实并不长,只下了大概四五个人的高度就停止了。可这个时候从裂口朝上看去,天空已经只剩下一个不规则的缺口。如果下葬的时候人还有意识,那这可能就是他们看到的景象吧。洛萨忍不住这样想。想到葬礼,死亡,有关亡妻的记忆就从他的心底里不受控制的溢满出来,那些美好的,平淡的,激烈的,最后都变成了他跪在她床前,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奈。

    呼,吸。洛萨努力不让自己被这突然袭来的情绪吞噬,他不明白为什么平时可以压抑的很好的情绪会在此时突然爆发,甚至这次情绪的袭来比他独自一人在夜晚时还要激烈,这股情绪里没有无奈,没有释然,有的只是悲伤,绝望,痛苦,就好像这里不再是地上的裂口中,而是失心湾深不可测的海渊,他在那之后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临死前的梦幻,现在,被海水吞没的终于要前往归宿…

    “守住心神。这里有一些会让人胡思乱想的东西。”起司冷峻严肃的声音打断了洛萨的幻想。伯爵摇摇头,努力将刚刚的画面和感觉驱离自己的身心。他咬着牙看向四周,只有黑暗。但这股黑暗有别于温柔的夜晚,它是带有恶意的。

    “是魔法吗?”洛萨的腰上还背着他的战斧,以往他相信愚者的正义可以帮他免受魔法的伤害。但现在他不是很确定这一点了。

    “不是,是一些更糟糕的东西。”起司的回答在几秒后传来,随即,他腰间的黎明之息被点亮。

    “噗棱稜!”一些东西,不论是法师还是伯爵都没看清那具体是什么,总之那些东西在提灯的光芒照亮自己的形体之前躲入了更远处的黑暗中。可它们的存在已经证实了起司的话,这片黑暗并不纯粹,里面蕴含着糟糕的成分。

    “你听到那些声音了吗?我不是在害怕,可,你最好快一点。我现在很怀疑我们能不能撑到中午。”

    “是的,我听到了。别担心,不管那些东西是什么,它们不敢面对阳光。多想想海伦,你的女儿会给你力量。我会尽快完成工作的,这样我们就不必在这个见鬼的地方待太久,只要…”

    “起司?你怎么了起司?你怎么…”洛萨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一阵强光打断了,那道自他上方而来的强光在一瞬间彻底点亮了这个黑暗的裂口,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伯爵看到了他又一个终身难忘的画面。那些符号,那些类似人脸的,眼睛的,内脏的,以及其他带着亵渎意义的符号,它们像土壤本来就带有的纹路一样弥补在裂口的墙壁上!可诡异的是,洛萨之前就用火把照亮过他周围的墙壁,那些土壤上本来什么都不该有。

    “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法师的怒喝伴随着一阵接一阵的闪光,伯爵抬起头,试图看清起司在和什么东西作战,可由于角度的关系,他只能看到前者的下半身以及他周围爆出的强光。

    强光,在几分钟后消失,裂口里只剩下伯爵手上的火把光芒和起司腰间的提灯,法师本来拿着的火把,已经被他当成投掷物在某次强光发出时扔了出去。“呼…呼…”沉重的呼吸声在裂口中回荡着,来源是起司。他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将起伏的胸口半强迫的平息下来。

    “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洛萨无比赞成法师的话,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拉动了身上的绳索,起司也是如此。一下,两下…当他们拉到第五下而绳索的上端还没有回应的时候,任谁都明白出问题了。

    “嘿!巴图!阿塔!拉我们上去!”洛萨顾不上其它,开口对上方大吼起来。他的声音经过回音变成模糊不清的嘶吼在黑暗中重复。

    没有回应。伯爵不再喊叫,他开始抓紧绳索,试图靠自己的力量攀登回地上。他注意到起司也在和他做着同样的事,可是当他们两人即将爬到同样的高度的时候,法师突然放开了绳索。接着,在洛萨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前,起司的绳索连同法师本人一同在他身边坠落,快速的跌入黑暗之中。

    “不!”洛萨试图伸手拉住自己的朋友,可是他什么都没抓住。伯爵转过头,他想看看是什么割断了起司的绳索。却看到上方的裂口边缘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不正常。因为即使是在洛萨的角度,他也能清楚的看到一个完整的从头到脚的人影,可,那意味着那个人是以近乎直角的角度伸出裂口的边缘!这怎么可能是人能办到的事情?

    “混蛋。”黑山伯爵骂了一句,开始以跟快的速度收紧自己身上的绳索,他要在那个诡异人影将他变的和起司一样前冲到地上去!他的速度是那么快,简直堪比山上的猿猴。当他一把抓住还剩下最后一股草茎的绳索另一端之后,洛萨成功的登上了地面。

    可他看到的,不是草原和天空…

    灰塔的黎明

    灰塔的黎明



    洛萨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他想过转身跳回身后的裂口,因为比起阴暗狭窄的裂口,这里显得更加危险。可,他犹豫了,因为伯爵不能肯定要是自己钻回裂口会不会遭遇和起司一样的遭遇。那个他在向上攀爬的过程中看到的人影,没有在这里。放眼望去,在不知何处来的阴沉光线下,他只看到了一片荒芜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生长着的莫名其妙的东西。

    愚者的正义被握到手中,即使是在这种环境下,战斧金色的斧身上仍然散发出令人安心的光泽。很多战士会把自己的武器当成是身体的延伸,可洛萨总觉得,他和手中猎巫刀的关系更像是搭档。而这一次,他希望他的搭档能给他更多的帮助。

    熟悉的狮吼没有传来,这意味着伯爵现在并没有被幻觉所迷惑,至少是魔法层面上的幻觉。其实当一种力量强到超越了魔法,那它所构筑成的异于现实的世界或空间又未尝不能当做是另一重的现实。当然,洛萨是不会这么认为的,不管怎么说,眼前的景象都让他高兴不起来。幸好这里的空气没有什么问题,除了若有若无的腐败霉味,他的身体还是可以得到空气的补充。

    出于好奇以及情报收集的考虑,洛萨小心的靠近这片荒芜大地上唯一一种物体,那是一些看起来像是插在地上的木棍般的黑色长杆,而这些长杆上还攀附着草茎编成的细绳。细绳的编制方法显而易见的与伯爵在沙勒部看到的草绳不同,这里的草绳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团团的头发,被分离编制在一起的纤维细到了让人不舒服的程度。

    他用战斧的前端碰了碰那东西,纹丝不动。从战斧上传来的感觉来看,这些长杆估计有很长的部分深深的埋在土地之下,只是不知道它们是被人为的插入到了这里还是从地下生长出来的。生长出来的?洛萨晃了晃脑袋,这实在是个荒谬的想法,眼前的长杆怎么看都不像是植物或者动物,它们怎么可能是从地下长出来?

    伯爵有些犹豫的看向四周,他隐隐的能发现地上的长杆摆成了类似道路的模样,像是在引导他向某个方向前进。可是那势必会让他离裂口越来越远,现在远离裂口,绝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况且,他不相信起司会那么容易消失,现在想来灰袍很可能是自己发现了情况不对割断了绳索,或许跳入裂口才是正确的选择,只是洛萨不能肯定这个猜测有多少正确的可能。

    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眼角偶然瞥到的一抹亮色吸引了伯爵的注意。那是个人影,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影,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影。“海伦?”洛萨的声音因为喉咙的收紧而变的诡异。他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女儿。而且他所看到的海伦,似乎比他印象中五岁的小女孩要大一些,看起来已经十岁左右的样子。

    不过外观上些许的变化并不能让一个父亲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他可以肯定,站在长杆区隔出的道路里的人,就是海伦。那么,这是个陷阱吗?魔法可以构建出虚假的表象甚至虚假的躯体,超越魔法的东西也一定可以。洛萨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面前的人只是某种伪装成自己女儿样貌的存在,或者是他内心在恍惚间产生的幻觉。但是当海伦的身影走近,并且全身散发出让人温暖的柔光时,他感到了迷惑。

    “海伦?”伯爵再次问道,这一次,他得到了回答。

    “阿爸,是我。”阿爸这个称呼一出口,洛萨的表情就是一变。因为这个称呼是失心湾地区对父亲特殊的叫法,这是苍狮没有的叫法,也是海伦在私下里对他的叫法。如果眼前的海伦是幻象,那她一定可以窃取伯爵的记忆,否则绝不可能叫出这个称呼。

    “这里是哪?阿爸在这里做什么?”有着十岁海伦外貌的存在露出疑惑的表情,看向四周。原本,洛萨以为这个假象一定是为了将他引入更深的地方才出现,可现在看来,对方似乎跟他一样对现在的处境感到了困惑。这让伯爵再次开始怀疑眼前存在的身份。

    “海伦,你怎么会在这里?”鬼使神差的,洛萨问出了这个问题。只不过这次,他的口气不再是纯粹的怀疑,可能是血脉相连吧,他总觉得眼前的海伦有种莫名的可信感,这个散发着光芒的小姑娘似乎真的是他的女儿。

    海伦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这个笑容是支撑着黑山伯爵从失心湾一连串的苦痛遭遇中走出来的最坚强的支柱。“我想阿爸了!但是绮莉姐姐说阿爸在很远的地方,所以让我站到了一个圆圈里教我念了一大串的话,然后我就到这里了!嘿嘿,绮莉姐姐真厉害!”

    洛萨长着嘴看着自己的女儿,他现在有八成的把握可以确定眼前的海伦是海伦了。尤其是她提到了绮莉的时候,那个任意妄为的女巫,她怎么能教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魔法?等等,魔法?“海伦,在你念那些话的时候,绮莉有在做什么吗?”

    女孩略微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些,然后轻轻摇头,“没有。绮莉姐姐就是在一边笑,她现在也在笑,啊,她还说海伦很厉害!嘿嘿,海伦和绮莉姐姐一样厉害!是不是啊,阿爸?”

    如果说,在几分钟之前这里的气氛还是让人喘不过来气的诡异,那现在的洛萨就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用一副怎样的表情和心境去面对眼前的一切了。生活就像一出滑稽剧。他忘记了从哪里看到这句话,可现在他认为说这句话的人绝对是个天才。虽然不能完全确定,可是海伦很可能并不是借助女巫的力量,而是靠她自己的能力用这种方法抵达了自己父亲的身边!

    “海伦,你听我说,现在阿爸这里不安全,你赶快回去,或者你让绮莉帮你回去。听话,好吗?阿爸回家的时候给你带玩具。”伯爵在和海伦说话的时候下意识的想要抚摸海伦的头发,可是当他的左手从海伦的头上穿过去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眼前的女儿并不是个实体。

    “危险?海伦不怕危险!阿爸不在的时候葛洛瑞娅姐姐给我讲了好多阿爸的阿爸,还有阿爸的阿爸的阿爸的故事,海伦也要像阿爸那样做个骑士!”该说是身上流着黑山的血吗?虽然在海伦说出想要做骑士的时候洛萨感觉到了欣慰,可他马上就被女儿的固执弄得不知所措。在大多数情况下,伯爵不会命令或者强迫自己的女儿做什么,他没法那么做,尤其是他注视着海伦那双和亡妻相像的眼睛的时候。

    “不,你不明白,这里真的非常危险,你得离开,你…”伯爵半跪在地上,这样他的视线就能和女儿接近,这能让海伦更认真的听他说话。可这次,老办法似乎没有起到作用。

    “没关系!海伦已经长大了!你看,海伦都变高了!海伦一定能帮上忙!”小姑娘明显理解错了父亲的意思,她踮起脚,试图突显比实际身体要高得多的身高。然后,她就飘了起来。是的,发着光的海伦,从荒芜的大地上浮起,就好像不受重力拘束的妖精。

    “哈哈!海伦会飞啦!阿爸你快看,海伦飞起来了!哈哈!”收获了意外之喜的海伦笑着在空中转动着身体,她像是一只刚学会飞行的雏鸟,迫不及待的要掌握更多的技巧。而随着海伦飞行技巧的快速提升,她开始朝着远处飞去。

    “海伦!等等我!”眼看着女儿飞走,洛萨再顾不上其它,连忙站起身追了上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追着海伦跑离裂口之后,裂口里翻出许多漆黑的人影,这些没有细节的诡异剪影默默的看着已经跑远的洛萨,整齐划一的歪着脑袋,似乎相当的费解。它们不理解,这个人为什么没有回到裂口里。尽管那个裂口,已经不是他来时的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