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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萨,已经掉下去一段时间了。起司这么想着看了眼下方的黑暗。裂口里的时间和外界是不同步的,这一点法师可以很肯定,因为不论是从心跳还是其它生理信号提供的信息来推算时间,现在都已经到了正午。可是他腰上的绳索什么动静都没有。不仅如此,起司也很怀疑这根绳索是否还通向出口,否则他拉动绳索时的信号,以及洛萨跌入黑暗中时绳索的异状都早就应该引起上方的人的注意。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异常的正常。起司吸了口气,他的眼神有些疲惫,一方面是因为经历了昨晚的种种后,即便是灰袍也没法保持精力充沛。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有些受够了和这些东西打交道,这些超出所有知识和传说的东西,这些不会被任何故事记载的东西。它们不值得被歌颂,不值得被铭记,甚至不值得被恐惧。它们毫无意义,彻彻底底的毫无意义。

    “我说的就是你们。你们注定不会被这个世界接受,晴空下,星空下,乌云下,甚至风暴里都不会有你们的名字!你们为什么就不明白这一点?这里,这个世界,不属于你们!”法师的怒吼看似是对着周围的黑暗,可如果你拥有和起司一样的魔法视觉的话,你会发现在黑暗中密密麻麻的遍布着一些东西,它们攀附在裂口两边的峭壁上,安静的承受着灰袍的斥责。

    说承受斥责其实不对,毕竟它们有的根本就没有听觉,即使有,也不会懂得人类或任何地上生物的语言,所以起司的呵斥更像是无意义的噪音,唯一的作用大概就和动物警告意味的吼叫差不多。

    大吼之后的法师重新冷静下来。这不是他第一次对周围的东西吼叫,可经过这次,他基本已经肯定,不论他怎么吼叫,那些墙壁上的都不会对他有所反应。它们,像是雕塑一样一动不动。可它们不是雕塑,起司深知这一点,那些东西,不论它们是什么,它们都是他厌恶的那种存在,那种如他所说不该出现的存在。那么它们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法师有两种猜测。

    第一种,就是它们制造了这个裂口。如果裂口的出现是因为它们的话,那么它们会在这里就理所当然,也因此,这些家伙和那诡异绳结之间的关系也就顺理成章。这是最容易推理出的结果,将目前所有的情报串联在一起,得到这个结果几乎是水到渠成。前提是,现在起司他们所掌握的情报都是正确的,而且都是真相拼图中最主要的那几块的话。

    曾经在苍狮的经历让法师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面对一个问题或置身于某个事件中时,不要那么着急的就跟着它所展现出的纹理脉络前进,而是应该试着从更远或者说更宏观的角度来思考整个问题的全貌。这样,很多弯路都可以避免,很多困惑也可以消解。以这种方法来说的话,法师目前知道的东西太少了。他所看到的,听到的,都只是些碎片性的内容,将它们生硬的拼接在一起也没法拼凑出整个问题的大概形状,就好像是盲人摸象一样,每个角度诠释出的结果都截然不同。

    而起司现在摸到的大象让他觉得,这些东西并不是裂口出现的罪魁祸首。它们,更像是本来就住在幽邃地底的存在,因为这个裂口才开始想要向上移动。至于现在停止移动的理由,很可能是因为裂口外的阳光,亦或者,是因为它们无处可去。他被和它们关在了同一个牢笼里,洛萨则很可能是因为不满足这个牢笼的某些条件被移除了出去,否则没有理由伯爵的绳索会断,他的却到现在还完好无损。

    在有了对目前处境大致的猜测后,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他该怎么做?起司和洛萨的区别就在于,后者会因为受不了裂口中的氛围而选择沿着绳索快速离开。前者则具有在未知环境中较为冷静思考的能力。只不过很多时候,谁也说不清这两种反应那个更正确就是了。因为有的时候,稍纵即逝的机会在犹豫和谋算中就已经消失无踪。

    不过,并不是所有局都有出路,也不是所有人都需要沿着出口走出迷宫。起司学习的东西让他明白这世上的墙壁其实大多不是看上去的样子。所有他没有打算顺着绳索向上,他掏出腰间的匕首,将刀刃抵在了绳索上。再次深吸一口气,法师缓缓的开始割开将他维持在此的绳索。“维系的纽带在不经意间就会变成绞刑台上的吊绳,所谓的希望和出路,才是最容易被设下陷阱的地方。”

    下坠的感觉对起司来说并不陌生,他在前不久才经历过一次类似的经历,区别只是现在他的下方是无底的深渊,而不是冻结了不知多少年的冰雪。有人说,下坠和飞行很像,法师并不这么认为。那些人把飞行和下坠当成是摆脱脚下的大地的方式,他们把大地当成是束缚。可这世上的束缚又何止大地?飞行需要速度,需要风,需要双翼,这哪里称得上是自由?至于下坠,那种不论离开地面多高都要被无形的力量拉回土地上的感觉难道不是对束缚最完美的诠释吗?当你纵身跃下的时候,你的腰上就被绑上了一根绳子,绳子的下端连着的是一颗名为世界的铅球,它会拉着你不断向下,直到…

    “嘶!”腰部传来的痛感让起司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他下意识的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来减缓将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一处。于是他很顺利的抓住了向上延伸的草绳。草绳上没有处理干净的毛刺让他的手掌被轻微的刺痛。绳索,在向上移动。

    “喂!听得见吗!”能听得懂的语言也从上方传来。

    法师抬起头,上方是一掌可以遮蔽的天空,可正午的阳光刚好从那一掌的天空里射下来,照在他的脸上。再看向四周,峭壁上哪里有什么影子。他回来了,从牢笼中逃了出来。但,这里只有一根绳索。在寻找了段时间后,起司才发现,他的斜上方,有一根草绳正慢慢的晃动着,草绳的下端绑着一根黑色的长杆,长杆上绕着其它绳索,并且在长杆的一端绑成了一个中空的绳结。

    绳结晃动着,像是一具被绞死后挂起来的尸体。



    从裂口中出来后起司没有立刻去做什么。时间是很紧迫,所以必须要谋定而后动。他就坐在裂口旁,默默的研究着那根代替洛萨被拉上来的绳结。在那东西刚被拉上来的时候,巴图和阿塔都想过要把这看上去就令人不安的东西扔回裂口里,但法师将他们拦了下来。这已经不是绳结第一次出现了,萨满的梦,他们从鹰眼中看到的以及现在出现在这里的。这世上没有偶然而无意义的东西会重复出现这么多次。

    巴图和阿塔在离起司大概五十步以外的地方看着如同着魔了一样的灰袍。他们跟起司一起行动的时间尚短,对于法师的种种行为以及表现还不甚了解。因此,在他们看来,此时的起司更像是在缅怀已经失去的同伴以及在对自己深入裂口的决定自责。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们只能看到法师的背影,如果他们能看到起司现在专注的神态恐怕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

    时间略微转动,当巫奇拿着食物走来的时候,起司也终于完成了他的研究。几乎是同时,在女剑士向萨满快速的解释完之前发生的事情后,起司就站了起来,然后将绳结插在了地上。灰袍径直朝同伴们走来,没有任何开口说话的意思,直接从萨满的手里拿过食物开始进食,直到在其余三人的注视下吃完了手里的东西后,才正视他们的眼睛。

    “洛萨没死。”这句话很容易理解为法师在为自己的决定所带来的后果进行安慰性的开脱,就像是只要没见到尸体就不能认为当事人已经死亡的情况一样。可问题是,起司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的躲闪或虚伪,他所说的话不是一句模棱两可的猜测或阐述着一种可能的事实,他就是在宣布这件事的结果,无可争议,无从怀疑。

    “你确定?”巫奇首先表示了怀疑。那些绳结,不论是谁做出了他们,不论做出它们的意义为何,他都不认为这是一种温和的符号。这些绳结是不洁的,只能带来灾难和毁灭,这不仅仅是他的判断,也是众灵的判断。而如今伯爵在裂口中失踪,取而代之的是被绑在断裂绳索下端的这枚绳结,从任何角度来说,洛萨恐怕都是凶多吉少的状况。

    “偷梁换柱的小把戏。不管带走洛萨的是什么,它如果真的能让那个从深海里回来的男人就这么死了,都不会故意留下那东西。就因为它没有能力直接杀死他,才只能欺骗他,将他带走。甚至,它还得保证在裂口里做的事不会让裂口外的人发现。我们要面对的东西远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可怕。况且,想杀死一个有女儿的单身父亲?这是我知道的最难的事情之一了。”起司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了笑容。

    至于他说有女儿的单身父亲是这世界上最难杀的人之一,也不是纯粹的调侃。所谓人的难杀与否,跟被杀者的警惕性,知识储备,身体素质等等因素都有关,可放在切身的紧迫之中,最重要的还是人的求生欲。生物有一种本能,为了延续种族的延续被刻在了基因里,他们会为了保护自己的子嗣而牺牲自身,这不论是在野兽还是在人类中都存在。而在这个时代的人类社会中,男性作为担任主要劳动力和作战力量的性别,必须承担家庭,尤其是对家庭成员安全的保护义务。在这一点上,洛萨已经失败过一次了。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妻子死在自己的面前,那种悔恨和痛苦会变成他一生的梦魇。唯一能让他从这种痛苦中缓解的方法,就是培养自己的女儿。在海伦成年甚至结婚以前,洛萨绝不会允许自己死亡,这种执着甚至会超过他对苍狮和对骑士精神的忠诚。

    曾经的起司会对这种执着不屑一顾,认为那都是世俗中人对世界的理解过于片面,将自己深陷在世俗的巨大泥潭中难以自拔才产生的结果。在居住在高塔中的灰袍看来,这世上什么都不值得执着,唯有真理,唯有万事万物的真相,那能解答所有问题的钥匙,才是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可现在的法师却在分析洛萨此时的状态时会对他的这位朋友产生淡淡的羡慕。至少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那么我又是在所求什么呢?我为什么要插手这里发生的事,我为什么要那么好奇,我为什么要那么执着于一个如此遥远的诉求。真理,那东西真的比洛萨所追求的东西更有价值吗?价值又是以怎样的标准来评定的呢?

    这些问题,这些一上路就开始缠绕着起司的问题再次浮现。他渴求这些问题的答案,却又害怕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要是这些问题的答案与他想要的不一样,那是否就意味着,起司这个个体到目前为止的所有行为,都是错的呢?问题催生问题,问题衍生问题,不过不论这些问题最后会变成千百个怎样的问题,现在的法师都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得把那个执着的人带回来。

    “帮我准备物资。我们今晚解决蒙皮者,明天出发去你们之前的驻地。”

    萨满看着声音逐渐鉴定的灰袍,露出复杂的表情,“我很钦佩你的知识,还有你的果敢。因此,我对我的部族曾经想要伤害你们而你们袭击过我这些事都可以不仔细去考虑。直到现在,我都很想要帮助你,可惜不行。我来除了给你们带来些吃的之外,最主要的是要告诉你们,今天早上外出打水的人,有两个没回来。她们一个是女儿,一个是母亲,她们都被杀了,尸体被侮辱,内脏被掏出来摆在地上。”

    巫奇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似乎是因为语言让他回忆起了刚刚验尸时的情景,“在我族的信仰中,人死之后的身体没有那么重要。可即使没有那么重要,也不意味着可以被肆意亵渎。蒙皮者向我们宣战了。而我们会迎战,哪怕这是以卵击石。至于你们,这里的事和你们无关,你们可以离开,也应该离开。只是我没法再给你们提供更多的帮助。”

    阿塔和巴图都做出了不同程度的惊讶,他们没想到表情平静的萨满实际上带着这样沉重的信息。起司的目光越过巫奇,看向他背后沙勒部毡房的所在,几分钟之后,法师慢慢开口,“我知道了。我们会离开。祝你们的众灵保佑你们。”



    巫奇目送着灰袍和他的同伴走出了自己视线的范围。这是他能做的仅剩不多的几件事之一。萨满很清楚,沙勒部眼前的情形乍看上去都是被起司和他的同伴们搅动后才出现的,可实际上不论是吞噬他小屋的裂口,还是即将袭来的蒙皮者,它们都早在灰袍到来前就找上了沙勒部。只是那时他们没有察觉或没有能力正视这些而已,而起司的出现为他们挑明了面对的问题。

    就比如说从族人体内挑出的蠕虫,巫奇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那些蠕虫值得某些存在打穿地面来从他们手上夺走的话,那它们能造成的危害绝对比这要大的多。甚至,它们可能不是隐藏在沙勒部仅有的蠕虫,很可能还有其它的被寄生者因为身体和被寄生部位的原因对身上的隐患浑然未觉。任凭这些寄生虫发展的后果很可能就是整个部族的人被从内部被吃成空壳。这是一个光是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的未来,巫奇已经决定要对整个部族的所有人进行一次寄生虫筛查。前提是,他们能在蒙皮者的攻击中活下来。

    蒙皮者,其实现在说起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字,萨满已经没有余力再恐惧了。因为部族的防御已经被破坏,敌人的宣战通告已经下达,此时再去害怕他们的力量实在是…没什么用处。而且,起司在离开时说错了一件事,草原人信仰众灵,这不假,萨满是众灵们在人群中的侍者,这也不假。可真正身处这种信仰之中的人都知道,众灵从来不会去特意保佑某个人或个体。因为,众灵与凡人同在。

    “一切生灵与非生灵,一切有情与无情,都是众灵。众灵是一,一既是全。”目送着灰色的袍子的最后一点消失在地平线上,巫奇小声的说道。他抬起头,看向已经过了最高点的太阳。又低下头,看了看地上的裂口,“问题得一个一个解决。寄生虫不会一下子要了宿主的命。但是愤怒的豺狼会立刻撕碎它们的猎物。”

    当萨满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他的族人中间时,沙勒部的男人们正在部族的边缘搭建防御,说是防御,其实也不过是挖出壕沟或在地上布置些陷阱。缺少木头意味着他们没法搭建像样的栅栏或拒马。这样的防御工事对付野兽,足够了。甚至如果他们布置的再细心一点的话,也能够对来犯的敌人给予迎头痛击。可他们的对手不是野兽和其他牧民。

    “你在让他们无谓的浪费体力。”巫奇没有任何的寒暄,在走入头人的帐篷后就对着正在擦拭弯刀的乌维尔说到。

    乌维尔没有回答,他继续沉默的擦拭着那把由他父亲佩戴过,传说曾经杀死过几十个敌人的武器。在擦拭刀身的丝巾干燥后,他又去蘸了一些酒继续擦拭。人要喝酒,刀除了要饮血,也要饮酒。“那些外来者已经走了?”

    “他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巫奇从头人的语气里听到的是一种异常的淡漠,那不是头人现在该有的口吻。于是萨满少见的在说话时提高了音调和音量,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他成功了,乌维尔停下手上的事,缓慢的抬起头。

    “可惜了。他们会是不错的目标。也许有他们在,那些蒙皮者会放过几个沙勒部的人。”

    萨满愣了几秒,他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眼前的这个人嘴里说出来的。他是乌维尔啊,是沙勒部的头人,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紧接着,巫奇注意到了一件事,乌维尔的眼睛。原本沙勒部的族人眼睛都是灰色的,准确的说是青灰色,一种让人联想到狼和鹰的眼睛的颜色。可现在,在和巫奇说话的这个人,眼睛中青色的成分已经超过了原本的样子,呈现出宝石般的橄榄绿色。

    巫奇知道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眼睛。那些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的人,他们的眼睛没法再作为塞子将灵魂保存在躯壳里,于是他们会用宝石来做成他们的双眼用以伪装。这种伪装很巧妙,宝石的颜色是光赋予的,而光不仅来自于外,还来自于内。那些出卖了灵魂的人只要改变自己从内发出的颜色,在混上宝石本有的颜色,就很容易骗过大部分人。

    “所以这就是你推迟婚礼的原因?你不希望你的妻子发现她的丈夫晚上睡觉前要把眼睛拿出来放在床头?”巫奇说的是之前乌维尔三番两次推迟和特勒部的头人,也就是他口中的冒顿叔叔的女儿的婚事。草原上的民风彪悍,成婚这件事与年纪无关,那些有力量的大部族头人和他们的子嗣,甚至五六岁就可能结婚。而乌维尔在几年前就担任了沙勒部的头人,他早就有了结婚的资本,特勒部也一直发出联姻的信号,只是乌维尔以自己初掌部族年纪尚浅的理由将这件事一直拖延到了明年的春天。

    “不,我得到这对眼睛是刚刚的事情。在你进来帐篷之前,我亲手用我父亲的刀剜出了自己的眼球。不过你知道吗?我本以为我会很恨你,如果不是你袒护那些外来者,我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那些蒙皮者会为我所用,我们会趁着单于的死大干一番,我会整合三部,进而接管单于所有的权柄,我会成为新的单于。你让我失去了这些,我的朋友。可我现在才发现,我不恨你,我甚至要感激你。”

    乌维尔站了起来,手里握着弯刀,“我从没感觉这么好过。真的,从我出生起,我从未如此的,自由。这种自由简直棒极了,你能明白吗?哦,你当然可以,你可是众灵的宠儿,你能附身在鹰身上,附身在狼身上,它们都会同意。你不像我们这样的,穷困。穷困于自己的身体,穷困于部族和牛羊。但我可以保证,我现在的自由超过你!不过别担心,我不会抛下你们的,你们是我的族人,是我的手足,我会把这种自由带给你们,你们所有人。”



    沙勒部头人的话无疑是疯狂的,是扭曲的,他的理智和所有好的部分显然是跟着灵魂一同被骗走了。至少巫奇希望如此,这样,他就可以安慰自己眼前这具皮囊中的不是他认识的乌维尔;这样他就可以用众灵能借给他的所有力量去重创眼前的邪恶;这样他就可以在被对方杀死或杀死对方的时候让自己还能用温和的语气念出对乌维尔的追悼。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不论是语气,神态,眼神,动作,沙勒部的头人都没有半分的失常。相反,他现在的样子简直比巫奇见过他最神气的时候还要好。一瞬间萨满有一种错乱感,要不是乌维尔坦然承认他与邪魔间的交易,恐怕巫奇甚至会以为他现在的状态是得到了众灵的加持。

    “你跟我说过,众灵不只是天上的星辰对吧?”乌维尔走到他从小到大唯一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面前,笑着说,“从前我怀疑过你。因为当我的母亲死去的时候,它们没有伸出援手,当我们的部族在颠沛中受苦的时候,它们也没有向我们伸出过援手。现在我明白了,你说的没错,众灵就在我们身边,它们和我们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差别。人有各种性格,众灵也是如此不是吗?”

    巫奇眨眨眼睛,用了几秒钟才明白头人话里的意思,“不,不是这样,乌维尔你听我说,和你交易的不是众灵中的一员!”

    萨满的话,没法继续下去,因为乌维尔的左手重重的落到他的肩上,其上的力量之大,几乎要让巫奇跪倒在地上,“那又有什么关系?现在它或许不是。可等我为它竖起图腾,让沙勒部以它的名义存在,它就是了。那些历史上伟大的单于,他们不也是如此吗?只要你最后成功了,你的守护神自然就是众灵中的一员,弱肉强食本就是草原上的法则,不论是在地上,还是在天上。”

    巫奇还想要反驳,然而就在此时,毡房的帘幕被掀开,乌维尔的眼睛在阳光照射进来的瞬间变回本来的青灰色。“头人,南端的暗沟已经挖好了。不过,我们真的要放弃马上作战吗?固守不是我们的风格,战士们也对此颇有微词。”

    “马匹受不了那些家伙的气味,我能理解你的顾虑,但这次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头人用拳头轻轻敲打着族人的胸膛,他的表情温和,声音中带着如阳光般的自信,“没关系,那些披着兽皮的混蛋,我们的战士不需要上马就能打赢他们。”

    这番说词让背对着他们的巫奇皱起眉头,不是因为乌维尔正在说着不切实际的话,恰恰相反,作为一个领导部族在逆境中求生的头人,他的表现和言辞都太过于正确了。那个刚刚还忧心忡忡的族人在三言两语的鼓励下奇迹般的挺起胸膛,脸上的忧愁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看着头人时火热的眼神。巫奇能听到族人逐渐加快的呼吸声,他不需要回头都能猜到后者红润的脸庞和充满斗志的样子。

    “萨满先在我这里休息吧,你也够累的了。”乌维尔留下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帐篷。

    随着帘幕重新落下,头人的帐篷里又一次变的黯淡起来。萨满想不明白,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在乌维尔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是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邪魔了吗?那为什么现在的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是个英明的领导者?他言语中无意识散发出的魅力和说服力,以及举手投足中展现的从前不具备的沉稳。他真的是把灵魂卖给邪灵了对吧?那双宝石做成的眼睛是最好的证明。还有这帐篷中弥漫的隐晦的气息,都证明巫奇没有出错。那么到底是哪里错了?还是说,乌维尔是对的,邪灵,也是众灵。

    “不,不不不!绝不可能!”巫奇摇着头,他是众灵的侍者,他的父亲也是。对众灵的信仰已经刻入了他的身体和精神,从最开始的时候,巫奇就相信人是有好坏的,就像他的父亲是那么糟的对待他的母亲。可被人信奉的众灵是宽容的,它们会包容每个人,好的坏的,只要你信奉它们,它们就会帮助你。这样的众灵,必然是一切善的集合,它们必然如星空般璀璨!其中怎么会有邪灵!

    萨满跪倒在地上,他被乌维尔拍过的地方如火烧般疼痛,但他分不清这疼痛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他的内心在激烈的冲撞下幻想出来的。平生第一次,萨满意识到了众灵这个概念可能蕴含的另一个侧面。而这个侧面,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面对的。现在的他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是乌维尔制造出的假象,到了夜幕降临,被邪灵操控的头人就会出卖所有的沙勒人,这样,萨满就可以用他和族人们的死亡来捍卫他的信仰,就能证明众灵中没有邪灵的席位!

    巫奇搞错了一件事。伟大的领导者并不需要善良的,统领一个群体所需要的是团结内部的手腕和抵抗外部的胆识,这和善恶无关,只是说优秀且受人敬仰的品格能够起到更好的效果。话又说回来,人间的善恶是否可以和世界的善恶划等号呢?从众灵的角度来看,邪灵是邪恶的,它们窃取自然的力量,散播扭曲亵渎的影响。但这和人们有什么关系?如果毁灭一片森林就能让部族在温饱中度过寒冬,为什么不呢?如果屠戮异族能够带给族人更丰饶的土地和财富,有什么理由拒绝呢?说到底,人与世界的关系到底为何,是互相征服,还是相互依存。当然,这不是巫奇现在要面对的问题。

    萨满现在要面对的问题是,今晚即将到来的蒙皮者们。而太阳,已经在云朵的搀扶下渐渐西垂,月亮也已经等不及的在空中展现出它的形体。草茎在疾风的吹动下成片的倒下,似乎是在暗示着某些东西的迫近。当火把和篝火的光芒取代了阳光成为这空旷土地上的最亮点,沙勒部的命运,也即将揭晓。

    微微晃动的火光下是严阵以待的战士。他们的士气谈不上高昂,可当那种混合着恐惧,希望,不确定的复杂情感被某个具有强大感染力的人所鼓动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更加多层次但单一的状态。那是一种类似愤怒的状态,可催动着力量流经身体的却不是心中燃烧的怒火,而是从大脑里诡异的宁静。在这种宁静中,人们短暂的从对死亡的恐惧里逃脱了出来,取而代之的是对死亡的蔑视。而他们蔑视死亡的因由,就是站在阵地最前端的那个人,那个在夜色里已经挺直了脊梁的年轻男性,那是他们的头人。

    在今天之前,乌维尔被他的族人们认为是可以寄予希望的年轻领导者,他的智慧,判断,团结部族的能力都在与日俱增,没人怀疑当他成长到而立之年的时候,他一定会成为名震一方的草原霸主。可今天,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当所有沙勒部的成员望向那个毫不动摇的站在他们前方的身影时,他们意识到,他们的头人已经不再是未来可期的种子,他是已经破茧而出的蝴蝶,是攀上树干的蝉猴,他仿佛在这短短的一天之内完成了数十年才应该完成的蜕变。仅仅是站在那里,他的族人们就会因此而心潮澎湃。

    以往的时候,这种关乎部族生死存亡的战斗在开始前都会举行仪式,战士们会在萨满的引导下祈求众灵的赐福,会饮下烈酒驱散胆怯,会划开皮肤用疼痛和鲜血来激起愤怒与战意。可现在,这些仪式变的既不必须,也不重要,因为比起众灵,烈酒和伤口,沙勒部的人们找到了更好的东西来激发起他们内心深处的狂热。在此刻,所有的信仰和尊重都变成了对乌维尔个人的无限崇拜。

    此时的乌维尔,已经具备了成为英雄的条件,他只差最后一步就能让自己彻底俘获所有族人的内心,只差一步就可以让自己变成传说的一份子。而这最后的一步,也是最难的。他需要功绩。他需要足以让自己成为传说的功绩!那功绩就要来了。

    黑影在草丛中游动着,像是水中的鲨鱼,只露出一点背鳍。乌维尔目视着那些依托着草丛靠近的东西,他的眼睛变成橄榄石的颜色,黑暗在他面前不再成为视线的阻碍。

    “咚,咚,咚”诡异的敲打声伴随着第一个在火光中亮相的黑影,那是一只草原上不常见的生物,牧民们只有在靠近山区的地方才鲜有目击。一头黑熊,可这头黑熊又与人们认知中的黑熊不同,这头黑熊像人般直立行走,并且在肥大的熊掌上分别握着两样东西,正是这两样东西的互相敲击发出了刚才的声音。那是人的头骨所制成的敲击器和腿骨制成的鼓槌。

    这场景绝不会让人觉得舒服,在清冷的月光下,站立的黑熊敲打着人骨制成的乐器。恐怕光是这幅景象就已经足够让小儿止啼,让勇士噤声。这也是蒙皮者们的恶趣味,他们在杀死自己的猎物前总会尽己所能的让对方感到恐惧,其目的却不是让他们放弃抵抗,正相反,蒙皮者热衷于激发猎物的求生欲,他们认为只有在这种状态下杀死的生物,血肉才最甜美。

    可这一次,他们的猎物有些不一样。“砰!”弯刀的刀身拍到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紧接着抬起的利刃在火光中反射出夺目的光彩。“砰!”头人的举动引来了效仿,先是他身边的战士,接着是所有的战士,他们模仿着乌维尔,用武器击打自己的胸膛,在这种撞击中将敌人带来的压迫感尽数去除。于是黑熊停止了它的动作,蒙皮者们不是没见过这样有胆量的领袖,他们也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种人。

    “嗖!”在草丛中低俯的黑影瞬息抵达乌维尔的喉结之前。是啊,有勇气的领导者确实可以让他的支持者在逆境中获得继续奋战的勇气,可如果他就这么死在支持者面前呢?那个前一秒还举着武器,眼神里带着不屈的领袖下一瞬却捂着喉咙像个可怜的牲畜般跪倒在地,他的支持者,他的族人,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光是想想就让人兴奋啊,那该是多大的讽刺,多大的幽默啊!

    然而,今晚蒙皮者们的残酷滑稽戏没有得偿所愿的上演。因为他们想要杀死的那个人,并不是简单的勇士。没人看清乌维尔是怎么抓住那只即将划开他喉咙的爪子的,就像没人看见那个半人半猫的生物是怎么从草里跳出来一样。被头人抓住爪子的怪物体型介于成年人和儿童之间,它的四肢细长却满是肌肉,耳朵呈现出三角形且顶部还有一簇竖起的尖毛。这标志性的双耳和类猫的外形让人很快明白这个蒙皮者披着的是什么动物的外皮,猞猁,一种同样生活于寒冷地带的猫科动物。

    只不过,蒙皮者可没有活生生的猞猁那种灵动和优雅,它给人的感觉是不协调的,四肢,头部和躯干的比例既不像人也不像猫。怪异,这大概是最简单的解释。不过,乌维尔其实也不在乎要怎么形容这东西的外貌,因为他没打算让它活太久。弯刀,在半人半猫的东西还在诧异的时候就已经刺进了它的腹部!

    蒙皮者,是不会被凡人的刀剑所伤的。这是因为他们的外皮经过邪恶巫术的处理,有着超乎想象的韧性,寻常的金属根本无法将其砍破。可这并不意味着,在面对凡铁打造的武器时,蒙皮者能够真正的无敌,理由很简单,他们身上披着的外皮,并非天生,因此,在穿上外皮的时候,总归是需要一个缝隙,而这条缝隙,只有一只手掌那么长。

    腥臭无比的液体顺着弯刀刺入的地方流溅出来,乌维尔也没打算要把武器拔出,就这么将对手扔到黑熊的面前。草丛里一时间涌现出更多的黑影,迅速将披着猞猁皮的存在掩盖,当黑暗退去,只剩下一张破碎的皮毛。

    “你们就这点手段?”



    “看着吧,你现在目睹的,是草原上一个新的传说,不,现在还不是传说,应该说,是一位雄主的崛起。过不了几天,沙勒部的乌维尔,这个名字就会像野火一样在草原上蔓延,所有听到这个名字的人,都只有毁灭和臣服这两条路可以走。”灰袍巫师站在离沙勒部一段距离外的小丘上,对身边的巴图说道。他的手正放在巴图的肩膀上,这样后者就能通过他的眼睛看清黑暗中正在发生什么。

    阿塔兰忒的视觉在黑暗中比法师和借着法师双眼观看的巴图更好,她能更清楚的看到沙勒部正发生着什么,她甚至能看到在弯刀刺进蒙皮者皮肉中的时候,乌维尔脸上露出的那抹莫名的笑容。而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惊讶到说不出话。沙勒部的头人展现出的力量与能力,都已经超出了她对那个人的认知,某种程度上也超出了她对于人的认知。

    “很惊讶吗?”起司显然注意到了女剑士颤抖的双手和无疑是张开的嘴,所以他的问题只是要引起阿塔的注意,“没什么好惊讶的。乌维尔确实和某些存在做了交易,获得了他本不具备的力量。只不过这力量其实没有你,也没有他自己想的那么强大。他能够这么轻易的战胜蒙皮者,主要是因为那个蒙皮者根本就是要被他杀死的靶子。我说的对吗,公牛先生?”

    “米诺陶,我希望你这么称呼我。虽然我估计不会再以公牛的姿态出现在你面前,但我希望你这么称呼我。”三人背后的夜幕中走出巨大的黑色身影。那是具有人和牛两种生物特征的怪物,也是在昨晚的雾中和紫杉人扭打在一起的蒙皮者。巴图想要转头,却被起司强硬的按住脑袋,对于这个水羚部的男孩来说,有些东西还是不要亲眼所见为好。而阿塔就没有这么好运了,她自然的回过头去,接着被眼前看到的东西吓的两腿一软跪坐在地上。硕大的牛眼眨了眨,在从鼻子里喷出两股热气后就从女孩身上移开了目光。

    “你在带着两个累赘前进,灰袍人。昨晚那个拿着斧头的战士呢?他放弃保护你了吗?”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苍狮的骑士没有其他优点,硬要说的话,就是他们和他们所信奉的信条一样顽固。我的骑士,没那么容易退场。倒是你,从刚刚的情况来看,你们的同类之间关系可不太好。那家伙只是被捅了一刀而已,周围的伙伴就迫不及待的把他给吃了。这不禁让我怀疑,你回到他们中时他们的反应。”起司冷笑着瞥了一眼走到他身旁的黑影。

    牛头怪,确实还是昨晚的牛头怪。只是它看起来的样子不太好,原本黑亮的毛皮变的黯淡,上面布满细小的裂口,从里面裸露出来的是介于腐烂和腐烂之间的令人作呕的组织。除此之外,那两根牛角也已经被折断了一根,胸口上更是有一处深陷进去的伤口,带有恶臭气味的液体从那个看上去是被长矛类武器捅出来的缺口中缓缓涌出,顺着胸口流到地上。这才是让阿塔吓到腿软的真正原因,现在的米诺陶,完全就是一副死后又站起来的行尸模样,哪里还有昨天那种纯粹的暴力之美。

    “呼!”牛头怪的鼻子里再次喷出热气,它看向沙勒部的方向,“除了阳光,没东西能杀死我。”

    起司的右眼略微眯了一下,他在衡量对方这句话的份量。不过不管蒙皮者的话用词多么的准确,语气又多么的肯定,法师也都清楚这只是夸张的说法。可,夸张的说法并不是没有意义,至少从对方的口吻来判断,那些聚集在沙勒部之外的蒙皮者,恐怕真的没法对他造成威胁。这就很有趣了,按照起司的认知,蒙皮者之间的强弱是很微妙的,他们相互之间的争斗很少展开,这主要是因为其中涉及到一个让外人无法回答的问题,矛和盾的问题。

    就如之前曾经提到过的,传说中蒙皮者的外皮只会被太阳所灼烧,这就让它们变的有恃无恐,因此在战斗的风格上大部分蒙皮者也都偏向于利用无可比拟的力量和坚硬的身体来碾压对手。而现在的问题是,当两个这样的存在要展开战斗,它们之间要如何决出胜负?就起司所知,同样的问题往往也会发生在血族之间,而血族也因此构建起了极为严密的社会体系,同族,尤其是同等级吸血鬼间的矛盾不允许以暴力的手段解决,必须上报给更高级的血族进行裁决。蒙皮者显然不像血族这样有着高度的组织化,因此法师十分好奇它们之间解决问题的方式是什么。它们总不可能是像乌维尔那样试图找到对方毛皮上的缝隙进行攻击吧?这实在和蒙皮者野蛮的风格不符。

    “那我就理解成你回到它们身边后很快就能重新掌握话语权吧,这也不枉我站在这里和你浪费这么多的口舌。”

    “伶牙俐齿并不总能帮到你,巫师。”牛头怪身上的皮毛在说话间缓慢的复原,那些可怖的伤口已经比刚出现时好上了很多。

    “我也没指望这它每次都有效,你得知道,光靠伶牙俐齿,我可没办法把你从紫杉人身边拉出来。”法师示威性的晃了晃他的木杖,确实,如果没有他的话,米诺陶现在还会被困在昨晚的那片雾中被迫和紫杉人作战。而从它刚刚的状况来看,在持续作战能力上,紫杉人显然要比蒙皮者技高一筹。

    “你救我,是因为利益。交易,我会履行。下一次,我会把你的皮剥下来。”伤势恢复的差不多了的蒙皮者说完就低下身子,迈开沉重的脚步化身让大地震颤的怪影从小丘上飞奔而下。很快就冲到了远方,看那个速度,要不了多久它就能去到沙勒部那里。

    “你救了它?为什么!”阿塔兰忒从起司和蒙皮者的三言两语中得到了令她费解的信息,当牛头怪走远后,她立刻质问起来。

    法师没有立刻回答,他瞥了女剑士一眼,然后说了些令后者听不懂的话,“当两股力量不能达到平衡的时候,引入第三股力量就能让局势稳定下来。至少暂时如此。但是,第四股势力的出现就会让稳定的局势陷入混乱,所以你得向我保证,那些紫杉人不会再出现,阿塔兰忒小姐。”

    女剑士朝后退了一步,不过很快就意识到起司在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都没有恶意。现在的法师脸上只有淡淡的疲倦,与其说他在质问阿塔,不如说他是在央求自己给出一个可以放心的回答。这在让女剑士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的不忍。一路走来,她也渐渐明白这个穿着灰袍的巫师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样子,他和她一样,喜怒哀乐没有一种缺失。

    正因如此,她才不好回答这个问题。远方的亮处,传来呼喊的响动,想来是被起司解放的蒙皮者介入了争斗。阿塔兰忒深深的吸了口气,她从这口空气里感受到了草原的气味,烟火的气味,以及淡淡的血腥味。这口空气的成分是如此复杂,细细品味之中几近让她再难呼吸。好在,她的身体还是忠诚的履行着应有的机能,复杂的空气顺着气管流入肺部,换出无用的废气,化为一声轻叹。

    “我以为你不会提起这件事了呢。”阿塔的脸上有几分自嘲的表情,她不该抱着天真的期望,认为今天发生的事情足够让起司不去将紫杉人的出现和她关联起来。可谁让法师这一整天完全没有流露出这方面的顾虑呢?她没办法违抗内心那小小的侥幸。

    “要是这件事不关键,我确实不会提起。不仅我,洛萨也是。每个人都有秘密,何况还是你这样的情况。我们都能理解,也不在乎。从前的我只希望解开所有事情的真相,为了真相什么铤而走险的事情都可以做,为了真相本可以争取的盟友也会将其逼到自己的对立面去。很侥幸,真的,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在这样莽撞的状态里活到现在的。”起司说着说着嘴角露出了苦笑,他在早些时候就已经开始反思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在洛萨归来将失心湾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之后这种反思又深刻了一步。现在的他决定开始尝试着以另一种方式待人接物,不过这不意味着他放弃了对真理和真相的坚持,只是,在抵达终点前,他学会了要带点耐心。

    阿塔的表情终于放缓,她走回法师的身边,天蓝色的眸子看向远处的火光,“抱歉,我没想到他们会追来。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追上我了,我以为我已经摆脱他们了…抱歉。”她说着说着,目光逐渐低垂,声音也变的消沉,好像随时都可能会哭出来。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不也是凭着自己的喜好掺和进了沙勒部的事情里面吗?结果今晚,也许就会有人因为我的兴起而死。我们都不是神,即使巫奇嘴里的众灵,它们也不是那个全知全能的存在。老实说,我很怀疑那个存在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有点绕口对吗?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都会犯错,因为无知,因为自认可行。没什么好羞愧的,人人如此,以前如此,以后亦然。”

    起司的开导,其实更本算不上开导,他只是把他只能对自己的说的话借着这件事讲了出来而已。而不管阿塔听懂没有,她都意识到了一件事,那就是灰袍真的没有怪她。再次深吸一口气,鼻子里发出些许的响动,女剑士抬起头,“那些紫杉人是从大概一年前开始找到我的。不过因为我很胆小,从来都是能逃就逃,而且他们的迷雾也都只困住我一个人,所以每次我都是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跑,跑着跑着就甩开了他们。这一次,因为有你们在,所以我算是真正和他们正面对峙了,一些我本来记得的事情因此重新回到了我的脑子里。”

    阿塔不知道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悲伤,如果不是她这段时间一直独自行动,最早被牵连的人可能就不是起司他们,那样的话被牵连者很可能会受伤甚至死亡,乃至被困在雾中找不到出路也是可能的。可换个思维想想,女剑士从没牵连到别人,正是因为她的样子从来没被人接受过。毕竟不是谁都能接受一个有着宝石般眼睛和野兽般耳朵的女性,我是说,从外表来看她当然有不同于他人的美感,可这种美感是不平常的,甚至是异常的。不是谁都能在短时间内接受,而阿塔很少给别人熟悉她的时间。

    “紫杉人是来杀我的。或者说,他们是被雇佣来让我在这具身体里死亡的。”女孩很平静的说着。

    “为什么?谁要杀你?”起司注意到了阿塔所说的怪异之处,在这具身体里死亡,换言之,有人希望她以人类的身份死去。而从对方雇佣的杀手是紫杉人来看,这个人不太会是人类。这就触及到了他对于妖精知识里未知的部分了。一般来说,作为佣兵的紫杉人因为其妖精的中立身份被谁雇佣都不奇怪。传说中甚至有人类因为捡到了妖精的货币而雇佣了一整支紫杉人为其征战的传说。

    “一个妖精。”阿塔兰忒的语气里有些悲伤,听得出来随着与紫杉人的接触,童年难以被理解的记忆正在逐渐的以人类可以理清的方式重新组合在她的脑海里,“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该怎么念,那不是可以用人类语言念出来的名字。总之,我和她是一起长大的,在我还生活在妖精国度的时候,她负责照顾我。妖精没有父母,他们生下来就懂得如何在妖精之土生活,而她也把这些教给了我。”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听到故事会变成现在这样的理由。”法师耸耸肩。

    “直到我被送回人类世界前我们的关系都很好,可在我即将离开妖精之土的时候,我被告知了一件事。妖精没有父母,但妖精的王国确实有国王。上一代的妖精王和王后已经很老了,妖精的寿命虽然漫长,但也有终了的一天。而根据妖精律法,我就称那是律法吧,其实那更像是妖精生存必须遵守的规则一样。总之,新的妖精王和王后必须在旧王消散时继位,他们必须是同一天出生的妖精。”

    起司听到这里露出些许了然的神态,“你是女性,而你用她来称呼和你长大的那个妖精。所以我猜,将你从人类父母身边替换了的那个妖精是个男性,而且他会成为新国王,你则会因为换子的关系成为他的王后,对吗?”

    “如果我在这具身体中的寿命自然耗尽,我的某些内在会让我在妖精之土上以妖精的姿态重生。换子是国王和王后的最佳人选,因为他们在妖精中往往最具智慧。所以,是的。”平心而论,阿塔并不抗拒以妖精的身份延续生命,毕竟她曾经在妖精国度生活过。至于去做一个夺走了自己人类身份的妖精的妻子…这或许不是件太令人开心的事情。不过,总有人比她更不开心。

    “我猜猜,那位和你一起长大的朋友跟你一样是同一天出生。如果你死了,我是说,作为人类死去。而国王的人选不变,那么她就是王后的唯一人选了对吗?”起司的表情有些微妙,阿塔所描述的故事在他听来只会发生在戏剧里,还是那种他不喜欢的宫廷戏。

    “我想她是这么认为的。”



    “没有人阻止她吗?”法师紧接着提问,“如果你口中的妖精律法决定了王位的传递和继任者的要求,那没有理由不去设定后续条文,来防止导致的纷争和混乱。作为下一届妖精王的候选,他们难道没给你提供任何保护吗?”

    “有的。”阿塔略微低下头,手掌合拢,“这具身体就是对候选者最好的保护。妖精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除了紫杉人这样的特殊族群,更多的妖精在这个世界都只能作为旁观者。所以妖精们并不在觉得我会遇到危险。况且,他们还把弗拉克拉格给了我自保。”

    女剑士的解释听起来还有些地方不完美,不过起司没有再继续就细节追问下去,比如为什么跟她一起长大的妖精会不惜雇佣紫杉人来杀死她,这与妖精们一向给人的感觉并不相同。照大部分人对妖精的理解,妖精们即使出于各种考量选择效仿凡人组建类似王庭这样的机构,他们天生对权利和义务的认知缺乏应该也不会让他们的社会走上高度的政治化。当然,硬要从阿塔的嘴里得到这种问题的答案也是有些强人所难的事情,她只是在自己的孩提时代在妖精中长大而已,本身并不具备对妖精社会的深刻认识,更谈不上反思和解构。

    “换句话来说,紫杉人都是敌人对吧?”法师在短暂的沉默后总结着,同时右手用力将挂着提灯的木杖插进脚下松软的泥土里。

    “是的,您为什么…”阿塔的话说到一半就被从起司那里塞来的东西打断了,她有些莫名的接住瘫软的巴图,后者的呼吸均匀,甚至能听到些许的鼾声。这相当不可思议,因为在被塞到她手里之前,巴图都一直默默的站在法师的身边看着远处的火光。

    “哦,显然我们的朋友在你我开始说话的时候就预感到了这会是次无聊的对话,所以提前选择了休息来回复精力。”起司说话的同时俏皮的眨了眨右眼,他双手夸张的伸开然后整个身体以后撤半步的右脚为核心转身,张开的双臂快速合拢贴在身体的前后方同时身体前躬,像是舞台上向观众行礼的演员。阿塔的视线跟着法师的动作向身后看去,她的身体立刻紧绷起来。

    其实想想也是,既然起司将迷雾中的蒙皮者释放了出来,那么迷雾的主人自然也就没有了待在迷雾里的必要。紫杉人们一如昨天刚刚出现时的那样,安静的站在三人的身后大概五十步左右的距离。除此之外,可能是意识到只要黎明之息还在起司手中迷雾就没有意义,妖精佣兵并没有选择和昨天同样的战术,他们真切的踩在这片土地上,向自己的目标走来。

    “呼,我是不知道你们的价码,不过看你们的敬业程度,连我都有心想雇佣你们了。”法师带着几分笑意说着不只是讽刺还是奉承的话,他放在身前的手伸进了灰袍的褶皱里,让人看不清虚实,而放在背后的手则对着阿塔打出不要轻举妄动的手势。昨天在有洛萨的情况下,紫杉人没能在正面作战能力上快速击溃小队,但现在伯爵下落不明,阿塔一人是绝没办法独自迎战复数的紫杉人的。

    况且起司也没有这样的打算。昨晚他其实就有可以击退紫杉人的办法,只是因为蒙皮者的突然介入和敌我不明他才选择了撤退。现在,昨晚的敌人之一已经暂时和他达成了和解,他也可以将自己手里的底牌稍稍亮出一些,来让他的小队获得更多的时间。

    紫杉人没有第一时间选择射出他们招牌的毒箭,这可能是因为他们的箭矢昨晚都消耗在了蒙皮者身上,更大的可能是他们有其他的考量。紫杉人们的队形略微展开,呈现出弧状的阵列,在平坦的草原上,他们不害怕目标逃跑。

    “他们为什么还不攻击?”女剑士有些紧张的问,她还没天真到以为紫杉人会停止对她的追杀。不过她的声音里倒是没有害怕的意味,因为起司现在所展现出的自信让她确信灰袍法师已经有了可以摆脱危机的方法。

    “他们在找洛萨。昨天你说紫杉人只害怕地狱火和纯铁,其实并不全对。那两样东西确实可以杀死他们,但混有铁的武器和能够点燃他们的火焰也可以给他们带来伤害。证据就在他们的身上。”起司的话引导阿塔看到了跟多的细节,确实,就如法师所说,那些紫杉人的身上能较为明显的看到一些斧砍的痕迹,那些痕迹并没有很深,可相比与他们鏖战了一日却没在紫杉人身上留下半点伤痕的蒙皮者,这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伤害了。而有了可以确实造成伤害的武器,也就由不得紫杉人再肆无忌惮的发动攻击。毕竟钝刀再钝,也有可能杀人。

    “这样也好,要是他们直接射箭过来我们这边恐怕还要手忙脚乱一下。趁着他们还在犹豫,直接把他们打退就好了。”法师边说,边抽出了他藏在衣服中的手,手里拿着的正是昨晚同样拿出来过但没有使用的唤龙笛,“老伙计,我知道你还在修养,不过你得帮我。”

    灰袍巫师将唤龙笛举到面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与此同时,仿佛是听到了起司的低语,他手中的唤龙笛也从内部开始发出红色的光芒。这股灼热的光芒一下子刺激到了紫杉人,他们后排的弓箭手立刻射出箭矢,前方的战士也开始向前冲锋。但他们的反应还是晚了一步,如果他们一开始不去寻找洛萨的下落,直接对起司他们发动全力打击,那法师就很难这么从容。

    起司的胸膛因为充满了空气而鼓起,他的眼睛里看着飞来的箭矢和冲来的敌人,没有丝毫的畏惧,相反,那双原本深邃的黑色双眼,在他将嘴唇压到唤龙笛的笛口时有一瞬间变成了蜥蜴般的竖瞳!空气,从肺部涌入笛身,但是却没有吹出任何响动,而取代了声音从笛子的另一端喷涌而出的,是猛烈的火焰浪潮!

    从千里之外的巨龙口中转移到魔法笛内的龙焰眨眼间照亮了半边的夜空,这是连起司都没想象到的情况,利用唤龙笛来作为龙息的媒介确实是他的注意,只是他没想到米戈的这口龙息居然会如此强大!往常那条红龙即使使用龙息作战,往往也是不情不愿的随便吐出些火苗了事,这次的龙息之猛烈,已经是起司所见过的红龙龙息中可以排到前三的程度!

    这也不怪米戈,自灰塔一役后年轻的红龙心中也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在面对巨龙同类时被打的狼狈不堪让这头骄傲的红龙每天都活在一种压抑和恼怒中,此时起司请求他的帮助,他自然是一股脑的将所有压抑和不快都变成猛烈的龙息吐出。而米戈尽情释放自己的结果,就是在龙息喷吐后作为媒介的唤龙笛变的灼热异常,要不是起司松手快,他的嘴和手都免不了被烧伤的结果。

    猛烈的龙息对释放它的法师都造成了这样的影响,那么它对喷吐的对象造成的伤害也就可想而知。烈火散去,只留下一地的荒芜和灰烬。以起司为原点,朝向紫杉人大概二百步左右的扇形区域全部被龙息烧毁,不论是射出的箭矢还是射箭的紫杉人在龙息之下都失去了原貌。区别只是,那些箭矢已经通通消失不见。而紫杉人们则是变成了一个个漆黑的木炭人,身上隐隐散发着暗焰燃烧的红光。

    “看来不是地狱火还真的烧不死他们。都这样了居然只是碳化。”从嘴里吐出一口灰烟,起司一边咳嗽着一边说。他本以为龙息和恶魔之火可以达成同样的效果,现在看来二者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不过没关系,这些紫杉人想要恢复成可以行动的模样估计需要很长时间。等他们恢复了,起司等人估计已经离开了草原也说不定。

    “你,干了什么?”阿塔明显被刚才那一幕震惊到了,这种纯粹的视觉冲击所带来的震撼和不可思议所带来的震撼还是有微妙的不同的,前者是从感官通向脑髓,后者则是自脑髓蔓延到感官。只不过这个过程都发生的很快速,所以不太容易区分罢了。

    “没什么,只是给我们争取点时间。来吧,你背着巴图,我们得去把洛萨找回来。”



    “海伦!停下!海伦…海伦…”在诡异荒原上走了不知多久的洛萨气喘吁吁的停下了脚步。他双手撑着膝盖,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靠双脚行走的人是没法和飘在天上的人比耐力的。伯爵深吸了几口气,算是将紊乱的呼吸重新收拾好,虽然对海伦的担忧还是在骚动,可是这一路下来海伦到处乱逛也没遇到任何的危险,这里似乎只有永恒的废土和从地里长出来的木枝。

    感到疲劳的伯爵索性坐了下来,他能明显的注意到自己的身体在这几年中的变化,尤其是在妻子死后的几年中,消沉让洛萨有段时间疏于对身体的锻炼,虽然现在他的战斗经验远胜从前的自己,可单论身体的恢复能力已经不再成长了。略微用力握了握拳,他自嘲的笑了笑,黑山伯爵自小就能补充充足的营养,接受的也是系统性的严格训练,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已经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甚至大多数战士都要强壮。“所以你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难道你觉得自己可以锻炼成非人的东西吗?”

    摇摇头将不经意说出的话语抛离脑海,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对自己躯体的极限自怜自艾,而是要找到从这片诡异土地上脱离的办法。想到这,洛萨再次抬起头,他的头顶是一片的虚无,那是连黑暗都不存的莫名之处。他耸耸鼻子,将目光转向来时的方向,重复的景象和一成不变的平坦大地让他彻底失去了按原路返回的可能。不过,他不后悔。即使自己困陷于此,海伦也不能有事。

    说起来,那孩子是不是太久没传来消息了?按照之前的经验,海伦在发现父亲没有跟在自己身后后不久就会找回来,可这次,她为什么没有了影子?刚刚平稳下来的心跳再度激烈起来,洛萨催动着自己还没有恢复的身体从地上站起,试图寻找到任何与女儿有关的东西。

    他呼唤了几声海伦的名字,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回应。虽然这是正常的情况,在这片大地上声音被无形的墙壁阻碍也不足为奇,可作为父亲,洛萨心中的不安感还是随着每一次的呼喊而增强。他朝着印象中海伦消失的方向走去,然后逐渐变成奔跑,直到他筋疲力尽的撞到面前突出的木枝上进而向后跌倒,他的行动才停止。“海伦…”

    “阿爸,您叫我吗?”女儿的面容从上方冲进洛萨的视野里,遮挡住了头顶的虚无,“佩格姐姐刚刚叫我去吃饭了!我们今天的午餐是苔藓蘑菇汤配冬麦面包,啊对了,还有鲜鱼,我喜欢吃鱼肉,而且这里的鱼肉和之前吃过的不一样,没有海的味道!就是鱼里面的刺比较多,海伦不喜欢刺多的鱼,但是海伦也不喜欢海的味道太重的鱼…”

    “哈,哈哈,哈…咳咳!”看着海伦脸上无邪的困惑,洛萨自然的发出了笑声,但因为过度的运动,他干涸的喉咙立刻收紧,将笑声变成了剧烈的咳嗽。刚刚还沉浸在对于河鱼和海鱼困扰中的女孩见到父亲的样子,立刻紧张起来,她绕着洛萨的身体打转,伸出手试图碰触自己的父亲,却在几次尝试都从洛萨身上穿过后感到了极大的挫折,眼睛里甚至涌出了泪水。

    “没事,海伦,我没事。”借着咳嗽从地上坐起来的洛萨安慰着女儿。他很庆幸海伦的无回应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而通过女儿的话语,伯爵也意识到现在已经是外界的中午,也就是说,他其实没有在这片空间里被困多久。有趣的是,当他意识到这件事之后,他腹中的饥渴以及身体上的疲劳都出现了相当程度的缓解,就好像之前的那种疲惫都是错觉一样。

    原来是这样啊。洛萨通过这件事察觉到了这诡异世界的些许原则,似乎在这片土地上,心理作用会在某些层面上影响生理现实,作为对自身状况把控严格的战士,他可不会将刚才的身体状况真的当成是错觉。而以此类推,如果没有海伦从这片空间之外带来信息,此时的伯爵就很有可能因为丧失了时间感而被预设出来的饥渴以及劳累所吞没,甚至活活饿死渴死累死也不是不可能。

    “您真的没事吗?您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没有吃东西啊?海伦去找厨房那点东西给您吃吧!”

    “你从厨房里拿的东西我可吃不了,记得吗?我们在两个地方。”洛萨叫住了冒失的女儿,用温和的语气提醒着海伦现在的状况。

    “那…那怎么办?”海伦委屈的快要哭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自己的父亲,女巫授予的魔法让她有办法看到洛萨,可也只能看到而已。

    “没关系,你在这里就是对阿爸最大的帮助。”伯爵微笑着说着,重新站了起来,“来吧,咱们来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洛萨的言行给了海伦信心,这个女孩不再低落,也不再由着自己的性子到处乱逛,她陪着父亲,两个人漫步在这片荒芜之地上。这种感觉很微妙,因为即使是在平时,伯爵也很少和女儿享有这样的时光。因为实际上,洛萨是有些害怕海伦的,她太像她了,即使实际上的样貌和年龄都有差别,但,在伯爵的眼里总能从女儿身上看到亡妻的影子。所以除了必须的接触之外,其实洛萨真正和海伦待在一起游戏的时间的并不长,更别说像现在这样,父女两个人在一起散步了,如果眼下的情况可以被称为散步的话。

    一路上两人聊了很多事,比如溪谷城的季节,鼠人们的饮食,女巫对衣服的品味,洛萨还像女儿讲述了他看到的草原的景象以及生活在草原上被苍狮人厌恶的牧民们,当然,这次他的叙述没有带有敌意。海伦对父亲的问题总能给出让人愉快的回答,在这个孩子的眼里,世界仿佛有着另外一种更有趣的样貌,鼠人是毛茸茸的,地下幽暗的城市是冒险的乐园,在常人看来可怕难以揣测的女巫其实也有着各自的习惯。至少海伦就知道佩格每天花在打理那一头长发上的时间有多夸张。

    在这些谈话中,这片空间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等二人再往前走了段时间之后,景色终于出现了变化。在他们前方,出现了一条河流。洛萨好奇的接近,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河水的颜色也异常的清澈,只是看不到河底。伯爵犹豫了一下,还是敌不过喉咙里的干渴,他小心的用手捧了些河水起来,在感受到河水的阴冷后略微皱起眉头。这种冰冷让他想起深井里打出来的地下水。虽然顾虑还是很多,不过伯爵还是试着喝下了一小口手中的液体。是水的味道。他和海伦又等了几分钟,在确定身体没有因为河水而产生异状后又喝了一些。

    “海伦,你飞上去一些,能看到这条河的两头吗?”女孩点点头,身体向上漂浮到大概三米左右,接着举目四望。

    “看不到,不过河水流过来的方向好像有什么。海伦没有看到啦,只是有这种感觉。”海伦越说越没底气,她还不理解什么叫做直觉,以及直觉是否可以作为判断现实的依据。

    不过女儿的话给了洛萨目标,比起漫无目的的瞎逛,他本来就更倾向于朝河流的上游或下游移动。而既然海伦的直觉指向了上游,那他也乐得省去选择。打定了注意,伯爵再度拥有了信心。现在他有了可靠的水源补给,又有女儿在身边,他没理由走不出去这里不是吗?



    巫奇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才看到归来的乌维尔,头人的马后跟着罗勒部和特勒部的马匹,上面是两个部族的重要人员。萨满躲在迎接他们的人群的最后,目光扫过马上的人们的脸,很快就对他们的想法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这个判断,让他的眉头死死的拧在一起。

    萨满默默的站在头人的帐篷外,而随着乌维尔回来的另外两部的重要人员都在帐篷内。以往这种部族间的交涉,萨满都会有一席之地,萨满们不一定会对头人们之间交流的事情感兴趣,可他们的在场意味着众灵的在场,意味着头人们对祖先的尊重。可今天,众灵的代言者只能站在主帐之外,默默的等待着。来往族人以及另两组护卫的目光刺痛着他的脊梁,从前他们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向过巫奇,但如今,谁都知道昨晚击退并降服了蒙皮者的英雄是谁,谁都知道众灵的侍者胆小到连露面的胆量都没有。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萨满低着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他们不知道他们崇敬的头人才是蒙皮者来袭的根源,不知道所谓的击败和降服都只是表演给他们看得戏码,不知道乌维尔会把他们带向何方!一群迷途的羔羊,将豺狼当做牧人,还将赶来的牧羊犬视为敌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要去怪罪他们。巫奇努力的说服着自己,现在的问题不在他们身上。

    他等了很久,等到最初流出的汗液已经在皮肤上干涸变成略白的痕迹,皮肤上开始传来不适感的时候,主帐的帘幕才被撩开。罗勒和特勒部的人马走出来,像是没看到站在门口的巫奇一样交谈着朝沙勒给他们安排的休息处去了。萨满站在帐篷前,透过掀起的帘幕看到里面慵懒的坐在主座上一只手支撑着下巴的乌维尔。从前的头人,不会做出这样轻慢的动作。

    最后走出帐篷的,是乌维尔的近卫,有趣的是,从前部族里虽然给他选出了近卫,可是本身就是沙勒第一勇士的乌维尔并不会将他们带在身边。这两个战士站在主帐的门口,他们没有无视萨满,其中一个开口说到,“头人想在晚餐前休息一下。”

    “让他进来吧,有萨满在,我能休息的更好。”乌维尔的声音让两个近卫立刻转身朝向他,同时用拳头击打了一下自己的左胸。他们的脸上充满了一种充实,那是全身心的信任某个人,并将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他后才会出现的充实。

    “请进吧,萨满。”刚刚开口的近卫变的恭谦起来,伸出手为巫奇拉高帐篷的帘幕。等后者走进主帐后,他们识趣的将帘幕放下,让头人和萨满获得一个相对隐私的交谈机会。不过,帐篷中的两人却没有立刻开始对话。

    巫奇盯着主座上的男人,他的眼神很少有这么锋利的时候,现在的他像是要看穿乌维尔的躯体,直接看到后者的思想甚至灵魂。但这并不意味着萨满使用了类似魔力视界的法术,他在用自然的双眼审视着自己的头人,自己的挚友,审视着这个出卖了自己的人。

    乌维尔的手指轻快的敲打着座椅的扶手,低垂的双眼在沉默中渐渐抬起看向萨满,“我昨天晚上几乎没睡,待会还要和罗勒特勒部的头人吃饭,所以,你能不能行行好,赶快把你要说的话说完?你再盯着我,也不能从我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你的目的是什么?”巫奇在几秒的沉默后开口,他没有去问乌维尔身体的状况或是精神的状况,因为那不是现在最主要的问题,即使得知眼前的人不再是他所熟悉的乌维尔,萨满也无能为力。他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接受头人现在的状态,再从中找寻不让部族毁灭的办法。是的,部族的毁灭。萨满们传承的故事告诉巫奇,有这样一位头人领导,沙勒部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目的。”头人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好像在咀嚼品味它的含义,“你觉得我的目的会是什么?更多的族人,更多的牛羊,更广袤丰美的牧场,还是更多的荣光?你觉得我想要什么?单于的名号吗?哈,那是你们想要我得到的东西。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在意那个。相反,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希望我成为单于。

    “比起跟我浪费时间,为什么他们不能先去帮忙其他人呢?那难道不比向一个小孩子灌输他根本听不懂的事情有意义多了吗?可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么,那就是我越是希望他们先去着手眼前的问题,他们就越是将精力放在我身上。不可理喻不是吗?我当了单于又能怎样,曾经这片草原上有多少单于,他们现在在哪里,他们的部族在哪里,他们的功绩又在哪里?”乌维尔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慷慨激昂,他甚至没有挺直身子,只是随意的坐在那里,连嘴里说的话也变的懒懒散散。

    “到头来,草原还是那片草原,只是换了批牛羊罢了。我,我和你,和所有人一样,都是你口中的众灵的牲畜,生于蓬蒿之间,死后再变成蓬蒿的肥料。没意义,这样的人生没意义,这样的征服没意义,这样的故事,没意义。”

    巫奇的脸色随着乌维尔的话产生了改变,开始,他是厌恶与鄙夷,因为他以为乌维尔会说出不在乎单于的言论是他不再想作为一个部族的头人,而是仅仅要为自己的快乐谋求一切。然他的头人没有那么肤浅,当乌维尔说出四个没意义的时候,萨满的表情变成了震撼与迷茫,虽然乌维尔的语气无力,可他说的内容却洞穿了巫奇的心灵。“那么,什么有意义呢?”萨满忍不住开口。

    头人笑了,他知道巫奇已经开始进入他的思路了,但这并不意味着萨满会加入他,为了说服巫奇,乌维尔缓缓的伸出了一根手指,“一,一有意义。草原上所有的无意义,都是因为纷乱,我们的部族纷乱,信仰纷乱,图腾纷乱,像是空气里的尘埃,各个独立。就像天上的星星,就像你的众灵。就算稍有人想要打破现状改变这些,也很快就被其它尘埃遮蔽,变回原来的样子。”

    “我不会去做那些无用功。单于?我才不稀罕,松散聚集起来的力量最后必然松散的消失。我,我要这个草原变成一!我要所有的部族使用一个图腾,信仰相同的神灵!我要让整个草原在我手中从尘埃变成石头!然后,我要扩展草原的边缘,我要让整个世界,所有有语言的人都和我们合为一,这样,这个世界就会改变,永久的,彻底的改变。这,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