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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缓缓降临,本来苍蓝色的天空被拉上了藏青色的幕布。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对于将星星当成是众灵眼睛的草原人来说,这是一个不详的夜晚。在这样的夜晚,祷告和祝福都不会得到回应,而所有的仇杀和不道德也会被默许。当然虔诚的牧民会说,众灵留出这样的夜晚是为了考验草原生灵的德性,它们不是闭上了眼睛,而是以人看不见的方式观察着大地,一切自以为未被发现的恶行,都会招来日后的审判。只不过,日后的审判何时会来,所谓的恶行又该如何去界定,恐怕,就没那么容易说清了。

    不过有一件事在草原上是共识,那就是在这样星光黯淡的夜晚,不论有多么急的事情,都要停下来等待日出。因为据说那些被众灵斥做邪恶的东西,就会在这样的晚上从它们隐蔽的地方走出来,尤其是对于野外露营的人来说,陌生的旅人是很危险的。

    “可以在火堆旁给我个位子吗?最远的就好。”从夜幕中走出来的中年男人向缄默者们问到。他看起来相当的沧桑,皮肤晒得黝黑,脸上和胳膊上满是过度日照后留下的沟壑。他的身形算不得瘦弱,可也透着一股病态,再加上他身上穿的单薄衣裳以及头上裹着的布条,这个男人看起来就是一副最老实,也最容易被人欺负的人的样子。

    缄默者们下意识的将手放到了腰间的弯刀上,可那男人似乎是因为太迟钝,完全没有注意到。或许是注意到了吧,但对于他来说自己的命可能也并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价值和火堆旁最偏远的一个位子相差无几也说不定。没有东西可以失去的人是不会感到畏惧的,当生命对于他来说只剩下苦难,那任何威胁都不足以成为威胁,任何恐惧也都不足以成为恐惧。

    领头的人站起来,伸手示意缄默者不要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他们的任务非常重要,也必须隐秘,在杀掉这个人之前,他得搞清楚这人是不是谁派来警告他们的棋子,“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今天可不是出来散步的好日子。”

    男人猛的抬起头,他浑浊的双眼里充斥着一种麻木,像是一团纠缠不清的让人不舒服的线球,而现在,这团线球里缓缓蠕动出些许的情感,苦痛,“啊啊,我真是太不幸了!我用了十五年才赎回自己,可不到两天,我唯一的小羊却被野狼叼走,它是我唯一的财产啊!那些该死的,长毛的怪物就把它从我的手里抢走,只因为我小睡了片刻!我追啊,追啊,一直追到跑不动,现在我既找不到我的羊,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我所有的努力啊,我的未来,全都没有了,没有了…”

    篝火旁的人们脸上露出不同的表情,大多是厌恶,草原上是有奴隶的,严格来说,缄默者在成为缄默者之前都是奴隶,而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是因为在成为缄默者向效忠的主人献上忠诚后就会被解除奴隶的身份。可除了这种途径之外,大部分的奴隶也都可以通过劳作来换取自由人的身份,毕竟人口在草原上是稀缺的资源,每一个都必须发挥其作用,单以高级的牲口来处理的话未免太过浪费。

    然而,奴隶最让人感到不舒服的不是他们因为过度劳作而变的丑陋的身体,而是如眼前的男人般在机械麻木的生活中丧失了身为人的灵智,沦为了一头会说话的野兽。这对于相信死后灵魂的草原人来说是不可接受的,虽然众生有灵,可人依旧是灵长,生而为人却活成了麻木的畜生,是对众灵以及造物主的侮辱,也是对所有人类的侮辱。

    话说到这里,领头人反而不想杀他了,这个男人活着就已经烂了,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的苦难,别的什么都装不下。这样的人,杀了都嫌脏手。“给他让个地方,让这位丢了羊的可怜人休息一下烤烤火。”

    当男人走过队伍的时候,他身上的恶臭让所有人都本能的避开,以这种味道和他的头发胡须来看,他口中的那只羊羔肯定丢了很长一段时间了。这就是个疯子,因为丢了羊就从部族里跑出来的偏执的疯子。几乎所有人都是如此做出判断的,这样的疯子不去管他,要不了多久也会变成豺狼的食物。而且一定是饿极了的豺狼,因为他的肉不会比泥巴好到哪去。

    火,跳跃着,那个男人盯着火,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一样。他甚至还伸出手想去摸火苗!这个举动真正让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彻底的疯子,纷纷坐的更远了。领头人耸耸鼻子,被这个疯子找上,他们的运气实在不太好。

    夜,更深了,深到火堆能照亮的地方越来越小,火堆旁的缄默者们也在一天的奔波后露出了疲态。到了该休息的时间了。

    “两个人一组守夜,今天没星星,别让火熄了。”领头人说完,就休息去了。在他睡下前,那个男人还在盯着火堆。

    “火!火灭了!”其实在被声音和摇动弄醒之前,他先是被刺鼻的味道弄醒的。从睡梦中被突然惊醒的领头人使劲睁着眼睛,希望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是就像黑暗中的声音说的,篝火灭了。这群不牢靠的家伙。在心里骂了一声,他拍开肩膀上的手,从气味上他就知道是那个疯子。只是,在拍开的时候,那手隐隐有些湿润。

    凭着记忆,领头人掏出怀里的火石,三两步走到火堆应该在的位置,小心的打出几个火花。火花一落下去,整个火堆再次亮了起来。“被风吹灭了吗?那些守夜的家伙是怎么看火的,说了没星星的晚上不能熄…”

    他的后半句话,被咽了下去。因为随着火光,出现在他的眼前的不是其他在睡觉的部下,而是一具具惨不忍睹的残骸。那些曾经是人的残骸无一例外的被剖开了肚子,里面的内藏被拉出腹腔遭到啃食。饶是已经身经百战,这名战士还是险些吐出来。

    “活见鬼了,你知道这是怎…”红色的,掺杂着某些内脏碎片的液体顺着那双千沟万壑的黝黑手臂滴落,那个男人头上的缠布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露出额头以上整片没有皮肤的头顶,血淋淋的头顶。

    “我唯一的小羊被狼抓走了,我追啊,追啊,等我追到那些该死的怪物的时候,我可怜的羊已经只剩下皮了。我好恨呐,所以我把那些狼的皮也剥了下来,披到身上,那种感觉太好了,那种温热的,潮湿的贴合感,比任何女人的皮肤都让我沉醉。所以我开始不停的剥,不停的剥,但是我就是学不会剥人的皮,就像这个男人的头顶,我就没能好好剥下来。不过没关系,有你们在,我可以慢慢练习。”

    “别过来!你,你别过来!你…”

    ……“在没有星星的晚上,不要接纳任何陌生人。有些人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缄默者营地远处的山坡上,乌维尔站在那里,他的眼眶里没有眼球,取而代之的,是两团跳动的火焰。



    第二天三部的队伍再次上路时,细心的人已经察觉到了那些披着长袍的人里似乎少了一个。只是鉴于那些人不清不楚的来历,没人主动提出这件事,来历不明的人去向不明,也是很正常的。不过在三部的队伍中有一个人从开始就非常关注这件事,也第一时间就把队伍中消失的那个人和昨天那队骑兵来拦路询问的事情关联起来。那个人就是三部中唯一一个随队萨满,巫奇。

    或者说随队萨满有些不准确,巫奇会出现在这支队伍中,并不是他想要去给从未见过的狼主进行悼念,亦或是想要对乌维尔进行牵制,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他不得不出现在这里。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被自己的部族的头人绑架了。乌维尔这么做的原因也很充足,萨满在草原上不仅仅是部族得到众灵庇护的象征,他们所掌握的医术,自然知识以及山川地理的认识本身就是重要的资源,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没有头人会轻易杀死自己部族的萨满,尤其是在部族中土生土长对部族有着极高认同的萨满。

    可不杀了巫奇,并不代表巫奇就会领情从此乖乖服从他已经变质的头人。乌维尔深知这个和他一同长大的兄弟能做出什么,他保证要是他把巫奇独自留在部族中,那要不了几天,沙勒部留守的人们就都会相信自己的头人已经变成了恶魔的爪牙。那不是乌维尔想要看到的,因此他选择了二者之中的折中方案,就是将萨满强行带入队伍,把他拴在自己的身边。

    “你的朋友少了一个。”队伍迁移的时候巫奇主动凑到头人身边,在这几天中少见的开口说话。他知道那群人是来找起司他们的,因此萨满没法不对这之后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他相信那个草原外来的灰袍会是一种关键,虽然不是众灵的萨满,可他确信从起司的身上看到了某种征兆,这种征兆不是来自神灵,而是作为一名草原上继承了丰富知识的人以知识和经验做出的,对未来的判断。尤其是那支小队开始真正和草原上的各方势力产生关系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带来某种改变。

    “嗯,我让他去教教那些人什么是礼貌,以及一点草原上的常识。”乌维尔露出玩味的笑容,对萨满的变相询问并没有加以隐瞒。

    那些披着长袍的人的身份,巫奇不能完全肯定,可是从他们衣服里散发出的那股恶臭来看,其真实身份绝不是流民或是强盗,那些跟在乌维尔身边的家伙,是更加恶劣的东西。所以萨满立刻就明白了他头人的意思,不管这些邪恶的东西是什么,只需要一个,就可以剿灭一整队精锐的骑手。但比起乌维尔手下的强悍力量,巫奇其实更好奇他这么做的动机。

    “那些人是来找灰袍的。庇护他不是你会做的事。”尽管曾经一起长大的兄弟已经将灵魂卖给了邪魔,巫奇仍然抱有着对乌维尔这个意识体的了解,他知道乌维尔不是那种会感情用事的人,所以他默许了放走起司等人的决定,而不是耗费力量试图阻碍灰袍。可同样的,乌维尔的骄傲还没有变成傲慢,他不会有那种对猎物的执着,因此他也不会主动阻止那些相对起司他们动手的人。

    “确实不是。”坦率,是一个人优良的品质,可乌维尔现在表现出来的坦率让萨满不安,那感觉就像是自己的所有意图都早就被对方猜到,那些问题和提问的方式对于被提问者来说根本不痛不痒。注意到巫奇脸上的表情变化,头人笑了一下,不再卖关子,主动开口解释起来,如果他还想着有那么一点点的机会将萨满拉回他的身边,那他就不能错过任何向巫奇展示他能力的机会。

    “那些人是狼主儿子的人,而且是在执行隐秘任务的死士。从他们的装备上就能猜到,装备那么精良的骑兵身上一定会带着可以象征自己部族的装饰,但是那些人身上什么可以辨识的东西都没有,再说我也没听说那个部族里有这么多的哑巴。他们是缄默者,而这片草原上只有狼主和他的孩子有资格调动缄默者。”乌维尔在说到缄默者这个词时脸上的表情和严肃,甚至比他提到狼主或狼主的子嗣时还要严肃。因为作为一个富有野心的头人,乌维尔自认在个人智慧和武力乃至领导力和魅力上都不会属于那些人。但作为军事统领,缄默者这样绝对忠诚又实力强悍的武装力量是他没法忽视的。一个缄默者顶的上三名好骑手,十个缄默者就能让五十人丢盔弃甲,高度的军事化训练和团队配合从来是草原人部队所欠缺的,这种欠缺是双刃剑,它让草原人的队伍成为不羁的狂风,却也让这股狂风随时可能转向逸散。相较之下,缄默者就是将双刃剑的两面剑刃融合在一处的弯刀,在发挥了草原骑手个体能力的同时又加以在忠诚的通整下才会有的团队配合,这样的部队,如果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那就越少越好。

    “所以这就是你的理由?你想要削弱那些缄默者主人的力量。可这没什么意义,狼主的儿子不比他的牛羊少多少,你削弱了一个,总会有另一个。”萨满有些不在意的说到,他说的也是实话,虽然缄默者是珍贵的力量,可被父亲看好的子嗣恐怕还是能得到或被允许培养不少类似的死士。单以这种方式消灭少量的缄默者,对于削弱狼主部族的整体力量来说杯水车薪。

    “你说的没错,在一群狼里,有一个突然被拔去了獠牙,那它就只能挨饿。那么你觉得在这种时候这只没了牙的狼最需要什么?”乌维尔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巫奇,“我们会成为它新的獠牙。只不过这些新牙是不是那么听话,就不好说了。我们需要的,是介入的契机。”



    对于有的人来说,介入本不相干的事物之中是需要因由和借口的,他们处心积虑,制造看似巧合的机会,只为了能够自然的掩盖自己所怀有的企图。可对于另一些人来说,他们好像总是走在风暴的边缘,稍有不注意就会被拉入风暴之中,不被强风转动几圈没可能逃出其中。这样的人或许天生就与安逸的生活无缘,总要被扔到避无可避的浪头顶端,在一次次粉身碎骨中要么消亡,要么升华。

    起司不喜欢政治,准确的说,他讨厌政治。在他看来,所谓的政治就像是一个漩涡,只要被拉扯进去就只能越陷越深,而那漩涡越往下,潜藏在水面下的秘密也就越盘根错节,想要从中找到一条脱离之法的的人只能在永无止境的选择和判断中逐渐丧失自己身体里储存的氧气,最后不甘心的溺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旦上升到某个程度,其中的学问就不会比魔法的奥秘简单。

    只是身为一名灰袍,起司早已决定将此身此生献给无尽的奥秘,他深知自己的精力不足以再涉足另一个领域,而且还是同样复杂暧昧的领域。这一点从他放弃了对鼠人们的控制就已经表现的相当清楚,他从未想过要成为什么地方率领着谁的领主。可渐渐的,起司同样发现,只要他还在和同样能说话的同类或异类打交道,他所热爱尊崇的理智就会让他不断遭受人际之间的挑战。

    或许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一个可以供思想者们独立思考的地方,每当他们即将让自己的精神超脱肉体所塑造的模样时,身边的人总会让他们想起所谓的现实。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最早的灰袍会将塔建在整个文明世界之外的不毛荒原上,只有在那里,俗世的打扰才能略微少上一些,伟大的学识得以孕育,然后发现周围能倾听这学识伟大的,只有无声飘落的雪花。

    “这就是我的兄弟们的情况,起司先生,您在听吗?”努伊萨停止了对于狼主之子们的讲述,一方面是因为她已经将自己所熟知的兄弟都简单介绍给了小队的成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发现法师的眼神其实根本没有停留在现实中的任何事物上,他走神了。

    “当然,我当然在听,你在说你第十四个兄弟的事情。”起司的目光回到狼主之女的脸上,脸上丝毫没有慌乱,要是被人发现走神就会出现异常,那他这几年和人打交道所积累的经验就实在太没用了。但是,眼神和表情可以骗人,说出的内容却不行。

    “不,我已经说完了我三十五个兄弟所有的人。也就是说,您从中间开始就没在听了吗?”努伊萨的眉头略微皱起,说的话被人当成耳旁风,任谁都不会太高兴。不过她除此之外也不能再说什么,起司是这支小队的主导者,她必须给予其相当的尊重。

    法师挠挠头,平心而论,他能理解努伊萨现在的心情,他都快记不得自己在长篇大论的解释某些事物或者计划时周围人昏昏欲睡的次数了。不过能理解不代表可以全部避免,这是两件事,“抱歉,我实在是对你们的家庭组成没法太过于专注的了解。你知道,一般家庭的成员都会在两位数以内,所以,嗯,他们对我来说实在是有点太多了。你说是不是?”

    被起司投以求助目光的伯爵丝毫没有帮忙打圆场的意思,“会吗?你应该尝试着完整看看一个苍狮子爵家庭的系谱以及它和其它临近家族的通婚关系,相信我,虽然一代里的人没有狼主的这么夸张,但是家系树之所以被画成树是有原因的。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讲的不错,对你兄弟的评价还算客观,尤其是你对你第二十七个兄弟的描述令人相当印象深刻。”

    法师现在终于想起来,黑山伯爵可是经历过完整贵族教育的骑士国度精英,虽然洛萨自己从不提及这段不合心意的贵族时代,但他确实在苍狮上任国王的强迫下完成了所有的贵族教育,那些令人绝望的家族系谱和无从下手的血缘网络让伯爵练就了处理类似情况的对应机制。在洛萨看来,只是要处理一个父亲的三十五个儿子,这点信息量并不需要耗费他太多的时间。

    “记得提醒我把家族系谱学从你女儿的课程单上删除,我不知道是什么样残忍的人才会把那东西列为必须掌握的知识。”一手扶着自己额头的起司绝望的说到,而他相信海拉不会因为自己取消了这门课程就逃避了要背诵那些东西的命运。但作为那姑娘的预定教师,起司觉得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而从课纲里排除这门课是非常有必要的。

    洛萨耸了耸肩,看来自称对世上所有知识都感兴趣的法师也有自己难以应付的东西。不过,处理这种事也确实不能指望着起司,基础的情报获得以及分析还是要对于这种复杂的家庭事务有所处理经验的人来才行。

    “所以,在你的三十五个兄弟当中,和你来自同一个母亲或者关系较好的,是哪一个呢?这或许有些触及你的隐私,不过要是我们想对下一次这样的暗杀有所准备,最好还是先搞清楚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比较好。”

    努伊萨沉默了几分钟,然后用手指摆出了一个数字。洛萨看到这个数字之后快速的将其和刚刚对方提供的三十五个子嗣的信息进行比对,并从中筛选着可能存在的敌对者以及潜在的合作对象。这倒不是说他想要帮助努伊萨和她的某个兄弟在这场家族纷争中获胜,完全是习惯性的行为。

    “嗯,我不想打扰你们谈话。不过有些是还是要和你们说一下。”在努伊萨开始讲她的第七个兄弟时就离席照顾马匹的巴图走回来看着同伴们,“你父亲的身体,刚刚从马背上掉下来了。但是我不能确定是因为什么原因,所以,我们该怎么做?”



    巴图会感到手足无措也是正常的,虽然草原上人们的埋葬方式都差不多,可是狼主毕竟是狼主。尽管他现在只留下一具皮囊,作为曾经控制着附近广袤地区的统治者来说,他还是让人尊敬的。尽管依靠着烈锤的水羚部实际上与狼主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巴图也不由得给予了这具皮囊相当的尊敬。而当这具皮囊落地,他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处理。

    小队中的其他人,包括对于草原习俗有着深入了解的凯拉斯都没有说话,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努伊萨。不管怎么说,那是她的父亲,她才是在场唯一一个有权作出决定的人。是把这认定为众灵的旨意,还是简单的将其当成意外,诠释权在她手中。

    努伊萨没有立刻做出回应。她站起身,走到自己父亲的尸体旁,那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再过一两天恐怕连马匹都会拒绝再驮着它。据说,野兽的幼崽不会在自己死去的父母待超过三天,因为当父母原有的气味散去,它们就会不认识自己面前的尸体到底是什么。其实人也一样,当生命从一具身体中逝去,留在这里的就只是一堆肉和骨头的组合,这堆组合本身不再具备任何意义。

    “把他埋了吧,就埋在这里。”这和她原本想象的不一样,原本她的父亲会有一个更加具有草原仪式感的结尾,他会被放到浅浅的土坑中,在族人的沉默与祝福里与大地融为一体。而后奔腾的马蹄会将土壤踩平,再也没人能打扰到他的安宁。现在,除了努伊萨自己,在场没有人是死者的族人,他会在陌生人的注视里与这个世界断绝联系。这和曝尸荒野相比并没有好多少。

    几人面面相觑,这倒不是他们在照顾努伊萨的情绪,只是想要把一个人埋了,至少需要挖一个足够大的土坑才行,可他们没有工具。战斧和弯刀很明显不适合用来掘土,眼下最务实的办法,恐怕就只有用手刨出一个墓穴来了,那可不是件轻松的工作。再说为死者掘墓,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的。在苍狮,这项工作必须交由专业的掘墓人。而在草原上,为死者掘墓的人同样有所讲究。

    很快的,狼主之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她没有开口请求谁的帮助,作为死者在场的唯一子嗣和这次送葬的领头人,这是她自己的义务,于是努伊萨蹲下身,开始在尸体掉落的地方旁边用手一点一点的把泥土抠挖出来。这个过程并不简单,草原上的土壤看似松软,实际上里面丰富的植物根茎让其有着远超想象的强韧结构。况且人类的双手,本来也不像动物那样善于挖掘。

    纤细的手指没过多久就浮肿起来,粉红色的指甲也在于石子的碰撞中开裂流出殷红的血。对这些,努伊萨都咬牙坚持了下来,对自己的手指所遭遇的苦难置若罔闻,好像那十根手指不是她的一样。最先看不下去的,是阿塔,女剑士想要帮忙,可是被巴图拦了下来。那是她的父亲,在场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帮她挖掘这个墓穴,因为他们不是狼主的族人。

    女剑士的眼圈微微泛红,被凯拉斯拉到一旁不让她继续看下去。洛萨和巴图多看了一会,也微微合上眼睛偏过视线。只有起司一直盯着努伊萨的一举一动,等到一枚指甲从她的手指上剥落下来落到土壤中后,法师长叹一声,悄悄的脱下了鞋子,让脚底直接踩在大地上。

    落在泥土中还沾着血迹的指甲,在努伊萨的面前像是具有了意识一样钻进了土里。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轻微的震动就从脚下传来,狼主之女下意识的朝一旁躲开,紧接着,就是以她挖掘的痕迹为中心,一个一人宽一人高土坑豁然浮现。那些土坑上的沙土全部向下掉落,好像它们下面本来就是空的一般。抽泣声,哪怕隔着双手还是传了出来,努伊萨跪在土坑旁,嘴里不停念诵着赞美众灵的话。

    但队伍中的其他人却看向了正在穿上鞋子的灰袍。起司歪了歪头,示意他们不要说话。可等努伊萨平复下来了她的心情,她也意识到了事情很可能与那个可以从口中吐出迷雾的巫师有关。于是她回过头,用疑惑的眼神看向起司。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向大地之灵献上了祭品,它给予了你回应,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法师理所当然的说到。虽然在曾经亲眼见到过大地之灵后再假冒那位舞者有些不对,可料想它也不会因此怪罪灰袍吧。

    努伊萨不傻,正因为对众灵有着信仰,她才清楚的知道草原人信奉的神灵们没有这么容易被请动。要是一小片指甲和充沛的情感就能换来神灵的帮助,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被捕食的动物了不是吗?众灵包容一切,但众灵同样超然于一切。要是没有这种与世间相隔的距离,那它们怎么能从更高的地方将草原乃至更广大的世界上的所有是是非非通通容纳在一片星空下呢?

    狼主之女面容复杂的看着法师,在后者的微笑中无奈的松了口气,放弃了继续深究的想法,接受了结果。无声的善意往往比切实的帮助更加难以偿还,但她已经将其记在了心上,以后必然会努力尝试还上这笔债。而现在,将那具皮囊放到土地中更为要紧。

    “我们知道你父亲的埋葬处真的好吗?一般来说除了亲信和族人之外,这种信息还是越少人知道的越好吧。”在完成了狼主的埋葬后,阿塔有些忧虑的向努伊萨问到,狼主之女之前以手掘地的举动让她颇受感动,不希望在努伊萨这么努力后还是没法遵守草原的传统。

    后者听闻莞尔一笑,“没关系,我相信他不会介意你们知道的。再说,由我来负责送葬就意味着,以后也不会有人来祭拜他。这可能就是狼主比不上普通人的地方吧,他的儿子们现在可忙着呢。”



    长期远离人烟的旅行往往会带来后遗症,这点可以从那些独自在荒野中生存了漫长光阴的人们身上找找到佐证。语言能力的退化,社交能力趋于原始,脱离文明社会的怪癖,这些东西都会在独自生活中渐渐取代人类在团体生活里锻炼出来的种种习惯。而没人说得清这种改变到底是一种退化,还是一种对自然的回归。或许,它没那么复杂,只是人因生活环境不同而进行的适应也说不定。

    而即使是一小群人一起在旷野中行动,孤寂感也会慢慢侵蚀他们的内心,对同伴的猜疑,失手的暴力,缺少变化的环境会导致各种问题。作为海员生活过一段时间的洛萨深谙这件事,他也知道该怎么避免同伴在这样旅行中感到苦闷。那就是故事,通过讲故事的方式,原本交集甚少的同行者就有了可以共同欣赏和交流的机会,故事中隐含的信息也能让他们慢慢的产生默契。

    那么,什么样的故事适合拿来讲呢?洛萨在失心湾时期听到过这世上的各种见闻,作为港口城市,失心湾的海员来自于天南海北,口中的故事也各有各的特色。但因为出于海员之口,这些故事的中心大多还是大海上的见闻或者港口中的风流韵事,抛开那些低俗的部分不谈,大海和草原虽然相似,其地理环境却相差太多,至少巴图和努伊萨就很难理解看不到边际的湖泊会是什么样子。

    因此,伯爵所知道的大部分故事在他们的耳朵里就都失去了吸引力。可是有些故事还是非常引人注意的,比如就发生在这附近的故事,苍狮的故事。其实关于六年前鼠人瘟疫的故事已经不是洛萨第一次讲了,他在失心湾和海员们讲过,和海拉讲过一些片段,或许是因为他天生就有着做吟游诗人的才能,亦或许是过去从书中看到的经验,总之,当洛萨开始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连作为故事中的当事人的起司都被他的描述和情绪起伏所吸引。只不过很快的,灰袍就发现,洛萨的故事对他来说,颇为陌生。

    这种陌生有着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一些他没见到或没经历的事被伯爵作为添加进了故事里。这其实不难理解,现实中发生的事情总是缺乏戏剧性的,当然也有的事实要比最富有想象力的戏剧情节还要离奇,不过总的来说,现实是沉闷的。沉闷的现实可没法成为让人着迷的故事,所以在其中适当的增添听众喜欢的桥段或改写部分内容是理所当然的,洛萨不是历史学家,他们现在也不是要讲历史课,没必要把每件事都说的那么真实。况且,真实本身也不存在于个人的回忆当中。

    而另一方面,当故事被洛萨以他的角度做出阐述的时候,很多事情就变的和起司原本知道的不同了。明明是熟悉的人事物,到了后者的嘴里却变了个模样,而最奇妙的是,起司偏偏没法否定洛萨的说法,因为那就是事实。一部分的事实,与全部事实的比重大概就和起司看到的一样多。就像是一枚硬币,两个人各说了一面的花纹,但他们实际上说的是一体的两面。

    至于这故事让人能相信几分,那就不好一概而论了。虽然洛萨改变了故事里每个人物的名字,甚至更改了巫师标志性的灰袍,可凯拉斯和阿塔都能从各自的经验中听出这个故事里熟悉的味道。至于巴图他们,大概也就只有驯鹰人回忆起五六年前确实有一场地震那件事和洛萨故事里的城市坍塌能够相互呼应。至于把人变成老鼠的疾病?那恐怕比蒙皮者还让人难以想象。

    故事,总有完结的时候,就像旅途总会到达终点。当他们越过一小座丘陵,看到草原上出现了许多白色的云朵时,一行人的脸上都不自觉的浮现出了笑意。那些云朵,是连在一起的帐篷。或许文明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复杂,当足够多的人居住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自然就能形成文明。而文明的感觉也不仅仅在于精美的雕刻和文献中,它存在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新杀的羊羔!新鲜的羊肉!血还没干呢!”“香料!上好的香料!”“鲜艳的花布!都来看一看,附近部族做不出的纹路!”

    叫卖声让市集里的人数显得比它看上去要多,一行人漫步在其中时也感到了久违的拥挤。当然,这多半只是他们的心理作用,先不说市集的道路是不是真的被人流拥塞成那样,光是这几个人身上的味道就足以让大部分的人对他们敬而远之了。

    “我们现在该去哪?”这个问题是提给努伊萨的,作为狼主之女,她在自己的部族中理应拥有一席之地,只要到了那里,这趟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可努伊萨似乎并不着急回家,她的脸上裹着一小块和摊贩买的面纱,行走的时候也有意无意的藏在同伴中间。

    “我知道一家客栈,我们先去那里落脚。”狼主之女的目光在集市的人群中游曳着,她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洛萨听完这话看了看起司,在法师的默许后牵着马走向努伊萨口中的客栈。努伊萨的决定并不是那么让人难以理解,既然有人派出了专门暗杀她的杀手,那她不如就利用一下这个机会,观察观察部族中这几日的变化。况且有了起司这几个外乡人的陪衬,根本没多少人会注意到她,她可以利用这种优势提前着手做很多事情。

    草原上的客栈和几人印象中的类似设施相距甚远,说是一间客栈,实际上它是一片错落有致的毡房,这些毡房就是房间,而对于那些没有充裕金钱和沉重行礼的人来说,一些毡房里的简易床铺也是不错的选择。

    “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外加两匹马和一只猫。你们要住一起的话一间大毡房勉强足够,加上照顾这两匹马的费用,一天半两白银。”客栈的老板,一个脸上纹着太阳图案的瘦高男人斜着眼睛对几人说到。他的态度且不说,光是他所爆出的价格就让巴图下意识的站了出来。

    “半两白银?那都够买上一座毡房的了,你这价钱也太离谱了吧。”草原上的居民们四海为家,因为没有成建制的政府,自然也没有像样的货币。大部分时候,他们会选择以物易物的方式,可在集市这样的地方,黄金白银以及宝石之类放之人类世界皆可以使用的东西会被拿来作为报价的标准。而如果交易者选择以物易物,那卖家也会根据对方提供的货物做出相应的估价和考量,只是这其中的学问就很深奥了,一位受人信赖的估价师往往可以在市场中过的相当滋润。

    瘦高男人瞥了一眼巴图,“水羚部的小子和外乡人,你可以问问这里哪还有人会收留你们。更何况,在我这里住,可以保证你们的脑袋在睡醒了之后还在你们的脖子上,就这一点已经够值上半两白银了。”

    巴图还想说什么,努伊萨却将他向后拉了拉,她没有多说,直接从怀里掏出某样东西放到对方手里,眼力比价好一点的人看得见那是一个雕刻成叶子形状的银饰。老板拿到那枚银饰表情没变,可是动作明显的出现了瞬间的停顿。他吸了口气,眼睛在努伊萨的面孔上转了两圈,“你们的毡房是挂着红色牌子的那间。马栓到房子外面的桩子上就行了。小心点,可别走错了房间,走到橙黄色那间就不好了。”

    要在众多的毡房中找到挂着红色牌子的并不那么简单,尤其是努伊萨颇为固执的带着队伍走了一条最复杂的道路的时候。她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门外拴着马,堆着皮货和其它东西的毡房不会是空房的这件事,以一种想要逐个排除的方式挨个监视着毡房前的牌子颜色。巴图和阿塔对于这种行为都有几分不解,可由于起司等人并没有制止,反倒默默的用行动支持努伊萨,两人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等他们终于走到居住区域的东北角时,才看到了那块挂在门前的红色牌子。而这个时候离他们交完住宿费已经是将近一个小时之后了。巴图和洛萨将他们的马匹拴好,尤其是哈罗德四世,这匹刚刚才被驯服的公马对于被拴住是相当抗拒的。在伯爵安抚了一段时间之后才不情不愿的打着响鼻答应下来。等洛萨最后抚摸了几下坐骑头顶的毛发后,一个带着赞叹意味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你有一个不错的伙伴,这年头还能在驯服野马后让它们仍然具有自己性格的人已经不多了。”说话的人,是个瞎子。虽然他就这么自己单独站在这里,用亲眼所见般的口吻和洛萨说话,但他那两只无神的眼睛显然已经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洛萨将手从坐骑上移开,转向那个瞎子。对方看起来六七十岁的模样,脸颊虽然红润,可是没有被灰白色的胡须遮盖的地方却爬满了皱纹。伯爵敏锐的注意到了这个老者身上的异常还不仅仅在于与目盲不相符的言行,他身上的衣物和大多数草原人所穿着的也不相同。草原上的人们为了骑马和行动方便,衣物大多以贴身为主,袖口和裤管也都能扎起来的就扎起来,或是戴上手套和长靴将这些可能会夹在马具里的部分包裹起来。但是这个老人,他身上的衣物材质明明是带有花纹的昂贵织物,剪裁和设计却显得尤为随意,袖口,裤管都大方的敞开,像是在邀请冷风和飞虫钻进其中,可要说这只是件美观的外袍,从老人胸口露出的皮肤来看,他除了这件外袍之外也没有穿别的衣裳。这样的装束让人觉得他身上的外袍来历多少有些可疑,但这件衣服要是真的是偷来或是抢来捡来的,又怎么能如此合身呢?

    以视觉和经验来收集并分析一个人是可以的,而无端的揣度,尤其是以恶意来揣度第一次见面的人是不符合骑士作风的。所以哪怕这个老人看起来如此的可疑,洛萨仍然表现出了他所能表现出的所有礼貌,不顾对方是否能看见,他都在轻微的躬身后才开口,“我只是暂时借用它的四蹄,对我来说,它更像是个同行的朋友。对朋友,我当然不希望将它限制的太多。”

    “朋友,吗?你能这么想,究极是对它来说的幸运还是不幸呢?动物与人,人与人,彼与此,我们究竟能不能真正做到替他人着想呢?”老人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他虽然在提问,不过看起来并不想从洛萨那里得到答案。

    “您的问题我没法回答。但我知道,在我出生的地方,人们有着共同的认知和统一承认的道德,或许,我们的境遇确实不同。但在这些可以共同承认的片面里,人与人应该还有着可以对话的可能。当然,我的一位朋友可能有着更好的答案,他所知道的知识和道理可比我知道的多多了,要是有一天这世界上的人能真正做到相互理解,那他一定会是其中的关键。”

    “你是这么相信的吗?还是说,你希望你的朋友有这个能力呢,你是否,把他看的太全能了呢。哈哈,听听我们的话题,不知不觉间已经跑到了哪里?我这老头真是,希望你不要见怪,人上了岁数总是难免。不过,当你这么信任你的朋友的时候,也许你自身也在被这么信任着也说不定。我的同胞们常说,马之灵有两张面目。可他们不知道的是马之灵的脖子并不好,转到另一面就经常无法再转回来。”

    洛萨略微皱起眉头,回身看了一眼哈罗德四世。马是热爱自由的,这是马的天性,所以要是人真的尊重他的四蹄朋友,就该让它们享有这种自由。伯爵从不怀疑这个想法,但他在老人的话中觉察到了什么,他凭什么,用一个马的共性就将哈罗德四世囊括在内了呢?那是不是说,有一天有人提出了所谓的人类的共性,那每个人就不得不遵守这所谓的共性,否则就会被排除出人类呢?

    这样的疑惑只存在了很短的时间,比起成熟的问题,那只是一个念头。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伯爵将视线转回原处,可,那个穿着奇怪宽松衣物的盲眼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洛萨撇撇嘴,还是他因为故事讲得太多看到了幻觉呢。多想无益,伯爵撩开厚重的门帘走入毡房,里面的同伴正在讨论着什么。

    “你真的要去吗?你怎么确定他说的是提示,不是一种警告呢?也许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橙黄色门牌里住着的人会给我们带来威胁也说不定。又或者,他只是随口说说罢了。你自己也说,那个男人你没见过,万一这里已经不是你想的那样怎么办?”巴图坐在房间中的座位上,皱着眉头向努伊萨提出着询问。洛萨走到起司身边,投以疑惑的目光。

    “努伊萨说这里的老板和她的母亲有关系,她出示了信物,对方应该会给予她帮助。所以既然他提到了橙黄色门牌的房间,那里面住的人应该可以为我们下一步的行动提供支援。不过巴图说的也有道理,时过境迁,努伊萨没见过现在的老板,很难说她母亲的人脉还是不是牢靠。”法师为伯爵讲解着讨论的问题,不过他的表情看上去并不受到这个问题的困扰。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洛萨问,一般起司会露出这种表情时就说明他已经有所判断。

    法师点点头,“等太阳下山了,你,我,努伊萨,咱们三个去看看就知道了。”



    草原上的集市一般只会持续到下午。没有城墙和木石搭建的房屋,低矮的毡房即使点上了灯火,挂上了布幔,给人的感觉也往往是阴暗寒冷的。寒冷意味着消沉,阴暗则隐含着危险,当太阳落山,大部分的店家都已经早早收拾好了摊位,回到了他们的住处。

    可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有在白天能做,晚上不好做的生意,就会有在晚上能做,在白天不好做的买卖。因此,夜晚的集市虽然不再人声鼎沸,可是那些悉悉索索的声音配合着昆虫的鸣叫以及夜枭的低鸣,一样透露着生机。

    当然是生机,不论在这黑暗中所行的交易多么肮脏龌龊,驱动着这些交易产生的无外乎人的欲望,而人的欲望,哪种不是作为生物的本能所驱动产生的呢?如此说来,想要对不清楚的环境有所了解,想要对不确定的未来有所准备,这也是生物诸多本能中的一种,而为了应对这种本能,对于知识,或者更狭窄的意义上的情报的贩卖和收集自然而然的会催生出专职于此的人。

    这种人在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叫法,情报商人或者情报贩子只是他们最广义的称呼,事实上根据地区所处的局势和文化不同,每个地区的情报贩卖者都有着不同的规矩和营业范围。而这些局限本身,可能才是这一行真正被作为一门单独的职业所计算的原因。

    因为越是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也就越要承担相应的风险,甚至有的时候,谎言会比真相更具力量。拥有情报的人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内心,以贩卖的情报混淆视听,有意误导他的客人朝着错误的方向思考,那就失去了他们自己立足的土壤。然而这种事情,不可避免。

    “人会因为自己的利益说谎,人会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说谎,人会为了不失去利益说谎。但更多的时候,人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在说谎。”起司是这么解释他为何要跟着一同去那个挂着橙黄色门牌房间的,

    “人的立场,自知的,不自知的,都会成为无意识说谎的起因和理由。而同样的,接受这些带有隐含立场的信息的人也有着自己的立场,他们在解读的时候又会无意识的对自己说谎。如此一来,没有任何话语是可信的,没有任何文字是可看的。所有的信息都是谎言,所有的消息都被扭曲。除非,有人能意识到这件事,并跳出立场,重新整理所有的信息,用较为可信的和没那么可信的比对考量,推论出一个模糊的东西。那就是我们所说的真相。”

    “他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努伊萨满脸的困惑向洛萨询问到。伯爵耸耸肩,“我猜他大概是怕你被人骗了。”

    等洛萨拿着烛台,凭借着记忆将三人带到那座毡房前的时候,毡房里已经没有了火光。这一般意味着房间的主人已经休息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本来就没住在这里。伯爵略微回头,抬了一下眉毛对另外两人提出疑问,他们今晚似乎是运气不佳。努伊萨看起来不想就这么放弃,她用手指指了指毡房的入口,示意直接闯进去。

    可洛萨不是她的手下,狼主之女并不能命令他,所以这件事的决定权还是要交回到法师的手上。起司沉默着看着毡房,老实说,他不喜欢情报商人这个群体,因为在苍狮的事件中,某个已经不能以情报商人定义但却总以此自居的存在让他相当不舒服。但越是不适,他也就越不放心将和这种人打交道的机会交给别人。

    “那样的银饰,或者类似的钱币珠宝之类,你还有吗?”情报,是商品,贩卖者,是商人。抛开那些外人看起来神神秘秘暧昧不明的所谓的规矩,二者最本质的关系就是卖家与买家,那么利益,尤其是实质的金钱利益,就是他们间最坚实的关系。你可以有无数种规矩,繁星般的传言去证明情报商人的手段和能力,但你还在作为商人存在就意味着,你需要用情报赚钱。

    努伊萨点点头,把手伸进衣襟,略微用力扯断了脖子上的一根细绳,接着拿出了一枚装饰着红色宝石和碎青色宝石的吊坠。宝石,在草原上没有其他地方那么高的价值,因为没有高明的切割工艺,再完美的原石也没法展现出那种惑人心智的光彩。

    努伊萨手里的这枚吊坠不一样,它明显来自于草原外的文明区,指甲大小的红色宝石经过细致的切割,不仅每一个棱角都高度对称,哪怕只是伯爵手中的烛火,都可以让它内部闪动出火苗般的光芒。而这种光芒,是宝石本身拥有天然魔力的特征。

    灰袍用疑问的目光看向狼主之女,他不是在质疑这枚吊坠的价值,相反,他觉得这枚吊坠的价值太高了。这样的原石加上这样的工艺,不论到哪里都可以换得相当一笔可观的财富。换句话来说,即使努伊萨放弃她在部族中的地位,光是以这枚吊坠作为本钱,她就可以在任何地方维持自己的生活,很可能还维持的相当不错。在这里为了一些情报将自己的后路押上,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可事物的价值,本就是由它们的衡量着来决定的,在不同的脉络中,一座金山可能不如一块馒头,无比珍贵的生命也会为了种族存续的未来而如数字般被轻描淡写的抹去。努伊萨掌握着衡量价值的权利,她的眼神坚定,对手中的宝物丝毫没有留恋。

    于是起司也只能点点头,让洛萨拿过吊坠放到烛火边,以这种方式将宝石的光芒更加显著的散发出来。果不其然,没过几秒钟,毡房的门帘就从内部被掀开,露出一张焦急的脸,低声的呵斥到,“你们是疯了吗?拿着这种宝石当镜子?它的光芒够让八百里内的所有强盗都拍马赶来!快进来,快进来!”

    伯爵反手一把将吊坠攥在了手中,光芒随即消失。他注意到那张脸上的眼睛在宝石被遮住后露出的失望和贪婪,这说明,他们的价码非常足够,接下来的问题是,他们能用这丰厚的价码换来多少有价值的情报。



    待三人走进毡房后,刚在掀开门帘的人小心的在门口张望了几秒才收回脑袋,不急不慢的走到毡房中放着的石台上,点起了油灯。值得注意的是,在那座建议的铜质灯台被点燃之后,火光并没有满足的停驻于灯芯上,一条灵动的火舌顺着沾有灯油的灯捻一路燃烧,将围绕着半座毡房的铜质轨道都点亮起来。这还没完,灯火在点燃灯捻时顺便触发了沿途的机关,让厚重的毛皮帘幕一下子从毡房的屋顶垂下,将包括大门在内室墙壁全都覆盖住,接着,火焰顺着渠道盘旋向上,最后在屋顶点亮了铜质的吊灯。这座吊灯被制作成两条蛇相互缠绕交叠的姿态,蛇头朝两方分开并向下低垂,吐出的蛇信上面就是吊灯的灯台。

    “喔哦。”洛萨听说过在遥远的国度有类似的被称为机关的工艺,可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所谓的机关,因此不由得发出感叹。可对于起司和努伊萨来说,情报商人展现出的东西其实并不称得上多么神奇。法师自是不必说,这种简单的机械原理是灰塔弃之如敝履的东西,对于灰袍们来说,只是利用事物的表层性质,却不激发它们的内在特性和能量的机关是工匠们才会玩的把戏。而努伊萨,作为狼主之女,这个部族最尊荣家庭的一员,她显然见识过比这组机关更加精巧也漂亮得多的东西。

    在三人对机关做出不同反应的时候,触发机关的人也在打量着他们,作为情报商人,他在自己的毡房里特地搞来这么一套东西显然不会只是为了有趣。理由有三。第一,也是最直观的,他要测试自己的客人。见识,在哪里都是一种资本,有的时候光是所见所闻的多寡就能带来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能力和处事态度,以讯息为生的商人们深谙此道。他们在交易的同时总是在不停的以类似的方式试探自己的客人,试图得出他们见闻的深浅,以此来作为议价的资本。这没有什么道德与否的问题,一切都是生意。

    第二个理由,是性格。人在什么时候会展露出自己最真实的性格?其他时候不好说,可恐惧或者说惊吓,能够轻易的摘下伪装在真实性格上的面纱。当然,要想看到真实的被惊吓反应,前提是被测试者没有类似的经验,也就是说,在第一重测试中展现出见识过此类机关的人不会受到这层试探的影响。但即便是起司三人这样的阵容,洛萨还是发出了感叹。就更别说大部分人根本不曾想过这东西了。

    第三个理由,就不是对商人自身的了,他设立这套机关的目的,也有展现自身能力的意味。情报,归根结底是要被被动售卖的,因为当它被主动散播的时候,其本身的独特性和保密性就失去了意义,虽然时效性也是情报的重要价值来源之一,不过显然没有什么情报商人会无偿的将自己掌握的消息告诉别人。这就好像,餐厅里的厨师再善良,也不会拿自己做出来的食物去喂流浪狗。

    不过这套屡试不爽的手段在今天的客人身上没有起到该有的效果,除了那个看起来像是护卫的男人在见到机关是露出了略微惊讶的表情后,不论是应该是草原人的女性还是那个披着灰袍的男人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尤其是那个灰袍,他似乎在这套机关运作时露出了些许的,鄙夷。这让商人开始感到了压力,他有预感今天的这笔买卖不会很轻易。但想到那枚宝石吊坠,他还是咽了口口水,控制起面部。

    “先说好我的规矩,我只是个商人,在立场上绝对中立,所以不会贩卖那些让自己陷入麻烦的事情。”

    起司呼出口气,这是很合理的开场白,能在一个地方长期经营的情报贩子,大抵都是如此。他们在获取着高额的利益同时也要背负着恐怖的风险,要是搞不清楚自己的经营范围,很容易就会陷入麻烦里。而对于将自己的情报贩卖出去获取利益的人,没人会喜欢的起来。割耳拔舌,活剐下锅,这都是曾经发生在情报贩子们身上真实的刑罚。在这一行里,谨慎,比什么都重要。

    但是这不代表商人们的消息是有局限的,逐利是一种难以去除的本能,尤其是对于商人,只要有足够的利润,他们可以把所有身家性命都作为投资。再说他们要取得的情报也没有这么离谱,就起司看来,能从这种商人手里弄到的情报可能也就只有节约时间的作用,对于真正的重要消息或某件事情的事实,不能指望着能这么轻易的从这里得到。不过,法师正要开口的之前,他身边的人已经先行做出了行动。

    “告诉我,关于狼主的子嗣们在这几个星期以来的动作,你知道些什么。”努伊萨的声音冰冷且咬字用力,这让另外两人有些意外,在进入这间毡房之前,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类似的情感。这意味着,或许她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加懂得控制自己的情感。

    商人的眼睛眯起来,目光在努伊萨身上快速的上下跳动一番,但没用,此时起司等人已经换上了早些时候从集市上买的衣物,只要努伊萨自己不说,除非是之前就知道她的身份,否则想要但从外表上推断她的血统并不容易。

    “客人,你似乎一开口就提到了敏感的问题。”他说着搓了搓手,身形朝后退了几步。洛萨注意到在商人的右侧身后的台子上有一根不自然的木杆,而吊灯的上方也有一团无法被照亮的阴影。看来这些机关除了隔绝毡房内外之外,还有其他的用途。

    “是嘛?我不觉得我打听自己的家事,有什么敏感的。”努伊萨说着,将一块腰牌从袖子里翻出来,那上面刻着的,是几个草原文字。不过最明显的,是二十四这个数字,以及上面的花草花纹。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那个牌子。”洛萨小声的朝身边的同伴问到,到现在为止,虽然努伊萨自称,并且起司等人也都相信她的身份,可她并没有拿出过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因为如果他们早知道她手里有这东西的话,努伊萨自己行动时可能遭遇不测的可能性就会大大降低。换句话来说,他们就很可能会把她交给路过时遇到的商队或其他队伍,而不会选择跟到这里。

    “那只能说明她把它看得很小心。”起司用同样的音量回答到,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法师并不在乎努伊萨的小动作,他只怕被他们救下的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贵族小姐,那样不谙世事的生命在眼前被摧折才让人不安。既然她有保护自己的想法和能力,很多事情就不需要起司他们再帮忙,这让法师省去了很多的麻烦。他没那么自以为是,因此被人小小的利用一下也不会立刻恼怒起来。

    在两人小声交流的时候,努伊萨和情报商人的对峙已经有了结果。狼主给自己亲生子嗣所打造的腰牌算是个在部族中不是秘密的秘密,说起来这件事的起因还是因为狼主的妻妾太多,根本没法算清哪一个妻妾在何时怀孕生下的孩子又是不是自己的。因此,他只能采取这样一种听起来有些荒唐的做法,那就是在妻妾中产下新生儿后带去萨满处进行鉴定,确认是狼主的血脉后就命人打造一块标有男女和数字的牌子给这个孩子,一来是方便狼主本人确认,另一方面也算是对这孩子的血统做出了保证。

    给自己的孩子这种类似编号的东西听起来非常让人不舒服,好像狼主对他的子嗣并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有的责任。事实也确实如此,在努伊萨的记忆中,关于她和父亲相处的部分并不多。但所有狼主的孩子都很早的从自己的母亲那里听到过一个消息,狼主的妻妾,大部分都不是他愿意才婚娶的。这世上没有关系能强韧过血脉,因此依照草原传统,所有向狼主俯首的部族都会送上一名自己部族地位崇高的女性,大部分是头人的女儿或是姐妹,来作为狼主的妻妾,而不敢这些女性的样貌脾气,狼主都有义务和她们生出后代。

    在这方面,努伊萨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因为她的母亲虽然出身并不高贵,可由于外貌姣好,颇受狼主喜爱,也因此,虽然和父亲的相处时间不长,她仍然是狼主两位数子嗣中和他关系较为紧密的人之一。这既让她在部族中拥有了比年龄相近的姐妹更高的地位,也成为了她担任这次送葬队伍进而成为被伏击对象的理由。

    对于这些,努伊萨在旅途的交谈中说的含糊其辞,以至于到了现在,起司他们其实也搞不懂,努伊萨这次回来是想要对设计了伏击的兄弟复仇,还是要保护自己在部族中的亲人和朋友,又或者,她还有什么别的打算。这次正好借着这个机会,法师也打算看看狼主之女到底会从情报贩子那里打听什么样的消息。这样方便他推断努伊萨的态度,进而也可以为小队是否还需要继续留在这里做判断依据。

    “嗯,有趣。我没想到会是这样。”商人在盯着那块牌子看了几秒后就做出了判断,类似的牌子他不是没见过。努伊萨的这块和他知道的身份牌在质地和用料上没有太大的出入,而且,持有这块牌子的人在部族里还是挺有名的。在确认了努伊萨的身份后,他再次抬眼看向起司和洛萨,在后者身上多停留了几秒,“看来你遇到了不错的帮手。”

    “我不是来让你看着的,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努伊萨的口吻和语气都让人感到陌生,她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命令着商人。或许,这是她的一种策略;或许,这是她对厌恶之人的面孔;又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样子也说不定。

    不知怎的,被这样粗鲁的命令之后,情报商人反而离他手边的机关远了一些。人就是这样,只要他们认为自己了解面对的东西,哪怕这种了解不能降低丝毫所面对事物的危险程度,他们都会觉得事情尽在掌握。

    “好吧,狼王肩上的雌鹰张开了她的羽翼,但她要飞向何方呢?没有了狼王的庇护,你的处境比你想象的要糟的多。还是说,你打算利用这几个外乡人作为资本?我承认他们中有出色的战士,可还没出色到能以一己之力扭转局面的程…”商人的话停止在刀尖对着他喉咙的那一刻,努伊萨只是向前踏了一小步,她不知从哪里拔出来的小刀就已经带着寒气抵在对方的喉结上了。

    洛萨挑挑眉毛,用细微却带着几分复杂情绪的声音说到,“我也没见过那把刀。她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而我们不知道?”

    这个问题恐怕也是情报商人想问的,他现在甚至不敢咽口水,生怕喉结的起伏让自己受到伤害。努伊萨保持着刀尖的位置,脚步轻微移动,逼迫着前者和她以手臂中心为原点走出一个圆形的轨迹。于是商人和客人的位置,调换了。

    “回答,我的问题。对于我的兄弟姐妹们,你知道什么?”

    “我说,我说,我,唔啊呃…”那人刚要说些什么有意义的信息,身体就开始抽搐起来,他的两眼上翻,嘴角流出白沫,俨然是一副中了烈性毒药的样子。这下努伊萨就变的不知所措了,她下意识的放下小刀,想要做些什么,可当她将目光投向起司他们时才发现,洛萨已经冲到了商人的背后,并且从后面拉住了商人的肩膀。

    “躲开!”努伊萨不知道她要躲开什么,可还是下意识的朝侧边跳跃,这一跳,让她从商人腹部猛然爆开后直冲而出的黑影下逃过一劫。从商人的肚子里射出来的黑影,在灯光下扭动着,从外形上来看,应该是只蜈蚣或者类似的多足虫。

    对于商人的异常以及从他腹中爆出的怪虫,洛萨和起司都不是全然凭着反应力做出行动。在商人的肚子还没有炸开之前,他们就已经不同程度的察觉到了异样。这种异样来自于熟悉,对某种气息的熟悉,对某个刚刚经历不久的梦魇的熟悉。那攀附在擎天之木上的恐怖身影还牢牢的抓紧着两人的内心,尤其是对灰袍而言,他折断的双臂都因为激动而隐隐作痛。

    “我讨厌虫子,尤其是腿这么多的。”洛萨将商人的身体继续向后拉,任凭其躺倒在地上。这样,那只大蜈蚣就像一棵小树一样竖立起来。恰好,伯爵的腰后就别着一把适合拿来砍树的斧子。只不过和真正的树苗不一样,眼前这株从人的血肉里生长出来,遍布着毛虫般凸出物的东西,可不会那么顺从的被砍伐。张牙舞爪的异形将随着人体落到地面的碰撞将注意力转移到身后,沾满血肉的躯体狂乱的扭动着。

    “啧,真恶心。”将战斧拿在手里的伯爵咂了咂嘴。随着人体的破碎,那只虫子身上不仅沾满了污物,还弥漫着一股生物消化系统中才会有的气味。那气味在这样相对密闭的空间里可实在不怎么好闻,努伊萨甚至已经产生了本能的呕吐反应。但更恶心的还在后面,那只虫子并没有像出现时那样直接冲过来,而是在对着洛萨扭动一番后从身体上不知道哪里喷出一股液体!

    人类的反应力有多快?这完全取决于参照物,那些反应神速的人可以做到徒手接住飞箭,不着痕迹的接住掉落的物品,甚至在转瞬间完成偷梁换柱的把戏。可这些参照物都仍然是在人的层面上来讨论,这个世界上真正以速度和反应来生存的生物,并非人类,甚至并非猎豹和雄狮。蛇从伸头到咬到目标所需要的时间,螳螂从挥舞双刃到捕获猎物的时间,那都是需要用非人眼的手段才能观察的。

    洛萨的身体下意识的想要躲避,可那股液体已经喷到了他的脸上,一瞬间,剧烈的气味在伯爵的鼻腔和口腔中弥漫,双眼发出的刺痛让他难以再稳住自己的身形。没人会放过这个机会,怪虫的躯体略微向后一仰,接着就像是毒蝎的尾巴一样,朝着洛萨的冲了过来!

    “退!”怒吼,伴随着狂风,起司的双目圆睁,魔力以声波的形势从他的口腔和喉咙里喷薄而出,化为无形的墙壁撞到了异性的身上。这一招他早在第一次和鼠人化的葛洛瑞娅战斗时就用过,并不是个困难的法术。只不过,念咒对于施法者来说非常重要,这种会损害嗓子的法术在起司看来能不用还是尽量不用。但事有缓急,在不知道怪虫底细的情况下让洛萨被那东西伤到很可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起司不能让同伴冒这个险,为此哪怕再受到些伤害也在所不惜。

    可,声波来得快去得也快,灰袍的怒吼转瞬间就消散回了空气之中,而困扰着洛萨的喷射物显然没法在短时间内去除掉。这就让起司的怒吼变成了仅能延缓后果发生的权宜之策,因为在双臂骨折的情况下,即便是灰袍短时间内也没法在不借助任何媒介的情况下用出什么能改变局面的法术。好在灰袍之所以为灰袍,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施法能力。

    “努伊萨,拉机关。”略有些沙哑的嗓音让起司的喉头发甜,这是嗓子内部已经出血的征兆。好在,呕吐中的努伊萨并没有失去接受外界信息的能力,得益于之前用小刀逼迫着商人和自己交换了站位,她朝着印象中的方向伸出手就抓住了一根操纵杆。

    没时间细想这根操纵杆到底会触发怎样的机关,狼主之女只能用力向下一拉!紧接着,毡房上方的双蛇缠绕吊灯猛地分开,两只缠绕在一起的蛇获得了各自的自由。而这也释放了原本被吊灯卡在毡房顶部黑暗中的东西,一张边缘带有配重块的网。从上方落下的大网像一只张开了自己所有腕足的章鱼,凶狠的笼罩了它的猎物。那只怪虫尝试着躲避,可是它的身体却没法离开下方商人的身体。

    随着毛毯上溅起的灰尘落地,毡房中央网子里的异形只剩下徒劳的挣扎。努伊萨在确认了机关网困住了敌人后立刻跑到洛萨的身边,间腰间的水袋打开帮助伯爵冲洗脸上的附着物。好在,那虫子吐出来的东西虽然味道刺鼻,但本身并不具有腐蚀性或毒性,一袋清水冲过,伯爵除了嘴里还有着些许异味之外就没有了大碍。

    “呸,呸,这鬼东西喷了些什么玩意?恶心死我了。”在伯爵抱怨的时候,起司走到他的身边,凑近了身子闻了闻他身上沾染的液体气味。再加上在清水中这种液体所表现出来的特性,他有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好的结论。

    “说出来你别晕过去,我觉得,那虫子是把人膀胱里的东西喷到了你脸上。”尽管喉咙已经难受到了极点,起司在说出这话时脸上的表情还是带着几分愉悦。因为换句话来说,洛萨被人用情报商人的尿洗了一次脸。

    “我…”黑山伯爵身经百战,这没错,他也经历过很多险境和绝境,这也没错。但说实在的,逼迫着洛萨要喝尿才能活命的情况,他还真的没碰到过。即使是在地下荒原,他还能找到一条清水河。更别说在干渴中为了生存去喝排泄物跟现在这种状况完全不一样。

    “我讨厌虫子。”张着嘴呆立了几分钟,可怜的伯爵也只能忿忿的将已经说出来过一次的观点再复述一遍。

    起司耸耸肩,示意两个同伴都别再说话,刚刚他使用的声波法术会发出相当的声响,在这样的夜晚中恐怕相当明显。时间,缓缓流逝,没有听到外面传来什么声音,黑夜依旧是静悄悄的。法师皱起眉头,不过当他看到毡房墙壁上那些厚重的毛皮后也就明白了原因。这些毛皮想来是用来遮蔽灯光和影子的,可能还具有一定程度上的防御弓箭效果。现在看来,除去这些功能之外,它们还是不错的隔音材料。

    九天神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