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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受一名神念境修行者的真元还能这样好好的和我说话,这人的身体当然有些问题。”

    她看着林意,“关键在于,是什么问题。”

    “一时半会也很难说清,边走边说?”林意苦笑了起来,他转头感知着王显瑞的身体状况,这名医官的状况在他的感知里不容乐观,但和之前相比,却似乎也并未恶化。

    “这人我们能否一并带走?”林意的目光又落在了谢无名的身上,“有办法安置他么?”

    白月露瞬间明白了林意的想法,异常干脆的点了点头,道:“可以。”

    但在下一刻,她还是忍不住看着林意问道:“只是留着他将来和陈家交换利益,你不怕无法面对陈宝菀?”

    软禁一名身受重创的神念境修行者对于她而言也有些麻烦,但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却是林意在处理这些事情上的态度,因为林意处理这些事情的态度,将会折射出将来他对元燕的态度。

    她最为担心的,是自己和元燕对于林意的为人的判断出现问题。

    “这些事情应该和陈宝菀没有任何的关系,并非出自她的手笔。”林意道:“回去之后,我自然会和她说明白。”

    白月露看了一眼林意,“你难道还要修书一封,和她说这件事是你的手笔?”

    林意点了点头,“应该会这样。”

    “走。”

    白月露不再多说什么,她很自然的将王显瑞直接抱了起来,朝着来时那条船行去,同时示意林意将同样昏迷不醒的谢无名带着。

    …….

    返回的是同一条船,然而上船之后,白月露却并未回到先前那辆停在甲板上的庞大马车,而是进了船舱。

    她开始卸甲,道:“将这两具铠甲和谢无名留在船上,到时自然会有人处理,我们只需将这名医官带走。”

    “我特别欣赏你们这些神通广大的朋友。”林意有些感慨,诚恳道:“否则光是如何安置这谢无名,便可以让我头疼很久。”

    “凡事都应有限度,就如他那种超越自身极限的手段便不可能持久。”白月露卸下了身上的铠甲,她的脸色有些病态的红晕,嘴角尽是已经干涸的血迹,她转头看了一眼谢无名,道:“太过信任别人,便也容易被人利用。”

    林意明白她此时的意思,他也一边开始卸甲,一边说道:“真正的朋友不需太多,有用便好,而且越早看清一个人,所受的伤害便越小,我此时不过是区区铁策军右旗将军,即便被人利用,也不过是区区铁策军右旗将军被人利用,但若是一直分不清谁是真正的朋友,到了我位置更高时,再被人利用,便付出的代价便更高。”

    “你的想法和正常人总是有些不同。”白月露平静的看着林意,“只是这种说法可以令人接受。”

    林意不再说话,开始专心的卸甲。

    这件铠甲穿戴起来有些麻烦,卸下也有些麻烦,尤其在他受伤的时候。

    他胸口的那几处伤口之中依旧无比痛楚,仿佛还有数道看不见的长矛深深的扎在那几处伤口之中。

    神念境的真元的确太过强悍,只是真元凝聚,便和真正的金铁没有太大的区别。

    此时他每一个微小动作都会让他脸色白上一分,让他感觉到那些伤口里撕裂的口子又裂得更深了些。

    “伤势有没有问题?”

    看着他在面甲下显露出来的苍白面容,白月露问道。

    林意摇了摇头。

    他的伤势并没有什么问题,即便此时胸前铠甲还未除去,还看不见这些伤口的状况,但是他可以确定这些伤口的流血都已经止住。

    最严重的问题,就在于他之前感觉到的,丹田元宫之中那一缕莫名的气机。

    先前他感觉那股气机若有若无,根本无法把握,然而当谢无名的真元刺入他血肉之中时,那股气机便骤然变得清晰起来,无比真实的出现在他的感知里。

    更确切而言,是谢无名的真元,增强了那股气机。

    和寻常的修行者不同,他的肉身血肉便是他的力量来源,修行者的真元原本就和他的身体不能相容,先前那些修行者的真元打入他体内,也如同冰雪丢入开水之中被迅速消融。

    其实先前他也思索过,别人的这些真元在他体内消失之后,便真的什么都不剩了么?

    和他体内的五谷之气相冲,然后互相消失,什么都不剩下?

    他也觉得其中似乎有些不对。

    然而在他之前修行的过程中,却似乎的确如此,什么都没有剩下。

    然而随着他经历的战斗越来越多,随着丹田元宫之中那股气机出现,等到谢无名那数道凝聚和强大到极点的真元刺入他体内,他才明白先前那些打入他体内的真元并非是彻底瓦解于无形,并非是和他体内的元气对冲之后便什么都没有剩下。

    并非是纯粹的消失,而是一种超出了他感知的转化,只是以他目前的感知力,在打入他体内的真元不够多,不够强大的情形之下,感知不到这种转化而已。

    当谢无名的真元刺入他体内的血肉之中,他的身体感到了致命的威胁,在他自己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他的身体已经最直接的做出了反应。

    他胸口的血肉开始抽搐,急剧的收紧,与此同时,他体内五脏的潜能都被逼迫了出来,磅礴的气血朝着那些真元涌去。

    谢无名的真元被他的血肉瞬间吞噬。

    然而吞噬之后,却并非什么都不剩。

    他清晰的感知到了这种转化。

    有涓涓细流迅速的生成,落入他的丹田元宫,和那股先前他不能确定的气机融为一处。

    那股气机骤然清晰了起来。

    而且直到此时,那股气机还在他的丹田元宫之中十分清晰。

    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的身体里长出了一颗东西,就像是他丹田元宫之中,结出了一个果实,或者更确切而言,是长出了一颗种子。

    先前那些修行者和谢无名打入他体内的真元,和他体内的元气转化之后,潜移默化的坠入丹田元宫,结成了这样的东西。

    (先抓紧更一章短章,晚上晚些时候还有一章长章)



    林意看的书很杂,哪怕是诸多修行宗门认定歪理邪说的一些杂谈笔记他都看得很多,但在他接触过的所有论述修行道理和修行者故事的书里,却都没有提到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而且最为关键在于,他感觉到丹田元宫里生成的这种东西对他此时并没有任何的好处。

    在他的感知里,现在他的体内有两股气机在不断的吞噬着他的生机。

    一种便是他融于血脉之中的丹汞,一种便是他丹田元宫之中生成的这东西。

    和丹汞不同的是,丹汞只是毒物,经过之处便是死寂,杀伤血肉,但他丹田元宫之中生成的这东西,却是如同某种活物,在悄然的汲取着他的元气,然后不断生长。

    林意知道有些牛、马、狗的肝、胆、胃之中也会生出异物,这些异物被一些药师称为牛黄、马宝、狗宝等,在某些丹方里,这些异物都是灵药,按照他的所知,他觉得自己目前身体这状况,简直有些像这些牛、狗、马结出牛黄、马宝、狗宝差不多,都是异常的病变,一些气血的异常和内脏不同寻常的转化导致。

    修行者的修行讲究的是身无杂质,返归先天,最好便是身体用天地灵气洗伐得如同洁净至极的宝玉,不染纤尘,尤其许多血脉深处归回刚刚出生,不沾任何世间污秽的那种状态。

    按照修行者世界的所有这种道理来看,他现在这种状态,便是真的是杂质堆积成怪,是极其不妙。

    ......

    看着他双目神光内敛,目光不断闪动,白月露就知道他还在感知自己体内的状况,她便先不管林意,仔细查看王显瑞的伤势。

    “真是两个怪物。”

    她的心中不由得响起这样的声音。

    林意的身体当然有很大问题,这问题显而易见应该来自林意的功法,但这王显瑞也是一样。

    按照常理,林意被谢无名数股真元刺入体内,此时不死也应该昏迷不醒,生命垂危,而这名南朝医官心脉都遭受重创,更是应该直接死去。

    然而这名医官虽然此时气息微弱到了极点,甚至连呼吸都若有若无,但是身上所有的伤口却是都已经结痂。

    包括他心脉处的那些伤口,此时都被黑色的血痂所覆盖。

    她很少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但此时面对这名医官的伤势,她却是真的束手无策。

    她虽然很多方面都像极了元燕,但在药理方面她却并没有元燕的天赋,现在能够让这名医官还活着的真正原因,只是这名医官自己的身体,而并非是任何外来的药物。

    哪怕现在这名医官吊着的一口气说不定随时都会断掉,但这不是她能力所及的事情,她根本不敢用药,甚至不敢度入一分真元去推测他此刻的身体到底在发生着什么,是恶化,还是如同冬眠般在缓缓修复自己的伤势。

    “我们需要一名医官,或者更严格而言,我们需要一名很厉害的药师。”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敏锐的嗅到这名医官血液中一些独特的,如同药气的味道,她便明白这名医官的异处应该和对自己用药有关。

    “医官,药师?”林意微微一怔,顿时想到黄秋棠,道:“回铁策军就有。”

    白月露眉头微蹙,“是很厉害的那种,并非泛泛之流?”

    “当然。”林意很确定的点头。

    若是药谷圣手黄秋棠这样的人物都不算顶尖的药师,那世上还有谁算得上。

    白月露的眉头松开,然后又缓缓挑了起来。

    “我也特别欣赏你这种神通广大的朋友。”她看着林意,也认真的回了这样一句。

    在林意看来,有了她的助力,他做任何事情都似乎变得顺水推舟,有些想来就很麻烦的事情,却都不需要他去考虑。但林意对她而言,却也是让她有这种感觉。

    若是平时,林意或许有心情和她开上几句玩笑,但是胸口不断传来的割裂痛意和丹田元宫里那种寄生般的气机,却让他丝毫没有这样的心情。

    此时的白月露其实也并没有心情开玩笑。

    因为林意已经开始卸除胸甲。

    胸甲内里糊满了鲜血,将凝未凝,当这胸甲卸除下来时,带着衣衫的碎屑,牵扯出长长的血丝。

    只是她已经很自然的将这样血腥的画面忽略,她看到破碎的衣衫下,林意的伤口也已经结痂。

    她毫不掩饰的深吸了一口气。

    是纯正的鲜血味道,并没有任何药物的气息。

    林意伤口结出的血痂也是红色,和那名医官截然不同,只是这样的伤口收敛和复原速度,也实在太快了一些,若是那名医官还可以用常年用药改变了自己的体质来解释,那林意这种惊人的复原能力,便更加不合道理。

    “早知道最终还是要和一名这样的神念境修行者殊死一搏,无法按我们设想的完美隐匿我们的真正手段,我便应该将天辟宝衣穿着,便不用忌惮天辟宝衣会暴露我的身份。”

    伤口也不是林意关注的重点,他心情沉重的看了一眼躺倒在一边的谢无名,然后又沉默了片刻,道:“我的修行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白月露眉头又微微的蹙起,但是她并未马上接话,因为她看得出林意是在想怎么说。

    “你有没有听说过任何一门功法,任何一名修行者,在修行的过程里,他的丹田元宫之中生出东西,不断的汲取着他的气血和真元,那样东西如同活物,在汲取养分生长...”林意深吸了一口气,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的说道。

    白月露很干脆的摇了摇头,道:“那是十月怀胎,孕育生命。”

    林意真的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他脸色难看的郑重说道:“这现在就是我的问题。”

    白月露也没有笑,她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缓缓道:“你的意思是,你的丹田元宫里面,就像十月怀胎一样,有东西在生长?”

    “很古怪。”林意心中尽是负面情绪,他看着白月露,认真道:“先前我在修行之中便感觉到有些不对,直至今日和谢无名交手,我猜真正感知出来,它不止汲取我体内的元气,还汲取外来的真元...我能不受重创,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冲入我体内的真元很快瓦解,而且被它迅速吞噬。”

    白月露沉默下来。

    只是通过这样的只字片语,她便知道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可以试试?”

    她想了想,然后抬头看着林意问道。

    林意决定和她说,便是因为她涉猎的修行手段极广,想要看看她是否能看出些什么端倪,而且他其实自己也很想知道,丹田元宫里的这种东西继续成长下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的存在。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白月露伸出了一根手指,落在林意的身上。

    一股柔和而坚定的真元缓缓的渗入林意的血肉之中。

    毫无意外,她这股真元在和林意的血肉接触的刹那,便迅速消解,只是在消解的同时,林意很清晰的感知到有独特的气流生成,然后被丹田元宫里那股气机吞噬。

    “怎么会这样?”

    白月露的脸色也彻底凝重起来。

    她根本无法感知到林意体内气机的变化,更不用说感知林意丹田元宫内的变化,因为她落入林意体内的真元,在她的感知里真的如同被一头荒兽一口吞掉,然后直接和她失去联系。

    砰的一声闷震!

    她并未提前告知林意,直接一掌拍在了林意的胸腹之间。

    这是一种更加暴力的手段,她在这一刹那涌出掌指之间的真元也是数倍于方才之多。

    林意一声闷哼,往后退了一步,但她的手掌却是如影随形,依旧牢牢的按在他的胸腹血肉之上。

    在下一刹那,她的手掌才如同慢动作一般,缓缓收回。

    “我感知不到。”

    “太过细微。”

    她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一些,连说了两句之后,她的语速才慢了下来,才接着慢慢说道,“我的感知不够强大,即便如此,也只是感知到自己的真元迅速消解在你的血肉之间,但却感知不到你丹田元宫里的任何变化。”

    “或许原道人可以。”她说完了那些话之后,才又马上补充了一句。

    “先前我感觉有些问题时,便已经问过了他,但是他也感知不到我丹田元宫里的那股气机变化。”林意沉重的轻声道:“现在我这股气机已经十分明显,便不知道他能否做出解答。”

    白月露直视着他的眼睛,然后道:“关键在于,你修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功法?”

    “你的体内不存在真元,似乎也不依赖于天地灵气修行,但你的食量比一般人大出许多,而且你平时吃的东西应该和我们正常修行者修行所需反而相冲。”

    白月露说出了这些话,她的面容反而平静下来,“你的肉身力量早已突破了那些没有真元的武者的极限,而且你的自愈能力都如此惊人...你所修的功法,应该不只是炼体,而是和北魏的魔宗大人一样,是修着和世间所有修行者截然不同的功法。”

    林意沉默下来。

    “每个人的秘密终有解开的时候。”他沉默了许久的时间,一直等到身上的铠甲全部卸下,他才觉得轻松了起来,苦笑道。

    “是何修行传给你的功法?”白月露看了他一眼,道:“这不算什么秘密,在你和剑阁中人见面之后便直接令这些顽固到极点的人直接奉你为主,便可以猜测得出来。”

    “如果你就是这么想,那其实身为南天三圣的弟子,和身为大俱罗的弟子,也的确没有太大分别,反正都是惊世骇俗,反正都会引起别人的忌惮。”林意也直视着她的眼睛,也渐渐平静下来。

    齐珠玑之前始终不太相信这名来历成谜,却又似乎拥有着比他还要强大的力量的少女,但他在和她遇见之后,便第一时间选择相信她是友非敌。

    因为他总觉得这名少女的眼睛里有和其余所有人都不同的东西。

    她似乎在意的,并不是自己。

    齐珠玑也一直认为,他和林意之间需要一个重大的事件达到真正可以互相信赖,那现在,林意便觉得,自己告知她大俱罗,便是他和她之间足够重大的事件。

    要知人心,便要尽早。

    其实他的性情决定了他的行事便和绝大多数人不同,哪怕他明知吴姑织是好意,但吴姑织让他瞒住所有人,不让人知道他和沈约和何修行有过那样接触的做法,也并非是他喜欢的做法。

    他尊敬这名对他很好的南天院教习,就如他信任白月露一样,他也觉得这名南天院女教习很特别,很值得信任。

    所以他尊敬她的告诫,就连陈宝菀和萧淑霏都未提及他和沈约、何修行之间的事情。

    只是按照他喜欢的做法,他是会告诉陈宝菀和萧淑霏的,他觉得这些真正能帮助他的人知道这些事情之后,应该也会对他的修行有很大帮助。

    他一直未说,最大的原因还是担心书信传播途中有走漏消息的风险。

    现在他只是想了片刻的时间,便决定将大俱罗三字在白月露面前出口,这便是他的性情,所以他出口之后,便觉得轻松。

    “大俱罗?”

    白月露奇怪的看着林意,她是真正的没有听过这三个字,“什么意思?”

    “......”

    林意的眼神顿时很无奈,“看来你虽然厉害的修行典籍应该看了很多,但一些杂书笔记肯定看得不多。”

    白月露反问道:“厉害的修行典籍都来不及看,为什么要去看鬼神乱力的杂书笔记?”

    “你这么说很容易让人无言以对。就像是有个杂谈里讲过的故事,某朝有个皇子听说某年饥荒,没有足够黍米饿死不少人,他便十分惊讶,黍米不够吃,那可以吃白面,可以吃肉吃蜂蜜水啊。”林意有些无语的接着道:“但我的经历却足以印证,一些非正统的,并非修行者世界主流的东西,往往便记录在这些杂书笔记里。”

    “大俱罗曾是一个肉身成圣而无敌的修行者....”林意原原本本,将自己当年在建康城里面对灵荒而想破脑袋,因为发现大俱罗的相关记载而最终修行大俱罗之法的经过对着白月露说了一遍,连在藏书楼里遇见沈约,他都没有略过。



    白月露轻捻着指尖,缓缓的挑起了眉梢,听着林意的讲述,她甚至有些惊悚。

    因为元燕的关系,所以她对林意的所知甚至超过容意和萧素心等人,但她完全没有想到,林意所修的竟然是和沈约、何修行也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么严格说来,是沈约就大俱罗的修炼法做出了推测,然后觉得何修行的无漏金身法对这种修行法有所促进…连南天三圣之首的沈约都只能推断到这种修炼法的入门,根本无法推测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那恐怕原道人和魏观星他们也根本帮不了你。”

    白月露初时觉得这些南朝人真的很奇怪,既然沈约和何修行是纠缠一生的死敌,那沈约让何修行传授这样一门独门功法给林意,何修行为何却偏偏就肯了?

    然而当想到这一对宿敌同时离开这人世间,她便有些异样的感觉,或许林意便算是两人留给南朝的礼物。两人相斗了一生,互相之间应该也有着敬意,两人恐怕也很想知道,集合两个人智慧和修行经验的一名传人,会成长到何等的地步。

    “按你现在所确定的事情,大俱罗既然成长和无敌都在北魏最北的边境,那我会尽我所能帮你寻找,看有没有关于他的更多记载。”白月露看着林意,看着他苍白而沉重的面容,越发觉得这名“南朝小贼”不凡。

    能够看书看到和沈约有几近相同的猜测,能在旧书楼得到沈约的指引,便不是偶然。

    只是如果连沈约都找不到更多的记载,她觉得以自己和元燕之力去寻找更多记载那也是希望渺茫。

    “我还想试试,再渡一道真元给我看看,更强一些。”林意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白月露认真的说道。

    他也觉得希望渺茫,而且所有那些笔记都大多只是记载大俱罗的生平故事,从未有人知道大俱罗的真正修行过程。他做事一向干脆,长痛不如短痛,此时丹田元宫内里这东西极为诡异,不知道最终会长成什么样的东西。既然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不如索性看看它到底会怎么长。

    这东西既然能够吞噬他体内真元转化之气成长,那便索性不断灌入些真元,看看到底还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好。”

    白月露只是看了他脸色一眼,便知道他此时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她也不多说,啪的一声,她脚下烟尘涌起,体内一股强大的真元奔流出来,随着她的掌指直接拍在林意的腹上。

    船舱里响起一声闷哼。

    林意的身影如同一头被射中腹部的大鸟般颓然往后震飞坠地。

    他重重的摔在地上,痛苦不堪。

    白月露的这股力量对于他而言已经十分强大,若是在眉山之中遭遇这样的对手,他恐怕生不起任何的战意,直接便要掉头逃跑,然而这股磅礴的真元如恐怖大浪打入他体内,似乎要将他腹部的血肉彻底碾碎的刹那,却也和谢无名的那数道真元一样,迅速消散,在他的感知里十分清晰的转化为道道细流,被他丹田元宫里那股气机很快“吃掉”。

    “没有用。”

    在他终于喘匀呼吸,缓缓坐起,他苦笑着看着白月露摇了摇头,“在我的感知里,我气海元宫里这股气机如同巨兽,即便你这样贯入的真元,都似乎对它没有任何的改变。”

    “既然我这样力量的真元攻入都对它造成不了什么改变,那会不会是件好事,这说不定便是大俱罗功法特殊之处,可以化解敌手的真元。”白月露想了想,认真道:“丹田元宫是很独特的窍位,理论上可以容纳无尽的真元,或许你即便不断融入对手的真元,恐怕也只是积蓄在你的丹田元宫之中。从某种意义而言,恐怕是这种功法修到一定境界,改变你体质之后造成的后果。”

    “不是这样。”

    林意嘴角的苦意更浓。

    他舔了舔似乎分外干涩的嘴角,摇了摇头,“这东西...即便没有新的真元汇入,它也无时无刻不在吸纳我体内的元气。”

    “会这样?”白月露深深的皱起了眉头,按林意所说,这便是一种寄生之感。

    “有些典籍里有记载一种天生泻灵体质,这种体质的修行者,不管修行多么勤勉,修行速度都会比寻常的修行者慢不知道多少倍,因为他们的身体天生便不是适合装载天地灵气的容器,他们每吸纳十分灵气,其中便有五六分会通过他们的身体再自然流失。”林意看着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呼出,道:“所以若是这样下去,若是不能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能解决,便只有一个后果,我就会像那种天生泻灵体质的人差不多,我不管修炼如何勤勉,体内的元气便会不断被此物吞噬,我修行的速度会很慢,而且若是这东西成长到一定地步,若是吞噬的元气越来越多,我恐怕修行所炼化的元气喂养它还不够,修为恐怕反而会倒退。”

    白月露也点了点头,道:“关键还在于,你越是和人交手,这东西成长便越快。”

    林意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个很残酷的事实。

    修行者的修行都是在不断提升自己的战力,修行者在这个世界里,所担负的最大责任便是战斗。

    要战斗,便避免不了接触真元。

    接下来他返回洛水城,便有和倪云珊的一场战斗在等着他。

    但越是接触真元,却越是令他的修行速度变缓,最终甚至有可能让他的修为和力量不断的倒退,这可如何是好?

    “我们一定要救活他。”

    在长时间的沉默过后,白月露的声音突然响起。

    林意有些恍惚,愣了愣之后,他才醒觉白月露说的是那名叫做王显瑞的医官。

    “这人的身体也有很大问题,似乎也能够化解对方的真元。”白月露看着气息极其微弱,昏迷不醒的王显瑞,认真的说道:“至少他在这点上,和你有共通之处,若是他能够告知你他是如何做到,或许便能从他的功法之中得到一些启发。”

    这是在陈述事实,也的确是或许有用的一种可能,但听着她的这些话语,林意却忽然有些感动。

    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误。

    不管白月露到底是什么身份,但她便是他的朋友。

    “其实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有一点最为好奇。”白月露的声音再度响起,她看着林意,道:“我最好奇的是,那大俱罗既然天下无敌,那他最终是怎么死的,最终是怎么从世间消失的,是归隐了,还是被人杀死了?”

    “不知道。”

    林意知道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为他之前也有想过,但即便是沈约留给他的那些记载相对详尽的笔记里,却都没有大俱罗最后到底如何的事件记载。

    似乎这个人一时无敌,然后却又悄然消失了。

    “若是南天三圣这种人物,他们消失很多年之后,应该会有不少文人墨客杜撰不少他们的故事,但这大俱罗的记载为何如此少?既然你修的都是他的功法,而且的确进境如此神速,尤其连沈约都确定他真实存在过,那他必定就是真实存在过。”白月露看着他,道:“但为什么只有他的前半生的记载,却没有后半生?”、

    “你觉得我丹田元宫之中的变化,或许和他的消失有些关系?”林意平静下来,他微蹙着眉头,说道。

    “只是可以推究的一个方向。”白月露说道。

    ......

    船行靠岸。

    有白月露这样的人安排,林意便不需要去考虑诸多杂事,他背着那名医官,进了岸边的芦苇荡,穿过芦苇荡之后,他便看到又有一辆马车在等着。

    除了一些干净饮水和寻常的吃食之外,这辆马车里还有一些干净的衣物。

    白月露在车厢内换衣,林意在车外换衣,等到林意换好问询白月露也已经换好之后,他带着王显瑞进了车厢。

    这名医官的状况虽然不妙,但很奇异的是,却一时没有恶化的迹象。

    只是林意自己却有浓浓的倦意上涌。

    他在离开眉山到了洛水城之后,便已经很少有这种疲惫的感觉了。

    他知道这种疲惫的感觉并不是因为他胸口的那些伤口,而在于他气海元宫之中的那样东西对于他元气的不断吞噬。

    “我还是觉得长痛不如短痛。”

    在马车开始疾行时,他抬起头来,看着白月露说道:“倪云珊这战之后,我会尽可能找多些人战斗。”

    “在此时灵荒,真元是很宝贵的东西,用别人的自然比用自己人的好。”白月露明白他的想法,她觉得若是换了自己,可能也会做这样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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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畔的一片荒草地里,到处都是流萤,星星点点随着夜色越来越亮,放眼过去,就如一条璀璨的银河在眼前铺开。

    陈尽如很喜欢看风景。

    他在风景很好的地方往往会越加静得下心来想事情。

    只是负手而立站在这片如银河般的荒草地前,他却久久不能心静。

    从今年春里开始,他似乎一直诸多不顺。

    今日传递过来的军情,围绕那名医官发生的事情,更是让他觉得自己在和一名看不见的敌人在战斗。

    他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但很少连自己的敌人都不知道是谁。

    有十余名青衫修行者在他的身后等着。

    这些跟随了他很多年的下属看着他的背影便明白他少见的犹豫。

    又一名青衫修行者在夜色里走来,他到了陈尽如身边,躬身行了一礼,道:“那林意亲自去接了剑阁,还和白马骑的人战了一场,胜之...他现在还在车列中,即将回到洛水城。”

    陈尽如点了点头,在夜色里他又轻轻的摇了摇头,自嘲的笑了笑。

    面对这种看不见的敌人,他便必须做每一种假设。

    他之前让人去查林意,只是因为他在眉山之中针对林意的谋划也不顺,平白折损了一名部下,而且剑阁之事在他看来也太过诡异,或许林意的背后便站着一股他都没有意识到的强大势力。

    听着他部属的回报,他此时并没有想到这原本就在白月露的计算之内,本身便是利用了时间差,他只是觉得自己和以前相比,似乎太过焦虑,太过犹豫软弱,以及有些病急乱投医,连能够做成这样事情的人都和林意这样的后生小辈联想在一起。

    “方云海在谢无名出手之后却没有返回去,很可疑,查一查他...若是查不出什么,便让他体面的死在边军战场上。”他双手缓缓的垂在身体两侧,做出了决定,“至于那一边,按先前最坏的打算,连洪锦都一齐除去。”

    ......

    夜色里,围绕着剑阁众人所在马车的白马军中突然响起一道急促的警鸣声。

    许多军士从睡梦中惊醒,以最快的速度翻滚跃出行军营帐,第一时间做好战斗的准备。

    包括陈不群在内的数名白马军将领面色极为凝重,心中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烈。

    前方道上方才有些莫名的灵气波动传来,那些灵气波动源自于修行者,而且似乎还隐含着某种挑衅的意味。

    作为善战的边军军队,他们并不惧怕和修行者战斗,然而他们却很担心队伍里剑阁和铁策军那些人的态度。

    若是剑阁和铁策军这些人故意也针对他们做些事情,他们恐怕会在战斗里付出惨重的代价。

    陈不群想到身边这些兄弟有可能付出的代价,他痛苦的轻轻咳嗽起来,转过头去看着队伍最后的那几辆马车。

    也就在他转头过去的刹那,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帘微动,林意从中走了出来。

    “什么事情?”

    林意走到车队之中,走到距离他不远处,面无情绪的问道。

    陈不群控制住自己的呼吸,沉声道:“有修行者的气息,恐有敌袭。”

    “我们这里有这么多修行者和军士,偶有修行者路过,也值得大惊小怪?”林意微冷道。

    陈不群转过头去,一时没有回应,心中却只是想着,“我担心的并非别人,而是你们这些人。”

    “距离洛水城已经不远,既然都惊醒了,若是你担心有变故,便全速前行,我也不想再多生事端。”他不说话,林意的声音却是再次冷冷的响起。

    这无疑是这些白马军将领最喜欢听到的话语。

    在被林意羞辱过后,这些运送的剑阁之人对于他们而言已经变成了最烫手的山芋,恨不得早日脱手。

    “好!”

    陈不群没有转头去看林意的脸色,他只是迅速的点头。

    车队在夜色里开始迅速行进,按照这样的速度,在日出前便应该能够赶得到洛水城。

    林意并没有返回位于最后列跟着的那数辆马车,而是进了原道人所在的马车。

    “受伤了?”等着林意在面前坐下,原道人轻声问道。

    伤势不是问题,即便不用药,林意也可以感觉到痛楚之意正在消失,伤口之中的血肉开始新生,所以他并未回应这个问题,而是看着原道人,很直接的说道:“是一种转化,打入我体内的真元,都会和我体内血肉间的元气相冲,但却并非完全消失,而是转化成了别的元气,这便是我丹田元宫内那股气机的来源。””

    先前远远感知到林意受伤也依旧脸色平静的原道人,此时听着这些话语,脸色却是罕见的凝重起来。

    他看着林意,道:“彻底感知清楚了?”

    “抛开我本身修行的问题,我还有个重要的问题和你说。”林意之前并未和原道人提及大俱罗和沈约的有关事情,但当他和白月露说过之后,他便已经决定按照自己喜欢的做法来处理这些事情,不再因为吴姑织的告诫而畏首畏尾,这终究只是他自己的事情,即便按照他喜欢的做法出了问题,那也是由他来承担。许多事情若不能明言,不只是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快,而且很多问题便始终没有办法解决。

    “我其实并不只是何阁主的弟子,严格意义上而言,我是他和沈约共同的弟子。”他很担心自己的修为,所以眉头微微的蹙着,但是看着原道人说出这句话时,他的面色却很平静。

    原道人眉梢微挑,看着他并没有说话,只是身上却如有清风涌起,裹住了这间马车,将外面的一切声音都隔绝在外。

    林意便将和白月露说过的那些,再细细的讲了一遍。

    “我听说过大俱罗。”

    听完林意所说,原道人的面色依旧没有什么改变,他并不先提沈约的事情,而是说了这一句。

    “其实真正到了高处的人,往往看到的地方便越远,也越容易看见更美丽的风景,而且对于很多事物也会有同样关注。”原道人看着有些吃惊的林意,接着道:“何阁主其实也追究过大俱罗...只是查无可查,所有存世的典籍,的确和你和沈约所查阅到的一样,虽然记载了这人的事迹,却并没有任何一本典籍记载这人的具体修行功法。而且在何阁主关注之前,并没有灵荒迹象显露,所以他并未和沈约一样去花力气推断。他大概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弟子竟然会修行大俱罗之道。”

    “你们和沈约是死敌,不会觉得我先前没有明说,是对你们的欺骗?”林意认真的问道。

    原道人淡淡的笑了起来,“不管沈约先前传给你什么,但在你到南天院,他决定将无漏金身传给你,便是收你做了弟子,他都不在意,而且这是他的选择,是他将你作为留给剑阁的礼物和希望,我们难道还能觉得他的选择不对?更何况现在在我们所有剑阁中人看来,在挑选弟子方面,我们剑阁也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他。”

    “大俱罗的记载是可信的,既然大俱罗开创出这门功法,最终一时天下无敌,那这门功法也足以让你无敌,只是过程之中会有问题,但有问题,终有解决之法,只是看是否幸运,能够走上正确的路途。”原道人看着神色也明显放松下来的林意,接着说道。

    他毫不掩饰对林意的欣赏。

    因为这名年轻修行者很真实。

    “我现今的想法是长痛不如短痛,既然谁都不可能预测我丹田元宫之中到底生成的是什么样的东西,我便索性让它长成。”林意点了点头,看着原道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只是我感觉此物成长所需元气量惊人,若是自己人贯入真元,恐怕数人清空体内真元都未必能让它有明显变化。”

    原道人没有回应。

    只是这黑暗的车厢里骤然亮了起来,一道明亮的光焰从他的眉心中透出,打在林意的身上。

    林意知道这是一束真元,一束和低阶修行者截然不同的真元,然而当这股真元落在自己的身上,如同柔和的药力一般渗入他体内的血肉中时,他的呼吸还是彻底停顿了,心中生出强烈的震撼。

    他体内的元气波动比他的情绪波动得还要厉害。

    若说之前白月露给他的那一记重击打入的真元是一个重锤,那此时原道人这一束真元,便直接是海上的潮汐。

    那一束真元柔和的散开为无数微小的液滴,沿着他的经络,如在他体内瞬间下了一场雨。

    然而每一滴细小的液滴却在刹那间散开成可怖的气浪,汹涌的席卷了他身体里每一个角落。

    林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这并非来自于肉体的真正痛苦,而来自于一种体内元气的失控感和急剧的虚弱感。

    他体内原本充盈着的元气和力量,几乎被这场风暴席卷一空,然后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入他的丹田元宫之中。

    轰的一声。

    他的耳廓之中似乎响起真实的声音。

    然后他只觉得原本空虚无比的丹田元宫之中,突然无数气浪纵横,然后生成了一片云。

    然后这片云消失,急剧的收缩,凝聚。

    丹田元宫之中如有一颗星辰亮了起来。

    在他的感知里,先前那股已经十分清晰的气机变成了实物。

    一颗不规则的圆球,闪耀着淡淡的金光,就像是一块结石一般,清晰的出现在他的丹田元宫中心。

    林意无比的震撼。

    但他来不及和原道人说出此时的感受,浑身的血肉之中便已经都是灼烧般的痛感。

    只是这一刹那,他体内的气血都像是被燃烧了大半,甚至已经无法保持先前的那种平衡,融于他体内的丹汞已经开始对他的身体造成了实质性的损伤。

    一种强烈的饥饿感让他觉得眩晕起来。

    他的内腑也感受到了危险,潜能被不断激发,大量制造着新鲜气血。

    他此时直觉要大量吃东西补充。

    “容意!我的行军口粮!”

    他对着马车外直接喝了一声,只是这一句,他连无漏金生法都已经无法锁住出汗,黄豆大的虚汗滚滚而落,瞬间将他的衣衫浸湿。

    他已经有种饿得极其心慌,随时都会晕厥过去的感觉,然而他丹田元宫之中的那颗东西却在他的感知里变得更加清晰起来,那颗东西完全就像是寄生在他体内的异物,在吸血一般,汲取着他体内的元气。



    容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听得出林意的急切。

    他大步的赶来,提来两袋行军口粮。

    白马军的所有人也觉得有异,但转身看到容意的身影,这些人便明白即便是如影随形般跟在林意身边作为侍者的这名年轻人,也是极其厉害的修行者。

    他们越发觉得外面所有人都低估了林意和铁策军。

    林意大口的吞食着行军口粮。

    这两袋行军口粮已经是他平时至少两顿的量,但他这次将这两袋行军口粮吃光,虽然肚子一时胀得厉害,但是那种饥火难耐的感觉依旧存在。

    不过体内这种迫切的渴望也让他的肠胃疯狂的蠕动起来,在他感觉更多的体力消耗,身体一阵阵发冷时,他胸腹之中却是也开始有大量的热意在升腾。

    大量只有他能够感悟到的五谷之气和大俱罗口粮独有的壮大气血的元气如甘露淋洒进沙漠一般,被他的身体血肉瞬间吸收。

    这些元气对于他此时的身体而言是远远不够,只是片刻的时间,他的整个身体都不断颤抖起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一丝细微血肉,都似乎如同贪婪的小兽一样,互相在拼命争夺这些宝贵的元气。

    但与此同时,他丹田元宫之中那颗丹球也是不紧不慢的,按着之前的速度,在平稳的吞噬着已经融入他血肉之中的元气。

    这种感觉就像他的血肉是吃草的牛羊,但这颗丹球却是吃牛羊的虎狼一般。

    不管他体内的血肉争抢元气争抢得多厉害,最终还是沦为这虎狼的食物。

    “我这算是形成了内丹?”

    林意极度虚弱之中,一时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

    数百年前是重丹道法在修行界大行其道,当时开创重丹道法的那些道士认为银汞类东西除了有驱邪的能力之外,还能炼成各种可以让人成仙的金丹,但这种重丹道法最终也无人成功,如果说稍微对修行者世界有些建树的,便是在剑阁之中留下这丹汞剑道法的葛丹生一流了。

    但他也知道在更早之前,还有一些所谓内丹道法的修行法大行其道的时期,那种修行法喊出“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十六字结丹真言,但至少在所有正规的修行典籍里,却从未有人修这种内丹道法能够真正的结出所谓的金丹,更不用说长生不死了。

    至于有些故事书中所说仙人结丹,诛邪时张口喷出一颗金丹,重若山岳,威如雷霆,那纯粹便是不懂修行的文人书生臆想瞎写,所谓的喷出的金丹,其实反而就是剑丸或者极为凝聚的真元。

    只是即便在那种内丹道法的论述之中,结成的金丹是精气身转化之物,也是如真元一般和修行者融为一体,而且内里元气是和修行者经脉往返形成循环,源源不断,生生不息。对人体极有好处的丹气不断在人身体内洗伐,让人之肉身停止衰败,甚至在常年滋润之下返回先天,返老还童,气力也逐渐增长。

    现在林意觉得自己结出的这“丹”真的很像是内丹道法中所描绘的金丹了,只是内丹道法的金丹是诸多好处,偏偏他结出的这“金丹”是只吞噬,不往返,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这便让他有些欲哭无泪。

    “怎么回事?”

    容意也紧张到了极点,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可以轻易的感知出来,此时林意虚弱到了极点,是一种体力完全透支之感,而且就连林意此时的体温都比一般人要低了一些。

    他从眉山出来跟着林意的时间最长,而且和林意交手试炼也是最多,之前他很清楚,林意体内气血流速要比一般人快,体温也甚至要比一般修行者高出不少,现在这样的反差,便让他极为担心。

    “修行出了些问题。”

    林意勉强抬起头来,有气无力的说道:“还不够,还要拿些行军口粮过来。”

    看到林意如此样子,容意根本不敢浪费丝毫时间,他飞掠了出去,又提了两袋行军口粮过来。

    林意喝了些水,略微有了些精神。

    往常他吃这种大俱罗口粮是喝水之后反而涨腹,但这次身体的极度渴求,内脏潜能都被激发出来,等到容意过来,他肚子反而已经松了。

    他又不停的吃了一袋行军口粮,那种饥火中烧的感觉这才没有,只是浑身都觉得软绵绵的,所有的力气都仿佛在和原道人那一股真元的对抗之中全部被消磨干净了。

    “入圣境巅峰果然太过可怕,神念的力量虽然如同排山倒海,但借助外力还可以拼,但和那些典籍之中记载的一样,若是相差两个大阶之上,高阶的修行者真的只要一个动念,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杀死低阶的修行者。”

    林意阵阵后怕,他还没问原道人方才这样一股真元对于原道人而言是多少分之一,但他隐约觉得,原道人这种级别的修行者的感知恐怕也是强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应该是在出手时就已经判断出了他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

    原道人此时却只是安静的等着,他并不出声,只是先等着林意感悟。

    但只得片刻,林意却是面露尴尬之色。

    他腹中一阵雷鸣,肠胃有如刀绞。

    “我先出恭。”

    他原本脸色十分苍白,此时却是憋红了脸,飞快来了一句,便强撑着掠出了马车,到了道边野地树丛之中,便是发出一阵很不雅的声音。

    容意担心他出问题,跟了过去,在林外听着这种酣畅淋漓的声音,憋着气想笑又笑不出来。

    林意终于顺畅,他先前是觉得自己身体太虚之后,又暴饮暴食,所以肠胃虚弱才会如此,但等到出了树林又返回马车时,他却感觉自己身体倒像是又洗练了不少。

    虽然他身上又是浑身汗臭,但是身体血肉、骨骼,在他的感知里却是反而比之前似乎更为洁净,有些他先前修行似乎还锤炼不出去的杂质,都被洗练出去不少。

    那些融于他气血之中的丹汞依旧在持续的对他的身体造成一些损伤,不断的给他带来一些缓慢腐蚀的感觉,但身体的通透和这种丹汞渗透腐蚀的感觉,却反而让他对自己的肉身有了更清晰的感知,可以感知到更加细微的地方。

    “按这来说,算是好处?”

    林意也不悲观,他感知着自己身体的恢复状态,应该再有个两三日的时间,至少便能恢复到这些丹汞对他造成不了损伤,到时气力也应该能恢复得七七八八。

    他无法和其余修炼真元功法的修行者一样,用真元手段震掉身上所有污秽,他从车列中取了清水冲洗了一番,换了件干净衣衫之后,才又坐着等候他的马车追上了车列。

    “感觉就像是结了一颗内丹。”

    他进了原道人的马车之后,便认真的说出了自己的切实感受:“很像是那种内丹道法所说的金丹,和自己体内血脉、气机、精神相连,是气血和精神的凝结之物,但是偏偏我不能沟通御使,只能被迫的感知它不断吞噬我的生机,真的是如同寄生之物,在汲取着我的力量长大。”

    原道人静默的听着,他伸出手指在林意的丹田处弹了弹,此次他并未动用真元,只是纯粹靠着手上劲道震荡林意气血,以方便他的感知。

    只是他的眼中马上闪现出异芒,然后摇了摇头:“无法感知得出来,感知里也尽是血肉,此物真是如同你身体血肉的一部分,感知里连一丝异常都没有。只是你气机的衰减,却是感知得出来。就如修行者某段经脉出了问题,导致整个身体的真元流转出了问题,然后真元也随之消减。”

    林意苦笑,他此时这状况,在任何一名厉害修行者的感知里,恐怕他就是一名即受了伤,还走修行出了岔子,走火入魔了的修行者,类似那种不断散功。

    “我这打入你体内的一股真元,也相当于刚入承天境的修行者在寻常年代数年的苦修才能凝聚的真元。若是恰好试出这结成之物成形之后,反而对你有好处,我便不用珍惜真元,但你现在感觉越是长大越是不妙,你的修行问题一日得不到解决,我便更不敢乱用真元...而且你的身体此时也需要恢复,我已踏在入圣境巅峰,虽然灵荒已至,到了明年南朝境内恐怕灵气干涸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但万一往北征战有些特别际遇,也得保留一丝可能。”原道人看着苦笑的林意,缓缓的说道。

    林意明白他的意思,道:“我先前也是已经想好了,不浪费自己人的真元,想着的便是借战斗之机多利用对手的真元,只是毕竟没有想到你这一股真元强大如斯。而且倪师姐应该很快就到,这几日是不能再试了。”

    原道人先前还担心林意心境会出问题,但看着林意想法如此清晰有条理,他便明白林意绝非一时困境可以打倒的那种人,他便彻底平静下来。

    “我们救出了那名医官,只是那名医官重伤昏迷,先让人秘密送回铁策军设法医治了,铁策军中有一名当世数一数二的药师,若是那名药师都束手无策,那便也没有人能够救得了他了。”

    林意接着轻声道:“那名医官的修行也有问题...他的身体似乎也能够消弭对手真元,只是和我的修行不同,他应该是借助了一些药物,将他体内的鲜血都像是换成了药汤。但十分离奇的是,他自己却能够动用真元,看他的战斗手段,也是寻常真元修行者的战斗手段。”

    原道人的眼瞳中再次出现了震惊的光芒。

    但他这种级别的修行者见知和看法当然和寻常人有很大区别,所以他很快释然。

    异类在任何时代的修行者世界里应该始终存在,只是哪怕有异类,终究是极少数。

    灵气足够的年代,修行真元功法的修行者众多,这些人里面哪怕只有极少数出类拔萃,也能够压住那些异类的光芒,甚至那些异类根本发不出光彩来,除非大俱罗那种逆天的存在,才有可能出现在典籍的记载里。

    只是现在不同,若是有些异类的修行手段十分完善,那在灵荒到来之后,便能起到颠覆性的作用。

    想着能够消弭对方的真元而自己却能够动用真元,他便第一时间想到了之前那些接受北魏魔宗功法的“入魔”年轻修行者。

    “难道这医官的修行手段,和魔宗的手段相似?”他忍不住看着林意说道。

    “那便要看这名医官醒不醒得过来,看他愿不愿意和我们说了。”林意越来越觉得两者之间必有联系。



    “她到底是什么人?”

    晨光笼罩着的洛水城里,白月露从洛水城某个不起眼的小院走出,然后看着门口候着的齐珠玑,轻声问道。

    “我也不知道。”齐珠玑回答的很干脆,“我们这些人里面,除了你之外,还有两个人我根本不知道身份来历,一个是那个天蜈,还有一个就是这名和天蜈一起来的妇人。”

    “连你都不知道?”白月露微怔,接下来却是忍不住笑了笑,道:“居然还有林意不肯告诉你的事情?”

    齐珠玑明白她的心思,白了她一眼,道:“那天蜈是连林意自己都不知道来历,至于这名和天蜈一起来的妇人,林意应该是答应替她保守秘密,所以不对任何人言。若不是你送这人过来,恐怕除了那天蜈之外,连萧素心都根本不知道她精通医术和药理。”

    白月露听着他这样的回答,微垂下头,心想何止是精通而已,看林意的神色,恐怕南朝也没有几个人能在医术和药理上超过这名妇人。

    在赶来这里之时,林意甚至告诫过她,连这名妇人精通医术和药理都不能对外透露,那这名妇人到底是谁?

    “我倒是没有料到你们偷偷去做了这样一件大事,只是这件事让我知道,这算是林意有意培养双方之间的信任?不过我还是先前的看法,真正的生死之交,只可能在生死这样的大事到来时才能看得出来。”齐珠玑转过头去,看着亮起来的天空,淡淡的说道。

    “不要想的太过复杂,所谓的生死之交,也只是人之感情潜移默化不断增进到最后的结果,林意现在直接将这样的事情告诉给你,这便是意味着他已经想明白了,他按照他喜欢的方式,对你表示信任,现在你却还觉得一定要证明自己和他之间的这份信任,这便已经只是你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而且这样的事情难道还不够大?招惹陈家那名军师,破坏他的设局,和生死之事也差不多了。”白月露看着他有些自傲的面容,却也是微微一笑,道:“世上没有什么事比人心更复杂,他喜欢用直接最简的方式,我虽不赞同,但我却能理解他是如何想法。”

    齐珠玑听着她这样的话语,眉头缓缓蹙起,道:“鲁莽冒进,或许迟早有一天被他害死。”

    “所以像你这样的人其实不太适合和我们一路,像我和林意这样的人,原本便没有什么大的图谋,原本就没有多少得到,哪怕输光了也没有什么,但你不一样,我们算是没有什么本钱的赌徒,你家却原本就是开赌坊的。”

    白月露没有去看齐珠玑,在齐珠玑眉梢挑起,开口就欲反驳之前,她便已经动步朝着前方的街巷中走了过去,道:“有些饿了,要不要一起吃些东西?”

    “不就是让我不要太过顾虑齐家的家业,话说得弯三绕四,实则还是提醒我,要想和林意真正信任无间,便要像容意和萧素心他们一样,行事不要想着齐家的利益?”齐珠玑跟了上来,微讽的笑了笑。

    白月露当然不想和他争辩什么,但她觉得齐珠玑虽然有些聪明,但还是有个问题没有想明白,于是她转过头来,看着齐珠玑变得有些严肃的面容,轻声的说道:“我只是想你明白,若是有一天林意为你拼命...他绝对不会为齐家拼命,而只会为齐珠玑拼命。”

    齐珠玑面色冷沉,他静默了片刻,道:“我们身边这么多伙伴,偏不见你多话提醒别人,却只对我说这些。”

    “因为这些人里面,恐怕就你想不明白。”白月露忍不住笑了起来,“难道需要和萧素心、容意他们说这些?林意如此简单直接一个人,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我和你不同,我只是担心人心会变,只需要担心他将来会不会变而已。”

    齐珠玑懒得再争辩,就想问到底到哪家去吃东西,就在此时,他身边白月露的脚步突然停顿了下来,他也停顿了下来。

    他微微仰起头,眯起了眼睛,却不是去看此时的天光,而是看到前方街巷的一头,有一名很高的,比他还高的少女。

    他一向是个很骄傲的人,但在这名少女面前,他却骄傲不起来。

    “倪云珊?”

    白月露看着那名好像游人一样漫不经心走来的,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的少女,好奇而带着一丝兴奋的问道。

    很高的少女点了点头,然后也好奇的看着白月露,不知为何,看着白月露的目光,她也渐渐有了种异样的情绪,她只觉得对方看着她的目光和其余那些年轻修行者看着她的目光完全不同,除了兴奋之外,竟隐然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意味。

    她觉得很有趣,便忍不住微微一笑,道:“你是?”

    “白月露。”白月露异常简单的回道。

    “你应该是齐珠玑?”倪云珊却并未再多问一句,只是看了齐珠玑一眼,然后道:“我要先见林意一面,他什么时候能见我?”

    齐珠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平静下来,道:“最慢最慢,两个时辰之后他也回了这里。”

    倪云珊颔首为礼,道:“那我到时便在旁边巷子里的茶楼等他。”

    齐珠玑慌张回礼,等到倪云珊都返身走了,他才醒觉自己按理应该喊她一声师姐。

    “她的确很强。”

    白月露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齐珠玑转过头去,这时他才发觉白月露的神情和平时有些不一样,他便顿时有些无语,“怎么,难道你还想和她打一架试试谁强?”

    白月露甜甜一笑没有应声,只是在心中却是想着,打是想打,只是不能动用所有手段,这种架打着便没有什么意思。

    “他也已经先赶回来了。”便在此时,齐珠玑却是轻声说了一句。

    白月露回头望去,只看见那名老妇人的院外,已经站着那名满脸疤痕的年轻修行者。

    看到她和齐珠玑,那名被铁策军人称为“天蜈先生”的年轻修行者朝着她和齐珠玑微微躬身见礼。

    ......

    “见载天、鸡内金、僵蚕、鬼天香、幽麻子...”

    小院内的静室里,黄秋棠用一支小楷在一册笔记上记着,她身前床榻上的王显瑞气息此时显得更加微弱,甚至时有时无。

    听到王平央刻意发出的脚步声,在王平央敲门之前,她便轻声道:“进来。”

    王平央进了这间静室,带上门,他到了黄秋棠的身侧,看着床榻上那名昏迷不醒的医官,不知为何,感知着这名医官微弱的气息,他莫名有了些心悸的感觉,呼吸也似乎越来越觉得不畅起来。

    “这名医官所用的手段很奇特。”

    黄秋棠停下笔,她摊开一张盖着的粗布,显出一些细针,“这些药针是从他体内一些经脉中取出,他在战斗之中所用的手段,很像医术中刺穴激发潜能的手段,但他平时在修行中也在不断对自己用药。”

    她又点了点自己身前那册子上:“光是我粗略辨别出来的药物,便已有数十种之多。”

    王平央顺着她所点,目光由那些细针落在她身前那墨迹未干的册子上,见上面记载着密密麻麻的药名。

    “那最终带来的是什么后果?”他想了想,问道。

    “他的身体血肉在这些药针的强烈刺激之下,便能消解外来的真元,但与此同时,反而经脉收缩,他自身血肉又不会消解自己的真元,所以他的真元流通速度反而会比寻常的修行者快出许多,更利于他施展出一些对敌手段。”黄秋棠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床榻上那名医官,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而且他现在的自愈能力比寻常修行者强出太多,应该也是平时用药的结果。”

    王平央平时便是很安静,很擅长倾听的人,他和黄秋棠同行过一阵,他对黄秋棠比林意等人都要了解,他知道黄秋棠话还未讲完,所以并不急着发问。

    “他体内的药力极为复杂,我也不敢贸然用药,接下来最多用些尽可能温和的续命手段,看能否恢复一些生机。”黄秋棠看着王显瑞,道:“最好他能够清醒片刻,哪怕给我些提点,说不定我也能给他配些有用的药物,只是按目前情形来看,希望极为渺茫。”

    听到“极为渺茫”四字,王平央便知道这名医官恐怕能够救回来的几率极低。他沉默的想了想,问道:“你觉得他和北魏魔宗之间有无关系?”

    “就目前而言,他所用这些药物和魔宗之前让我培育的药物截然不同。在药理上面,他和魔宗所需似乎并不相同。只是真元修行方面,你应该比我判断更准。”黄秋棠转过头看着他,认真的说道。

    “不知为何,我感知他的气息,隐隐有些不安。”王平央又静心感知了片刻,确定自己一开始的感觉并没有问题。

    “他已然垂死,却依旧让你不安...这便是年迈老虎对于壮年羊的感觉。”黄秋棠闻言微惊,“难道他这种功法,还在魔宗的那门功法之上?”

    王平央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按他此时所感,很有可能便是如此。

    只是若是这名医官无法醒来,这又有什么意义?

    哪怕这名医官死去时,他或许能够利用魔宗的那门功法再行更准确的推断,然而即便更加肯定,这名医官死去之后,他的修行方法便也随之消失。

    “他身上还有没有留下什么可查的踪迹?”

    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道:“有没有可能彻底推断出他体内所有用药?”

    “若是他能坚持数月不死,我推断出他体内所有药物的种类不难,但想要推断出各种用药的多少,用药的先后....等等这些,却是几乎不太可能。”黄秋棠摇了摇头,示意根本没有发觉任何有关这名医官修行药方的迹象,她的目光落在她身前的册子上,便不由得叹息了一声。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在修行者的世界里,这一名医官可以算得上是她真正的同道,她和他之间应该有更多可以交流之处,然而看着这名因为魔宗的插手而陷入死亡边缘的通道,她却和当年无法挽救那些被魔宗杀死的人一样,心中涌起浓烈的无助感。



    剑阁众人所在的车队进了洛水城,看着已经近在咫尺的铁策军营区,一路上沉默不语,而且连夜赶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的白马军和邻州军军士们都暗中松了口气。

    洛水城的街巷中有很多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列车队。

    其中有些人感知着这列车队里那些“废人”的气息,开始有些心惊,明白之前外界对于剑阁这些人的所知恐怕完全错误。

    只是君无戏言,所有人都很清楚,哪怕建康城里的皇帝知道这些“废人”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已经将死之虫,但也绝对不可能马上收回之前下达的圣谕。

    各方人有各方心思,只是对于倪云珊而言,这些人都只不过是杞人忧天。

    灵荒已至,就如塘鱼不去关心整个河塘即将枯竭,却偏生去关心这河塘之中其余的鱼会不会对自己将来造成何种不利的影响,这本身便有些可笑。

    她所在的这条街很安静。

    事实上便是,寒山寺的一些修行者守住了这条街的两端,除了林意之外,恐怕没有别的修行者能够轻松的走到她的面前。

    林意在入城时便在接收文书上签了字,还未和魏观星见面,他便已经离开了车列,朝着这条街走了过来。

    他并不紧张,只是对这名未曾谋面的师姐有些好奇。

    都非寻常人,而且在未曾见面之前,便真正将对方视为师姐和师弟,第一眼便很容易生出好感。

    看着在街道中出现的林意,倪云珊第一眼便觉得喜欢。

    她这名师弟现在明明已经很了不起,但一眼看上去还和邻家少年那般干净,也没有那种自以为是的骄横,但又不畏畏缩缩。

    “真的是很高啊….”

    林意也很快看到了小茶铺里的倪云珊,看见她的身影时,他便愣了愣,心中第一时间冒出这样的念头。

    即便倪云珊此时坐着,但看上去给他的感觉,似乎比他还要高出一些。

    他面上的情绪和眼中的神色很真实,没有任何的掩饰,所以倪云珊远远的便看出了他此时心中所想,不知为何越发看这个师弟顺眼,忍不住微微的笑了起来。

    见着倪云珊明显已在看着自己,林意便加快了脚步,到了这茶铺面前便微躬身行了一礼,道:“见过师姐。”

    “师弟不必客气。”倪云珊回了一礼。

    两人话语都极为简单,但开口很自然都是师弟师姐的称谓,便已足以让对方明白,虽然双方各有其余身份和立场,但其余那些身份和立场,却都比不上这样的身份在对方的心中重要。

    “谢师姐赐的一对手镯。”林意不再多礼,但却认真致谢,“那对手镯对我的确极为有用。”

    “那是你和我家猿兄有缘,倒是未想到你会如此出类拔萃,代表剑阁和我会面。”倪云珊看着林意,心中对这名师弟更为满意。她最不喜欢的便是矫揉造作和虚伪,但建康城里的年轻修行者们多少带着这些,但眼下的林意却是异类。

    “那真是意外。”林意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很感慨,即便是他自己,也绝对想不到自己会有这样的际遇。

    “有没有猜过我为何会要先和你见一面?”倪云珊推过一个茶杯给他,同时问道。

    林意自己倒茶,说道:“我觉得既然是师姐前来,即便是叙旧,按照礼数应该会先见上一面,只是师姐见面要和我说什么,我却并没有猜过,想着到时候见了面就知道了。”

    “最快的修行,便是从繁琐的手段之中找出最直接的方法,不去花力气在不必要的环节。便是按你行事的性情,你有今日的成就也不稀奇。”倪云珊平静的说道:“我也只喜欢直接的方法,而且我也不喜欢演戏给别人看。”

    林意喝了口微凉的茶水,他仔细的推究着倪云珊这句话的意思,有些迟疑:“便是说师姐你和我是真打,在战斗之中不会留手?”

    倪云珊知道林意会错了意,便忍不住笑了笑,摇了摇头:“不管真打假打,我们这一战若真是开始,那从开始时便是演戏…那我为什么要打给别人看。”

    林意更加迷茫,他愕然的看着倪云珊,“师姐你的意思是压根就不想打?只是这一战,不是一开始就是你提出来的?”

    “我来,有些人才会来。”倪云珊看着迷惑不解的他说道。

    “越说我越不明白,师姐你索性说透了吧。”林意苦笑起来。

    “剑阁归入你手这件事,我觉得没问题,寒山寺大多数人也觉得没问题。在寒山寺有些人看来,我们打上一场,摆摆样子,至少也证明寒山寺的确出了很大力气,并非因为你和剑阁的态度变化就和剑阁直接混为一体,无视先前的仇怨。但在我看来,我寒山寺行事又何须看那些人的脸色。寒山寺自古以来都不算什么显赫的修行地,只相当于一些志同道合的修行者形成的学派,原本就不在于形,而在于精神和意志,寒山寺若不能简单明了的表明自己的态度,还有何存在的必要。”倪云珊没有什么情绪的说道:“既然我和寒山寺的大多数人赞同剑阁归入你手,那谁不同意,我们便对付谁便是。”

    林意终于听得有些明白,震惊起来,“所以你压根就不想和我打…你只是想借这战将有些人引来,然后对付他们?”

    “有些修行地和有些人自视甚高,总觉得有些事情必须经过他们的同意,或者按他们所想行事。”倪云珊点了点头,道:“只有狠狠教训过他们,他们才会明白自己错了。”

    “我差不多明白了。”林意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倪云珊,先前他已经觉得倪云珊很高,但现在他却觉得倪云珊似乎更高了些.“只是我不知道师姐到底要如何做法。”

    “该到的人都已经到了洛水城。”倪云珊看着林意,道:“尤其今日你和我见过之后,他们就更担心我们会不会事先谋划好,打一场双方都不痛不痒的架,所以他们一定会到场盯着看…等到他们到了,我便直接说我同意剑阁归入你铁策军,按我看来,那些自视甚高的人便自然不服,到时候我们便打到他们服。让他们明白,现在他们没有资格管,将来更没有资格管。”

    林意渐渐惊讶的张大了嘴。

    倪云珊所说的这些话完全便是平时闲聊般想到什么说什么,连用词都是十分随意,但这些话语,落入他此时的耳中,却是说不出的霸气。

    “所以师姐你的意思,是直接告诉这些人,现在你就拍双手叫好,觉得剑阁交入我这个师弟的手是再好不过,谁不服就出来,看看你有什么资格不服。师姐和师弟打什么打,要打也是打你们。”林意梳理了一下情绪和他所理解的做法,然后看着倪云珊,用更加简单粗暴的语句说了一遍。

    “谁不服就打谁,打到服为止。”

    倪云珊神色十分平静,似乎本来就应该如此,她看着林意,接着道:“按我先前所想,这场所谓的你我之间的决斗,应该是让天下人看看我们这师姐师弟力量的一战,我会挑战我要教训的人,你也挑战些人….让人看看我们很不好惹。我在南天院见过厉末笑的修行,在我看来,连胜过两次他的你在实战上应该很厉害,在此之前,我那名师弟输给你,也印证了此点。但我确实没有想到,你最近受了伤。”

    “现在你明白了我来这里不是想和你打一场演给那些人看,而是想打有些人。”她顿了顿之后,看着林意认真的问道,“现在的问题在于,你的伤势严重不严重?”

    林意突然笑了起来。

    这下换做倪云珊不能理解林意此时的笑容。

    “师姐,你知道我一开始来见你时,考虑的最多的是什么吗?”他笑着看着倪云珊问道。

    倪云珊很干脆的摇了摇头。

    林意认真道:“我担心的是,和你战斗,不管最终胜负如何,太过浪费你的真元。”

    倪云珊还是有些不解。

    林意接着说道:“我的修行出了些问题…对于我而言,多和修行者交手,让我摸清楚我修行的问题是好事,所以我原本也想着要尽可能多的和人交手。只是和我交手的人,真元损耗应该非常厉害,我倒是不想让师姐你和我交手一次过后,便真元大量损耗。”

    “我现在战斗没有问题。”

    林意看着她,想了想,道:“真元修为若是不超过承天境中阶的修行者,我应付起来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而且若是我们两个要分一下对手,你尽可以将真元手段十分独特,有些真元运用诡异手段的难缠对手分给我,因为我所修的功法,并不畏惧诡异的真元手段。”

    听着他的这些话语,倪云珊异常干脆的点了点头:“明天正午,便在城南城门口那片空地上。我会花些时间想想我们分别对付哪些人…要胜便要胜得更酣畅淋漓一些。”

    林意想着都觉得有意思起来,他有些感叹,“那师姐便费心了。”



    林意起身告别,缓缓走出这条安静到了极点的街巷。

    直到走出这条街巷之后,他才醒觉自己和这名师姐的交谈竟然只花去了很少的时间,两人除了对于这次决斗真正要做的事情做了些商议之外,竟是并未在别的事情上有什么交谈。

    但这种感觉却偏偏很好。

    这种很好的感觉来自于,他是真将倪云珊看成师姐,而倪云珊的确将他真正看成师弟。

    倪云珊和他所说的那些话,让他彻底明白倪云珊和他所见过的任何年轻才俊不同,分外的霸道之外,甚至让他有种作为师弟而被庇护着的感觉。

    同乡、同窗、师门…这些在人世间都只是很宽泛的概念,按礼,有这样的一层关系存在,便的确应该互相照拂,然而有些人往往是拜在同一名老师门下,朝夕相处多年,却都因为一些个人的私利而斗得你死我活。

    关键在于有心,在于互相看得顺眼。

    细想来,倪云珊和他先见这一面,所要告知他的最核心之处,是:“你这个师弟我认了,师姐不和师弟打,师姐和师弟一起打那些敢多话的人。”

    “这世道现在好像是有些不对。”

    林意自己嘀咕一句,心中有些感慨。

    像南天院此种,原本是南朝最佳的修行地,能够进入南天院的,不只是拥有不错的修行天赋,而且家中多少有些重要权势,将来南天院的这些学生,大多都应该是南朝的栋梁之材。

    南天院的师兄弟,师姐师妹们,本来就应该相互庇护,相互提携。

    但现在即便是林意自己,都反而觉得自己和倪云珊此种有些反常。

    事实上林意自己心中是看重这修行者师姐自古以来便有的师门礼数的,譬如他最早在南天院遇到的元狩和叶清薇,后来到眉山路途上遇到的宁凝、罗姬涟等师姐,他自然也是真将他们看成师兄师姐。

    只可惜现在大多数人,只讲利益,不讲礼数道义。

    “这便谈完了?”

    他还在感慨,齐珠玑和白月露却已经从前方走了过来。

    “看来你这次女人缘不灵,倪师姐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你。”齐珠玑看着林意身后的巷口,一边用锦帕擦着手上的油迹,一边说道。

    林意笑了笑,他知道此时齐珠玑必定很想知道谈话内容,但他便故意一字不说。

    齐珠玑看着他的脸色便也明白了他心中所想,顿时轻声骂了一声,“林狐狸,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说了些很精彩的事情,但我决定还是不提前告诉你,否则明日午时你便应该不会觉得足够精彩了。”林意说道。

    齐珠玑大为皱眉,“林狐狸不要故意卖关子。”

    白月露道:“决斗定在明日午时?”

    林意看着她,点了点头:“明日正午,城南城门口那块空地。”

    “关键是你们怎么打?说好了谁输谁赢么,是她胜了你,然后顺理成章的,就像是寒山寺收服了你和剑阁,还是你胜了她,显示你才是现在年轻一代中最强的修行者,应该有些说话的权利,然后对外保证剑阁绝非再和以前一样的身份,会投身抗击北魏大业?”齐珠玑忍不住插嘴道。

    林意也看了他一眼,道:“是真打,但胜负和最后怎样,却不好说。”

    齐珠玑却不知道林意此时这句话里藏着机锋,听到真打二字,他的眉头便深深的皱了起来。

    “现在洛水城里的客栈已经全部满了,还有很多人住的是自己的马车和营帐,应该还有很多人停留在城外,或者洛水河沿岸港口的船里,你们这消息一传出去,明天这城里修行者的数量恐怕还会多一倍。按我所知,不只是附近州郡的年轻才俊,甚至连周遭的地方军中的一些修行者都赶了过来。当然有大半人对于剑阁其实不太感兴趣,他们只是想看看倪云珊的出手,看看自己和倪云珊这样的天才,到底有多少的差距。”齐珠玑说着便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微恼火,“自从倪云珊公开一战杀死了宗凤阳之后,她现在已经是很多年轻修行者心目中的偶像。你们的这场战斗,不管外界对你怎么看,恐怕都会被载入后世的故事书里,这样大的事情,你们便就一句真打,连后面怎么处理都不想好,便如此的儿戏的结束了?”

    事实便是,在林意返回洛水城之前,洛水城的客栈已经人满为患。

    但这里面大多数人,的确不是想来看林意的。

    倪云珊之前在南天院便已经名气极大,在此之前,包括杀死宗凤阳在内的数场战斗被人绘声绘色的传播出去之后,她在南朝年轻一代的修行者之中,很自然的成为了最耀眼的星辰。

    现在的洛水城里,其实甚至都有早前听到消息便日夜快马从建康城里赶来的年轻修行者。

    这些人都抱着瞻仰和学习的态度,想要亲眼见到她的一场战斗。

    哪怕之前也听说林意战胜了厉末笑,但这些人几乎都不看好林意。

    只是真正消息灵通的一部分人,却自然不像这些乳臭未干的年轻修行者一样肤浅。

    ……

    厉末笑走出了铁策军的营区,他穿过了数条街巷,走进了一处幽静的小院。

    这处小院原本是这洛水城里一名小吏的府邸,只是现在却已经暂时被人征用。

    那些远道而来的大人物,或者是大人物的部属,自然不可能和寻常人一样去挤那些客栈。

    “徐叔。”

    看着内里迎出来的那名中年男子和跟随在他身后的数名侍从,厉末笑先行躬身行礼。

    “贤侄不必客气。”

    这名身穿墨色香云纱的中年男子回了一礼,想了想,道:“这林意…他真能胜了你?”

    厉末笑平静的点了点头,道:“胜了我两次。”

    中年男子微微沉吟,道:“那你觉得他和倪云珊之战,他能有几分胜算?”

    厉末笑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的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您应该明白我的想法,我可以告诉您我的确输在了他手里,外界所传属实,但您来自有所图,我既然身在铁策军,便也最多只能告诉你这些。”

    中年男子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道:“恕我直言,我始终没有想明白,你怎么会和他这样的人混在一处。”

    “大约是他让我有所长进?至少不像以往那般轻狂。”厉末笑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道:“但现在看来,铁策军很有意思。”

    中年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无法理解。

    一支原本便是打杂的军队即便多了些修行者,又能有趣到哪里去?

    更何况林意的出身便决定了,这支军队哪怕有再多的改变,将来不管建立多少的战功,也不会受皇帝的喜爱。

    ……

    “无论如何,倪云珊的意思,不代表我南天院的意思。”

    在另外一处院落里,一名南天院的黑衫教习脸色有些阴沉的对着一名老者缓缓的说道。

    这名老者的衣着很普通,但是他所在的这座院落外,却停着五辆马车。

    听着这名南天院教习的话语,这名老者只是颔首微笑,看了一眼两名静立在下首的侍者,示意茶水已经有些凉了,该换新茶了。

    这名南天院的教习是明约莫三十余岁的男子,中等身材,面色有些天然的黝黑,他此时心情不佳,脸色变显得更黑。

    现在随着战事越来越激励,南天院的学生也都分散在各地,说是实修,但除了天监五年和天监六年的学生还会有教习关照,赐予一些学院中的修行之法之外,大多数学生便都已经不会归院。

    只是南天院的大部分人心中却依旧希望对学生有一定的控制力,至少自己的意见能够得到这些学生的足够重视。

    这也是目前南天院有分歧所在。

    有一些教习便不觉得南天院应该是某种权势之所,但南天院既然足够强大,其中占据主导意见的一批人,却不是如此想。

    对于吴姑织那样的教习而言,身为师长,她便也应该和倪云珊一样庇护着林意这样的学生,但那些试图在权贵的世界里分很大一杯羹的人,却自然认为为了南天院的利益,可以舍弃一些学生的利益。

    现在这名南天院教习心中不快,很大程度是因为之前他和倪云珊的谈话很不愉快,还有…南天院最出类拔萃的几名学生——

    天监四年的倪云珊,天监五年的王平央,还有天监三年的厉末笑,除了在眉山之中失踪的王平央之外,连厉末笑都在铁策军,都和这林意在一处。

    也就在此时,原本即便是多了许多外乡人也依旧显得很安静的洛水城突然便热闹起来。

    一则消息飞快的在街巷之中传播,传入那些客栈和马车,也传入了这些小院。

    明日正午,倪云珊便和林意约定在城南城门口空地公开一战。

    “南天院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既然你来,在这件事上,你能做些什么?”换了一盏新茶的老者看着这名南天院教习,微笑问道。

    他不关心这名南天院教习的表态,只关系,若是寒山寺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让他不快,那南天院这些人,能做什么。



    绝大多数修行者关心的只是这一战的胜负本身,信仰、信念、对某些人的崇拜和追随…这些在很多权贵看来都是和情绪有关的虚无缥缈的东西,却是很多年轻修行者前行的动力。

    但对于这名老者,还有和厉末笑相见的那名中年男子而言,他们更关心的却是寒山寺的态度,以及寒山寺的处理方式会让南朝的格局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武力当然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只是南朝最强大的武力自然掌握在皇帝陛下的手里,当很多事情不能绝对依赖武力时,很多精神方面的影响便往往能够决定很多事情。

    在这名老者看来,倪云珊便是能够撬动很多变局的那种人,他们必须时刻警惕,而且要在某些事发生之前便直接介入干预。

    ……

    “恭喜你。”

    魏观星并没有去迎接那些剑阁中人,他也很快出现在了林意的面前。

    林意看着这名依旧像寻常老边军一样的神念境修行者,好奇的问道:“恭喜我什么?”

    “恭喜你明天就出名了。”魏观星笑了笑。

    林意明白了魏观星的意思,失笑道:“难道我原本就不出名?”

    “和倪云珊相比,不算出名。”魏观星看着他,说道:“这不是玩笑,你不妨在回营区的路上认真听听。”

    林意微微一怔。

    他真按魏观星所说,在行走时认真倾听。

    以他此时的听力,沿途街巷之中的人交谈起来若非有意低声或者用别的真元手段,便很容易被他听清楚一些交谈的内容。

    “几乎所有人都在谈倪云珊,的确没有几个人说我。”

    只是走过两条街道,林意便转头看着魏观星,道:“我好歹也是败了厉末笑,之前还在这里连败了两名高手,而且我年纪轻轻便已经是军功显赫,已经是铁策军右旗将军,这些人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魏观星知道林意这几句倒是玩笑,只是他依旧没开玩笑,说道:“出名这种事情,也需要时间的累积,你在眉山之后崛起太快,在绝大多数人看来,你当然只是在眉山之中走了狗屎运,和倪云珊这种当然有很大区别。不过你拜倪云珊所赐,她如此郑重的对你挑战,如此多人来看,再加上明日见到你的真正战力,所有人对你的看法都会改观。”

    “人怕出名猪怕壮。”林意道:“古人云,出名未必是好事。”

    “越是出名,别人想要动你,便越会掂量一下。”魏观星说道:“按照最近的军情,战况对我们南朝很不利,不出意外,我们很快就会迎来大战,在大战中要吞没一只无名小卒的军队便很容易。你出不出名,能否成为和倪云珊一样的人,对于铁策军将来很重要。现在的铁策军有根本的改变,只是因为你‘遇见’的人加入铁策军的多了,但今后总不能靠你去‘遇见’。既然你有潜力成为那种一呼百应的将领,你便应该提早成为那种人。”

    听到魏观星说军情,林意眉头微蹙,道:“似乎有些道理。”

    魏观星看着他终于彻底认真起来,忍不住摇了摇头,道:“当然有道理,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怪物,都站得太高,看得太清楚,像你们这些人,当然不能代表南朝的大部分年轻人。大部分年轻人都是很好骗的,他们渴望扬名立万,渴望为国征战,建功立业,甚至可以为了一些口号便为国捐躯,边军里大多数年轻修行者都是这样的人。在战场上送死的,大多数都不是你们这种权贵子弟。”

    “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用骗字似乎有些不妥。”林意被说得莫名有些心情沉重起来。

    “像你这种能够身先士卒的将领即便在边军之中也不会太多,若到了边军战场上,恐怕有很多事会让你无法忍受,所以那些好骗的年轻人,能够到你军中还算是幸运。”魏观星看着林意,淡淡的说道:“我不知道你和倪云珊说了些什么,但明日一战,你就算输也不能输得难看。”

    “我和倪师姐这次对话,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林意看着魏观星认真的说道:“而且明天怎么都不会难看。”

    魏观星点了点头,看着他,道:“你受了伤。”

    “不碍事。”林意想了想,虽说明天的事有倪云珊安排,但按魏观星所说,败既然不能难看,胜也自然要胜得漂亮一些,他便觉得还是要准备一下。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白月露,轻声道:“你的那套步法我还没有学完,等回了军营之后,我想尽可能学全一些。”

    白月露轻笑道:“临阵磨枪。”

    林意也笑了笑,“不利也光。”

    ……

    “倪云珊和林意见了一面。”

    “倪云珊是南天院天监四年生,林意是南天院天监六年生,那她先见过林意,会不会有所留手?”

    “倪云珊在南天院的比试都从不让人,和林意这战有不同立场,应该也不会相让,或许便是先行劝解,但既然明日战约还是定了,这便说明这林意也不识好歹。”

    “倪云珊没有入住客栈,她只是居在寒山寺为她准备的一辆马车之中。”

    洛水城里,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也的确集中在倪云珊身上,而且对于绝大多数将倪云珊当成崇拜对象的年轻修行者而言,因为潜意识里倪云珊和林意是敌对的关系,所以对林意的感觉自然不佳。

    林意的行踪相对于倪云珊而言并不算隐秘,但即便这样逛街一般的朝着军营行走,却并没有多少人特意先来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

    等待很容易令人变得焦虑。

    虽然已经确定了明日正午便正式在城南城门口比斗的消息,一夜的时间对于很多年轻的修行者还是太过漫长。

    很多人无法入定,无法修行,甚至直到凌晨时分才睡去。

    第二日,等到天色已然大亮时,林意才从城墙上下来。

    先前亲眼所见的两场战斗,已经让铁策军所有军士对林意抱有莫名的信心,哪怕是最为慎重的“管家”韩征北先前都觉得林意有胜出的可能。

    只是看着林意有些疲惫的脸色,铁策军所有军士却都恍然醒悟,似乎林意是一夜未睡。

    一夜未睡自然是在准备今日对敌的一些手段,再想着城中那些人对于倪云珊的评论,这些铁策军军士便变得有些心情忐忑起来。

    不需去刻意打听,城中有关倪云珊的消息也已经不断传来。

    倪云珊安生休息了一夜,清晨洗漱过后,她去城中一家包子铺吃了早点,然后便去城中一些店铺转了转,又去喝茶。

    很显然,她似乎很悠闲,完全就不将这一战放在心上。

    “要带些什么?”

    容意在城楼下等着林意,看着林意下楼,他便迎上前去,轻声问道。

    他问的是兵刃。

    之前林意战斗时,都是他带着兵刃。

    林意想了想,道:“能带的都带着。”

    “路都已经快堵上了,马车现在恐怕赶不过去。”容意想了想,道:“我直接带口箱子,都装着过去?”

    林意点了点头,道:“也好。”

    ……

    清晨日出之后不久,往城南的数条道路便有些拥堵。

    其实车马并不算太多,但洛水城的主道都不算太宽,有些巷口本身便又特别狭小。这种小城原本没有多少大事,听说有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十里八乡的一些村民倒是闻风而动,成了观战的绝对主力。

    等到林意等人出了营门,朝着城南行去时,城南城门口那片空地的周围数里方圆,便已经到处都是等着观战的民众。这些人不重仪态,有些树上都坐满了人,一些高大的牛车,便成了很好的观景台。

    “准备得如何?”

    林意刚刚走出营门,厉末笑便在营门对面的一条街巷中走来,走到他身侧,同时轻声问道。

    “不会有问题。”林意轻声说道。

    厉末笑转头,看了一眼脚步沉重的容意,眉头微皱,道:“会不会太过火?”

    林意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笑,道:“放心,不会伤着倪师姐。”

    厉末笑有些不解,但看着他如此确定,便也不再言语。

    此时容意背在身后的箱子的确有些夸张。

    不只是林意新得的刀剑,连那些短矛都装在了里面,厉末笑很清楚那些出自南天院的短矛在林意的手中杀伤力何等的惊人,虽然他知道倪云珊很强,但林意这种短矛出手,却不能像飞剑出手之后还能控制,想要留手都不可能留手。

    “若不是觉得腾蛇重铠太欺负人,胜之不武,容意差点将腾蛇重铠都帮我背上。”林意忍不住笑了笑。

    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对于修行者而言有诸多参照之处,更何况是林意和倪云珊这种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厉末笑出现在林意身边后不久,王平央也从某条街巷之中走出,跟在了林意身后。

    齐珠玑、白月露、萧素心、容意,再加上厉末笑和王平央,这也算是林意作为这铁策军右旗将军之后,这军营里的年轻修行者们的第一次集体亮相了。



    “以兵器为胜?”

    “这么大,这是箱子还是棺材,难道还想学战场上负棺出征,哀兵必胜那一套?”

    在洛水城里,铁策军这些人当然显得有些人多势众,很引人注意,只是知道走在最前的那名年轻人便是林意,而他身后那名背着大箱子的年轻人便是他的侍从之后,许多人的嘴角便更多了些嘲讽的意味。

    “假借外物,那这便又和寒山寺的修行理念不符,倒是要看倪云珊如何教训他了。”

    一名中年师长看着远远走来的林意等人,顺便对拘谨跟在身后的两名年轻弟子上了一课。

    寒山寺在南朝修行者之中之所以有着特殊的地位,便是缘由前朝寒山派和灵泉派的修行学术之争。

    寒山派主张修行者一开始便不能借用外物,威力越大,越是精巧的武器便越是让修行者产生依赖感和取巧心理,同时会浪费许多时间在这些武器的练习上。

    而灵泉派则认为武器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强大的武器可以弥补绝大多数修行者的不足。

    这两派的争端最后虽然也没有个谁胜谁负的结果,但至少影响了整个一代的修行者。

    在这名中年师长看来,林意带的兵器越多,便越是意味着对自己的修为不自信。

    “他已经输了八成。”

    这名中年师长甚至有些鄙夷,怀疑自己会看不到一场战力接近的精彩对决,“按倪云珊之前数战表现出的实力,她的飞剑已经到了面前流瀑不进的地步,无论是防御和攻击都是无懈可击,最为关键的是心智远超寻常的修行者,奇兵再多,又怎么可能对她形成威胁。”

    ......

    城南城门口那一片空地原先是堆砂场,城中建房所需的河沙全部都是从洛水河中挖取,早些年这些河沙生意一本万利,都是城中江湖人物控制,而且不准城中任何人私挖。

    后来那些控制河沙生意的江湖人物打点不够,被某位官员一生气便灭了,河沙不禁人挖,这河沙生意反而便沦落了。

    这一片空地上没有新沙堆进来,地面倒是压得紧实,也不长什么杂草,现在洛水城中一些固定集市,便也放在了此处。

    场地是很普通的场地,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修行者到场,一些原本占得好地方的民众不断被一些柔和但无法抗拒的力量迫开,当围绕着这片空地的一些店铺和寻常宅院的门都洞开,但内里的人物又显然不是这城中的居民时,气氛便显得分外不同起来。

    那名和厉末笑谈过话的中年男子已经换了一件新衫,只是材质依旧是那种墨色的香云纱。

    当他在一间店铺的二楼显出身影时,那名先前和南天院的教习有过交谈的老者也在旁边一间院落中显出身影。

    当看到这名老者的刹那,这名中年男子有些意外,但他面上的神色却没有太大的意外,他只是遥遥的对着这名老者躬身行了一礼。

    这名老者微躬身回礼。

    ......

    很快有消息传来,林意等人再过片刻就将到达,而倪云珊也已经离开昨夜所居的马车,独自一人朝着此处行来。

    这样的消息让人群之中一阵异样的骚动,骚动过后,人群的最前方又多了些衣着华贵的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都是意气风发的修行者。

    他们年轻的面庞沐浴在阳光下,显得分外的充满朝气。

    刚刚从后方街巷中走来的薛掸尘看着前方的人群忍不住摇了摇头,暗自苦笑。

    寒山寺在修行者世界里虽然有着不俗的地位,只是在俗世间真正的权势方面,当然无法和朝中的贵人相比。像他这样的人物,甚至都没有特殊的照顾,没有一片静僻之地安静观战。

    “这么巧?”

    正在此时,他看到一名年轻的修行者从他左侧街巷中走出,正是那日在军营前挑战林意的朝景宗。

    朝景宗也认得薛掸尘,他有礼的微微躬身,轻声道:“怎么未和倪云珊一起?”

    薛掸尘轻声解释道:“我和倪师姐其实不算太熟,倪师姐离开寒山寺很早,而且近年来一直在南天院修行,到了洛水城她不找我,我便也不好意思找她,扰她清净。”

    朝景宗对薛掸尘印象原本不坏,见得对方有礼且实在,他心中便更生好感。

    “你要和师长一起观战吗?”他问道。

    薛掸尘摇了摇头,道:“此间事已经全部交给倪师姐处理了,他们说了一个都不来。”

    “一个都不来?”朝景宗愣了愣,他虽不怀疑倪云珊的能力,但这并非是一场寻常的对决,寒山寺的那些师长一个都不来,却似乎有些诡异。

    “要不要去那边墙上?”

    薛掸尘此时却未看他脸色,他有些不好意思的伸指点了点。

    距离那片空地不远,有一处废弃的宅院拆得只剩两面断墙。

    那两面断墙摇摇欲坠,即便是那些赶来凑热闹的农夫也都不敢攀爬上去,或者蹲在墙下,省得到时候那墙若是倒了,便被砸得头破血流。

    但在那种断墙上观战自然难不倒薛掸尘这种修行者,只是一个人在那断墙上,显得有些突兀,薛掸尘脸皮薄,觉得要是拉上朝景宗一起,或许便不那么引人注意。

    “好。”

    朝景宗却不在意,点了点头,两人便朝着那处断墙行去。

    刚刚穿过人群到了断墙之前,还未跃落上去,周遭人群之中便又是一片骚乱。

    倪云珊已经到了。

    人群自然分开,给这名很高的少女让出了一条道来。

    那些只是因为崇拜这名少女而远道而来,已经在空地最前方占据了有利位置的年轻修行者都瞠目结舌,心脏却激动的狂跳起来。

    其中的大部分人,只是看着这名很高的少女走来的姿态,便顿时有一种自己无法企及的自惭形秽之感和敬畏之感。

    那种冠绝天下的人物,哪怕只是安静的走着,便有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气质。

    倪云珊哪怕看着这么多人,都似乎只是在看着一条安静的河流。

    “倪云珊都已经到了,那林意竟然来得比她还慢?”

    人群里很快响起了这样的抱怨声,但这样的抱怨声也并未持续很久,因为林意等人的身影,也很快进入了所有人的眼帘。

    .......

    倪云珊和陈家那位军师一样,也很喜欢走走看看,喜欢美丽的风景,但被别人当风景看,她却是兴趣缺缺。

    “你来了?”

    所以远远的看着林意,她便直接出声,招了招手,示意林意走得快一些。

    人群骤然一静。

    别说那些楼上或者院内的大人物,便是人群里那些最普通的民众,那些初出茅庐的修行者,都全部感觉气氛有些不对。

    就要打起来的两个人,又怎会如此和颜悦色?

    倪云珊此时对着林意招手的样子,在他们看来,就真的如同师姐招手喊师弟来吃饭一样的感觉。

    林意哑然失笑。

    “师姐。”

    他也洒脱,远远便笑眯眯的行了一礼。

    周围街巷中更是安静。

    薛掸尘和朝景宗两人互相望了一眼,一时都是皱着眉头,有些犹豫要不要上墙。

    “只是师门之内的小事,没有想到惊动这么多人。既然来的人多,那便正好也做个见证。”倪云珊待得林意快步走上前来,便看了一眼所有人,平静道:“剑阁归入我师弟林意铁策军中,今后剑阁便也和寒山寺同气连枝,无分彼此。”

    “什么意思?”

    一片不可置信的情绪引起了一些低声惊呼,旋即变成海啸般的一片哗然。

    哪怕是最普通的看客,此时也都知晓了这一战的来由。

    这一战本该是倪云珊作为寒山寺的修行者教训林意,绝大多数人认为寒山寺所要达到的目的,是即便圣意解脱剑阁众人,但离开剑阁的剑阁众人,也应该会重新被约束,重新被幽禁在某处。

    当然其中真正知道寒山寺态度有些暧昧的那些人,也都觉得寒山寺只是想通过这一战,让世人看到寒山寺已经出力,然后采取折中的手段,让寒山寺的人作为监军,留在铁策军中监察这些剑阁中人。

    但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寒山寺会如此大胆,竟然连任何戏都未演,竟然是倪云珊就直接说,同气连枝,无分彼此!

    正因为太过大胆,所以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这样。

    一时间,哪怕是那名中年男子和老者,都根本反应不过来。

    “你事先不知?”

    朝景宗深吸了一口气,他震惊的转过头去,看着身边的薛掸尘问道。

    薛掸尘一片茫然,他不可置信的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只顾着摇头。

    朝景宗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口水,他看向林意身后的那些人,发现齐珠玑等人,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胡说八道!”

    足足数息的时间过后,一声暴怒的喝声,从人群中响了起来。

    听着这声充满愤怒的厉喝声,林意缓缓转身望去。

    倪云珊上前一步,走到林意的身边,她毫不意外的挑眉,看向人群中那人,道:“你在说谁?”

    “自然是在说你!”

    人群中走出的,便是那名身穿黑衫的南天院教习。

    他面色难看至极,寒声道:“你能代表寒山寺说话?”

    倪云珊嘴角微翘,似乎根本不屑回答这个问题。

    “我认为不能。”又一声冰冷的声音响起,又一人走了出来。

    “牧师叔?”薛掸尘看了那人一眼,心中顿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