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末笑也有些意外,他转头过去看了萧素心一眼。
萧素心手中的一柄弓的制式和弓身的材质看似十分普通,但是弓弦却显然并非凡物,不知是天生的色泽还是后来制成,在漆黑之中闪耀着一层晶莹的墨绿色光泽。
他转头去看便自然手上停顿,但是萧素心却未停。
看着前方,她十分专注的拉弦,然后放出第二箭。
凄厉的箭鸣声再次响起,然后化为一声短促和沉闷的入肉声。
这支羽箭无比精准的射入一名北魏骑军的后脑,这名北魏骑军身体一僵,往前扑在马上,却是没有跌下马去。
厉末笑的眼眸里生出些异彩。
在他看来,萧素心的骑术不算精湛,然而在颠簸之中竟然能够做到如此精准,除了大量的练习之外,教她射箭的那名老师,也应该有些特殊。
看着这样的两箭,林意有些欣喜,却不意外。
其实最初让萧素心学箭便是他的主意,而且他知道这段时间萧素心练习箭术极为刻苦,便是连弓箭都在魏观星和沈鲲的帮助下更改了三次。
练箭最重要的便是耐得住性子,施射时脑海之中别无杂念,对于萧素心而言,在得到林意的一药之赐进入南天院之后,她才摆脱了远嫁做人妇的命运,她加入铁策军和练箭,都是为了和林意并肩战斗,都是为了要杀敌。
对于自己将来能够在修行者的世界走到哪一步,她却并无太大的奢求。
心静则箭稳,所以她练箭时的进境,也让魏观星和沈鲲大为赞叹。
......
南朝的这种重骑战马原本在短程冲刺上便是强项,尤其脱去身上的重甲之后,战马本身的性情就极为欢脱,有种发泄的感觉。
短短的时间里,双方的距离已经拉近。
蹄声如雷,马蹄带起的湿泥如雨。
厉末笑的眼眸恢复绝对的平静,他再次拉动弓弦,一枝羽箭狠狠射入对方最前的一名骑者的后背。
那名北魏骑军惨嚎坠落于地,被后面战马踩踏上去,瞬间没有了声息。
在这种丝毫不顾及阵型,只是奋力逃去的时候,能够跑在最前的便是速度最快的战马,在将这些战马上的骑军射杀之后,这些失去控制的空马只会随着大部奔跑,起不到领头的作用,这整支骑军逃遁的速度,便会更慢一些。
听着箭鸣每响起一声,己方便有一人中箭,这些经验极为丰富的北魏骑军便迅速的侧身,或者将自己蜷缩起来,如一个行囊般挂于马侧,有些骑术更为精湛的,则瞬间将身体缩入马腹之下倒悬。
看着这些北魏骑军的应对,林意右手松开缰绳,伸手探入挂在马脖上的一个布囊。
这个布囊里有很多石子,是那些重骑军将马送来之前,他让周围的铁策军军士随意捡的。
在对方如此龟缩身体的情形之下,他的投掷自然也不可能做到百分百的精准,但箭矢要钱,石子不要钱,可以让他随意挥霍。
他在囊中抓住了一把石子,随着一声轻喝,他扬洒掷了出去。
虽然未用全力,但是这些石子依旧发出了尖锐的破空声,啪啪啪一阵闷响,大多数石子落在马身上。
战马原本都皮糙肉厚,但被这些石子击中之处却都被打出血印,吃痛之下,顿时嘶吼暴躁起来,数名北魏骑军的身体就像是秋千一样荡起。
一声含糊不清的军令响起,所有的北魏骑军全部重新翻回马身,接着彻底分散,朝着四面八方逃亡。
林意的眼中显出一些欣赏之意。
这军令下的决断,这些骑军执行的也是决断,北魏的精锐军队,果然有着精锐军队的风采。
“看看能不能留些活口。”
他转头看了厉末笑和萧素心一眼,然后对着身后跟随着的那七名年轻修行者下令道:“你们控马。”
分散而行的北魏骑军便是活动的靶子,对于厉末笑和萧素心这样第一次开始真正杀戮的施箭者而言,从中随意挑选目标收割生命的感觉总是有些不快和怪异。
尽量留活口反而让他们更容易接受,心情可以更为平静。
箭矢不断的离开弓弦,落向黑夜中豕突狼奔的北魏骑军。
那些被厉末笑和萧素心目光锁定的北魏骑军身上不断飙出血花,从马背上翻腾下来。
这种收割的效率极快,但这些北魏骑军的逃亡异常坚决,顷刻间十余名骑军被射中倒地之后,其余彻底散开的北魏骑军便已经落在箭程之外。
修行者就是修行者,那七名年轻修行者虽然并无战阵经验,但林意等人临敌十分沉静,被这种气息所感,这些修行者竟也没有感觉多少紧张,除了有极少数战马脱逃之外,绝大多数战马全部被他们控制,牵成一堆。
只是在查检那些落马的北魏伤者时,这些年轻修行者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
没有任何一名活口。
所有这些落马的伤者的咽喉处和腹部都有可怖的伤口,那些原本是护住他们咽喉的护颈反而在取下之后变成了他们用来割刺的刀具。
他们在咽喉处和腹部割出的致命伤口粗糙不平,看上去极为血腥残忍。
在微弱的月光下看着这样的伤口,林意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一名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老军对于杀死敌人和自己同样擅长,要让自己尽快死去,绝对有很多种更轻松的方法。
但是全部都用这样的方法死去,便只能说明他们死的时候还要让对手感觉到自己的强大,还要用自己的死状给敌人造成更多的心理压力。
林意没有让这些年轻修行者浪费力气去掩埋这些北魏骑兵,他任凭这些用残忍的手段自尽的北魏骑兵的遗体停留在死去的地方。
“你早就知道他们会这样?”
他看着面容始终平静的白月露,认真的问道:“对于萧东煌的这支军队,你还知道什么?”
“这是一支很变态的军队。”
白月露看着他微蹙的眉头,道:“若是有人违背军令临阵脱逃,便会首先被穿刺示众,若是被俘而不死,连家人都会受牵连。但若是在战斗中负伤无法再战斗的人,便始终得到供养,可以安心的养老,待遇十分优厚。战死之人的遗愿据说也会特意安排人去完成。”
“有那么多人手可以去完成战死者的遗愿?”齐珠玑微嘲的说道。
白月露看了他一眼,道:“萧东煌的军队战损比很小,这些年在北魏境内的死伤根本不多。”
......
“怎么回事!”
那名重骑军副将看着策马返回营地的林意等人,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他的目光落在齐珠玑脸上时,甚至也失去了先前的恭谨。对于他和方台槐而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为重要。
在他看来,这种贸然出击即便杀死了一些北魏骑军,但极有可能的便是换来对方的怒火。
“说着便是借马接近观测敌情,怎么陡然变成夜袭,林将军,你应该明白谁是这里的最高将领,你应该明白越权在军中属于何等重罪!”
看着这名面色阴沉到了极点的副将眼中喷出的怒火,不等林意开口,齐珠玑便已经讥讽的冷笑起来,“只是观测敌情,恰好对方袭击,我们反击而已,有何越权。”
“你说什么?”
这名副将根本未曾想到齐珠玑竟然如此睁着眼睛说瞎话,先前齐珠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都十分客气,但此时一变脸,齐珠玑的神情却是显得分外的冷漠威严,让他都不由得一滞。
“过得去就行了,再怕又有什么用,若是真正萧东煌大军来袭,你们也不用想着能够先走,你以为我们会让你们走成,你们有几个修行者,我们有几个修行者?”
齐珠玑走过他的身侧,甚至都不看他的面目,只是轻声冷笑道:“若是想说我们越权和有违军纪,若是真的撕破了脸,你们上报试试看。还有,你们身为边军,应该比我们更明白,军方更重结果而不重过程。”
听着齐珠玑的这几句话,这名副将通体生寒,他看着这名年轻的权贵子弟,骤然觉得越看越陌生,越来越觉得对方和朝堂上那些权贵并没有什么区别。
“学的倒快。”
林意知道齐珠玑所说的这最后一句话便来自魏观星的教训,他看着很像那些阴险大人物的齐珠玑,暗自笑了笑,但在走过这名副将身侧的时候,他轻声的说道:“的确面上过得去就行,我们想着的是死保这些军械,你们想着的是活命,大家心知肚明,便最好不要说穿。你们做你们的,我们做我们的,换个自由行事,不要管我们,到时候你们真要走,我便保证不会阻拦。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想故意坑我们,你们一定会后悔。”
......
“容意,那十几匹重骑军的马不用还了。”齐珠玑不理会那名副将,走过之后,他嘴唇微动,轻声的对着身后的容意说道。
“这....”容意顿时一愣,想不明白齐珠玑为何会如此说。
“既然已经撕了脸,该说的都说了,在那些镇戊军前面给他们面子,但我们还需要给他们面子?”齐珠玑冷冷的说道:“我摆出这样架势,若是方台槐识趣,他自然不会再来讨要,若是不识趣,自然有的他难堪。”
白月露看着齐珠玑,淡淡的笑了笑。
这种上位者翻脸无情的气质对于齐珠玑而言似乎是天生的,旁人想要学都学不像。
而且对于她而言,似乎这些南朝权贵的冷酷和无情更甚于北魏。
北魏的那些高官权贵往往还顾及交情,恐怕有人请他吃过饭都要念着一二,但南朝的权贵却似乎截然不同。
“再借我三十匹战马,不需要跑特别快的,但是要耐力特佳,在这夜色里长途奔袭,别人未必能追赶得上的。”林意走向那名轻骑军将领廖越,颔首为礼,然后轻声说道。
廖越眼中惊异的光芒一闪,先行点了点头,然后道:“林将军你是想?”
“我想追着这些北魏的军马,看这萧东煌部到底有多少军队,到底想要做什么。”林意看着他,很直接的说道:“坐以待毙,不是我的风格。”
“你们这些人都离营,这里的防卫恐怕空虚。”廖越深吸了一口气,说出心中担忧。
“有一名神念境修行者坐镇,即便有变,也能拖延时间。”林意平静说道,“若是面对一名神念境修行者坐镇都依旧有压倒性优势,那我们多留几个人在这里也不能改变什么。”
听着林意的这句话,顺着林意的目光落在其中的一辆马车上,这名轻骑军将领的身体不由得震颤起来,眼睛里全部都是惊喜的光芒。
“还要出去?”
看着轻骑军都在准备战马过来,薛九都忍不住来到林意身边问道。
“你们只管休憩,还有....上战场终有战死的可能,你有空的时候问问这些弟兄,万一战死,他们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过不要在今晚问,显得我们好像出去找死,我可从没想过我回不来。”
林意和齐珠玑等人上了轻骑军的备马,和任何准备长途奔袭的骑军一样,都是一人两骑。
“真是抓住了他们的痛点,他们果然不过来过问。”
齐珠玑看了一眼重骑军的宿营处,冷冷的笑了笑,然后转头看着林意,“不过你倒是也学得快。”
“有道理就要学,萧东煌的领军,还是有不少值得学的地方。”林意说道。
“没有人能确保万无一失,萧东煌的军队不是一般军队,若是我们真回不来,你不先交待一下薛九他们?”齐珠玑看着前方的夜色,冷漠的轻声说道。
“我只管生前事,哪里能管得到死后事。”林意哈哈一笑,尽显狂意,“活的时候对部下好一些才是正事。”
暗夜的荒野里,偶尔有萤火惊飞,吸足了泥土里的水分而正变得肥美的荒草在被马蹄践踏之后,散发着一种潮湿而令人觉得愉悦的味道。
林意等人一人两骑,跟在那些放散的北魏战马之后,这些北魏战马在失去主人之后,奔行在夜色里时常显得有些凄惶,只是奔跑起来自然不像在战斗之中一样疾速,这支轻骑的战马原本在南朝而言也算精良,此时这种速度尾随在后,便显得十分轻松。
前方的荒野里很快传来大量羊粪的气味,南梁的北边其实对于北魏而言还算是南方,不仅地势平坦,而且土壤十分肥沃,只是过往百年间,这些地带都是征战不断,造成了地广人稀之相。人口一少,农耕者便少,有许多氏族大量放养牛羊,倒是也给南朝贡献了不少皮毛和肉食。
在萧衍兵变称帝后数年,南梁和北魏的关系还算缓和,北魏的贵族对于牛羊肉的需求比南朝要高出不少,所以边境之上,都经常可以看见南朝的商队赶着大量的活牛羊直接和北魏的商队交易,当时那些南朝门阀控制的商队也借此换得了大量北魏才有的稀缺矿产,盈利极为丰厚。
但到了北魏迁都洛阳,灵荒又确定之后,两朝边境冲突已经不断,双方的边贸便已经自然消失,一些可做军械的稀缺矿产也早已被北魏控制,绝不流入南朝。
林意的目力比寻常的修行者都要强出许多,即便是在微弱的月光下,他都可以清晰的看到远处的大片荒地有被羊群啃噬的痕迹,甚至可以见到那些洒落在残草间的大量黑色小珠般的羊粪。
一些村庄的轮廓也很快在他的视线里出现,只是随着继续行进,村庄的周围没有羊群的影迹,村庄里也没有任何的声息。
这些北魏的战马从村庄的边缘穿过,村庄里依旧没有任何的动静。
林意也驱马从村庄的边缘穿过,眉头渐渐皱起。
虽然没有进入村庄,但是建造并不密集的这些村庄内里的景象逃不出他的目光和感知。
这些村庄内里并没有战斗的迹象,但是却一个人都没有。
沿途的村庄多则数十户,少则七八户,都是如此。
在经过一个河岗之后,前方的那些北魏战马突然欢快起来,奔行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
那些北魏战马奔行的前方,隐约露出了一座土丘的形状,山岗上有些建筑物是黄色的围墙,再距离略近些,便可以看清是一间不小的寺庙。
土丘上除了一些低矮的灌木之外,连绿色的荒草都没有几株,看上去光秃秃的,显得荒凉。
前方的北魏战马却是反而越跑越快,直接沿着山坡冲向山上的庙门。
林意和白月露互望了一眼,慢慢降低了骑速。这些北魏战马到了庙门口,便自然散开,竟是有些悠闲的在周围坡地上跺步,偶尔翻啃着地里的草根。
看着这些战马的反应,林意等人便能确定这些战马在前些时日应该长时间在此处停留,所以已经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但骑者的约束使得这些严格训练的军马即便不栓缰绳都只在驻地周遭行走。
林意放开感知,缓缓驱马走在最前方,即便他的感知里依旧没有任何人存在,但却丝毫不敢放松。
这座寺庙是座佛寺,庙门正对着的大殿有些年头,殿内的神像和墙壁、木柱都被烟火熏得发黑,周围一些新的寺舍和偏殿却是很新,应该是这些年新建。
应该是更加便于出入的关系,庙门的门板已经被粗暴的拆了,或许是直接被劈碎做了干柴,门内的场上有数堆燃尽的篝火。地面上和大殿神像前到处都是军队休憩过的痕迹,甚至还有一些拆卸下来的染血的布匹。
内里没有什么遮掩处,一览无遗却不见任何敌人,这让林意有些放松下来的同时,多少有些失望。
他下了马,将马匹交给后面那些年轻修行者们看管,自己先行进了大殿。
容意紧跟在他身后进殿,这夜色里的寺庙即便有着那几堆黑色的灰烬都显得空旷而静谧,烟熏火燎之中存积的檀香气更是容意让人心境平和,让人忘却危险的存在。
然而不知为何,在这样的静谧之中,在林意等人都未感觉到有什么异样的时候,容意的心情却没有放松,他反而莫名的觉得有些紧张起来,仿佛这里的空气里漂浮着看不见的鬼魂,让他越来越不安。
他的额头上出现了细密的汗珠。
他下意识的握紧双拳,他让自己集中注意力去寻觅让他不安的气息来自哪里,在接下来一刹那,他的呼吸微顿,目光下意识的落在那几堆黑色的灰烬之后通往大殿的地面之上。
地面铺着的是普通的石板,石板很厚,但已经在经年累月之中被鞋底磨得极为光润,在黯淡的月光里甚至闪耀着一些玉石般的光泽。
真正吸引他的是这些石板之间的缝隙,那些缝隙被泥土填充着,看上去也没有任何的异常,但是当他凝神看去,这些缝隙却在他的感知里似乎如同一根根黑线漂浮起来,散发着一种可怖的气息。
他的背心开始大量的出汗。
“怎么?”
无论是林意还是齐珠玑,还是白月露,在这一刹那都敏锐的感知到了他异常。
容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的拳头握得更紧了些,但并没有马上回答林意等人的问话,他的感知顺着这些浮起的黑线延伸过去,只在顷刻之间,他触摸到了这些黑线的尽头。
那是在这间庙宇的神像之后,更为准确的说法,是在那尊佛像背后的墙壁之后。
这些黑线延伸到的地方,有一团气息在鼓胀,就像是一个魔王的心脏,在每一次跳跃之后,蕴含着更为可怕的力量。
“快走!”
他的脸色骤变,原本因为紧张而微红发烫的脸面变得雪白无一丝血色,他厉声呼出了一句,但尚且觉得还不够,在飞快转身掠出的刹那,又疯狂的挥手朝着门外那些年轻修行者示意,同时厉啸道:“快逃!”
“走!”
林意不明就理,但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在容意转身的刹那,他便一拉身侧的萧素心,用尽可能快的速度朝外掠去。
白月露的动作也不慢,她甚至要比林意和萧素心等人还要更快的落于马背上。
她的神色很平静,而且瞬间猜测出了一种可能。
容意是南朝法阵大师的真传的弟子,而法阵在修行者的世界里,便是用特殊的符文以及独特的材料,预设的陷阱。
用独特手段压制的天地元气流淌在符文法阵构筑的通道之中,然后在某个时刻爆发出来,借助地势或者独特的气候,爆发出比修行者的真元手段更强悍的力量。
容意如此剧烈的反应,那应该便是这个庙里存在着这样的陷阱。
这样的陷阱如果提前被发现,在她看来便不需要太过担心。
然而在下一刹那,她的脸色也彻底的变了。
整座山丘的地面震动起来,拳头大小的石头从地上跃起,然后滚落。
庙宇内里的那座墙后发出无数嗤嗤的声音,就像是无数道修行者的利剑在发出实质般的剑气。
没有任何迟疑,她双手十指弹动,一些细针般的真元从她的指尖飞洒而出,落在他们所骑的马臀上。
细小的血花在马臀上涌起,原本很能吃痛的这些战马却承受不住她这些真元在血肉之中扩散,瞬间发狂般往山下跑去。
她同时转头回望。
庙门里石地缝隙里的湿润泥土真的往上浮了起来,在离地一寸的地方形成一条条悬浮着的黑色泥线,接着被无形的力量震成粉碎。
大殿里神像后方的那面墙壁上出现了很多白线,断裂崩塌的墙壁如同成熟的果实纷纷洒落,接着便是那座佛像,接着是整个大殿。
白线扩大成白色的激流水浪,将破碎的大殿的碎砾和佛像的碎块冲得往上涌起,地面却不断往下崩塌,往下凹陷。
强劲的气流让空气里涌动着阵阵湿润的水雾,扑打在他们的身上。
当那最不明就里的七名年轻修行者清醒过来时,整座山丘已经消失了半座,山丘顶部的佛寺彻底的消失,就像是变成了一个满水的池塘,不断有溢出的水流冲着大块的残破木片顺着山坡流淌下来。
林意带头一直冲到山坡下平坦处才停了下来,看着这样的景象,即便是他都心中微寒,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感。
“那庙里有口活泉,对方借那口活泉布了法阵?”
他凝重的抬头看着那些不断流淌下来的水流,问身旁的容意。
容意点了点头,直到此时,他的身上还在不断的出汗,心脏如同擂鼓。
“这人布阵的手段比我厉害太多。”直到数个呼吸之后,他才定下心神,擦着脸上的汗珠,看着林意声音微颤的说道:“即便给一口这样的活泉,给我很长的时间,我也布置不出这样的法阵。”
厉末笑看着那消失的山尖和庙宇,他略微苍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苦笑。
任何法阵的布置都需要熟悉大量的符文运用,其中很多需要死记硬背的细枝末节,除此之外,探脉风水等学问也要花去诸多的时间,这恰恰是他没有深入的领域,所以方才若是没有容意的提醒,他和林意等人恐怕也就已经死在了那崩塌的半座山里。
“一定要设法将这人找出来,然后杀掉。”
他深吸了一口气,认真的说道。
像他这样拥有惊人天赋的年轻人,连功名利禄都其实不太放在眼里,对于他这种注定能在修行者世界走到很高位置的人,最为重要的便只可能是修行之事,所以即便是加入了铁策军,在战斗之中,他的杀心都不重。
但现在,他心中的杀意很浓。
没有阵师会花费大量的真元和宝贵的布阵材料来布置一个有可能用不到的可怕陷阱,那名阵师注定是已经在知道了他们的意图之后,才在这里布阵。
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布出这样法阵的阵师,何止是比容意厉害许多,恐怕整个南朝也挑不出两三个这样强大的阵师。
这种人在此时这样的战争里,便是一支军队之中最强大的军械,将会带来可怕的杀伤。
厉末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齐珠玑和白月露的身上。
因为很显然,林意是比他消息还不灵通的存在,但整个铁策军之中,齐珠玑和白月露或许有可能有些办法。
“有可能追踪此人吗?”林意转头看着容意问道。
容意摇了摇头,“即便法阵之中会有他的真元气息,但是除非他就在附近动用真元,否则根本没有办法将他找出来。”
“那若是他布的法阵,你能否感觉出来就是他所布?”林意眉头微蹙,认真问道:“还有…若是他正好就在你附近动用真元,你真的能够感觉出来就是他?”
容意深吸了一口气。
他浑身已经不再出汗,但是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衣衫,此时即便是在夏日的风里,他都觉得身上有些发冷。
他仔细的回味了一下当时的感觉,感觉着当时那在感知里浮起的泥线,感知着内里那种压抑但强大的真元气息,他有些犹豫的点了点头,道:“应该可以,但不是绝对有把握。”
“你知道萧东煌的部下有这样的一名阵师么?”林意转身看着白月露,问道。
“没有听说过。”
白月露很干脆的摇了摇头,这并非是谎言,即便是她,在此之前也根本不知道,萧东煌的军队里,竟然有这样可怕的一名阵师。
当这些年轻的修行者渐渐沉默却心情难安时,其实就在距离他们并不算遥远的这座山岗后方的一处村落里,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也正静静的看着那座消失的山头。
这名男子蓄着黑色的长发,他的长发比一般女子的都要长,直至腰下,然而却并未用任何东西扎束。
披散的长发将他的面目也遮掩了不少,但他面上还蒙着黑巾,只余一双眼睛在黑夜中发光。
他静静的看着那座山岗,一动不动,如同和整个黑夜融为一体。
绝大多数阵师在布置完成法阵之后,都会想要欣赏一下自己的杰作,连他也不例外。
当那座山岗渐渐归于平静,湿润的水汽伴随着轻柔的夜风飘洒而来之前,他却是终于确定在法阵的力量爆发时,却并未有更多暴动的天地元气。
任何修行者在濒临死亡的刹那,一定会超出极限的挣扎,若是这些以战马为引追踪而来的南朝修行者们落入他法阵之中,在死亡时一定会爆发出许多团紊乱的元气力量,但是现在没有,这便只能说明即便他这法阵布置得在他看来都已经十分完美,是他近年来少有的杰作,但依旧没有作用。就像是蓄积力量的一拳,还是砸在了空处。
能够及时逃出这法阵的威能笼罩的范围,便只能说明这批修行者之中也有一名厉害的阵师,唯有阵师才能预先察觉蛛丝马迹,察觉法阵威能爆发的前兆。
他虽然并不认为对方那名阵师能够比自己造诣更深,但有这样一名阵师存在,对于他而言也始终是很大的麻烦。
他沉默的转身,穿过这个无人的村庄,穿过一片林地,到了一条干涸的河床形成的洼地。他的长发在微风里丝毫不动,显得异常妖异。
“将军!”
这片洼地里有一辆马车和数名骑军在等着他,看到他的身影出现,这些军士都是极为恭谨的行了一礼。
黑衣男子不发一言进了马车。
这些战马的马蹄上都不知包裹了何物,行走时一丝声音都没有,就连他所在的这辆马车,也始终的流淌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荧光,连车轮碾过石块都没有任何的声音。
车厢里的黑衣男子闭上双目,很快陷入了真正的沉睡。
和南朝自己那些边军不同,他领军深入南朝,是在很多时刻都需要成为那种一锤定音的人物,对于有可能妨碍自己战略目的的对手,他都需要足够的重视。
剑阁归于铁策军不只是南朝修行者世界的大事,对于这样一支拥有众多修行者的南朝军队,他所想的和一般的将领不同。
他可以试一下能否杀死其中的一部分修行者,但绝对不会像绝大多数将领一样,先分出优势的兵力来设法剿灭这支铁策军。
在他看来,最好的方法,是将这支铁策军抛离在战场之外,在他完成关键的战役之前,让这支铁策军无法参战。
这批或许有些威胁的军械也是一样。
他只要拖住这些人的脚步,等到他攻下那座城,这批军械和这支铁策军再到那座城池时,便也已经无用。
他和中山王元英在领兵上有很大的不同,然而这次想法却是一致的,不管如何战法,追求的便是时间。
他这些车马所在的河床在数十日之前还是水流充沛,但随着上游一些战斗的爆发,许多城池防御工事的构筑,这条河的水流便彻底断绝,即便是之前下过一两场暴雨,积蓄出来的雨水也是很快在干涸的河床之中渗入地下深处,只在河床乱石间留下湿意,令河床上长出的青草更加旺盛茂密。
南梁和北魏占据着这个世间大多数的沃土,对于南梁和北魏所在的这个世间而言,两者边境反而是这个世界的中部,反而是更为平坦的原野。
沿着这条蜿蜒曲折的河床往北,黑夜笼罩下的荒原中偶尔有一些不协调的山林突起,但地面却越发平镜一般。
在这条河床的上游尽头,在夜色之中有些灯火。
当乌云遮月,夜色更暗时,这些灯火便显得更加清晰。
但唯有隔得近了,才能看得清一座大城的轮廓。
这座在深沉的黑暗里难显的大城,近看竟是分外的巍峨,笔直带着一些往内倾斜的城墙高耸宽厚,下方的护城河里的水浑浊且不知因何原因在不断翻腾,即便是修行者隔得近了,也会生出一种无法逾越之感。
通往这座城的诸多官道也连接着一些城池和要塞,但是那些在战火之中已经残破的城池和要塞,和这座城的规模相比,却是犹如农舍和王府的区别。
在黑暗中显得清晰的火光来自城墙之上,城墙上的很多开阔处燃着巨大的火堆,火堆上炙烤着热石,这种南朝永阳山里的普通石头在战争里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烧得通红的石头在用投石机械投出之后,在空气里急剧遇冷便会炸开,一颗头颅大小的通红石块在空中便会爆裂成数百片带着尖锐棱角的石片。
这种从空坠落的尖锐石片,只要一片击中寻常军士的要害,便能收割一条鲜活的生命。
空中重物和细碎之物飞行的声音不断的响起,夜色已深,但是围绕着这座大城的战斗还在继续。
这一夜城外北魏军队数次攻城都已被打退,此刻看似北魏军队被压制在护城河之外,连靠近填河都做不到,但城墙上也依旧有南朝的军士往下坠落。
从城墙上射下的普通军械能够对寻常的军士造成致命的威胁,却无法阻止修行者的接近。
有时夜色里根本看不见对方修行者的身影,但是经常会有飞剑的啸鸣突然响起,接着城墙上方便有血花飞起。
汝阴剑宗也是在南方经历了三朝更替而始终被看重的修行宗门,它的位置距离建康并不遥远,无论是在前朝还是此时的南梁,都有许多权贵将子弟送入汝阴剑宗修行,从而也给汝阴剑宗带来了许多资源。到了萧衍登基之后,汝阴剑宗更是直接被钦命成为军中的培训机构之一,许多在军中表现不俗的年轻人会被抽调出来,送入汝阴剑宗修行。
和汝阴剑宗相比,南天院这些学院之中的学生虽然可能天赋更高,家世更为显赫,但战斗经验不可能和汝阴剑宗的修行者相比。
汝阴剑宗的修行者屠云清在汝阴剑宗学习了三年,在此之前,他便是边军之中最优秀的斥候之一。此时他穿着一件普通的步军皮甲,有些畏缩般站立在一架投石的军械之后。
他的身前有一名身穿轻铠的南朝将领,在此之前这名将领已经连发了数道军令。
前方的夜色里看似空无一物,护城河里翻腾的水汽低于城墙,站在城墙上看着下方荒野里的北魏军士,就如在云端看着很小的人在活动。
然而一股危险的气机出现在他的感知里,这也是他所要捕捉的那股气机。
积蓄在他体内经络的真元瞬间爆发,他身上普通的皮甲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裂响,一道极为凛冽的剑意从他背后绽放,化为一道惊虹,直击前方一道悄然突起的水汽。
只听当的一声震响,靠近城墙外沿躬着身的两名南朝军士甚至被骤然爆发的气浪一齐轰退,跌坐在地。
水汽已散失无形,两道小剑在空中急剧的颤动。
屠云清嘴角已沁出血丝,但是他神色不变,眼中厉芒闪烁之中,他的飞剑再次强行的往前斩出。
那柄来自不知名的北魏剑师的飞剑一声哀鸣,如被斩中七寸的毒蛇一样,再无力气,叮的一声坠落在城墙上方。
屠云清神色一松,他身前的那名以身做饵的将领也顿时长出一口气,额上汗珠滚落。
然而也就在这一刹那,屠云清的脑后黑暗之中剑光一闪。
一道突然出现的飞剑在他都没有来得及反应的刹那,从他的后脑刺入,接着突破最为坚硬的额骨,带着滚烫的鲜血冲了出来。
这名以身做饵的将领一声骇然惊呼,还未来得及转身,鲜血已经喷淋在他的身上,而这柄飞剑却丝毫不加停留,甚至懒得割破他咽喉一般,就从他脖颈附近飞过,急剧的穿过城墙下方的水汽。
…….
城墙上更多的惊呼声响起。
惊呼声爆发最响亮之处在于城墙的南门。
城墙的南门之外的原野之中,是这支北魏军队主营区所在。
在过往的数日里,最初到来的北魏军队有数万,在进行了一次攻城之后,这支北魏军队之中大部却是又悄然退走,新换来的一支北魏军队的人数只在一万左右。
城中南朝军力足有六万,在这种情形之下,城中主将自然毫不犹豫的出城突袭,然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南门外这片荒野上,南朝军队反而遭遇大败,折损了一万三千多人。
而加起来总数都不到一万六七千人的北魏军队,却只损失了不到三千人。
导致这样不可思议的战损比例的最大原因,并非是这支最新到来的一万余人的北魏军队太过精锐,而是因为这支军队之中修行者数量很多,而且在那日突袭之时,这南门外的很大一片区域的泥土,骤然变得松软和泥泞不堪,从原本正常的泥地变得如同沼泽一般,瞬间令气势汹汹冲出的南朝军队阵脚大乱,根本无法按照想象的计划战斗。
这种对于地貌的改变只能来自于对方军队之中的阵师,而在接下来的战斗里,随着又有近万北魏军队到援,这座城中的南朝军队已经根本没有信心冲杀出去。
只是城中的南朝军士这几日来也观察到了一个很奇特的现象,那一开始拥有阵师的一万余名北魏军队和其余的北魏军队也不混杂,区分严格。
这支北魏军队此时占了南门外的大营,而其余的北魏军队,则在其余门外设营。
城中的南朝军队有近半是蓝怀恭部,属于边军,有一半则是在战斗之处调集过来的地方军和其它援军,在发现这种奇特的现象之后,城中将领原本已经在拟定从其余门发动突袭,避开和南门这支军队的作战计划。
南门外这支北魏军队气质特别阴沉,即便是在黑夜之中也似乎很少燃火,给人一种膳食都似乎不需要用火的感觉。
但是今夜,南门外这支魏军却是惊人异动,一堆堆明亮的篝火燃了起来。
除了营区之外,营区前至这南门外数里的战场之上,也逐一燃起冲天的火光,只是不到盏茶时光,这座大城南门外竟是一片通明,犹如白昼。
火光之中,那营区之中的一万余北魏军队似已经倾巢而出,为首的竟是数列车辇。
正中的一辆车辇之上,竟是没有男子,反而是两名女将,一名红衣,一名蓝衣。
遥遥看不清长相,从城头望去,只是可以看到红衣女子高挑丰满,而蓝衣女子窈窕绰约。
这两名女子身上的衣衫明显不是战甲,但她们两人车辇之后的骑军却是浑身包裹着黑甲,和这两名女子的艳丽光鲜相比,气质显得尤为阴冷。
这些骑军身下的马匹身上都挂着索,拖曳着重物。
这一万余魏军如潮水般往南门不紧不慢而来,城内的南朝军士心中原本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在下一刹那,有许多人看清了这些骑军后方拖着的是什么,都骇然的叫了起来。
绳索上拖着的都是尸身,这些尸身大半都是身穿各色甲衣的南朝军士,其余小半都是身穿各色衣衫的南朝民众。
这一万余北魏军队之中骑军至少有两千余,而每一匹战马之后,都拖着四五具尸身,这些尸身加起来近万。
南门城头上十余名南朝将领看着被这些北魏战马如同咸鱼一样拖在马后的尸身,心中生出极大愤怒的同时,面色却急剧的苍白起来。
之前出城的那场战斗虽然大败,但是那场战斗之中,几乎所有阵亡的将士的遗体也依旧被他们带回了城中,现在这些北魏军队拖出的尸身,应该便是数日之内在外作战所杀。
有些应该是沿途经过的军队,有些则应该是援军。
只是杀死了这些人之后,却还费力气将这些尸身都带过来,这是要做什么?
在他们惊怒的目光里,这些北魏军队一直推进到城楼上箭矢已经能够笼罩的距离,这才停了下来。
那两千余骑在脱开了绳索之后,却是迅速的折返回营,令人窒息的片刻过后,这两千余骑去而复返,马身后又是拖曳着重物。
当这些重物在地面上摩擦时,空气里骤然多了许多杂音。
借着火光,城头上绝大多数南朝军士看清了这些马身后拖着的是什么,呼吸全部骤然停顿。
马后拖曳着的,都非死物,全部都是活生生的人。
除了军士而言,很多都是寻常的村民,老幼妇孺皆有。
这些人在被拖曳出来之前已经没有什么反抗的力气,在被战马拖曳在地上时,也不过发出各种微弱的呻吟,这样的声音,在此时的夜色里,却是如同针扎在城墙上每个南朝军士的心头。
轰的一声。
那为首两名北魏女将前方突然又燃起一堆明亮的篝火。
那名身穿红衣的高挑女将在火光之中仰首,耀眼的火光将她的面目耀射得分外明艳,双唇鲜红欲滴。
“自古以来,你们南人不断北进,恃强凌弱,借先开化之机,以厉害兵器行杀戮之事,今灵荒到来,是为天意要令南人偿还旧债。我北魏大帝圣明仁慈,理应掌天下社稷,事至如此,难道你们还执迷不悟吗?还不速速开启城门归降!”
这名红衣女子面容艳丽,声音也是极为清亮悦耳,她看着城楼上方,不只是这南门城楼上的守军,连城内许多人都听清楚了。
“满口胡言!”
城楼上响起厉喝,声若雷鸣:“满口仁义却行暴虐之事,自古王师未有残虐寻常民众之行,你们如此做派,定遭天谴!”
“那么多废话。”
蓝衣女子不屑的笑了笑,“和你说了这些南朝人都是满口礼仪道德却软弱无能,和他们说了都是白说。”
说话间这名蓝衣女子伸手在车辇上拔出一面令旗,往后挥了挥。
这面令旗是玄铁制成,但中央却是有鲜艳的火红色符文,符文是一头插翅猛兽,看上去异常的狰狞。
城楼上的一些修行者已经猜出这支北魏军队的身份,此刻再看到这面令旗,许多人的心中更是生出许多敬畏、恐惧
厌恶的情绪。
穿刺将萧东煌的座下有两名大将在北魏的战场上也是很多敌军的噩梦,这两名大将一为“血螭”,一为“蓝鬼”,两人的出身成迷,但眼下这名蓝衣女子持“血螭”令旗,那这名蓝衣女子,竟然是传说中的“血螭”,看着那名红衣女将足以和这名蓝衣女子平起平坐,那这名红衣女将反而是传说中的“蓝鬼”?
穿刺将萧东煌座下的左右臂膀,竟然是两个女的?
在战场上,对性别的歧视亘古有之,寻常女子的身体比男子羸弱,很多时候更无男子的兽性,而女子修行者的数量也比男子少许多,然而有一种道理任何人无法反驳,如果一名女子能够登上很多男人都无法企及的高位,那她在诸多方面都会比那些男人做得更为极致。
所以当明白这两名女子竟然就是萧东煌座下的血螭和蓝鬼时,城楼上再过镇定的南朝修行者和将领,心中都迅速生出凛冽的寒意。
看着那名蓝衣女子挥起的令旗,这些人都已经猜出了这些北魏军队的下一步行动。
有些人深深的皱起眉头,目光微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人仰首望天,心中杀意更为浓烈,更多人却是侧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噗噗噗噗…..
许多轻微的声音响起。
北魏军队中响起的这些声音,对于城墙上的南朝守军而言,低微得犹如有人戳破了一个气泡。
然而那些映入眼帘的画面,却是瞬间让城墙上的无数军士震骇得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有些人甚至无法控制的失声惊叫起来。
尖利的长矛刺穿了尸身的腹部,然后如同种树一般,长矛笔直的插入地上。
当长矛竖立起来之后,因为自身重量的作用,尸身还在自然往下压去。矛尖带着已经变色的血肉从尸身的背后穿出,又渐渐卡涩在血肉骨骼之间,最终凝滞在长矛之上。
数百名身穿黑甲,咽喉处有白色痕迹的北魏军士极为沉默而极有效率的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他们的手法十分熟练,他们看上去十分冷漠,在用长矛刺入这些尸体的腹部,然后又挑起尸体,将长矛另外一端插在地上时,他们似乎和晾晒一只刚刚屠宰完成的鸡鸭没有什么区别。
…….
失声惊呼和恐惧尖叫只是一刹那。
当这些声音消失时,城墙上响起的是无数细微的声音,牙齿的咯咯作响声,身上甲衣颤抖摩擦发出的声音,手中兵刃和周围器物不断碰撞发出的声音。
一名在此之前作战一直十分英勇的南朝军士紧紧的握着双拳,他的指甲深深的刺入了掌心,但是他却似乎根本感觉不到这种痛苦。
对于他这种从未听说过萧东煌的寻常军士而言,眼前的景象简直是在有关魔鬼的噩梦之中都不会出现的场景。
数百具尸身在一两个呼吸之间,便被穿刺|插于阵前,密集成林填满他的视线。
然后在接下来一两个呼吸之间,又是数百具尸身加入这样的林地。
北魏这支军队里此时并未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但是他看着这样的画面,只觉得黑夜的空气里有无数的魔音在飞行,有无数看不见的恶鬼在行走。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想着,这支北魏军队,难道每个人都是真正的恶魔,都是从地狱爬出来的不知人性为何物的怪物吗?
一名身穿重甲的将领在城门楼上出现。
他身上的重甲上有玄奥的金色符线,即便没有真元的流淌,在这样的夜色里也流淌着金色的光芒。
这是这座大城中的南朝主将晋冬,在过往的数日里,他和他身上重甲流淌的光芒,给了这座城里很多人信心。
只是在他出现时,这些就像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鬼一般的北魏军队,已经用可怖的效率将前面拖出来的近万具尸身全部穿刺|插于地上。
这些尸身一动不动的凝滞在这些长矛的顶端,背后矛尖沾染着干涸的血肉,如一只只血红的眼睛在看着这座城。看着密密麻麻,连绵成海的尸林,这名意志极为坚韧的南朝将领都瞬间有些眩晕。
蓝衣女子的嘴角露出残忍而快意的笑容。
她身后的军中响起了无数凄厉的哭喊声。
那些已经被折磨得毫无力气只余呻吟声的南朝军民们明白了接下来等待着自己的是何等凄惨的命运,发出了悲鸣。
那数百名北魏军士在完成了对近万具尸身的穿刺之后似乎也已经消耗了不少气力,又换了一批军士到了这些活着的南朝军民身前。
“晋将军!”
十余名将领全部聚集在了晋冬的面前,这些平时连被刺上一剑都绝对不会感到恐惧的将领们,此时的身体却都在剧烈的颤抖。
晋冬深吸了一口气,他紧紧的咬着嘴唇。
他知道自己必须在很短的时间里,做出抉择。
这是道人城。
此时距离这道人城并不算遥远的两座南朝大城正和中山王元英大部苦战,只要能够守住这座城,等候援军便有击退萧东煌军队的可能。
击退了萧东煌的军队,南方后来的援军和粮草,便能以道人城为据点,往前线支援,中山王元英接下来在短时间内击溃那两座大城的战略目的便不可能达到,等到北方韦将军的精锐援军一到,中山王元英的军队便反而危险。
然而道人城若是很快被破,前线那两座大城便应该不可能支持得住,这里便是满盘皆输,对整个南朝都会造成致命的影响。
最理智的选择,还是应该坚守城池不出,不管这些北魏军队做什么,以数倍对方的军力守城,在城中粮草尚且不缺的情况之下,依靠城墙坚厚和城中的军械,对方的军队战力再强都不可能占到什么便宜。
然而看着城墙上所有那些军士的脸色,他知道萧东煌的这支军队在开始屠杀和穿刺这些还活着的人之后,这城里绝大多数人的意志都会崩溃。
当恐惧逐步加深,彻底超过愤怒之后,即便是再多几个像他这样的将领,都不可能约束和再让这样的军队拥有战斗的意志。
“出城,全军突击。不要想着守城,只管杀敌,能杀多少北魏人就杀多少北魏人,不死不休。”
在呼出吸入胸肺之中带着浓厚血腥味的空气之后,他发出了军令。
…….
…….
“这些人又想做什么?”
漆黑的夜里,随着林意等人的返回,整个营地渐渐趋于安静,绝大多数军士陷入了沉睡之中,然而在营区外围,已经刻意和铁策军拉开一些距离的重骑军的数名将领觉察到林意等人所在的马车又有些异动。
他们钻出行军营帐,朝着林意等人所在的马车望去,看到林意和白月露等人果然已经出了马车,朝着黑夜之中的某处眺望。
这几名将领之中有两名修行者,包括那名副将在内,只是他们的修为境界却并不高,根本未感知到任何异常。
就在他们身后的一顶营帐里,方台槐却是也感到了远方强烈的天地元气变化,他猛然睁开眼睛的刹那,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越来越严肃和震惊。
林意抬头看向远处的黑色的天空。
他脸上的表情也很严肃。
“那是道人城的方向。”厉末笑皱着眉头看着那天地元气剧烈波动的方位,凝重的说道。
林意点了点头。
也就在此时,他身周所有人的呼吸都略微粗重了些。
那处黑色的天空里突然出现了一道明亮的闪电,接着便是无数闪电接连不断的亮起。
因为隔着很远的距离,那些闪电都显得很细小,然而可以想象当近在咫尺时,这样密集的闪电会何等的可怕。
“是法阵?”
林意转头看向身侧的容意,轻声的问道。
除非某些特殊的地貌,自然界的电闪雷鸣往往伴随着天气的剧烈变化,伴随着雨雪,然而道人城不是特别的地貌区域,此时雷光闪耀的那片天空里连乌云都没有几朵,这样不同寻常的雷暴,伴随着他们这里都可以感觉到的天地元气剧烈波动,只有可能是修行者导致。
“应该是。”容意此时的神色远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震撼。
这绝对是一个超大型的法阵,即便是他的师尊九宫真人在一生中都没有布置过这样庞大的法阵。
这种法阵不只是需要许多能够瞬间改变某个区域的天地元气的独特材料,应该还需要很多强大的修行者协同。
林意沉默下来。
“你觉得道人城能够守住吗?”
齐珠玑的声音响起,他眯着眼睛,脸色难看的看着那些不断如利剑划破天空的闪电,声音微寒的问白月露。
白月露摇了摇头,她的动作很迟缓,但是所有人都看得出她在摇头。
这样气势磅礴的法阵恐怕在数十年来都是第一次出现,诸多的布置自然不能在城中,只有可能在城外白骨军控制的原野之中进行,现在这种法阵彻底激发,便说明道人城中的南朝守军应该是大规模出击。
先前南朝军队被困于城中已经堕了气势,此时再在这样的天威之中和萧东煌那种变态的军队作战,以她的认知看来,道人城的南朝军队不太可能胜出。
“如果我们还没有到,道人城就已经失守,那我们过去还有什么意义?”齐珠玑看了林意一眼,缓缓的说道。
“你的意思?你们的意思?”
林意也看了他一眼,然后又看了周围所有人一眼。
“我想直接去钟离城。”
齐珠玑异常干脆的说道。
“你们应该也都是如此想?”林意看着不发一言的白月露和厉末笑等人,只是从他们眼中的神色,便得到了所需的答案。
道人城一失,接下来这些北魏军队必定是整备之后加入攻击钟离和泗城的军队之中。
钟离城扼守这一带重要水道,钟离城若失,泗城彻底孤立无援,但若能坚守钟离城,尚且有那么一丝希望,可以等待到一些从水路而来的北方边军。
与其徒劳的赶去一座已经被攻陷的城池,的确还不如直接先去钟离城布防。更何况铁策军大部原本也在赶往钟离。
“方柿子那边我去说服,光是前去道人城恐怕就是送死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听从我的,改道去钟离城。”齐珠玑看着林意,认真的说道。
这只是一个很无奈的选择,因为按目前形势来看,钟离城的失守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好。”
林意目光剧烈的闪动了一下,然后他抬起头来,道:“你们去钟离,我和容意、白月露还有厉末笑去道人城。”
齐珠玑的眉头顿时深深的皱起,但是在他出声之前,林意已经接着说道:“我们试着找出那名阵师,即便不能杀死他,我们也会尽量试着能否拖延些时间让萧东煌的军队没有那么快能够直接去钟离城。”
“你是真的只想试一试,还是想要成为传说中的英雄人物?”齐珠玑看了林意一眼,“你确定你的心态没有问题?”
“你觉得我会突然犯傻?我当然不可能寻死。”
林意翻了翻白眼,然而却是也没有和齐珠玑开玩笑或是斗嘴的心情。
他很能理解齐珠玑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语,对于一个数万军队交战的战场而言,数名修行者的力量实在太过渺小,若是没有绝对合适的契机,他们的冒险就和飞蛾扑火没有什么区别。有些人平时是很冷静沉着和有正确判断力的,但是在一些极端的环境下,心态便或许会失衡,会有一些难以想象的改变。
齐珠玑也没有接着林意的话再说下去,他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然后对着林意认真躬身行了一礼。
林意苦笑起来,道:“就算是告别,也不用这么正式,弄得我好像去了就肯定回不来一般。”
“要去就尽快。”
齐珠玑没有再和他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去,朝着重骑军的所在走去。
他心中此时的情绪有些复杂,甚至他连自己都无法解释得清楚自己的情绪。
这个世间真正的权贵从来都不会觉得自己是普通人,也绝对不会让自己和普通人一样思考事物。
权贵考虑得最多的理应便是利益。
所以几乎所有的权贵都是冷血的动物。
齐珠玑原先也认为自己既然所处这样的位置,那自己一定也是需要如此冷血的考虑问题,在很多事情上,他都觉得自己会很冷漠,会更理智。
然而此刻林意做出这样选择的时候,他虽然心中并不觉得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然而对林意却是莫名的生出更多的敬意。
数万军队围绕着一座大城的战斗不可能很快结束,哪怕城池被攻破,可能对于北魏军队而言的巷战和清扫都会持续很长的时间,而几名修行者脱离这样的车队赶路会很快,所以在林意看来,即便道人城破可能是很大概率的事件,但是自己全力赶去,都会赶上战斗的尾声。
既然齐珠玑可以保证说服这些重骑,而且有着齐家那位神念境的供奉在这里,他便不用去考虑这些杂事。
在和薛九等人交待了一些事情之后,林意和白月露等四人,便又是一人两骑出发,疾驰入黑夜。
“若是这次运气不好,真的死了呢?”
在离开营地后不久,似乎不想途中太过死寂,白月露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的同时,转头问林意:“会不会后悔?”
“若是运气不好,就是命中注定,没什么好后悔的。”林意说道。
“只是好奇,顺便闲聊。”
疾驰的军马自然很颠簸,扑面而来的劲风也会让人在说话时很不舒服,然而白月露却根本不在意,她的面色很平静,真的和平时闲聊时没有什么区别,“你又不是中州军出身,对现在的皇帝也不能说有多忠诚和真挚的爱戴,没有一定为他卖命的理由。在我看来,你对名利也并不算看重,军功都显得很无所谓,而且你也明知道,活着向北或许才有和你父母碰面的可能......是什么让你如此近乎无私的战斗?”
哪怕是真的闲聊,这也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林意认真的想了想,然后他转过脸去,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边军的那些将领,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和一样差事是什么?”
白月露摇了摇头。
“是写慰家书和发抚恤金。”
林意微嘲的笑了笑,他转过去头看着前方远处黑色的天空,道:“我父亲的很多部下再怎么样的硬仗都不觉得害怕,但是却很怕给那些阵亡的军士家中写信,告诉他们家里人,他们家里的儿子、兄弟,或是父亲已经战死了。尤其是那些最后登门去给这样信笺的将领,去那些阵亡军士的家中告慰发些抚恤金时...所有的人都很怕去做这样的事情。”
“我记得前朝,我父亲统军也参与过的雍州大战,那场大战南北双方参战共超过四十万,死了很多人。”
顿了顿之后,林意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接着说道:“我当时住在江夏郡,也算是北方防区的边缘,当时江夏郡有近半都是随军人员,很多都是军中将士的家眷,还有一些则是征招过来的挑夫,以及缝补衣甲的民女。有近半年,每日里都有前线各军的将领带着通知阵亡的信笺到城中。那半年之中,整座城中尽是哭声。”
“我那时年纪很小,家中有一名洗衣的老妇人,那日书信送到时,她还在洗衣...我永远都忘不了,当通知她儿子阵亡的那封信笺送到她手中时的景象。”
林意沉默了下来。
他沉默了许久之后,才又说道:“所以我和很多人想的的确不一样,很多人是为皇帝和战功而战斗,但在我看来,这便是每个南朝人的战争。”
“你很善良。”
白月露深吸了一口气,她由衷的做出了评价。
她越来越明白为什么元燕对着林意有着诸多理不清的情绪,甚至有些超出了正常的理智,在她看来,元燕和林意根本就是同一类人。
......
黑夜渐去,旭日东升。
四个人,八匹马,一路朝着道人城前行。
林意甚至没有给这些马多少休憩的时间,因为按照路途,当这些马都到达极限之时,他们便距离道人城不远了。
在接近正午时分,一场阵雨突然落下,半炷香的时间过后,阵雨停歇,彻底放晴,天空里的乌云消散,整个天地都彻底明亮起来。
伴随着远处的彩虹一起出现在他们视线里的,还有很多道烟柱。
林意驱马爬上了一处并不算高的土丘,他在马背上挺直身体望去,依稀看到了道人城的轮廓。
散落在道人城周围的一些要塞小城,在他的视线里已经如同熄灭的篝火,而此时的道人城,便是无数烟柱的来源。
这座城里无数的地方在燃烧。
在这样的距离之下,就算城墙上有活动的军士,也似乎比蚂蚁还要细小,他尚且无法看清。
但是在有些烟柱之中,他却清晰的看到有些明亮的光焰在闪亮。
有些流光比黑夜里的闪电甚至还要清晰,给他一种极为凌厉的感觉。
和林意所猜测的一样,围绕着道人城的战斗还在继续。
道人城四周旷野里茂密的荒草已经不见踪迹,无数破碎的血肉淋洒在了地上,但是此时在地上不只是不见绿意,连红色也见不到。
充斥着地面的,只是大片大片的焦黑。
昨夜战场上法阵引动的天威主要聚集于南门之外,这也是双方军队最为密集的区域。
在城中南朝将领的军令之下,城中有半数南朝军队直接从南门冲出,然后万余北魏军队也迎了上去。
当法阵引动的雷暴落下时,这片区域里的双方军士和修行者总和超过四万,尚且不算那些被钉刺于地上的南朝军民的尸首,以及那些血肉模糊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南朝伤者。
雷电非人力所能存积,所以在各种故事书里,雷电都不是属于人间,而是属于上苍和神佛。
它的杀伤力和震慑力远超寻常的军械,包括已经足够骇人的火器。
最为关键的是,雷电坠落,便不再受任何人的控制。
当无数天神之鞭一般的雷光不断的从天空之中不分敌我的抽打在这片战场上时,道人城南门外的这个法阵便成了有史以来最冷酷和铁血的法阵。
在这样的天威之下,修行者和寻常军士一样的脆弱。
在雷暴开始之后的数十个呼吸里,便有上千具焦黑的尸身在战场上出现,双方便难以像正常的战斗一样厮杀,数万名军士便不受控制的往外泼洒开来。
战场混乱不堪,南朝和北魏的军队如同两袋豆子混杂一起,然后泼洒在这片荒野上,而且还在不断散开,不断滚动。
双方都难成阵型,连将领的军令都无法传递,平时声震数里的厉喝声都被雷光落地的轰鸣声遮掩。
然而同样的混乱之中,即便萧东煌座下的血螭蓝鬼这两名大将异常冷酷的将自己的军队也丢在了这样的法阵之中,也任凭这样的天威杀戮,但南朝的伤亡依旧是数以倍计。
这支北魏军队多少有些准备。
任何的金铁和高大的东西都有可能主动吸引落下的雷光。
所以这支北魏军队里,没有那种身披铁铠的重骑,也并没有真元重铠和普通的重铠军。
在第一道雷光落下的瞬间,这支北魏军队之中的骑军都甚至整齐划一的下了马,他们猫着腰,连手中的刀剑都很少超过自己头顶的高度。
而南朝方面,那些从城中冲出的真元重铠和寻常的重铠军,很快便成了战场上散发着热气的雕塑。
最引人瞩目的依旧是那两名女子所在的车辇。
那架用八匹战马拖曳着的车辇在这样的雷光里显得更为高大,车辇上的栏杆在雷光的闪耀下更是浮现出一种奇异的黑色光焰。
这两名女子站立在车辇之上,比战场上任何的人都要显得高大。
然而没有一道雷光落在她们所在的车辇周围。
神秘、强大,令人敬畏。
这便是这两名女子在这无比混乱的战场上给所有人的感觉。
面对巨大的伤亡和失去对自己部属的指挥,已经让绝大多数南朝的将领感到绝望,然而随着战斗的进行,所有这片战场上的南朝军士都开始彻底领教萧东煌的这支军队的“变态”之处。
随着一些鼓声在远处响起,这些同样被恐怖天威不断杀伤着的北魏军士不觉恐惧,反而不断的欢呼起来,就如同他们已经获得了战斗的胜利。
在这样的鼓声和欢呼声里,这些北魏军士就像是完全忘却了疲惫,竟然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有上千的北魏军士冲杀到了南门口。
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尚且有雷光零散洒落时,道人城的南门已经彻底被攻破,双方军队已经在城墙内外和城墙上蔓延开来。
那架用八匹战马拖曳着的车辇在一些聚拢过来的北魏军士的簇拥下,强横的稳步推进着。
车辇的轮子在尸身和焦黑的土地上碾压过去,上方站立的两名女子依旧只是安静的站着,似乎只是在闲看风景。
从南门冲出的南朝军队已经死伤过半,这样的混乱更是能够令人快速的消耗体力,剩余的南朝军士许多甚至连开弓射箭的力气都已经没有,只是近乎麻木的举起手中的兵刃,朝着近到自己面前的敌人斩去。
只是当然还有许多隐忍不发的人不想就此失败。
南朝的修行者自然也有南朝修行者的手段。
在城门楼上的楼阁之中,陡然响起一声恐怖的破空声。
城门楼上的楼阁并无楼梯可上,平时也是封闭,谁能想到其中竟然会发出超过雷鸣般的轰鸣。
随着这声破空声的响起,整座城门都震动起来。
楼阁上封闭的窗户被内里冲出的气流彻底震得粉碎,如风暴携带着的雪花往外飞洒。
三枝巨型的弩箭以可怕的速度朝着那架车辇上的两名女子坠落。
天空里有闪电被这三支弩箭吸引,然后抽打到这三支弩箭上的闪电都不能令这三支粗如儿臂的金属弩箭略微改变前进的方向,也根本无法让其行进的速度变幻。
这三支巨型的弩箭带着狂风,缭绕着电光坠落下来,蓝衣女子抬起头来,她的面容都被狂风吹得有些扭曲,当感知着城门楼上的一股气机,她却只是异常简单的说道:“你来。”
红衣女子出手。
红衣女子的身材原本比她高挑,当一股磅礴的气机从红衣女子的身上散发出来时,这名红衣女子的身体似乎在往外不断的膨胀,变成了一个可以触及上方云层的巨人。
一道乌光从红衣女子的手中扫出,就像是她直接从上方的乌云之中扯下了一条,然后十分干脆的朝着这三支弩箭拍了过去。
无论是她还是蓝衣女子,都根本不想直接避开,不想身下这车辇损毁在这三支巨弩之下。
轰!
乌光和三支巨弩一撞,这名红衣女子的面色苍白,她的身体顿时控制不住,从车辇上往后倒飞出去。
三支巨弩被她这一击也是止住去势,在空中旋转乱飞,从这车辇上方飞过。
咚的一声,这车辇上犹如擂鼓。
车辇猛然往下一挫,蓝衣女子已然飞身而起,朝着隔着十数丈远的城门掠去。
她的身体还在空中往前加速,还未见颓势,手中却是又嗤的一声轻响,一道微弱的丝光飞出,钉在城门楼上。
这丝光消失的刹那,她已经快如箭矢的身影却又像是被某个修行者在后背上猛踢了一脚,再次恐怖加速!
......
这座城中的最高将领,蓝怀恭部下名将晋冬穿着一件普通的软甲,挥动着手中的长剑,他看似和寻常的南朝军士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他的感知却始终死死锁着对方车辇上的这两名主将。
就在那名红衣女子力抗坠星巨弩而倒飞出来的刹那,他的面色也骤然变得苍白。
被他一直压制在体内的真元,如决堤的江水般从他的体内涌出。
数名在他身周的北魏军士连他的动作都没有看清,瞬间一齐被震死。
他的脚掌踏地也如雷鸣,咔嚓一声脆响,他手中的普通长剑根本无法承受他掌指之间的真元喷发,断裂成数截。
这数截剑片被一股灼热的气息所逼,以比飞剑还快的速度朝着那名红衣女子的背心射去。
红衣女子脸上神色骤变。
在她的感知里,晋冬在那几片剑片之后的拳头更为可怕。
一声厉啸在她薄薄的双唇间急剧响起。
她在空中强行扭转身体,双手朝着前方推出。
她的手中有两柄黑色的短刀,在真元的猛烈灌输之下,有重重叠叠的乌光如同大浪一样拍出。
噗噗噗噗....
数片坚硬的剑片直接瓦片一般震成粉碎。
但当晋冬的拳头和她这两柄刀上的乌光相撞,一股可怕的冲击波瞬间在她身前绽放。
噗!
一口鲜血从这名红衣女子口中喷出。
她的身体如狂风中飘舞的落叶一般飞舞,然后重重坠地,砸出一蓬焦黑的烟尘!
晋冬呼吸微顿,他强行压住体内沸腾不息的真元,咽下涌到咽喉之中的逆血。
这名红衣女子的修为,竟然不在他之下,即便是抓住了机会,他都没有能够将对方一举击杀。
一名车辇之后的北魏修行者冲破烟尘,掠了上前。
这名北魏修行者此时已经知道晋冬便是对方城中那名主将,那名神念境的修行者。他体内涌起恐惧的感觉,但他还是压制住了想要逃跑的本能,一声暴喝,一道弯月般的刀光从他手中闪现,向着晋冬的头颅斩下。
雪亮的刀身和空气急剧的摩擦,瞬间生出无数繁杂难言的黑色花纹。
晋冬眯起眼睛,他冷漠的深吸了一口气,毫不闪避的笔直一拳轰出。
如铁锤般的拳头直接砸在了对方的刀锋上。
这柄刀剧烈的震荡起来,接着这名北魏修行者的虎口撕裂,一股可怕的力量瞬间就摧毁了他手臂骨骼。
咔嚓咔嚓的不断碎响声中,这名北魏修行者厉声惨嚎,往后摔飞出去。
这终究给红衣女子赢得了足够的时间。
跌落尘埃的红衣女子咳嗽着从烟尘中飞掠了出来,她每咳嗽一声,嘴角便不受控制的流淌出一缕血线。
只是在晋冬的感知里,这名红衣女子体内的真元也随着她的咳嗽而猛烈的喷发。
一股奇异的气机从她身上流淌出来,和她身后不远处的那架车辇相连,那架车辇上有微弱而清脆的金属声音响起,一道扫开黑暗落下的闪电就像是被她的目光牵引,竟如她御使的飞剑一样击向晋冬。
一片骇然的惊呼声响起。
即便是在此时的混乱之中,强大修行者的出现依旧能够鼓舞一方的士气,晋冬之前在一拳击飞这名女子的刹那,战场上所有的南朝军士便都已经明白了他的真正身份。
然而驾驭雷电,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寻常的军士即便能够明白形成这样的雷暴是法阵的原因,但借着法阵引动一些雷光,却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晋冬朝着她前进的身影瞬间顿住,他的面容冷峻而凝重到了极点,他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强行抗衡这样的雷电。没有丝毫犹豫,他伸出手去,抓住了两名北魏军士,朝着那条闪电砸了过去。
雷声和雷芒大作,两名北魏军士顿时变成浑身漆黑的死物,晋冬俯下身去,微微眯起眼睛,重重一脚踏在地面。
强劲的真元喷发让他脚下的地面瞬间凹陷下去,然后炸开。
一条条焦黑的泥土从地上剥离,形成条形的剑状物,如莲花绽放般往外溅射开来。
围过来的数名北魏军士的胸腹和后背噗噗炸响,直接被这些泥剑洞穿。
晋冬的身影已经在原地消失,他俯身冲过细碎的电芒,出现在了那名手臂已折成数截的北魏修行者之前。
这名北魏修行者感受着如巨山般压来的气息,眼中流露出绝望的神情,他体内的真元也尽数从自己的左手之中冲出,噗噗噗数声,除了拇指之外,他这只原本还完好的左手手掌其余四根手指齐断。
四根手指带着血雾,如四道飞剑直射晋冬面门。
晋冬有许多种方法毫发无损的应对这名北魏修行者的垂死挣扎,只是他需要争夺这刹那时光,他需要在尽可能快的时间里,杀死这名“蓝鬼”。
他没有珍惜自己宝贵的真元,毫不犹豫的挥拳砸向这四根手指。
他的拳头上气焰缭绕,如同燃烧起来,四根手指刺穿了拳头上的气焰,在他的拳面上留下了深深的血坑,但终于无法深入,如同四根被切断的残烛纷散掉落下来。
带着自己热血的拳头继续冷酷的向前,轰在这名北魏修行者的胸口。
这名北魏修行者的胸口凹陷了下去,他背后的衣衫炸开,接着破碎的骨骼从他的背后血肉之中如利箭般射出。
巨大的力量将这名瞬间死去的北魏修行者砸飞出去,晋冬的眼眸深处流淌出一丝痛意,他此时感受到的最大痛苦其实却并非来于他的拳面,而是来自于他体内,来自于他体内的经络之中。
强大而凝聚的真元将他的经络充扩到几乎要炸开,他的整个人如同被抛飞的巨石,在空中拖出急剧残影的身体彻底超越了那名还在倒飞的北魏修行者的尸身,落向车辇侧的那名红衣女子。
白骨军原本就是元英的最精锐军队,而萧东煌统御的军队之所以能够成为精锐之中的精锐,除了那些变态的手段和变态的战斗意志之外,更为主要的原因来自于萧东煌的这支军队里有很多的修行者。
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上,洒落在十余里的焦土中的军士里,自然有比这名死去的北魏修行者更强的存在。这些人此刻来不及赶到这车辇之前,然而看着晋冬无比强横的身影,这些北魏修行者还是保持着冷静,都是不发一声。
他们都只是默然的想着,哪怕是这样的强者的隐忍刺杀,恐怕也是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
红衣女子深吸了一口气。
她原本看上去很年轻,面容极为艳丽,但在此时,她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面上肌肤水嫩如玉的光泽却是瞬间褪去,反而有数十条那种老妇人脸上才会有的皱纹突然出现。
她似乎就在这一个刹那间苍老,然而一股黑色的气息,却是在她的身周汇聚,涌入她的身体。
她脸上的皱纹被一种深邃的黑色填充,一条条的皱纹,在她的脸上如同黑色的诡异符文。
晋冬的呼吸骤顿。
他的眼中瞬间充满不可置信的情绪。
在他的感知里,这名红衣女子体内的力量原本已经不足以抵挡他的这一击,然而就在这一个呼吸之间,战场上便似乎涌起了无数丝难以理解的力量,迅速被她的身体卷吸。
一道乌光落在他的拳上。
咔嚓一声脆响。
他的手腕骨骼已然折断。
他强横的身影被往后震飞出去。
红衣女子的背部靠在了车辇之上。
她脸上的皱纹和黑色全部消退,口中不断流淌着血丝,不断喘息,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极为疲惫。
……
幽暗的城门楼里有无数道紊乱的风流在冲击,整个屋顶终于承受不住碎裂开来,碎裂的石块和屋瓦却不能往下掉落,反而往上冲出。
蓝衣女子和一名青衣道人对面而立,如激流中的磐石一动不动。
噗的一声轻响。
一道飞剑刺入了蓝衣女子的腹部,剑身上的真元强横的四溢,如在搅动这名蓝衣女子的内脏,但蓝衣女子的脸上冷讽的神色却没有任何的改变!
她的右手就在此时凌空虚握。
一枚碎片在那名青衣道人的血脉之中穿行,随着她的右手虚握而骤然加快,刺入了青衣道人的心脉。
青衣道人心脉炸开,紊乱的鲜血在他体内穿行,让他的生机瞬间断绝的刹那,细微的血珠不断从他肌肤的毛细孔中沁出,他的面色和眼瞳也瞬间变成了红色,就像是戴了一张鲜红的面具。
蓝衣女子的左手握住了这柄停顿下来的飞剑,她毫不犹豫的将这柄似乎已经和她的内脏连在了一起的飞剑抽离出来,似乎就像是从别人的体内拔剑一样。
在大量的鲜血带着一些血肉从她的伤口中冲出时,她微微眯起了眼睛,捏碎了数颗药丸,近乎粗鲁的直接将药塞入伤口之中。
……
随着日出,法阵用以引动雷光的特殊器物的威能也逐渐消散,施虐的雷光终于彻底的消失。
战斗还在不断的继续,但是看着开始崩塌的城门楼里显露出来的那条蓝色的身影,晋冬的身体逐渐变冷,他似乎已经可以看到这里的结局。
在他的感知里,已经至少有三名承天境的北魏修行者在接近,而且北魏的营区之后有一些森冷而巨大的身影在站起。
北魏军队隐匿着的真元重铠终于登场。
他已经无法杀死那名红衣女子,但城墙上那名神念境的道人原本是城中最强的修行者,现在竟然被那名蓝衣女子单独杀死,他如何能不感到无力和绝望?
和南门的战斗相比,道人城其余城墙周围的战斗没有这么惨烈,哪怕南门已经失守,其余各段城墙还在苦苦支撑着。
东段的城墙之外,一条干涸的,长满了无数青草的河滩里,突然有马蹄声响起。
一辆马车在数骑护卫下,从河滩里冲出,被青草草汁染成绿色的车轮碾上平坦的土地。
受伤的北魏军士都被送到了战场的外沿,数百名受伤的军士第一时间看清了这辆马车,看到马车周围那数骑上一些用白骨粉绘制的标记,他们的神情顿时变得敬畏和恐惧。
在靠近这些受伤的北魏军士不远处,这辆马车和护卫停了下来,这辆马车里的人和周围的护卫似乎并不关心东段城墙上的战斗,只是在看着南边的战斗。
一名护卫略微靠近马车,接着便点了点头,射出了一支响箭。
尖厉的破空声响起之后,一道尘烟从南门外而来。
一名身穿黑色轻铠的北魏将领从马上跃落,对着马车中人躬身行礼。
“为何还未攻克?”
“有两名神念境修行者。”
“一名是落月斋主人,还有一名是?”
“城中主将晋冬。”
“城中主将晋冬?他的修为居然能和蓝怀恭以及边军上那些高出他数阶的将领平阶?”
这名赶来汇报军情的北魏将领一直躬身不敢抬起,他有问必答,但听到这样的问题时,他的心中却有些惶恐,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他可以猜测,但是他明白对方根本不喜欢自己用猜测的方式来回答问题。
在此时军情不利的情况下,他根本不敢冒险触怒对方。
“看来他和蓝怀恭以及勇武军上阶将领不和的消息是真的。”就在他犹豫难断,身体微微颤抖之时,先前那名发出响箭的护卫看了他一眼,轻声说了一句。
这名北魏将领身体骤然一松,心中对萧东煌的这名近侍生出莫大的感激。
“在日落前结束主要战斗。”
马车中传出了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
……
这辆马车要比林意来得更快一些,但在这辆马车到来之后,在距离道人城不到数里的某条小道上,也有两辆马车悄然到来。
南朝陈家的军师陈尽如从其中一辆马车之中走出。
无论是他还是跟随着他的数名青衫修行者,看上去都是异常的疲惫,但是面上的神色都很平静。
越是身处有可能决定整个南朝命运的重要位置,所受的压力便越重,此时他怀着求死的想法来到战场之上,却反而比以往要轻松许多。
在他看来,在和魔宗与虎谋皮对付萧宏这件事上,正是因为战事的形势太过严峻,导致他坚持的某些事情有些动摇,那在辅佐陈家这件事上,他便不能再有任何的动摇。
他这一生追求的目标,便是让陈家在乱世之中崛起。
对于他而言,无论是前朝还是萧衍登基之后的南梁,都是风雨飘摇的乱世,北方的魏王朝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将整个南方王朝一口吃掉。
现在的陈家已经深得皇帝信任,其实力和萧家也所差无几,所以他必须用死亡来让皇帝明白他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打赢这场战争,让皇帝的怒火不至于蔓延。
和林意不同,他对整个战局有更清晰的认知,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程度的掌控。
他知道明威边军的大将韦睿正从西南方合洲赶来,而勇武边军的曹净宗已经赶到了淮水,只要道人城和钟离城能够拖延一些时日,中山王元英的所有军队在过度疲惫的情形之下,形势将会急转直下,对南朝十分有利。
正是因为知道所差的只是时间,所以他的看法和林意出奇的一致。
道人城已经必破,然而却依旧有许多南朝军士在战斗,即便最后依旧全部被萧东煌的这支军队清扫一空,但断然不可以直接放弃。
……
晋冬捂着胸腹间的一道剑伤,斜靠在一堵院墙上,他吞下一颗伤药,然后缓缓调息着。
他已经从城外战场上退入了城中的街巷之中,虽然又杀死了数名北魏修行者,但同样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此时他的右手已经骨折,胸腹间这道伤口深及内腑,让他在接下来的战斗之中剧烈动用真元将会导致伤口再次崩裂。
他的真元只余四成,身上补充真元的灵药也在数个呼吸之前服用完毕。
此时南门内外的南朝军士已经被彻底冲溃,在一些北魏新加入战场的真元重铠的冲击下,那些接近力竭的南朝军士只有小半能够和他一样退入街巷,其余还停留在外面战斗的,便会在很短的时间里遭遇灭顶之灾。
身为城中的主帅,担负着守住整座城职责的他不愿意在外面战死,不是因为想要苟活,而是他十分清楚,若是连他都死了,那这城中的士气便彻底瓦解,所有那些军士死得更快。
就在此时,他听到西南方位的城墙上传来巨大的响声。
他眯着眼睛抬首望去,只看到大团的烟尘裹着一些残肢在那片城墙上往外炸开。
城中军方到底有多少强大的修行者,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所以那处城墙上,应该是有北魏强大的修行者新加入战斗。
与此同时,南门城墙上响起许多军械的震鸣声。
呼啸而出的重物这次并非投向城外,而是投向城内。
北魏已经取得了城墙上一些重型军械的控制权,晋冬听着破空声,还未回过头去之时,便已经嗅到了空气里新生的碧磷和硫磺的味道。
许多烟火在城中的街巷之中燃起。
越是精锐的军队,便越是不可能犯轻敌的错误,萧东煌的这支北魏军队很清楚,当自己守护的城内都开始四处着火,还在抵抗的南朝军队的士气,将会低落到极点。
此时需要一场暴雨,不止可以熄灭火焰,而且能够将整个战场笼罩于视线不清的雨雾之中,换取一些喘息的时间。
然而昨夜的雷暴却似乎连空中的水汽都被驱散,天空一片晴朗。
这一环扣着一环,似乎都在对方的计算之中。
……
林意接近这座城的时间要比陈尽如更晚一些。
当他真正接近这座城,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喊杀声时,这座雄城大半都已经在燃起烟火。
许多房屋在燃烧,却没有人有闲暇能够去扑灭。
他呼吸之间在风中嗅到的气味更多的不是烧焦的味道和血腥味,而是一种浓厚的食物香味。
那是粮仓在开始燃烧时特有的味道。
这座城里应该有比他想象得更多的粮仓。
“北边,我们从北边进。”
“我和你们不一样,所以你们一开始尽可能的不要出手,只需要跟着我,除非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我。容意,你略微麻烦一些,你帮我收集好我的兵器。”
没有人质疑林意的决定,三个人都沉默的跟在了林意的身后,即便是让白月露来决定,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双方在北面城墙投入的军力都是最少,此时南边的战斗已经深入街巷,东段的城墙也已经彻底失守,而北面城墙上的战斗虽然激烈,却并没有强大的气息波动。
没有强大的气息波动,便说明没有强大的修行者存在,从这里冲入,应该最为缓和,最没有那么快引起敌军的注意,而且没有人困得住他们,他们便能够起到更多的作用。
…….
没有强大的气息波动,并不意味着没有北魏修行者的存在。
一名身穿铠甲的北魏修行者坐在城墙上一架已经损毁的弩车上,双手撑颌,似是有些无聊而又讥讽的看着城墙上那些眼中都带着绝望的南朝军士。
他身上的铠甲是青铜色的,但是符文却是深红色,即便不灌入真元,一种深红色的焰光也在符文内里流动。
之前他已经接到了需要加快结束战斗的命令,只是他依旧觉得自己宝贵的真元应该留给对方的修行者,而且这整场战斗能否加快进程应该已经和他所在的这段城墙无关。
所以他此时静坐在这架破损弩车上的画面,显得十分诡异。
忽然间,他的眼眸骤然明亮。
他垂在铠甲上的黑发往后扬起,瞬间将沾染的尘土和干涸的血迹全部震飞。他的整个身体以难以想象的敏捷跃了起来,转身。
身后响起的异样破空声便意味着对方有修行者出现,这反而让他心中有些欣喜。
在转过身来的瞬间,他心中的情绪却变得复杂,甚至有些疑惑。
迎面飞来的是一根短矛。
这根短矛表面乌黑,似乎覆盖着一层黑色的羽毛,破空声极为细小,却给他一种力量磅礴的感觉。
只是有什么修行者,会用这样的武器来攻击一名身穿真元重铠的修行者?
他无法理解,又不想浪费自己的力气,又需要防备对方接下来的突袭。
所以他只是依照自己一贯的战斗方式,微微屈膝,准备迎接着即将到来的冲击力,同时极为干脆和简单的扬起左手手臂。
他的左手手臂上有一面圆盾。
随着他真元有序的流淌,他身上的深红色符文彻底亮了起来,他身上已经显得十分鲜艳的这件铠甲上如有无数深红色蔷薇绽放,变得更加艳丽夺目。
砰的一声轻响。
飞矛和盾牌相击。
盾牌裂了开来,飞矛接着刺穿了他的手臂,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力量,再深入他的胸口。
血花和碎裂的金属碎片四溅。
这名北魏修行者身体重重的撞击在身后的弩车上,他的心中有些茫然,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接下来的一刹那,大量的鲜血嗤嗤的从他的胸口喷涌而出,带走他的力量时,他才陷入了极度的惊恐和不可置信里。
这是什么飞矛,竟然能够洞穿他的臂盾之后,还能洞穿他的胸铠?
十余名北魏军士抢到这名北魏修行者的身前,看着扎穿了他的手臂又深深扎入他胸口的这支飞矛,都是倒吸了一口气冷气,眼中充满了强烈的恐惧。
就在此时,一道异样的破空声再起。
顺着一声厉嚎,他们转过去头去,只看到一篷血雾从一名手持双刀的北魏将领身上涌出。
那名北魏将领的官阶并不高,但也是一名命宫境的修行者,然而此时深深嵌入他后背的,却只是一块不规则的铁器,应该是战场上某块铠甲的残物。
有人竟然只是投来了一件这样的东西,却依旧重创了这样的一名修行者。
更令他们所有人感到震骇的是,他们脚下的城墙微微震颤起来,有急剧敲击城墙的声音响起,如同战马的马蹄声。
这一刹那他们很多人都产生了错觉,就像是有人在驱马冲上城墙。
……
林意的脚掌不断蹬踏在城墙上。
他在连续投掷了两件东西之后,便踏着北魏人的残破浮桥冲过了护城河,然后冲向城墙。
他不管白月露等人如何登墙,能够使用真元的修行者有着很多种方法可以翻越这样的障碍,但对于他而言,依靠的便只有蛮力。
他手中的刀剑不断刺入城墙,借着脚步的蹬踏,他的整个人就像是在平地上躬身狂奔。
只是数个呼吸之间,他眼前的城墙就已经消失。
他冲向上方天空,然后又落了下来。
在他的双脚落在城墙上之前,数枝利箭已经精准的射在他的身上,然而没有鲜血绽放,这几支利箭在他的身上折断,箭头却并未掉落在地,全部被他吸在左手的手镯上。
这极为精准的数箭也同时暴露了这段城墙上箭术最为精湛的数名北魏箭手。
林意看了那施箭的数名箭手一眼,身影却再如鬼魅般消失。
在下一刹那,随着一些北魏军士骇然的叫声,他的双脚已经重重的踏在那名颓然躺在弩车上的北魏修行者胸口,他双脚带着的力量将那名北魏修行者胸口的重甲踏得微微凹陷下去,然后没有的停留,那柄扎入这名修行者胸口的短矛被他往更深处刺去,然后拔了出来。
血水冲上林意的双脚和裤腿,瀑布一样再流淌下来。
靠近林意的这十余名北魏军士脸色十分苍白,他们看着林意年轻的面容,不知道这名年轻的南朝修行者是谁,但身体里的一切意识都在提醒着他们赶快逃走。
只是有些人比他们更为清楚这战是萧东煌督战,在战场上要是有畏敌的行为,恐怕下场比在这里战死还要可怕。
一声暴喝,一名北魏将领已经冲了过来,挥刀朝着林意的腹部狠狠捅去。
刀法之中自然是斩势最快,但这人的刀身在空中行进,却依旧带起尖锐的啸鸣,足以证明他这一刀的发力是何等的完美。
林意面无表情的看着朝着自己腹部捅来的这一刀,他手中握着的长刀极为干脆的斩了过去。
这名北魏将领手中的长刀如干柴一般被切断,接着喀嚓一声,他下意识扬起挡在自己身前的另外一条手臂也被刀光切断。
这名北魏将领一声厉喝,双足猛蹬在地面,断臂鲜血狂喷之中,他整个身体往后飞跌出去,这才躲过了林意顺势切向他胸口的一刀。
林意没有追击。
毕竟是北魏的精锐军队,即便是这个墙头最强的北魏修行者都被他瞬间杀死,但墙上这些北魏军士依旧有许多镇定下来,展开了反击。
嗡的一声。
城墙上某处一架重弩射出了一箭,沉重的破甲箭朝着他破空而至,与此同时,有十数根黑色的抛索飞旋落了下来。
抛索最早在猎人和牧民的手中只是用于捆缚一些体型较大的兽类,但用在军中,特制的抛索往往便是针对修行者,和南朝的抛网相同用途。
这些东西对寻常的修行者很有用,但是对于此时的林意而言,却是根本无用。
他根本就没有闪避,直接将身前斜压在弩车上的那名北魏修行者提了起来,如盾牌一般挡在身前。
沉重的破甲箭破空而至,和这名北魏修行者身后的铠甲相撞时,发出一声清脆而令人心悸的震鸣声。
破甲箭击穿了这名北魏修行者的背甲,让这名已经死去的北魏修行者的衣甲内再震出些血雾,林意的身体微微震动,但他手中握着的刀却是毫无停顿的斩出。
旋转飞来的抛索纷纷断开,一刀两段。
这段城墙上还有数名命宫境的北魏修行者,他们有些是军中的将领,有些是为了这一战从北魏一些修行地借调而来的修行者,看到这样的画面,这些北魏修行者身体里都涌起强烈的恐惧和无力感。
对方这名年轻的南朝修行者力量有如蛮荒巨兽,偏偏手上还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这样的修行者,他们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对付的方法。
他们犹豫不决。
但林意的出手却没有丝毫的迟缓。
他将被他用作盾牌的北魏修行者的尸身往前推了出去。
看似只是很随意的一推,但是被这名北魏修行者的尸身撞中的两名正冲来的北魏军士,却是如同被疾驰的马车撞中,毫无抵御能力的便一声惨呼,被撞飞出去,身上的骨骼响起清晰的碎裂声。
林意看清了前方一名箭师的位置,然后将手中还在滴着温热鲜血的那柄短矛丢了出去。
那名北魏箭师看着林意的目光落来,便下意识的想要匍匐下去,然而不知为何,他眼中只觉得林意的动作十分清晰,但自己却偏偏如同冻凝一般,根本跟不上落来的短矛的速度。
噗的一声轻响。
这名北魏箭师像被伐倒的树木一样往后倒去,他震惊而茫然的眼瞳看到的已经是上方的天空。
从他背后穿出的短矛带着一蓬血浪深深扎入他后方的城墙上,溅起一蓬石尘。
…….
城墙颤抖起来。
有数名悍不畏死的北魏重铠军士狂奔着冲向林意。
他们这些身穿普通重铠的军士明知自己不可能是林意的对手,但依旧想要依靠自己的重量和身躯,将林意限制刹那。
林意微皱起眉头。
他有些想念那根在路途上带着不便的沉重狼牙棍。
但是他终究不是迂腐的人。
所以他的目光落在了身前那架已经损坏的弩车上。
一片惊呼声响起。
沉重的弩车被他单臂提了起来,砸向冲来的这些重铠军士。
令人心悸的撞击声和碎裂声不断响起。
沉重的弩车在林意的手中不断散架,最终只剩下林意手中的一截碎木。
但那数名重铠军士在碎屑纷飞中重重倒地,唯一一名还试着站起的重铠军士头颅上再次被林意抛出的这一截碎木砸中,当的一声闷震之中,再无动静。
……
一名满心恐惧的北魏低阶将领面色苍白的出现在斜插在城墙上的那柄黑色短矛之前,他不敢和林意去对敌,此时想着的只是将这柄洞穿力惊人的短矛拔出来,然后远远的丢掉,不要再落在那名可怕如蛮兽的南朝年轻修行者手中。
然而他微颤的双手还未接触到这柄黑色短矛之时,他眼睛的余光里,却发现另一名南朝年轻人已经到了身侧不远处。
这名南朝年轻人是容意。
既然林意不让他轻易出手,他之前便真的没有出手,在所有目光被林意吸引之时,他在这段城墙上便十分低调,但在决定从这里进城之前,林意便说过让他代为收集兵刃,那他自然要尽可能的收回林意投出去的这种飞矛。
这名北魏低阶将领豁然转首,他的手落在了身侧的刀柄上。
容意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这名北魏低阶将领如野兽一般的眼神,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种不希望对方动手的神色。
他并非是惧怕战斗,只是即便是面对敌人,他也不喜欢杀人。
只是令他失望的是,这名北魏低阶将领一声厉吼,还是扑了上来。
容意深吸了一口气,他抬起头不看这名将领。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剑光从他的背后飞出,从这名将领的咽喉掠过。
这名北魏将领只是跑出三步,喉间一阵古怪声响,他便已无法喘息,手捂着喉间涌出的鲜血和气泡往前栽倒。
容意身影一动,越过他的身体,将那根短矛拔了出来。
他此处的战斗结束的太快,和别处相比甚至没有大的动静,然而周围有很多人看清了那道如灵蛇飞舞在空中又瞬间回到他背后的剑光。
飞剑永远是普通军士最为恐惧的东西。
不只是代表着修行者的境界,更为重要的是,飞剑收割生命太快,普通军士根本无法抵御。
寻常的军士,尤其并非是萧东煌部下的那些军士没有那些将领一样的觉悟。
看着容意背后的那些长剑和刚刚拔出的那根短矛,他们纷纷畏惧的往后退去,生怕那道剑光对自己发生兴趣。
悄然之间,这段城墙上的战局便已经起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