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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支奇特的羽箭在南面北魏军队的军营里射出,在飞上天空时和寻常的羽箭似乎毫无区别,但在到达高处时,却是轰的一声炸响,喷吐出无数猩红色的火焰。

    北墙外水面州上,一名头戴圆帽的北魏将领抬起头来,看着天空之中散开的美丽火焰,他的右眼角不自觉的微微跳动起来。

    对面陆上有南朝的援军到来,而且其中有神念境的修行者。

    这对于他而言自然是不祥的预兆。

    只是既然已经发动,他现在所需做的,便是持续不断的将这里所有的北魏军士全部填上去,即便无法直接将这里临水的北墙直接打出缺口,也至少让城中的南朝军队无法破坏从北侧淮水通往这钟离城的浮桥。

    过往经历的战阵,已经让他可以冷酷的执行上方的军令而将这些鲜活的生命当成木石般死物堆上去,但和以往一样,他的内心可以做到冷漠麻木,面上可以无动于衷,但是他的右眼角的血肉却还是会不自觉的抽搐,跳动。

    他保持了沉默,没有新的军令下达。

    黑暗的河面上响起更多的水声。

    一些比较大型的船舶随着水声出现。

    这些船舶的行速很慢,船上的军士对于船舶的掌控也可以用极差来形容,甚至都无法让这些船舶在水面上走成直线。

    整个北魏都没有什么强大的水军,而中山王元英的部下之前可以说是根本没有什么水军。

    北墙上的南朝将领看着这些在水面上歪歪扭扭而来的船舶,却是没有一个人感到可笑。

    他们彻底领会了对方的战略意图。

    没有厉害的水军,他们便根本不用水军和南朝的水军作战,他们便将水路都变成陆路。

    这些船舶大多数都应该是沿途收刮而来的民船和商船,此时行驶过来,它们的用处也和寻常的浮木没有区别,只是有着这些船舶的加入,这些北魏军队通向北墙将会更加方便。

    这支魏军的修路搭桥方面的确有着令人惊叹的能力,缓缓驶来的船舶、漂浮着的巨木、普通的门板、甚至是一些羊皮筏,竹排,各种各样漂浮的零碎,都被这些人牵引捆缚在一起,不断有巨大的水花响起,那些船舶上堆着粗绳和重物,不断像重锚一样砸入水中,将这些漂浮之物固定在水面上。

    甚至连一些车马都开始出现,拖着大量的芦苇干草等物堆填下去。

    随着这样水面上的道路的越见规模,羽箭似乎将尽的这支魏军甚至放弃了往城墙上施射,毫不还手的只是将这条水上的道路铺设得更为完整。

    时不时有北魏军士被箭矢和重物击中,惨呼倒地,但他们所在的位置,却很快被后继的北魏军士填上。

    那些坠入水中无法及时捞起的尸身便迅速消失在泛着血沫的水面之下,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那些在城墙边缘不断施射的南朝箭手的动作越来越迟缓,随着更多的北魏军士从大河中心的洲上朝着城墙推进,他们眼中可以施射的目标越来越多,然而面对根本就不还手,任凭杀戮的对手,更容易让人生出疲惫和无力的感觉。

    “若是可以,让他们都先休息片刻。”

    一个声音在王朝宗的身后响起,“应该最多不过半个时辰,这支魏军会全力攻城。”

    这是个极为陌生的声音,在这样的战阵之中却极为冷静,甚至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味道。

    王朝宗转过身去,便看到郦文昭和齐珠玑等人的身影。

    在过来北墙的路上,齐珠玑已经听郦文昭说了在自己和萧素心等人赶来之前,这城里发生的“叛乱”。

    他看着比自己和林意大不了几岁的王朝宗,看着对方年轻而充满铁血气息的面目,心中顿时也生出极大敬意。

    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郦文昭对着王朝宗飞快说了几句,王朝宗和齐珠玑等人平静见礼。

    “为何会觉得他们很快会发动强袭?尤其是在南边的敌人都已经退却的情形之下。”王朝宗没有多余的话语,直接看着齐珠玑问道。

    “因为他们在准备登墙云梯。”

    齐珠玑点了点不远处洲上,十分简单干脆的说道:“我不明白他们的用意,但如果不是马上会发动强袭,他们不会分出那么多人手在这种时候去准备云梯。”

    顺着齐珠玑所点的方位,王朝宗目光一凛,接着心中便生出异样的感觉。

    那里的确有不少敌军在将一些云梯的部件周围奔忙,看上去十分急切,只是这名铁策军的年轻将领到了这里,只是一眼就发现了自己忽略的这点,便说明对方不仅是绝对冷静,而且心思极为细致缜密。

    “想太多无用。”

    齐珠玑很轻易的看穿了王朝宗身侧几名将领的想法,他自嘲般笑笑,“元英的大部不可能很快到来,所以从北岸过来的,应该并非是他的大部,但若是七千魏军都只能算是先锋军,从北岸来的魏军那至少也是在数万,而且既然对方决定在这时就要强攻,那北岸来的魏军很有可能在明日就会到达。只是不管这支北岸来的到底是何人的军队,如果我们不能撑过今晚,也没有畏惧的必要。”

    王朝宗也自嘲的笑笑。

    他之所以敢发动那样的“叛乱”,直接处死这城中官阶在他之上的那些将领,便是觉得没有太多的将来可以想。

    他点了点头,伸掌做出军令。

    所有的箭手停止了施射。

    箭鸣声消失后不久,有苍凉的歌声却是从水面上响起。

    歌声越来越响亮,河面洲上所有的魏人都在大声的唱歌。

    在歌声之中,有许多人开始大声的呐喊。

    整齐的呐喊如同耕种时的号子,充满热情,一声连着一声。

    齐珠玑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面色没有改变,隐在袖中的双手却是微微的颤抖起来。

    他很紧张。

    嗤的一声。

    水面上射出一箭,只是响箭,射上天空。

    杂乱却如雷鸣的脚步声响起。

    在夜色里,许多身穿软甲,手持刀盾的北魏军士如蚂蚁一般涌上并不算稳固的浮桥,朝着城墙冲来。

    在他们的中央,诸多已经准备好的云梯被一些力气不俗的军士直接抬着,随着一声声呼和,在不断晃动,却是极为迅速的朝着城墙接近。

    “放!”

    几乎同时,双方阵中同时响起凄厉的喝令声。

    嗡的一声,城上和水面上同时响起无数弓弦的震鸣声,紧接着两片令人无比心悸的啸鸣声在空中交错而过。

    夜色里,两片箭雨在空中汇聚,交叉,又分开,坠落。

    噗噗噗…

    浮桥上瞬间倒下了一片人。

    而北墙之上,每数名南朝军士之间也有一人倒下。

    愤怒的呼啸声同时在墙上和水面上响起。

    那些北魏箭手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北墙上空射完了原本已经为数不多的羽箭,然后和那些手持刀盾的步军一起开始冲锋。

    一架架云梯从晃动不堪的浮桥上升起,架向城墙。

    而这些云梯的后方,一些扛着长竹的北魏军士也冒着城墙上落下的箭雨,悍不畏死的将长竹靠向城墙。

    那些开始攀爬的北魏军士如同挂在绳索上的瓶子一样晃荡和脆弱,然而生命在此时似乎是最不值钱的物事,随着不断血肉砸地和坠入水中的声响,只是在十余个呼吸之间,竟已有北魏军士顶着箭矢和砍杀爬了上来。

    齐珠玑始终站在城墙最前沿的地带一动不动。

    他的面前便有一名北魏军士的身影出现,双手按在城墙的边缘,接着便跃起,反手拔刀,刀光朝着他落了下来。

    齐珠玑微微眯起眼睛,他踏前一步,重重一脚将这名北魏军士踢飞出去。



    这是一种看似很无聊,然而身在其中只会觉得心脏不断抽搐,甚至忍不住想要呕吐的过程。

    蚂蚁一样的北魏军士密密麻麻的冲堆在城墙脚下,然后顺着并不牢固的云梯甚至长竹往上攀爬,每十余名冲上城墙的北魏军士其中至少有七八人在身体刚刚越过城墙上沿时就已经被砍中或者刺中,然后摔跌下去。

    血肉不断的飞洒,那些零散冲上城头的也最多坚持数息的时间,便被墙上的南朝军士斩杀。

    任何攻城的伊始都是这种一面倒的杀戮,看着流淌到自己脚下的粘稠鲜血,萧素心的胸口越来越烦闷,有股酸水似乎一直要从喉中硬挤出来。

    她尽可能平顺的呼吸着,将目光投得更远一些。

    然后她不断的拉弓,施射。

    她尽可能专注的寻找着敌军之中看上去像是将领的存在作为目标,在这种残酷的绞杀之中,只有投身其中才会更加好受一些。

    若说墙上的南朝军士犹如流水,那这些十余人之中仅有的两三人冲上城墙的北魏军士,就像是混入水中的沙子,很快就被洗涤出去,根本无法阻挡水流。

    然而是人就会疲惫。

    在这样惨烈的厮杀之中,体力的消耗远比想象的要快。

    一名私盐贩子震惊的看向自己的小腹,看到雪亮的刀锋正从自己的腹部退出来,带着大量的血水和破碎的脏器。

    他看着身前被自己鲜血喷涌了一脸的那名北魏军士,有些无法理解,自己在这里明明只砍杀了三名敌人,为什么就已经手足酸软,竟然没有避得开这一刀?

    北魏人悲壮的歌声之中也开始透露疲惫的意味,但被鲜血淋洒的这些北魏人似乎不知道恐惧到底是什么,依旧不停的往城墙上冲。

    城墙上密集而立的南朝军队竟然硬生生的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齐珠玑始终位于前沿,血水浸湿了他的鞋面。

    他并没有主动去杀那些登上城墙的北魏军士,只有冲到他面前的北魏军士才会被他毫不留情的杀死。

    他没有动用什么真元,因为他必须将宝贵的真元留给对方军中的修行者。

    他的敌人很快出现了。

    嗤的一声裂响,一道金色的刀光亮起,这道金色的刀光看似和齐珠玑有些距离,然而当这持刀之人长身掠起,化为道道残影,这道刀光便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齐珠玑面无表情的看着这道刀光,体内早已蠢蠢欲动的真元顺着手臂喷涌出去,一剑斩向这道金色的刀光。

    持刀的北魏修行者感知着这一剑的力量,直觉可以将这一剑劈飞,然而在下一刹那,他的心脏骤然一缩,就像是被人用手狠狠的捏住。

    这名北魏修行者的身体猛然一滞。

    噗…

    一声轻响在他的刀柄上响起。

    他的五根手指被扫过的剑光切断,如同熟透了的果实一般纷纷掉落。

    这名北魏修行者一声厉吼,左拳猛然砸在自己的心脉处,强行以真元冲开那道可怖力量的施压,一口鲜血从口中狂喷出来的同时,他顺势往后跌坐下去。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腰腹突然一痛。

    他低头,看到了一柄纤细而薄的小剑斜斜刺入了自己的腹中,就只是在他这低头的一刹那,这柄飞剑闪电进出,在他的伤口之中连刺了四记。

    鲜血和断碎的肠子从伤口之中狂涌而出,这名北魏修行者的所有力量随着鲜血的涌出而顷刻消失。

    他用最后的力气抬头,看了一眼这柄飞剑的来源。

    那是一名很秀气的少女,手中还持着一柄弓。

    ……

    齐珠玑看着萧素心。

    他也有些意外。

    “林意对你真的是不错。”他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甚至有些淡淡的妒忌。

    从洛水城时开始,战事就比较紧张,他也没有和萧素心一起修行,只知道萧素心花在炼箭上的时间很多,却忽略了萧素心其它方面的修行。

    以萧素心的真元修为,原本运用飞剑就十分勉强,但现在杀死这北魏修行者的这几剑却是狠辣而流畅,除了萧素心自己的努力之外,很显然最大的原因来自于林意。

    他不需要多想,就猜的出来林意从眉山之中带出的许多灵药便有许多暗中给了萧素心。

    萧素心对着他点了点头。

    若是在平时,她恐怕忍不住会嘲笑齐珠玑的这种妒忌。

    这简直就像吃醋。

    似乎从南天院开始,齐珠玑就一直在嫉妒她和林意这种不需多言就可以互相托付生死的关系。

    直到现在齐珠玑选择来钟离城,这方面或许也是很大的一个原因。

    因为齐珠玑看到了有这样的生死之交,而他回想自己认识的所有人,却发现自己似乎还没有一个这样可以互相信任到极点的朋友。

    但现在她没有这样的心情。

    她毕竟只是一名第一次真正上战场的少女。

    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她紧紧的咬着牙关,紧抿着嘴唇。

    刚刚飞剑在那名北魏修行者的身体里进出,看着鲜血和破碎的内脏从伤口之中涌出来时,她最想做的事情,便是找一个角落去呕吐。

    “你小心些。”

    齐珠玑看着她此时难受的样子,心中突然多了些以往根本未有过的感动。

    他突然明白此时对于萧素心而言,他和林意没有区别。

    只要他站在这里,萧素心一定会和他并肩作战。

    而刺耳的金属震鸣声响起。

    数十具南朝的重铠军士对着登上墙头的北魏军士发起冲锋,在这种狭小的地带,北魏方面又没有重铠能够登上这城墙,一时之间,那些登上城墙的北魏军士被挤压得甚至连双手都伸展不开。

    无数骨裂的声音响起,这些南朝的重铠军士后方,数十名步军手持着长矛从重铠的间隙之中穿过,只管乱刺。

    平时这样的长矛挥舞不便,最多能够对疾驰而来的骑军有些威胁,但此时这些北魏军士被挤压成一团,这些长矛一顿乱刺,顿时涌起一团团血花。

    惨嚎不断的北魏军士堆里,突然发出一声暴喝。

    一名身材魁伟的北魏将领从中跃了出来,手中一柄分外宽厚的斩|马刀横扫而过,如铁锤般砸在三名重铠军士的身上。

    这三名重铠军士身上的铠甲同时响起碎裂声,然后同时重重的往后摔在地上。

    这三名重铠军士后方的手持长矛的步军也立足不稳,纷纷倒地。

    这是齐珠玑值得出手的敌人。

    这种残酷的战斗可以让人飞速的成长,他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名北魏将领,藏在袖中的双手也开始不再颤抖。

    他朝着这名北魏将领一步跨出,体内的真元再次狂涌而出。

    他的剑发出了恐怖的轰鸣。

    他一剑朝着这名北魏将领砸了下去。

    这名北魏将领的刀很重,刀法也很霸道,但是他就是像握着一根铁棍而不是剑一样,硬生生的砸了下去。

    他相信自己未必能占得到便宜,但是他确定自己和这名北魏将领如此蛮力相抗,一定会让这名北魏将领露出破绽,而他身边的萧素心就会瞬间找到杀死他的机会。

    他需要用最快的手段杀死这名北魏将领。



    剑和刀相交,发出一声巨大的震响,两人都被往后震退出去。

    齐珠玑震退得更远一些,他持剑的手不断的震颤,虎口已经裂开,粘稠的鲜血开始糊满掌心。

    很痛。

    他很难理解林意为什么那么能够吃痛。

    但他的嘴角微微扬起,有些骄傲起来,今后自己总也会习惯。

    那名北魏将领只是被震退一步,他的体内响起轰鸣,就想强运真元再追砍一刀,然而就在此时,他感到后脑处一阵寒意。

    没有任何的迟疑,这名北魏将领一声厉喝,左手反手如电抓出,如同抓蜻蜓一般,将萧素心的飞剑抓在手中。

    萧素心一声闷哼,她的飞剑在这名北魏将领的手中剧烈的颤抖摩擦,然而却没有任何的鲜血在这名北魏将领的掌指之间崩出,只是带出嘶哑难听的声响和一蓬蓬的火花。

    这名北魏将领的左手上有三根细细的银色锁链,此时在他的真元贯注之下,这三根细细的银色锁链就像是三条银色的细蛇,死死的咬住萧素心的这柄飞剑。

    齐珠玑脸色剧变,并非是因为自己有危险,而是就在萧素心和这名北魏将领僵持的刹那,一柄长枪破空而至,挑向萧素心的咽喉。

    这柄长枪比起一般的长枪更长一些,更长便意味着更难驾驭,然而这柄长枪从这名北魏将领身后拥挤的人群中刺出,却是极为灵动,快却诡异的不带风声,甚至这名持枪的北魏军士在此之前都没有引起齐珠玑和萧素心的注意。

    萧素心直觉自己避不开。

    她想要直接弃剑。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当的一声脆响。

    长枪的枪头被一剑拍开,往上空挑去。

    这人一剑往上挑开长枪,却是毫无停顿,暴喝一声,手中长剑轰的一响爆鸣,一团肉眼可见的气浪随着青铜色的剑光一齐涌向那名北魏将领的身前。

    那名北魏将领依旧紧紧锁着萧素心的飞剑,但面对这样一剑,他竟然依旧有余力,手中的刀毫不示弱的斩了出来。

    轰的一声闷响。

    这人的剑压住他的长刀,接着将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一步不退。

    这名北魏将领双膝微弯,他陡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现出愤怒的神色,张口就要大骂,然而张口的刹那,他却是已经发不出声音,鲜血从喉中喷涌而出。

    齐珠玑面无表情的将剑从这名北魏将领的喉咙中抽出,任凭对方伤口之中喷射出来的鲜血如瀑布一般冲在他的手臂上。

    这名北魏将领眼前的火光都黑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接下来面临的便是死亡,但死亡的恐惧被被他的愤怒压倒,他喉咙中响起古怪的声音,似乎还想要叫骂。

    咚的一声,那用剑压住他长刀的修行者已经一脚踢在他的胸口,将他往后踢飞了出去。

    此时齐珠玑才看清这人的面目,这人肤色黝黑,是林意和倪云珊剑斗反对剑阁归入铁策军的众派之后加入铁策军的七名年轻修行者之一。

    他叫司徒念,齐珠玑对这人的名字也十分熟悉,那是因为司徒念在这七名年轻修行者之中十分特殊,他当时并非临时起意要加入铁策军,而是因为原本就和萧锦有仇,特意来加入铁策军。

    这样的人物在齐珠玑看来是很大的麻烦和隐患,但既然林意决定收入铁策军,他便不表示反对意见。

    他没有想到司徒念表现得如此突出,至少和另外那六名年轻修行者相比,司徒念要强出许多。

    此时在他眼睛的余光里,那另外六名年轻修行者甚至连完全保持镇定都做不到,其中有数人更是因为恐惧而控制不好自己的真元,在并未杀死多少北魏军士之时,却已经将自己的真元挥霍得七七八八。

    司徒念轻轻的咳嗽着,他调稳体内的气息,警惕的望着前方。

    齐珠玑后退一步,到了他身侧,淡漠道:“若是死在了这里,可是没有机会找萧锦报仇了。”

    司徒念听出了他的戏谑之意,也微讽的笑笑,道:“我只是确定要想得到,必有付出。”

    齐珠玑沉默下来。

    他想着这样的道理终究是不错的。

    一阵歇斯底里的嘶吼声响起,被南朝重铠挤压的那些北魏军士被长矛乱刺,在此时许多重伤垂死的军士和后方已经彻底杀红了眼的军士似乎彻底忘却了自己肉体的痛苦,抛却了脆弱的肉体对那些金属尖锐之物的天生恐惧,反而疯狂的往外推出来。

    大量破碎的血肉在空中飞舞,南朝的这些重铠军士反而立足不稳,连连往后退却。

    北魏军士不断的登上城墙,然后被南朝军士围着砍杀。

    每数名北魏军士无力的坠倒在血泊中死去之时,才有可能杀死一名南朝军士。

    这看上去依旧是一场不成比例的,一面倒的屠杀。

    然而任何清醒的人都知道这里面蕴含的极度凶险。

    因为城中的南朝军队总共不过三千有余,北墙这边最多两千余人,但仅在北墙这边水面来袭的北魏军队,数量就超过七千。

    哪怕用这样的伤亡继续绞杀下去,哪怕这支北魏军队用五千人只能换取南朝一千人的生命,这北墙的守军也有可能崩溃。

    因为到时候水面上的北魏军队还会有两千余人,而北墙上的南朝军队最多便只有一千余人,而且这一千余人必定疲惫到了极点,就连其中的修行者,恐怕都已经真元耗尽。

    当然所有的战阵都是瞬息万变,不可能纯粹以这种方式来推断,真实的情形,对于这座钟离城而言恐怕更为艰难。

    那名右眼角一直跳着的,头戴着奇特圆帽的北魏将领一直在沉默无声的看着城上的厮杀,在那名威武雄壮的北魏将领被齐珠玑等人联手所杀之后,他终于伸出了手,从身后的一座营帐里招出了一名修行者。

    这名修行者同样很高很壮,尤其他的双臂更是比一般人更为粗壮,南朝很多城里的读书人的大腿,恐怕都没有他的手臂粗壮。

    他的身上斜背着一柄弓,这是一柄铁胎强弓,显得很大。

    但最引人注意的,却是他背着的箭囊。

    他的箭囊也比一般箭师背着的箭囊大出数倍,而且十分沉重。

    他走向一条被固定着的商船,站上船头,在世上绝大多数箭师根本不可能射到北墙上方的位置,开弓,然后直接射了一箭。

    齐珠玑豁然警觉。

    空气里响起一道异常刺耳的杂音。

    接着有如一道雷鸣。

    一名南朝重铠军士一声惨嚎,他的身前铠甲上爆开一团耀眼的火花。

    那支箭让他的胸甲都裂了开来,破碎的胸甲撕扯着血肉露出了内里断裂的白骨,但让齐珠玑呼吸骤顿的并非是这名重铠军士的凄惨状况,而是这支箭在这名重铠军士的胸甲上炸裂之后,却并非只是简单的碎裂,而是如一些特殊军械一般,猛烈的溅射开来,每一片碎片都带起了尖锐的破空声。

    许多道惨呼声同时响起。

    这些尖锐的碎片对修行者毫无威胁,然而对寻常的军士,却是有着致命的威胁。

    因为这支箭上有毒。

    他嗅到了一种有些熟悉的香甜味道。

    这种味道很好闻,然而其实来自于一种毒果和蝮蛇的蛇毒的混合物,这种毒毒性很猛烈,除非是修行者用真元逼住,否则中毒者在几个呼吸之间就会死去,有解药也根本来不及解毒。



    北魏的这名箭师也根本不想针对修行者。

    第二道雷鸣已经响起,接着是第三道。

    接二连三的耀眼火光在南朝的重铠军士身上亮起。

    金属和金属的撞击产生火花的同时,那些碎裂的带毒碎片已经在人群中散开。

    成片的军士倒了下去,其中大多是南朝军士,但少数也有北魏的军士。

    愤怒和惊慌的叫声不断的响起,只是这样的箭还在不断射来。

    齐珠玑的身前多了两名持盾的军士。

    这些普通的南朝军士很自然的觉得要保护军中的修行者。

    但齐珠玑挺直了身体,他从这两名弓着腰的南朝军士的头顶看过去,很快看清了那名并不刻意隐匿自己踪迹的北魏箭师。

    有两道尖锐的破空声同时响起。

    两道飞剑带着肉眼可见的涡流飞了出去,一道来自于萧素心,一道来自于王朝宗身后的一处阴影里。

    两道飞剑截住了后继而来的一支支毒箭,令这些箭矢在落在城墙上方之间便爆裂开来。

    更多嘶鸣着的碎片坠落在了下方攻城的北魏军士阵中。

    飞剑拦截箭矢,这必然付出更多真元为代价,感知着身旁萧素心身上的真元波动,这个时候齐珠玑突然有些想念林意。

    若是换了林意,恐怕给他一具分外坚厚的铠甲就足以应付这些箭矢。

    “磷!硫磺!”

    虽然箭矢被两柄飞剑所遏,然而先前这名箭师造成的杀伤,还是让城墙上的南朝军士的怒火燃烧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看着那些倒下之后就马上失去呼吸,接着连肌肤的颜色都变得漆黑的同伴,数声愤怒的喝令声几乎同时响起。

    北魏人对这样的军令并不陌生,几乎是在听到这几个字的刹那,原本如潮水般在城墙上扩张的北魏军士陡然停顿,接着直觉般往后挤去。

    这些之前显得无比悍勇的北魏军士的互相挤压,甚至使得许多刚刚攀上城端的北魏军士立足不稳,往后跌出去。

    然而拥挤之中的脚步永远比不上飞行之物。

    数十个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包袱从四面抛了过来,还未飞到这些北魏军士的头顶,便已经爆燃起来,接着便是轰的一声巨响,全部喷射出无数条火焰。

    无数声压抑不住的惨嚎同时响起。

    城墙上大半的北魏军士被燃着,汹涌的火焰黏着在他们的衣甲上,根本甩不脱,衣甲内的皮肉上甚至发出滋滋如烤肉般的声响,焦臭的味道和硫磺碧磷的刺激气味如同浪潮一般在城墙上扩散。

    钟离城北墙上如同燃起一堆巨大的篝火,而组成这堆巨大篝火的一根根干柴,便是一名名活生生的北魏军士。

    一名名被烧得瞬间扭曲的北魏军士根本无法控制得住自己身体的抽搐,惨叫着用很古怪的姿势乱冲,有些冲到南朝军士的前方,被南朝军士刺杀,有些则坠下城墙,坠入水中。

    萧素心剧烈的颤抖起来。

    她的飞剑也剧烈的颤抖起来。

    先前的杀戮她还能够忍受,然而这种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瞬间被烧成如在岩浆里爬行的恶鬼,这样的画面让她根本无法忍受。

    只是那名北魏箭师依旧保持着可怕的冷静。

    一支毒箭从耀眼的火光中穿过,就狠狠的穿刺在一根旗杆上。

    那根旗杆断裂的同时,破碎的毒箭再度在南朝军士的人群中泼洒开来。

    有十数名南朝军士倒下,死去。

    萧素心好不容易令飞剑飞回,她弯腰呕吐起来,同时听到这些南朝军士的身体撞击地面,死去的声音。

    她捂住了嘴,没有继续呕吐,却是差点直接哭了出来。

    只是当她再次挺直身体站稳之时,她的飞剑和她的双手都不再颤抖。

    在这样的时刻,每个像她这样稚嫩的年轻人都在成长,都在迅速的改变。

    齐珠玑伸手拂去飘散到自己身前的刺鼻黑烟,他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身前数名无比忠诚的持盾护卫着他的普通军士,眼睛里也涌出更多平时不会有的情绪。

    这些普通军士自身都未必护得住,他们也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真正出身,但只是因为他是此时军中重要的修行者,这些寻常的军士便持着盾牌尽可能的遮挡住他的身体。

    他的面色不知为何慢慢阴沉下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洲上那名戴着圆帽的北魏将领在火光燃起之时闭目了一瞬,然后他缓缓睁开眼睛,右眼角跳的更为剧烈了一些,但是面色却没有丝毫改变。

    这场他所指挥的战斗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战斗的进程,死的是那些冲锋陷阵的寻常军士,但熬的却是他们这种将领的意志。

    哪怕死后被无数恶鬼拖入无边地狱,为了胜利,他也要熬下去。

    只要他自己不犯错,那这座城里的南朝将领无论表现如何优秀,都绝不可能获得这场战斗的胜利。

    ……

    “这些北蛮子疯了吗?”

    随着时间的推移,北墙上的南朝军士的呼吸越来越灼热,动作却随着气力的消耗越来越缓慢。

    看着那些踏着同伴焦黑的尸身依旧奋不顾身的冲来的北魏军士,一种无力的感觉渐渐在他们的心中蔓延。

    齐珠玑看了一眼天色,他希望东方的天空早点发亮。

    他的身上已经全是鲜血,连头发丝都在往下滴血。

    随着越来越多的北魏军士冲上城墙,他都必须不断的出手杀死冲到面前的敌人。

    严格意义上而言,双方军队的建制规模都不大,北墙这边也没有多少大型的固定军械,而这支敌军从水面上而来,本身也没有带多少大型的军械,而且攻击的手段和路线都十分单一。

    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战斗便都聚集在他们的浮桥正对着的这一个城墙突破口。

    这支北魏军队至少已经抛下了两千多具尸身,而南朝方面也至少已经阵亡了四百余人,这两千几百人的尸身有一半在城墙下方堆叠起来,有一半却就是堆叠在城墙上这几十丈方圆之内。

    所以这样的画面,很难想象。

    有些北魏军士冲下来时,他们在被绊倒的同时,时常能够泥石流一般带着一些堆积着的尸身冲滑下来。

    天亮不能结束这场血腥的战斗,但是至少说明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便或许会有新的援军过来。

    当然北魏这边同样有可能会有援军,而且按照这支军队的作战方式,从北边赶来的北魏军队可能数量会十分惊人。

    但这依旧是真实出现在所有南朝军士脑海之中的情绪。

    每个人都很想休息。

    就在这时,尸堆如泥石流一般的滑坡更厉害了些。

    城墙的边缘,在星光下出现了金属的反光。

    一些比正常军士更为庞大的身躯越过尸堆,出现在城墙上所有南朝军士的视线里。

    齐珠玑的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起来。

    这是四具真元重铠,有两具是北魏很具代表性的吞天狼重铠,有两具则是略差一阶的天鬼重铠。

    他很难想象这样的四具重铠是怎么通过摇晃不定而且并不算牢固的浮桥到达这里,然后又攀爬上来,然而这四具真元重铠的脚步声却是如此真实,时刻在提醒他这是残酷的事实。

    这四具重铠气势沉稳的跨步走来,每一步都踏碎了很多尸骨,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一些久经战阵的将领的心理承受能力比齐珠玑这样的新人更强。

    一声声急促的军令声响了起来,随之响起的便是各种紊乱的破空声。

    抛索,绳网,铅汞囊…钟离城里不缺的就是各种军械,所有这些能够对真元重铠造成威胁的军械,如雨般朝着这几具真元重铠落了下去。

    然而对于这些寻常的军士如同噩梦一般,面对这些东西,这四具北魏的真元重铠只是做了些异常简单的动作。

    两具天鬼重铠挡在了吞天狼重铠的前方。

    天鬼重铠的身形原本要比吞天狼重铠略小一些,然而这两具天鬼重铠在跨步到前方之后,却是尽可能的挺直身体,他们如同两道屏障,又如同两根巨柱,将落下的绳网之类全部撑住。

    大量的铅汞粉末填塞住了铠甲之间的符文,铠甲身上的真元流动不畅,光焰瞬间熄灭。

    这两具真元重铠瞬间就被绳索和抛网捆缚得如同粽子。

    他们僵立在当场。

    然而后方的那两具吞天狼重铠却能动。

    这两具分别重达六百五十余斤的真元重铠手中的战刀极为蛮横的拍打在前方的这两具天鬼重铠的身上,然后毫无迟滞的从这两具天鬼重铠的身侧冲过时,他们的战刀又直接在天鬼重铠的身上连斩数刀。

    随着沉闷的拍击声和刺耳的金属擦划声响起,两具已经如同被冰封般无法动弹的天鬼重铠赢得了新生,那些铅汞粉末从符文之中倏倏而落,一些绳索和抛网直接就被战刀切断。

    三具南朝的真元重铠呼啸着冲了上去。

    巨大的金属冲撞声如浪涛一般接连不断的响起,所有的南朝军士和北魏军士都尽可能的避开它们战斗的区域。

    齐珠玑也往后退去。

    并非是畏惧这些重铠的力量,而是因为这些庞大的钢铁之躯在战斗时便将已经血腥无比的战场搅成一团烂泥,破碎的尸块随着它们战斗带起的风流,大片大片的往外飞洒。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萧素心的真元已经损耗十分剧烈,她已经不能支持多久。

    “不要再想着用飞剑救人,尽可能的用你的弓杀人。”

    在退到萧素心的身侧时,他声音微寒的对着萧素心说了一句。

    这些寻常军士的生命太过脆弱,消耗更多的真元救人在这种战局里已经没有多少意义。

    除非是一些特殊轻巧的真元重铠,绝大多数的真元重铠的战斗比修行者之间的战斗更有铁血的味道,因为手中的兵刃可以挥动得足够快,但庞大的身躯转动和跳跃不够快,所以真元重铠之间的战斗往往都以硬撼为主——兵器的互相砸击,身体的互相冲撞。

    这种战斗十分狂暴惨烈,结束得也更快。

    十数声的沉闷撞击声过后,这些真元重铠之间的战斗已经结束。

    三具南朝的真元重铠倒下了两具,还有一具甚至被撞出了城墙,坠到下方的水中。

    四具北魏真元重甲也只有一具吞天狼重铠能够站立,但这具吞天狼重铠的胸甲也已经凹陷下去,它的左臂被彻底打断,碎裂的铠甲和血肉混在一起,牵牵连连的挂在身侧。

    但即便如此,这样遭受重创的真元重铠也不是一般的重铠和军士所能匹敌。

    两名冲上去的南朝重铠军士被这具吞天狼重铠厉吼着一刀就全部砍翻了,那两名重铠军士的面甲之中不断喷出血沫,根本站不起来。

    真元重铠之间的战斗稍有停歇,后方不断攀爬,越过尸堆的北魏军士便如潮水一般漫了上来。

    这支北魏军队似乎刻意将一些精锐放在了中后段,此时冲上来的北魏军士大多身手矫健,而且其中一部分还配备着精巧的臂弩。

    嗤嗤嗤嗤的一阵急剧的破空声中,墙上的南朝军士厉喝声声,顿时不少人中箭。

    “我们去杀了这真元重铠,我杀人,你帮我解决这些军士和弩箭。”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萧素心身侧的司徒念的声音响起。

    他这句话是冲着齐珠玑说的。

    齐珠玑此时虽然不知道司徒念准备如何单独杀死这具遭受重创的吞天狼铠甲,但听着对方语气里的自信,他根本就没有犹豫,点了点头,便朝着那具真元重铠掠了过去。

    他的身影比一般的军士快出不知道多少,身影方动,那具吞天狼战铠之中的修行者便已经察觉,一声厉喝之中,这具真元重铠侧过身对着齐珠玑,手中的战刀横扫而至。

    齐珠玑原本就不想和这具真元重铠近身而战,他的身影没有减速,却是远远避开这一刀,从侧面冲了过去。

    他的剑光亮起时,便有数名北魏军士喉间鲜血狂喷倒下。

    一名就在近处的北魏军士想也不想,抬臂就要对着齐珠玑射出弩箭,但是咄的一声,他的眉心已然中了一箭。

    这具吞天狼重铠微微犹豫,他决定不管已经冲到自己身后的齐珠玑,然而也就在此时,又一道快速绝伦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左侧。

    这具吞天狼重铠几乎是直觉,右手的长刀如电般朝着这道身影斩杀过去。

    司徒念跪了下去。

    他的双膝重重的落在铺满血泥的地面上,体内的真元却依旧从足底喷涌出去。

    刀光从他的头顶掠过,他的双手握住了剑,然后全力朝着这具真元重铠的断臂中刺了进去!

    噗!

    随着他的往上挺身,他手中紧握着的长剑从断臂中刺入,然后深入重铠内里修行者的身体深处!

    这名修行者发出一声震天的惨叫,整个身体都朝着司徒念压了下去。

    司徒念直接弃剑,他直接在全是破碎血肉的地上翻滚出去。

    那具真元重铠在他的身后重重砸倒,如山崩塌。

    齐珠玑的身影挡在了还没有起身的司徒念前方。

    他没有回头,只是回想着刚刚眼睛余光里司徒念面对那样的血腥都没有丝毫停顿,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的模样。这名和萧家有仇的年轻修行者,在过往的那些年里到底经历了什么,可以将这样的事情都做得如同吃一碗饭这样顺畅?

    他如此想着,那具真元重铠重重摔倒时的气浪从他背后涌来。

    他没有注意到血沫间悄然飞起了一道无柄飞剑。

    他没有注意,刚刚杀死那具真元重铠内修行者的司徒念还在剧烈的喘息,更没有注意。

    他身后的萧素心的注意力也全在他身前的那些配着臂弩的军士身上,也没有察觉。

    这道飞剑裹着血泥,就像是一片被气浪冲起的碎肉,悄然抹向齐珠玑的颈间。

    然而战场上始终有一个人在留意着齐珠玑的周围。

    一股可怕的力量直接落在这柄刚刚飞起的飞剑剑身上,这柄飞剑一声哀鸣,想要挣扎着飞回城下都没有能够做到,直接叮的一声落在城墙一角。

    城墙下方,一名和寻常北魏军士在装束上没有任何差别的北魏修行者口中涌出了一口逆血,他的眼神里都是恐惧和敬畏。

    然而在他后方的洲上,那名戴着圆帽的北魏将领感受着这道属于神念境强者的可怕气息,面色却是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城中这名神念境修行者终于忍不住出手。

    此时的战况都已经进行到需要这名神念境修行者出手,开始消耗这名神念境修行者的真元,那就是好事。



    任何战局都会瞬息万变,是因为战局里一些重要人物会时刻做出不同的决定。

    齐家那名老供奉此时就在城墙下的一顶轿子里。

    隔着厚厚的一堵城墙,他都可以清晰的听到墙的另外一面的任何细微的水声,包括细微的元气行走的痕迹。

    那柄藏匿在血泊里的飞剑在一开始贴着墙面往上潜行时,就已经如同一条阴险的毒蛇被他注意到。

    他猜出此时的齐珠玑恐怕无法对付这柄飞剑,事实也是一样。

    他的确有着比较严重的洁癖,所以他到了钟离城之后,便让人找了一顶极为干净舒适的轿子,只是此刻墙上浓厚的血腥气息还是不断的涌入他的鼻腔,最为关键的是,飘飞下来的血沫都让轿子帘子慢慢变得深红。

    他的心里有些焦躁起来。

    即便是他,在他的一生里,也很少经历这样惨烈的战阵。

    这样的战阵有两次?还是三次?

    记不太清楚了。

    但总没有任何一次对于他而言如此不利。

    既然出了手,总是要做些什么,他想了想,便改变了一开始的想法。

    他身前的桥帘沿着最顶端上沿骤然断裂,裂口整齐到了极点,就如同被一柄极快的剪刀在刹那间剪断。

    在轿帘掉落在地的刹那,这名即便是在齐家都算是来历神秘的陈大先生已经出现在了城墙上方。

    他的身影太快,快得超出许多修行者的感知,然而那名刚刚失去飞剑喷出一口鲜血的北魏修行者首先感到了危险。

    没有丝毫的犹豫,这名北魏修行者在感到危险的刹那,便一声厉吼,体内的真元疯狂的喷涌出去,转身朝着州上狂掠出去。

    然而即便如此,在这名北魏修行者的感知里,一道沉重如山的乌云还是瞬间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身上。

    噗的一声。

    就像是一团蒲公英被人吹散。

    这名狂掠着的北魏修行者的上半身直接崩碎消失,碎肉和衣衫的破絮随着气浪飞向远处。

    一柄赭石色的剑呼啸着飞回城墙上方。

    这柄剑比寻常的剑短,但是也更为宽厚一些,很像有些身材矮小但气力不俗的武者所用的重剑,谁也不会将这样的剑和修行者所用的飞剑联系在一起。

    然而这柄剑偏偏就是一柄飞剑。

    所有人看着这样的画面震撼无言。

    就连齐珠玑的呼吸都已经停顿,在他的感知里,这柄剑就像是天上掉下的雷霆,一座沉重无比的巨山。

    他对自己家这名供奉所知不多,但之前偶尔也见过这名老供奉用剑,这名老供奉擅长指剑,擅长各种无形剑气,但之前似乎并没有展现出擅长飞剑,即便用飞剑,之前他所见过两次用的也不是这种飞剑。

    他也没有想到,神念境的全力出手,一定要杀死对方这样一名修行者的时候,力量会暴戾到这种程度。

    他不是林意。

    和林意相比,他更像是贵人放在窗口小心呵护的花朵。

    哪怕从小和神念境的修行者时刻相伴,但此时他却依旧忍不住战栗,他已经足够悍勇,但这样和自己相差太多的可怕袭击席卷而至时,他依旧感到深深的恐惧。

    ……

    陈大先生站在一杆战旗旁边。

    战旗原本就在夜风之中猎猎作响,此时被他身上气息激荡,更是发出啪啪的响声。

    陈大先生凝眉,感受着宝贵的真元飞速的流逝,他却没有就此收手。

    宽厚的飞剑没有直接飞上空中,然后落回他的身前,而是缠绕着强大的力量,如同一柄锄头一样,沿着墙,往城墙上那尸堆的方向锄去。

    水面上的北魏军队瞬间看到了一副可怕的景象。

    这柄剑锄出了一道巨大的血浪。

    正在攀爬的大多数北魏军士毫无反抗能力的支离破碎,抛洒出体内的血肉,然后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响起,数座云梯同时断裂,崩塌。

    这柄飞剑本身在不断的撞击之中发出巨大的嗡嗡震鸣声,给人一种几乎要崩解的感觉,然而它却并未停止对生命的收割。

    在带着一片血浪出现在城墙上方时,它在已经登墙的北魏军士人群之中横扫过去。

    剑光横扫了三遍,墙上突然显得空旷了起来。

    然后一切慢了下来。

    数名北魏军士停住。

    他们发现只是这一两个呼吸之间,他们身前或是身后左右的所有同僚全部已经倒下了。

    他们之所以能够站立着,只是因为他们正好处在最边缘。

    ……

    带着圆帽的北魏将领抬首看着墙上那仅剩的几名北魏军士,他沉默了片刻的时间,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然后他抬起了手,做出了收军的命令。

    他没有想到城中那名南朝的神念境修行者会如此暴戾的出手。

    那的确是一名很强大的神念境修行者,而且在神念境之中应该也是位置靠前的强者。

    只是用这样的手段对敌,真元损耗也必定十分剧烈。

    既然对方决定不将宝贵的真元留给自己这边肯定会到来的神念境以上的修行者,那他也只能做出改变。

    不是他突然舍不得用军士的生命去换取这人的真元,而是这样的收割生命已经开始瓦解他这支军队的士气。

    若是不收军,他都无法再控制这支军队。

    他的判断没有问题。

    哪怕是那些被同伴的死亡而烧红了眼的北魏军士都感到深深的绝望。

    绝望这种情绪如冰雪一般挤掉了热血,然后他们便感觉到了恐惧和深深的疲惫。

    所有人都感觉到很累。

    无论是水面浮桥上的这些北魏军士,还是墙上的南朝军士。

    哪怕是城墙上的南朝军士都没有胜利的喜悦,他们看着前方一些死去的同伴的尸身,累得甚至没有想要去将他们从北魏军士的尸身里拖出来的想法。

    尤其看着一些已经拼凑不起来的残肢,很多人都想哭。

    夏风明明很热,但所有人都觉得很冷。

    除了那些北魏将领之外,所有人都想快点看到日出。

    南朝方面没有任何一名将领忍心催促这些军士清理战场或是破坏下方浮桥上的堆物,因为他们知道这种累不只是来自于肉体,还来自于心内。

    王朝宗沉默的站在一具真元重铠的前面。

    这具南朝的真元重铠内里的修行者是他的同僚,修为甚至比他还要强大。这具真元重铠也就是先前在南边城外发出一柄飞剑的那具重铠,然而此时内里的这名修行者已经停止了呼吸,甚至沉重的铠甲变形之后很难从他身上卸下,两者似乎彻底的融成了一体。

    此时东方还只鱼肚白。

    距离真正的日出还有至少大半个时辰。

    但夏日天亮得早,时间过得依旧太慢。

    “拿酒来。”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着这名真元重铠内的修行者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对着身旁的一些军士喝道。

    酒能令人冲动,但最有用处的却是解愁肠。

    此时钟离城里不只是粮草充足,就连烈酒都有不少。

    王朝宗转过身去,看着水面上那些和自己厮杀了一夜的北魏人,他可以确定这些长途跋涉的北魏人即便军械也带的不少,但绝对带不了可以让全军痛饮的烈酒。



    一碗酒送到了齐珠玑的面前。

    这碗酒很烈,这种酒对于齐珠玑而言也很劣。

    对着东方的鱼肚白饮酒,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

    司徒念比他干脆,他一口就饮尽了碗中的烈酒,沉默了片刻,然后在齐珠玑的耳畔轻声说了三个名字。

    这是和司徒念一起加入铁策军的其余六名年轻修行者之中的其中三人。

    这三人在之前的战斗中战死了。

    虽然以那几个人的表现和实力,在这一夜如此残酷的绞杀之中战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这些人毕竟是铁策军,毕竟是随着他而来,他看着洒了一碗酒在那具南朝真元重铠前的王朝宗,心中却不由得想到,若是林意在这里,应该就能比自己做得更好,在战斗之中说不定就能顾及到这些人,这些人就不会这样死去。

    先前这些人在战斗里的胡乱使用真元和畏怯让他心中都有些暗自鄙夷,然而当这些人用生命证明对南朝的忠诚,他便越来越明白这些人和那些持着盾牌不顾自身安危而挡在他前面的那些寻常军士一样,是最为可爱可敬的南朝子民。

    和这些敢于在这里死守这座城,最多只是战斗之中表现不尽如人意的年轻修行者相比,那些只会在安逸之中争夺利益的南朝人算什么?

    他原本不想喝手中这碗烈酒,但听着这三个人的名字,他却是也沉默的一口饮尽。

    灼热的火线在很空的胃里烧了起来。

    他将空碗放下,站了起来,走到身后不远处一名正在休憩的年轻人面前。

    “后悔加入铁策军,后悔和我们一起到这里吗?”

    在和这名年轻人错身而过的刹那,他对着这名年轻人轻声的说道。

    这名年轻人姓方,名磨,也是那七名年轻修行者之一。

    方磨听着传入耳廓的声音,他转过头去,齐珠玑已经从他身边走过,他只得看见齐珠玑的背影。

    “后悔?”

    他的眼睛莫名的有些红,“我现在只想多杀几个北魏蛮子。”

    后悔是一种情绪。

    仇恨也是一种情绪。

    身在这样的杀局里,当身旁朝夕相处的人死去,充斥心中的便只有仇恨,没有时间再去考虑其它。

    ……

    齐珠玑并不在乎他的回答。

    对于他而言,任何的选择,只要不是被逼迫做出的便好。

    他走向最南端的城墙。

    深夜里被逼退的那支魏军已经重新回到了他们的营区,此时营区里可以看到有人影晃动,但是却十分静谧。

    他看向远处的官道。

    从胃中燃起的酒气更猛烈,天光也渐渐越来越亮,但是他的面色却越来越阴沉。

    按理而言,薛九他们和那支地方军此时应该要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了,到现在还不出现,只能说明是那支重骑军出了问题。

    “你们要是不死,我也会让你们死。”

    齐珠玑以前并不觉得自己是睚眦必报的人,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他会牢牢记住那几名蓝怀恭部下的重铠骑军将领的名字。

    ……

    酒气和血腥气混在一起,这座钟离城的北墙上的鲜血渐渐凝固,旭日渐渐东升,整个城开始被镀上一层金边。

    齐珠玑并没有在南边的城墙上停留很久。

    南边这些北魏军队他并没有放在心中。

    既然在过去十余日都根本无法对钟离城造成真正的威胁,那么只要在这南面保留一定的防御力量,这支北魏军队也依旧不可能攻破南边的城墙。

    所需要担心的终究只是北边。

    “薛九他们还没有来?”

    看着齐珠玑折返回来,只是看着齐珠玑的脸色,萧素心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齐珠玑轻声回应道:“除非他们遇到北魏军队,否则就算那些重铠骑军作梗,他们也会来,我已经做了安排,只是比我预想的已经晚了。”

    萧素心垂下头来,她看着自己身上的血迹,知道齐珠玑等待的是那些地方军运送来的军械。

    那批军械里有些东西在她看来很残忍,但对于这样残酷的绞杀而言,似乎什么样的军械都没有区别。

    时间和距离永远是限制将领调兵遣将的最关键因素,如果所有一切手段能够随着一名将领的意愿随时落在某个地方,那便是下棋,不再是血淋淋的战争。

    东方天际的光线变得越来越耀眼。

    齐珠玑微微的眯起了眼睛,他看到有五名骑者从北边的一条小道上出现,朝着这边来。

    他身后的天地元气有些异动。

    一些紊乱的风莫名而生。

    他转过头去,看到陈大先生正在看着那些骑者。

    陈大先生的面容很平静,只是他体内沉寂不动的强大真元已经开始有韵律的流淌起来。

    这便意味着这名神念境的修行者已经开始做准备,已经要在那五骑到来之前,将自己身体的一切机能调整到最佳。

    “看得出来历吗?”

    齐珠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尽可能平静的问道。

    他此时还看不清那五名骑者的衣饰和样貌,但陈大先生的目力应该远超于他,应该看出了些端倪。

    “应该是北魏乐相府的剑客。”

    陈大先生负手静立,一股如山的气势在他的体内往外喷薄出来,“他们擅长剑阵,四名承天境的剑客为辅,一名神念境的剑客为阵枢。”

    乐相府是北魏的王府之一,那名乐相王好音乐,好美姬,同时在喜欢用刀的北魏修行者之中也是异类。他喜剑,府中有很多剑师。

    他还很擅长剑阵联击之术,光他一个人据说便创了不下十个厉害的剑阵。

    齐珠玑没有再问。

    尤其他没有问有多少胜算这种蠢问题。

    任何一名神念境修行者,哪怕体内的真元一点都没有消耗,面对乐相府这样五人组成的剑阵,应该都没有多少获胜的机会。

    ……

    天亮了。

    城上和水面上却骤然变得安静下来。

    看着从北面而来,越来越接近水边的那五骑,感受着陈大先生身上那种越来越强大的气势,无论是南朝还是北魏的最普通的军士,都明白了即将要发生什么。

    这里马上就会有一场神念之战,而这场他们无法插手,和他们无关的战斗,恐怕就会真正决定接下来他们的命运。

    王朝宗又喝了一碗酒。

    他看向东方初升的旭日,贪婪的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他很年轻。

    在一些边军大将的眼中,像他这样的年轻将领应该大有可为,然而留给他的时间,可能已经不多了。



    戴着圆帽的北魏将领看着那五名骑马而来的北魏剑师,眼睛里充满感慨,心中对中山王元英和他座下的那几名统帅无限尊敬。

    若论用兵,中山王元英和他座下这几名统帅永不会令人失望,这也正是如此卑微的他和乐相府的这些强者愿意为中山王元英赴死的原因。

    很多人都不怕死,但怕死的没有意义。

    是魔宗大人和中山王这样的人物,才让他们确定自己的牺牲是有意义。

    南方水草丰腴,物产丰富,甚至连上天眷顾的雨水都多,连草木都生长得极为秀丽,自古以来,北方王朝经历过无数代帝王的更替,无论是拥有雄心大志的雄主,还是那些醉生梦死的昏君,哪一个不想自己的疆土能够扩延到南方?

    这名戴着圆帽的北魏将领到现在都认为,之所以北魏的很多军队比南朝的军队更为悍勇,并非是因为性格使然,更不是练兵的问题,而是因为在绝大多数年代,北方王朝的人生活得并不能说比南方王朝的人不好,但获得同等条件的生活,北方王朝的人们却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他们的气候更为恶劣,土地更为贫瘠,不同习惯的民族和部落也更多,纷争也多。

    哪怕迁都洛阳之后前所未有的兴盛,又开垦出无数优良农田,但南方大多数土地和土地上的生活,依旧令人向往。

    吃的更好,用的更好,住的更好,这些都是刺激着底层的人们的最真实欲望。

    无数代的欲望累积起来,这便是很深的执念。

    所以并非只是拥有雄心的现在的北魏皇帝想要一统天下,想要彻底解决来自强大的南方王朝的威胁,每一个北魏的子民都希望能够代替南朝的子民,拥有更好的生活。

    所以很多南朝人主张北上,只是为了功绩,很多人死战,只是为了保卫家国。

    但北魏人不同,北魏人是狼,是想要有足够的肉吃,是每个人都有这么深的执念,让自己的后代拥有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这是他们的梦想。

    这名北魏将领坚信他们能够获得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

    所以他能够忍心让那么多优秀的北魏子民,就在那条不宽的城墙上去送死。

    他此时的想法的确是大部分北魏人的想法。

    当他看着那五名剑师到来,他目光渐肃的同时,水面洲上、驻守在水面浮桥上,不顾一夜激战的疲惫,依旧在不断加固和加宽浮桥和通道的残余北魏军士,全部都是肃穆起来。

    司徒念沉默的看着那五名剑师的到来。

    当那五名剑师所骑的马匹到达水边,然后开始在浮桥上行走时,他的眼睛甚至有些刺痛的感觉。

    这五名剑师锋芒毕露。

    他们在感知到这里的陈大先生时,他们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

    晨光里,这五名剑师越过浮桥上的所有北魏军士,来到城墙下方不远处。

    五名剑师之中的那名神念境修行者是一名身穿月白长衫的中年男子。

    他留着长须,看上去面容十分温和,只是他的剑意最盛,举手投足之间,他的衣衫褶皱里都似乎在往外飞着一条条的剑丝。

    “抱歉。”

    他对着城墙上的陈大先生认真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陈大先生平静道:“为何抱歉。”

    “若是平时比剑,必定单打独斗,但此时战事,却是不得不胜之,以众敌寡,所以抱歉。”这名乐相府的神念境修行者诚恳说道。

    “既是战事,便不必道歉。”

    陈大先生摇了摇头,道:“而且你们也未必占得到便宜,所以更不必道歉。”

    “还是要道歉。”

    这名身穿月白长衫的中年男子更加诚恳道:“你年纪比我们大,年纪大出许多,全力运转真元便更加吃亏。”

    “得你这样的提醒,便不算多占便宜。”

    陈大先生淡淡的笑了笑,“不过…随意。”

    随意的意思便是,不管道不道歉,都可以开始。

    这里的战斗,再拖延片刻都没有意义。

    “请赐教。”

    这名身穿月白长衫的中年男子也是淡淡一笑。

    随着他这句话的出口,五道风声几乎同时响起。

    五道飞剑破空而起,强劲的真元喷涌,甚至让天空之中的云气都起了变化,晨光都被新生的乌云所遮掩。

    五道飞剑竟似都是一模一样。

    同样都是银白色的小剑,甚至连表面的符文看上去都是一模一样,都是一些奇特的棱形符文。

    五道飞剑同时破空而起,连剑意都是相同,都是一味的凌厉壮阔,就如一条行在空中的大河,即便是再多的水流都因为有无限宽广的空间可以延伸,都可以尽数容纳下来。

    没有其余人能够插手这样的战斗。

    因为力量太过强大。

    五道飞剑飞起,却并未像所有人预料的一般飞散,而是紧紧的贴合在一起。

    五柄飞剑如同凝成了一柄剑,而剑身和剑身之间的相接,却产生了新的符文,便是这样的符文,便可以更多的容纳他们五人的真元。

    四名承天境的修行者的真元力量和一名神念境修行者的真元力量,几乎完美的融合。

    这样的力量,如何能够匹敌?

    在齐珠玑的感知里,这柄剑便是一座巨山,他面前的天地已经消失,只剩下这一座巨山在压向墙头。

    这样的力量的纯粹叠加,似乎任何一名神念境修行者都根本无法抗衡。

    五名乐相府的剑师没有虚言,他们只需要尽快取得战斗的胜利,所以和先前道歉的内容一样,他们只是毫无情绪,毫无珍惜的将自己的真元以自己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喷涌出去,贯入那五柄飞剑之中。

    年迈,经络便更脆弱。

    陈大先生更不可能和年轻的神念境修行者比真元喷涌的速度和数量,然而之前已经从对话之中有所前瞻的陈大先生却没有想着避这一剑。

    他出一剑。

    并非之前那柄重剑,而是一柄细剑。

    一柄很纤细的飞剑。

    就像是染了白霜的一片竹叶。

    这是齐珠玑曾经看过的,陈大先生经常用的一柄飞剑。

    这柄纤细的飞剑在空中带出无数剑影,只为精准的刺中五柄剑之中的某一道间隙。

    虽是轻薄纤细的剑身,但却是如同铁钉一般钉入飞来的五剑之中。

    当的一声巨震。

    五柄剑被钉散。

    四名承天境的剑师都是一声厉喝,口中都咳出血来。

    轻薄纤细的剑身无法承受住这样的力量,扭曲得不成样子,抛飞出去。

    陈大先生没有再去看自己的这柄飞剑。

    他的眼角出现了很多血丝。

    他失去了这柄飞剑,但是他手中还有剑。

    他手中还有那柄重剑。

    当当当当,如同打铁,他连出四剑,拍飞了那四名承天境剑师的飞剑。

    四名承天境的剑师口中的咳血变成了喷血。

    他们纷纷经脉震断,颓然跌坐。

    然而还有五柄剑中最强的一柄剑。

    这柄剑上的辉光反而更加的耀眼。

    它没有变化,只是承着这名神念境修行者的全力,刺向陈大先生的胸口。



    陈大先生连斩四剑,这柄北魏神念境修行者的飞剑原本和那四柄被斩落的飞剑并列,甚至可以更快。

    然而这柄飞剑却是刻意的缓了一缓。

    它和它的主人只是刻意的等待那一丝时机。

    在这名北魏乐相府的神念境剑师看来,陈大先生是断然不可能截得住自己这一剑了,因为一个人的拼命可以激发一些潜力,可以不顾身体的损伤涌出更多的真元,但是却没有人可以改变时间和真实存在的距离。

    他认为陈大先生已经来不及挥重剑拦住自己这一剑。

    然而他失算了。

    陈大先生的重剑以一种诡异的速度收了回来,如一座铁桥般镇落在他的飞剑上。

    清晨的空气里响起一道重音,然后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

    这名北魏的神念境修行者紧抿着双唇,喉内涌出的逆血却是从他的鼻孔之中喷了出来。

    他抬着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城墙上的陈大先生,无法理解陈大先生如此年迈的身体怎么可能和正当年的自己抗衡。

    然后他看到了结果。

    陈大先生持剑的右臂震起血雾。

    他的右臂软垂了下来。

    许多破碎的血肉从他的右臂上离散飞出。

    他的右臂断了。

    不只是骨骼被震碎,他的经脉在骨骼碎裂之前便已经被他自己的真元撕碎。

    这些只是外伤,他内里的隐伤应该更重。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左手握住了这柄重剑。

    这名北魏神念境修行者心中更为痛苦的叫喊起来,他明白了陈大先生的心意和决心。

    他的心意去处,那柄震荡不已的飞剑就要强行往后收回,然而他依旧失算了。

    陈大先生的左手剑挥了下来,还是斩中了他的飞剑。

    先前那一剑,陈大先生的右手似乎陡然缩了一尺。

    而现在,陈大先生左手的一剑,却似乎陡然长了一尺。

    缩骨功和通臂拳,在任何修行者眼里都是属于武者的粗浅手段,然而这名北魏修行者怎么都没有想到,便是这样的粗浅手段在这种时候却偏偏决定了刹那时光。

    重剑落在他的飞剑上。

    他紧抿的双唇终于抿不住,噗的一声,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带着他无法控制的一些破碎真元,一直冲到他身前的城墙上。

    坚硬的城墙上被这些鲜血击出了许多细小的坑洼。

    陈大先生晃了晃。

    他放开了手中的重剑,颓然的坐在他之前怎么都不肯触碰的污浊地上,然后不断的咳血。

    数名南朝军士下意识的就想上去扶他,然而却被王朝宗的一声厉喝喝止。

    这些南朝军士不知道王朝宗为什么喝止他们。

    但在下一刻,随着陈大先生的一声声咳嗽,他们所有人都看到他的身体周围出现了一道道肉眼可见的涟漪,城墙上石缝里混杂着泥水凝固的鲜血被震成了粉末。

    城墙下五名北魏乐相府的剑师不断的服着伤药,竭尽全力的调息着,包括其中那名神念境修行者。

    这名乐相府的神念境修行者无奈的苦笑着,他此时甚至没有多少杀意。

    一是他自己的伤势也很重,二是他可以肯定,就算陈大先生能够活下来,今后也必定是个废人。

    在这场战斗里,陈大先生付出的代价当然更高。

    只是以一人之力同样重创他们五人,最根本的还是最初那如钉子般砸入他们五剑的一剑。

    “您应该就是齐家那名供奉,您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

    这名乐相府的神念境修行者轻轻的咳嗽着,他的身体开始停止了颤抖,他尊敬的看着墙上,说了那两句之后,依旧忍不住感慨道:“南朝的能人异士实在太多。”

    陈大先生的呼吸都有些困难了起来,每一次呼吸他都会牵扯到体内的伤处,但他还是对着墙下的这些北魏修行者说道:“若是沈约和何修行还活着,你们恐怕连南下说这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绝大多数人不明白陈大先生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在场有些修行者懂。

    沈约和何修行若是活着,北魏的人根本就不敢南下。

    南朝的能人异士当然多,南天三圣这样的存在,当然不是北魏的那些修行者所能比较锋芒。

    所以这名北魏的神念修行者此时的这句感慨,原本就是废话。

    这名北魏神念境修行者无法反驳,他也并未生气,只是道:“先生说的是。”

    但他接下来的神容渐渐平静,面色更为坚毅,缓缓说道:“只是南天三圣里那两名好战的圣者已经死了,而另外一名圣者原本就不出手,甚至是否真正存在都已存疑。所以应该没有什么再能阻止我们北魏获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在场的所有南朝人当然不是这么认为。

    然而现在却似乎无法改变他们会死在这些人之前的命运。

    因为这名北魏的神念境修行者的气息渐匀,虽然伤重,却依旧能够出手。

    所有在场的南朝人都很不甘,包括齐珠玑在内,然而即便是齐珠玑,都无法改变这里的战斗的结果。

    江心洲上,那名头戴圆帽的北魏将领缓缓抬手,他就将发出再次全军强攻的命令。

    然而也就在此时,南侧的天空之中一声刺耳的啸鸣,接着爆开一团亮光。

    那团亮光是火焰,在夜空里将会十分显现,只是此时天亮,就显不出明亮来。

    这名北魏将领的手僵住。

    ……

    钟离城那边的某处荒废的田野里,驶来了两辆马车。

    马车车头上驾车的两名年轻人看起来十分疲惫。

    因为确定是南朝人,所以当这两辆马车接近时,埋伏在草间的几名北魏箭师很冷酷的各自射出一箭。

    然后他们就都死了。

    为首那辆马车上的年轻人任凭他们的箭矢射在身上,然后只是朝着他们投出了数块石头。

    他们的箭矢在那名年轻人身上折断,落下,然后他们的头颅就像是熟透了的西瓜一样爆了开来。

    林意没有去看那几名死去的北魏箭师,他看了一眼很近的北魏联营,又看着晨光里肃杀的钟离城,他确定钟离城依旧牢牢的控制在自己人的手中,他的心中便感到难言的欣喜和温暖。

    此时他还不知道齐珠玑正在北墙上死守。

    齐珠玑也不知道,他所等候的那批军械和薛九那支铁策军依旧还没有到,但他所怀念的林意,却在此时到了。



    钟离城南门外已经被铁骑肆虐得不像样子的原野里,此时的主人依旧还是那两三千北魏军队。

    这支北魏军队之前作战已经算是艰苦,长途的快速行军,甚至连口粮都是配给得很少,在钟离城外和城内的南朝军队战斗这么多时日之后,他们疲惫到了极点,身体也逐渐虚弱得难以抵抗一些小病。

    然而和北面水上那支北魏军队相比,他们依旧显得十分幸运。

    他们的幸运来自于他们并没有接到上方的决死军令,还有一点则来自于他们有一些相对仁慈而且修为和眼光都不俗的将领。

    那名北魏老将早已起身,他骑在马上,从营区早就十分警惕的看着两辆马车。

    甚至在林意出手之前,他就已经嗅到了极度危险的气息。

    如果他是那几名北魏箭师或者能够提前和那几名北魏箭师交流,他绝对不会出箭或是让那几名北魏箭师出手。

    不管他们如何疲惫,他们这里依旧是一支数千人的军队。

    然而这两辆马车前进的态势,似乎不只是不畏惧,而是一种并不在意他们存在与否的感觉。

    这便意味着这两辆马车足够自信,太过强大。

    所以当接下来看着那几名北魏箭师头颅像熟透了的西瓜一样爆开的画面,他心痛的闭了闭眼睛,嘴里泛起极为苦涩的味道。

    他不想阻拦这两辆马车。

    如果他是眼下这支北魏军队的主人,他根本不想再派任何一名北魏军士上去战斗。

    然而他不是这支军队的唯一统领。

    其余人不同意。

    有如雷的马蹄声响起。

    已经有人发出了军令。

    这名北魏老将有些惊愕的转过头去,他看到正在发号施令的便是那名在夜里反对他的正值壮年的北魏将领。

    当这名北魏老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这名正值壮年的北魏将领索性大踏步的走了过来。

    他的身影十分魁伟,用深红色石粉涂抹得如同坚硬头盔的头发在此时晨光里更是散发着说不出的野蛮而坚毅的味道。

    “哪怕那里面有神念境的修行者,我依旧会下这样的军令。”

    他走到这名北魏老将的面前,寒声说道,“之前我是尊敬你,所以很多时候我都让你来下达军令,但是现在开始,我不会再像之前那样。”

    北魏老将眉头一皱,但在他说话之前,这名壮年将领已经压低了声音,声音更寒,“我无法和你一样坐视对岸的手足在拼命却无动于衷。还有,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就直接因为敌人强大而直接将他们放进钟离城,那中山王战后一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阻拦不住和不阻拦,不是一回事。”

    对于木已成舟的事情,这名北魏老将不想争执,更何况眼睛的余光里看着其余几名将领的脸色,他便明白这些人都是和这人一样的想法。

    但他还是忍不住沉声说了一句,“我只知道,身为一支军队的将领管不了别人军队的事情,而且若是看不过去,要死也是自己一起冲锋陷阵去死,而不是让自己的部下去送死。”

    “你以为我怕死?”

    这名壮年将领冷笑了起来。

    他做出了最直接的回应。

    无数金属震鸣声响起,这支魏军之中所有的重铠军士已经集结完毕,开始动步。而一辆战车同时到了这名壮年将领的身后,数名军士开始迅速给他披挂。

    一件真元重铠开始覆盖上这名壮年将领的身体。

    “如果想送死,那也等他战斗之后。”

    这名年迈的北魏将领没有再和这名壮年将领对话,只是对着数十名一直跟着自己的亲兵说道。

    ……

    蹄声如雷鸣。

    从营区冲出的百余重骑已经奔跑到全速,汇聚成了一条铁流。

    北魏重骑用的都是长枪和长刀。

    在此时狂奔之中,他们双手持着长枪,铁流前方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枪尖,在晨光之中都是耀眼而令人心悸。

    他们身上的佩刀随着马匹的颠簸自然的和马鞍产生碰撞,发出整齐的声音。

    整片原野都震动起来,烟尘形成了长龙。

    “换马车,你来我这辆,我去你那辆。”

    面对这支冲来的重骑,林意心中的温暖被冲散。他的面色化为冷漠,然后直接朝着白月露的马车跃了过去。

    在他落在白月露所在的马车车头时,白月露的身影已经在他的马车车头出现。

    两辆马车之间的差别,是白月露的这辆马车里有容意。

    “银蛇!”

    随着林意的一声轻喝,一根短矛从车厢之中递了出来。

    在握住这根短矛的第一时间,林意就已经发力。

    嗤的一声裂响。

    凄厉的破空声甚至压住了如雷的马蹄声。

    冲锋在最前的那名重骑军,突然从马上跌落。

    但不是被这支瞬间抛到他身前的飞矛洞穿,而是整个身体散开,变成了大块的血肉碎块。

    飞到他身前的这支矛散了开来。

    变成了很多银色的索刃飞舞在空中。

    林意就像是抛出了一张网。

    一张连厚达半指的铠甲都根本不能挡住切割的网。

    这名重骑军身后四五名重骑军的身体接着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变成崩塌的血肉块。

    紧接着,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虽然只是前方数名重骑军被杀死,然而后方的所有重骑军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画面,他们就算是连前方竖起了如林的长矛,他们都可以硬着头皮控马冲上去,然而同伴突然消失变成的尸块却让他们失去了这样的悍勇,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有数名重骑军下意识的勒紧了缰绳。

    他们身下的战马只是陡然一慢,后方的重骑就已经收势不及撞了上来。

    在所有人想象中的画面,应该是这支铁流撞过两辆马车,即便很多重骑军可能会被瞬间杀死,但是这两辆马车会被撕扯成碎片。

    然而不是这样。

    数十名重骑军随着身上的战马重重摔在地上,撞成一团。

    其余侥幸避开的重骑从他们的两侧冲过,阵型散乱而惊惶。

    也就在此时,一阵更为惊惶的大叫声如潮水一般响起。

    所有的北魏军士如同看到了比那根飞矛分尸更可怕的画面。

    林意已经从马车上跃了下来。

    两辆马车依旧还在以很快的速度前行,然而林意却比马车还快。

    他手中握着一柄刀,直接冲向迎面而来的重骑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