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再聚。
那些原本分散开的重骑军重新汇笼,朝着林意冲锋而去。
这是他们潜意识里的习惯。
要对付修行者,首先便要限制修行者的活动空间,然后要进行连续不断的冲击。
只有修行者来不及应变,真元在他们的连续冲击下运转不灵,他们才有杀死修行者的机会。
在生死面前,没有人会愚蠢,没有人会迂腐。
为首的十余骑在略微接近林意的刹那,便全力的投出了手中的长枪。
他们手中的长枪发出了呼啸声,并没有刻意追求精准,他们所要追求的,只是用投出的长枪限制林意的活动,将他在这一刹困锁在他们冲锋的前方空间。
然而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包括他们身后营区里的其余那些北魏军士也没有想到,林意面对投来的长枪,根本避都没有避。
他原本都不想避开这支骑军的正面。
数根呼啸而至的长枪落在了他的身上,只是噗噗数响,便从他身上弹了出去。
一声厉喝在重骑军中响起,为首已经投出手中长枪的十余骑往两侧微分,有四骑从他们的缝隙之中如电穿出,四名重骑军双手死死的握住长枪,甚至将枪杆的尾端顶在了身后马鞍上。
四根长枪的枪头随着奔马的颠簸抖出枪花,这四根长枪和马上骑者,和这四匹战马似乎融为了一体,一齐撞向林意。
林意皱了皱眉眉头。
他考虑一下,觉得会很疼,然而这样似乎更能震慑人心,所以他便没有做出任何的改变,用自己的身体撞了上去。
四根带着强大冲力的长枪直接刺中他的身体。
嘭!
一声沉闷的声音却来自他的脚下,遮掩住了枪尖刺中他身体的声音。
他的脚下涌起一蓬烟尘,然而他的身体却并没有像很多人想象的一样被刺穿,或者被顶飞出去。
他的双脚略微后滑,然后沉入地下。
四名重骑的双手同时失去了知觉。
他们手中的长枪异常宽张的变形,然后随着一声刺痛耳膜的裂响从中折断!
死死往前压着的力量骤然落空,他们的身体急剧的往前栽倒,而他们身下顶着枪杆的马鞍却是发出了炸裂的声音,捆缚住马腹的数根束带同时绷断。
四匹战马同时悲鸣。
它们都控制不住自己的重心,互相碰撞在一起。
有两名重骑军士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而其余两名的身体挂在了一边,如同马身上挂着的水囊般晃荡。
一片如海啸般的惊呼声响起。
林意跳了起来。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动作。
然而在此之前的一刹那,他的双足还深深的没在泥里。
他的双脚只是刚刚腾空,他的身姿就已经给人一种完全不合道理的荒谬感觉。
然而他就这样真的跳了起来。
他腾空,一脚踏在了前方一匹战马的马首上。
啪嗒一声闷响。
这匹战马口鼻之中鲜血如瀑,直接往前栽倒。
林意的刀光亮起。
他一刀一个,将那两名还未跌落马背的军士的首级斩了下来。
然后他毫无停顿,朝着前方跃下,一刀朝着正前方一名重骑军士斩了过去。
这名重骑军士刀法不弱,一声厉喝,一刀斩在林意的刀上。
然后他的刀断了。
接着他只觉得腰间一凉。
他的腰断了。
他被拦腰斩断,上半身还在空中未落,他座下的战马却还在驮着他的下半身继续往前冲去。
一蓬鲜血连着内脏如瀑,冲得他身后那两名重骑军士一脸一身都是。
这两名北魏的重骑军士原本都是悍勇到了极点的存在,他们所想的便是用自己的命来换取对方的真元不继,然而此时被这鲜血一冲,这两名重骑军士却是被吓傻了一般,呆在当场。
林意一刀一个,沉默而冷酷的斩下了这两个人的头颅。
直到此时,他的喉间才涌出一声略微痛苦的闷哼,似乎这才将那四根长枪顶刺在他身上带来的痛苦和浊气呼出。
所有这些重骑的目光都被林意所吸引。
他们的身体都在颤抖。
甚至已经越过林意身体的骑者都没有朝着那两辆马车冲去,而是下意识的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冲向林意。
林意不断挥刀。
他就像是砍着树上挂着的果子。
每一道刀光亮起就会将一名北魏重骑从马背上斩下。
他一路前行,挥刀动作迅疾而随意,他的身上不断的被泼上一层又一层鲜血,但他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的身后,全部都是空着的战马。
一条血路的后方,便是那两辆兀自向前的马车。
这些身在局中的重骑还只是恐怖,但他们后方,距离百丈看着这样画面的重铠军士,却是已经心神欲裂。
那名还在披挂着真元重铠的壮年将领还未来得及戴上头盔。
他的脸色和头上的深红色相比,显得分外的惨白。
那就是一头人形的蛮兽。
“难道你的真元,永远都不会中断的吗?”
他看着一路破风而行的林意,连呼吸都艰难起来。
他身后不远处,那名年迈的北魏将领也是面色苍白如雪。
看着以远超常人速度的挥刀,却每一刀必斩杀一名重骑军士的林意,他都有那么一瞬间忍不住出阵用自己的飞剑。
然而看着林意身后的两辆马车,他却强行忍住了。
他越来越可以肯定,自己上去也毫无意义。
……
无论前方已经倒下了多少人,后面的重骑军依旧前赴后继的向前。
只是依旧没有人能够阻止林意的向前。
一颗颗首级,或者半片身体伴随着鲜血不断的从马身上坠落。
泼洒的血浪还未落地,便已经有新鲜的血浪在泼洒。
钟离城南墙上的南朝军士从深深的震撼中开始醒来,一声震天的欢呼声和呐喊声,从南墙响起,惊天动地。
林意的表情依旧冷酷。
他只是一丝不苟的快速斩杀着前方的敌人。
先前他已经感觉到了钟离城另外一端的强大元气波动,他隐约觉得,那边的战斗比这里更为重要,所以他必须尽快入城,尽快去那边。
就只是这样。
只是数十个呼吸。
他的前方已经没有重骑军。
一支百余骑的重骑军,已经被他彻底杀穿。
有两骑幸存者在他身后,被那些身上没有骑者的战马所阻,一时追不上林意。
这两匹战马上的北魏骑军看着四周空空如也得马背,他们突然很想哭。
林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看向前方。
他的前方,那批重铠军士已经严阵以待。
他一个人,还有身后那两辆正在绕开那些马背上已经没有重骑的战马的马车,在此时和这些身形魁梧的重铠军士相比,显得十分孤单。
然而林意只是认真的看了一眼这些人的铠甲。
然后他就觉得这些人会比那支重骑军更好对付。
因为铠甲沉重,这些人的动作会比重骑军的冲刺更慢,而且这些魏军的重铠只是那种很普通的重铠。
普通便代表着有些活动处有间隙,有些薄弱处他应该不费力就能切开。
他只是停下来想了想,却给了那些北魏军士一点希望。
“他不行了,杀了他。”
数声厉喝从这些重铠军士之中响起。
所有被之前的场面震住的这些重铠军士开始冲锋。
沉重的足具踏上草叶上的露珠,然后将露珠连着草叶碾碎,将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铠甲和铠甲摩擦着,哗哗作响,如同海浪。
林意没有回应自己行不行。
他直接开始奔跑。
他奔跑,然后在临近对方时挥刀,十分的自然。
第一个面对林意的重铠军士手中的长刀才刚刚挥起,他就愕然得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他看到一道刀光已经从自己的身体里抽了出来。
当他发出一声叫喊时,他体内的鲜血已经从胸口狂喷了出来。
他倒下,几次三番想要爬起,但却始终爬不起来。
其实重铠军士和重骑相比也是有优势所在,否则这种兵种不可能有存在的意义。
自己的身体肯定比驱马更要灵活,所以重铠军可以很轻易的将落单的敌人包围起来,然后用自己铁墙一样的身体朝着敌人挤压。
海浪一样的重铠军士直接就将林意围在其中,然后朝着林意压去。
许多重铠军士的肩和肩甚至撞击在了一起,发出轰鸣,但是他们不在马背上,不必担心会摔下来。
然而根本没有用。
林意的面色都甚至没有改变。
他只是平静冷酷的挥动手中的刀,不断的向前。
每一道刀光亮起,就有一名重铠军士倒下,如瀑的鲜血从铠甲里顺着某个裂口狂冲出来。
因为刀光对于这些军士而言太快,林意的身周始终有几名军士在不断的倒下,所以他始终有着足够向前的空间,四周冲上来的重铠军士,便始终只有倒下。
同样的动作和画面看多了往往会令人乏味。
然而随着林意的不断前行,这样的画面没有人觉得乏味,只让人心惊胆颤,如坠冰窟。
很多重铠军士被极度的恐惧纠缠,他们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下意识的停止向前。
所以林意和预想的一样,很轻易的将这批重铠军士杀穿。
战马会忠诚的执行骑者的命令,在骑者已经驱马向前时,哪怕骑者心中生出恐惧和犹豫,战马依旧会毫无停顿的冲上去。
所以那支重骑军死得多。
而这支重铠军至少有一半人活了下来。
但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去,无论是营区之中的北魏人,还是钟离南墙上那些南朝军士,看着这支显得支离破碎的重铠军,都觉得这支重铠军已经魂飞魄散,凄惨到了极点。
……
还有人敢冲上去,是因为心存侥幸,因为他们一贯的经验和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的道理。
那名已经穿戴完全的壮年将领身上的真元铠甲发出了轰鸣。
那些原本被浮尘淹没的符文骤然发亮,澎湃的气息如同水流一般冲刷着铠身,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名壮年将领心中也满是畏惧。
只是他始终在劝说自己,这名年轻的南朝修行者怎么都不可能是神念境的强者,哪怕是承天境巅峰的存在,从一支重骑军和重铠军士之中杀出,也一定到了强弩之末,体内不可能剩余多少真元。
钟离城墙上没有欢呼。
哪怕此时林意距离他们已经不算远。
他们甚至已经可以清晰的看到阳光照耀下的林意的冷酷面容,看到他身上在不停的流淌着敌人的鲜血,但是当那具真元重铠和数辆战车朝着林意冲去时,他们开始担心起来。
北魏的营区里发出了大声的欢呼和呐喊声。
虽然欢呼声和呐喊声显得有些苍白无力,但却汇聚着他们的希望。
只是这样的希望只存在了一瞬间。
看着冲来的真元重铠,感受着这具真元重铠身上散发着的元气波动,林意直觉自己需要更沉重的武器。
他将手中在不断流淌着鲜血的刀往后丢了出去,丢向身后那辆已经由容意驾着的马车,然后他弯腰,抓住了一具重铠军士的脚踝,提了起来。
这具重铠军士已经死去,但是他的身体和这具重铠加起来至少也有两三百斤的分量,然而林意只是用一只手,便将他提了起来。
所有的欢呼声和呐喊声骤然消失。
当林意将这具重铠提起时,它和其余倒在地上的重铠碰撞摩擦,发出了一些刺耳的声音,就像是利器在地上摩擦。
他就提着这具重铠,直接朝着前方冲来的真元重铠走去,砸了上去。
真元重铠内的壮年将领在林意轻易的提起这具重铠时,他紧抿的双唇已经在不住的颤抖。
这是怎么可能?
这名南朝的年轻修行者怎么做到的?
他的真元难道永远都不会耗尽吗?
当这具重铠迎头砸下来时,他的脑海之中还在不断的回响着这样的问题。
他的脑海有些空白,但他毕竟久经战阵,身体已经下意识的做出了反应。
他手中的两柄弯刀同时斩了出去。
当!当!两声巨响。
林意手中的这具重铠剧烈的变形。
寻常的重铠无论是自身重量还是力量都不可能和真正的真元重铠抗衡,若是寻常的重铠军士遭受这样的两刀,必定倒跌出去而死。
只是这具重铠内的北魏军士原本就已经死了。
这具重铠只是林意手中的武器。
林意只是顺势往后挥臂,然后再次狠狠砸下!
真元重铠内的壮年将领惊恐的叫出声来,他再次挥刀,再次当的一声闷震,他体内震荡不堪,真元一时难聚,然而他前方的重铠已经第三次砸了下来。
一团阴影笼罩住了这名壮年将领的头顶,也笼罩在了那片营区里所有的北魏军士心头。
当!
这具重铠砸在了真元重铠的头上。
真元重铠内的壮年将领一声尖叫,他的双膝承受不住,跪了下来。
林意再砸。
当!
真元重铠的双膝下震起一蓬尘土,内里的壮年将领哇的一声,开始吐血。
林意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
早在第一击之后,他就应该可以用丹汞剑封死这具真元重铠的诸多符文,然后将这名北魏将领杀死。
然而他知道,这样更能震慑人心。
他面无表情的提起重铠,再次如挥锤般砸了下去。
又是当的一声巨响。
内里的北魏将领口鼻之中都冲出血来,他想要挣扎,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却根本站不起来。
他身上这具真元重铠上很多地方已经微微变形,一些贴合极为紧密的铠甲已经翘了起来,有些地方则凹陷下去,最为关键的是,这具真元重铠流转的光华已经消失,这便意味着他体内的真元即便不断流淌出来,也无法在这件重铠的符文之中流转,无法存积。
这件真元重铠,便成了压死他的墓碑。
林意感知得出这名北魏将领的状况。
他面无表情的再次抡起手中的重铠,朝着这具真元重铠的头部狠狠的砸了下去。
很多人的耳膜似乎已经被震出了问题,这次都甚至没有听到预想之中的那种巨响,只是他们的心脏猛烈的一跳,剧烈的收缩着,迸发出更多的寒意。
林意像扔一根木棍一样,将手中的重铠扔在这具真元重铠的边上,然后从这具跪在地上的真元重铠身旁走过。
真元重铠里的这名北魏将领下意识的挣了一下。
然而只是这一挣,他的眼球便通红,然后碎了。
噗的一声,他把胸腔之中的鲜血都喷了出来。
鲜血嗤嗤的从他的面甲缝隙之中喷射出来。
他往上刚刚抬起的头便垂了下去,然后不再动作。
他就此死去。
谁都看得出他就这样死了。
一侧不远处的北魏营区里一片死寂,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
一些已经上马的轻骑军都彻底的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在流汗,但所有人又觉得很冷。
很多人回头过去看那名面色异常苍白的老将,他们都觉得这名老将之前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异常的正确。
钟离城南墙上所有的军士都呆呆的看着从那具真元重铠身侧走过的林意。
他们安静了一个呼吸的时间,接着便爆发出如雷般的欢呼声和呐喊声。
这声音太响。
但其实之前林意挥动重铠锤击真元重铠的声音已经十分响亮,响亮的便是那名已经准备杀入城墙的乐相府神念境剑师都感受到惊心动魄的力量感,他都停了下来。
当这样如雷般的欢呼声和呐喊声响起之时,他便停了下来,仔细考虑起来。
神念境的修行者自然不会在送死的范畴之内,就连他身周的那四名承天境剑师都因为剑阵的关系,是乐相府宝贵的财产。
他虽然可以去杀人,但是他受伤不轻,除了耗费更多真元之外,他受的伤自然会更重。
对面城外传来的一切声音,都可以让他感知到南朝那人来得太快。
那毕竟有一支不弱的北魏军队存在,连那支军队都无法阻挡那名修行者的快速入城,那那人必定能够对他造成威胁。
一名修行者修为越高,状态越差,便一定会成为对方优先猎杀的目标。
“放箭!”
这名乐相府的神念境剑师心中尚有犹豫,南门外北魏营区里那名老将却是已经下了军令。
他看不出林意的修为。
但一名承天境的修行者,绝对没有林意这么可怕,更何况林意的身后还有两辆马车。
随着他的军令,一支只有在有神念境修行者到来时才会发出的警箭破空上天,发出凄厉的啸鸣之后炸开。
乐相府的神念境剑师抬首。
在这支箭炸开亮起火光之前,他便已经转身。
他和其余四名乐相府的剑师迅速的离开。
北墙上几乎所有的南朝军士都在流汗,都有劫后余生的爽感。
齐珠玑紧抿着嘴唇缓缓转身,他望向南边。
此时南边城墙上的人也很想知道这名以惊人的速度杀穿敌阵的年轻修行者是谁,他们也知道北边城墙上的人更想知道这边的战况。
“来者何人?”
有人鼓足力气大叫出声。
林意抬起头来,这时他脸上才有了些表情变化。
他没有犹豫,大喝道:“铁策军林意来援!”
“又是铁策军?”
城墙上很多人都愣了愣。
那片营区里的北魏军士也是同样的想法。
南边的城门在轰鸣声中打开,迎接着林意和两辆马车的到来。
来者是铁策军林意的消息,也在城中以极快的速度传递。
最终当这个名字落在齐珠玑的耳中时,齐珠玑愣了愣,然后他莫名其妙的笑了出来。
他的笑容里满是感慨和苦涩。
“你能想到竟然正好是他吗?”他转头过去问萧素心。
萧素心也艰难的笑了笑,道:“想过,但没想到真的这么巧。”
齐珠玑摇了摇头,他收敛了笑意,慢慢的轻声道:“这样算不算已经欠了他一条命了。”
萧素心看着他,说道:“还需要这样算吗?”
……
“我们的人来了没有?”
在城门打开,见到内里的几名南朝军士的第一时间,林意便马上问道。
“来了些修行者。”
一名低阶将领马上说了几句。
“齐珠玑?”
林意听着这名将领的回报,有些惊喜,但也有些意外,“薛九他们还没有到?”
这名低阶将领知道不多,听着这句话只是身体不自觉一震,他不知道铁策军到底有多少人来,然而这一批批的人到来,无论是之前的齐珠玑,还是现在的林意,都是赶得如此着急。
钟离城是危卵之地,并非有什么特别大的好处等着人来拿,光是对方赶得如此着急,这便已经让他们心中尊敬到了极点。
“有没有好的医师。”
林意接着问道。
“医师?”一名将领此时赶到林意面前,听着林意这句话顿时有些紧张,“我是郦文昭,我负责守南面这城墙。”
林意看着这名没有多余废话的将领,马上解释道:“我们马车里有一名神念境修行者伤势太重,有足够好的医师最好,没有足够好的医师,足够好的灵药亦可。”
“神念境修行者?”
郦文昭顿时大吃一惊,他看向林意身后的那两辆马车,光是看着白月露和容意的疲惫和虚弱姿态,他便可以想象出之前林意等人已经经历过何等样的战斗。
“医师有,但是能够解决神念境修行者的伤势的,却是不可能有。”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着林意,凝重道,“药物在库内有些积存,我差人先全部取来。”
“我们去北边。”
林意问了几句北边的战况,他转头看了一眼城墙外那片北魏营区,声音微冷道:“这边这些人先不用管他,如果我们能够撑得到晚上,哪怕我们铁策军接下来的人不来,晚上我们也出城把他们全部干掉。”
郦文昭的命令下达得很快,在林意随着两辆马车穿过城中,距离北墙还有近半的距离时,十余轻骑已经将城中库房内可供修行者使用的药物全部取了过来。
钟离城库房之中粮草充足,寻常军士所用的伤药自然也是不少,但能够给修行者使用的各种灵药,加起来也不过两个布囊。
郦文昭提了两个布囊到了马车前,当容意掀开马车帘子的刹那,他看清马车之中的人时,郦文昭这名之前在作战之中也是悍勇无双的将领顿时面色惨白,他的身体都颤抖了起来,颤声道:“大人,怎么是您!”
在此之前的数个时辰里,陈尽如一直陷入深沉的昏迷之中,然而此时他却已经醒来。
长时间的昏迷过后醒来,只存在两种可能,一种是已经出现了好转,一种便是更加恶化。
陈尽如无疑属于后者。
像他这种境界的修行者,在身体受到严重的损伤时,深沉的昏迷就像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能够将很多气机的活动降到最低,就如同冰封住自己一般。
只有当这样的手段都无法阻止伤势的恶化,他才会苏醒过来。
对于寻常人而言,这便是弥留之际,便是回光返照。
林意当然很清楚陈尽如的伤势严重到何种地步,哪怕是他军中的黄秋棠已经在这里,他都没有信心黄秋棠一定能够医治陈尽如。
那只是一种有可能治愈的希望。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不过林意没有想到骊文昭会有这样的反应。
“为什么不能是我,将军难免阵上死,谁都有可能会是这样的结局。”陈尽如的身体毫无分量一般靠在车厢内的软垫上,明明很闷热,他的身上却是没有任何的汗水,他的头颅也软软的垂着,丝毫没有力气抬起,但他的声音却是依旧很清晰。
他虽未抬头,但却已经知道提着两个布囊站在自己面前的这名年轻将领是谁。
“骊文昭,你现在还在这里死守着这座城,尤其你又身在蓝怀恭部…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骊文昭听着陈尽如喊出自己的名字,一时身体震颤更是不能自己,他张了张口,却是哽咽难言。
他之前和陈尽如只是在很多年前见过一面,但就是那一次,陈尽如将他举荐到白露书院修行,之后他才身为修行者,辗转到了边军。
若无陈尽如的举荐,他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在这样的将领。
看着骊文昭此时的神容,林意便知道陈尽如对他必有恩情,他便轻声道:“既是旧识,便不要浪费时间,让他看看有无灵药可用。”
听到林意这样一句,骊文昭的眼泪都几乎淌了下来,他连忙垂首,屏住呼吸,上前一步,将两个布包裹递到陈尽如的面前,然后打开。
药香四溢。
然而林意却转过头去,不想看陈尽如挑选这些灵药的画面。
他对药理并没有多少的研究,然而他十分清楚,越是对修行者有用的灵药,就越会用最妥善的手法保存,以免其中内蕴的灵气和药力流失。
这两个布包裹之中的大多数灵药都只是简单的晒干和用陶罐封,这只是保存灵药的最粗浅的手法。
用这种最粗浅手法处理的灵药,恐怕很难对现在的陈尽如有所作用。
陈尽如依旧没有抬头。
但他伸出手来,在身前的药物之中取了两株,然后放入口中慢慢的咀嚼起来。
和林意所想的一样,他身前的所有这些药物对他并没有大用,只是他明白,这样至少能让别人好受一些。
夏日的阳光有些刺眼。
远远的,林意看到了站在北墙上等待着自己的齐珠玑。
齐珠玑站立在靠着城内的墙的最边缘,他的身前,城墙的墙壁上,有着许多条紫黑色的痕迹,一直从城墙的上端连接到地面。
这些都是一层层干涸的鲜血。
看着这些从城墙上端漫出的鲜血痕迹,林意的面容渐肃,他可以想象到昨夜发生在这里的战斗时何等的惨烈,他第一次没有了和齐珠玑斗嘴的心情。
只是这战况的惨烈,比他想象的更甚。
他上了北墙,看着从淮水中的那几个小洲一路延伸到北墙下的浮桥,看着污浊的水面中翻腾的尸身,看着那些已经疲惫的站都不想站起的南朝和北魏军士,他的呼吸便更加沉重起来。
齐珠玑也和以往截然不同的沉默。
一直等到林意看清了水面上这支魏军的情况,他才用最简略的语句简单的述说了一下昨夜的战斗情形,并说了一下铁策军那几名年轻修行者的伤亡情况。
“陈尽如也不行了,马车里还有一名皇宫里的供奉,只是受伤也不轻,不能久战。”林意也极为简略的将道人城里和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呢?”
“真元所剩无几,只能吓唬一下寻常人。”齐珠玑面无表情的轻声说道:“在你来之前,陈大先生已经要让我离开,他自己也不行了,现在没人可以护得住我,甚至不需要承天境的修行者,随便来一个接近承天境的修行者,都应该能够将我杀死。”
两人不再说话,都沉默下来。
他们都是极为聪慧的人,然而此时身在这座城里,在这道墙上,却是再聪明也无用,只能和寻常人一样死战而已。
……
南边的城墙上响起一些异样的声音。
并肩站立,沉默许久的林意和齐珠玑转过身去,过了不久,便有箭矢破空声不断响起,有军情以箭缚信的方式从南墙处极为快速的传递过来。
“是什么援军到了?”
等到响箭射落到这边墙下,听着下面响起的一些声音,齐珠玑便直接在墙上往下喝问了一声。
“是道人城的主将晋冬和道人城里杀出的一些残军,约有四百人左右。”
王朝宗的声音响了起来,在说了这一句之后,这名在林意到来之后还没有和林意正式会面的将领快步上了北墙,到了两人的面前,神色却未见欣喜:“晋冬是神念境的修行者,只是现在也身受重伤,昏迷不醒。”
林意之前在齐珠玑的简单描述中,已经知道王朝宗在齐珠玑来之前已经发动了一场叛乱,他对着这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年轻将领躬身行了一礼,却是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苦笑起来。
陈大先生、陈尽如、再加上晋冬,现在这城里重伤难治的神念境修行者就有三名,若论重要性,三名神念境修行者的意义,恐怕就等同于一座要塞,更何况还有受伤不轻的柴油盐。
“谁能想到这么凑巧,一座钟离城,会有一名名这样垂死的神念境修行者送来,若能早知,说什么也要先送几名宫里的医师过来。”齐珠玑自嘲的笑笑。
谁都是这样希望,只是没有人能够预知天机。
所以这只是失望之中的废话。
北边的天空阴了下来。
似乎是浓厚的乌云。
接着他原本已经阴霾的面容变得更加晦暗。
北墙上绝大多数的南朝军士的眼中也都出现了绝望的神色。
因为那不是乌云,而是原野间掀起的尘土。
“至少有三万。”
林意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力的挺直着身体,用力的看着,然后看着从他视野的极限之中不断涌出的北魏军队,他缓缓的轻声说道:“而且应该只是先锋军,不见太多负重。”
“真的令人绝望。”
齐珠玑摇了摇头,他反而笑了起来,“有时候不得不佩服中山王,就算输,也是无话可说。”
林意很能理解他此时的心情。
这三万只是先锋军,那后方的中军便绝对不会少于三万,至少便是六万之数。
这样的一支军队无论在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很庞大,然而这样的一支军队,之前却没有在任何的军情之中出现。
这样庞大的一支军队在南朝境内行进了这么久,光是避开了所有大型的战斗,悄无声息到达这里,便已足够显得北魏那些高阶将领的强大。
“我也很绝望。”
林意看着原野间掀起的如乌云般的尘霾,他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说道:“但来都来了这里,总不能就这样跑了。”
他的这句话当然不算是将领的正式誓师,但因为他的语气很平静,再加上他之前展现出来的力量,许多原先已经大脑一片空白,连丝毫斗志都没有了的南朝军士,却是也渐渐平静下来。
……
乌云下最先出现在寻常军士眼中的,是如同潮水一般的北魏轻骑军。
南朝的轻骑军一般都是软甲,骑服是窄袖,浑身束得很紧,但北魏的骑军却是宽袖,明明不利于战斗,但他们却一直都很习惯。
而这也是远处一眼区分南朝和北魏军队的显著标志之一。
还有一点,是北魏很多骑者都不愿意戴盔,若是人数少了,远远望去,就像是马贼一样的乌合之众,然而人数多了,却是全无这样的观感,反而给人一种野蛮悍勇的气息。
行在最前的北魏轻骑都是黑衣配黑色胸甲,没有讲究阵型,散乱的在原野中奔行,粗略估计在四千之数,但因为散乱而行的关系,看上去人数却显得更多。
轻骑后方的明显是些重骑,只是这些重骑并未着甲,无论是马匹还是鞍上骑者身上的重甲都在后方的战车上拖着。
这些战车的后方,却是至少有两万多步军和少数的骑军以及车辇混杂在一起。
一些看上去和肃杀气氛不相协调的马车,以及显得特别华贵的车辇,如初夏的池塘里一些领先了时节开放的荷花一样,点缀在其中,却给墙上的南朝军士们分外的危险之感。
没有任何旌旗,也没有任何显著的标记,所以依旧无法判断出这支北魏军队的来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北魏临时抽调的地方军,更像是正规边军和一些大门阀私军组成的联军。
正规的边军都有一定比例的修行者编制,而大门阀的私军,其中修行者的比例便有可能更高。
此时其中那些明显不属于边军的车辇,所占的比例便明显有些多。
其中有一架显得特别宽厚的战车,这辆战车上端坐着一名身材也特别魁梧的北魏将领。
这名北魏将领面孔方正,双眉浓黑如墨,双目微闭微睁之间射出如实质般的寒芒,真正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他身穿着同样黑色的皮铠,只是皮铠之中却镶嵌着银丝和一些不规则的同样是银白色的晶石,他一直在垂着头颅似乎在思索着事情,直到最前方的轻骑已经接近水边,他才缓缓的抬起头颅,睁开双目,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起对岸的那座钟离城。
数息之后,他继续垂下头颅,然后冷漠的问道:“江心洲上领军的是谁?”
他身边一名穿着火红衣衫,根本不像是军士,倒像是祭司一般的中年男子微微躬身,道:“是杨好鱼。”
战车上的这名北魏将领发出了一声轻咦,然后接着道:“说了昨夜便破城,到现在这钟离还不在手中,你传令过去,让他退开一边,让颜青禾直接攻城。”
听着他的吩咐,这名身穿火红衣衫的祭司模样的男子并没有任何异议,又是躬身行了一礼,便待退去传令,但这辆战车旁的一辆车辇上,却是有一名军师模样的五十余岁青袍长须男子有异议。
这名军师模样的男子轻咳了一声,道:“杨好鱼是悍将,既然他都无奈何,那最好便再等一等。他是杨癫的部下…既然杨癫要过来…”
“难道还等着杨癫,还是担心他面子上不好看?”战车上这名身材魁梧的北魏将领顿时冷笑了一声,“我们足有七万大军,难道还攻不下这样一座小城,难道还需要等着杨癫率着他的三万兵马过来?七万不如三万,那今后我们还能在中山王面前抬得起头?至于杨好鱼攻不下,哪怕这城中此时还有厉害修行者,颜青禾死了就死了,这样投降过来的南朝人,我原本就不太喜欢。”
听到他如此说,那名男子便不再多言。
作为军师,他只是需要如实的提出建议和看法,至于是否采纳,便是主将的事情,至于对错,他也不用考虑。
一声声嘹亮的呼喝声在前方的军中响起。
最前方的轻骑军中,一名身穿黑甲却配着青色剑鞘的将领目光剧烈的闪烁起来。
接着他发出了数声厉啸,他身周的骑军骤然加快了速度。
三千余骑军和数十辆战车脱离了大军,遥遥在先,开始通过浮桥,一字长蛇般朝着北墙涌来。
钟离城中凄厉的警鸣声四起。
许多已经疲惫的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的军士强忍着四肢的酸肿欲裂爬了起来。
也就在此时,南墙处有响箭不断响起。
“是你们铁策军,薛九他们到了。”
“南墙外那支北魏军队已经后撤数里。”
这样的响箭传递来了两个消息。
“来的倒是刚刚好。”
听着这样的消息,齐珠玑眯着眼睛看着已经布满对面沿岸的北魏军队,冷笑道:“有援军总比没有好,聊胜于无。”
“至少要撑到魏观星他们赶到。”
林意刚刚说了这一句,容意的声音便在后方有些不安的响起,“要不要将那辆马车搬上来?”
林意想了想。
他当然明白容意的意思。
那辆马车是萧东煌的手笔,相当于一个移动的法阵,若是堵在正对着浮桥的墙头,自然可以起到大型军械的作用,但无论是法阵还是飞剑,都需要消耗真元。
“你们留着你们的真元,我先来。”他摇了摇头,说道。
齐珠玑看了一眼林意。
他当然也不能够真正了解林意的大俱罗有何等的奥妙,但他和林意接触的时间越久,便越是肯定林意的战斗的确不靠真元,他的修炼更像是某种纯粹的肉身之术,更像那种领悟力不够,无法吸纳天地灵气而拼命锤炼肉身力量的武者。
林意的力量当然比起那种最强大的武者都要强出许多倍,然而一夜的战斗过去,他十分清楚在这种战场上,比真元的流逝更为可怕的是精神的疲惫。
就算林意的体力永无止尽,他的精神意志也不可能永远不会变化。
最为关键的是,从道人城到现在,林意并没有歇过。
他只是看了林意一眼,没有说话。
他没有再问值不值得这样的傻问题。
他认为绝大多数经历过昨夜那样的厮杀,看过那么多人死去的人,都不会再问这样的傻问题。
林意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看着那些明显不想做任何休憩就要直接攻城的骑军,他只是异常简单的走到最前,走到江心洲连通过来的浮桥正对着的墙边。
钟离城这面墙上骤然安静下来。
所有刚刚克服了疲惫和恐惧,强打着精神由坐站起的南朝军士都因为林意这样简单而无声的动作,看出了林意的用意。
只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只是故事书里才有记载的事情。
就如昨夜他们亲眼所见,强大的修行者虽然瞬间能够爆发出恐怖的杀伤,然而随着真元的快速流逝,他们也会迅速的虚弱。
林意当然也很清楚齐珠玑和所有这些南朝军士的想法,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不知疲惫的永远战斗下去,然而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他和铁策军不死战,这座城就会很快失去。
而且他也很想知道自己的极限,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能够战斗多久。
他不想让容意随着那辆马车直接成为对方首先要杀死的目标,若是对方过早的意识到容意是一名优秀的南朝阵师,那在这种地方,他也应该无法阻止容意被对方的修行者杀死。
他想让自己先成为对方修行者的目标。
他甚至不想让容意过多的接近这战斗的最前沿,所以当他在这座城墙的边缘站定时,他对着身后的容意轻声道: “刀、剑。”
容意一直很听从林意的命令。
在过往的战斗里,他甚至对林意有些盲目的信任,他会下意识的觉得林意的选择便是最正确的选择。
所以他马上点了点头,返身回去,将林意的刀剑取了过来。
“有没有粗重且长一点的兵器?”
林意将刀剑接了,直接斜插在身侧石缝里,他想到之前和那些重铠战斗的场景,终究觉得有时没有狼牙棍那样的重兵器,便不够快意。
“是否只要双手能握,够长够重够结实便好?”
这城墙上此时做主的南朝守将自然便是王朝宗和郦文昭,只是王朝宗之前没有见过林意的战斗,对林意还没有多少了解,听着这句话还不明白林意的意思,但郦文昭却是瞬间明白,马上问道。
“正是如此。”林意心中一动,他看着郦文昭的神色,就觉得郦文昭已经想到了什么东西。
“快,白大手,去传令把那根塔心给搬来。”
原本大军压阵,这城墙上每个南朝军士都是脸上一层灰气,连郦文昭这样早将生死置于度外的悍将也是一样,但被林意这一说分了注意力,他到是眼睛一亮,来了精神。
那名姓白的小校顿时朝着后方墙下连连呼喝,一时城中有不少人应声。
那小校四十余岁年纪,其貌不扬,但是一双手生得奇大,白大手应是他的绰号。
“塔心是什么?”
林意有些好奇,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淮水上游珑月镇有一座镇河塔,是前朝望族秦氏修的,甚是灵验,近年来那座镇河塔有些残破,恐经不起冲刷了,现在当地的望族乐氏也是靠船运起家,便又准备出钱重修,但派人查检之后却是发现内里极有奥妙,原来当年秦氏修建时可不止招了许多僧人在内里刻了许多经文,关键还在于,修建时应该用了不少水利匠人,那处选址本来就有问题。那底下有个水窍,有大量暗河水涌出,但时而又内吸,所以没有那座塔镇的时候,那处地方看似水流平静,但下方暗流剧烈,导致过往船只时常出事,只有载重大船平稳,才不受影响。秦氏修这座塔时,那处水窍已经用巨石柱封住了,但是现在周遭又冲出了水窍,导致镇河塔内里都有些受水流冲刷残破。现在乐氏集了许多能人巧匠的建议,做了许多勘探,便找出了一劳永逸的方法,他们便令建康城里的常工坊打造了一根铁锥,这铁锥有两人长。”
郦文昭说得十分详细,反倒是让周围不少军士听得入迷,他甚至双手比划了一下长度,然后看着林意接着道:“一端浑圆,一端尖利。他们找到了让水脉改道的位置,已经在那里做了布置,说是只要再这根东西钉入河床岩石,借以固定一些导流和牵引锁链等物,便至少可保百年,让那地下暗河改道。具体那些匠人在那里做了什么样的布置我是不知,但月前这根东西正好制完送到了这里,我觉得稀奇,还特意看过,是上好的精金,应该冲刷都不会腐,关键极为结实,至少有个三百斤重。说是塔心,镇塔所用,但恐怕在你手里,倒是正好能当重枪长棍用。”
也就细细的说了这么多句,城内城外两头都是马蹄声疾。
城内的一些放置重物的库房原本就在距离北墙这边不远,水运进出都是方便,听到城墙上要用那塔心,有五名骑军直接用拖索将那根东西拖着,直接朝着城墙疾驰而来。
除了马蹄声疾之外,那根塔心在地上一路拖曳、碰撞,不停发出撞击声。
这撞击声清亮,叮叮咚咚一般,却是十分好听。
城外的那支北魏骑军,却是已经乌压压的蔓延上了江心营地,接着毫无停留的朝着城墙压来。
大多数骑军因为这端浮桥还不算完善至极,都是下了马,步行朝着城墙压来,但依旧有不少骑军仗着自己马术精湛,竟是直接骑马上摇晃的浮木。
这支骑军之前并未经过什么战斗,而且随着步军而行,一路上体力没有太大消耗,在前行之时,许多已经下了马的骑军便也直接让战马拖曳木板等浮木,一边朝着城墙压来,一边不断朝着脚前和两侧铺设。
城内五匹狂奔的战马先将那根塔心拖到了城墙下,十数名军士上前帮忙,这些军士先前都是战斗了一夜,此时手足酸软,搬动起来竟然是双足有些发软,摇摇欲坠。
听着这样的响动,林意转身回走几步,往下看去,便看清这根塔心真是像一根削尖了的巨型枪杆。
这根塔心也只不过堪堪一握粗细,是青铜色,表面有着许多浮雕云纹和水流的纹理,但是在拖曳和碰撞之中却是已经磨损诸多,但这层纹理之下,却是露出些黝黑的本色,内里的精金有着天然的雪花般花纹。
林意便顿时明白,这根东西应该是常工坊浇铸出来,成型之后表面太过坚硬,无法篆刻,却是又包裹了一层。
看着那些军士吃力,他目光闪动间便掠了下去。
一片惊呼声顿时响起。
这根十余名军士抬着有些吃力的重物,竟然被林意一个人轻易提起,然后直接稳稳走上城头。
林意心中也有些惊喜,这根东西连他都有些觉得沉重,应该不能随意当刀剑般使用,而且虽然只是握在手中,他却是觉得这根东西的刚性和韧性极强,似乎有些根本不会变形和折断的直觉。
当的一声。
他将这根东西像旗杆一样杵在自己身侧地上,地上坚硬的石面顿时溅起一层石粉,出现些裂纹。
有人守,有人逃,有人降。
任何一场战争里,都会有许多人做不同的选择。
颜青禾驱马缓缓行进在北魏这支骑军的后列。
他是南朝人,但现在是北魏的将领。
在南朝和北魏的战争还未真正爆发之前,他便已经投了北魏。
原因很简单,他做了无数次推敲,都觉得南朝无法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他还很年轻。
觉得自己大有可为。
他也不觉得原先身为南朝将领而投敌有多么可耻。
在他看来,这和当年那些在萧衍起兵时直接投靠萧衍的权贵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断定萧衍能赢,那还不如直接投靠萧衍换取一个更美好的锦绣前程。
当年那些人是这么想的,同时也的确获得了他们想要的利益。
他当年还年幼,而且没有任何的身份地位,所以错过了那样的机会。
这次机会,他认为自己一定要抓住。
只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北魏虽然很欢迎这样的降将,很自然的给出了更高的待遇,更高的官阶,但北魏的将领们,却似乎根本看不起他这样的降将,依旧时刻在有意排挤。
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歧视才有可能改变。
时间一长,等到灭了南朝,再无南北,到时候也会慢慢不分北魏人和南梁人。
只要他有足够战功,在那时候能够活着,获得一方封地,那他自然能够成为真正的权贵。
所以现在他想着的很简单,尽可能的获得一些战功,然后尽可能的活着。
……
战马小心的在各种浮物堆积而成的并不算宽阔的浮桥上行走。
马蹄声不算有序,但随着越来越接近,渐密的马蹄声开始溅起刺耳的水花,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
颜青禾并不心急。
他御下的这支骑军便更不心急。
和城墙越为接近,这些人的推进速度就越是沉稳缓慢。
虽然慢,但这些人的精神气力都很饱满。
他们仰着头看着视线里的那些已经疲惫到极点,甚至很多都带伤的南朝军士,心中便很自然的生出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在此时也等同于信心和士气。
他们的精神气力都很饱满,他们身上的军械也都未损耗,那些背着的箭囊里的箭矢,甚至还散发着独特的油脂和木材的味道。
随着一声低沉的喝令声响起,一片凄厉的啸鸣声首先响起。
上百支可以用新鲜来形容的羽箭穿行在空中,朝着他们正前方的墙上落去。
一片执盾声同时响起。
林意站在墙的最边缘。
他身旁竖立着的那一根塔心在此时这支骑军看来,便下意识的认为是一根旗杆。
而笔直站立在这根旗杆旁,正对着他们的林意,便很自然的成为了许多羽箭的目标。
“不要去管他。”
数名持盾的军士第一时间想要上前,却被齐珠玑喝止。
面对如雨坠落而来的这些羽箭,林意根本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他反而只是抬起了头,眯起了眼睛,在这些落向他身体的羽箭里,他只是牢牢的锁定了会对他的面门或是头顶造成威胁的几支箭,然后他异常简单的挥拳,朝着那几支箭砸了过去。
他的拳头首先迎上了那几支箭。
接着至少有三十余支羽箭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连串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接着便是刺耳的折断声,炸裂声。
这一瞬间的箭显得很快,所以便显得时间的流淌慢了。
林意的拳头依旧那么伸着,那几支破空而至的羽箭和他拳头接触的刹那,却是骤然停顿,然后从箭簇的后方折断,新鲜的木杆炸裂开来,木屑和牵连的木丝碎裂如花。
当那三十余支羽箭落在他身上时,他的身体微震,但是巍然不动,一步都未后退。
折断的羽箭纷纷在他的身前掉落,如失了翅膀的蜻蜓。
林意缓缓收拳,他深深的呼吸着,让鲜血在体内涌动,缓解着那种尖锐之物冲击在血肉和骨骼之上的痛感。
他的动作很慢,然而在阳光下,分外让人觉得坚定和强大,或者说,令人恐惧。
……
浮桥上所有的那些骑军就如同被瞬间冰冻一样,他们的动作齐齐停了停。
他们之中很多人的手指甚至已经勾动了弓弦,等着寻找新的目标发出第二箭,然而他们看着林意身前折断的那些羽箭,一时却是连第二箭都没有勇气发出。
齐珠玑看着林意的背影,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里充满了感慨。
他自己在昨夜的战斗里自然表现得也很无畏和悍勇,然而看到这样的画面,他还是说不出的服气。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战斗方式,但林意的战斗方式,却往往最让人无话可说,让人觉得说不出的霸道和震慑人心。
空气里骤然响起一声分外凄厉的啸鸣。
一支羽箭比寻常的羽箭快出许多的速度,甚至带着一道肉眼可见的涡流,落向林意的胸口。
一道冷厉的剑光比这支箭更快。
当的一声。
这支箭被林意一剑斩飞。
然后林意顺势很随意的将剑再插在身侧。
这样的画面依旧简单,但令人心折。
然而对于林意而言却还不够。
他的目光落在骑军中一名箭师的身上,他冷冷的看着那人,摇了摇头,道:“太慢。”
这无疑是一种挑衅和侮辱。
然而那名箭师迎着他的目光,却是不敢对视,也无法再射出第二箭。
因为林意的确比他快出很多。
数声低沉的喝令声响起。
随着这数声喝令声,原本已经沉寂的骑军再次开始缓慢的推进。
有刺耳的金属震鸣声响起,数架云梯推上前来。
“将军?”
王朝宗身侧的数名将领齐齐出声,他们在等待着王朝宗的军令。
“让他来,听他的军令。”
不知为何,王朝宗对林意也产生了莫大的信心,他看着林意的身影,看着浮桥上这支骑军,潜意识里他觉得这支骑军不可能轻易战胜林意。
当他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墙上的画面便显得有些古怪。
甚至没有人靠近林意。
那正对着云梯,最应该防御的一片地方,却只有林意一个人站着。
林意一动不动。
他就看着那几家云梯朝着城墙推进,升起,云梯的上端超过了城墙的高度,但和城墙边缘保持了一段距离。
这样的距离,能够让云梯不轻易被修行者损毁,也能够让一些修行者和武者从上面跳落到城墙上。
与此同时,一些寻常的长梯也架了起来,靠上城墙。
有弓弦被拉扯的声音响起。
一群群的北魏军士,开始迅捷的在长梯和云梯上如同蚂蚁一样攀爬而上。
随着一声军令,弓弦的震动声终于再次如潮汐一般响起。
数百支羽箭脱弦而出朝着天空飞去,在空中到达高点之后开始下坠。
这些箭这次并没有完全针对林意,包括那名身为修行者的箭师都知道自己的箭不可能对林意造成真正的威胁,他们射出的箭矢只是如雨漫撒向城墙上方。
攻城就是用军械和军士的生命堆叠出破口。
那些沿着长梯拼命往上爬的北魏军士很清楚,就算是城墙上随意一名修行者或许就可以轻易的掀翻重压在城墙上的长梯,将他们全部从空中抛落,然而之前经历的战阵和以往的严苛训练已经让他们习惯性的在这种时刻放弃对生死的思索,只是无比忠诚的执行军令。
林意动了。
他的手握住了那根旗杆一样的塔心,然后用力,朝着自己能够触及到的一架云梯扫了过去。
任何攻城的云梯都是这世间最坚厚,最结实的梯子,北魏的云梯比南朝的云梯更要宽厚,出自北魏岭北的铁木包裹着一层坚厚的铜皮,即便是飞剑都只能在上面留下剑痕,不可能很快的切断。
然而当林意手中的这根镇河塔心呼啸而出,砸落在这架云梯上时,随着一声可怕的重音,许多身手极为矫健的武者首先从这架云梯上震飞出去,接着这架云梯便断了。
更准确而言,是这架云梯被砸中的部分碎了。
粗如儿臂的碎裂的坚硬木片从扭曲的铜皮之中刺出,看上去极为可怖,无数细碎的木片和箭矢一样四处飞溅。
数名原本在震荡之中都没有震脱出去的北魏军士骇然的惊叫着,随着那一截断裂的云梯狠狠砸在地上。
林意的脸色没有什么改变。
这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
而且他也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情。
在那截断裂的云梯坠落之前,十余道身影已经从其余的数架云梯上飞跃下来。
攻城就是这样,以同伴或者自己的死亡,为后继的人赢得些许的时间。
他身侧的空气里传来一阵刺耳的杂音,就像是许多布匹被一瞬间撕裂。
一道极快的刀光破风而至,斩向他的头颅。
攻来的是一名年轻的北魏男子,比林意大不了几岁。
他是这支骑军之中可数的修行者之一,平时甚至对颜青禾也不甚服气,他的面容还显得有些青涩,只是刀法却是极为凶戾老辣。
他这一刀不只是快,时机也把握得十分精准。
在他看来,哪怕林意的修为在他之上,哪怕力量远超于他,但此时手中之物太过沉重,尤其是在这硬生生击溃那架云梯的刹那,他难免运转不灵。
然而他想错了。
林意冷漠的目光落在他的刀上,又落在他的身上。
那根刚刚砸碎了云梯的塔心骤然加速,没有任何的真元波动的气息,却是掀起了狂风!
这根沉重的塔心在林意的手中就和一柄宽厚的重剑似乎没有任何的区别,在刹那间和这道刀光相逢。
这名年轻而骄傲的北魏男子的面色瞬间变得雪白。
他身在空中,根本无法腾挪躲闪。
咔嚓一声。
他手中的这柄长刀和那架云梯一样碎裂开来。
塔心继续向前,拍在他的身上。
轰的一声。
这名年轻的北魏修行者体内的真元全部迸发出来,然而依旧无法阻止这根塔心的前行。
他的胸口一团气浪迸射,整个身体被林意击飞出去,往后平平飞出十余丈的距离,然后才像一只折翅的大鸟般颓然坠地。
砰的一声闷响。
他飞得快,飞得远,落地便分外的响。
只是这一响之后,便再无动静。
这名年轻的北魏修行者没有任何的挣扎,已然死去。
他的死亡依旧为其余人赢得了些许时间。
林意的身周溅起一蓬蓬的烟尘,接下来朝着他发动攻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几乎同时落地的十几个人。
十几道森寒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朝着他刺来。
这十几个人里面没有修行者,但都是久经战阵的武者,那些刚刚入黄芽境的年轻修行者都不会是这些人的对手。任何神念境之下的修行者,面对这些人的围攻都会感受到死亡的威胁。
但林意却并没有觉得有太大威胁。
因为他身穿着天辟宝衣,就连双手都戴着独特的鳞甲手套,这些人的力量对于他而言甚至不如那名身为修行者的箭师射出的箭强大。
他只需要护住自己的头颅。
他的左手握住了身边的那柄刀,右手紧紧抓住的塔心顺势朝着一道跃起的黑影拍了过去。
许多杂音同时响起。
那道飞跃而来的黑影一声怪叫,被他这根已经是顺势落下的塔心拍在地上。
他左手这柄刀阴冷而精准的斩了出去,切断了一柄同样很阴险的斩向他后颈的长刀,然后顺势将那名持刀者的头颅斩飞。
更多的杂音在林意的身上响起。
刀、剑、枪……各种来自北魏的兵器落在林意的身上。
林意的身体晃动了起来。
然而没有任何一名北魏军士的心中感到欣喜,相反,即便是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这些人,他们的心中都同时生出凛冽的寒意,如坠冰窟。
在他们凝滞的目光里,林意松开了那根塔心,然后他的右手无比稳定的握住了身侧的那柄剑,接着一道霸烈张狂的剑光瞬间亮起!
半声惨叫响起!
一名武者的剑尖还在林意的身上用力,他的身体已经被林意的这一剑直接拦腰斩断,他的惨呼声才刚刚响起就已断绝。
林意斜跨出一步。
只是一步,他就已经站稳。
他手中的刀光却在他站稳之前已经斩出。
数条还在收回的手臂断了,伴随着鲜血落向地面。
然后他再次挥刀,出剑。
上方两名刚刚从云梯上跃落下来,还未落地的北魏军士直接被他一剑拍飞出去,身体里响起令人心悸的骨碎声。
他手中的刀斩掉了身侧一人的头颅,在收回时又如电反手刺出,刺入一名从后方袭来的北魏军士的腹中。
他身前的云梯上不断的跃落北魏军士,所有这些跃落的北魏军士都和他距离很近,周围又没有其余的南朝军士,很自然的第一时间想要将他杀死。
然而他身周却并没有渐渐变得拥挤,似乎始终就是那十余名北魏军士。
因为他杀敌很快。
他手中的刀光和剑光每一次亮起,便都会有数名北魏军士倒下。
就像切菜一样自然。
很多南朝军士不知如何自处。
他们赫然发现,此时似乎根本不需要自己做什么。
也没有军令响起,他们有些无所适从的茫然。
他们甚至发现根本不需要冲上去冒着对方的箭雨去推掉那些靠在墙上的长梯。
他们甚至有些理解了林意的想法。
那些长梯推开之后,又能架上来。
即便是这些梯子有所损毁,也能很快修好,甚至随着浮桥修得更加宽阔,能够越来越多。
北魏的军士聚集在下面,便始终在下面,不会减少。
林意就是要这些北魏军士杀上来,然后杀之!
长梯上的北魏军士开始涌上城墙,同一时间里冲向林意的敌人更多了一些,一名接一名的北魏军士前赴后继的朝着他冲去。
然而结果都是一样。
当林意一刀斩出,原本是两三颗头颅飞出,现在是四五颗头颅飞出。
当他一剑斩出,原本是三四人倒翻摔飞出城墙,现在是五六人倒翻摔飞出城墙。
一开始第一批从云梯上跃下的修行者和武者,原本就是这支骑军之中的最强的一批人,当这些人已经被他杀死之后,后继更多涌来的这些魏军并不能让他感到更大的威胁。
先前那第一批人甚至让他移动了一步,但这些前赴后继如海浪一般拍向他的北魏军士,却甚至没有能够让他移动一步。
他就像一块岩石一样矗立不动,就连神色都没有什么改变。
他的刀法和剑招甚至都没有多少变化,翻来覆去似乎就是那样几招,然而和这些寻常的军士相比,他的刀剑依旧太快,力量依旧太过强大。
修行者的飞剑比他杀人的速度要快,远比他这一刀一剑的砍杀来得震撼和令人恐惧,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人却不再是这样的感觉。
前赴后继冲上去的北魏军士如同一张张烂菜叶子不断翻出城墙,坠落下来,其余还留在城墙上的北魏军士并没有赢得更好的结局,他们的尸身只是错落的堆叠起来。
然而没有任何一名南朝军士倒下,因为正对着那几张云梯和那些长梯的,始终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的神态和动作,似乎始终都没有变过。
哪怕是再悍勇的北魏军士,看着那一柄每次挥出都带起血浪的刀和剑,都渐渐被恐惧占据了身心。
…….
这样的杀敌,越是和城墙隔得远反而越是清楚。
先前在工程之时,这支北魏军队之中到处都是呐喊声和呼和声,然而随着战斗的进行,这样的呐喊声和欢呼声渐渐消失,城墙上只有不断响起的惨呼声和绝望的尖叫声。
城下浮桥上那些已经拥挤在长梯和云梯下方的成堆成堆的北魏军士群中,却是一片死寂。
战斗经验越是丰富的武者和修行者,反而越是感到恐惧。
颜青禾始终抱着不轻易送死的态度,对于他而言,他只是个领兵的将领,那他只需要负责将自己座下的这些北魏军士悍勇,至于跟着他一起投靠北魏的心腹们,他都不会让他们上去送死。
然而此时,遥望着城墙上那道不停杀戮的身影,他的身体也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他不能理解。
他已经看清了林意的面目。
他虽然并不清楚南朝的诸多军情,尤其他在今年春里就已经成为北魏的将领,他无法借由林意的面容直接推断出林意的身份,但林意太过年轻,他可以肯定,无论是南朝和北魏,都不可能有这样年轻的神念境修行者。
然而若不是神念境修行者,即便是承天境巅峰的修行者,像这样战斗,体内的真元恐怕也支持不了半个时辰。
……
颜青禾的后方,真正如潮水一般的数万北魏军队已经全部压到了河岸。
因为此时浮桥的规模也容纳不了太多的军队同时攻城,所以这数万北魏军队并没有得到进一步的军令,只是在河岸边停留下来。
尘嚣还在他们的后方天空之中飞扬,看着隔河城墙上的战斗场面,这支大军却也迅速静寂下来。
不只是颜青禾,这支大军里也几乎没有任何修行者看到过这样的战斗方式。
一辆停下来的马车里,一名身穿深红色袍服的中年供奉缓缓将车门帘子卷起。
他静静的看着林意刀剑带起的光芒,轻声说道:“此人并非寻常的修行者,他的体力和耐力惊人,而且似乎战斗起来并未大量动用真元。”
“那这人应该是铁策军的林意。”
这辆马车旁,有一名全身黑色软甲的北魏将领骑坐在一匹分外高大的青色战马上,他的面上都戴着一个黑铁面具,面具上有玄奥的,如层层繁花般的符文,“铁策军便是此次应援的军队之一,而且听闻这支铁策军统领林意所修功法十分古怪,似是某种只修肉身的手段。”
“林意?”马车里身穿深红色袍服的中年供奉摇了摇头,重复了一遍这名字,不知是何情绪。
“是林望北的儿子。”这名北魏将领说道。
“哦?”
这名中年供奉有些意外,他再次认真的看了林意一眼,然后轻声道:“再看看。”
……
此时这北魏大军之中,那架特别宽厚的战车也停了下来。
战车上端坐着的那名身材特别魁梧的北魏将领便是此时这支大军的统帅。他不发新的军令,这支军队便不会有任何新的动作。
“只要是人就会累。”
“他要杀,就让他杀。”
“我要让他们彻底绝望。”
这名身材分外魁伟的北魏将领冷漠的说道。
他的眼神里尽是威严和嘲弄之意,当然没有半分的恐惧。
他身旁那名军师模样的男子沉默不语,只有他此时最快理解了这名北魏将领的话。
此时他们这支大军的数量至少是钟离城中南朝军队的十倍之多。
他身旁的这名统帅很想提醒城里的南朝人这点。
他很想看到这样杀敌的年轻南朝修行者,最终只是被人数堆死之后,城里的这些南朝人是什么样的感受。
颜青禾的那三千骑军,他根本不在乎。
而且他并不觉得,那人可以杀得光三千骑军。
哪怕是三千个人什么都不做,只是排着队伸着脖子让那人斩,那人都会累死。
林意是人,人当然就会累。
哪怕手中无一物,只是不断重复着举手又放下的动作,也会慢慢觉得劳累。
只是这名倨傲的北魏将领没有想到的是,林意没有退路,就算是累,他也要累死在这座城里,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他就算是累,也要比一般人慢很多。
烈日渐渐在天空之中往上爬升,随着时间的推移,林意没有站在原地,他动了动。
不是因为他终于有些无法承受,被前赴后继的北魏军士往后逼退,而是因为他身体周围的北魏军士的尸身堆得越来越高,已经让他挥剑和出刀不便。
死者为大,平时任何践踏死者的行为都会令人觉得不快,然而在这样的战阵之中,却没有人会去在意。
他很自然的移向高处。
被他杀死的北魏军士的尸身在他脚下渐渐堆积起来,堆积成塔。
直到此时,那根被他当成枪棍使用的塔心,才真正的像一根塔心。
不只是江心洲上和江北河岸上那些北魏军士,就连城墙上的南朝军士的面色都怪异起来。
他们见过很多修行者杀人,但从没有见过这样杀人。
他们心中绝望的情绪在消失,反而他们觉得城下的那些北魏军士很绝望。
……
“真的要让他继续再这样杀下去?”
一名从很多年前就开始跟随颜青禾的将领来到颜青禾的身边,他的面色苍白如雪。
“要不要让我去试一试?”
另外一名同样从很多年前开始追随颜青禾的将领看着城墙上,有些不安的轻声说道。
“不要。”
颜青禾的身体有些僵硬,他艰难的吞咽了一口口水,但却毫不犹豫的说道。
他的一生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战斗和杀人。
此时死在林意刀剑之下的军士已经至少超过七百人。
在他和他的这些心腹想来,这名年轻的南朝修行者应该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真元也应该已经耗尽,然而此时在他不断收缩的眼瞳里,城墙上那名逆着天光的年轻南朝修行者却似乎永远不会疲惫一样,看不到他的出剑和出刀和之前有什么区别。
这名站在尸堆上的年轻南朝修行者甚至给他越来越轻松的感觉,因为此时没有人会从他的头顶跃下。
那几张云梯虽然还好好的矗立着,然而却形同虚设。
这些云梯比那些架在城墙上的长梯要稳固,这些架在城墙上的长梯就像是峭壁上的羊肠小道,而这几张云梯就像是宽阔的阶梯山道,然而越是容易攀登,越是会更快接近那名年轻的南朝修行者,然后会越快去死。
所以那几架云梯越来越空,渐渐空无一人,那些和这几架云梯略微接近的北魏军士不等周围的将领呵斥,便已经疾步冲过,冲向前方已经十分拥挤的长梯下方。
从远处看去,这些长梯下方的北魏军士已经如蚂蚁成团,而往上攀爬的北魏军士却明显慢了很多。
慢了很多,便意味着同一时间出现在林意周围的敌人更少。
颜青禾自己不想试,他也不想无比忠心的跟着自己的这几名部将去试,他有种奇怪的直觉,无论是他或者他的任何一名部将上去,结果都会和这些北魏军士一样。
……
基于自己的生死,颜青禾能够忍耐,然而那隔岸观战的北魏大军之中,已经有人无法忍耐。
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主帅的想法,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认同主帅的想法。
一名神情坚毅的剑师来到那架分外宽阔的战车前不远处,他单膝跪地,垂首,道:“天安北军供奉景钺,请战,请将军应允。”
战车上那名身材分外魁梧的北魏将领面色已经阴沉到了极点。
但他并不想就此改变他的想法。
他缓缓的伸出右臂,就想挥手让这名主动请战的剑师退下,然而也就在此时,却发生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
城墙上的林意突然停了下来。
只是一个停顿,便吸引了这支北魏大军所有人的目光。
并非是因为林意战不动了,而是因为前赴后继冲向林意的北魏军士突然停了。
有十余名北魏军士哪怕已经站在距离林意只有几步之遥的地方,他们都停了下来。
他们的身体在发抖,他们发抖着转过身去,往下望去。
有几名他们都叫得出名字的同僚崩溃了。
他们原本已经在梯子上,但是上方不断泼洒下来的鲜血糊住了他们的脸面,他们恐惧到了极致,终于忍受不住,尖叫着跳下了梯,朝着远离城墙的后方跑去。
这只是极少数的几个人,然而却让潮水一般涌上墙头的这支军队停了下来。
因为其实每个人的意志都已经不堪重负,每个人都已经很想逃,很想远离这道城墙。
“你们想做什么!”
“回去!”
数声厉喝声同时响起,然而却没有能够阻止那几名反身回逃的北魏军士。
“杀!”
数道刀光亮起,这几名北魏军士的头颅同时飞起。
临阵脱逃的逃兵在任何战场上都会迎来这样的结果,只是这次却激起了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强烈反弹。
“你们是修行者,你们自己为何不上!”
“有那么多强大的修行者在岸上等着,为什么偏偏让我们冲上去送死。”
“你们明明知道我们根本奈何不了那人。”
“都已经那么多人送死了,为何还要让我们送死!”
无数声愤怒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看着这样的变化,战车上那名骄傲的北魏统帅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一开始做的决定。
然而也就在此时,一直在沉默的杀敌的林意出声。
他抬起头来,看着这支已经混乱的北魏骑军,说道:“北魏的将领,都是这样的不堪么?都没有一个人敢上来较量,只会让这些寻常人上来送死吗?”
他的声音中气很足,很响亮。
当然他不可能不累。
他现在其实双臂都很酸肿,很想马上有张躺椅可以让他躺着。
但是他不可能露出任何疲惫的迹象。
他这是激将法。
若是面对一名北魏将领,可能未必能够起到特别的效果,但恰巧的是,这支北魏骑军的统领是南朝叛过去的将领。
“北魏的将领?他只不过是个南朝的懦夫!”
“你连为南朝战都不敢,你有什么资格驱使我们上去送死!”
一声声愤怒的厉喝声响了起来。
“你们说什么!”
颜青禾身边的一名部将面色铁青的厉喝出声,他下意识的拔剑指向那些距离他最近的军士。
颜青禾的面色剧变,他想要阻止他这名部将的这个动作,却没有来得及。
“怎么,你想杀死我们吗?”
“杀了这几个南朝懦夫!”
“就算是死,也要先杀了他们!”
一声声暴怒的吼声响了起来。
这些北魏军士顷刻将怒火和恐惧全部倾泻到了这几名将领的身上。
林意怔了怔。
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那句话会有这样的效果。
数声绝望和惊恐的叫声响起。
颜青禾和数名部将的身影,很快就被这些北魏军士的身影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