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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他这样的人,对于北魏而言,原本就已经太过重要。”

    白月露的胸中泛起说不出的痛苦意味。

    即便是之前她一直林意的身后战斗,无比疲惫,受伤,甚至随时都有被杀死的可能,她却都没有此时这样痛苦的感觉。

    北魏对魔宗并非没有丝毫警惕,元燕便是北魏皇宫拈起的那颗对付魔宗的棋子。

    是棋子,也是随时会被抛弃的弃子。

    若是能够渐渐削弱魔宗在北魏的威望和实力,能够防范于未然,甚至在北魏不再需要魔宗的时候,拥有能够让魔宗屈服或者直接铲除魔宗的力量,那元燕自然就是北魏皇宫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但若是在这个过程里彻底的触怒了魔宗,而北魏皇宫还无法承担魔宗的怒火,那元燕就会成为承担怒火的替罪羊。

    然而谁会想到,魔宗所想的似乎根本就不是北魏皇宫里那张龙椅。

    元燕根本没有来得及做什么,他就已经将整个北魏推到了悬崖的边缘。

    “除非有他一定要放弃北魏而投南朝的确切消息,否则北魏皇宫恐怕不可能就此和他决裂,甚至很有可能想要尽可能的留住他。所以他很有可能还能从北魏获得更多的利益,最后再从南朝获得更加惊人的利益。”

    听着元燕的这些话语,齐珠玑脸上的寒意越来越浓,“他当然可以选择这么做,但不是他想投向南朝就投向南朝,他本来就是南朝最大的敌人,他是北魏人视若神明的存在,但为了获取自己的利益,却可以轻易的直接将十几万北魏人葬送在这里,他这样的人,今日可以背弃北魏,他日当然也可以背弃南朝,南朝有多少人会同意他投向南朝?我们现在几个人能够想清楚的事情,那些拥有更多幕僚的人,当然看得比我们更清楚。”

    “像他这样的人,原本就不在意绝大多数人的看法。”白月露看了他一眼,“在他决定要投向南朝的时候,关键只在于南朝皇宫里皇帝的看法。”

    “中州军一向骄傲,用一州之军便争得了南朝天下,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便不像边军那样的谨慎。而且萧衍这些年潜心向佛,对于他而言,少死些人就能结束这场战争,他恐怕很难拒绝。”

    林意嘲讽的说道:“萧宏之前也是一味避战,萧家本来就不喜欢打仗。”

    齐珠玑的眉梢微挑,看着林意道:“所以在你看来,皇帝会不顾大多数人的反对,执意接受魔宗的投靠?”

    “你应该明白,一统南北,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诱惑。”

    林意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如果拒绝魔宗的投降,在萧家看来,这场战争的胜负还未可知,而且会持续很多年。”

    齐珠玑看了一眼白月露,他不需要问,只是看白月露的目光,他就知道白月露也是和林意一样的想法,他便忍不住的不断冷笑起来,“所以我们拼死拼活和魔宗的这些部众打了半天,但是突然之间,说不定我们明日一早醒来,却发现他们已经都成了我们的顶头上司?”

    “很有这种可能。”林意也冷笑了起来。

    他的性情原本不算激烈,然而熟悉他的人却很清楚,他一般不喜欢惹是生非,但若是有人惹了他,他一定不会罢休。

    “他在北魏的地位已经十分超然,任何权臣都无法和他相比,即便是杨癫这样的大将,都会听从他的意思,除了北魏皇帝,再没有人比他更有权势。”

    齐珠玑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他的目光剧烈的闪烁着,“若是连北魏的皇位都不想取而代之,那还有什么东西,让他更有欲望。”

    “比北魏的皇位更有吸引力的,无非就是整个天下的皇位。”林意看了他一眼,道:“还有便是他个人修行的问题。”

    白月露点了点头,“若是他的修为超过当年的南天三圣,若是当南朝和北魏一统,他哪怕不需要夺取皇位,只需要一统的南北朝的绝大多数人依旧将他奉为神明,皇位,也不过是他随时可以摘取的果实。”

    “在既得的利益面前,很多人都会选择性的淡忘。更何况绝大多数人并不会知道背后的很多事情。对于南朝和北魏的大多数百姓而言,若是不用死人,战争便结束,接下来的生活更加富足,他们自然就会感激这个一手结束战争的人。”林意的眉头深深的蹙起,“魔宗这样的人,他既然连漠地那些无数年世仇的部族都能安抚,都能死心塌地的追随他,要演些戏,要获得民心,应该是很简单的事情,更何况若是他的修为再无人能及,那他便是真正的大圣。”

    “所以我不管他投向南朝会提什么样的条件,但王平央和那名医官,还有药谷圣手,一定会在他要的条件里面。”齐珠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这种条件,对于皇帝来说简直不算什么条件。但对于许多反对魔宗南投的南朝人而言,为了不让王平央他们落在魔宗的手中,最好的办法,恐怕就是让王平央他们彻底消失。”

    “所以我绝对不会同意魔宗的南投。”林意冷漠的看着远处的天空,一字一顿的说道。

    “如果你真的信任我,让我将王平央他们送走。”

    白月露深深的看着林意,说道:“我一定会将他们藏在所有南朝人和魔宗都找不到的地方。”

    当林意转头过来看着她时,她迎着林意的目光,平静下来,说道:“如果他们落在了魔宗的手里,或是死了,我也死。”

    “不需要你死。”

    林意认真的摇了摇头,轻声道:“若是他们真的出了意外,我只要你和我一起,为他们报仇,不惜一切代价。”

    齐珠玑沉默的看着这两个人。

    他没有问白月露的具体打算,因为他十分清楚,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只要真的不知道,哪怕他自己落在魔宗的手中,魔宗都不可能从他的口中得知王平央等人的下落。



    “啪!”

    北方边军,萧宏的大帐里,一个青釉茶盏从萧宏的手中掉落,在地上摔成数瓣。

    “怎么可能!”

    “你说韦睿大军到时,钟离城已陷落近一日,这林意如何还能活着!”

    萧宏看着传递最新军情的部将,眼中尽是不信的神色:“林意从眉山之中出来时,也未听说过有什么神异,即便得了剑阁,别说何修行已经死了,哪怕是何修行还活着,亲自教导,这么短的时日,他何以杀死席如愚!”

    他身前的部将躬身身体,面上尽是苦笑,“大帅,我先前也是不信,只是多方消息都是如此,连韦睿部传递回来的消息也是一样,便不可能有误。他对阵杀死席如愚,连杀数名北魏神念境修行者,死在他和剑阁手中的北魏修行者不计其数,又将席如愚十几万大军和杨癫的数万白骨军拖在江心洲和北岸,令北魏大军无法提前布防,他领军数千,但在韦睿部赶到之前,杀死的北魏军队就已上万,这是真正的不世奇功!”

    这名部将跟随萧宏多年,他当然十分清楚萧宏此时的心情,早在钟离之前战报连连传来时,他就明白萧宏是想铁策军和林意消失在钟离。

    但钟离的大捷,却是让他都不由得感到振奋不已。

    只是这种欣喜振奋的情绪,他不敢在萧宏的面前表现出来。

    “不世奇功…不世奇功。”萧宏连连重复两遍,心中却顿时生出浓浓的悔意。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那林意在他眼中早就是建康城里一个破落户,而且还是林望北的儿子,他当然不能让林意和萧淑霏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正是因为直到自己的女儿聪慧至极,在他看来,无论嫁入哪个大族,都会为萧家赢得足够的利益,萧家在南朝的地位就会更为稳固。

    正是因为太过看重,所以才不想有丝毫意外,才会让萧锦特意去眉山让林意选择。

    谁会想到林意竟会忤逆他的意思,谁又想到,林意竟然能走到这样一步。

    他胸口生闷,心中连转,一时无法拿定主意,也就在此时,营帐外却是人声沸腾,马声嘶鸣,随即许多脚步声急如骤雨,朝着他的营帐而来。

    “钟离大捷,韦睿大将军又急报传来,他所率军队损伤甚小,已分出一部,朝着三王堡掩杀。”

    随着十余名边军大将鱼贯而入,一名老将直接对他躬身行了一礼,道:“请萧大帅下令大军出击,以现在军情,五部边军同时反击,必定大捷。”

    萧宏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心中愤怒无比,双手在袖中不断的颤抖。

    这是真正的逼宫。

    但他心中十分清楚,若是今日他的意见还是和这些边军将领相悖,恐怕顿时会引起哗变。

    ……

    战事紧急,将军便不得空闲。

    数十辆马车和五千精骑,在月夜之中朝北疾驰。

    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厢里,容意和韦睿挨坐在一起。

    马车的车厢空间不大,有些局促。

    容意的神情也有些局促,有些不安。

    “陈尽如求情,让你跟随在我身侧,你师从九宫真人,我再将我所知传你,你在大军中作为阵师,前途远大,为何如此不舍?”韦睿靠在软垫上休憩,看着他心绪不宁,便淡淡的问道。

    “我在眉山之中立过誓,这和前途无关。”容意有些难过,微垂下头,轻声道:“若是他们真远去党项边境,也不知有多少艰险,剑阁凋零,军力也是不足。”

    “以林意此时战力,哪需要你做近侍,你做他近侍,我看反倒是他在战时要时刻注意你的安危。”韦睿晒然一笑,他看着容意,眼中却是渐渐透出些感慨的神色。

    陈尽如所说不错,这的确是一名太过干净的年轻人。

    “你是真想不到陈尽如让你跟在我身边的意义所在?”他看着显得有些难过的容意,轻声说道。

    容意愣了愣。

    他不太明白韦睿这句话的意思,难道除了让他跟随韦睿学习阵法符文之外,还有别的更深的用意?

    “你是林意身边的人,是和他生死与共的兄弟,你在我身边,便相当于铁策军和我明威军有了更深的联系。将来铁策军要是有事,难道你会不出全力?或者将来铁策军和我边军有冲突,我也会看在你的面子上,留些情面。这和权贵嫁女,也无太大区别。”

    韦睿淡淡的笑了起来,“陈尽如毕竟是天下最好的军师之一,你应该也绝对不会想到,他为什么会定下计策,让铁策军设法去党项边境。”

    容意完全呆住。

    “党项军队好不好应付倒是在其次,身为臣子,最重要的,便是要顾及皇帝的想法。”

    韦睿看了他一眼,慢慢的说道:“剑温侯和林意并肩而战,死在钟离,他之前原本就隐居在党项和我南朝交界之处,林意若是略微主动的表达出一些铁策军去镇守党项边境的意思,皇帝和剑温侯本有旧情,之前剑温侯隐居,他本身心有愧疚,再加上剑温侯战死,哪怕萧宏对林意诸多不满,哪怕有许多针对林意的言论传到皇帝的耳中,因为剑温侯的缘故,皇帝应该也会心软。”

    顿了顿之后,韦睿看着完全说不出话来的容意,说道:“更何况早在数年前,陈尽如就已经提出废重铠,重火毒的建议。”

    “废重铠,重火毒,是什么意思?”容意对于这些原本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这事关林意和铁策军,他便想问个清楚。

    “以真元重铠和普通重铠破阵,随后重骑冲击的战斗方式,在百年前就无敌于天下,时至今日,无论南朝还是北魏,都依旧将大量的财力和物力投在炼制这些重铠的工坊,在战斗之中,也依旧十分倚靠这些重铠。但陈尽如觉得,今时已不同往日,重铠除了耗费巨大,运送不便,无法久战之外,还有无数无法弥补的缺陷,相比重铠,这百年间涌现的很多奇兵,若是大量配备,用在战阵之中,却十分有效,而且可以克制重铠。火器是一,用一些剧毒亦可,但这两项当然引起很多用惯了重铠战术的边军将领的抵触,尤其火器、毒药激发,对敌我都是一样,杀伤有些难控。真正直接被否决的,是在皇帝看来,火毒杀伤太过可怖,有伤天和。”

    韦睿想了想,道:“党项便精于火器,只是党项匠师不足,制作比较粗鄙,若是配以我南朝的优秀匠师,制作出来的东西,应该十分精致和可用。”



    “党项精于火器,但那些匠师所做的东西太过粗鄙,极好克制,但若是我朝巧匠加以改进,自然威力大增。”

    在韦睿和容意在道途中提及陈尽如的真正用意以及党项的火器时,建康城中,一名老人摇着蒲扇,看着园子里的萤火虫,也说出了类似的话语。

    他的身周,围绕着凉亭里的这张石桌,加他一起,一共团坐了六个人。

    这六个人,都是南朝顶尖的大员,其中官职最低的,都是十三班的光禄大夫。

    说话这名老人身穿素色绸衫,微敞着胸,看上去十分随意,有些不羁,但他却是大司马王僧卞。

    再往上追溯数朝,大司马一职,原本是为了避免丞相权势太过集中所设,司武事,也就是分掉了丞相的兵马统筹权,到了前朝,大司马一职就相当于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兵权,位在三公之上。

    此时南朝也是沿袭旧制,但在南朝和北魏开战之后,皇帝令临川王萧宏统领五部边军,至少在南朝所有权贵看来,这大司马一职的实际权势,却是无形之中被削弱了大半。

    身在其位,便争其事,对于许多国之重臣而言,首先考虑的倒未必是个人的利益,而是规矩和体统,而是对于皇帝行事的约束。

    在他们看来,一国一朝,很多规矩和约束,其实就来自于这些大员的互相牵制。

    若是一国一朝完全以一个人的意思行事,那一错便不可收拾。

    但朝中大员互相牵制,互相约束,对很多事情,便能不断修正。

    此时坐在王僧卞的右手侧,一名身穿紫衫,耐心的在剥着一颗葡萄的葡萄皮的中年男子,连剥葡萄皮的姿态都显得很儒雅,不急不慢,他却是太子太傅李荣石。

    “陈尽如虽然一步踏错,但仅凭着他过往数年就能让陈霸先在边军坐到那样的位置,若是再给他数年,将林意扶成下一个陈霸先,我也并不意外。”

    他听着王僧卞的话,吃了一颗葡萄,笑了笑,道:“今日里,林意的请赏信到了皇宫里头,我猜便又是他下的一招好棋。吃了那一次大亏之后,陈尽如的行事,要么更加谨慎细密,要么索性就是疯狂。”

    “哦?”

    围坐着的这些大员顿时都十分好奇,“请赏信,林意说了什么?”

    李荣石一边继续剥着葡萄,一边微笑说道:“他说愿放弃军功,只请皇帝宽恕林望北的罪过,让林望北告老还乡,安享晚年,或者让林望北重回军中领军。”

    王僧卞听着释然一笑,一副早就已经料到的神色,“那今日皇帝如何反应?”

    “皇帝正在寺中早课,原本正因为钟离大捷,他开始斋戒,焚香谢天,心情原本正平静喜悦,但看了他的信笺,却自然大怒。这样的大捷,惊世之功,天下尽知,接下来必定百姓轰动,大振士气,这样的功劳,哪里说放弃就放弃,说不要赏赐就不要赏赐?”李荣石微笑道。

    李荣石对面一名身穿素色便服,面目五十如许,双鬓已经雪白的官员,他面色原本凝重,但听到此处,他却也已经听出了真意,顿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林意,身为臣子,哪怕的确是你的功劳,但皇帝还没有说是你的功劳,你便自以为已经是自己功劳,而且皇帝还未说封赏,你却好像吃定皇帝必定大赏,接着说要么让林望北风光享福,要么让林望北继续统兵,这不是相当于要挟皇帝,皇帝如何能不怒。”

    王僧卞忍不住又是微微一笑,看着李荣石道:“那皇帝如何说?”

    “皇帝倒是还在考虑,明威边军倒是有上将军上书,说想调林意去明威军。”李荣石朝着他也是一笑。

    “韦睿这个老狐狸。”

    王僧卞心中高兴,面上却是叹息一般,摇了摇头,道:“如此一来,皇帝自然更不愿意林意去边军占据高位,而萧宏也更不乐意。本来明威和定远这些将领就不太听他使唤,再来林意这样一个在眉山时就已经不卖萧家面子的愣头青,他在边军岂不是如坐针毡。而且北方边军原本很多都是林望北的旧部,哪怕只是让林望北到林意身边挂个闲职,很多边军大将恐怕反而会听林望北的一些意思。”

    “原本呢,皇帝估计最少想赐个十班以上的大将,封赏大量田地和银两,但现在林意和明威军这么一闹,如果大司马您明天上朝时再说上一两句,皇帝恐怕会觉得林望北呆在北边真的是祸事,还不如把他远远调离北边,和林意一起滚去党项,远离北方边军倒是不错。”

    李荣石看着王僧卞的眼色便忍不住想笑,但他还是强行忍住,故作严肃道:“缺兵少将的去镇守党项边境,此时又是用人之际,又要担心民心所向,皇帝给林意的将位,恐怕反而会往上提一提。”

    “那赐个神勇大将军倒是正好。”

    王僧卞微微一笑,道:“我听说党项人尤喜珊瑚,尤其是红珊瑚,在党项的价格惊人。林意将军既然立此惊人战功,我等也应该有所表示,便帮他想想办法,多帮他讨些红珊瑚,到了党项,他行事也更方便。”

    李荣石和其余几名大员都是相视一笑,但旋即,李荣石却是真正认真起来,道:“明日朝会,我却是要出声…皇帝近日来在寺院中诵经时间只多不少,太过沉迷,而且之前他虽持斋戒,但也不穿僧袍,现在竟和僧人一样早课晚课,还穿僧袍,我倒是忧虑,长此以往,会变本加剧,会让他觉得很多事情便可以教化度之。”

    “史书上有不少仁义礼治,却不讲刀兵的王朝,哪一个不是迅速灭亡。”

    王僧卞深深的皱了皱眉头,“只是讲僧众和以慈悲治国不好,却需谨慎,之前太常卿便吃了大亏。若是太过触怒他,反而适得其反。”

    李荣石凝重点了点头,他看了对面那名双鬓雪白的官员一眼,道:“我和戚兄已经商量好了,明日我说列举近日来许多僧众所犯的恶事,戚兄便马上当朝怒斥我,说哪怕十指都有长短,僧众之中,自然也有不肖之徒,只是有些贼人假借僧人为恶而已。如此一来,皇帝总也不能将戚兄也责罚在内,到时戚兄便请命清查僧众,多少便能有些约束。”

    王僧卞点了点头,觉得此等行事已算妥帖。



    “钟离大胜,倒是便宜了萧宏。”

    王僧卞左侧的一名紫衫中年男子有些感慨的看着阶边的流萤,“若是敢听从我的意见,让陈霸先率军在元英返回洛阳的途中多处设伏,元英肯定无心恋战,他和邢恋的大军,哪怕回到洛阳,也必定元气大伤,折损更巨。”

    “太常卿为人忠直,连我等这种私下小聚他都坚辞不来,在他看来也有结党营私之嫌。不过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倒是很有道理,只要南朝长盛,不在乎一时得失。”

    王僧卞淡然一笑,道:“萧宏哪怕占尽了功劳,更得皇帝欢心和信任,但打了那么多场胜仗,却无法慑服军心,那些边军将领反而越发看他不惯,长久而言,是得还是失?”

    “今日听大司马一席话,倒是胜读十年书。”

    他座下数人听得他谈笑风生,却是面容渐肃,都是感慨说了一句。

    其实王僧卞这话是并没有彻底说明了。

    这些话里真正的意思用建康城里破落户的粗鄙话来说,应该是这样的:萧宏这个傻球,以为死握着兵权,等到了机会打了胜仗就算赚了便宜,他是现成王爷坐久了,根本就不明白,打了半天仗,都没有多几个将军变成他的心腹,有什么用。

    不过这些大员都是真正的聪明人,这种未言明的言外之意,却是听的明白的很。

    现在北部边军大多数将领都是心向他这个大司马,而林意是真正新升起的将星,若是明日朝会,真的封了一个十班以上的大将,钟离之战的功劳一传遍南朝,这个铁策军的年轻将星,在民间会有何等的威望?

    正巧萧家脑子犯浑将林意往外推,他当然要好好安抚,收在麾下。

    如此一来,不管萧宏再如何权势显赫,再怎么获皇帝恩宠,那些军方的重要人物,还是照样以大司马为首。

    “按今日来的最新军情,明日边军就应该攻下寿城了。”

    李荣石笑了笑,在座都是心气相通的好友,否则王僧卞也绝对不会在他们面前说这样的话。

    ……

    萧宏的用兵谨慎和保守,是有目共睹。

    别说是南朝的那些将领和他们这些有见地的大员,就是北魏人都不太看得起萧宏的用兵。

    之前萧宏步步为营,以不断失地消磨北魏军队的战法,在北魏人看来简直是求一爽快而不能,北魏的很多将领,甚至给萧宏取名“萧妇”,意思是他和南朝的妇人一样,逆来顺受,都没有个主动。

    不过南朝边军的许多大将,却都不是省油的灯,在前朝末年,北魏是已经强盛,但南边的这些大将在前朝皇帝昏庸,各种补给都不足,吏治也混乱的情况下,却还是能够不让北魏占得便宜。现在这些将领,有许多本身就是前朝的大将,有些则是当时大将的部下。

    现在有了足够的支持,又凑得了时机,全力反扑之下,战绩便的确很惊人。

    在钟离大捷之后,这短短十余日之间,北部边军已经连收十四城。

    寿城是北部大城,之前北魏囤兵十万,在李荣石看来,应该是明日就可以攻下,但实际边军的动作比他预测的还要更快一些。

    在入夜之前,寿城的北魏军队便已经撤离了大半,只留少数在城中放火,虽然焚烧了不少街巷,但南朝边军迅速破城,却是连火势都没有彻底蔓延开来。

    此时,连后方的南朝中军都已经入了寿城,围绕着寿城内一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龙王庙,竖了许多营帐。

    城中驻扎的南朝边军埋锅造饭的篝火才刚刚燃起,一辆马车便到了这片营区的外围,一名身穿黑袍的老者在夜色之中由萧宏的一名部将领到了萧宏的营帐之外。

    “费大先生,您怎么来了。”

    听着外面的通报,看到这名进入营帐的黑袍老者的瞬间,萧宏十分惊喜,忍不住霍然站了起来。

    “拜见萧大元帅。”

    这名黑袍老者面皮如同老树皮一样,但是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他对萧宏却是恭谨,当下就认真躬身行了一礼。

    “快,上茶。”

    萧宏一边示意黑袍老者坐下,一边对着那名部将吩咐。

    这名黑袍老者叫做费虚,是萧家的大供奉之一,而且在萧宏幼时就已经是他父亲的大供奉,还曾教过他修行和辨识毒药毒物的手段。

    萧家的大供奉,便是外面也都知道厉害,更不用说幼年时跟过这费大先生修行的萧宏。

    这几年,这费大先生已成了皇宫的供奉,便是他要调遣,都要相当于从皇帝手中去要人。

    “我这次出来,倒并非因为皇命。”

    费虚看着萧宏对自己尊敬,心中满意,但面上却更是恭谨,他微垂着头,面上没有什么特殊情绪的轻声慢慢说道:“在钟离之战还未结束,我听那林意杀了席如愚的时候,便已经出发来见您,在路上便听到钟离大捷,后来又知道您的意思…您不想让此人来北部边军,生怕他在军中坐大,又和韦睿他们互相扶持,对您不利,但我斗胆一句,您恐怕是舍本求末,疏忽了最重要的一点。”

    萧宏微微一怔,神色瞬间严肃,“我疏忽了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请费大先生您指点。”

    “他现在最重要的,岂是将位和所控多少军队。”

    费虚恭谨而认真的说道:“他现在最重要的身份,是剑阁之主,是何修行的关门弟子,您细想,席如愚杀不死他,连杨癫也杀不死他,后来我听说了详细战况,倒也不是说剑阁的高手护着他,而是他个人的战力实在惊人,连战连胜,现在最为重要的是,承天境的修行者,恐怕再多也杀不了他,若是再让他成长一阵,恐怕他不只是承天境无敌,是变成了亚圣之下无敌。您想想,要是一个人强的连无论多少神念境修行者都杀不了他,几乎以一人之力可以连战,令十余万大军无可奈何,这是何等的可怕。所以王爷,您最应该想的,不是他的将位,不是他和那些边军将领的关系,而是他所学的功法。”

    他之前进来时称萧宏为大元帅,而此时称王爷,倒不是口误,而是现在萧宏本身就是边军大元帅,他初时进来这样称呼,便足够显得他的尊敬,但此时称呼王爷,是因为萧宏本身就是临川王,他在萧家做供奉时,包括萧宏跟着他学习时,便是一直称呼他为王爷。

    这样的称呼,便是旧情,便显得是自家人。

    萧宏目光顿时剧烈闪烁起来,他看着费虚,道:“您的意思是?”

    “老朽不才,对他的功法很有兴趣,也愿意为王爷设法去夺他的功法。”费虚道:“若能得到功法,有机会为王爷杀了他,亦无不可。”

    萧宏面色不便,只是目光阴冷的想了想,道:“只是连席如愚这样的强者都奈何不了他…费大先生您真的很有把握?”

    “听说他是不惧任何真元手段,所以那些修行者对他束手无策。但是王爷,您恐怕忘了,我是阴山宗的掌门,我们阴山宗,原本多的就不是真元手段。”费虚微微一笑,道:“若是王爷同意,我便先派人去做,只是为确保万无一失,我还想借调王爷手边一名高手。”

    萧宏目光一闪,便明白了费虚所说的是谁,他没有犹豫,道:“就按费大先生的意思行事。”



    建康,皇城。

    天还未亮,一拨拨的大臣便已陆续集聚金銮大殿之中。

    萧衍登基已六年,即将迎来第七个年头,这六年之中,他虽然信奉佛教,性情在许多臣子看来也有变化,但勤勉却是不改,每日早朝,从无间断,哪怕是去参加一些寺院的早课,也必定是等早朝过后。

    日日如此,对于金銮殿外那些金甲卫士而言,便自然有些习以为常,没有新意,只是今日里,这些肃然站立在金銮殿外的军士们,神色却和往日有些不同,很多人甚至忍不住伸长了耳朵,想要听清楚内里龙椅上皇帝的说话。

    钟离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建康,从昨日夜里到现在,林意之前所住的那个小院周围都几乎被人踏烂了。那不起眼的寒酸小院,现在简直就成了建康一等一的名胜古迹。

    若论钟离大捷,最后一锤定音的当然是韦睿大将军的水淹北魏大军,但如果之前没有林意守城,如果十几万北魏大军一攻城,钟离城就完完整整的落入北魏大军之手,那淮水北岸的北魏大军肯定已经全部渡江,以钟离城为中心布防,钟离城的战况要不是十分惨烈,连北墙都残破不堪…若是北墙完好,北魏人又搜刮了那么多船只停靠在北墙,那韦睿恐怕水攻也无用,接下来胜负还未可知。

    更何况铁策军是什么军队?

    这都根本不算是正规精锐边军。

    统领这样的三千军队,硬生生的阻挡十几万北魏精锐大军,而且连北魏的主将席如愚都斩杀了,这是何等的功绩?

    这些在早朝时列阵在金銮殿外的金甲卫都是雍州军出身,雍州军之中精挑细选出来,算是嫡系之中的嫡系,都是身经百战之徒,但越是身经百战,就越是清楚这是简直无法想象之事。

    林意在眉山之后虽然也很风光,但在他们的眼中却只是乳臭未干的后辈小生,不过这钟离一战之后,却没有人再敢这么想。

    林意这一战不只是将北魏的席如愚部和杨癫的白骨军打服了,也将他们雍州军的所有人都打服了。

    很简单,这些金甲卫都十分清楚,无论是之前他们离开雍州时的雍州军,还是此时他们扩充了军力之后,变成了此时南朝的中州军,无论是雍州军还是现在中州军的哪一个将领,别说是带数千军队,哪怕是带三万军队,军备任意挑选,恐怕都不可能守得住钟离。

    今日的朝会,皇帝必定要对林意封赏。

    现在他们和建康城的所有人,都很好奇皇帝会给林意什么样的赏赐。

    越是好奇和期待,就越是心痒难耐,就越是觉得平时似乎并不算长的朝会分外的漫长。

    好不容易等到朝会终于结束,大臣们都鱼贯出来,一名金甲卫统领沿道护送这些大人去宫门外的马车时,便忍不住轻声问一名平时最为熟稔的官员,“大人,今日殿上,对那林将军是?”

    他问的简单,但这名官员却自然知道什么意思,这名官员面无表情,嘴唇微动,甚至不像是在说话,但声音却是细细的清晰传入这名金甲卫统领的耳中,“赐十一班,神威镇西大将军。建康良田百亩,并将之前林望北的宅院发还。林望北恩准还乡,建康养老。”

    “十一班?”

    这名金甲卫统领浑身一颤,简直如同被雷击一般。

    他心中即是震惊,又莫名觉得理所当然。若论将位,无论是席如愚还是杨癫,他们在北魏的将位按南朝的官爵来计算,他们的官位恐怕至少相当于南朝的十五班官员。

    林意斩杀席如愚,让席如愚的大军无可奈何,光凭这点,封赏林意十一班大将,一点都不为过。

    但是按之前林意的铁策军官位来算,这可是一下子提拔了不知道多少阶。

    原本在他和许多中州军将领私下的议事之中,他们猜测可能会到九班的大将,这都足够惊人了,没想到会是十一班大将。

    如此一来,按这将位来算,整个南朝军方,官阶比林意高的,也统共只剩下了二十几个。

    这是真正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了。

    但在震惊之余,这名金甲卫统领有些回过神来,体味到了其中的“镇西”二字。

    “不是北边,是西边?”

    他愣了愣,下意识又问了一句。

    “去教训党项蛮子。”那名官员在皇宫之中不敢多言,怕被人传,便只是异常简单的轻声又回了一句。

    这名金甲卫统领也不是笨人,他定了定神,不再言语,目光闪烁,便顿时体会出了其中意思。

    ……

    “十一班大将?那是多大的官儿?”

    “那就是和御史中丞,左右骁骑将军一样大的官。还有少府大人好像也是十一班。”

    “那佟护军是什么官位?”

    “那是十五班的大将军。”

    “什么,那意思是林意将军升官了之后,还比佟护军小了四阶?”

    “那也不能一下子超过佟护军吧,佟护军当年可是圣上手底下的第一号猛将,当年这建康皇宫的宫门都是他带军冲开的。”

    “反正他年纪还轻,圣上估计是想他再历练几年。”

    “真的是将门虎子…..”

    不消半个时辰,整个建康城里就已经到处在谈论今日朝会的封赏。

    大多数平民百姓其实对这将位官位都没有太大的概念,平时哪怕是一班的官员,对于他们而言都已经是挺大了的官位,但不管如何,却是整个建康城都是无比的热闹。

    满城都在谈论一人,上一次,还是现在的皇帝萧衍兵变,领兵逼近建康城的时候。

    ……

    在满城都在谈论林意时,一名僧人,正坐着一条小船航行水上,距离建康城还有小半日的路程。

    这名僧人头戴着斗笠,手里托着一个铜钵,僧衣的边缘都已经磨破。

    他的肤色黝黑,手脚的皮肤都很干枯。

    在船夫的眼中,这名僧人就是一名普通的游方僧人。

    毕竟建康城中大兴佛寺,南朝那些穷苦地方的僧人到建康城中都应该能够过得比之前好。

    只是这名僧人其实却是第一次踏足南朝境内。



    他是北魏漠地之中密宗的苦行僧,只是因为跟随着魔宗大人多年,所以他和南朝人交谈起来,也不会让人觉得他来自北魏的边地。

    江南的风景不用说和漠地,就是和洛阳都有很大的差别,只是他一路走水路而来,却无心看风景。

    他代表着魔宗大人而来,想要和南朝最尊贵的皇帝谈一谈。

    皇帝已经同意了这次会面,在建康城里等待着他的到来。

    然而皇帝同意,有人却不同意。

    江边有一块岸石,岸石上被各种缆绳摩擦出了无数道痕迹,只是在岸石下方的湿地里,却有一些水生植物在开花,围绕着这块岸石开出了一圈红色的花朵。

    这块石上原本空无一物,然而当这条小船从远处而来,距离这块石头已经并不算遥远时,这块石上却突然多了一名男子。

    这名男子身材颀长,披散着长发,明明看上去不修边幅,却给人一种分外洁净之感。

    他的五官很正气,岁月在他的脸上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让人无法从他的外表判断出他的真正年龄。

    似乎说他二十余岁也可以,看上去三十多岁也可以。

    他的神容很安静,就像是空谷里的幽兰。

    他曾经在眉山中的某个盐湖畔出现,只是为了要看林意一眼,只是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整个修行者的世界,却依旧没有什么人知道有他这样一名强大的修行者的存在。

    他毫无疑问的强大。

    哪怕他已经在这块岸石上静立了片刻,江面上那条小船上的那名苦行僧在蓦然抬首间,才突然注意到他的存在。

    这名苦行僧的眉头深深的皱起,他的面色越来越凝重,甚至觉得头顶的竹笠都越来越重。

    重的让他有些难以承受。

    所以他缓缓的伸出手来,将头顶的竹笠摘了下来。

    他随之站了起来,站在船头,看着石上这名男子微躬身行了一礼,郑重问道:“您是?”

    他必须先确定这名男子的身份。

    如果这名男子并非是南朝皇帝派来接引他,如果是他的敌人,那他就会直接选择逃遁。

    他没有信心战胜这人,而且他只是一名使者,也没有必要再这里和一名强大的修行者战斗,决出生死。

    撑船的船夫愣了愣。

    随着这名苦行僧的行李,这名船夫这才发现了远处的石头上站着一个人。

    这名船夫顿时惊讶起来。

    那块石头立在水上,距离岸边至少还有十余丈的距离,只是石头上那人看上去浑身干净,炼鞋面都未湿,而且石头周围也无船只,他便想不明白这名男子是怎么到了那石上去的。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不会让你和皇帝见面。”

    石头上的这名男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平静的说了这两句话。

    苦行僧垂下了头颅。

    他感觉到了对方的心意。

    当他垂下头颅的刹那,一道轻柔而强大的气息便已落在了船夫的背上.

    这名船夫连惊呼都没有来得及喊出,就已经被一股磅礴的力量拍飞出去。

    他从小船上飞出,就像是被投石车投出的石头一样,砸向石上那名男子。

    与此同时,这名苦行僧往后飞了出去,他毅然决然的朝着后方的水面飞去。

    不管这名男子到底是何来历,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必然是一名南朝的修行者。

    在他看来,既然是南朝的修行者,就至少要管南朝人的生死。

    他将这名船夫砸去,只要这名船夫能够阻对方一瞬,他觉得自己就可以顺利逃走。

    然而一切和他所想的并不太一样。

    船夫只觉得自己的背上又被轻轻一点,他的眼前一花,在终于能够惊呼出声的刹那,他发现自己已经好好的落在岸上。

    “我的船!”

    在下一刹那,这名船夫甚至没有考虑到自己是否安全,甚至没有想自己刚刚已经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只是下意识的心痛自己的船还飘在江中。

    这要是顺流而下,他哪怕游过去可也是追不上。

    这条船,可是他的大半家当。

    然而在他心痛的叫声响起之前,原本在石上站立着的那名男子的身影已经如浮光掠影般落在了他的船上,然后再毫无停顿的掠了起来,追向那名落水的苦行僧。

    那条船如同离弦之箭,在水面上带起一条白线,竟然是直往他所在的岸边射来。

    苦行僧凭空掠出数十丈,他的双脚落在水面,却是如同踩在了棉花堆上,并未像他想象的一样没入水中。

    感受着从水中泛出的可怕力量,这名苦行僧的呼吸都彻底停顿,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这名幽兰般的男子,确定哪怕是魔宗大人亲至,都未必能够战胜这名男子。

    他无法想象,南朝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的一名修行者。

    噗的一声轻响。

    他的眉心中央突然自己奇异的凹陷下去。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念力推动的元气力量,已经同时镇落在那名男子的眉心。

    他不期望自己能够杀死这名男子,只想用这种两败俱伤的手段,为自己赢得一些逃遁的时间。

    然而就在他这种独特的真元和念力手段汇聚的力量镇落在这名男子的眉心时,这名男子的双目之中一片晶莹,有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光丝,从他的肌肤下透了出来。

    他镇压在这名男子眉心的力量,瞬间被割裂,粉碎,变成无数微亮的飞屑。

    “何修行!”

    这名苦行僧满心震撼的喝出了三个字。

    他认出了这是何修行拥有的手段,若非这名男子比何修行年轻太多,他曾经有一那么一刹那,怀疑南朝传出的何修行的死讯是假的。

    在接下来的一刹那,他准备迎接永恒的死亡。

    他并不惧怕死亡,只是遗憾自己没有死在故土,却要死在第一次踏足的南朝。

    这里太过潮湿,即便是死亡都不令人满意。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这名男子的声音。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想杀你。”

    这名男子挥了挥衣袖,“回去告诉魔宗,有我在的一天,他不要想着能够和皇帝谈回到南朝。”

    这名苦行僧愣了愣,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在下一刹那,他也和那名船夫一样飞了起来。

    他的身体从水面上飞起,落在岸上,只是是在另外一面的岸上。



    南朝定州,蒙笼城,在这名男子挥了挥衣袖,将这名苦行僧拂到对岸时,城中的几间店铺门口的伙计也发现来了几名异乡人。

    定州虽然距离北方战场还隔着数州,就是距离之前中山王元英大军袭击的道人城、钟离一带也隔着数州,更何况中山王元英率军出其不意的深入南朝境内,也是奔着建康去的,是要切断建康和北部边军的联系,如果有可能,一举攻入建康一带自然是更好。

    定州在南朝和北魏的那些将军的沙盘之中,还算是远离战区的平安之地。

    在今年春夏交接之时,北部边境战事已经频发时,定州一带还根本未受什么影响,民众安居乐业,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绝大多数人都甚至没有意识到,南朝和北魏已经开始了一场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战。

    但现在已经截然不同,虽然还未受战火波及,但很明显随着逃避战火的那些州郡的人到来,随着一些过境军队的频繁出现,许多东西都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很多东西都悄然变得紧缺起来。

    就算是最普通的喂养牲口的干草,粗盐,都变得异常紧缺。

    明明比以往更多的商队在往来,但前线的战争却像是一个巨大的吸水口,悄然的在抽空周围的池塘里的水。

    蒙笼城的名字很普通,但在定州蒙笼城却本身有着很重要的地位。

    蒙笼城一带有几个大商号,这些商号经营的都是矿石和武器生意。

    这些商号本身没有制作武器的工坊,但是他们的生意,却硬生生的将蒙笼城做成了南朝重要的矿石和武器的集散中心。

    这些商号在百年之前就已经开始经营这些生意,从小小的马帮开始,到现在的巨富门阀,他们能够用各种手段,源源不断的从南朝和北魏各地,甚至能够将党项、吐古浑境内的一些优质矿石贸易至这里,与此作为优先交换,南朝许多工坊出产的武器,也是第一时间被他们挑选和收购。

    毫不夸张的说,虽然整个定州都没有一个像样的炼器工坊,但宁州、湘州,哪怕是建康一带的一些出名工坊的东西,只要今天炼制出来,可能过不了数天,就已经出现在了蒙笼城的店铺里。

    边关战事加剧,各地就也动荡,流民一多,马贼山寇也很快多了,许多门阀对于私军的需求便也高了,所以蒙笼城这一带的这些铺子的生意,反而比往年更火。

    武器不比平常货物,能够来采买的,不是门阀,也都是刀头上舔血的寇首或者将领。

    稍有差池,恐怕这些商行反而要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这些商号的伙计、掌柜,也都不是普通人,便是站在铺子口招呼客人的伙计,一般也是在商行别处干了十几年,眼光自然很毒辣。

    所以当一名老军模样的人和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刚刚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时,这条街中几家铺子的门口伙计都是眼神微微一凛,心中都觉得这三位不是普通人物。

    那名老军模样的人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年纪,穿着的只是普通的粗布军衣,没有着甲,看不出是什么军队的军爷,而且这人虽然看上去没有什么威势,但是顾盼之间,这些眼光毒辣的伙计却偏偏觉得这名老军就像是吃饱了没事做,在羊群之中眯着眼闲逛的狮子。

    那一男一女年轻人,看上去都是二十如许,或者还要更年轻一些。

    只是这两人都不像城中的年轻人那般给人轻浮的感觉,年轻男子看上去不算太过俊美,但身姿挺拔,有种说不出的英气,明明长得很像白净的读书人,面色也十分平和,看上去似乎很好说话,然而却又偏偏给人一种莫名的威压之感。

    至于那名女子,长得便又是英气,又是漂亮,而且这些伙计是一眼就可以肯定,这名女子必定是出自某个大权贵门阀。

    那种目光流转之间,似乎随便看到什么都觉得稀松平常的感觉,让这些伙计一眼便可以感觉到她身上的大贵之气。

    这三人而且显然也是有目的而来,不是闲逛,而且似乎就是这名女子带领,直直的就朝着最靠近街口的一间铺子走了过去。

    这家铺子叫做金风坊,在这条街中门面并不算最大,但这是承天号的铺子,承天号则是蒙笼城里最大的商号。

    看着这三人径直朝着自家的铺子而来,门口的伙计顿时深吸了一口气,迎了上去。

    但他还未开口,那名女子的声音便已经轻轻的传入了他的耳中,“告诉你们家掌柜,说是建康陈家的人。”

    这名伙计面色顿时一变,毫不犹豫的躬身行了一礼,道:“请诸位贵客随我来。”

    他根本未带着三人在陈列着诸般武器的铺子里停留,只是在进门时弹动了一根铜线,内里的庭院之中便有清脆的铜铃声响起,他便带着这三人直接入了后院,上了楼。

    这间铺子的掌柜已经在楼上雅室的门口候着,看见三人上楼顿时也躬身行了一礼,道:“富玲珑见过大小姐。”

    他的面色虽然平静,但哪怕三人随了他进了雅室坐了下来,他兀自心跳不已,忍不住苦笑起来,看着对面的年轻女子道:“您过来,怎么不先让下人通报一声,我等都无准备,恐缺了礼数。”

    “我是送人,行军之中,顺便采办,不需多礼。”

    年轻女子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如此客套。

    “送人?行军之中?”

    这间铺子的掌柜名叫富玲珑,他的心思也十分玲珑,他听着这句话,再看着年轻女子对身旁那名男子的神色,再想到之前这名女子在钟离城,他便的呼吸便顿时直接停顿,脸色再也无法平静,震骇的看着那名年轻男子,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您…您难道就是铁策军…林意将军?”

    这名陈家的女子,自然就是陈宝菀。

    而她身边的男子,正是林意。

    林意倒是被他的表情弄得微微一怔,道:“我正是林意。”

    富玲珑今年已经五十有余,他平生见过不知道多少达官贵人,见过无数边军将领,但此时看着林意,他心神震荡,一时间,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时竟是无言,只是再下意识的伏身行了一个大礼。



    “不用客气。”

    林意认真回了一礼,道:“我铁策军路过这里,你也听说了,我要开拨去齐通郡。我铁策军军备并不足,采办军械方面,还需掌柜你帮忙。”

    富玲珑抬起身来,心脏还在剧烈跳动,他越是确定传言非虚,就越是觉得荣幸。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定了定神,问道:“林将军太过客气,若非您在钟离阻住北魏大军,我们还能否在这里做生意都是未知之数,您想要什么军械,尽管开口,只要我们承天号能够做到,绝不会有丝毫藏私。”

    “我要备一千步军,五百精骑,精骑类金乌骑,步军则以前朝黑刺军为参照,你看能如何配备军械?”林意看着他,认真求教般轻声说了这一句。

    他的神态虽然谦虚恭谨,然而落在富玲珑的耳中,富玲珑却是瞬间大吃了一惊。

    “这…..”

    他看着林意,又是不解,又是有些惊异不定,欲言又止。

    林意平静道:“但说无妨。”

    “我只是不太明白,前朝黑刺军,是前朝四皇子手下的亲卫军,并非普通的精锐步军,那支军队,其实都是刺客,行动时都是数人一组,如果我所知不差,黑刺军也不过总共五百余人。金乌骑我自然明白,先前金乌骑的一些军备,也是陈家从我商号取得,这些军备都并非寻常制式….”虽然林意说了但说无妨,但是说到这里,富玲珑却还是有些犹豫,不知如何措辞。

    “这些非寻常制式军械不只是价格惊人而已,而且数量一多,便极为难办。”陈宝菀看着他吞吞吐吐,却是不想浪费时间,看了林意一眼,道:“你要把你所想一次说个明白,否则说了半天恐怕还不成事。”

    “你也应该猜得出来,我奉命去齐通郡,就是要对付党项。党项军队和北魏军队虽然无法相比,但是按目前所知,边境上总共有近二十万大军。我所能调动的齐通郡一带的军队,总共也不过三万,其中只有极少数是边军,哪怕现在我被封神威镇西大将军,有足够权力在附近州郡大量征兵,但再怎么征,要想和党项拼军队数量,是不可能。”

    林意不急不缓的说道:“而且党项多火器,我朝重铠重甲在火器面前毫无优势,所以我根本不想征兵,我只需如强大马贼一般快速的奇兵,所以我去党项,我统御军队,只需这一千五百人建制。”

    “只想一千五百人?那如何守关,镇守要塞?”富玲珑此时已经完全明白林意的意思,但是他这句话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这实在是他一贯的认知相悖。

    朝中十班以上的大将,哪一个不是统军数万,七班以上的将领,都不可能只统领一千五百人。

    “守关自然不够,但我根本不想守。”

    林意看了他一眼,道:“我到时率军直入党项境内,只攻不守,要战也只在党项境内战。”

    富玲珑目瞪口呆。

    他脑海之中全是荒谬二字。

    区区一千五百人杀入党项境内,以攻为守,面对的是二十万党项军队的追杀围剿,哪怕党项军队比起北魏和南朝军队弱很多,但这也怎么都不可能。

    然而在下一刹那,他的脑海之中却清晰的浮现出钟离二字。

    他心中泛起一种古怪的意味,他脑海之中另外一个声音不断提醒他,眼前这个将领,是带领着区区几千人,而且是近乎杂军一样的区区几千人,就让北魏最精锐的十几万大军无可奈何,而且那时,眼前这个将领还必须镇守钟离,不能离开。

    若是以此来算,即便只有一千五百人,若是能够肆意游走而战,面对党项二十万军队,又有何不可能。

    两相比较,党项二十万军队的战力,也绝对不如席如愚和杨癫的那两支北魏大军。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他连连深吸气,然后看着林意,凝重道:“您是想您的军队,不管是步军还是骑军,都要和那些最强的马贼一样,来去如电,让人无法轻易堵截,所需配备,便是重铠重甲全部不要,要轻便自如,每日能够活动的范围极大,而且还要能够久战,能够连续转战。”

    “就是如此。”

    林意微笑起来,道:“就如今日在你这里大战,明日我却已经在百里之外,再取敌关。”

    “党项地貌和我们南朝绝大不同,党项的边境都是高原寒冷地带,一年之中,只有三个月气候还算温暖,其余都是苦寒,你们铁策军此时过去,到了那里,党项边境便恐怕已经开始下雪。”

    富玲珑定下了神,他沉静下来,眉头也随之深深皱起,只不过并不是觉得不可能,只是已经在思索要何种配备。他必须极为慎重,万一和林意有所疏漏,对于铁策军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隐匿身影和保暖的衣物,我们已经有所准备。行军地图和现在党项的军队分布,我们也不缺。”林意看着他,接着道:“你只需帮我考虑,要配合哪些军械,既能让我快速转战,又能保证我这些军队面对任何精锐军队,都在军械上有优势,少些损伤。至于价钱,你不需要考虑。”

    “价钱只在其次,哪怕铁策军赊着,将来党项大胜回来再算都可以,配备一千五百精锐军队的军械,也不足以让我承天号便无法支撑。”

    富玲珑微微的眯起了眼睛,他的目光剧烈的闪烁起来,“不知林将军您给我多少时间,若是时间足够,我想再花半个时辰,多找些人来仔细合计,我这一人所想,必然不如诸多熟悉党项一带情形的人想的透彻,而且不瞒将军,我们的一些生意和党项也有往来,我们这几个商号的有些人,对党项的军备配置也有一定知晓,让他们来定,便是有的放矢,更好针对。”

    “放心。”

    陈宝菀淡淡一笑,“既然我带他来这里,便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我和他在这里有足够时间,你放心安排便是。只是消息却不可走漏太多。”

    富玲珑神色一肃,“那是自然。”



    有钱能使鬼推磨,再好的军械,原本就是要提供给有钱的主顾。

    林意那一句“至于价钱,你不需要考虑”,便已经足够分量。

    更何况现在林意和陈宝菀何止是有钱而已。

    陈家是什么权势?

    陈家原本就是这些商号的最大主顾之一,在之前确切的传闻里,陈宝菀在钟离城将破之时,都带着修行者去援,准备和林意同生死共存亡。

    这对于聪明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林意在还未获得钟离大捷之前,对于陈家就已经重要到了极点。

    更何况现在林意已经是南朝军方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现在哪怕是蒙笼城里的小孩子,都知道林意的名字。

    除此之外,对于这些商号,林意这种军方大将的一句承诺,意味着什么样惊人的利益?

    林意到了党项边境,他就是党项一带边军的最高将领,不管他带多少军,但在整个南朝的西方边境,就是他说了算。

    若是他对党项也是大胜,那从党项的获利自然惊人,他们这些商号凭着林意的承诺,得到的回报自然也是异常惊人。

    不消片刻,不只是承天号,宝通号、良工坊的数名东家、几名对军械配备和党项一带有些了解的大匠师、掌柜,也悉数到场。

    “林意将军神威,党项军队虽然数量众多,但战力恐不比北魏那些精锐军队,所需顾忌的也不过是火器和地利。”

    这几家东家本身便是同乡出身,同气连枝,此时私议,林意和陈宝菀都不在场,他们说话便无顾忌,十分直接,承天号的当家元承运便很干脆的说道:“更何况有陈家全力支持,只要军备得当,我便从不会怀疑他不能大胜。诸位,这可不只是攀附一名朝中大员的生意,陈家在建康和北部边军坐拥半壁也不需我多说,林将军现在是镇西大将军,西边大员,等到他打服了党项,他便是镇西王。光是党项的出产,我们哪怕只是公事公办,从他手中采买,诸多出产,我们能有多大的利。”

    “当然无需多言。”

    宝通号、良工坊的两名当家都是摇了摇头,赞叹道:“他现在已经是十一班大将军,若是平了党项,解了西边之患,这又是多大的功绩,更何况现在我朝前方战事大优,将来若是灭了北魏,南北一统,我们的生意,又何止贯通党项。”

    “想得太远,想得太远。”

    元承运连连摆手,连说了两遍,这才正色道:“光是钟离大捷,避免了我等多少损失,便已足够让我们鼎力回报林将军,得不得利,只是我怕诸位心疼钱财。既然眼下我看你们都和我一般想法,那便真不需多言,林将军的想法,富掌柜已然告知诸位,现在就看诸位设想,如何将他这支精兵打造至极致。”

    “要想长途跋涉转战,在苦寒之地,首先便是轻便保暖。林将军提出只需一千五百人,恐怕倒也是仔细思量过,并非临时起意。”

    一名大匠师起身的掌柜想到可以集数家之力,不余其力的打造一支这样的军队,他自己倒是首先兴奋起来,边思索边道:“至于甲衣,火蜥甲十分适合,既轻便,又天生有些热力,而且干燥透汗,长时间行走,身上也不会大汗淋漓,不会因为出汗而凉风一吹,便受了风寒生病。”

    “作为贴身甲衣,这火蜥甲当然合适,而且自身坚韧也足以防普通弩箭,只是需要考虑党项军队大量火器激射。”另外一名掌柜却是皱了皱眉头,“按我所知,这火蜥甲本身鞣制后用鲛鱼油浸润,应该易燃。”

    “你们怕是忘了,长沙王之前想要定一批寒暑不侵的轻便甲衣。我们后来虽然想了办法,但算了算,却没舍得…”一个声音有些振奋的响起。

    元承运看着出声的良工坊那名掌柜,瞬间反应过来,兴奋的一拍大腿,叫出了声来,“吉祥纱!”

    良工坊那名掌柜顿时笑而不语。

    “就以这吉祥纱赶制,应该要不了数日,误不了事。”

    在场诸人只觉得瞬间解决了难题,都是极为欣喜。

    这吉祥纱其实原名火剑纱,原材是出自此时南朝永昌郡保山一带的红石山上的一种剑麻。这种奇特的剑麻在平日里看起来和寻常的剑麻毫无区别,但是在冬日寒冷时,却会像枫树一样变色,变得火红。

    这种剑麻经过当地土著用一种独特朱砂的鞣制,纺织成纱之后就有一种奇异的特性,不仅是坚韧异常,水火不侵,而且在寒冷无光时能够散热,而在晴好天热时能够吸热。

    前朝永昌郡的郡守曾上贡了两件这样的纱衣,当时便取名为吉祥纱。

    虽然在寒冷时穿着暖烘烘,在炎炎夏日穿着时又凉爽异常,但当时前朝皇帝却依旧嫌弃这纱衣太硬,这两件上贡的吉祥纱衣便只是看了个稀奇,便很快归入皇宫库房,不知所踪了。

    后来和承天号、良工坊有密切生意来往的建康某个工坊在遍寻特殊材质时,倒是正好看到了这一段记载,却是找到了出处,只是那火剑麻原本生长在高山苦寒的岩峰之中,当时便几近灭绝,后来虽然弄到了一批,但计算成本,却是价格太过惊人,若是真制成甲衣提供长沙王,承天号和良工坊恐怕血本无归。

    这些特殊的东西对于这些工坊而言,是日益稀少,而且是不可复生,越存都是越价格惊人,所以过了那时,这些吉祥纱便存在库中,一时倒是没有动用的念头。

    “吉祥纱,制成吉祥甲,寓意也好。”

    一名沉默思索许久的掌柜道:“若是决定,这甲衣的问题倒算是解决,这所带营帐和所穿行军鞋具也得考量,前朝雪域飞狮军的那种特制靴倒是可以考虑一下,现在河间一带的弹性软钢炼制也已经成熟,无论是在雪地还是平原,都可以节省气力,而且所留痕迹极少。”

    …….

    在这几大商号费尽心思在考虑林意这一支精军的军备时,一辆马车却是悄然停在了距离此处不算远的宁州一处衙门之外。

    一席干净白衣的齐珠玑下了马车,和已经等候在衙门外的一名官员照了面。

    “齐将军你特意来此,是要?”

    “我要进桐山监,提一些犯人走。”

    “进桐山监?”

    这名官员顿时大吃了一惊,看着齐珠玑的眼睛里充满惊疑。

    桐山监是这数州最大的监狱苦牢,而且关押的都是最为穷凶极恶的案犯,罪不可赦。

    他不明白齐珠玑所说提一些犯人走是什么意思。



    齐珠玑根本没有回应,面对这名官员的惊疑,他只是很有深意的看了这名官员一眼。

    这名官员顿时醒觉。

    林意此时已经是十一班的大将,满朝皆知,而随着林意在钟离守城的一些铁策军重要人物也皆有封赏,且不论齐珠玑原先的出身,现在的齐珠玑也已经是受封九班的将领,以齐珠玑的官位,实在和他相差太远,根本不需要对他解释什么。

    更何况十班以上大将在战时原本就有提囚入军权,这种地方上的监狱苦牢的囚犯,在战事紧急时,都可以提入军中作为军士用,只是要办齐相关手续而已。

    至于战事是否紧急,那便是齐珠玑和林意这种将领说了算。

    将来要出什么事情,自然也是林意顶着,和他们这种按规矩办事的地方官员没有任何关系。

    “请齐将军稍待,我这便准备相关文书。”

    他转身就一路小跑,不过数十个呼吸时间,他便有些气喘的带了文书,然后对齐珠玑再行一礼,道:“齐将军随我来。”

    桐山监就在这座衙门之后,不需骑马,只需步行。

    之所以叫做桐山监,是因为这座衙门后方原本有一座小山,叫做桐山。

    但这座桐山所产的黑石所做的砚台极受文人和达官贵人的喜爱,所以在过往的百年间,这座桐山被采石人挖去了大半,现在的桐山只剩余了断墙残垣般一截。

    那些被挖空的地方,反而地势较低,建造的牢房便大多阴暗潮湿。

    从前朝开始,这里就是宁州一带关押重刑犯的地方。

    “你将这上面所列的人都给我提出来。”

    齐珠玑跟着这名官员到了桐山监外,却并不进监门,只在门外一处空地一站,便将一卷羊皮小卷递给了这名官员。

    这名官员看了一眼,看到上面只列了十几个人名,顿时觉得不多,虽然明知将来哪怕出了问题,也和自己无关,但还是莫名的松了一口气。

    宁州地方上官阶最高的镇戊将军也不过七班,听得是铁策军这样的大将到来,这桐山监内的官员哪里敢怠慢,只听桐山监内厉喝声四起,只是片刻时间,十几名囚徒便排成一字长蛇,被押了出来。

    “将功抵罪,你们想必都听过。”

    齐珠玑看着这十几名囚徒,丝毫没有废话的淡淡说道:“随镇西大将军去党项,军饷五倍,若是战死,葬银也五倍。若是愿意,即日起,就有军中文书发书回乡,告知家人你们已经脱狱入军。”

    “五倍军饷?”

    即便知道此时铁策军今非昔比,但是先前那名领带官员和桐山监内出来的官员和军士都是大吃一惊。

    他们自然是不知道林意的打算,心中只是下意识觉得,对于一支大军而言,军饷只是翻倍便已经负担惊人,更不用说五倍。

    所有这些囚徒听到镇西大将军的字眼,都未感到不解,这些时日他们即便都被关押在狱中,但平时无论是被收押还是在外苦役时,听得最多的就是钟离之战,光是镇西大将军和党项的字眼,他们就已经明白是铁策军经过,在补充军士。

    “我们恐是必死,如何知道你们不欺我们?”

    其中一名囚徒猛然抬起头来,眼中并无惊喜,反而冷笑出声。

    “军饷预支一年,随家书送至你们家人。但若是你们在军中不奉命而行,不守军纪,便尽数收回,累及家人。”齐珠玑看着这名囚徒,也是冷冷一笑,道:“你们各自可以在桐山监带五人离开,作为你们在军中的下属。他们也同样五倍军饷,若是战死,葬银也是比寻常边军多五倍。只是你们必须在一盏茶的时间之内想好人选。若是你们从这监中带出的人选在铁策军之中有违军令,不能成为合格的军士,那你们也受连坐。”

    “什么?”

    先前那名领带官员心中原本以为齐珠玑只是要十几个人,现在听得齐珠玑这么一说,他顿时是暗中抽了一口冷气。

    这十几名囚徒也是身体齐齐一震,眼中也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怎么,这相当于给你们每个人赦免五个囚徒的权利,除非你们真的是傻子,还需要多想。”

    齐珠玑看着这些人,讥讽的冷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们,不只是在这桐山监,接下来的树头监、徐子监、白事监,我们铁策军都会像在这里一样带走不少人。你们自己心里难道还不清楚,这桐山监关押一千七百十三人,为什么偏偏挑选你们这十四人?你们因何获罪,在获罪之前是何等样人,难道你们自己不清楚?无论是桐山监,树头监还是徐子监、白事监,这些都是各州最大的重监,若是只在一处带走六七十人,或许对上还能交待应付得过去,但若是沿途所有重监都带走这么多人,便一定会引起诸多非议,虽然这些并非是建康城内的国监,但其中恐怕也有不少在很多权贵看来不可赦免的犯人。林意虽然在钟离城立下大功,此时直接变成十一班大将军,但刚刚获得如此封赏,就做如此出格之事,这等代价,难道在你们看来,就只是为了让你们去铁策军送死?”

    “.…..”

    听到齐珠玑说在树头监等沿途重监都要像今日这样提人,在场的数名官员和军士全部彻底无言,心中都是震撼难当,都直想这铁策军林大将军是到底要做什么。

    “不疯狂不成事。”

    齐珠玑看着这十几名眼神全部都变了的囚徒,有些说不出冷傲的微扬起头,道:“三千人对十几万北魏大军我们也做过,现在就看你们这些人,有没有胆量陪我们疯一把,再对个二十万党项大军,若是不敢,那你们便留在这里,乖乖滚回牢房。”

    “就如将军所言,我们当然明白我们之前为何获罪,既然如此,又何须激将。”

    这十几名囚徒互相看了一眼,一名胡须和头发一样长的中年男子冷冷一笑,上前行了一礼,“林大将军本身就是罪臣之后,在我看来,即便获功,都需小心谨慎,揣度圣意,但既然林大将军都不在乎,都感如此,那我们就将命交给林大将军,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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