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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府,书房中。

    身穿着程子衣的郭朴端坐在桌前,正认真地翻阅着《资治通鉴》,整个人显得很是专注的样子。仿佛坐在这里的不是位高权重的吏部尚书,而是一个满腹经伦的学问大学一般。

    为了追求功名,他跟天下的士子般钻研于《四书五经》;而后进入官场,从庶吉士到翰林侍讲学士,他又钻研十余年史籍;后来他离开了翰林院,担任礼部右侍郎入值西苑,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钻研青词上。

    他这辈子一直都在书籍打交道,哪怕成为了吏部尚书,他却仍然离不开这书籍,他需要通过书籍提升自己的为官之道。

    在以前,他只需要写好青词讨好圣上即可。只是到了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他既要加强自身的影响力,又要防止政敌的明枪暗箭。

    特别他抢了严党的吏部尚书,当下又主持着外察,宛如是一个人走在火山的边沿。若不想落得跟李默一个下场,那他就要小心谨慎。

    而历年的经验告诉他,或许书中有答案,或许书中能够为他指出一条明路。

    果不其然,他确实在书中找到了一条不错的路子,知道如何做一个懂得变通的臣子,如何应付当下复杂的政治环境。

    当下,他跟严嵩达成了共识。他既不需要辜负皇上的期许,又跟严嵩达成了一种默契,而所付出的代价仅是帮严世蕃执掌广东。

    正在他畅游于海中的海洋,外面却闪进了一个人影。

    “爹,孩儿进来了!”郭公子打了一个招呼,便从外面直接走进来道。

    郭朴回过神来,抬头看到是自己的儿子,便是板着脸问道:“什么事?”

    “刑部督捕司郎中陈大人想跟您约下时间,想跟您见一面!”郭公子讨好地笑道。

    这些日子以后,外面没少人千方百计地巴结于他,而所求并不多。主要是通过他牵桥搭线,从而跟他爹见上一面。

    郭朴的眉头蹙起,当即训斥道:“你以后少跟那个陈公子搅和在一起,难道你还看不出来,他跟你一起玩耍是何居心吗?”

    “孩儿明白,但……您能不能见一见陈大人?就见一面!”郭公子是拿人手短,竖起一根手指,硬着头皮请求道。

    郭朴当即寒着脸道:“不见,出去!”

    郭公子碰到一鼻子灰,看着老爹这次是真铁了心,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书房。只希望下次引荐的时候,能有一个好结果,不然他的好日子恐怕要到头。

    郭朴看着儿子离开,却感到一阵烦闷。他心里很是清楚,徐阶那边亦想安排人员到广东,而这个陈天亮谋的正是广东巡抚的位置。

    只是他既然已经答应严世蕃那边,自然不能够出尔反尔,所以只能选择拒绝徐阶那边。而当下的最好的方式,自然是避而不见,若陈郎中能够请动徐阶出面,那到时再跟徐阶解释清楚便是。

    “老爷,林府丞已经走了!”郭公子刚刚离开,管家便进行汇报道。

    郭朴重新翻起桌面上的《资治通鉴》,淡淡地询问道:“他当时什么反应?”

    “好像……有些生气,看他的样子,似乎还不肯罢体!”管家认真地进行回想,显得担忧地说道。

    孰朴当即冷哼一声,直接嘲讽地道:“不肯罢休?他还能怎么样,难道还想跟我作对不成?或许是要跟严党较劲?”

    对于这个林文魁,他自然早有耳闻,而吴山更是对他的这个未来女婿极为看重,所以才二次将林然领到他的面前。

    只是他始终觉得,这个林文魁太过于年轻,根本无法登上这时代的大舞台。当前的政治斗争中,林然只能是一个旁观者。

    亦是如此,在他权衡各方利益之时,有考虑到严党,亦会兼顾到徐党,甚至还考虑过代表两淮盐商的高耀,但却对林然那边的利益从来都没有重视过。

    哪怕是吴山,他其实亦没有真正重视起来,顶多还念及一些旧情罢了。

    吴山是有资历和声望,但看似离入阁只有半步之遥,实质离入阁是遥遥无期。一个不肯为圣上写青词的人,如何能够入得了阁呢?

    若不是吴山有着三百余名进士门生,又通过《谈古论今》在士林中建立了声望,恐怕在去年的日食之争中,他就要败于袁炜了。

    休沐日,是大明官员走动最频繁的日子。

    同科之间,同乡之间,或者是同僚间,他们借着这个假期的走动来加深彼此间的感情,且通过交流收集着一些情报。

    只是在这一个短暂的假期后,官场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大家按部就班地继续工作,处理着大大小小的事务,生活又归为常态。

    顺天府衙自然不例外,可谓是各司其职。

    黄仲达的气色很不错,跟着以往的休沐日一般,他又到了潇湘楼找芊芊姑娘。整个人宛如容光焕发般,显得精力充沛地投入于工作中。

    不过随着陈通判火急火燎地闯进来,他的好心情却是荡然无存了。

    小时雍坊,严府。

    严世蕃昨晚又是宿醉,阳光晒到屁股从床上爬起来,荔娘领着几名漂亮的丫环从外屋走进来,专心为着他进行洗刷。

    自从回家守制后,严世蕃的日子过得很是逍遥。除了接受一笔笔可观的银子外,便是在家里花天酒地,整天与美人为伴。

    “少爷,大事不好了!”

    一个仆人突然急匆匆闯进来,脸色显得极不好看地大声道。

    “你慌慌张张做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严世蕃刚刚洗漱完毕,正张开双臂让侍女帮着他穿衣服,扭头对着跑进来的仆人不满地问道。

    仆人的脸上浮出惧色,但还是硬着头皮将一份报纸递过来,并认真地说道:“少爷,您看!”

    “顺天日报?”

    严世蕃穿上衣服,伸手接过那一份散着墨香的报纸。他先是疑惑地摊开,当目光落到上面的内容,那只独目骤然瞪起,那张胖脸显得一阵铁青。



    《顺天日报》走的是低端路线,其价格并不贵,有着各种京城的最新鲜的时讯,有着很多令人津津乐道的八卦,还有正在连载的射雕英雄传吸粉。

    最为重要的是,其销售网络已经覆盖整个京城。除了书雅斋极力推广外,还采用了订阅到户的包月模式,另外一大批报童行走在大街小巷中。

    《顺天日报》的销量从最初的几百份,经过这种时间的发酵,已经迅速攀升至几万份,成为时下北京城受众最广、传递最快的报纸。

    今日报纸的头条却是袁州案,标题是《一个老太太拯救孙儿之路》。

    江西有妇,姓吴名贵英,号李家太太。十五嫁于袁州李家,得儿夫亡,后得孙子亡,可谓是受尽人间的伤痛也。

    虽为祖母,实为人母,将李氏独孙含辛茹苦抚养成人,保住了袁州李家之香火,可谓是大明贤妻慈母之典范也。

    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

    在这一篇三百多字的报道中,以李老太太为中心人物,写出她的生平及遭遇,此番为何前来京城、上京途中的劫难和到京后的种种济遇等。

    通过李老太太的经历,却将袁州案的始末全面揭露出来,将顺天府衙和严府所达成的默契一击而破,矛头直指叫大的嫌疑犯严鸿。

    平静了一段时日的案件突然以这种形式被提起,且还是公之于众,宛如是给严世蕃和顺天府衙黄仲达狠狠地捅了一刀。

    “他当真好胆!”

    严世蕃看完这篇报道,气得是咬碎了牙怒道。

    他对林晧然那边可谓是先礼后兵了,只不过是要联合作坊的五成股份。但那小子自以为文魁出身,年纪轻轻身居正四品的顺天府丞,根本不识抬举。

    现在倒好,这小子竟然给他整了这么一出。一旦真的坐实严鸿的罪行,不仅他明年的复出无望,甚至会拖累到他爹。

    “爷,发生什么事了,你可别气坏了身子!”荔娘是众侍妾中最擅于察颜观色的,看着严世蕃如何罕见的生气,当即凑过来宽慰道。

    严世蕃冷哼一声,目光森严地说道:“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将严鸿那个案子给捅了出来,想要给我找不自在!”

    “少爷,这事该怎么办?”仆人深知这个事情已经搞得满城皆知,显得忧心忡忡地询问道。

    严世蕃的主意已经打定,显得果决地说道:“让黄府丞尽快结案!支会一下那边,让他们帮着抓起人,看谁敢乱咬舌头。”

    虽然陆炳已经死了,但他儿子严绍庭取了陆炳的女儿,两家结了姻亲。当下陆炳的大儿子陆绎为指挥佥事,且深得圣上的信任,是锦衣卫的大佬之一。

    面对着所谓的京城言论,他严世蕃早有心得。他爹这些年没被少骂,但结果如何,还不是给他及锦衣卫给强力压了下来吗?

    只需要一个招呼,定然能够将这个事情压下去,让到这场风波消失去无形。

    “是!”仆人虽然觉得这事已经捂不住了,但还是领命而去。

    顺天府衙,签押房。

    哐!

    黄仲达将茶盏狠狠地摔在地上,脸上显得是怒不可遏,那双眼睛仿佛是要杀人一般。

    本以为袁州案扯上严党,且那小子这段时间都没有动静,这件事情算是过去了。但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子如此的胆大妄为,竟然通过《顺天日报》给披露出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不论严府那边是如何针对林晧然,他黄仲达的名声算是坏了,接下来的京察恐怕是无法继续留在顺天府尹这个位置上了。

    如果只是吏部那边官员知道他在袁州案中偏袒了严府,那事情还有回施的余地,只要多做一些工作还是有挽回的机会。

    只是如今,通过销量达到数万的《顺天日报》进行刊登,这起事件已经搞得人尽皆知。他袒护严府的举动已经传遍整个士林,他黄仲达的声名必然败破,又有何理由在京察中继续留任顺天府尹呢?

    纵使是吏部那边肯留,恐怕那些吃饱撑着的士子亦不会同意,他的顺天府尹的位置恐怕是做到头了。

    “府尹大人,这事该怎么办?”

    陈通判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来到了这里,此时亦是六神无主地追问道。他亦是万万没有想到林晧然竟然会如此的胆大妄为,一举将事情推到了风口浪尖。

    “去,将那小子给我叫来!”黄仲达的手紧紧地攥着,显得怒不可遏地吩咐道。

    一个差役匆匆而去,但没多会便跑回来汇报道:“启禀府尹大人,府丞大人并不在府丞署,他刚才到城东处理纠纷了!”

    “混蛋!”

    黄仲达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案上,那张向来温文尔雅的脸更是一阵铁青,深知林晧然这是有意在避开他,一切的一切都落到那小子的算计中。

    打一开始,那小子就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之所以忍而不发,却不是忌讳于严家的权势,而是《顺天日报》还没有打开销量。

    当下这《顺天日报》的销量被打开,让到那小子多了一个利器,从而选择在这个时点将事情引爆,一举将严家和他黄仲达揪入这个漩涡中。

    这一刻,他终究相信尹台就是那小子推上会试主考官之位,那小子确实太精于计算了,不怪乎大家会称他为林算子。

    只是他似乎知道得太晚了。他打一开始到城东盲目下令缉拿租客,便已经落入了那小子的阴谋中,且是越陷越深。

    “东翁,当务之急还是找严府谈一谈,看他们打算怎么办!”师爷亦是看到这个事情的严重后果,当即进行建议道。

    “对!对!咱们将事情告诉严家,让严家收拾这个小子!”陈通判的眼睛微亮,显得希冀地说道。

    黄仲达当下在顺天府衙已经失去跟林晧然叫板的本钱,论到官场人脉更不及林晧然,只能轻轻地点头应允,将希望放在严府那边。

    一石激起千层浪,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京城,不仅引起了官场的轰动,而且还引发了士子的关注和声讨。



    “这事是不是真的?”

    “屁话,谁敢冤枉严家人!”

    “我已经求证过了,上面的报道都是真的,恐怕那位李公子当真是被栽赃了!”

    “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严鸿犯下如此的恶行,就因为他是严阁老的孙子,顺天府衙就坐视不理了?”

    ……

    消息一经传出,各大酒楼和茶馆当真是声讨声不绝。若是在平常时候,事情恐怕还不会引发这么大的轰动,只是刚刚落榜的很多考生正憋着一肚子的气。

    或是求名,或是为了心中的道义,亦或仅是想要将落榜的火气撒到严家和顺天府衙上,整个北京城的士子可谓是群情激愤。

    事情到了傍晚时分,便已经有士子跑到严府门口丢石子,有一帮士子跑到顺天府衙门前扯横幅,让到事情演变成了政治事件。

    国情向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究,但任何事情只要闹大了,上层都不会袖手旁观。

    当年的南北榜事件,正是北方的那帮参加考试的士子闹得实在太凶了,结果老朱连杀几位重臣为北方士子“解气”。

    很显然,在林晧然的“煽动”下,这件事已经不是谁能压得下来,纵使严嵩恐怕亦不行。

    顺天府衙,点卯时分。

    经过一晚上的时间,黄仲达已然算是冷静了下来。深知官场便是如此的险恶,他又如曾不想将林晧然置之死地,却不能怪林晧然“心狠手辣”。

    只是坐到公堂的案前,看着端坐在堂下悠哉游哉的林晧然,心里仍然免不得涌起一团怒火,当真是恨不得将这小子生吃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不仅要照顾严家那边,还需要给全天下一个交待,已然是一举将他推到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

    “府尹大人,已经清查完毕,除了病休的陈通判,今日无人缺席!”墨通判将人员清点之后,对着黄仲达认真地汇报道。

    黄仲达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到林晧然身上,突然当场进行质问道:“林府丞,你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堂下的众官吏黯然一叹,深知今日的点卯又要不得安宁了。两位都不是吃素的上官,恐怕又要在这个公堂上演一番龙虎斗。

    “府尹大人,为何如此动气呢?下官究竟哪里做错了,还请告之!”林晧然却是装傻充愣,显得明知故问地回应道。

    黄仲达气得直咬牙,紧紧地攥着拳头,忍着怒火指责道:“林府丞,你别明知故问!李老大大之事,你为何要刊登在《顺天日报》上,搞得满城皆知!”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当真是脸红脖子粗。

    “呃,你说这个事件啊!当然是……为了提升报纸的销量!这个事情登报,昨天的报纸都卖疯了,实在是可喜可贺!”林晧然的眉毛轻挑,显得避重就轻地说道。

    黄仲达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案上,再也顾不得隐忍,显得怒气冲冲地质问道:“你将案件公之于众,分明就是要跟本官作对!”

    “府尹大人,此言差矣!”林晧然显得很淡定,却是不咸不淡地反问道:“一来,下官刚刚已经说了,这个事能够提高报纸的销量。二来嘛,却不是下官不体恤大人的苦衷,只是这个案子实在拖得太久了,且至今都没有将严鸿缉拿回来审讯,不知大人又是何意呢?”

    关于袁州的案件,黄仲达确实做得不够地道。为了讨好于严家,竟然枉顾事实,连严鸿都不敢带回府衙,却是想着办法为其脱罪。

    一念至此,他的底气不由得弱了几分,但还是显得嘴硬地说道:“严木已经在狱中招认,藩氏之死皆他一人所为!”

    “原来是这样啊!那明天我便刊登上去,就说顺天府衙已经结案,李老太太的孙媳之死,全系严鸿的一名随从所为,如何?”林晧然抬头望着黄仲达,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黄仲达当即气结,恶狠狠地瞪着林晧然。

    别说他不相信,全天下人恐怕都不会相信。如果林晧然真的这么干,那无疑是火上浇油,这就更加坐实他是严府帮凶的声名,这辈子都休想要翻身了。

    “府尹大人,难道不是这样吗?”林晧然如何不知道事情不能如此结案,却是装着不解地询问道。

    黄仲达既怒又恨,但却是无法点头应允。到了此时,他才发现当初是多么的愚蠢,真将这小子当成愣头青,分明就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

    哎……

    雷通判等人看着此情此景,看着黄仲达被逼得哑口无言,心里却是黯然一叹。

    在这个公堂上,他们有时会生出一种错觉,林晧然才是顺天府尹,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几番的交锋中,黄仲达完全不是林晧然的对手,简直每次都被林晧然耍得团团转。

    “府尹大人,虽然当下还不能定论,但严鸿的嫌疑最大。此案已经不能再拖,还请即刻将严鸿缉拿归案!”墨推官站出来义正辞严请求道。

    “请府尹大人下令缉合严鸿归案!”墨推官刚刚站出来,雷通判等人亦是一并响应道。

    “你们……”

    黄仲达看着堂中的属官一并相逼,此时感受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

    “府尹大人,下官刚刚到任之时,就听大人说过:咱们顺天府衙是天下州府的表率。当下事涉严阁老之孙,却连人都不敢提回来审问,敢问我们顺天府衙的尊严何在?”林晧然抬头望着黄仲达,显得正义凛然地质问道。

    此时此刻,从顺天府衙到下面小吏都形成了一致意见,宛如一股惊天骇浪扑向了黄仲达,令到他的脸色都显得很苍白。

    “散堂!”

    黄仲达却没有主持正义的勇气,心里更多还是痛恨林晧然这帮人的团结和相逼,握起惊堂木用力一砸,却不管那方惊堂木飞向那里,转身便是离开。

    他一旦下令缉拿严鸿,以着严世蕃那种张狂的性格,定然不会轻饶于他。事情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能够主动去触怒严世蕃。

    。



    林晧然看着黄仲达从寅恭门匆匆离开,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黄仲达到了这个时候,似乎还看不穿这个局。若是他还敢继续拖下去,那他就彻底坐实袒护严鸿的恶行,前途就要搭在这件事上。

    现如今,他其实已经别无选择,只有尽快将严鸿缉拿归案,撇清他跟严府那点肮脏的勾当,这才有彻底洗清自己的机会。

    当然,不论黄仲达接下来如何表现,会不会下令缉拿于严鸿,林晧然都不会给黄仲达从这个泥泽中爬出来的机会。

    不说他已经觊觎黄仲达的顺天府尹宝座,单是二人现如今在顺天府衙势同水火,他就有一百个理由将黄仲达“弄死”。

    只要黄仲达离开顺天府衙,纵使他无法接替顺天府尹的位置,那亦会给他留下足够的时间,从而在顺天府衙内形成自己更稳固的势力。

    当下他确实是位卑言轻,君不见郭朴轻易地将他拒之门外。他深知还无法参加于政斗中,所以他的目光暂时还是放在顺天府衙,想将这里经营成他的地盘。

    “府丞大人,严鸿此次是在劫难逃了吧?”雷通判心情显得不错,靠过来进行询问道。

    墨推官等人顿时来了兴致,纷纷扭头望向了林晧然。

    林晧然迎着众人的目光,显得平静地答道:“这件事现在才刚刚开始!即便府尹大人下令缉拿严鸿,这如何公审严鸿,严鸿有没有罪,一切都是未知之数呢!”

    虽然他有把握让黄仲达陷到这个泥泽中无法自拔,但严鸿的命运如何,他还真的无法进行推断。

    终究而已,严鸿是严党的孙子。且不说严鸿是不是杀害藩氏的真凶,哪怕真能找到严鸿的犯罪事实,亦不见得就能够对严鸿绳之以法。

    虽然嘉靖是有名的刻薄寡恩,很罕见地出现宫女拭君事件,但他跟严嵩终究还保留着二十多数的君臣情份。在一个刚愎自用的帝王眼里,更多还是修仙问道,而不是什么律法的公正。

    万寿宫被烧,因为纵火者的其宠爱的尚美人。结果尚美人不仅没罪,反倒被册封为寿妃,尚美人的父亲亦被加官进爵。

    亦是如此,严鸿会不会在劫难逃,还真的不好说。

    墨通判等人听着林晧然的答案,亦是默默地收起了那种乐观精神,深知这事件确实才刚刚开始,结果如何还真的很难下定论。

    林晧然看着黄仲达已经拂袖离开,自然不会在公堂继续呆着。想着还有事情要处理,特别郭朴那边还得要再争取一下,便是直接返回了府丞署。

    顺天府衙,签押房。

    管家像往日般准备了参茶,听着外面有了一些动静,眼睛不由得一亮。他抬头看到黄仲达从外面进来,便是端着盛放参茶的托子,准备给黄仲达送到书桌前。

    黄仲达进来之后,朝着里间的办公书桌走去,只是心里的怒气难消。转身看到管家端着茶盏过来,却是伸手端起茶盏,发泄般地朝着地面砸了下去。

    哐……

    茶盏在地上碎成了无数块,那些茶渍落得满地,他还感觉没有解气,又是一手将叠放在书桌上的公文推倒在地上,显得怒不可遏地道:“该死!通通都该死!”

    原本他想要借着今天点卯的机会,对着林晧然进行兴师问罪,结果一大帮人却反过来向他施压。昔日的一言堂已经不复存在,他当下已经算是众叛亲离。

    如果这种事情传到官场,恐怕成为一个笑料。他在官场摸爬滚打近二十年的老油条,身居顺天府衙府尹之职,竟然斗不过一个身居顺天府衙府丞之职的毛头小子。

    这……

    管家看着黄仲达如此的气急败坏,整个人当即大气不敢粗喘,显得畏惧地低头望着自家的老爷。却不用询问,他深知这事必然是因那位林府丞而起。

    “收拾一下,给我再泡一盏参茶!”

    黄仲达渐渐冷静下来,朝着外间走了出来,直接到了茶桌前坐下。不管他如何的生气,当下他已经身处泥泽中,必须要想办法爬出来。

    “是!”管家连是点头,让一个仆人收拾地上的碎片和公文,而他则跟着到外间,重新帮着黄仲达泡了一盏参茶。

    何师爷从二堂一路跟着黄仲达而回,亲眼看着黄仲达大发雷霆,感觉黄仲达的火发泄得差不多了,这才出言提议道:“东翁,此案恐怕是不能再拖了,咱们要尽快将严鸿给抓回来,以维护住大人您的声誉!”

    黄仲达端起参茶轻呷了一小口,心里却暗暗一叹,知道这事确实要进行取舍,但显得苦涩地说道:“抓严鸿?你觉得派人到相府能抓到人吗?”

    顺天府衙虽然是天下州府之首,但充其量不过是正三品衙门,而他亦不过是正三品的朝廷官员。不要说闯相府的家宅,哪怕是一些勋贵的宅子,他亦是闯不进去。

    除非他真有包龙图那种气魄,能够将自己的乌纱帽视于无物,不贪婪顺天府尹的权势和地位。

    “老爷,咱们可以派些人在严府门口蹲守,等他出来上街再抓!”管家将茶盏送给黄仲达仍然站在旁边,这时提出建议道。

    “不说严鸿在这个时候还会不会出来,你以为我们能将严鸿从城南带到城北吗?”黄仲达端着茶盏,很是坚定地摇头道。

    虽然他斗不过林晧然,但却不代表他愚蠢,实质他看问题同样很透彻。纵使抓了人,严府的家丁出动,将他的人打了亦是白打,难道他还能找相府的家丁算账不成?

    “这事如何是好呢?”管家的眉头蹙起,显得是无计可施了。

    何师爷的眼睛微亮,微笑地望着黄仲达道:“东翁,若真下定决心要想抓严鸿的话,我倒有一计!”

    “抓!”黄仲达的眼睛闪过一抹决然,他已经权衡过利害关系,当下他已经顾不得严府的感受,当务之急是要从泥泽中爬出来,显得虚心地求教道:“先生,不知有何良策!”

    师爷凑到黄仲达的耳边,低咕了几句,脸上露出狡猾的笑容。

    黄仲达的眉头微微蹙起,却是半信半疑的样子,抬头望了一眼何师爷。他看着何师爷自信的目光,最终还是轻轻地点头应允。

    这个三月,显得并不平静。

    殿试要在本月望日举行,故而离新科状元出炉,还有着一些时日。只是让到官员更关心的事情,无疑是两京十三省的外察结果。

    在吏部尚书郭朴的主持下,由南到北,两广和江西地区的外察结果出炉。除了年老做文章外,将相关的当地官员进行评级,优等则会升迁,劣等则淘汰,中等或是保留原职或是平调。

    只是随着结果出炉,自然难免出现一些微词,甚至产生了一些争执。



    外察的初衷是督促地方官员清廉称职,只是到了现如今,已然成为党同伐异和借机打击政敌的最重要手段。这一个看似先进的监察制度,实则彻底变了味道。

    郭朴通过青词获得圣上的青眯,并得到了吏部尚书的重职,但他终究不是李默那种铁面无私的官员,亦没有跟严党为敌的勇气,所以他跟着严党进行了妥协。

    或许站在他的立场看来,牺牲一下广东方面的利益,以换取外察取得一个圆满的结果,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亦是他政治成熟的一种体现。

    在广东的地方官员考察结果中,雷州府海康知县韦忠国、广州府番禺知县欧阳烈和香山知县黎家亮得到了优等,左布政使和广州知府雷长江却在中等之列,广东都指挥使黄辉则归为年老者,雷州知府魏文焲归为劣等。

    假如以林晧然和汪柏为一个团体的话,此番无疑是得不偿失。虽然韦忠国、欧阳烈和黎家亮得到莫大的肯定,但雷州知府和广州知府无疑是要换人,而汪柏恐怕亦要调出广东。

    虽然这次只是对广东地方官员的一次职评,真正的调职需要二京十三省职评完毕才开始,但林晧然在广东所形成的团体无疑是要分崩离析了。

    常言道:朝中有人好做官。

    单从这一次外察,便可以看出地方官的势弱。他们宛如是待宰的羔羊般,前途不在于他们的执政表现如何,主要还是他们在朝中有没有人。

    像江西按察副使杨炽和袁州知府孙思桧虽然没有什么建树,但由于在朝中认识一个叫严世蕃的人,结果却得到了优等。

    “有意思!”

    很多官员却是看出这次广东职评的门道,且他们的消息很是灵通。

    他们知道广东那块肥肉已经被严世蕃盯上,雷州知府和广州知府已经被内定,据说广东巡抚都会是严党的人,整个广东无疑是要落到严党之手了。

    城东,广东商会。

    杨春来等人聚在议事厅中,所有人都显得是忧心忡忡的模样。

    虽然他们从拒绝严世蕃的无礼要求开始,便已经知道严世蕃不会善罢甘休。但万万没有想到,严世蕃的能量竟然还如此之大,对外察还有着如此大的影响力。

    若是外察真按着严世蕃的指令行事,将三大重职都给予严党中人。纵使他们在广东的关系网再牢固,亦无法阻拦严党的仗势欺人,届时恐怕有灭顶之灾。

    “我们要不再找严世蕃再谈谈?”赵富贵心里感到了一阵害怕,显得担忧地提议道。

    “谈什么?我们绝对不能向他屈服!”黄大富身上有着血性,攥着拳头坚定地表态道。

    杨春来轻叹了一口气,对着赵富贵说道:“就算我们肯给严世蕃五成的股份,他现在恐怕亦不会收手,还会安排他们的到广东坐镇!以着严世蕃的贪婪,我们就算给他九成,恐怕亦填不饱他的胃口。”

    原以为,他们联合商团已经壮大起来,在整个大明都能够占到一席之地。只是现在他才发现,在权势滔天的严党面前,他们联合商团当真是宛如板上的肉。

    若不是有着林晧然这个将来必然入阁拜相的主心骨在,他这一次肯定要打退堂鼓,甚至退出联合商团安心做一个富家翁。

    “那该怎么办?”赵富贵仍然显得担忧地询问道。

    “别急啊!我觉得林大人会有办法的!”黄大富显得极为信任地说道。

    只是此言一出,杨春来等人却是脸露苦笑。哪怕是闯荡几十年的李云虎,亦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却不认为林晧然仍然能够破局。

    当下严党和吏部尚书郭朴达成了默契,已然是要通过这次外察党同伐异,将广东交到严党之手。就如同六年前,李木通过外察和京察排除异己,又是谁能阻拦得了呢?

    现如今,纵使是礼部尚书吴山亲自出面,恐怕亦无济于事,更不要说仅是身居顺天府丞一职的林晧然了。

    与此同时,一辆高大的马车在会馆前停下,从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和一个精雕细琢的女孩,那眉宇间有几分相似。

    林晧然从马车下来,看着先他一步跳下去的虎妞已经朝着会馆大门大步走去,却是出言叫住了她。

    “哥,怎么了?”虎妞身穿着一套淡红色对襟儒裙,闻言便是扭过头,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仿佛会讲话一般,充满着疑惑地询问道。

    林晧然摸了一下鼻子,对着她循循善诱地说道:“虎妞,你不是喜欢抓坏人吗?”

    “对呀!”虎妞感觉到哥哥有些不妥,但还是认真地点头脆声道。

    林晧然指着巷道外面的街道,对着她进行怂恿道:“虎妞,你就在这条街上走一走,看看有没人坏人,抓几个带回去!”

    “哥,我现在不是很想抓坏人,我比较喜欢到里面玩!”虎妞的目光从街道收回,仰着脸蛋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

    林晧然差点没被气吐血,当即端起哥哥的架子,板着脸说道:“这是命令!”

    “好吧!”虎妞那双漂亮的眼睛瞟了林晧然一眼,很确定今天的哥哥甚是古怪,但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道。

    阿丽就站在虎妞的身后,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异样,那双漂亮的眼睛睥了林眼睛一眼,已然是猜到了什么一般。

    林晧然瞪了阿丽一眼,这才对着赵龙认真地吩咐道:“赵捕头,你带人跟着虎妞,一切都要听从她的指令!”

    “是!”赵捕头听到指示,当即认真地施礼道。

    林晧然站在台阶上,看着虎妞消失在拐角处,这才举步迈入会馆中。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他找杨春来等人聚到一起,其实只是稳定一下他们的情绪。而真正想要解决问题,想杀破掉这个杀局,恐怕还得别谋他径。

    他越来越感觉这个京城就是一个大漩涡,任何人都休想要坐收渔人之利,最终都要落入战场中厮杀和血拼。



    在林晧然走进广东会馆商讨事宜的时候,巷子外面街道的某间酒楼突然传出呼救声。

    虎妞领着赵捕头等人刚好从酒楼门前经过,当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呼救声后,虎妞那张精雕细琢的脸蛋询声望去,接着朝着酒楼冲了进去。

    阿丽的耳朵向来敏锐,先是估量一下大致的方位,便是迈腿而出。似乎都不用眼睛去查看,虎妞果真跑到了前面,仍然是那般的充满正义感。

    昔日,她练武的唯一目标是杀戮,是要将敌人通通砍杀从而活下来。只是跟随虎妞后,让她明白武艺的另一番用途,那便是惩奸除恶。

    事发的地点在楼上的雅间,掌柜早已经从柜台前走了出来,此刻显得很慌张的样子。

    虎妞直接穿过大堂,从中间那个木梯走了上去,朝着事发的地点而去。只是她们赶到雅间的时候,却给四个守在门口的家丁挡住了去路。

    “你们让开!”

    虎妞听到雅间里面的呼救声,显得很生气地喝令道。

    “知不知道我家公子是谁,你们亦敢往里面闯?”

    为首的家丁显得是有恃无恐,扬着下巴嚣张地说道。

    哎呦……

    这个家丁的嚣张没能维持住两秒,饭缸上前揪起这个家丁,一个巴掌便扇在这家丁那张嚣张的嘴脸上,当即满嘴是血。

    阿丽和阿捕头等人接着出手,这三个平素耀武扬威的家仆,哪里是阿丽等人的对手。当下三下五除二,四个家丁都被摞倒在地上,显得痛苦地呻吟。

    砰!

    虎妞越来越像是一个小女侠,冲上去跃起身子来了一个飞踹,当即将虚掩的门踹开。

    雅间里面的倒是熟人,正是在踏青之时所遇到的郭大公子。

    郭大公子似乎是喝了不少酒,整张脸泛红,正在撕扯着一名紧抱着琵琶卖唱女的衣服,嘴里还显得很开心地道:“小娘子,怎么这时倒害羞了呢?不过……我喜欢!”

    “你住手!”

    虎妞看着郭大公子正欺负着瑟瑟发抖的卖唱女,心里当即涌起一团火气,眼睛都冒出火气般,再也顾不得平日哥哥不要惹事的叮嘱,当即朝着郭大公子扑了过去。

    郭大公子听到了门口的动静,显得不满地扭头就要进行喝斥,那张还算英俊的脸扭了过来,但迎接他的却是一个结实的拳头。

    虎妞天生力气就大,这些年更是一直勤于武艺,且处于盛怒之中,这一拳打在被酒色掏空的郭大公子脸上,宛如是火星撞地球般。

    砰!

    毫无准备的郭大公子被突如其来的袭击,那张脸仿佛是产生了扭曲,整个人朝着另一边倒了过去,当即摔倒在地上。

    这……

    跟着进来的两名捕快看到这一幕,亦是暗自结舌,府丞大人这个妹妹当真是了不得。

    “你这是找死!”

    郭大公子被打醒了,这时既是感到疼痛又产生强烈的愤怒感,抬头看到始作甬者竟然是虎妞,脸上露出恶毒的表情咬牙切齿地道。

    自从他爹当上吏部尚书后,这京城还有谁敢如此对待于他。当下不过是一个小丫头,坏他的好事亦就罢了,竟然敢于对他动手。

    “呜呜……他要非礼我,救我!”卖唱女的衣衫不整,显得可怜兮兮地呼救道。

    虎妞对恶人是疾恶如仇,但对弱者又极富同情心,看着这个卖唱女这般遭遇,当即打下保票道:“有我虎妞在,谁也欺负不了你!”

    这些日子以来,他既有着哥哥的照应,又有圣上赐给她的金牌捕头,她在城北没少做这种伸张正义之事。当下看到这位公子哥如此的无法无天,已然是生起要惩奸除恶的心思。

    郭大公子先是瞪了一眼那个告状的卖唱女,看着饭缸和阿丽显得不容小窥,对着外面大声地喊道:“来人!来人!”

    “你不用喊了,你的手下已经被我们收拾了!”赵捕头从外面走进来,显得平淡地说道。

    郭大公子原本是想要通过暴力手段解决问题,但看着对方人多势众,而自己的手下又给对方收拾了,却是底气十足地说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我爹是吏部尚书郭朴!”

    六部尚书之间虽然没有从属关系,但大家历来都默认执掌百官的吏部尚书为首。如此显赫朝廷大佬家的公子,确实令人生畏,无数人更是千方百计地进行巴结。

    赵捕头的眉头微微蹙起,暗感对方的来头惊人,但并没有进行表态,而是扭头望向了虎妞。他不懂官场的明争暗斗,只知道跟着林府丞准没错。

    “你爹是吏部尚书那又怎么样!你现在要欺负这位姐姐,你就是坏人,你就要被关起来!”虎妞对他的身份并不畏惧,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打了本公子,竟然还要关本公子?当真是荒唐!”郭大公子感到一阵可笑,指着虎妞打算进行清算地道:“我记得我跟你哥哥说过,别让我再撞到你,不然有你好瞧!”

    “我哥说过这件事,但我哥说不用怕你!”虎妞轻轻地点头,显得实诚地答道。

    郭大公子的眼睛一瞪,当即翻开旧账道:“不用怕我?你哥都已经求到我家门口,你跟你哥还有什么好拽的?”

    “我哥会求到你家,你是不是搞错了!”虎妞的眉头蹙起,显得怀疑地望着他道。在她的印象中,她哥是很厉害的,从来不会轻易求人。

    郭公子轻哼一声,显得轻蔑地询问道:“你哥是新科的进士吧?”

    此言一出,却是令到虎妞等人一阵愕然,却不知道这位郭公子为何做出如此离谱的判断,竟然将名闻天下的林文魁当成了新科进士。

    “新科进士?我家大人乃顺天府丞!”赵捕快站了出来,显得骄傲地报出了林晧然的官职道。

    “啊……他就是林文魁?”郭公子的眼睛瞪起,这才知晓林晧然的真正身份,似乎一下子便理清了所有的事情一般。

    如此看来,那天林文魁出现在他家门口,恐怕真的仅是找他爹商讨事宜,而不像一些地方官和新科贡士是来抱大腿的。

    “来人,将他给我押回顺天府衙大牢!”虎妞的小手一挥,并没有对这个吏部尚书家公子手下留情的意思,当即发出指令道。

    “你们敢!”郭公子咬紧牙关,显得愤怒地道。

    只是他的话刚落,整个人却已经腾空而起,饭缸揪着他的后衣领,当即将郭大公子如同拎小鸡般,押着离开了这里。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很快在城东传开。郭尚书家的公子意图侵犯一个卖唱女,结果惹上了顺天府丞的妹妹虎妞,被虎妞送进了府狱之中。



    夜幕降临,整个北京城被雾色所笼罩。

    顺天府衙的灯笼已经挂起,门前有壮班的衙役在那里把守着,搭配着那两座张牙舞爪的石狮,这里充满着一股森严的气息。

    虽然已经到了晚上,但仍然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不仅是因为要维持京城的治安,还有人员忙碌于《顺天日报》的工作,这里比以往显得多了一些生气。

    对于府衙的很多底层衙役或书吏而言,他们明显感觉到了顺天府衙的变化,快班的人明显多了干劲,而参与《顺天日报》编撰工作的书吏亦多了些盼头。

    受此影响,皂班和壮班的衙役亦是一扫以往的颓废劲,心里却已经在巴望着林府丞能够上台,从而“恩泽”于他们。

    身穿着捕快衣服的虎妞已经有了几分捕快的气概,正领着一帮捕快走出顺天府衙的大门,却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治安事件,他们显得行色匆匆。

    不论是雷州府衙,还是广州府衙,或者是现在的顺天府衙,这些出身贫寒的捕快都喜欢虎妞,喜欢跟着虎妞在城内除暴安良,做一些有利于百姓的实事。

    府衙的后宅,灯火早已经亮起。

    几只飞虫突然闯进了签押房,似乎是感受到这间屋子的寒意,绕了一圈之后,却又是飞了出去,消失在昏暗的院子中。

    “他这又是玩哪一出?”

    黄仲达刚从一场酒宴欢快地归来,结果被告知林晧然的妹妹虎妞将吏部尚书的儿子抓进了府狱,致使他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管家将参茶递送过来,闻言忍不住开口道:“这个林府丞实在太有心计了,这次恐怕亦不安好心,老爷你得小心提防啊!”

    黄仲达接过参茶,但嘴角却是微微发苦。

    他如何不知道要提防林晧然,哪一次他不是提防着的?但那小子无愧于林算子之名,根本是防不胜防,致使他每次都只能是后知后觉。

    当下将郭公子抓了回来,若是他这位顺天府尹不放人的话,可能因此得罪郭朴。但若是他放人的话,一旦弄不好,他的名声当真是臭如狗屎了。

    这袒护严鸿的罪名还没有洗清,若是再加上一项包庇郭公子,他在士林眼里当真成为反派人物了。此次的外察,他都不用参与,直接可以挂印归乡了。

    黄仲达已然是洞察了林晧然在这件事上使的“手段”,恨得可谓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他当真是想将老夫玩死啊!”

    “东翁,或许我们将这个事情想复杂了!当下郭朴将广东直接划给了严党,听说还要将汪柏调离广东,恐怕这是他的一个小小的报复之举!”何师爷坐在一旁,显得充满智慧地分析道。

    黄仲达对何师爷向来尊敬,但这次却是冷哼一声,扭头望着何师爷质问道:“你还觉得林晧然是一个愣头青?是一个会意气用事的人?”

    这……

    何师爷的脸色一愣,旋即苦涩地摇了摇头。

    若林晧然刚到任的时候,说林晧然不是愣头青,他会嘲笑那人。而如今,说林晧然是愣头青,是一个会意气用事的人,他却打死都不会相信。

    黄仲达轻呷了一口茶水,这才悠悠地长吁道:“这位郭公子又成了烫手的山芋!现在放亦不是,不放亦不是,当真是难啊!”

    管家的眼睛突然一亮,便是出主意道:“老爷,咱们可以……缓放!比如按例要关上十日,但我们二日便放人,这样哪边都挑不出毛病来!”

    “妙!此策甚妥!”何师爷的脸上亦是一喜,当即附和道。

    黄仲达看着二人都是这般主意,亦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过他的心里头隐隐还是有些不安,总觉得这小子跟老狐狸一般,那小子的手段恐怕不会这般容易破除,这里仍然存在他所看不透的“陷阱”。

    次日清晨,阳光落在金碧辉煌的西苑宫殿群中,让到这里充满着珠光宝气。

    经过三个多月的修建,在那个废墟之上,已经出现了一座气势宏伟的宫殿。红墙黄瓦,红色巨柱,画梁雕栋,宛如一个艺术品般。

    只是这座宫殿还不算真正落成。虽然宫殿的墙体已经修建完毕,但这将是当今圣上居住的寑宫,宫殿还需要油漆、雕刻和镶嵌等细致的工作。

    随着这座宫殿的完工,徐阶父子在功劳薄上无疑是要添上出彩的一笔,从而加重他们父子在当今圣上心中的地位。

    身穿正二品官服的郭朴走在宫道上,在进到里面后,远远地望了一眼万寿宫。心里却暗暗感到一阵吃惊,这个工程进度,已经超乎他的想象。

    按说时间越赶的工程耗银却越多,只是徐阶父子从户部支取工程总造价不到三成的银子,竟然还能以如此的速度修建完成,当今是令人匪夷所思。

    要么是严家父子当初预估工程造价太过于贪婪,要么就是徐阶父子确实有经营之方,致使万寿宫的实际造价和进度都超乎想象。

    不过这一切跟他的关系不大,径直来到了无逸殿。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走向内阁的值房,而是来到了另一边的属厅。

    郭朴对这里无疑很是熟悉,在他任职礼部右侍郎后,很多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专职于替圣上写青词。当下他以吏部尚书的身份重回这里,隐隐间有一种衣锦还乡的荣耀感。

    “敏卿兄,子实兄,别来无恙啊?”

    郭朴走进这里,对着坐有最前面的二人微笑地打招呼道。

    这二个正在写青词的人正是礼部的左侍郎严讷和礼部的右侍郎李春芳,都是擅于写青词的词臣,深受当今圣上的宠信。

    严讷是嘉靖二十年的庶吉士,李春芳虽然是晚辈,但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状元及弟。若是要论到前程的话,他们二人可谓是未来的储相,都已经具备接替礼部尚书或吏部尚书的资格,甚至还能直接入阁。

    “下官见过太宰!”

    严讷和李春芳均停下手中的笔,抬头便看到走进来的郭朴,二人的眼睛亦是一喜,当即一齐起身显得热情地施礼道。

    官场有着各种各样的小道道,在称呼上亦是下了一番功夫。

    以六部尚书为例,吏部尚书称为天官或太宰,工部尚书称大司空,礼部尚书称大宗伯,户部尚书称大司徒,兵部尚书称大司马,刑部尚书称大司寇。

    这些称呼都是来自于西周时期的相应官职称谓,亦反映时下明代读书人对《周礼》的一种向往。

    虽然几经变迁,但《周礼》始终在政治思想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主流观点认为:乱世崩溃于《周礼》的瓦解,盛世则是源于《周礼》的回归。

    纵使孔圣人主张《周礼》失败,但普遍都认为这是因为孔圣人“生不逢时”,在大多数文人心里仍然视《周礼》为治国良方。

    正是如此,跟着后世向往未来的某产主义社会有所不同,当下的明人却希望回归一千多年前的周制社会,追逐着明君贤臣的政治生态。

    这一个太宰的称呼,既显现自身的文学修养,又体现了彼此的“革命友谊”。

    郭朴对这个称谓似乎早已经司空见惯,对着这二人显得温和地说道:“你们二个跟我无须客气,今日到内阁这里办事,特来一会!”

    严讷和李春芳暗暗交流了一下眼色,心说:啥时候,这郭质夫跟他二人的关系如此融洽了,嘴里却是恭敬地说道:“太宰,请坐!”

    时下郭朴主持着外察,接着可能还会主持京察,百官的生死可谓执于他一人之手。二人刚刚位居礼部侍郎,对郭朴这位“前辈”,既是恭敬又是无限羡慕。

    属厅的条件比不上值房,但配备亦不能算差,地方还显得宽敞。这里除了供他们写青词的书案外,正北还有一张金丝楠木的八仙桌。

    三人的年龄相仿,相差不到一岁。虽然李春芳的年纪最大,但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现如今仅身居礼部右侍郎,故而他坐于末座。

    阁吏给三位上官送来茶水,然后便退了下去。

    郭朴绕了一大圈后,这才进行询问道:“你们二人身处于西苑中,又深得圣上的器重,可知圣上对四省的职评有何看法吗?”

    任何事情有得必有失!昔日他担任礼部右侍郎之时,经常出没于西苑,以青词侍圣上,故而总是能够得到眷顾。但如今他担任吏部尚书,则已经算是离开西苑,连抽出闲暇时间写的青词亦要通过通政司送进来。

    严讷和李春芳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位郭尚书是心中没底,故而想通过他们二人获得情报。

    严讷倒没有以此要挟郭朴,率先开口道:“圣上近日心情不错!因为万寿宫修成在即,他计划侍宫殿大成之时,便祭天祈福,今让我二人写青词以谢上苍!”

    郭朴听到这番话,悬着的心放下了不少。当今圣上的心情好,则代表纵使对他的外察结果不满,那亦不会过于怪责。

    李春芳犹豫了一下,便是开口说道:“那日严阁老呈交职评之时,我当时恰好在场。圣上看过后,问严阁老如何看侍劣等官员近三十人,严阁老说去伪存真。”

    郭朴听到这番话,心中当即大定。

    圣上是要借他之手清洗严党中人,他亦是下了狠手,比以前清洗的人员无疑更多。圣上的关心重心在人数上,且还特意询问严嵩,对他的清洗工作无疑是满意的。

    当下严阁老表示没有意见,而圣上又感到满意,事情定然不会生起什么波澜了。至于林晧然那点小动作,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大明的权力是自上而下,只要他能如同严嵩般获得圣上的信任。别说他儿子只是犯了一点小过错,纵使他儿子真干下大逆不道之事,同样能够安然无恙。

    “质夫,你亦在这里啊!”

    却是这时,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属厅中。

    三人不由得询声望去,发现正是春风得意的袁阁老。

    虽然郭朴贵为吏部尚书,但论到前程的话,却还属袁炜更有前途。袁炜的青词写得最好,现在又率先入阁,未来有极大的机会担任大明首辅一职。

    反观他们三人,不论是谁将来有机会入阁,都要位居于袁炜之下。哪怕郭朴亦不例外,他已经算是落后于袁炜一步。

    很是巧合的是,这四位被后世称为青词宰相的人,今天竟然聚到了一处。

    “见过袁阁老!”

    郭朴虽然比袁炜要高一届,但其担任礼部右侍郎之时,袁炜却已经是礼部左侍郎,当下袁炜更是大明的三位阁老之一,便行以下敬上之礼道。

    “呵呵……原来是质夫啊!你我二人无须如此客气!”袁炜仿佛这才看到是郭朴般,显得很是热情地微笑着回应道。

    郭朴却是一愣,觉得这话甚是耳熟,这不是他刚刚跟严讷和李春芳所说的话吗?

    “郭阁老,圣上又传下纸条了?”严讷的眼睛却是一亮,已经注意到袁炜手上拿着一张纸条,显得急切地询问道。

    当下他入值西苑,主要的任务正是为圣上撰写青词,从而换得被圣上重用的机会,就如同眼前的两位前辈一般。

    郭朴好奇地望向了那张纸条,亦是想知道纸条中的内容,不知圣上这次又传达了什么旨意。只是袁炜却是笑而不语,并微笑地望向了他。

    很显然,他这位吏部尚书已经被袁炜定义为外人,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公布题目,然后各人作一篇青词上呈圣上选用。

    郭朴暗暗一叹,很识相地跟着严讷和李春芳进行道别,又跟着袁炜进行施礼道:“袁阁老,下官还有些事,改日再叙!”

    “质夫,慢走!”袁炜微笑地望着他,显得温和地说道。

    随着郭朴离开,他的目光却是变得凌厉。随着他成功入阁,当下郭朴已经成为他最大的竞争者,而不是那个万年礼部尚书吴山。

    郭朴从属厅离开,心里显得并不是滋味。

    原本这一次是要“衣锦还乡”,但最终却像被人撵出来一般。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情绪,圣上对他的工作认可,这无疑是一种最大的肯定。

    只要他努力办好吏部尚书这一份差事,认真地按着圣上的意志做好这一次的外察,将来未必没有机会超越袁炜,从而成为新一任的大明首辅。



    西苑,这里是大明的权力中心,每一个决策都会影响深远。

    当下的内阁成员中,仍然是以严嵩为主,徐阶为辅,袁炜更多则还是打酱油。只是这种形势却悄然发生了变化,次辅徐阶正在悄然崛起。

    身穿着蟒袍的徐阶端坐在桌前,正认认真真地处理着一些分派下来的奏疏。

    虽然这些奏疏都是来自于偏远之地,且还都是一些小事,但他每本奏疏都认真地进行票拟,因为这些奏疏却是来之不易。

    由于严嵩大权独揽,票拟权一直被严嵩牢牢地掌握在手里。他跟昔日的李木进入内阁后,更多是协助于严嵩处理一些日常事务,甚至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跟袁炜般一直为圣上写青词。

    只是随着严嵩的年迈,特别严嵩还因丧妻之痛大病了一场,精力已经太不如从前,他这才借机分得了一些奏疏的票拟权。

    面对着云南、贵州等偏远之地的奏疏,虽然都是一些芝麻小事,但他还享受这种票拟的感觉,每一个决定都能影响到大明的某个角落。

    像贵州某个土司杀害了一名大明副千户,他提议进行核查后,又提议进行讨伐,结果那位土司的一家被押赴京城严惩。

    若是他当初选择息事宁人,不主张进行讨伐,那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那一个要被砍头的土司还继续享受着土皇帝的好日子。

    亦是如此,他很影响这种票拟的感觉,很喜欢参与到这种具体的政务中来。

    “爹,郭尚书来找您!”

    徐璠从外面进来,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地道。随着万寿宫修成在即,圣上将会对有功之人进行以功论赏,致使徐璠这阵子显得很亢奋的模样。

    “下官见过徐阁老!”

    郭朴从外面走来,朝着徐阶恭敬地施礼道。

    徐阶虽然很厌烦这个儿子经常出现在他的值房,只是面对着后面跟进来的郭朴,却是微笑地询问道:“质夫,你找我所为何事呢?”

    郭朴却是望了一眼徐璠,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倒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许久不见徐阁老,特意过来拜会,并想询问外察之事有何指示?”

    “老夫早就已经言明,一切皆由郭尚书做主,不需要再过问老夫!”徐阶睥了一眼儿子徐璠,显得很是坦荡地说道。

    徐璠却是一急,脱口而出地提醒道:“爹,雷州……”只是话说了一半,却给徐阶用眼睛一瞪,逼得他硬生生地将话咽了回去。

    “那下官先告辞了!”

    郭朴装着不知,恭敬地施礼道。

    徐阶是次辅,在他一品九年考满之时,被圣上赐予吏部尚书衔。按说徐阶是可以插手外察之事,只是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徐阶至今都没有怎么表态。

    徐璠看着郭朴假装不知要溜走,似乎还是不死心,生怕错过这个难得的良机般,却是突然开口道:“郭尚书,我那日说的事,你可曾记下?”

    当下处于京察时期,那些地方官员可谓是千方百计地抱大腿。徐璠作为当朝次辅的长子,今又得到圣上的重用,自然是地方官员攻坚的目标之一。

    偏偏这位徐公子是好面子之人,且有志成为严世蕃那样的人。他想要网罗一些人,从而壮大他们徐党,却是答应了一些人的请求。

    徐璠刚刚在门口遇到郭朴,当即便将人拉了进来。当下看到老爹谁都没有提,就将郭朴给放走了,已然是顾不得考虑太多老爹的情绪了。

    哎!

    郭朴却是暗叹一声,这个徐璠终究是以萌入仕,不仅仅是出身的问题,更是关乎着政治素养,当真比严世蕃好不到哪里去。

    有些话根本不需要说出来,特别还是在内阁这里说。

    为何徐阶一直不表态,那是因为徐阶知道这次外察针对的是严党,而空缺出来的众多位置。不管这块蛋糕如何分配,都少不得徐阶的那一块。

    郭朴顿了一下足,轻咳了一声,这才离开徐阶的值房,转而朝着最里面的值房走去。

    徐璠显得大失所望,转头望向了老爹。

    徐阶气得脸都青了,寒着脸命令道:“回工地去!”

    “是!”徐璠虽然不知道做错了啥,但还是乖乖地回去。

    内阁,首辅值房。

    严嵩一如既往地伏首于案前,正在认真地票拟奏疏。

    票拟到一半的时候,他的笔停在那里,竟然在那里打起了嗑睡。事因他生起了一种危机感来临,昨晚是挑灯夜战,赶制了一篇青词。

    终究是岁月不饶人,在失去了严世蕃和李本的协助后,他已经是精力不济了。

    “元辅大人!”郭朴从外面进来,显得恭恭敬敬地施礼道。

    外察能否顺利推行,严嵩最是关键。若这位老首辅真的极力反对的话,加上严党那帮人的强烈反扑,恐怕圣上还会妥协的。

    只是严嵩这人明显比严世蕃更好相处,且严嵩确实对圣上忠心耿耿,只要严嵩能帮着压住他身后的严党中人,事情定然会极顺利。

    严嵩在心腹的提醒下,抬起头望了一眼进来的人,似乎是眼睛有些昏花,片刻才反应过来道:“质夫,你来了,坐吧!”

    “谢元辅大人!”郭朴又施了一礼,并从怀中掏出那份名单道:“这是福建、江浙和南直隶的名单,还请过目!”

    大明的疆域辽阔,有县一千一百多。虽然都是县一级,但县与县间差别极大,甚至一个富县的缴税额是贫困县的五百倍。

    正所谓:宁做江南一知县,不做西北一知府。

    严党当道之时,特别是严党主持下的几次外察,他们早已经将这些富裕之地掌握在自己人的手中,特别江浙更是有着胡宗宪在帮着牢牢地掌控。

    亦是如此,郭朴当下要拿这三省进行开刀,无疑是要血洗严党的人。由于关乎到严党最核心的利益,他决定亲自走这一趟,若有什么事情还能有缓回的余地。

    严嵩接过那份名单,认真地看了一遍,主要是查看劣等的官员人名。在看完之后,却是长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显得苍老不少。

    “元辅大人,可曾有问题?”郭朴小心地进行试探道。

    严嵩轻轻地摇了摇头,干巴巴地吐了两个字道:“没有!”

    郭朴听到这话,悬着的人终于是彻底落下了,此次外察不再有阻力,将会极顺利地推行。至于严世蕃那里,已经有广东给他了,恐怕亦不会有什么异议。

    严嵩将名单轻轻地放下到案上,却是突然指着一份独列在案上的奏疏,抬眼望着正兴奋的郭朴道:“你瞧瞧!这是顺天府丞弹劾于你的奏疏!”

    那小子弹劾我?

    郭朴听到这话的时候,微微感到一阵意外,但心里却是充满着不屑。

    毕竟他在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又处于外察期间,自然免不得受人诽谤。只是这小子还真是阴魂不散,可谓是一招接着一招,但实则跟一个跳梁小丑无异。

    严嵩看着他不想翻开的意思,便是认真地劝道:“你还是看看吧!”

    “遵命!”

    郭朴心里虽然是不以为然,并不认为林晧然能翻起什么风浪,但听着严嵩都这么说了,还是将奏疏翻了开来。只是他的眼睛很快就瞪起,整个人陷于暴怒之中。



    “微臣顺天府丞林晧然谨奏:幸得圣上隆恩,卸任地方官职,由广州知府升任顺天府丞。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微臣维护京城治安,虽无显功但并无过错。”

    “然,微臣闻广东外察之果,如梗在喉,今不吐不快!微臣斗胆,状告吏部尚书郭朴,其负国失职,不堪此任,乞加戒饬,以清仕路。”

    跟着普通的弹劾奏疏有所不同,这份奏疏仅看前面的部分,显得是平淡无波。但后面却是骤然急变,宛如是揪起了惊天骇浪。

    谁能想到,一个正四品的顺天府丞竟然矛头直指天官。

    虽然很多官员对外察的结果不满,但顶多是私底会诋毁两句,哪怕上疏亦是弹劾郭朴外察不公。谁敢如此得罪于天官郭朴,竟然直接要求圣上撤掉郭朴一职,摆明是要结仇啊!

    这“负国失职,不堪此任,乞加戒饬,以清仕路”可谓是字字见血。特别这个“负国失职”的罪名,相当于将主持外察的郭朴列为“劣等”,一旦坐实那真要革职了。

    如果仅仅是说和骂,其实谁都会。关键林晧然跟着一般的言官有所不同,却是列出依据,继续在奏疏炮轰着当朝吏部尚书郭朴。

    “微臣曾任职广州知府,且主持广东开海事宜,所取佳绩,世人有目共睹,去年广东市舶司税银逾三十万两,今明两年势必更丰。然,微臣从不敢于贪功,在任之之时,便数次上疏朝廷,此皆广东诸多官员同心协力之果。微臣虽有才学,但广东海事繁杂而困难重重,焉能是微臣一人之功乎?”

    在这里,林晧然无疑是利用广东市舶司的丰厚进项言事,为广东的诸多官员重新请功,将广东开海成功的功劳分于广东的地方官员。

    此举看似林晧然的无私之举,但亦是为着他打脸郭朴做下铺垫,却见图穷匕现。

    “广东左布政使汪柏曾任广东巡海道副使一职,跟佛郎机人有往来之经验,更屡次经由佛郎机人为圣上购得龙涎香。在广东市舶司重开之时,其多番协助,全力支持微臣开海,终有今日开海之绩。”

    “开海之难,一曰地方诸官齐心,二曰海疆太平无事。然倭寇乃大明海疆之大祸,倭首小川四郎窥广东之财帛,亲率二千余名倭寇从珠江口杀至广州城下,正是广东左布政使汪柏和广东都指挥使黄辉对微臣委以重任,微臣方能全权统领广州卫和雷州卫合力歼倭于广州城外,保广东海疆太平!”

    “汪柏为广东开海之事,可谓是有功之人,在朝堂更在刚直之名,而今如同中流砥柱,仍替圣上稳广东开海之局。”

    “另有,广州知府雷长江。其接任于微臣,非微臣举荐,实乃雷长江疏通南流江于廉州百姓有百年之功,始得圣上嘉奖,故而以才能接任广州知事。上任以来,并没有过错,且有稳广东开海之功。”

    “此番郭尚书主持外察,二人已然能为天下百官之模范,却被归为中三等之列,几近跟雷州知府同为劣等,焉不叫人寒心乎!”

    林晧然拿出汪柏和雷长江大做文章,直接为他们二人鸣不平。不得不承认,此二人如此种种作为,确实不应该归为中三等之列。

    实质上,郭朴原本亦不想动汪柏的,只是严世蕃却是指定如此。偏偏汪柏的官阶太高了,京城很难给汪柏安排出六部侍郎的位置,这才采取了贬低汪柏的策略,从而对他进行平调。

    似乎还觉得火候不够,林晧然却是继续进行炮轰。

    “江西按察副使杨炽和袁州知府孙思桧,此二人任职六年,在地方没有树一功,更为当地万民所共愤。今却被郭尚书评为优等,岂不谬乎?”

    什么事情都需要比较,这一反一正间,更显现了汪柏、雷长江等人的不平。亦是佐证林晧然对郭朴的“负国失职,不堪此任”的攻击,并不是无的放矢。

    更为重要的是,林晧然当下揪着江西按察副使杨炽和袁州知府孙思桧进行攻击,若是郭朴仍然将这二人安排到广东任巡海道副使和广州知府,那郭朴无疑要承受着更大的压力,而林晧然更是可以借此再上奏疏攻击。

    “有功之士不得嘉奖,无能之人却委以重任!贵为吏部尚书,却如此任人用事,广东开海之势必颓,而后地方官员不再竭力办事,尽竭能攀附他郭质夫一人矣。”

    杀人不过头点地,作为吏部尚书最害怕的,无疑还是怕人家说他党同伐异。只是当下,林晧然当真什么都敢说,却是实实在在地给郭朴扣了这么一顶帖子。

    “竖子,尔敢!”

    郭朴是词臣出身,一直都很注意保持着自身的涵养。只是看着林晧然如此攻击于他,气得整张脸都绿了,更是直接瞪眼痛骂道。

    他如何没有想到,一个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的毛头小子,竟然会这写出一份如此犀利的奏疏,简直是给他迎面一击。

    在此次外察中,他并没有怎么样为自己谋求私利,更多还是希望办好这项差事,从而换取圣上对他的更大信任和肯定。

    他之所以答应整治广东和关照杨炽和孙思桧,皆是一种正常的政治协商的结果,是为安慰严党所做出的必然牺牲。

    只是这一切,却被那小子所知悉,并拿这个事情来对他进行攻击,宛如竖立起的公正无私的牌坊被林晧然砸得粉碎一般。

    严嵩看着暴怒的郭朴,却是轻叹了一口气,显得认真地说道:“质夫,这外察之事,还是暂时先缓一缓吧!你恐怕得对圣上解释一二了!”

    郭朴亦是慢慢冷静了下来,但听着严嵩的话后,心里蹭地窜起一团火。他堂堂的吏部尚书,又深得圣上的信任,如何能因为那小子的一道奏疏就暂停外察之事。

    只是面对着位高权重物严嵩,他还是选择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进行施礼道:“下官,领命!”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还是圣上的态度。只要圣上仍然支持于他,哪怕林晧然摆出再多的理由,他仍然安然无恙。

    不过他却是明白,这事情传出去之后,必然有损他的名声。不得不承认,那小子的这份奏疏太犀利了,简直是一举打在他的七寸上。

    严嵩轻轻地点了点头,想起郭朴跟林晧然有些渊缘,却是突然疑惑地询问道:“你们二人难道没有坐下来谈一谈吗?为何要闹到圣上这里?”

    郭朴心里暗道:那小子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正四品官员,而他是堂堂的吏部尚书,那小子哪怕配跟他坐下来一起商谈。只是到了嘴里,却是显得老实地答道:“我跟他起初倒是见过一二面,事后他亦来找过我,但下官跟吴尚书是同科,为了避嫌,并没有见他!”

    “原来如此!”严嵩点了点头,已然是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了。

    终究而言,郭朴这人性情高傲,只将目光放在了他严嵩和徐阶身上。却不知林晧然同样不好惹,且这四年在广东早就成了气候,而偏偏林晧然这人还深谙官场之道。

    如今郭朴既想满足他儿子严世蕃的胃口,却又不打算给广东的一些官员好处,最终惹火了林晧然。亦是如此,林晧然才有今日的雷霆一击,可谓是自做自受。

    玉熙宫,灯火通明。

    三月的夜晚还透露着丝丝的凉意,只是已经不需要在宫殿四处生起火盆,且还要派人谨防着走火。当下只要在寝室处摆上一个火盆,安排人员进行看守即可。

    却不得不承认,还是万寿宫那边住着舒服,无怪乎饱受这座宫殿取暖不便后的嘉靖会对万寿宫重修之事念念不忘。

    万寿宫那里修有地道,可以在下面生火,从而将整个宫殿的地面烤暖,而不需要在宫殿内生很多的火盆,这里即麻烦又有安全隐患。

    黄锦领着宫人将新的炭盆送来,然后又小心地撤掉旧炭盆。看着圣上依靠在软塌上查阅奏疏,在走出去的时候,却是给一旁的冯保使了一个眼色。

    冯保已经十九岁,生得细皮嫩肉,长相有几分秀气,倒是可惜这么一个美男子。不过祸福相依,由于书法出众,今年已经被委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一职。

    冯保看着圣上暂时没有支使他的意思,便是轻步退了出去。在门外听从干爹的黄锦认真叮嘱,目送着干爹离开,然后又回到了这里。

    而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身穿着蓝色道袍的嘉靖已经翻开了林晧然的奏疏,且将奏疏看到了最后。

    “今广东开海能得税银三十余万,可解大明财政之困,为君分忧。若能稳住此势,明年必然还能再创佳绩,使国帑丰盈。”

    “然,郭朴蒙受君恩,却不行忠君之事。其主持广东外察事,却奖罚不明,令有功之人不得褒扬。广州、雷州两级衙门一旦人事动荡,广东市舶司提举衙门上下人心惶惶,广东开海格局必受到创伤。”

    “微臣再奏,请罢郭朴吏部尚书一职,令广东赏罚有序,任能臣用事,保广东稳定之大局,还朝堂上下以清明。”

    ……

    洋洋洒洒的几百字,仿佛有着某种魔力般,却给嘉靖一口气读了下来。

    在读完最后一句的时候,却没有像以往般奏疏束之高阁,而是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他对郭朴无疑是极信任的,郭朴这几年一直替他兢兢业业地写青词,早已经用行动表明了他对自己的那一份忠心。

    郭朴出身于翰林院,一直没有任实职,故而郭朴根本没有什么根基。而这种人担任吏部尚书,无疑能够更会竭力遵循自己的意志办事。

    正是如此,他的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在这次外察之中,他会全力支持着郭朴,对弹劾于郭朴的奏疏必定要束之高阁。

    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严世蕃那边的人并没有任何的动静,反倒是他亲点的林文魁率先站出来提出要郭朴下台。

    而这位林文魁偏偏并非言之无物,郭朴虽然对他是忠心耿耿,但其能力却一直没有得到印证。

    “冯保,你说郭尚书如何?”嘉靖看着冯保从外面进来,却是突然开口询问道。

    冯保当即一愣,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说道:“郭尚书对圣上忠心耿耿,其文采斐然,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这是黄锦教他的生存之道,不可轻易得罪于人,在多疑的圣上面前能不说话便不说话。

    “他适合担任吏部尚书吗?”嘉靖不置可事地点了点头,又是开口询问道。

    冯保又是一愣,不明白圣上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规规矩矩地答道:“郭尚书对皇上忠心耿耿,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虽然不明白圣上为何有此一问,但郭朴身上没有严党的铬印,跟徐阶关系说不上亲密,对圣上又忠心,无疑是吏部尚书一个合适的人选。

    “顺天府丞林晧然刚刚上疏弹劾郭朴,却要求朕罢免于他!”嘉靖将手上的奏疏丢到桌面上,显得不咸不淡地说道。

    这……

    冯保顿时一阵语塞,敢情这时应该是添油加醋,而不是为着郭朴那个老匹夫说话。

    “罢了,你让人送丹药过来吧!”嘉靖轻叹一口气,抬起手吩咐道。

    冯保急忙命令而去,只是心里却难免为着林晧然的仕途感到担忧。

    消息一经传出,令到大明官场揪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虽然很多人佩服林晧然的惊人胆魄,不过很多官员都不看好林晧然,认为林晧然这一次是以卵击石之举。

    如果真能讲道理的话,那严嵩早就下野了,这些年弹劾严嵩的奏疏足可以将严嵩给淹死,但圣上惩办严分宜了吗?

    圣上素来是以宠信程度来进行裁决,林晧然虽然不算差,但自然比不上青词出身的郭朴,此奏疏定然不会动得了郭朴分毫,甚至还会反受其“害”。

    实质上,第二天上午,一道圣旨便到了顺天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