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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亭中,早已经挂起灯笼,橙色的灯火将这里照得宛如白昼。

    身穿一袭淡青色裙装的吴秋雨正在锈一块洁白的手帕,显得习以为常地答道:“日忠坊的一户人家遭到窃贼到府衙报案,张捕头派人过来通知虎妞,她听到消息就急匆匆带着阿丽和饭缸出去了!”

    早在没嫁过来之前,她便已经清楚这个小姑子的性子。当下虎妞顶着捕头的头衔,又有着相公坐镇顺天府尹,简单化身成为北京城百姓的守护神。

    只要这附近一带发生案件,却不论案件大小,她都会前去替人主持公道或者将坏人绳之以法,故而家里时常见不着虎妞的人。

    “这个野丫头,回头我得好好地说说她才行!”林晧然微微地抱怨,只是他恐怕都不记得自己这句话说过多少回,突然意动地望向吴秋雨道:“娘子,你要不要尝尝为夫新弄的薯条?”

    作为一个被做官耽搁的厨子,他的心底亦有着一种被认可的渴望,希望得到周围人的鲜花和掌声。

    吴秋雨那双素手正在熟练地绣着一副梅花图案,抬眼便是直接拒绝道:“妾室不吃油炸的东西,不然脸上会长痘痘的!”

    “好吧!”林晧然并不进行勉强,将薯条放到石桌并认真地叮嘱道:“我放在桌子这里!待会虎妞回来的话,你让她将薯条吃了,保证她会很喜欢!”

    “知道了!”吴秋雨抿着嘴望了林晧然一眼,轻轻地点头道。

    林晧然将薯条放下,便打算回书房看会书。跟着虎妞那种野性子不同,他更喜欢呆在家里,哪怕只是静静地呆着。

    而今天他有一些小事,打算写一封书信给汪柏,亦算是跟着他通通气。只是刚走到书房门口,管家林金元匆匆地走来说有贵客造访。

    “严世蕃?”

    林晧然得知来访的人后,脸上当即露出一抹诧异。但转念一想,便明白怎么一回事,毕竟这位小阁老从来都不是一个安分的人物。

    严世蕃的体形矮胖,独眼,身穿着寻常的士子服饰,腰间挂着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手里持着一把宝扇,显得趾高气扬地走进来。

    这是他第一次造访林府,看着这前院的布置,却是感慨这位出身贫寒的林文魁并不是委屈自己的人,不像徐阶明明家有良田数十万亩亦栖身于一间破宅子中。

    “不知严侍郎大驾光临,本官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林晧然先一步到了客厅,对着到来的严世蕃显得热情地施礼道。

    不论二人先前有过何等过节,但表面的礼数还要保持的。哪怕双方闹得水火不容,亦要在表面上保持着和气,这便是当下的官场。

    严世蕃看着这位昔日的穷状元已经窜到顺天府尹的位置上,且在这个位置混得风生水起,眼睛亦是难掩着羡慕妒忌恨,却是勉强地微笑着道:“林府尹客气了!”

    “严侍郎,请坐!”林晧然毅然是一副主人的架势,指着旁边的客人座招呼道。

    严世蕃的眉头不由得蹙起,脸上闪过一抹不快,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走向客人座。虽然他想要坐到主人座上,但奈何这小子不可能将他供着。

    “上茶!”

    林晧然对着林福吩咐了一声,同时将严世蕃的反应看在眼里,深知此举不合这位小阁老的心意。

    哪怕同样是因母亲去世而回家守孝,亦是有所区别的。如果父亲已故,则要守制三年;如果父亲健在,则仅守制一年。

    阁臣吕本属于前者,故而他要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上三年。严世藩却由于严嵩健在,故而仅需守制一年,而后便能够重新出仕。

    时间如梭,眼看一年孝期将满。

    严世藩当下就在京城之中,只要嘉靖再度恩准,他便能够光明正大地以侍奉老父的名义重返内阁。借着帮严嵩处理大明政务的名义,从而成为名副其实的小阁老,可谓是权势滔天。

    亦是如此,这些时间巴结他的官员几乎将严府的门槛踩烂,而离他重回小阁老仅十几天的时间,确实有资格不将林晧然这个小小的顺天府尹放在眼里。

    只是今天严世蕃造访林府,却是迎来一盆冷水,林晧然并不打算对这位准小阁老卑躬屈膝。

    侍女将茶水送上来,便又是悄声退了下去。

    严世蕃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嗓门,便是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林府尹,我此次造访,是有一事相求!”

    虽然说是前来求人办事,但严世蕃的口气却没有一丝求人的味道,仍然显得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显然这位严公子已经很久没有求过人了。

    却不得不承认,严世蕃的命确实是好。严嵩是老来得子,且又是独子,自然是疼爱有加,而近二十年更是让到严世蕃“权倾朝野”。

    历来都是别人求着严世蕃办事,哪有严世蕃求人办事,而当下严世蕃似乎亦没有真要求人办事的意思

    “严侍郎,不知是什么事呢?”林晧然却没有惯着严世蕃的意思,显得不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严世蕃将茶盏放下,喉咙显得有些不舒服,便朝着地上直接吐了一口痰,这才望着林晧然显得傲慢地说道:“林府尹,还请将何九交给我!”

    “交给工部衙门?”林晧然顿时一愣,显得疑惑地询问道。

    严世蕃用茶漱了漱口,这才望着林晧然认真地摇头道:“自然不是!你先将何九从顺天府衙放出来,但将人直接交给我!”

    林晧然这才恍然不悟,明白严世蕃打的是什么主意,但却是坚定地摇头道:“严侍郎,何九是杀害曾四的疑凶,人是万万不能放出去的!”

    虽然他是想要将京城的水搅浑,亦希望将徐阶拖入泥泽之中,但却不会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冒险,更不可能轻率地做出有损自己声名之事。

    严世蕃的脸色一沉,望着林晧然带着威胁的口气进行质问道:“林大人,你果真是不卖我这个面子吗?”

    一时间,客厅涌起了一股剑拔弩张之势,惊得侯在外面林金元脸色大变。



    严世蕃是严党的真正领军人,现今即将要重返内阁,已然会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特别明年便是京察之年,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京察将由严党操控。亦是如此,近些时日拜访严世蕃的官员可谓是络绎不绝。

    当下严世蕃一怒,却不是一般的官员能够承受的,隐隐有一股排山倒海的官威迎面扑来。

    林晧然却是岿然不动,端着茶盏慢吞吞地轻啐一口茶水,思索片刻才迎着严世蕃凌厉的目光说道:“我可以帮你阻止其他人探监何九,而你可以派人到牢房跟何九面谈,这是我的底线!”

    之所以对何九的案子花这么多精力,自然不仅仅是要将何九进行法办,而是想要借着何九背负的毁堤淹田案将徐阶拖到泥泽之中。

    只是他亦有着他的底线,不可能随任严世蕃胡来,更不会做出这种愚蠢之举。若是真将何九释放,不说会不会受到进行的追责,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青天形象亦是就此毁掉。

    严世蕃今晚造访,无疑正是看到了扳倒徐阶的契机。

    却不得不承认,严世蕃确确实实是一个聪明人,对政治斗争亦有极高的天赋。若是何九指证由徐家指使他毁堤淹田,那徐阶可谓是跳到黄河亦洗不清了。

    一个毁堤淹田的幕后指使,纵使徐阶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但只要证实是徐家人所为,那徐阶这个一家之主亦是难逃其咎。

    别说次辅的定位不保,他的声名亦是全毁,甚至还要面临一场牢狱之灾。

    严世蕃现在之所以提出要将何九带来,自然是想要尽一切手段撬开何九的嘴,或者是通过威逼利诱让何九咬定是徐府是幕后主使,从而令到徐阶在劫难逃。

    严世蕃的如意算盘遭到阻碍,心里当即涌起一团怒火,怒视着林晧然继续威胁道:“林大人,你当真不卖我这个面子吗?”

    近日络绎不绝的官员对他进行巴结,跟着林晧然这种忤逆形成了鲜明对比,令到严世蕃有着将林晧然送下地狱的冲动。

    “何九的身上不仅有着一桩血案,更做出了毁堤淹地这等大逆不道之举,本府尹有何理由将他放出去?现在我帮你挡着其他人,便是给你跟严阁老最大的面子!”林晧然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显得声色俱厉地说道。

    严世蕃对这个答复显然并不满意,沉默地用那一只眼睛死死地盯了林晧然,那张胖脸显得阴晴不定,似乎随时要爆发一般。

    林晧然将这番话抛出之后,已然是不打算再做任何的退步,显得是眼观鼻、鼻观心,熟视无睹地安静地继续品茶。

    且不说,这已经是他能够做的最大让步,而严世蕃对他实质亦没有太大的威胁。

    严世蕃虽然是一个精明人,亦有极高的官场斗争天赋,但他却是先天不足。他以官萌入仕,这便已经注定并没有太高的成就,其政治生命完全是绑在严嵩身上。

    一旦严嵩倒台,严世蕃再没有强硬的依持,会跟随着严嵩退出政治舞台。

    反观他年仅二十一周岁就已经身居正三品的顺天府尹,又是史无前例的文魁出身,又怎么可能会惧怕于依附于八十三岁严嵩身上的严世蕃呢?

    “好!那便这么定了!”严世蕃发现无往不利的瞪眼技无效,最终咬着牙怒声道。

    林晧然看着严世蕃的脸上仍然充斥着怒火,心里却是无奈一笑,对方毅然是以小阁老自居了,便是解开腰间的玉佩递过去道:“明日你派人过来,便以这个玉佩为证吧!”

    林金元虽然畏惧于严家的权势,但更有护主之心。在看到气氛不对的时候,便悄然站到林晧然身侧,这时接过玉佩恭敬地递给严世蕃。

    “明日午时,我会派人过来!”

    严世蕃接过玉佩,连谢字都没有一个,转身便离开了。

    林晧然看着气冲冲离开的严世蕃,亦不打算起身相送了,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都说这个严公子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但他却觉得言过其实。严世蕃是聪明不假,但他的人生实在太顺了,根本没有真正领会到官场斗争的残酷。

    虽然他爹仍然是首辅,且他很快便能够重回内阁,但如此四下树敌的作风,却难保会给自己埋下后患,更可能危及他父亲。

    轰隆!

    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了客厅的前堂,隐隐间有着一个不好的预示。

    噼里啪啦……

    一场天雨突然而至,黄豆般的雨点从夜空落下,打在了头上的屋顶和外面的院子中。

    “老爷,你先呆会,我却取伞去!”林金元看着外面的雨水,当即匆匆地说道。

    林晧然坐在原位轻轻地点头,继续在客厅中喝茶,同时望着外面院中雷雨交加的大雨。

    却不知严世蕃在城北是有宅子居住,还是乘坐马车冒雨往家里赶,不过这已经不是他该关心的问题,倒是担心起那个仍然未归的野丫头。

    犹豫了一下,他选择让人准备姜汤。虎妞虽然很贪玩,但亦是一个很爱家的丫头,恐怕还会选择冒雨回来,而不是借机在外面过夜。

    这场雨来得很是突然,瞬间将北京城淹没在雨幕中。只是在京城的大漩涡中,却不是一场大雨能够阻挡的,仍然是明枪暗箭不断。

    次日清晨,经过昨夜那场雨水的洗漱,地上的青砖显得很干净,空气亦是格外的清新,后花园的鸟啼声更加的清脆。

    林晧然按时起床洗漱,在前院看到正在晨练的虎妞,心里头的那一点小担忧已然是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这生龙活虎的野丫头亦让他心情格外的好。

    在吴秋雨这个贤妻的相伴下,他来到食厅匆匆吃过早点,接着到前院乘坐轿子离开宅子,前往顺天府衙主持点卯早会。

    在路上,他在轿中借机眯了一会眼。没多会,轿子停在顺天府衙后宅,他下轿正要直接前往公堂主持点卯,结果遇上匆匆赶来的孙吉祥。

    “什么,何九遇刺了!”

    这一个令人措手不及的消息如同当头一个闷棍,让到林晧然当即便是懵住了。



    顺天府衙大牢,阴暗而潮湿,空气中充斥着一股异味。

    牢头领着几名狱卒进来并呵斥那帮囚犯老实呆着,接着捕头张虎领着几个捕快急匆匆地到最里面的牢房,致使这里的囚犯既是害怕又显得很是好奇。

    没多会,外面的牢门再度被打开,一帮人伴随着一团光从外面涌了进来。

    却见为首的正是身穿绯红官服的顺天府尹,事情竟然吓动到这种大人物亲临这里,毅然是这里发生了不得了的大事情。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牢里的犯人有着一百多号人,只是跟着那些叫冤声不断的牢房不同,这里的犯人却亦得很是安静,毕竟有啥冤情跟着时常出没这里的虎妞申诉即可,此时更多是心里涌起了好奇。

    “府尹大人,请随我来!”

    张牢头早已经恭候在门前,此时显得殷勤地说道。

    林晧然上任至今,到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每次都是很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臭水。但此刻,他已经顾不得这里的脏乱和浑浊的空气,迈着急促的步子跟着张牢头朝着何九所在的牢房大步走去。

    “卑职见过府尹大人,何九在这间牢房!”张虎带人对何九的牢房进行了警戒,看到林晧然到来当即行礼并提示道。

    林晧然的整张脸一直敛着,顺着张虎所指的方向望去,隔着圆木栅栏看到牢房里面躺着的何九,此见何九并没有毙命,悬着的心微微地放下了少许。

    如果何九现在死了,那他所策划的风波便会烟消云散。

    朝廷不可能因为何九死前的“胡言乱语”,便将堂堂的次辅徐阶给革职了,而所谓的毁堤淹田案恐怕亦隐瞒在历史的长河中。

    真相历来都不重要,只要能够符合各方利益,哪怕嘉靖都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特别对于乐于安定的士太夫阶层,实质并不希望出现这种丑闻。

    正是如此,很多骇人听闻的大事件,通常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若何九死在顺天府衙的牢房中,而他偏偏还没有逼得何九签字画押,却难免又要遭受那些疯狂般的科道言科弹劾了。

    林晧然走进散着臭味的牢房中,打量着正躺在地上呻吟的何九,看到地上满是血迹,而何九的腹部明显中了一刀。

    何九亦是抬眼望了林晧然一眼,但却无暇顾及林晧然,配合着一个小老头帮着他包扎伤口。

    林晧然看到何九的伤势似乎并不轻,却是担心会救不回来,便对那名负责止血的小老头询问道:“他伤得怎么样?”

    张牢头是一个典型的媚上欺下马屁精,跟着林晧然是寸步不离,对着那个小老头便板着脸道:“府尹大人问你话呢!”

    “回禀府尹大人,恐得还得请六药斋的刘三刀过来,他是医治刀枪伤的好手。如果何九的伤口发炎,我恐怕亦是无能为力!”那名负责医院的小老头并非专业医师,当即提出建议道。

    话音刚落,张牢头当即训斥道:“阿八,你又不是不知刘三刀是个死要钱的臭郎中,他不过是一个死刑犯,怎么可能还在这种死人身上花这冤枉钱!”

    “速速将人请来!”林晧然的脸色当即一沉,对着张牢头当即吩咐道。

    何九是一个死刑犯不假,且迟早都会被推上断头台,但现在却不能死。不论是为了他的计划,还是为了避免麻烦,何九都还得继续活着。

    “是!小的这就派人去请刘三刀!”张牢头的脸当真是比翻书还快,当即满着灿烂的笑容进行回应,转身便让人去请刘三刀。

    他是马屁精不假,但底下亦是有几个懂得察颜观色的手下,仅是一个眼色递出去,当即便有一名狱卒领令却请人了。

    张虎却不放心这个马屁精手下人办事,亦是让一名捕快跟着一同去请人。

    林晧然看着何九没有死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便是开始打听事情的始末。这人明明就关在守卫最严的死牢中,为何还能在这里遇刺,还差点丢了性命,便是对着张牢头沉声质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关在这里的犯人,为何会遇刺?”

    张牢头的脸色当即一惊,但对事情已然是有了说辞,当即指着地上被捆绑的两个人以及一名老实巴交的狱卒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府衙大牢出了内鬼,刘副捕头带着一名杀手进到了这牢头中,却是打算要对何九下手,想要在这里将何九给解决掉。

    只是事情不撞巧,却给一名小小的狱卒发现了异常,更是在紧急关头阻止了行刺计划,并将刘副捕头和那名杀手一并擒下。

    “小的本是负责死牢看管的,方才看着刘副牢头领着一个陌生人进来,却是执意要将小的支开!只是小的记得墨推官说过这是重犯,所以……便留了心眼!”那名狱卒跪在地上,显得忐忑不安地回答道。

    林晧然深知有着老实人确实很有责任心,并不是个个都像张牢头这般媚上欺下,望着那名狱卒赞许地说道:“你做得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胡六斤!小的……本是一个帮闲,是大小姐帮小的转正,小的一直很是感激!”这名狱卒身体结实,显得老实地答道。

    林晧然却没想到还有虎妞的一点功劳,但这终究是个小人物,自然不会浪费过多的时间,却是望向躺在地上的何九冷冷地说道:“何九,你应该猜到是谁想要你死了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亦是借机采用了攻心之计,想要唤起何九的求生欲或者仇恨值,进而将何九给完全策反过来。

    “呵呵……我被你诱供出毁堤之事,便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何九平躺在地上却是干笑了两声,显得视死如归地回答道。

    林晧然望着地上显得硬气的何九,眉头不由得微微蹙起。却发现这何九恐怕没有想象中那般好对付,事情恐怕比他想象得更要赫手和麻烦,甚至根本撬不开何九的嘴。



    却不得不承认,这时代还是有着很强的善恶观,并没有什么“将功折罪”一说。何九在公堂承认了毁堤之举,便已经是难逃一死。

    何九若是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且是一个看淡生死之人,又岂会轻易反水于徐家,更大的可能还是继续闭口不言。

    林晧然显得心烦意乱地梳理着这些东西,发现何九这个突破口比他想象中要难。

    如果不是考虑到他林青天名声等问题,他现在就要将人交给严府,让严世蕃那边想办法撬开何九的嘴,从而让何九站出来指证徐家。

    “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林晧然丢下了一句,转身便要离开。

    虽然他自认撬不开何九的嘴,但恶人还须恶人磨,只希望严世蕃那边有什么高招令何九开口,从而将朝堂的水彻底搅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考量,而他自然亦不会例外。

    若是严嵩和徐阶先后下台,不说吴山有没有机会出任首辅执政,纵使是袁炜上台,那对他们这边亦是一件大好事。

    袁炜虽然深知圣上的恩宠,但他自身并没有班底,更没有广罗门生,特别他是词臣出身,写青词是好手,但治理国家却恐怕不足了。

    通过种种的因素考量,袁炜简直是一头没有牙的老虎,而他们完全可以借机不断地壮大自身,甚至想办法将吴山推到大明首辅的位置上。

    只是现实很是骨感,事情似乎要卡在何九这里。

    “大人,请留步!”

    当林晧然走到牢房门口,胡六斤突然上前叫住道。

    张牢头先一步抱到牢房前将门扳到最大,闻言当即对胡六斤进行训斥道:“胡六斤,你找死啊,大人可是日理……忙得很!”

    林晧然停下脚步,先是瞪了一眼胡乱说话的张牢头,接着平静地转身望向胡六斤平淡地询问道:“你有什么事?”

    胡六斤咽了咽吐沫,接着鼓起勇气指着那边的何九认真地说道:“刚才刘副牢头捅了何九一刀,虽然小的发现得很快,且马上喊来帮手!但若不是何九抵死相搏,更是一脚将刘副牢头一脚踹晕,恐怕他已经死在那名杀手的手上了,所以……”

    林晧然的眼睛顿时一亮,当即明白胡六斤的言外之意。

    何九如果当真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便深知他是肯定活不了了,当下死掉对徐家那边最为有利,甚至让到毁堤淹田的真相彻底掩盖。

    只是在面临死亡之时,何九却远没有慷慨赴死,而是选择了拼死反抗,已然是保留着极强的求生欲。

    林晧然转身打量着神情有异的何九,当即明白这个求生欲极强的何九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视死如归,甚至可能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

    不知何九是被人看穿而感到尴尬,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身体不支,亦或者是单纯不想理会林晧然,他的眼睛已然是紧紧地闭了起来。

    林晧然是一个擅于察颜观色的人,仅是一眼便看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扬,对着胡六斤直接奖赏道:“胡六斤,你今日有功,空出的副牢头便由你担任吧!”

    “这些都是小的责任所在,小的亦是刚刚转正,不敢求大人如此恩赐!”胡六斤先是感到一阵茫然,接着跪下认真地说道。

    张牢头的眼睛闪过一抹妒忌,但转念想到这个傻蛋威胁不到自己的位置,当即进行训斥道:“大人赏你的,你这废什么话啊!”

    林晧然能够看出这确确实实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当即亦是认真地说道:“这都是你应得的!”

    “那……那谢过府尹大人!”胡六斤犹豫了一下,最终接受了这个天大的恩赐并感谢道。

    从一个制外人员转到编制人员,再从编制人员到副牢头,竟然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亦是令到这个出身农家的汉子感到了一阵茫然。

    如果事情传回到村里,恐怕不会有人相信,或者村里有更多人夸他厉害。

    林晧然离开了府衙大牢,但脸色却显得沉重。

    他一直以为自己全面掌握住了顺天府衙的一切,但却发现这仅仅是表象,各方势力其实早已经将触手放在顺天府衙之中。

    今日若不是冒出来一个尽心尽责的胡六斤,外加不甘赴死的何九,恐怕何九当下已经成为一具死尸,而他则可能染上了一点麻烦。

    朝阳从东边照下来,府狱正是坐西向东,刚好被朝得正着。府衙大牢上面的“狱”字,经过岁月的侵蚀,已经变得残破。

    身穿绯红官服的林晧然从府狱中出来,面对着迎面照下来的阳光,眼睛不由得微微地眯起,但心里仍然是阴云密布。

    孙吉祥一直伴随在林晧然身边,从那里阴暗潮湿的牢房走出来,便是直接进行询问道:“东翁,此事可有头绪?”

    “严世蕃昨晚到我府上,他想要直接带走何九,但被我拒绝了,不过我同意让他跟何九接触!”林晧然对孙吉祥并不隐瞒,当即将昨晚的事情道了出来。

    孙吉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当即明悟道:“如此说来!严府那边没道理刺死何九,且他们恐怕是最不希望何九死的人,所以派出杀手的人只能是……”

    答案已经是昭然若揭,但却不能够明说。毕竟这些事情只能算是他们的猜测,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他们乱说只会招致麻烦。

    林晧然跟孙吉祥共事已久,自然是心领神会,边朝着二堂那边走去边是感慨地道:“孙先生,这里已经不是雷州、广州,京城的水比我们想象得要深啊!”

    本以为严世蕃的动作够快了,但却没有想到,徐党的势力亦是不慢。仅是不到一天功夫,他们便差点得手,在他治下的府衙大牢里将人灭口了。

    孙吉祥认真地点了点头,亦是有所感触地说道:“东翁说得是,咱们今后当真要步步小心,而当务之救则是将何九保护起来,这府衙大牢恐怕不安全了!”

    有刘副牢头这个潜藏的棋子,便还可能隐藏着其他棋子,何九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好运。一旦何九真的被灭口,这无疑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好,那就先将人藏起来!”林晧然当即打定主意,已然是计划将何九进行转移,以确定何九这里不会有什么闪失。

    顺天府衙二堂。

    在点过名册后,众官吏却迟迟不见林晧然到场,只能是在这堂中焦急地等待。

    虽然得知何九被刺,但绝大部分的人反应都极为平常。一个准死囚遇刺,虽然这种事情很少听闻,但毕竟跟他们的关系不太,更没有什么利益冲突。

    雷通判等人终于等到了林晧然,只是林晧然已经没有心情主持会议,便是直接对众官吏宣布道:“今日点卯到此为止,大家都散了吧!”



    “府尹大人这是怎么了?”

    众官吏不由得面面相觑,却不明白素来勤政的府尹大人为何今日如此敷衍。

    雷通判看着林晧然情绪不高,且确实没有要紧的事,亦是对着发愣的众人轰赶道:“还愣着做啥子呢!都散了吧!”

    众官吏尽管心里犯着咕嘟,但哪里敢在这里继续逗留,便是纷纷散去。

    身穿六品官服的墨飞没有跟随雷推官等人离开,而是站在原地跟着林晧然的目光相触,后者却是递给了他一个眼神。

    “府尹大人!”墨飞上前施礼,林晧然却是直接询问道:“季德兄,何九刚刚在牢里差点就命丧黄泉,你怎么看待此事?”

    墨飞的脸色当即一寒,显得愤怒地大声谴责道:“他们这些人简直是无法无天、目无王法,竟然胆敢行灭口之事,此事定要严查到底!”

    这个声音却是不小,致使刚刚走到院中的雷通判等几个官员忍不住回头朝这边张望,只是了仅看一眼便是闻趣地离开。

    林晧然示意他小声一些,当即认真地说道:“本官亦有此意,你负责一下此事,看能否揪出幕后指使行刺之人!”

    虽然这种可能性极小,但这里无疑亦是一个调查方向,同时给对方释放一个信号。他不是忍气吞声的人,逮到机会同样会咬人。

    在官场可以进行退让和妥协,但却万万不能做一个连声都不敢吭的受气包,不然对方只会变本加厉,甚至认为你软弱可欺。

    “下官领命!”墨飞的眼睛显得杀气腾腾地拱手,当即便匆匆朝着牢房那边而去。

    林晧然看着匆匆离去的墨飞,心里总算有了一些慰藉,起码还有一个能够专心做事的下属,而不是所有人都想着挖空心思往上爬或者尸位素餐。

    时间已经到了五月,正是收成的季节,更是府衙收取粮税的重要时段。每年到这个时候,顺天府衙总会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进行处理。

    虽然今天早上的事情令他很是烦躁,但回到签押房后,林晧然亦是慢慢地投入于公务之中。

    从雷州府到广州府,再到现在的顺天府,他虽然改变不了治下百姓贫富分化严重的格局,但却会力争替普通百姓守住更多的利益。

    林晧然是过苦日子的人,深知普通百姓生活的不易。虽然他无力推动一条鞭法,更无力推行摊丁入亩,但他确实愿意为治下的百姓做一些实事。

    在离开雷州府之时,一个老汉老泪纵横地说他是真正的好官,理由正是他比往年少缴了一斗米、半筐蚕丝和一担菜,还少服了十天的徭役。

    亦是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认真地反思,百姓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人都是自私的,过着贫苦日子的百姓自然不例外。他们虽然不会追求荣华富贵,但亦想要填饱肚子和儿孙满堂,自然会很看重这税收。

    虽然他们不会对在任的官员抗争什么,亦不敢于指责官府税赋过重等问题,但心里无疑都有着一把称。哪位在任官员收税重了,哪位官员收税轻了,他们必定是清清楚楚。

    林晧然现在想要获得好官声,光靠断案如神显然是不够的,还要为顺天府上百万百姓减轻赋税负担,哪怕是少缴一斗米的粮税。

    正是明白到了这一点,林晧然很是重视这次夏税的征收工作。在约制住下面一张张贪婪的嘴的同时,还要想办法提高收税的效率,从而减少税收的损耗。

    好在他从雷州府和广州府汲取了不少的经验,对这种事情做起来显得得心应手,起码有信心比前几任顺天府尹都要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外面庭院被暴晒的面积渐渐增多,签押房外的阴影面积越来越小。

    “哥,你找我做什么呀?”

    虎妞身穿着一套合身的捕快服从外面大步进来,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充满着神采,整个人隐隐多了一些少女那种活泼劲。

    林晧然正在梳理着梁庄税粮的运输路线,抬头便看到这突然闯进来的野丫头先是一阵失神,但很快便想起是他让人将这个野丫头找来的,当即认真地询问道:“你应该知道何九遇刺的消息了吧?”

    “知道呀!这么大的事情,我进衙门的时候,老李就告诉我了!”虎妞眨动着那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显得认真地望着林晧然应答道。

    林晧然并不关心老李是谁,毕竟想巴结这野丫头的官吏有一大帮,当即又是继续说道:“何九是指证毁堤淹田的幕后元凶的重要证人,所以他现在还不能死,我们需要将他暂时保护起来,得将他暂时藏起来!”

    “哥,交给我就行了,我藏东西可厉害了!”虎妞眼睛当即一亮,一拍胸口主动请缨道。

    林晧然的额头一黑,当即认真地纠正道:“这次那不是藏东西,是藏人!”

    “一个样,交给我就行了!”虎妞的小手一挥,显得浑不在意地自信满满地道。

    林晧然其实对虎妞并不是很放心,毕竟何九的安危关系重大,是整个计划最重要的一环,不能够出现任何的闪失。

    只是事到如今,敌人在明,而他在暗。别说这顺天府衙的衙役,哪怕顺天府衙的官员中亦不乏私底下跟严、徐两党往来之人,却难保谁是“家贼”。

    现在他能够相信的人并不多,而虎妞无疑是最为信任的人。最为重要的是,其他官员可能被收买,而这个野丫头却不会。

    林晧然望着这自信满满的野丫头,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于他。

    虎妞似乎确实值得信任,在得到林晧然的授命后,亦是开始认真地进行部署。她先让联合商团那边送来了四辆马车,四辆马车随后使后了不少的方向。

    顺天府衙周边多了很多陌生面孔,却是注意着顺天府衙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四辆马车离开的时候,当即便有人尾随马车而行。

    想要在北京城藏一个人看似不难,但京城分布着诸多势力,耳目更是便布全城。想要完全避开这些耳目,亦不见得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场躲猫猫游戏,似乎悄然在京城上演。



    四辆高大的马车离开不久,顺天府衙门前亦有了动静。

    虎妞带着阿丽等人从顺天府衙匆匆走出,但并没有乘坐马车,而是分别骑上了一匹高头大马,便是直接朝着城东驰骋而去。

    这一幕,自然亦是被外面的眼睛看到。没过多会,却见两个身影鬼鬼祟祟的书吏从顺天府衙出来,朝着不同方向而去。

    很显然,顺天府衙不仅被人盯着,里面同样不乏“家贼”。

    日忠坊,在某一个不起眼宅子的厅堂中。这里摆放着一些古董花瓶,墙上挂着是名家字画,彰显着这家人的富贵和奢华。

    “人在四辆马车之中?那事情便好办了!你派人进行侦查,务必找到何九的藏身之所!”

    两淮商会会长陈伯仁正坐在厅中,端着清美的茶盏品着上等的碧螺春,嘴角噙着一丝自信的笑容,面对着汇报消息的仆人吩咐道。

    有一些事情,并不适合官面上的人物出面,而他则是帮着这帮大人物处理。昔日高耀能爬上户部尚书的位置,实质亦有他的一份功劳。

    当下徐府那边有麻烦,他亦是乐于出手帮这一个忙,从而加强双方的利益合作,彻底化解因高耀而产生的那点芥蒂。

    “是!”仆人恭敬地施礼,当即领命而去。

    随着命令下达,京城之中的一些不起眼的人员开始四下活动,很快便确定那四辆马车到了哪里。

    李二是一名杀手,在接到上头的命令后,当即伪装成一名小商贩。他悄悄地靠近那座宅子所在的胡同口,打算伺机潜到宅子里面进行侦查。

    正在等待时机,却见一个女孩带着一帮捕快朝着他这边而来,并对他进行了盘问。只是对于这一种盘问,他亦是早已经有了应对心得,毅然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小商贩。

    “你卖的是什么?”

    “桃子!”

    “多少钱一斤!”

    “十文钱!”

    “带走!”

    “你为什么要抓我?”

    “现在天气这么热,你还卖这么高价,不是奸商就是探子!”

    ……

    这不仅仅是一处,在其他三处陆续上演着官差捕商贩的一幕。

    “你卖的是什么?”

    “烧饼!”

    “这烧饼哪来的?”

    “我自己做的!”

    “笑话!你是二两银从西子巷那里买来的,要不要我让王四跟你对质,带走!”

    ……

    “你卖什么的?”

    “我什么都没卖啊!”

    “带走!”

    “为什么?”

    “我钟意!”

    ……

    这四处的宅子刚好归属于四大捕厅,且各个宅子离捕厅都不远。各个捕厅的捕快纷纷出动,专捉这一些不明人士,将这些人员不由分都抓回到捕厅的牢房中。

    如果在以前,捕厅如今大动干戈抓人,必然引起百姓的恐慌,甚至是对顺天府衙捕快的行为进行谴责。只是在当下,百姓却更多是围观和谈论。

    “虎妞,他往这边跑了!”

    “抓坏人呀!抓坏人呀!”

    “这是什么贼,今日终于让洒家显露身手了!”

    ……

    李二趁着捕快不注意,当即逮了机会逃走。只是逃到街上之时,却纷纷给人指认,最终更是落到一个浑身猪肉的屠夫手里。

    堂堂正正的血性杀手,最终却被一个屠夫骑坐于胯下,更是宛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哐……

    在消息传回到陈伯仁的耳中之时,那精美的茶盏应声而碎。

    “你说什么?李二他们都被抓进去了?”

    陈伯仁在听到这一个消息的时候,眼睛当即用力地瞪了起来,显得不可思议都进行质问道。

    仆人的脸上仍是充满着沮丧之色,显得苦涩地回答道:“是的,李二他们全都被顺天府衙抓进去了,一个……不漏!”

    “这怎么可能?他们哪一个不是教训有素的好手,顺天府衙有什么本事将他们全都揪出来?”陈伯仁顾不得理会被茶水溅湿的裤子,双手用力地抓着椅把大声质问道。

    这些都是他这么多年培养出来的好手,对于打听消息极是在行,至今都几乎没有失手。只是如今,仅仅小半天功夫,却被告之全部被抓到了顺天府衙,致使他认为是天方夜潭。

    哪怕是锦衣卫出手,他亦不相信锦衣卫有这个能力能够将他的手全部揪出来,更别说是那些出身低微的顺天府衙捕快了。

    仆人轻叹一声,显得无奈地回答道:“周围的百姓纷纷进行告发,还帮着官府抓拿我们的人,他们的人根本无所遁形!”

    “京城的百姓什么时候这么积极了?”陈伯仁握拳捶在椅把上,显得更加疑惑地询问道。

    他的人最大的本事便是化身成为平民百姓,潜藏到平民百姓中去。只是平民百姓不让他们融入,更是帮着官府抓他的人,他的人还真的插翅难逃。

    仆人的眼睛流露出浓浓的不解,却是轻轻地摇头道:“奴才亦是不晓得,但……那位府尹大人的妹妹似乎还受百姓拥护,很多百姓都愿意替她做事!”

    “这些贱民吃了林家的迷魂汤不成?”

    陈伯仁握拳又是捶在椅把上,显得愤怒地说道。

    他本是自信满满,以为凭借着他的人员和财力,对何九进行灭口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却发现远非如此。

    这在牢中刺杀失利倒亦是罢了,谁让跑出一个尽心尽责的胡六斤。不曾想,现在连何九的人都还找不着,而他培养的人员却全部都进了顺天府衙的牢房。

    仆人亦是没想到会落到如此的局面,更是深知此次恐怕是真栽了,当即小心地进行规劝道:“老爷,现在要不要咱们收……”

    “再派人过去侦查!”却不等仆人的话说完,陈伯仁当机立断地道。

    仆人听到还要派遣人员过去,心里不由得一懂,只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恭敬地应道:“是!”

    本以为,是由林晧然发起的一场躲猫猫游戏,林晧然要将何九四处寻地方躲藏。却不曾想,事情到了虎妞那里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虽然还是一场躲猫猫的游戏,但却不知谁才是猫了。

    ()



    眨眼间,五月十五休沐日到来,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

    不管各方势力是唇枪舌战后的暂时停战,还是为了酿造下一场更大的战事,都给京城的官员一个难得的喘息机会。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活着,而小人物亦是小人物的追求,他们会利用每个闲暇的时间前去抱大腿,以望保住目前的位置或者得到提拔。

    严府,门前车水马龙,已然是京城最为热闹的府邸,前来求见的官员是络绎不绝,直接将整条街道阻塞得水泄不通。

    严世蕃下个月便守制完毕,将以侍奉老父的名义重返内阁,成为掌握实权的小阁老。反观徐阶当下是麻烦缠身同,虽然还没有真凭实据,但徐阶恐怕是要继夏言、李默等人的后尘。

    正是基于这一种判断,很多初一还堵在徐府门口的官员却转而堵到了严家的门前,令到这里已然是恢复昔日严府的荣耀。

    “下官工部左侍郎刘伯跃拜见!”

    “下官右副都御史董威拜见!”

    “下官太仆寺少卿唐汝楫拜见!”

    ……

    几个官员纷纷递上官帖求见,虽然不是六部尚书或衙门的长官,但都占据着紧要的职位,算得上是一个个准大佬级的人物。

    自从严嵩出任大明首辅,至今已经二十年有余,自然积攒了一大帮党羽。

    虽然严党在六部尚书的重要位置丧失重要成员,特别吏部尚书已经给郭朴占去,但京城各大衙门的重要位置几乎都还是严党的人员。

    除了京城这帮人员外,左副都御史鄢懋卿总理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四地盐政,胡植则以漕运都御史总督漕运,更是占据各个油水衙门。

    尽管吏部尚书吴鹏、欧阳必进先后倒台,阁臣吕本因守制归乡,严世蕃同样被迫在家守制一年,但没有经历“京察”洗牌的严党仍然如同一个巨无霸。

    “诸位大人,里面请!”

    管家严年亲自站在门前招呼着这些来访的官员,显得热情地将人引向里面道。

    咕……

    一大帮被挡在外面的官员看着工部左侍郎刘伯跃等官员走进里面,却是忍不住暗暗地咽起吐沫,更深刻地领会到严府的强大。

    严府的宅子很大,前院还显得比较普通,只是从弯曲的走廊进到中院,里面却另有洞天,宛如是来到了一个世外之地。

    这里不仅有着各种名贵的花草和树木,中间还有一个湛蓝色的小湖,数条蜿蜒的青砖道直通坐落在湖畔边的一座宅子。

    檀香袅袅的大堂之中,摆满了一行行整整齐齐的矮桌,呈现着一副复汉的风格。

    严世蕃面朝众人盘腿而坐,虽然身上没有穿官服,但整个人的气势比穿蟒袍还要强几分,显得趾高气扬地迎着纷纷前来的官员。

    进来的官员大多都是受到他的提携,故而都显得毕恭毕敬,纷纷对着严世藩进行施礼。

    “汝楫兄,你来了!”

    严世蕃倒不是谁都摆着一副别人欠他钱的脸,对着从外面进来唐汝楫却显得另眼相看,远远便是主动打起招呼道。

    唐汝楫出身望族,其父唐龙官至兵部尚书,加太子太保,跟着严嵩往来甚密。嘉靖二十九年高中状元,现在担任左春坊右谕德,是裕王的讲师。

    严党早些年便遇到“接班人”的困惑,从那时开始便在翰林院开始培养一些人员,而唐汝楫正是严党的“继承人”之一。

    “见过东楼兄!”

    唐汝楫急忙上前,恭敬受宠若惊地回礼道。

    “呵呵……位置给你留着,坐吧!”

    严世蕃很满意他的态度,指着第一排的一个空位显得大方地说道。

    “谢过东楼兄!”

    唐汝楫对着严世蕃进行回礼,在别人羡慕的目光中欣慰地入席,心里亦是感到很是高兴。

    此次受到邀请的官员共计二十余人,这个人数看似并不多,但这些官员无不是身居要职,毅然是一个小小的朝会般。

    “大家到我严东楼这里,那就不要拘束,都放开着喝!”严世蕃的喉咙像藏着痰般,对着众显得低沉地吆喝着道。

    “多谢严大人的款待!”

    工部左侍郎刘伯跃等官员相视一眼,便是纷纷举起酒杯表示感谢道。

    虽然他们知道严世藩必定是有事找他们商谈,但亦是深知严世藩的做事风格,必然是让到大家喝了酒才会跟大伙说事。

    啪啪!

    严世蕃满意地看着这帮恭恭敬敬的官员,却是朝着一边拍了拍手掌。

    掌声刚落,一阵丝竹之音从旁边的舞台传来。却见几名波斯舞姬走了出来,踩着拍子在台上翩翩起舞,为着这个宴会平添了不少乐趣。

    在几杯酒下肚后,很多官员都是被这几个漂亮的波斯舞姬所吸引,显得色眯眯地瞧着上面,甚至直接是品头论足。

    纵使是正人君子般的唐汝辑看到这台上的表演,亦是看得是津津有味,已然是被其中一个舞姬的身姿吸引了过去。

    严世蕃自从守制开始,天天都呆在这里歌舞升平,实质已经有着厌倦这一种生活,现如今更渴望在朝堂运筹帷幄。

    他将更多的目光放在众官员的身上,同时将唐汝楫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而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筹划着什么大事一般。

    在严世蕃筹划着什么的时候,作为最先揪起风波的始作甬者却像是事不关己般,正在享受着这一个轻松愉快的假期。

    外城,琉璃厂。

    由于这里书籍和文房四宝的性价比最高,毅然成为了读书人的胜地。在书籍和文房四宝的生意兴旺后,却又是带动了这里的住宿和餐饮业行业。

    另外,这旁边还莫名其妙地形成了女人胭脂水粉一条街,毅然成为了城外的商业中心,成为休沐日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身穿士子服饰的林晧然从马车下来,当即一股繁华的气氛扑面而来,却见这里的街道摩肩接踵,几乎是将眼前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按说,他们住在城北,首选自然是城北的鼓楼。只是家里多了一个野丫头,她却是非要从城北跑到外城,来到这兴起没几年的琉璃厂。

    “哥,跟我来!”

    身穿淡蓝色对襟儒裙的虎妞仿佛是这里的地头蛇般,一挥手便是走到了前头引路。



    林晧然对着急躁的虎妞显得很无奈,并没有急于跟上她,而是转身朝着马车望过去,却是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吴秋雨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身穿幽雅的撒花细纱裙,腰间用一根可款的腰带束着。从马车下来后,手持着一把油纸伞,宛如一位仙子般。

    这对夫妇相视一眼,仿佛心有灵犀般,二人并行朝着虎妞的方向而去。

    有着丫环和护卫相随,前面又有顺天府衙的捕快开道,特别是看到走在最前面的虎妞,哪怕是再嚣张的公子哥亦不敢凑过来。

    吴秋雨对于前来琉璃厂这边逛街,亦是满心的欢喜和期盼。故而在虎妞提出摒弃鼓楼之时,她当即进行了响应,最终是以二比一的优势取得了胜利。

    却不论是虎妞,还是林晧然,似乎都有着一点吃货属性。这从城北大老远走来,正是为了虎妞所隆重推荐的羊杂汤。

    “哥,嫂子,就是这一家!掌柜的,给我们每人上一碗羊杂汤,我可是跟我哥立了军令状,说你的羊杂汤是全京城最好的!”

    虎妞先是朝着远处的林晧然和吴秋雨招手,接着对着小店里面的老夫妇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个沉默寡言的掌柜露出了憨厚的笑容,而那个大娘连连笑着道:“呵呵……这位大小姐你尽可放心,咱这都是祖传手艺,保证能让你哥满意!”

    林晧然走进店里看到香喷喷的羊杂汤已经出炉,那个大娘将一碗羊杂汤小心地端放到了虎妞的面前,而虎妞则是望着他并向前一推。

    林晧然不客气地坐到虎妞的对面,带着勺子便是吹着热气喝了起来。随着浓汤送到嘴里,当即有一股浓香的羊杂味扑鼻而来,让到他当即胃口大开。

    虽然浓汤中有一股像是胡椒的味道,但他却明白胡椒产自于南洋,虽然胡椒不至于西方人那般疯狂炒作,但肯定不是一家小店铺能够用得起的。

    “哥,看吧!我都说了,这是全京城第一好吃的羊杂汤!”虎妞将林晧然的反应看在眼里,显得洋洋得意地仰着脸蛋说道。

    若不是她的脚已经长长了,不能再悬于板凳之上,恐怕又是得意地晃起脚丫了。

    林晧然在吃过一块羊肚后,对着旁边满脸喜滋滋的大娘道:“大娘,给我来两块烧饼!”

    “好咧!”大娘虽然深知自家的羊杂汤好,但被夸赞是全京城最好吃的羊杂汤,整个人亦是眉飞色舞,应了一声,便回去那个灶中取烤得表皮焦黄的烧饼。

    正在灶前的掌柜手心已经冒汗,对着前来的老婆结结巴巴地道:“林……大人!”

    “什么林大仁?”大娘不解地望了他一眼,取了烤饼便是送了过去,显得很是热情地招待着这认可她家羊杂汤的贵客。

    掌柜已经认出进来的年轻人正是顺天府尹林晧然,虽然他是感到一点荣幸,但作为一个升斗小民,实质更多还是害怕。

    他担心素来口无遮拦的老婆子说话没有分寸,或者这位大人物对羊杂汤或烧饼不满意,从而惹怒了这一个大人物,进而将他这间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小店给砸了。

    如此种种,得罪恶少而家破人亡地故事听得实在太多了,而这位可比恶少还要厉害一万倍,这一位可是高高在上的顺天府尹。

    当看着老婆子将烧饼送过去,不仅没有即刻回来,竟然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自卖自夸。他很想用抹布堵住这个臭婆娘的嘴,而自己则是上吊的心都有了,老天不带这么玩人的。

    好在,那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并没有发怒。在吃过羊杂汤和烧饼后,似乎还夸了一句,便是带着人离开了他的店。

    “当家的,这位公子哥出手真阔绰,他的娘子长得跟天仙一样,虎妞更是讨人喜欢!我看他不是富家大少爷,定然就是举人老爷!”太娘拿着碎银子走过来,显得喜滋滋地推测道。

    掌柜眼睛复杂地望着她,显得心有余悸地说道:“富家大少爷?举人老爷?你可知他是谁?他就是咱们大明的林文魁,现在的府尹老爷!”

    啊……

    大娘正想要将碎银子小心地收好,在听到这个身份的时候,嘴巴张得足可以塞下一个鸡蛋,脸上浮起了难以置信之色。

    “你现在知道害怕了!若是你下次再如此多嘴多舌,咱这家店迟早要完蛋!”掌柜看着她似乎害怕了,当即进行说教道。

    大娘却是回过神来,望着自家相公显是答非所问地喃喃道:“当家的,我们似乎要……发了!”

    京城的五月,已经处于夏日的炎热中。随着烈日渐渐高悬,热闹的街道受到了考验,很多男男女女更愿意挤到旁边的店铺或酒楼中去。

    在吃过美味的羊杂汤和烧饼后,林晧然跟虎妞、吴秋雨便是分道扬镳了。虎妞带着吴秋雨前去那一条女人街购买绸缎和胭脂,林晧然则是前往一家茶楼。

    “学生见过老师!”

    王弘海等门生早就恭候在一间茶室中,当看着林晧然从外面出来的时候,当即纷纷起身显得恭敬地行礼道。

    他们四人是去年广东秋闱的新科举人,今年春闱的新科进士,亦是很幸运都留在了京城之中。除了担任翰林修撰的王弘海外,一个是吏部见习主事和刑部见事主事,另外还有一名是无官无品的理刑进士王军。

    新科进士被分配到都察院熟悉政务,理刑半年,故而名为理刑进士。半年期满后实授御史,是一条直通都察院的绝好路子。只正德时期已经废除此制,却不知为何郭朴今科又开始试行。

    京城有一种猜测的声音则是,郭朴想要直接培养一些热血的监察御史,而不是严嵩或徐阶的发声虫。

    “坐吧!”

    林晧然微微地端着老师的架子,对着四人温和地抬手道。

    由于在本月初一的时候,他并没有时间面见来访的四位门生,故而选择约在今日,亦是将见面地点放在这间普通的酒楼中。

    王弘海等人已经是真正的官场中人,且林晧然又是他们的恩师,都是等着林晧然的屁股坐下,他们才接着正式落座。



    这一间茶室显得很是雅致,一罐罐茶叶摆在旁边的架子上,上面都糊着茶叶的名字以便辨别。

    一位身穿紫色罗裙的年轻女子将山泉水煮沸,款款地上前施礼,对着众人温婉地询问道:“客官,请问要什么茶?”

    王弘海等四人哪里敢做决断,便是纷纷望向了林然。

    这名年轻女子皮肤白皙,相貌中上,显得有几分姿色。她亦是一个精明之人,知道谁才是这个群体的核心人物,微微歪着脖子打量着林然。

    林然一副士子装扮,扫了一眼架子上的茶叶,当即做出选择道:“松萝茶!”

    年轻女子的眼睛闪过一抹异色,但还是施礼应了一声“喏”,接着悄然退到茶架那里取下松萝茶,为着这帮贵客泡茶。

    在这四个门生中,最小的是二十岁的王弘海,最大的则是四十岁的沈涛。由于王弘海的皮肤黝黑,看起来比皮肤白净的林然还显大。

    只是在师生名分面前,纵使沈涛比林然的父亲还要大,仍然还得毕恭毕敬的,且一辈子都得如此,这便是这时代的礼制枷锁。

    何况,林然是出身翰林院的正三品顺天府尹,一个注定要入阁拜相的大人物,哪里是他们这种官场小蝼蝼能相比的。

    随着那个女子走开,空气便出现着一种尊卑的氛围。

    林然自是看明白这一点,但并没有跟自己门生打成一片的意思,而是微微端着老师的架子,望向王弘海关切地询问道:“绍传(王弘海的字),琼州府那边可有消息了?”

    王弘海在琼州府已经定了亲,此番高中后,两家便是张罗着给王弘海成家立业。

    由于京城离琼州府隔着万水千山,其中还有一道琼州海峡,故而王弘海往返一趟琼州府很耗时间,都不晓得要猴年马月才能回来。

    亦是如此,两家都不愿意因为婚礼而耽搁王弘海的前程,故而决定将女方送到京城拜堂成亲。

    林然身为人师,既有权利亦有义务。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便提议让女方的人随联合商团的船队北上,再转由杭州从京杭大运河直至京城,由联合商团负责女方的安全。

    “回老师的话!我未来岳父原本担心路上的安危,但得知是联合舰队护送,说他心里已经踏实了,还让我谢过老师!”王弘海的眼睛流露着感激,当即施礼道。

    林然自是不求回报,显得云淡风轻地说道:“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人要到京城,恐要数月之久。你现在担忧和思念亦是无益,还是认真地做好份内之事,尽快融入到翰林院中去。”

    “敢问老师,我具体该如何去做呢?”王弘海鼓起一些勇气认真地求教,显得很有上进心的模样道。

    林然抬头望了他一眼,脸上露出追忆的微笑道:“昔日,我初入翰林院之时,亦是如同你这般,曾向我的老师即现在的泰山大人询问过此事!”

    “师公是如何回答的呢?”王弘海的眼睛充满着好奇,当即进行追问道。

    王军等三人亦是纷纷望向了林然,显得很是好奇的样子。

    在他们的心里,师公更是一位传奇人物。嘉靖十四年的探花郎,现任的户部尚书,不仅学识过人,更是当世德行的模范,让到他们这帮徒孙亦是脸上有光。

    正说话间,那名女子将茶送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做着她的份内事。

    林然轻轻地闻了闻松萝茶,这才含笑地望着自己的弟子道:“我记得当年,你们的师公跟我说:修学储能,先博后渊!”

    这却不是妄言,昔日的吴山确确实实希望林然安分地呆在翰林院进修,亦是跟他那般走上一条标准的词臣之路。

    王弘海等人一听,眼睛顿时微微亮起,这不愧是他们师公说的话,当真是充满人生哲理。

    林然的嘴角微微翘起,而是扭头望向王弘海认真地说道:“然,为师现在却不打算这般跟你说,而是赠送你另外八个字:低调做人,高调做事!”

    “请老师指点迷津!”王弘海显得很是迷茫地拱手道。

    王军等人亦是如此,纷纷不解地望向了他们的老师,却不知这八字真言该如何理解。

    林然轻轻地喝了一口茶,这才侃侃而谈地道:“修学储能,先博后渊,这是历来词臣的做法。他们将精力放于史籍中,以求治国安邦之道,成为一名治国的贤臣。只是你们看这二十年来,有谁能够真正走得通这条路子,真的能够施展治国安邦之策的词臣呢?”

    顿了顿,又是望着王弘海询问道:“你初到翰林院修检厅,为师便为你开了一个方便之门,让你直接进入《谈古论今》的编辑部,可知为师意欲何为?”

    “学生愚顿,请老师赐教!”王弘海听着认真,亦是小心地回答道。

    林然迎着他的目光,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为师是希望你不仅仅钻研于史籍,亦要将精力放在《谈古论今》上,好好地看一看当前大明的情况,亦希望你能对此提出一些真正有用的对策。你在翰林院还是要低调地潜人学习,但在《谈古论今》上,为师希望你能够高调起来,敢于发表一些你以为对国家有益的时论策!”

    王军等人这才恍然大悟,敢情这八个字是如此理解,同样是蕴含着处事之道。

    王弘海感觉到了林然的好意,更是给他指了一条光明大道,当即认真地拱手道:“老师如此提携于学生,学生感激不尽!”

    “你初入官场,恐怕还不知官场的险恶,且有什么言论不可胡乱发表。日后若写下时论策,还是先送给为师这里帮你先行过目吧!”林然很满意这个子弟的态度,当即好意地说道。

    王弘海眼睛当即闪过一抹喜色道:“如此,先谢过老师了!”

    王军看着正在幽雅泡茶的女子,却突然发现老师的目光落到他的身上,心里当即一阵紧张,知道这是轮到指点于他了。



    林晧然在指导王弘海的同时,亦是观察着其他三位门生的反应。

    王弘海无疑是最有前途的一个,年仅二十岁便担任翰林编修,踏入了词臣之路。

    由于他拥有年纪的巨大优势,只要老老实实地在翰林院熬资历,将来必然能够入阁拜相,甚至是他退休后的一个“守护者”。

    只是对于其他三个门生,林晧然亦是同样的看重。他不仅需要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而且还要一些得力的好帮手,而唯有学生最不可能背叛。

    严嵩对徐阶无疑算是有提携之恩,两家更是结下姻亲,但徐阶当下几乎是公然跟严嵩作对,亦没有受到官场中人的过多指责,并没有谁站出来指责徐阶忘恩负义。

    反观大明建国至今,官场从来没有出现学生敢于公然背叛老师的先例,而这种行为更是为官场所不容,注定要为官场所谴责。

    林晧然有着一碗水端平的意思,只是刚刚说得有些口渴,又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跟着严世蕃那种喜欢酒席的官员不同,他一直更青睐于以茶会友,更喜欢喝着茶商谈事情。

    香浓的茶水入口,令到他口齿留香,却是让他忍不住当即发出感慨道:“松萝茶,果真名不虚传也!”

    王弘海等人都不算精于茶道,但此茶入口,亦是纷纷认可地点头认同。

    “府尹大人,这松萝茶并不出名,你是如何知晓此茶的?”那位负责泡茶的姑娘终于不再做木头人,显得疑惑地询问道。

    这个泡茶的姑娘有个很好听的小名:叮当。她本是一个活泼之人,此刻那双眼睛显得大胆地望向林晧然,想要知道其中的缘由。

    实质上,在刚刚林晧然选茶的时候,她就有过这个疑惑,这位林文魁似乎早就知晓此茶一般。

    林晧然这才发现说错话了,这茶是在隆庆年间才真正兴起的,当即便是胡扯道:“在担任广州知府之时,本官听一个知交好友说休宁县的松萝山出了一种神茶,不仅香气扑鼻,还有药理之效!现在一品之下,那位老友果真不欺我也!”

    “府尹大人当真是见识非凡,小女子佩服!此茶确属难得的好茶,但在这京师之地,却鲜有人知晓!”叮当显得惋惜地说道。

    王军心里一动,显得很有兴趣地询问道:“敢问姑娘,这茶有何来历呢?”

    “回禀这位大人,此茶因产于松萝山而得名,具有色绿、香高、味浓等特点,是不可多得的佳品,更为神奇的是它具有药效!”叮当迎着王军的目光,显得温婉地回答道。

    王军兴致显得更浓,看着老师品茶没有发话,当即又是进行追问道:“愿闻其详!”

    叮当望了一眼林晧然,在得到林晧然的点头许可后,这才侃侃而谈道:“松萝山位于休宁县,而早些年休宁一带流行伤寒痢疾,当地百姓到松萝山的让福寺烧香拜佛。寺里的方丈给进香的百姓每人一包松萝茶,病情轻的用沸水冲泡饮用,病情重的用茶与生姜、盐、粳米炒至焦黄,研碎吞服,患者服用后,很快病愈,故而松萝茶才开始有了名气!”

    “真的这么神奇,啥病都能治吗?”王弘海的眼睛顿时一亮,却想到病症并没有好得利落的父亲,显得希冀地追问道。

    王军等人纷纷望向那位姑娘,似乎都期待着一个肯定的答案,从而是觅得了一个灵药。

    叮当面对着众人希冀的目光,却是轻轻地摇头道:“不能!且此茶药效并没有传言那般神奇,甚至小女子一度怀疑此事实则是杜撰的!”

    “事上诸多事情便是如此:信则有,不信则无!”林晧然进行了总结,而对这个品性诚实的姑娘亦是产生了一些好感,但却是微笑着说道:“我们有些秘事要谈,你先出去吧!”

    “喏!”叮当知道刚刚已经有些逾越,且让她回避亦是常有之事,而这位府尹大人明显对她算是尊重,故而恭敬地施礼退了出去。

    待那位姑娘离开,气氛又恢复到了尊卑状态。

    林晧然将茶杯轻轻放下,望向王军正色地说道:“你是理刑进士,便是注定你今后要走言官之路!只是这一条路,固然能让你青云直上,但同样会让你摔得粉身碎骨,所以为师最是担心你!”

    如果单论前程,自然是词臣当道;但说到升迁速度和越级战力,却是科道言官最是风光,甚至仅是从七品的给事中亦敢在朝堂指着阁老的鼻子骂。

    只是任何事有得就有失,言官不得罪朝堂大佬很难升迁,而得罪朝堂大佬又可能死得很难看,故而他们的命运最难捉摸。

    “学生当如何自处,还请老师赐教!”王军学着王弘海那般懒上林晧然,却是缠着求教道。

    林晧然沉吟了一下,显得认真地说道:“做为科道言官,若是自身无懈可击,通常都能够青云直上,但你恐怕做不到!”

    “老师,我能做到无欲则刚!”王军当即表明决心,眼睛坚定地望着林晧然。

    林晧然迎着他坚定的目光,却是轻轻地摇头道:“人都是血肉之性,又岂能真无念欲乎?人有七情六欲,你或能视金钱如粪土,但却难过情欲这一关!”

    “老师是说学生经受不住美人计!”王军的眉头微微蹙起,显得不服气地说道。

    林晧然端起茶杯,望着他晒笑道:“为师自进门之时,便开始观察你们四人的举止,而你足足有六次盯着那个茶女,可是生了一丝情欲?”

    王弘海等人听到这话,纷纷诧异地望向了王军,他们并没有林晧然这种观察能力,更多是一种探询,想知道是否如此。

    “不敢欺瞒老师,学生确实如此!实乃那一位姑娘跟学生亡妻颇为相似,却……却是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王军的气势全无,当即闹了一个大红脸回应道。

    王弘海听到这一个答案,却是佩服地望向了林晧然,简直是洞察入微。

    林晧然没有丝毫的洋洋自得,显得认真地告诫道:“为师入官场不过四年多,而在官场沉淫十多年的官员比比皆是。为师能够看得出你的破绽,其他人亦能够看得出,若是他们以此破绽利诱于你,那时你当真能够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