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满地碎片,乔建军心都要碎了。这些年为了还债,他过得极度节俭,不知道被砸坏的这些东西要花多少钱才能修好?
唉,当初就不该说“下个月就能把债还清”!
老董揉着胸口,气哼哼地说道:“你们也太不懂事了,要打架就去外面打,砸人家东西算什么本事?你们就该赔!要是不赔,就让警察把你们抓走,把你们全给突突了。”
老董显然还没有恢复过来,说着说着气就不顺了。不过新版本的“元宝”无比威猛,从理发店冲了出来,看到这么多人,也不知道该咬谁,索性先冲着天空一顿狂吠,假装自己战斗力爆表。
杨树终究是成熟一些,很快便做出表态:“叔,是我不对,我不该把他们引到店里。这个月工资我不要了,就当赔偿了吧!”
老董抢先说道:“又不是你砸的,你为什么要赔?要赔也是闹事的赔啊!”
已经到了深夜了,对夜生活为零的港城来说,这个时间意味着绝对安静了。可是刚才那一场斗殴终究破坏了这条巷子的宁静,引来好多街坊邻居围观。那几个学生终究经不住指指点点,嘟嘟囔囔地放了几句狠话,眼睛瞟来瞟去,像是在伺机逃跑。
乔建军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们的神色,向前紧走几步,说道:“你们打坏了三张照片,重新做镜框,需要二十块钱;水杯碎了十来个,差不多得三十块钱;桌子上的酱油、醋全撒了,罐还得重新买,还有灯泡碎了两个,我粗略算了算,加起来得一百块钱。这个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也希望你们讲道理,该是谁弄坏的,谁就得赔!”
眼镜男立刻嚷嚷起来:“杨树偷了我身份证!这个账该怎么算?”
“就算他偷了你东西,你就能来我家撒野吗?你跟你同学打架,就要把你同学家给毁了吗?更何况,你有什么证据说是他偷的?”
这些学生都常来吃馄饨,知道吉祥馄饨馆的老板是个性情温和的人,可是他的声音一高,却让人不寒而栗。
眼镜男斗胆说道:“晚上第二节自习的时候,老师让我们填表,我把身份证拿出来了。下课之后,我把身份证放在桌子上了,去了趟小卖部,回来的时候,我的身份证就不见了。我是倒数第二排,杨树坐在倒数倒数第一排,周围又没有什么人,他拿我身份证,岂不是易如反掌?我告诉你,他这就是报复!故意恶心我呢!”
杨树往前紧走几步,看样子又要对他大打出手,却被老董给拦住了。隔着老董,杨树激动地说道:“你有身份证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我才不稀罕偷呢!”
眼镜男神情古怪:“呵,你偷完之后,明天就回东北了,我要是今天发现不了,我找谁要去?果真应了那句话,东北人都……”
“住口!”乔建军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犹如猛虎下山一般,震得眼镜男不敢张嘴。
“冲你说话这个德行,我要是杨树,我也揍你!你读书都读了些什么?读得这般小肚鸡肠,出口伤人?”乔建军凑近了,厉声道:“你砸坏了我店里的东西,我只要你一百块钱,你还不知足?非得我报警,你才害怕吗?我告诉你,要不是看在你们快要高考的份上,我早就打110了!现在,我就要你办几件事。第一,闭嘴,不准再进行人身攻击;第二,赔钱,我不管你们谁是头,今天不把钱留下,我就不放人;第三,今晚我回去问清楚,如果真是杨树偷了你的身份证,我就算打断他的腿,也要把他拖到二中,去给你道歉。”
眼镜男一行人惊讶得张大了嘴巴,眼前这个正气凛然的爷们儿,还是那个整天乐呵呵的饭馆小老板么?他眼睛中透露出的寒气,肯定不是突然间冒出来的……如果眼神真能杀死人,那乔建军肯定会有这项本领。莫非,他曾经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厌倦了厮杀,才隐居在这条小巷子里?
眼镜男一行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他们内部互相推诿扯皮了一番,谁都不愿意出这个钱。小平头换了个策略,可怜兮兮地说道:“老板,我们都是学生,又不是故意来砸的,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了我们吧!”
“啥玩意儿?”乔建军侧了侧耳朵,声音又高了几个分贝:“饶了你们?你们就是被饶惯了,才这么无法无天吧?别人惯你那些熊毛病,老子可不惯!砸坏别人东西就得赔钱,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协商无望,又迫于乔建军的眼神压迫,他们总算凑出了100块钱,眼镜男不情愿地递给了乔建军。
“两只手!给长辈递东西的时候,要两只手。”
眼镜男嘟囔了一句“毛病真多”,可是被乔建军一瞪,他还是乖乖地用双手递上了100块钱。
乔建军接过钱,说道:“明天下午再来店里一趟,这一百块钱,多退少补。”
“那……您能对李老师保密吗?我们没几天就得高考了。”
乔建军冷笑道:“现在知道害怕了?刚才砸东西的时候怎么不知道?”
“刚才被他们一撺掇,脑子一发热,也不知道怎么就……但是以后肯定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我跟您保证!”
“我也不想毁你们前程,知错就改,快走吧!”
眼镜男一行终于走了,围观的人也散了。回到店里后,杨树一声不吭地收拾起了残局,乔建军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隐约听到啜泣的声音,乔建军惊疑地问道:“你哭了?”
“没有。”杨树闷闷地答了一声,去后厨倒垃圾了。再次从后厨出来的时候,看到杯盘狼藉,心想,再怎么说抱歉也没用了。于是,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叔,你刚才为什么站在我这一边?你怎么不像他们一样追究我?”
乔建军整理着桌椅,不动神色地说道:“你毕竟在我家住了这么久,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即使你真偷了他的身份证,那也一定是被逼急了,我等着你跟我说实话。”
杨树就站在那里,淡淡地说了三个字:“我没偷。”
“噢。”
收拾到下半夜,乔建军实在扛不住了,一头倒在了床上。杨树毫无睡意,他坐在对面的床上,问道:“叔,为啥我说啥你就信啥呢?你就不怕我骗你?”
乔建军打了个哈欠,半开玩笑似地说道:“骗我?要是骗我,你小子良心就坏了。”
“叔,都说人有两张脸,人前一张,人后一张。有可能你只看到我人前那张脸呢?”
乔建军强忍困意,坐起来说道:“我不像你们,没有读那么多书,不懂那么多道道。我看人一靠直觉,二靠相处,没那么多讲究。我对你第一印象就不错,相处这段时间,也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这不就行了?”
杨树陷入沉默,可眼神却很复杂。忘了是哪位大家说的了,人性中总潜伏着恶的一面,总有那么一个瞬间,潜藏在灵魂中的恶,就会突然跳出来作乱。比如,他现在捏着口袋里那张卡片,很想把它捏得粉碎,不再让任何人知晓。
乔建军见他神色异常,便说道:“你跟我说实话,就算不是你偷的,你也知道是谁拿的吧?”
善恶只在一念之间,在卡片折断之前,理智终究战胜了邪念,杨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卡片来,果然是王强的身份证。但是他说道:“如果我说这是我捡的,你信吗?”
“……我信!”
杨树总算莞尔:“到学校以后,我放下书包,也去商店买东西了。在商店里,他跟我说,我在这边上学,然后我家那边高考,真是捡了个大便宜。我没搭理他,他走了以后,我才发现他的身份证掉地上了。我捡了起来,本来打算还给他的,可一回教室,他劈头盖脸地就问我是不是我偷的。我气蒙了,就不打算给他了。叔,我仔细一想,这比‘偷’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都那么说你了,你还能忍?如果换做我,我早一拳头招呼上去了。我去哪儿考试关他屁事?他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杨树生怕乔建军训斥自己一番,正在忐忑不已,没想到乔建军会说这番话。这让他既感动,又惭愧。
“我在二中借读,是李老师给我安排的,我要是在学校闹事,那就是给李老师找麻烦……”
“哎,傻孩子,你就一直忍到现在?”
杨树没有回应,算是默认了。隐忍,隐忍!这两个字,一直在他内心深处呐喊着,让他一次次攥起拳头。
眼下身份证怎么处理还是个问题,乔建军思量了一番,说道:“要是你还给他,你也说不清楚。这样吧,你把身份证留下,明天让你李老师拿到学校去,就说是同学捡到的,交给教务处了,行不?”
“嗯。”
乔建军困得睁不开眼了,临睡前,杨树问他最后一个问题:“叔,我说的那些你都信了?你就没觉得我在撒谎?”
乔建军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每天累死累活的,哪儿有功夫去疑神疑鬼?我还是那句话,你如果敢骗我,你的良心就坏了!”
黑暗中的杨树露出了一抹微笑,也不知道乔建军能不能听到,他呢喃了一句:“比我爹强多了!”
“嘀咕啥呢,还不睡觉?”
“没什么!”杨树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变得喋喋不休起来:“叔,这次我一定会考得特别好!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统统闭嘴!”
“考试是为你自己考的,别想那么多,想得越多分寸就越乱。”
“我偏不!我就憋着这股气呢,这次非得扬眉吐气!等我考上好大学,将来有了出息,一定好好报答乔家!”
乔建军生怕杨树舍不得花钱,在路上饿着自己,便给他准备了好些吃的。杨树的感动自不必多言,在走之前,他久久凝望着“吉祥馄饨馆”的招牌。或许这只是他人生中路过的一个驿站,但这绝对是他最难忘的一站。
李兰芝听说几个学生来店里闹事之后,暴脾气马上就上来了,乔建军安抚了半天,她还是坚持道:“这么无法无天的学生,如果到别处去闹事,净败坏二中的名声,我怎么能不管?严惩,必须严惩!”
“这不是马上就要高考了吗?”
李兰芝撇了撇嘴,最终把火气压了下去。“高考”真是个好借口,好像做错什么都会被原谅。最后,她也只是让那几个学生交了份检查,这事就算过去了。她也一次次说服自己,年轻人是允许犯错误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至于离去的杨树,她虽然也有不舍,但更多的是祝福。这个孩子虽然在最底层挣扎,但他是有野心的,这个小小的馄饨馆根本就留不住他。他一次次说不会忘了这里,会回来报恩的,但是李兰芝也只是听一听而已。她送走了那么多学生,听了太多类似的说辞。但世界很大,人们很忙,能好聚好散就已经不容易了,哪儿有那么多重聚?
况且杨树说过,到家之后就给他们报平安,可是高考都考完了,他都没发一个短信回来。乔家夫妇虽不言语,但总归是失落的。
高考完之后,最先传来好消息的是徐威,他被美国一家颇有名气的商学院给录取了,九月份就去美国读研究生。这事若搁在两年前,他连想都不敢想,一向吊儿郎当的自己,居然会有读硕士那一天。
他说,他前两年的成绩并不好,幸亏大三、大四的成绩很给力,再加上他刷了几次托福,最终刷了个历史最高分。最重要的是他的入学申请书写得十分诚恳,他老子又给他找了个业界大牛写了一封相当有分量的推荐信,他最终申请成功了。
魏成林他们又羡慕又崇拜:“徐威哥,没想到你也有这么厉害的时候!”
“我刷托福的时候流的鼻血估计能有一桶,早就忘了‘自然醒’是种什么感觉了。不过,在看到录取邮件的时候,吃的这些苦都不算什么了。”徐威将装×的精髓领悟得无比透彻,着重强调自己的辛苦,然后淡然地将成绩一笔带过,显得自己无比洒脱。可他翘起的嘴角、抖动的双腿,足以说明他内心的骄傲。
乔琳打心眼里替他高兴,又因为有人能照顾姐姐了,所以更加高兴。但是她决定皮一下,便清清嗓子说道:“听我姐说,为了改你的入学申请书,她熬了两个通宵,有这事吗?”
徐威不动神色地捂住了她的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没有乔璐姐,我的申请可能不会成功。”
紧接着,他又以一幅大佬的姿态跟孩子们说道:“所以说,找一个贤惠的老婆,是多么重要啊!你们以后可都得擦亮眼睛啊!”
话虽这样说,但徐威心里很明白,像乔璐这般聪明绝顶又温柔贤淑的女孩,恐怕这世界上都没有几个。或许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他才捡到这个大宝贝,一定要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她一辈子。
徐威申请上了美国的研究生,徐家爸妈也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很明事理,将徐威的成功归结为乔璐的督促。如果没有乔璐激励着他,他恐怕还是那个沉迷于游戏、热衷于买电子产品的富家公子。
于是,徐母迫不及待地想要给他俩订婚,来馄饨馆里说了两三次了。李兰芝心情复杂,没有轻易松口。后来徐母不来了,订婚的事也就搁下来。乔家夫妇反而闹起了嘀咕——莫不是徐家反悔了?还是仗着权势玩弄他们?
不过徐家行事一向端正,应该不会耍什么花招。况且杨树走后,徐威常常主动来店里帮忙,像极了一个称职的女婿。乔建军旁敲侧击地问了他一次,徐威说道:“这半年我奶奶一直在北京治病,她说,等她身体好些了,亲自回港城安排我订婚的事。我奶奶都八十多岁了,我爸妈肯定得顺着她的意思。”
原来如此!乔建军点头释然,很理解徐家老太的想法。但是想起那个眼睛吊在额头上的小老太太,他又有些膈应,只是当着徐威的面没有表现出来。
在为女儿的幸福感到欣慰的同时,他也为儿子感到心痛。或许是女友的突然离去让他一夜之间成长了不少,在经过一段时期的颓废之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没心没肺,而是隔三差五就会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但是,也仅仅限于“报平安”而已。
“老爸,家里挺好的?”
“嗯,挺好的。”
“我妈呢?老毛病没再犯吧?”
“没有,每天都吃药,控制得挺好。”
“那就好,得定时做检查。”
……
沉默过后,乔楠又是一阵例行询问。
“我姐忙吗?”
“她也挺好的,就是忙着写论文,压力也不小。”
“嗯,我就担心有人欺负她。”
“不会,徐威马上就去美国了。”
“乔琳呢?还跳舞么?”
“跳,七月去省里比赛,她嚷嚷着要拿冠军。”
……
每次打电话,都会这样断掉好几次。乔建军想打开话匣子,可总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儿子长大了,父子最终还是会变成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关系吧!
“乔楠,你呢?最近挺好的?”
“嗯。”
“能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能,训练很累,当然能。”
“那就好。”
通常例行询问一遍,电话也就挂掉了。打电话的时候,乔建军觉得儿子很正常,可就是太正常了,让他越发不安。
他说一切都好,可谁知道他会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彻夜失眠,就算按时吃饭也不知道饭菜是什么滋味呢?乔建军一直这样担心着,毕竟失去至爱的心情,他比谁都了解。他只能日夜祈祷儿子能坚强,毕竟他的人生道路还有很长。
乔建军没空再琢磨儿子的心情了,因为店里又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正是赵琳琳的妈妈,她约了李兰芝见面。两个琳同窗这么多年,李兰芝只见过赵母两三次,上次见她时,大约还要追溯到两年前中考时。
赵母显然焦虑到了极点,愤愤地说:“李老师,不瞒你说,赵琳琳这孩子越来越过分了!以前还知道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这半年连一个信都没有了!要不是我妈在这里看着她,我都想把她弄回开发区了。”
李兰芝没有接茬,但是不停地腹诽——你把她扔在这里不闻不问,还记得有这个闺女?
赵母继续唾沫星子横飞:“上周末我才知道,那死丫头居然偷偷报了艺术生,要去学画画?我的老天!就她那三脚猫的水平,还想当画家?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羞耻!我让她别再浪费钱了,她居然跟我翻脸,威胁我说,如果我再管她,她就去跳海!”
“李老师,你也看到了,我们一家都是大俗人,没有一个人有艺术细胞。她想画画,这条路绝对、绝对走不通!我对她要求也不高,不管能不能考上大学,我都给她准备好嫁妆,让她早早嫁人,我也就了了心事了。也不知道她怎么变野了,居然还去学画画?我真是……!”赵母的郁闷无处发泄,只好喝了一口茶镇定一下。
最近为了应付财务审查,李兰芝忙得焦头烂额,遇到这样不通情理的家长,她更是头疼不已。想起赵琳琳以前在学校的遭遇,她也对赵家父母感到寒心。于是,她说道:“赵妈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赵琳琳不跟家里沟通,是不是家长也有责任?”
“家长有什么责任?供她吃,供她穿,给她交学费,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学了些臭毛病,娇贵得不得了!”
“那她在学校受欺负的时候,你关心过她吗?她成绩一次次往下滑,你安慰过她吗?”
面对李兰芝平静的质疑,赵母却说不上话来,嘟囔了一句“是她不懂事,什么事都不跟家里说”。
李兰芝说道:“是她跟家里说了,家里没有在意她吧?至于她为什么决定画画——她有一个学弟,叫魏成林,那孩子经历很坎坷,但是重新开始弹钢琴了。赵琳琳受他启发,她找到我,跟我说,她决定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她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很支持她,况且从她目前的情况来看,她更适合艺考。她自愿成为艺术生,且缴纳了相关费用,我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她。如果您对她的决定有任何不满,请到我们学校说明事由吧!总之,您不能无故从学校带走她。”
赵母是来找李兰芝帮忙的,希望李兰芝能说服她女儿,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她不悦地抓起手包,说道:“反正我不给她钱,让她自己看着办!”
送走了赵母之后,李兰芝感到心力交瘁,她还是决定跟赵琳琳谈一谈,让她取得家里的支持。赵琳琳冷笑道:“不用了,李老师。或许明天我妈就不记得这件事了,但我得坚持下去!”
2018年的某个夏日午后,主播“小太阳”走进了直播间。她梳着高高的双马尾,白T恤搭配吊带牛仔裙,青春气息扑面而来。她漂亮得足以做美妆主播,但她却是个正儿八经的游戏主播,声音和长相一样甜美,打游戏的时候又很豪迈,因此在网络上人气很高。
直播间里礼物刷得满天飞,留言一条条地往上蹿。在休息的间隙,“小太阳”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翻看着粉丝们的留言。她突然眼前一亮,将一条留言读了出来:“你像极了以前校园网上的代码女神,真长了一张初恋脸啊!”
小太阳好奇地问道:“校园网?那是什么东西?很火吗?”
此言一出,留言再度水涨船高。年方十八的“小太阳”竟然不知道校园网为何物,那可是所有80末、90初的同学们的回忆啊!作为国内最初的实名社交平台之一,当年的火爆程度不亚于如今的某信、某音。它不仅是连结同学的一条纽带,更催生了一大批网红。
在它的全盛时期,谁也没有预料到它的没落。而它没落得又是如此迅速,像小太阳这样的00后,几乎都没有听说过这个曾风靡一时的网站。
时间回到2007年,那时的校园网人气爆棚。或许真是跟社会脱节太久了,乔楠对这些社交平台不太感冒。但他毕竟还是个年轻人,于是也跟风注册了。但仅仅是注册,他没有留下一条状态,更没有写一篇文章、上传一张照片。
在简介一栏,只显示他的高中、大学。他的头像不是他本人的照片,而是他的臂章“闪电利剑”。虽然简单到没有任何信息,但是懂的人看到他的头像,再联想到他大学的校名,便会对他肃然起敬。
或许在别人看来,以特种部队的臂章作头像是一种无形装×的行为,但乔楠同志上传头像的时候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反正他没法上传本人照片,恰好臂章又很酷,索性用它来做头像了。
短暂的上网时间,他会在校园网上浏览同学们的状态。临近毕业季,工作、读研、出国甚至结婚的人都有,反正在社交平台上,每个人都挺风光的。黄金子属于其中的佼佼者,通信专业的她毕业后进了某大型通讯公司,常常天南海北地出差,去各个地方打卡。她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烫着最时兴的大波浪卷发,穿着干练的职业套装……总之,照片上的她,是不折不扣的女神,每天都有收不完的私信。
乔楠偶尔会给她留个言,黄金子总是在第一时间回复,然而通常要过很久,才能等到他的再次回复。有时候,他俩也会通电话,乔楠越来越寡言少语,黄金子又尽量避开那些伤感的话题,所以,几乎一半的通话时间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黄金子交了新的男朋友,是同公司的同事,偶尔会在网上秀个恩爱什么的。乔楠为她高兴,黄金子便劝他:“冬梅走的时候最怕你孤独终老,虽然现在说这些不太合适,但我还是想替她劝劝你,如果遇到好姑娘,你也别错过。”
“说不定明天就战死沙场了,我就不去祸害别的姑娘了。”
“……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跟你绝交!”
乔楠立刻笑呵呵地说:“开个玩笑而已,我还是很珍惜生命的。”
其实通话的时候,乔楠会想起活跃在校园网上的同学们,想起远在天国的她。若她还在,她会以什么姿态活跃在网上呢?
她是不是还会用她充满灵性的文字指点江山、谈古论今?
她是不是会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建一个公众账号,造福众人?
她会不会……已经跟自己住在一起,成为自己最亲密的枕边人?
她会不会发一些山里的风景,或者她经营生活的照片?
她蕙质兰心,一定会把日子过成诗。松花酿酒,春水煎茶,冬日里围炉看雪。这一切都很美,而更美的是,这些事情,都是他俩一起做的。对曾经的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在一起”更美好了。
想着想着,乔楠就会出神。他听不到黄金子的话,也感觉不到烟头烫到了手指。而唯一能打断他的幻想的,唯有集合的哨声。
哦,对了,如老爸预料的一般,他的确在最短的时间内学会了抽烟,每天烟不离手;他的酒量也增加了许多,常常一口就能闷一罐啤酒。他看起来特别正常,只有赵宇、黄金子等知情的同学会劝他,出去走走吧!到别处散散心吧!憋久了容易得抑郁症啊!
而乔楠的回答始终如一,我没有假,等放假再说吧。他尽量面带微笑,但是笑容里透着一股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戏谑,或者是玩世不恭。
他最热衷的一件事,便是写信。他特意买了一个本子,写着“寄往天国的信”,写到六月初,也得有上百封了吧!
很多艺术家在创作的时候,常常以“温暖的视线”注视弱势群体。自从女友去世后,乔楠已经无数次感受到这种“温暖的视线”了,对此他很是排斥。他倔强地以为自己不需要同情,他可以走出困境,只不过需要时间而已。
所以,他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更不曾显示自己的难过、脆弱。所有想说的话,他都写在“寄往天国的信”里。他的好友知道他的想法,对他的关心也是适可而止。可偏偏有人非要展示出对他强烈的关怀,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闵柔。
闵柔一向高冷,可在乔楠哥痛失爱人之后,她突然在校园网上活跃了起来。那个年代自拍条件尚不成熟,她常常费尽心机地找一些好看的照片,配上(她自我感觉)非常有哲理的话,早中晚各三次上传到网上。
像她这样的校园女神,随便发一张图就能收到几十个“好美”,更何况她还发一些心灵鸡汤,让她的小粉丝们误以为她心情欠佳,更是争先恐后地为她留言,希望她能早日走出阴霾。
闵柔看留言的时候,基本都是带着不耐烦的冷笑,又带着一种迫切的期待感,因为她希望能翻到乔楠的留言。然而现实让她一次次失望,因为乔楠从来都没有给她评论过。每次看完留言,闵柔都有一种砸电脑的冲动。
然而她还是不死心,她甚至(自作聪明地)推理,以为乔楠有很多很多同学,但是他又不能经常上网,所以看不到自己的状态很正常,最直接的就是给他发信息!要用自己的热情,融化他心中的坚冰!
“哥,心情不好的时候,多听听莫扎特,他的音乐有很好的治愈效果。如果你找不到,我给你寄CD过去。”
发完好几天之后,乔楠才会干巴巴地回复几个字:“噢,谢谢。”
闵柔急得不行——他到底是让自己寄,还是不让自己寄啊?寄的话她又不知道地址,每次一问,乔楠又说他的地址是军事机密,真是让人头大啊!
趁着乔楠回复,闵柔又说道:“哥,我下个月要开演奏会了,你想不想看呀?”
“噢,好好学习。”
闵柔烦躁地翻着信息,几乎跟乔楠所有的对话,他都是发统一的“噢,好好学习”。闵柔气急败坏,难道乔楠是个机器人?
她不死心,继续发送:“如果你休假,就来看我演出吧!长大以后,你一次都没有听我弹钢琴!”
“我去不了北京,你跳舞的时候小心,不要受伤。”
乔楠总算发了个正常点的句子,然而闵柔差点儿一口老血吐出来——她一再强调自己要开钢琴的独奏会,乔楠居然还以为她是学舞蹈的?闵柔烦躁到了极点,砸着床大叫起来,把保姆都吓了一大跳。
乔楠不是故意这样对待闵柔的,他是真的没往心里去过。他本来感觉就迟钝,女友走后,更是把他的心剜掉了一块。所以,他怎么可能考虑小姨家的双胞胎是干嘛的?
更何况,闵柔常常在网上发一些“没有过不去的坎,人要学会遗忘”之类的话,更给他心里添堵。若她不是姨家表妹,乔楠都不想跟她说话。
女友去世以后,乔楠的QQ基本就处于废弃状态了。有一天心血来潮,他登上QQ看了一眼,提示音便响炸了。毫无疑问,很多都是带着“温暖的视线”慰问他的,他只好礼节性地回复“谢谢”。可有一条信息,却让他凝望了许久。
那是一张水彩画,看样子正值冬天,一个年轻的战士正在站岗,他的头顶有一轮弯月,脚下是深深的白雪。战士手握钢枪,坚毅的眼神中,却透着一股浓浓的落寞。可他没有察觉到,他的红肩章上,落着一朵粉色的梅花,小巧玲珑,却又明艳动人。
在画的最下方,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虽然你看不到我,可我永远与你同在”。
这幅画是赵琳琳发过来的,除了这幅画,她没有写任何额外的语言。所以,乔楠不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功夫去画这幅画,更不知道她是纠结了多久,才踟蹰着把这幅画发给了自己。
乔楠搓了搓脸颊,给她打了一行字:“小妹妹,真的谢谢你,你的画我很喜欢。”
过了好一会儿,赵琳琳才给了回复:“你喜欢就好,但愿能给你一点安慰。”
隔着屏幕,乔楠也能感觉到她的小心翼翼。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身材微胖、毫不起眼、整天抱着MP4看偶像剧的小女孩。他微微叹息,跟她说道:“你画得很好,把它送给我吧!好好画,相信你的画会给更多人安慰。”
乔楠不知道,他这几句话,会给那个自卑的女生带来多大的力量。他也没有聊更多,因为又要集合了。他的肩章不再是红色的了,而是变成了一根细杠、两颗星星。他微笑着抚摸了肩章一下,好像……一朵玲珑的粉色梅花,正隐隐地绽放在两颗星星中间。
2007年6月,地处西南边陲的一个高原小城。因为大规模军事演习,小城处于戒严状态。在这次防御演习中,红军担任守城一方,而蓝军则担任进攻一方。
尽管有单独的封锁区域,但红军依然对来来往往的车辆进行严格审查,他们不仅要提防境外势力窃取情报,更要提防蓝军侦察兵的渗透。
在苍茫夜色中,在城郊一个普通的物流中心,两个青年悄然摸到了这里。他俩身着轻便的便衣,戴上作战面罩,在苍茫的夜色中,像是从远古穿越而来的刺客。
个子高的那个刚要甩出飞虎爪,却被同伴拦了下来:“乔帮主,你能确定这里是他们的后勤补给补给中心?”
帮主说道:“磨刀石同志,你能不能拿出一点儿磨刀石的气魄来啊?”
磨刀石眼神闪烁,极为纠结:“不行哎,如果这是一个普通的物流中心,被咱俩给炸了,那咱俩就得去派出所过夜了!说不定还面临着牢狱之灾!”
帮主声音高了起来:“咱俩在这里转了三天了,我观察仔细了,他们的运输方向只有一个,那就是西山!被封锁的西山!”
磨刀石还是很犹豫:“那也有可能他们的客户就在西山上啊!”
帮主指了指矗立在屋顶上的一根杆子,说道:“看到没,那就是全向天线,前两天刚立起来的,很明显,是被我干扰后才弄起来的。一般的物流中心要这玩意儿干嘛?话我就说到这儿了,要不要跟着干,你自己决定。”
磨刀石君悲壮地点了下头:“我相信你,你从来没坑过兄弟,干!”
“干!”
二人击掌之后,飞快地戴上作战手套。两个闪亮的飞虎爪飞上围墙,银色的光芒如流星一般耀眼,锋利的虎齿紧紧地抓住了围墙边缘。紧接着,这两个瘦高的身影顺着飞虎爪垂下的绳子,矫健地爬上了围墙。
他们就像是镜子里的对方,动作几乎完全一致。他们在狭窄的围墙上如履平地,翻下围墙时,比猫还要轻巧。物流中心的“工作人员”发现了他俩,大喝一声“干什么的”,话音未落,就被一个利落的锁喉要了性命。
两个青年几乎毫无障碍地向前推进,一左一右,一前一后交替掩护,在磨刀石设置好炸弹之后,他俩端着枪冲进了仓库里,大喝一声:“这里被炸掉了,你们已经阵亡了!”
一具“尸体”拍案而起:“我们没有泄露任何行踪,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帮主”无不得意地说道:“在跟总部联系的时候,你们没有感到通信不畅么?”
戴眼镜的“尸体”惊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呵,我背着电磁全频干扰仪在这些个物流中心转了好几天了,就等着你们露出尾巴来呢!”
眼镜尸体愤然道:“原来……是你干扰我们的信号!逼我们使用大功率通讯设备……我们使用了全向天线,被你捉到了信号?”
帮主打了个响指,表示赞同。
“可我们查了半天也没有查到干扰源,你是怎么做到的?”
“那是我改良过的干扰仪,怎么可能会被你们轻易查出来呢?”
仓库简单陈旧,到处充斥着工业的冷酷感。在这种背景下,“帮主”一把拽下作战面罩,摘掉黑色的作战手套,这些动作都比以往更加酷炫,年轻帅气的脸庞也比以前更加自信飞扬。
而阵亡的“尸体”们集体垂头丧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扬长而去。
不用说,个子高一点的“帮主”就是乔楠,而稍矮一点的,便是“磨刀石”赵宇。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大规模演习,就连喊对方的代号都是那么兴奋。
他们俩刚刚大学毕业,身上还带着学生气,不容易引起怀疑。上级命令他俩乔装打扮成大学生,来小城找同学玩,乔、赵二人便在小城潜伏了下来。首战告捷,实在是可喜可贺。在跟上级报告完之后,上级表扬了他们一番,让他们再在城里待两天,看能不能找到红军指挥部的位置。
乔楠、赵宇欣然受命,且经过此役,他们信心大增,跟上级保证完成任务。在回小宾馆的路上,赵宇问道:“我真的有点儿震惊了,你的通信知识怎么那么扎实?”
“不是扎实,是从小自己捣鼓出来的。你也看出来了,我家条件不怎么样。小时候收音机坏了、电视坏了,那就意味着没得玩了。所以我等不了,都是自己琢磨着修的。当然有修坏的时候,还有拆了组装不起来的时候,被揍得多了,也就找到窍门了。”
赵宇点点头,由衷地说道:“厉害!果然是实践出真知!”
回到住处,激动的心情一点点平复下来,乔楠久违地睡了个好觉。或许只有不停地投入战斗,他才能忘却埋藏在心底的伤痛,感受到活着的价值。原先他是喜欢战斗,而现如今,他是依赖战斗。
第二天一早,他决定去西山侦查一番,寻找上山的机会。西山有好几条登山路,乔楠去东路,赵宇去了南路。在乔楠等车的时候,旁边两女一男一直在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乔楠戴着棒球帽,塞着耳机,尽量切断他们制造的噪音。
结果这几个学生偏偏聒噪了一路,跟乔楠一起坐到了终点站。乔楠被她们吵得头疼,隐约听到他们是来拍视频的,在林市住了十多天了,今天一定要拍到西山最美的夕阳。
下车之后,他们还展开一张皱巴巴的地图,有模有样地研究了起来。乔楠径直往前走,却看到前方有一层层的关卡,他知道自己来错了,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他回过身的时候,有一个小姑娘过来问他:“这位大哥,你好,你是林市本地人吗?西山有好几条路,从哪条路上去比较好啊?”
乔楠低头看她,突然就愣住了。
那个小女孩也愣住了。
“是你?!”二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是他们第三次相遇。第一次,是在北京的五道口,乔楠替她打抱不平;第二次,在港城机场,乔楠撞到了她;第三次,是在边陲小城林市。
小女孩难以置信地捂住了脸,惊喜地又蹦又跳;“你?真的是你?你就是乔楠?我找了你好久啊!”
乔楠还有任务在身,不想弄得太高调,想换个地方跟她叙旧。不想小女孩的过分激动引来了哨兵的注意,两个人走了上来,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这两个人,一个是上等兵,一个是中尉,跟乔楠一样的军衔。乔楠暗想,自己恐怕遇上麻烦了,他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是来旅游的,西山的落日不是特别有名吗?我就想来看一眼。”
上等兵很坚决地说道:“对不起,前方是军事禁区,不能进入。”
“哦……原来是这样,那就很遗憾了。”
乔楠巴不得快点儿走,这样就能摆脱盘问了。可那小女孩却特别兴奋地抓住他,跟两个红军说道:“这位大哥哥是来看夕阳的吧?我也是来看夕阳的,我还要拍视频呢!解放军叔叔,我们都是大老远来的,您就通融一下呗!”
乔楠不动声色地甩开了她的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看了,我走还不行吗?”
“不行,来都来了,怎么能不看呢?看不到西山的夕阳,来林市旅游还有什么意义呢?”小女孩倒也够执着,自己不放弃,也不让乔楠走。
而对那两个红军来说,他们听得最清楚的,无异于“视频”二字。
几个学生来军事禁区拍视频?
这就耐人寻味了。
两个红军士兵相视一眼,乔楠顿觉大事不妙,转身就要溜。中尉拉住他,严肃地问道:“你跟她是一伙的?”
“一伙”这个词用得很微妙,好像已认定他是犯罪分子。乔楠立刻否认:“不不,我不是……”
小女孩可不懂他的顾虑,她甚至又拉住了乔楠的胳膊,笑得天真烂漫:“解放军叔叔,我俩就是一伙的。我知道他的名字,他叫乔楠,以前还是个军人呢!”
红军士兵的眼神更复杂了,而乔楠的脸都绿了。
中尉问道:“以前是个军人?我看你现在倒像个当兵的!你不会是蓝军派过来的间谍吧?”
乔楠急道:“您说什么呢?我就是个小老百姓!不知道这里有演习。”
见他表情真挚,中尉不再追问,转而问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来拍什么视频?”
小女孩兴冲冲地答道:“我叫文婧!我跟同学在做一个节目,就是探访中国最美丽的边陲小镇。我们都是利用假期时间拍的,拍过四期了,在油管上人气老高了呢!这个暑假,我们打算拍两个城市,拍完西山的夕阳,我们就去另一个城市了。”
边陲小镇?油管?
这些敏感词汇交织成一个扑朔迷离的网,乔楠一个劲冒冷汗。跑吗?估计跑不过红军的追捕;留下吗?可他隐约觉得,这个文婧是个大坑,不知道会把他坑害成什么样子。乔楠浑身发抖,就算昨夜闯进敌营,也没有现在这样紧张。
两个红军战士也有点儿懵圈了。从面相上看,这几个学生确实很单纯,不像是敌特分子,而且在中国士兵面前,他们没有任何遮掩,说得非常坦荡。到底是真的单纯呢?还是伪装出来让他们放松警惕的?
还有眼前这个肤色黝黑的青年,曾经的军人?不太像吧!光凭他那凌厉的眼神,就能判断他不是一般老百姓啊!
于是乎,中尉继续追问乔楠:“你说清楚,现在是什么身份?”
“学生,首都体育学院的学生。”乔楠老老实实地递上了足以以假乱真的学生证。
中尉疑心渐消,刚要放他走,文婧却很开心地掏出了自己的学生证:“我也是大学生,真的不是坏人,您就让我们上山吧!”
其他两个学生也纷纷亮出了学生证,中尉一一接过,立刻露出了一丝冷笑。
嘿,真他娘的巧了,居然都是国外高校,两个UK,一个USA。
虽然他们不知道是哪所大学,但是这种情况足以让他们提高警惕了。在中国潜伏着很多“职业留学生”,而这几个中国学生在国外求学,还执意到军事禁区拍视频,背后有没有境外势力支持?
于是乎,上等兵和蔼地让他们全都留下,中尉去打了个电话。然后不一会儿,警车的汽笛声大作,三个学生稀里糊涂地被带上了警车。当然,脸色铁青的乔楠也跟着上了。
警察们接到“疑似间谍”的报警,而且报警人是一位陆军中尉,这让他们如临大敌。而肤色黝黑、眼神犀利的乔楠,是他们重点提防的对象。
在回去的车上,乔楠跟文婧坐在最后一排,他身侧有一位警察,前面除了司机,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位警察。念着他们都是学生,警察并没有给他们戴手铐。就算这样,文婧已经吓得哭鼻子了,而乔楠格外冷静,他在凝神思索,怎样才能逃出去?
他身边的警察觉察到了他的异样,并且碰到了他别在腰间的枪。警察立刻大叫一声,却被乔楠一个肘击弄晕了过去。前座的警察反应神速,立马掏出了枪,可在瞄准之前,乔楠长腿一甩,就把他的枪给踹到了一边。文婧吓得抱头大叫,乔楠大喝一声“闭嘴”,她立刻就不敢哭了,紧紧地抱住了头。
副驾驶座上的警察被乔楠踢了一脚,手腕都快骨折了,一时间没法反抗,乔楠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制服司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勒住司机的脖子,勒令他靠边停车。可当他抬头望向前方,就看到了一群幼儿园小朋友,他们正在排队过马路,他们笑得天真灿烂,手拉着手,像极了一群可爱的小鸭子。
若他胁迫司机,而司机不从,车子很容易失控,那这群可爱的小鸭子……
几乎就在一秒钟,乔楠举起了双手:“我放弃反抗!”
无论何时,“投降”两个字都不可能从他嘴里蹦出来,就连“放弃反抗”几个字,他也是说得如此不情愿。
坐在他旁边的警察醒了过来,同样还给他一个肘击,并粗暴地一顿拳打脚踢,给他戴上了手铐。乔楠头晕目眩,额头流出了鲜血,即便如此,他依然昂起了头,眼睛里透着一股桀骜不驯。
文婧吓得心脏都要不好了,她哭得厉害,鼻子开始冒泡泡。可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想擦去乔楠额角的鲜血。
乔楠避开了她的手,即使在最落魄的时候,他身上依然流淌着一股浓浓的孤傲,就像是夜幕下的孤狼。文婧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忐忑不安地望着窗外。
乔楠很快就洗清了“暴徒”的嫌疑,因为他自爆自己就是蓝军派过来的侦察兵。因为他的身份证是假的,学生证也是伪造的,唯有军官.证是货真价实的。他交代了自己服役的部队,上缴了枪械,然后便一言不发,生怕不经意间透露战友的信息。
警察严肃地质问道:“为什么要袭警?你知道袭警有多严重吗?”
“演习即实战,这座城市是红军占领的,你们自然就是敌方警察。我做出反抗,是违规的吗?”
警察一时无语,他刚才见识过乔楠的身手,哪怕再派出几个精锐警察,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明明可以逃出去,继续投入到演习中,可是看到那群幼儿园孩子,他居然在一瞬间就放弃了反抗。别的不说,就冲着这一点,他足够值得佩服。
警察同志核实了乔楠的信息,并了解到他昨晚刚摧毁了红军的物流中心。虽然整个城市是被红军占领的,但是警察居然很不希望乔楠退出演习,连连叹息:“可惜了。”
乔楠听说他们要联系红军部队,一下子就急眼了:“我是阵亡了,不是战俘!我不要去战俘营!”
警察劝道:“阵亡就得立即退出演习!去战俘营,或许还有被营救的机会呢。”
乔楠坐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楠木:“像这种情况,我不可能被俘,只可能阵亡。”
“……演习而已,何必如此当真?”
而乔楠却格外固执:“我刚才说过了,演习即实战,我宁可战死,也不能拖战友后腿!”
好一个宁死不屈!警察叔叔很是佩服,但又对这个青年有些许担忧。太刚正的人,前路恐怕不好走吧!
乔楠没事了,文婧这边的问询还没有结束。她快要崩溃了,而比她更崩溃的是警察。
这个女孩子吧,估计是被吓傻了,浑身都在哆嗦,哭得鼻涕横流。可也不知道怎么了,她一哭起来,就特别让人心疼。为了照顾她的情绪,派出所特意安排了一位女警问询。女警递给她一包纸巾,文婧痛哭着擤鼻涕,一下子就用鼻涕吹了个巨大的泡泡。
“哈哈哈哈……”女警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快要憋处内伤来。女警究竟心细如发,安抚了她一番,问起了她的籍贯、家人,问起了她在英国上学的经历,文婧才渐渐平静下来。然而警察又陷入了新一轮烦恼——这个女孩,简直就是个话痨啊!说起来没完没了!
问着问着,警察也觉得她是一个特别单纯的人,甚至……她就是传说中的傻白甜!正常人哪会儿找这种人做卧底啊?找她做卧底的人,估计脑子都不好使。
在被问到为什么拍视频时,文婧兴奋得滔滔不绝:“警察姐姐,你知道吧?油管上有很多抹黑中国的视频,很让人气愤。我们身为海外学子,更感到气愤!去年暑假,我们几个发小决定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把中国最美丽的一面拍给外国人看。”
“那你们去拍大城市,不是效果会更好吗?”
文婧摇了摇头:“对外国人来说,大城市很容易去,我们就是想拍些不一样的东西。我们的主题定的就是边陲小镇,你想啊,如果外国人看到中国的边疆都那么美,那他们肯定会改变对中国的印象的。”
警察姐姐笑道:“拍得那么美,吸引外国人都去边疆旅游,然后都像你一样,去军事禁区拍视频!”
文婧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十六岁就去英国读书了,对军事禁区什么的也没有概念,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被当做间谍了呢?我们是真的想做好事,想用心拍出点儿东西来。我们没有任何支援,所有的经费都是我们自己出的,真的跟什么,什么境外势力没有关系!”
“嗯……”
“在国外的留学生,或许更热爱中国的传统文化,因为我们在国外没有归属感,就只能从祖国找……我们几个留学生还在英国成立了汉服社,每年校庆的时候都会宣传。在参加学校活动的时候,我们也不穿西式的礼服,就穿中国传统的汉服,外国人可感兴趣了呢!”
文婧越说越激动,说得手舞足蹈,警察姐姐却有点儿听懵了。毕竟在2007年,“汉服”还是一个很小众的概念。若她知道文婧的一套汉服就要好几千,估计会吐血一番。
警察调查了半天,又对三个学生思想教育了半天,才把他们放走了。在离开派出所之前,文婧问道:“跟我们一起来的那个人呢?他去哪里了?”
“他……选择阵亡了。”
“阵亡?”文婧的眼睛里顿时充满了泪水:“你们把他就地正法了?!”
女警哭笑不得:“不是……他是军人,他选择有尊严地退出演习。这么说吧,他暴露了,他可以选择被俘,或者牺牲,他选择了后者。”
原来他还是军人,不是暴徒!这就让人放心了。不过,文婧很是不解:“既然能活着,他为什么还会选择死啊?”
“这大概……就是一个军人的傲骨吧!你一个小姑娘是不会懂的。你快走吧!记住啊,以后可不要硬闯军事禁区了!”
文婧当然不懂什么傲骨,她甚至压根没有想到,是自己连累了他。她还欢快地想,一定要找到他,跟他吃饭,告诉他近一年来,自己是怎样费尽心机地找他。
从派出所出来后,文婧是在一个小商店门口看到乔楠的。他正倚着墙抽烟,他的两道剑眉蹙到了一起,拧起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他看了手表一眼,过了十二点半了,赵宇应该安全了。出门的时候,他跟赵宇约好了,十二点在一个小饭馆碰头,以便交换情报。乔楠考虑得很周全,说如果十二点半还没到,那就有可能出现意外了,另一个人要尽快跟上级取得联系,然后尽快逃出林市。
当时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万分之一的概率让自己碰上了,乔楠只剩苦笑。他等着导演部派人将自己带走,在等车期间,他只想静静地抽根烟。
“乔楠哥哥!”
乔楠一扭头,就看到了文婧。她兴高采烈,她的笑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他愁云密布,丝毫不见昨夜偷袭敌营的意气风发。更耐人寻味的是,偏偏是她把他弄成了现在的样子。
“乔楠哥哥,我听说你退出演习了,那现在是不是就自由了?”
文婧的声音那么欢快,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这都让乔楠觉得不可思议——她把自己害得这么惨了,居然还能这样跟自己讲话?
乔楠实在没有心情说话,只是吐了一个更大的烟圈。
文婧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在原地蹦蹦跳跳:“乔楠哥哥,我请你吃饭吧!上次你帮我教训了那个渣男,我还没好好谢谢你呢!”
“……不用了。”
乔楠的冷淡终于让文婧冷静了一些,她问道:“你不开心啊?”
“嗯。”
“……你现在不是自由了么?为什么还会不开心?”
看样子,她的不解不是装出来的。乔楠居然被气笑了,要怎么跟她解释呢?估计解释了她还是不懂。乔楠选择沉默,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把她大骂一通。
文婧不安地看着他,说道:“我在校园网上搜你的名字,结果搜出了很多跟你同名的人。我一个个筛选,终于看到一个解放军理工大学的,他的头像是他穿着军装的背面照,高中是港城一中的,你不也是港城人吗?他的一切条件都跟你吻合,那就是你吧?那人偶尔会更新一张照片,都是在野外训练的那种照片。只要他一更新,我就去给他留言!但是他很久都没有更新了,我就以为你退伍了……”
“……”乔楠再度无语——解放军理工大学?港城一中?头像是穿军装的背面照?这特么哪个条件跟自己吻合?她关注的是何方神圣,还去巴巴地给人家留言?
他再次看了看那张天真烂漫的脸庞,心想,这女的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文婧见他神色不悦,急忙掏出手机来,说道:“其实校园网上叫‘乔楠’的,我全都关注了!宁可关注一千,不能错过一个!”
她如此笨拙,却又如此赤诚,乔楠想发火都发不出来了。
过去的二十二年,乔楠一直都生活在特别单纯的环境中。或许是从小城市走出来的缘故,他从小到大遇到的女孩,大多都带着一种温婉的羞涩。哪怕是高傲的闵柔,也从不会轻易吐露自己的心意。像文婧这般热情豪放的,他是第一次见到。烟头又烫到了手指,他却毫无察觉。
“乔楠哥哥?”
“唔……”乔楠将烟蒂弹进垃圾桶,说道:“我不用校园网,你关注我也没有用。”
“啊?”
一辆军用吉普停在了他们面前,在上车前,乔楠俯首,用低沉的嗓音说道:“还有,大多数时候,我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影子,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文婧猜不透他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能看得出来,乔楠并不喜欢自己,但是他什么都没说,而是把不满憋在了心里。
文婧眼睁睁地看着乔楠走了,她甚至没有好好地说一句再见,甚至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最厉害的军人。她想告诉他,近一年来,她是如何费劲心力地打探他的行踪。在五道口相遇时,她偶然听到了他的名字,便四处托人打听一个叫“乔楠”的年轻军人,无果;再后来,再港城偶遇他,于是她把范围缩小到了“出身港城的年轻军人”,依旧无果。这次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他,却又让他走了。
他就像遥不可及的一个梦,却又像她必然会做到的一个梦。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难以置信地出现在她的梦境中。
文婧擦干眼泪,给自己打气:“没事啦,至少这次跟他说了很多话。没事,没事啦!我下次会跟他说更多话!”
其实她根本就不知道,她把乔楠给害惨了。乔楠的领导都不相信,最出色的特种兵居然会被淘汰?听了这匪夷所思的故事,他们也只好仰天长叹,真是天算不如人算。他们甚至怀疑,文婧是不是上天派来帮红军的,让她帮忙淘汰一员蓝方大将?
然而不论理由如何,这次意外退出,肯定会直接影响到乔楠的季度考核。乔楠变得更沉默了,他越来越像父亲,任何的苦闷、不甘全都压在心底,不跟别人提起。那些负能量在他心里越积越多,或许终有一天,会有一根稻草将他全部压垮。
于是,在跟领导汇报时,他没有说任何文婧的坏话,只用一句“确实是运气不好”轻松带过。
乔楠毕业的时候,曾往家里寄了一封信,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他,穿着一套笔挺的常服,大檐帽下的眼睛炯炯有神,手里还捧着一束花。因为军校的特殊性,他们很多人都无法参加毕业典礼,只拍了几张照片,便奔赴祖国各地了。
乔琳虽然很嫌弃哥哥,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哥哥确实很帅,一张脸综合了父母的优点,完全没有一点瑕疵。如果他没有去军校,而是去当明星,估计早就红遍大江南北了吧?
眼尖的乔建军一眼就看到了儿子的肩章,那两颗星星简直比夜空中的所有星星都闪亮。他翻来覆去地看着照片上的儿子,开心得合不拢嘴。
乔琳跪在椅子上,翻着信问爸爸:“老爸,我哥当军官了?”
“嗯,虽然毕业都是中尉的衔,但他的同学一般都是排长,他立过几次功,很快就能提拔成副连长了。”
“副连长是多大的官?”
“……”乔建军语塞了。他入伍时年纪很小,那时感觉连长都是遥不可及的,如果有一天自己能干到连长,那就是有大出息了。可是现在一想,连长也只是个基层干部而已。
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儿子了不起:“二十二岁,能当上副连长,已经很厉害了。”
哥哥当了军官,乔琳别提多开心了。她偷偷把哥哥的照片拿到了学校里,“不经意”地放在桌子上,任由同学们围观。
赵琳琳已经在乔家看过了,但无论看多少遍,她都为照片上那个人着迷。她看过很多网络,那些形容男主相貌的句子,都可以放在乔楠身上。比如,朗目疏眉、器宇轩昂,似笑非笑的嘴角,甚至还流淌出一丝“邪魅狂狷”,让人欲罢不能啊!
班里的男生更羡慕乔楠的军衔,乔琳充满了自豪,但是又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一般般,也就是个中尉而已!”
徐娜看着乔琳的样子,感觉她很好玩:“乔琳,你飘了哦!”
乔琳得意地比了个V字:“我哥那么厉害,我当然要飘了!”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哥哥会在演习中被淘汰。在她心目中,“失败”两个字跟哥哥没什么关系,哥哥向来又聪明又拼命,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人群中的定海神针。
不过,在薛冬梅刚走那段时间,乔琳确实担心哥哥。后来哥哥渐渐走出来了,跟家里的联系也多了,甚至给她寄了一张银行卡,让她不要告诉爸妈。每次银行卡到账,都会有短信提示。而每次一收到钱,乔琳就知道哥哥正在短暂休假。
她曾口是心非地告诉哥哥:“不要给我打钱了,我零花钱还够。”
“拿着吧,反正我的钱也没地儿花。”
依旧是乔楠式的冷漠回复,可乔琳觉得哥哥真好啊!好到再也不想跟他吵架了。
哥哥给她打零用钱,她就会请两个死党吃好吃的。久而久之,赵琳琳也摸出了规律,旁敲侧击地问乔楠的消息。最近的一次,乔琳说哥哥要去演习了,又要有一段时间失联了。
赵琳琳默默记在心里,晚上回到家,照着《士兵突击》里的袁朗,画了一幅画,是一个战士穿着吉利服,隐藏在深山老林中。神情专注,目光炯炯。都画完了之后,她踟蹰半天,才在他的肩头画了一朵梅花。
好像只有画上梅花,她才有勇气发给乔楠。乔楠不会起什么疑心,她也能心安理得。在被自卑笼罩的时候,她最羡慕长得漂亮的女生,她们可以放心大胆地去追求喜欢的人。不像她,大腿上的肉被裤子勒得一条条的,跑步的时候肚子上的“游泳圈”上下浮动。赵琳琳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更别说别人了,她从来都不奢望有男生会喜欢上自己。
她把画拍下来发给乔楠,能听到他的夸奖,她就万分满足了。其他的,她也不敢再奢望了。在梦里面,她会幻想自己变瘦、变美,在危急时刻,乔楠挺身而出救了自己,就像一个盖世英雄。当然,梦醒之后,这些英雄救美的情节就全都烟消云散了,她依旧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胖姑娘。
乔楠的照片是在六月中旬的时候寄回来的,乔琳感觉到了,哥哥把照片寄回来的时候,爸爸才是真正的开心,比债还清了都开心。她问过爸爸,那些学生来砸店的时候,他不会憋屈吗?爸爸说,在他眼里,这些都不是什么事,何必跟几个孩子计较?
可乔琳能感觉到爸爸的不快,不光是因为店被砸了,还因为杨树走了。乔琳想跟他联系一下,问他考得怎么样,可在那个漫游费贵得离谱的年代,他一回老家就换了电话卡,乔琳给他原来的手机号发信息,他也不给回复。时间久了,乔琳也就淡忘这事了,反正爸妈看得开,因为生命中的过客实在太多了。
到高考成绩公布之前,乔琳每天都为孙瑞阳祈祷,希望他能如愿。到了六月下旬,分数一公布,吉祥路所有人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吉祥路有史以来第一次出了一个状元,不仅是二中状元,也不单单是港城市状元,而是全省理科状元。
在填报志愿那天,大批记者蜂拥而至,一向高冷的清北两家也放下身段,开始花式抢学生。招生站的人互相卡位,轮流站在孙瑞阳身边,介绍着自家的优势。孙瑞阳早已心有所属,所以他的志愿填报的都是医学院。
在北大、清华两个医学部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分数较高的清华医学部,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协和医学院,要一连读八年。
记者来得太多,一窝蜂地问他得状元的感想、考状元的秘诀,等等。孙瑞阳招架不住,躲在厕所里喊来了妈妈。陈芸像经纪人一般,将儿子护在身后,对着记者喊道:“谢谢大家关心啊!他就是一个普通孩子,填报完志愿要回家吃午饭的,再次感谢啊!”
一个记者追问道:“孙同学,你为什么会选择报医学院?这个专业很苦,收入也不太高……”
孙瑞阳停住脚步,只回答了这一个问题:“在我看来,医生就是穿着白大褂的战士……医生是可以改变人类历史发展方向的职业!”
或许是被这个少年的情怀所打动,记者们不再叽叽喳喳,而是沉默了下来。
孙瑞阳继续说道:“人生并不漫长,我不想平庸,总要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救死扶伤就很有意义。日本一个科幻家曾经写过一个句子——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我想,那也是我的方向。”
记者们都不敢再说话了。
孙瑞阳跟他们鞠躬致谢,然后跟着妈妈走了。他一看到了午饭时间,便先不回家,而是去馄饨馆找乔琳,说不定她正在家里吃午饭。
他一跃进馄饨馆,一眼就看到了乔琳和她两个好朋友在吃饭。乔琳一愣,然后带头鼓起掌来:“呀!欢迎孙秀才!哦,不是……欢迎孙状元!”
起哄声此起彼伏,不过这些人都是街坊邻居,孙瑞阳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很坦然地接受了大家的祝贺。
孙瑞阳在乔琳身边坐下,要了一碗跟她一样的馄饨。徐娜打趣道:“你今天不应该吃大餐庆祝一下吗?来馄饨馆干嘛?”
对哦,为什么要来找乔琳呢?孙瑞阳也诧异了。
他磕磕巴巴地说道:“我志愿填报完了,来跟乔琳说声。”
徐娜、赵琳琳相视一笑,然后不怀好意地问道:“你填完志愿,为什么还要跟乔琳说?”
“你们俩有完没完?”乔琳佯装生气,然后一把拉起孙瑞阳:“不理她们了,你有什么话,咱俩到外面说。”
看着他俩的背影,徐娜乐不可支:“啧啧,小两口现在就背着我们说悄悄话了!”
赵琳琳也跟着笑,但笑着笑着就悲从中来。她羡慕乔琳和孙瑞阳,虽然他们俩从来都没有表白过,也没有做一些情侣之间做过的事,可同学们都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就算他俩明天就宣布结婚,也不会有人感到诧异。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造地设啊,跟自己这种暗戳戳的单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想到这里,赵琳琳就吃不下去了。
走出馄饨馆之后,乔琳才问道:“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啊?”
“我……我就是想跟你说声,我报协和了,没报北大。”
“分数下来的时候你不是就说了吗?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哦……”孙瑞阳也想不明白了,自己怎么会没头没脑地跑来找乔琳?或许,只因为志愿填报完了?可填完了志愿,心里怎么空荡荡的?
见他呆头呆脑的样子,乔琳却满心欢喜:“真的祝贺你啊,要去清华了。”
“可我要去北京了,今年没法一起过生日了。”孙瑞阳一下子想起来了,他那么急冲冲地找来,或许就是为了跟她说这句话。
“就为这事啊……”乔琳抿了抿嘴唇:“无所谓啊,就算你不在家,陈姨一样会给我做蛋糕吃,做我最喜欢的蓝莓酸奶蛋糕!”
“没良心!别忘了给我留着!”
乔琳调皮地说道:“才不呢!我要替你都吃光!”
“随便你咯!反正北京有更多好吃的,我才不会稀罕那点蛋糕!”
乔琳一下子急了:“别馋我,我也要去北京!”
看着她一脸殷切,孙瑞阳一阵窃喜:“好啊,那我就在北京等你,明年考过来吧!”
“嗯!”明明答应得很痛快,可乔琳却觉得眼里酸酸的。
“再过几天就是七月了,我得去菲律宾学英语了。如果到时候能回来,我就去省城看你比赛。你要多注意,千万别受伤了,听到了没?”
“嗯!”乔琳满心希望他能去看,可是菲律宾太远了,她不报太大希望。
“还有你的腿,如果疼得厉害,一定要去医院检查,再去拍个片子!”
“好啦,你真啰嗦,我爸妈都没你那么上心!”乔琳甚至轻轻踹了他一脚:“都说了没事,我能跑能跳,还能踹你!”
孙瑞阳满脑子黑线:“好心反倒被踹,我也够倒霉!我大概是第一个被踹的状元!”
“哈!也只有我能踹状元!”
孙瑞阳心里一甜:“饿了,不闹了,快进去吃饭吧,吃饭是大事!”
“嗯!”乔琳甜甜地笑着,两个小酒窝绽放在嘴边。或许是因为她踹了状元一脚,膝盖又有些疼了。然而喜悦冲淡了一切,她连蹦带跳地跟在了孙瑞阳后面。
乔琳越发后悔自己不该踢孙瑞阳那一脚,因为踢完之后,腿不是一阵一阵地疼了,而是一直隐隐作痛。迷信点说,像他这样的状元都是文曲星下凡,自己一高兴,踢了他一脚,岂不是惹怒了天上的众神仙?
她跪在被窝里向上天祈祷了一遍,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第二天顶着一个熊猫眼,可怜兮兮地跟妈妈说右膝盖一直疼。
李兰芝被学校的事缠得头昏脑涨,小女儿一说腿疼,她的怒气便往上冲:“当初让你不要练健美操,你非要去!现在把腿练出毛病来了,看你以后怎么办?”
教训归教训,她还是把自己的工资卡给了小女儿:“上午先去医院拍个片子,我给你请假,不用来学校了。”
“哦……你不陪我去啊?”
“学校的事太多了,我走不了。我给你兰姨打个电话,让她带你去看病。”李兰芝没有跟小女儿透露,搞不好下学期她就要走人了。
“兰姨不是妇产科的么?”
“……让她帮你找大夫啊!这孩子,怎么脑子就不会转弯!”
李兰芝风风火火地走了,乔琳懒懒地洗漱。她在想,姐姐发一次烧,妈妈整晚不睡守着她;哥哥阑尾炎手术时,妈妈身体还没回复,就不眠不休地照顾他。怎么轮到自己,她就不闻不问了呢?到底谁是亲生的?
有兄弟姐妹就这点不好,总是会拿自己给他们比较,比着比着,心理就扭曲了。
兰姨是妈妈高中同学,也是把自己接到这世上的大恩人。乔琳来找她,她很热情地帮忙找了一位年轻的大夫。大夫摸了摸她的膝盖,又让她拍了片子,最后很果断地说:“应该是滑膜炎。”
“滑膜炎?严不严重?”
大夫说道:“现在还没有积水,不太严重,我给你开点儿药,你不用卧床休息,但是不能进行剧烈运动。”
乔琳刚想说,再过一个星期就是健美操比赛了,怎么可能不剧烈运动?但是她不敢说,她怕一说出来,大夫就强制她住院了。
她小心问道:“现在看来,确实不严重,对吧?”
“你这个是慢性的,现在看来没大问题,但是谁也不敢打包票。如果吃了药还不好,那下个星期再来拍个片子。”
“嗯!”
“还有,千万不能进行剧烈运动!”
“……知道了,谢谢您。”乔琳心虚地答应了一声,抓起书包就溜了。从小到大,她一直壮如牦牛,所以这点小病小灾压根就没往心里去。她跟兰姨说了再见,很欢快地就走了。
回到学校,还是按部就班地学习、训练,就连大夫开的药也是想起来就吃,想不起来就算了。对十七岁的她来说,她能想到的最严重的情况,就是打打吊瓶,住几天院,所以她毫不在乎,自在快活得像一阵风。
放暑假的那一天,她从学校里搬了一堆书回来,隔着自家店老远就大喊着“谁来帮帮我,我快要累死了”,老爸老妈都没出来。她只好自己去拉推拉门,结果书全掉在了地上。
乔琳气哼哼地弯腰捡书,一双手也在帮她捡。那是一双女人的手,光滑细嫩,左手的小拇指上还带着一个闪闪发光的尾戒。
乔琳抬起头,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脸庞。
她大约四十岁左右,面容柔和平静。她身材匀称,留着短发,发尾烫着精致的小卷,充满了知性的韵味。
乔琳印象中没见过她,但是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那是自己的亲人。
书都捡好了,那女子问道:“你就是琳琳?”
“嗯……您怎么称呼?”
“你应该喊我一声‘姑姑’。”
乔琳定定地看着她,她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乔木”,也是机械工程师乔建媛,更是她的姑姑。
“姑姑……”
乔琳很茫然地叫了她一声,却让姑姑笑逐颜开,帮她把书拿进了屋里。姑姑将乔琳夸了一番,直说她比小时候漂亮多了,如果走到大街上,她肯定认不出来。
她又很惋惜地说:“可惜璐璐、楠楠不在家,也不知道他们记不记得我。”
乔建军、李兰芝一言不发,乔琳不由得抓耳挠腮,亲人之间的这种沉默太尴尬了,她想化解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她对姑姑的所有了解几乎都是从书上得来的,对她来说,“乔木老师”甚至比“姑姑”更亲切一些。
“那个,姑姑……你怎么突然间就回国了?”
“中德文化协会要举办一次作家之间的学会,我回来帮忙协调。”
乔琳发现爸爸妈妈似乎并不是很欢迎姑姑,他们的表现,跟姥姥、舅舅来家里时完全不一样。她跟爸妈一样热情好客,希望家里热热闹闹的,可是姑姑太没意思了。乔琳准备开溜了,她要去孙瑞阳家里吃冰淇淋,正好魏成林在他家学数理化,再过几天,他一去菲律宾,可就吃不着了。
谁知道姑姑拉开了行李箱,拿出了很多好吃的,还有两条漂亮的连衣裙。乔琳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妈妈就说:“建媛,这里毕竟是做生意的地方,人来人往的都看着。先收起来吧,晚上回家再看——乔琳,你先出去玩吧,等会儿回来吃午饭。”
姑姑的礼物被硬生生塞回去了,乔琳老大不乐意,她知道妈妈是故意的,只是想支开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乔琳也懒得去想,就去孙瑞阳家里玩了。
自从拜了李兰岚为师后,魏成林就走火入魔了。除了每个周末去福利院做志愿服务,其他时间都抱着书啃。乔琳在校园里见过一次,魏成林排队打饭的时候还拿着单词本背英文。曾经一起混的同学很大声地奚落他:“哟,魏十万同学是不是也想考北大啊?可惜你考得上么?”
那时魏成林还稳坐班级最后一名,考大学确实没他什么事,但是他非常认真地跟那些人说:“比赛还没有结束。”
魏成林只说了这一句,乔琳就很知道他不会再放弃自己了。他从小就喜欢三井,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他终于学到了三井的精髓。
孙瑞阳在书房给魏成林讲题,乔琳则吃着冰淇淋陪着宝宝看喜羊羊。像宝宝这么大的时候,她还在乡下姥姥家。姥姥家的电视只能收到三个台,所以她只看过《葫芦娃》《小龙人》,还有省台循环播放的《白眉大侠》。回到港城之后,才跟着小伙伴一起看了《灌篮高手》。
宝宝跟着《喜羊羊》的主题曲手舞足蹈的时候,她突然有了一种危机感——他们曾经那么狂热追求的东西,最终都会被时间遗忘吧!等宝宝这一代长大了,会觉得他们跟不上时代,或者笑他们老土吧!
时间这个东西啊,光是想想就很可怕。
到中午了,乔琳准备回家吃午饭,可是妈妈打来电话,让她暂时别回家,跟朋友们一起吃饭就行了。乔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该不会是她跟姑姑吵起来了吧?
所以一直磨蹭到下午,她才回到自家店里。姑姑已经走了,店里也没有客人,只有给她的礼物放在里屋的床上。乔琳还是小孩心性,看到漂亮裙子就忍不住试了起来,完全没发现爸妈愁眉不展。
“老爸,裙子好看吗?”
“嗯,好看。”
“我得谢谢姑姑,她去哪里了?”
“她回莱县了,去给你爷爷奶奶上个坟,明天就回北京了。”
“那你就陪她一起回去嘛!人家大老远从德国赶回来的。”
乔建军没有接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让小女儿坐下,很严肃地说道:“跟你商量个事,你愿意去德国吗?”
乔琳傻眼了。
她连省城都没出过,直接就要出国?还是遥远的德国?一个只在历史、地理课本上出现过的国家?
李兰芝说道:“你姑姑本来没时间回来的,但是为了你,她特意从北京飞了回来。她想把你接到德国读书,直接在那里上大学。”
乔琳听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她,她要过继我啊?可我已经这么大了,我有记忆了,不可能把她当亲妈啊!”
“不是过继给她,你还叫她姑,就是去德国陪她几年,以后帮她养老。”乔建军想了想:“不对啊,这跟过继也差不多了。”
“那她为什么要过继我啊?”
李兰芝说道:“她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做过几次试管也都失败了。虽说现在还挺潇洒的,但是她担心晚景凄凉,就想把你接到身边。以后她供你上学,等你能自立了,你再照顾她。”
乔建军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和你妈商量了半天,也没商量出个结果来。你去那边吧,肯定对你有好处。你姑这几年过得很不好,我也不忍心看她孤零零地在外面飘着;但是让你走吧,我和你妈……”
“我去呀!”
“嗯?!”
乔琳笑嘻嘻地说:“德国可是发达国家,还有我喜欢的球星,我当然想去了。”
乔家夫妇面面相觑,不相信小女儿会如此干脆。李兰芝忍不住问道:“你是认真的?”
“嗯!”乔琳使劲点了点头:“我姑肯定会对我特别好。不像你们,连医院都不带我去!”
听说乔琳有可能去德国,她的两位好朋友很认真地帮她分析了一下利弊,最后由条理清晰的徐娜进行说明:“第一,德国的大环境比国内要好,如果你去德国,肯定会有更好的发展;第二,你姑姑比较有钱,又那么渴望有人陪着她,所以肯定会对你特别大方,你不用再为零花钱发愁;第三,德国离意大利不远,你可以去看卡卡;最后,你姑姑还养了好几条狗,你不是一直都想养狗吗?你姑姑家就有现成的宠物。”
乔琳连连点头:“那缺点呢?”
“除了语言不通之外,暂时没想出来。”
乔琳附和道:“是吧?我也没想出什么缺点来。”
“可是……如果你去了那里,就没有朋友了。”
这句话是赵琳琳说的。
她仰头看太阳,继续说道:“我就两个朋友,如果你走了,我就剩一个朋友了。可你不一样,就算你到那里没有朋友,可你长得漂亮,会跳舞,还很爱笑,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所以,你会忘掉我这个朋友吧……”
乔琳一把抱住了她:“别这样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那是骗人的话,很多人在说了‘再见’之后,就会把老朋友忘得一干二净。”
赵琳琳像是生气了,耷拉着头就走了,也不等她俩。
徐娜倒是为乔琳打气:“虽然我也舍不得你走,可那里是德国啊!那里诞生了很多哲学家、音乐家,我也很想去。所以……我支持你去!”
乔琳笑不出来,也或许,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她也没有给姑姑准信。
尽管乔琳很低调,可是她要去德国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毕竟她的姑妈是享有盛名的旅德作家,大家都对这一消息深信不疑。乔琳一个劲辩解还没有确定,可是没人听她解释。
她回学校训练的时候,几个男生还拜托她要签名,克劳泽、巴拉克、拉姆、小猪(施魏因施泰格),能数得上名字的球星被他们说了个遍,他们争先恐后,唯恐落下。
乔琳被他们吵得头疼:“他们又不是我亲戚,我怎么去要啊?你们谁能给我要到卡卡的签名,我就给他要一张!”
别说,就在第二天,几个男生还真给她弄了一张卡卡的签名海报。照片上的卡卡奔跑如风,双手指天,红黑相间的球衣格外好看。
乔琳很感动:“你们从哪里弄到的?”
她多年的球友杨旭说道:“在贴吧上找的,有人出售闲置,正好有卡卡海报。”
“怎么那么巧?偏偏就有人处理卡卡的海报?”
“就是啊,真巧,还是同城交易。正好你要走了,算是我们送给你的礼物吧!你去了德国,看到这张卡卡,就会想起港城的老朋友。”
乔琳深知他们几个肯定是费了一番周折才买回来的,却装作很轻巧。一想起跟他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乔琳很舍不得。她把海报抱在怀里,轻声道:“我还欠你们好多《体坛周报》,还有《足球报》呢!”
“切!”男生们异口同声,纷纷表示不屑。谁会去跟一个女生计较这些小事?
喜欢足球的女生本来就很少,乔琳身边的球迷都是男生。虽然男生、女生之间常常互相嫌弃,比如乔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喜欢长得像野兽一样的球星,男生也会嘲笑她不是看球而是看脸,但是在更多时候,他们很默契地轮流买体育杂志,最后都送给乔琳。这些点点滴滴的小情谊,乔琳都记在心里。到了分别的时候,就会分外舍不得。
健美操队的孟老师也听到了乔琳要去德国的消息,在训练开始前,她问乔琳:“你真要去?”
“那一瞬间很想去来着,可是想起这里的朋友,就犹豫了……”
“哈哈,是舍不得朋友,不是舍不得爸爸妈妈?”
“我觉得,我爸妈巴不得我早点儿走呢,他们就清闲了!可能我真是从地里刨出来的,也有可能是充话费送的,他们对我一点儿都不上心。”乔琳吐槽了一大堆,又说道:“可是这两天早上,我妈居然煎鸡蛋给我吃了!虽然煎得特别难吃,但她难得给我做早饭啊!我在想,她是为我送行呢?还是想挽留我呢?不过,就凭煎鸡蛋,怎么可能留住我呢?”
在两年前,乔琳刚入学的时候,还是个见了老师就会躲的小女孩;两年过去了,她可以大大方方地跟老师谈天说地,把老师当成了知心大姐姐,再也不怕老师了。孟老师对此很是欣慰。
“你可别误会李主任啊,她很在乎你的,常常问你的表现。不光问我,还问你们班主任。”
乔琳调皮地说:“那你们都是我妈安插在我身边的间谍喽!”
“……给我耗腿去!”
对练过舞蹈的人来说,“耗腿”绝对是人生噩梦。乔琳刚进健美操队的时候,身体还不够软,常常被孟老师按得鬼哭狼嚎,狂砸地板。让孟老师印象深刻的是,就算哭得撕心裂肺,乔琳还不忘说“我的胸还没贴着地呢”,这让孟老师又心疼又佩服。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她对这个充满韧劲的小女孩刮目相看。
对现在的乔琳来说,耗腿不再像以前那么痛苦,她甚至还能一边耗着,一边写作业。孟老师让她耗腿,她也不觉得这是惩罚,正好能跟她聊聊天。
“孟老师,我该去德国吗?”
孟老师很干脆地说:“去。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错过了你会后悔的。”
“可我会舍不得你的……”
“有什么舍不得的?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人每时每刻都在离别。每分离一次,人就成长一次。”孟老师灌完鸡汤,又说道:“反正我也快走了。”
“啊?!”乔琳一咕噜从地上爬了起来。
“不光我,可能会有很多老师都会走。”
乔琳一下子就想起了小姨说的那番话,原来二中的危机是真的存在的?也难怪妈妈放假了还那么忙。
“孟老师为什么要走,是二中发不出工资来了吗?”
“不是,原因很复杂,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乔琳脱口而出:“我不要等长大,我现在就要明白。”
孟老师很为难,索性化繁为简:“简单点说,我想去别的地方工作了。这几年光忙着教你们,都没有好好做研究。换个新环境,多写写论文。一个好老师,要既能教学,又能搞研究。”
“那……能教学、能搞研究的老师,就是好老师吗?”
“……不。只有心里有学生的老师,才是好老师!”
孟老师的这一句话,足够让乔琳铭记一辈子。
妈妈曾说,下半年她也就不在学校待了,跟妈妈很亲近的孟老师也要走了。乔琳无意中发现了她们身上的共同点,那就是不管再怎么严厉,但她们心里装得下知识,更装得下学生。
这样的老师,二中不应该捧在手心里吗?为什么会让他们离开学校?
大人的世界,真的有很多未解之谜啊!
孟老师见她神情落寞,便打趣道:“你这马上就要去德国了,我走不走跟你有什么关系?”
乔琳很不开心:“那不一样,我觉得你们这样的老师就该留在二中,就像卡卡就该留在ac米兰一样。”
孟老师也有些动容:“比起‘应该’或者‘必须’,人生中的意外更多。我也没想到我会这么快离开二中,或许卡卡有一天也会离开a米……”
“不会的,怎么可能?离开ac米兰,那就不是卡卡了!”一谈到自己的偶像,乔琳就分外激动,她实在无法想象卡卡穿上其他队服的情景。
“好了,不跟你争了。先好好训练,趁咱俩都在二中,这次一定要夺冠。”
这也是乔琳最后一次参加健美操比赛了,她尚不敢奢望在全国拿大奖,但是这次的省冠军,她势在必得。就连学姐杜鹃也给她发短信:“上次因为沈春晓没能夺冠,今年一定要夺冠啊!学姐们都看着呢!”
所以,就算是为了弥补学姐们的遗憾,乔琳也不允许自己输。沈春晓被开除之后,队里的气氛空前团结。每个人都劲往一处使,还愁拿不到冠军?
但是,这样就能确保万无一失吗?
呵呵。
比如在这天的训练开始前,闵佳就在卫生间里“偶遇”了沈春晓。对了,将沈春晓开除的时候,孟老师还是给她台阶下的,跟学生们的说辞是沈有意考表演系,健美操队尊重她的意见,允许她退出。所以这一年来,沈春晓报了个艺考培训班,要考电影学院。
她退出后,宋闵佳填补了她的空缺。在比赛前夕,在卫生间偶遇沈春晓一党,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沈春晓跟她两个好朋友很大声地说笑,谈论着化妆品和男生,可是闵佳一点都提不起兴趣来。她洗完手,整理完头发,便要去楼上的练习室。
沈春晓很巧妙地挡住了她的去路,闵佳冷漠地避开,很不巧地“碰”掉了沈手中的奶茶,闵佳的白色t恤一下子就染上了一大块污渍。
然而闵佳并不打算道歉,径直走过她身边。
“喂,你懂不懂礼貌,不会道歉啊?”
闵佳面无表情:“道歉?你弄脏了我的衣服,不应该是你道歉吗?”
“是你碰掉了我的奶茶!”
“所以呢?”闵佳漠然说道:“明明是你故意的。”
“你!”
“你演技太差了,还是换个培训班吧!”闵佳一甩马尾辫,转身上楼。
沈春晓咬牙切齿:“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14_14979/
乔琳去省城比赛之前,乔家夫妇还是不相信她会那么坚决地去德国。纳闷之余,也回想起了这些年对她的疏忽,也不知道小小年纪的她伤心了多少次?然而在不知不觉间,他们又错过了一次挽回她的机会。
出发去省城前一天,乔琳摸了摸右膝盖,已经肿起来了。她开始害怕了,半开玩笑似地问妈妈:“要不你带我去医院拍个片子?”
李兰芝心里憋着一股火:“你不是都要去当别人家的孩子了么?找你新妈带你去医院!”
乔琳真的慌了,跟妈妈说了实话:“大夫说,如果疼得厉害,就再去拍个片子。”
“我告诉你,只要你不练健美操,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如果你还练,就别跟我抱怨!”
李兰芝说的是气话,乔琳却当真了。她不再跟父母诉苦,从冰箱里倒了一些冰块。把冰块敷在膝盖上,就不会感到那么疼了。李兰芝照例去学校忙碌,她认定小女儿就是累得腿疼,从未想得有多严重。
而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在冲动之下做出的判断,居然会让人后悔终生。
在出发去省城前,孟老师突然病倒了,不得已只好换她的同事辛老师带队。“孟老师病了”是学生们得到的信息,但是乔琳隐约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因为她要去看望孟老师,却被她一口回绝。
“等你拿了冠军,再回来看我。”
“可是……我们都是跟着你训练的,咱们应该一起夺冠的。如果你不去,那我也不想去了……”
孟老师很严肃地说:“没有可是。临阵换帅本来就是大忌,如果主力队员再闹情绪,那这场比赛肯定要输了。乔琳,老师相信你,就算我不去,你也会带领大家夺冠,我会在远处默默看着你们。”
“……嗯!”虽然很怕,但乔琳强迫自己坚强。
“还有,虽然想着夺冠,但不要怀着任何目的去跳舞。在跳舞的时候,你就想着,你是真心热爱这个舞台,哪怕把生命献给它都可以。除此之外,不要有任何期待……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
擦干眼泪后,乔琳坐上了去省城的大巴车。她服从辛老师的所有安排,只是会默默地想念孟老师。
因为这次有闵佳参赛,所以二中的应援团空前强大。小姨夫在省城有个分公司,他给那里的员工做了二中的T恤,还做了乔琳和闵佳的应援牌。即便如此,乔琳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毕竟别人家的再好,那也不如自家人来给自己加油啊!
那自己为什么还要去跟姑姑生活呢?
乔琳想不明白,或许在内心深处,她只是想报复一下爸妈对自己的忽视而已。
到了省城之后,乔琳的膝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疼痛感也越来越强。小姨一家全都来了,虽然他们走到哪里都带着乔琳,但乔琳更难受。她渴望爸妈来看自己的演出,哪怕只有一次呢?
吃晚饭的时候,小姨唠叨她握筷子的姿势不对,继而说她爸妈一点都不教她。乔琳一生气,吃了两口饭就跑了,坐在外面的花坛上生闷气,越想爸妈越觉得委屈。
而且,她真的很不喜欢跟闵柔坐在一起,闵柔像个趾高气扬的公主,常常对乔琳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比如“你怎么连这个品牌都不知道”,“你不知道这是今年最流行
的口红色吗”,弄得乔琳像个土包子似的。乔琳承认自己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是她不想通过闵柔来认证这个事实。
她更不喜欢闵柔张口闭口都是“乔楠哥”,让人误以为乔楠很喜欢她。乔琳最不喜欢她对姐姐的贬低,每当小姨夫让她跟姐姐看齐时,闵柔总是不屑地说“斯坦福又不是哈佛,有什么可炫耀的”。
乔琳心里堵得慌,可是闵佳一握住她的手,跟她说“我姐就是有毛病”时,乔琳就释然了。闵佳却很担忧地问道:“二姐,你的腿真没事吗?”
“没事!你姐姐我还要带领你们夺冠呢!”
今年孟老师依旧选了一首很新的歌曲,是艾薇儿的《girl firend》,作为预赛曲目。跟去年那场魅惑的《舞娘》不同,这首曲子欢快明朗,有着非常明显的拉拉队风格,更能凸显出高中生的活泼气息。比赛完之后,乔琳按住了突突跳的右膝盖,告诉自己——坚持,再坚持一下!
她们预赛成绩排在第一,是夺冠最热门的队伍。辛老师激动地说,照这个势头下去,她们完全可以冲击一下全国中学生健美操大赛。如果能在全国范围取得名次,那可是历史性的突破,说不定她们还能获得保送资格。
女孩子们都激动起来,而乔琳耳边却回荡着孟老师的话:不要有任何期待,只是享受舞台。她是队长,她要稳如泰山。于是,她装作没有听到辛老师的话,全心全意准备决赛。
膝盖很疼,但并不是不能忍受。这次有一个替补队员跟来了,乔琳盘算着,万一真的坚持不了了,决赛就让替补队员上?毕竟,她担心伤着膝盖,就没法参加全国比赛了。作为一名舞者,怎么可能不渴望更大的舞台?
然而她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孟老师所言,临阵换帅已是大忌了,队员们对辛老师的抵触情绪还没有完全消失,如果她不上场,她们怎么能压得住场子?
她想起了哥哥很喜欢的一部《白牙》,哥哥抄过里面的句子,她也跟着背了下来:
“我宁愿是燃烧过后的灰烬,也不愿做匍匐地上的灰尘。
我宁愿我的星火在耀目的火光中燃尽,也不愿任其干腐窒息。
我宁愿做一闪而过的流星,每一个原子都壮丽地发光,也不愿做永恒沉睡的行星。
人的使命是去生活,而不是仅仅存在着。”
所以,燃烧吧,燃尽吧!她的使命是享受舞台,而不是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决赛场上,乔琳再次登上熟悉的舞台,再次熟悉地报幕。当她满怀激情地说出“我们是港城市第二中学代表队”时,台下的评委们不由得交头接耳:“去年那个短发女生又回来了。”
腿还在疼着,但还可以坚持比赛。乔琳还心存侥幸,跳完这一场,就不用再跳了,膝盖是不是就能自愈了?
然而疼痛等级越来越高,就算是干站着,右腿也会发抖。但是所有人都忽视了,因为在舞台上发抖实在太正常了,还会有人紧张得晕过去呢!
只有闵佳觉察出了她的异常,她看到了乔琳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她握住二姐的手,用眼神问她:“还能坚持吗?”
乔琳冲她点点头,轻声道:“咱们一起夺冠!”
孟老师选择的决赛曲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居然是曾经唱
烂大街的《好想大声说爱你》。健美操比赛的歌曲,很多都是老师拜托音乐人重新制作的,比如在民歌中加入魔幻电音,把《天鹅湖》变成动感舞曲,等等。孟老师有自己的执着,不去跟风,几乎每年都是拿自己心仪的曲子参加比赛。
在几个月之前,乔琳的MP3坏了,只好借魏成林的听。魏成林专门建了一个动漫音乐的文件夹,当她听到这首《好想大声说爱你》时,儿时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她浑身都涌动着热血,感觉自己能去打NBA。于是,她飞快地把这首歌推荐给了孟老师。孟老师几乎毫不犹豫,就定了这首歌。
乔琳曾担心过,别人的音乐都花了那么大心思,我们的会不会太寒酸?孟老师却说道:“放心吧,最简单的反而最能打动人心。”
乔琳对这句话深信不疑。激昂而又充满节奏感的前奏倾泻而出,几位少女迅速站好队形,露出最灿烂的笑容。让她们没想到的是,前奏一出来,观众席立马就爆炸了,很多男生居然摘了眼镜暴风流泪。就连久经考验的评委,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在唱到副歌部分时,还有几位评委卖力地打起了拍子。
这首主题曲唤醒了他们这一代对童年最璀璨的回忆,在台上劲舞的少女,跟当年的赤木晴子一样的年纪。她们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明朗的笑容,就连机器人少女闵佳也不例外。她们仿佛不是在跳健美操,而是跳着最热血最激情的啦啦操,用尽所有力气为当年的湘北加油。
毫无疑问,她们以零失误拿到了最高分,还感动了所有观众。尤其是一些男生,过了很久都无法自拔,欢呼声此起彼伏。
站在领舞位置的乔琳无疑是最亮眼的,她自信而又明媚的笑容感染了所有人。她到此刻才明白了孟老师的话,什么都不要想,原来单纯地享受舞台,竟是这样美好。
观众被她的表演所感动,她也想将感动带给更多的人。
然而在领完奖之后,她突然跪在了舞台上。右膝盖像被火烧过一样,火辣辣的疼。她挣扎着站起来,却又摔倒了。底下一片哗然,小姨夫不由分说,拨开重重人群,到台上背起了她。
小姨也慌了,指挥小姨夫把她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拍完片子之后,大夫的表情十分凝重:“这个孩子是跳舞的?”
“是,而且跳得很好。”小姨夫说道。
“可惜了……”大夫一个劲儿摇头。
“怎,怎么了,这孩子以后不能跳舞了?”小姨的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
大夫指着片子,说道:“你们看,她膝关节里的积液形成了肿块,弄不好的话,会有致残的危险。”
小姨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孩子……这可怎么办?”
大夫说道:“而且这个肿块,我们怀疑是恶性的,在她膝关节里潜伏了很长时间了。”
一听这句话,小姨白眼一翻,怎么站也站不稳。大夫忍不住责备道:“你们是怎么当家长的?她忍了这么久,你们都不知道吗?”
小姨也不辩解了,捂着脸就哭了起来。大夫缓了缓口气,说道:“也别太悲观,还得做更细致的检查……你们啊,先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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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他们在乔琳面前伪装得很好,告诉她动个小手术就行了。就连闵柔也嘟囔了几句“都怪你自己不小心”,便不再多说。可他们伪装得天衣无缝,反而更激起了乔琳的疑惑。尤其是小姨进进出出的打电话,双胞胎躲躲闪闪的目光,更印证了她的猜想。
在跟医生面谈完之后,小姨就不停地打电话,直到把手机打到一点电都没有。她通报完乔家之后,又联系港城熟悉的大夫,最终打听到一位医术高明的燕姓大夫,据说他做膝关节手术无一失败案例,省城的大夫也极力推荐他,所以小姨毅然决定带乔琳回港城做手术,这样也方便家里照顾。
乔琳还没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她不让别人背,执意要自己走。小姨很不耐烦,刚要甩脸色,乔琳突然低头来了一句:“或许以后就不能这样走了呢……我想再体验一下,双脚踩在地上是什么感觉。”
小姨嘴角抽动了好几下,还是忍不住发了火:“真是的,小小年纪一点儿冲劲也没有,死气沉沉的。要是真那么想,那就别治了,还省得我前前后后的瞎忙活。”
闵佳生怕乔琳难过,急忙打圆场:“妈,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少说两句。”
李兰岚深感自己这张嘴就是个不定时的炸弹,是一个不知何时就会喷发的火山,只要心跳一加速,这张嘴就会完全脱离她的控制。她比谁都清楚自己这个毛病,可她却不允许任何人指出来。
她没好气地说:“闵佳,你扶着她点儿,别再让她摔跤了!”
乔琳知道小姨没有恶意,所以并没有往心里去,而且她也没有精力生气。气氛紧张成这个样子,一定是自己得大病了;哥哥的女友年纪轻轻就因为过劳得了癌症,自己会不会也得了癌症?碰巧最近还发烧,这正是身体有炎症的征兆啊!乔琳越想越绝望,她认定自己就是得了骨癌,惶惶不可终日。从省城回到家乡,人就瘦了一圈。
乔琳还想回家看看,结果小姨直接把她送到了医院。李兰岚不让她回家是有原因的,因为乔家的天都快塌了。一向活蹦乱跳的小女儿,膝盖里长了个东西,还有可能是恶性的?就算乔家夫妻心再宽,怎么能接受这个现实?李兰芝的啜泣和乔建军的沉默,都在极力地抗拒着这个结果。
接到小姨子电话后,乔建军本就丢了魂,偏偏还有几个小混混来家里捣乱,说几个人吃了馄饨之后上吐下泻,嚷嚷着让乔家赔偿。乔建军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抄起大勺冲着他们几个一顿乱打。老英雄的战斗力还是可以的,小混混们放了几句狠话,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乔建军胸口起伏得厉害,打了这一顿也完全不解气,一把把勺子扔出去了老远。一位客人打趣道:“老乔,就算跟这群小流氓生气,那也不能把吃饭的家伙事给扔了啊!”
“不吃了!还吃个屁!” 乔建军头也不回一声怒吼。
客人们大吃一惊,不知道他怎会如此愤怒?他们不了解乔琳的病情,也就无法捉摸乔建军的心思,不知道他是如何悲伤而又绝望,却还要强撑着生活下去。乔建军坐在后厨的马扎上,双手抱住了头。他突然明白了那年儿子为什么会跑到大海里去,如果他还是少年,那他也会那样做,冲着海天尽头嘶吼一番,问问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公道。
老董家的元宝还是很有眼力的,它每天就像个保镖一样坐在理发店门口,监视着来来往往的人。在乔建军把勺子扔出去之后,它很敏捷地把它拖到了馄饨馆里,放在了乔建军身边,然后就在他身边趴下了。别人都说这狗成精了,乔建军抚摸着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要是真成精了,就上去问问老天爷,问问他怎么把人间安排成这个乱七八糟的熊样!”
元宝眨眨眼睛思索片刻,最后还是没听懂,依旧乖乖地趴了下去。
李兰芝一早就到了医院,她不敢去看女儿,而是先去跟大夫面谈。这位燕大夫也就三十岁出头,挂他号的人却排成长队,李兰岚拜托了熟人,他才能给乔琳看上病。
“大夫,我家孩子腿里那东西,真的是恶性的吗?”李兰芝的声音都在发抖。
“谁知道呢。”
“……可是省城的大夫……”
“做手术取出来才能知道。”
燕大夫态度极为冷淡,冷淡中又带着一丝刻薄,让人心里很不舒服。可现在女儿的命要紧,李兰芝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依旧谦卑地问道:“那您什么时候能做手术?”
“去问问我护士吧,快的话明天,慢的话就不知道了。”
燕大夫相当于变相地下了逐客令,李兰芝气得不行,出来就质问妹妹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大夫。李兰岚小声道:“你别嚷嚷,万一让他听见了怎么办?青年才俊嘛,难免有些傲气,医术还是很高的,你看看找他看病的这些人!我刚刚打听了,明天他有个手术取消了,所以能把乔琳安排进去,就算他态度差点儿,你也忍忍吧!”
李兰芝克制住了自己想发火的冲动,可有一个人没有。李兰芝从诊室出来后,闵佳却没跟着出来,她径直走到大夫跟前,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觉得你这么做不对。”
燕大夫刚想提高分贝把她赶出去,可是他却看到了一个白净清秀的少女站在他面前,那少女就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一样,只不过她的表情实在是……太寡淡了。
“小姑娘,此话怎讲?”不知不觉,燕大夫的口气已经缓和了许多。
“你不应该对病人家属那么冷淡。我姐姐还不满十八岁呢,腿上就长了个东西,要是换做你当家长,你心里怎么想?”
“……”
“我知道医生都见惯了生死,难免冷血一些。可你就算不会笑,也不要那么冷冰冰的,至少跟人家把病情说清楚。”
燕大夫哑然失笑——这个小姑娘啊,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可是战斗力却很足啊!他微笑道:“小姑娘,如果换做其他病人,我不会这样的。”
“那为什么对我大姨这么冷漠?”
“插队!”燕大夫正色说道:“前面明明还有那么多病人,通过熟人就能插到前面,对这种情况,我十分看不惯,但又无法拒绝。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态度不好了吗?”
闵佳还是波澜不惊,可是她的双手轻轻抓住了裙子。燕大夫知道,她还是把话听进去了,不用再啰嗦,她也会羞愧地走掉。
“那你做的也不对!”
“?!”
“您的号,是我妈帮忙挂的,不是我大姨。就算是我大姨那么做了,你应该当面批评她这种行为,而不是阴阳怪气地回避我姐姐的病情!”闵佳继续说道:“或许我妈做的是不对,可你既然接受了我姐当你的病人,那你就该对她负责。你三言两语就把病人家属给打发了,你做的对吗?”
燕大夫试图从她那张白净的脸上找出些许破绽来,然而他失败了。他没想到,看起来最没有攻击性的一个人,却有着最佳辩手的天赋。他也不再争辩,而是举手投降:“好好,别再说了。等我去查房的时候,好好跟你大姨说说。”
“那就谢谢您了!”闵佳总算笑了,虽然只是微微一笑,却像个小天使一样,温柔而又美好。
回到病房后,闵佳安慰了乔琳一番,问乔琳有没有想吃的。乔琳说想写点儿东西,闵佳二话不说就去外面超市给她买。来查房的燕大夫走到乔琳病房门口,看到了正在长椅上看琴谱的闵柔,便不知不觉走了过去,笑道:“还在这里陪着你姐姐呢?”
“嗯?”闵柔抬头瞟了一眼,是自己并不认识的人,便懒得搭理,继续看琴谱。毕竟冲她这气质、长相,就算在医院里,也会有很多陌生男人跟她搭讪。
而燕大夫却像挨了一刀,到底要不要维持面子上的高冷?可刚才那个小姑娘明明很可爱啊!于是他做最后的挣扎:“按照约定,我来给你姐姐看病了。”
“看呗!我给您让道!”说罢,闵柔抓着琴谱便走了,尽管她刚才也没挡着门。她回头冷冷看了燕大夫一眼,嘀咕道:“搭讪的花样真是越来越多了,还按照约定?大夫给病人看病不是天经地义的吗?神经病!”
燕大夫感觉自己受了很重的内伤,很纳闷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转眼间的差距会如此之大?但他有很强的职业精神,他整理了一下情绪,便走进了乔琳的病房。李家姐妹俩都在里面,燕大夫把她俩叫到外面,很正经地说了一下乔琳的病情,跟省城大夫说得差距不大。他着重强调了手术,他说:“是个局麻的小手术而已,不要太紧张。”
李兰芝点点头,苦笑道:“做完之后的结果才让人紧张啊……”
燕大夫也再无语安慰,叮嘱了些注意事项,便去食堂吃饭了。在电梯口,他正好看到闵佳从里面走出来。人太多了,闵佳没有跟他搭话,而是微微颔首一笑,便足以让人感受到她内心的美好。
燕大夫又是眨眼睛,又是摇头,不停地喃喃自语:“难不成是多重人格?要不要把她送去精神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