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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二十三章盐户

    蔡京乐了:“两位,你们的任所,一在东北,一在西南,今日之后,能不能再见都难说,就算要撕,也该是重回朝堂之后对吧?”

    两人恨恨地瞪了蔡京一眼:“小人得志!”

    蔡京也不以为意:“你们都误会运使了,这真是运使在给你们重回朝堂的机会啊。”

    说完正色道:“运使说了,他和你们,从无个人恩怨,不过为国相争而已。”

    “只要两位政事达敏,厚生保民,他去年是那句话,如今还是那句话。”

    “在施政上没有瑕疵,他就算是你们的上司,就算看你们一千一万个不顺眼,也一样拿你们毫无办法,一样得捏着鼻子给你们上奏请功。”

    “饶州永平监,池州永丰监,信州铅山场,生产工艺过于落后,必须大改,须得采用新法炼铜。”

    “四十万斤,只是饶州一监所出而已,其余两处,一样要达到这个数目,今年东南出铜,需达到一百二十万斤!”

    “不必惊讶曾太守,新法工场,已然在饶州建设完成,五月里已经试出精铜六万斤,如今还有五个月,努力努力还是能够做到的。”

    曾布大惊失色:“什么新法,能让产铜量翻上三倍?”

    蔡京笑道:“等太守到了饶州,自会知晓。”

    吕嘉问嫉妒得眼都红了:“蔡别驾,那……那我呢?”语气里哭音都带上了。

    蔡京笑道:“粮草工料,不劳吕太守操劳,你要做的,是做好民夫的管理,钱粮的发放,他们一日三餐的保证,身体健康莫生瘟疫。”

    “运使说了,粮食筹集不易,如果让他知道常州出现靡费公孥,克扣钱粮,贪污冒领种种不法之事,他不理会旁人,只拿太守问罪!”

    “工役,是可以按军法从事的!”

    “不过运使也说了,施政最紧要是公平。既然出了事按军法从事,那有功了,当然就得按军功受赏!怎么样,吕太守?敢不敢接这军令状?”

    吕嘉问恨恨地看了曾布一眼,一咬牙长躬到底:“嘉问敢领此状,望运使不要食言而肥!”

    蔡京满意点头:“曾太守,你呢?”

    曾布一拂衣袖:“被人坑得苦了,我要亲眼见过冶炼新法,方敢相信。”

    蔡京哈哈大笑:“自是无妨,那我们便各行其是,兢勤克业,在运使手下,好好报效皇宋一场吧。”

    ……

    杭州湾,过了盐官县和海盐县,沿着海岸线一直到长江口的上海务,依次是沙腰,芦沥,金山,浦东,袁部,青墩……全是大大小小的盐场。

    大宋官盐售价,各地都在三十五文左右,可官榷从盐户那里收盐,只有售价的一半,十五文到十七文。

    其中巨大的差价,吸引着无数的私盐贩子,贫苦盐户铤而走险。

    盐政,是大宋的一道难题。

    不过这道难题在苏油看来,纯属政府自找的。

    要刺激生产积极性,商品经济,联产承包,比专榷国营,肯定会更加有效。

    芦沥盐场,盐亭大户陆中远,正在准备巡查自己管理的盐亭。

    现在的盐场,还是要熬,称为“煮海”,将海水引入卤池,一级一级提高浓度,得到卤水进行熬煮,然后才能得到食盐。

    因各地熬盐的工具不同,食盐也分几种颜色,用竹匾的,就偏青;用泥盆的,就发灰;用铁锅的,就发黄……其实就是含有杂质。

    一处盐亭,一般年产千石之家者为上户,五百石以上为中户,其余为下户。

    上户的生活豪奢,他们同时还是管理者。

    与盐官上下勾结,侵吞国家发放的官钱,打压收盐的价格,发放高利贷,大肆中饱私囊。

    甚至豢养武装家丁,勾结私贩水匪,把持一方,滥用私刑,既有钱又有势,就连官府都不敢轻易招惹。

    而最穷的下户,背着一身的债务,承受残酷的压榨与剥削,一年辛苦劳作,甚至连温饱都求不得。

    大才子柳永的《煮海歌》里写的很明白:“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餱粮。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鬻海之民何苦门,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

    而新生代才子秦观,给苏油所上的策论里,有一篇《国论》,里边就提到:“至于摘山煮海,冶铸之事,他日吏缘以为奸者,临遣信臣,更定其法。”

    陆中远最近就颇为头痛,最近官府下了文,一次三百斤以下,不算走私,泥腿子们欢欣雀跃,可自己就有些难过了。

    自己的盐田,完成官中的榷课就差不多了,至于这份家业,都是每年克扣官钱,放租,收购下户盐倒手挣出来的。

    方在吃早饭,管事过来禀告:“刘二里又想要闹事了。”

    陆中远皱着眉头:“闹什么事?”

    管事说道:“他在怂恿刁民,要求涨盐钱!”

    陆中远问道:“涨到多少?”

    “二十文,他说杭州官中的价钱,小苏太保定的。”

    陆中远冷笑道:“小苏太保,他能在杭州待几年?盐务完不成榷额,我看他一年都待不下去!去叫上护院,他刘二里不是要闹吗?咱就陪他好好闹闹!”

    ……

    盐场一处滩头上,支着一些破芦席棚子。

    这样的棚子有很多,不少衣裳褴褛的妇人,在棚子里忙碌。

    棚子里边,一张竹板床,铺上破草席,几个瓦罐,一个火塘,就算是一个家了。

    唯一称得上家当的,是一口铁锅,铁锅上头结着白壳,那是熬盐用的锅子。

    眉山铁砂锅的技术,如今也传了出来,这口锅是太平州铁监的产品,花了刘二里两贯钱,精贵着呢。

    滩涂上都是类似梯田一般的盐田,男人们正挑着挑子,利用潮汐将海水挑到高处,倒入用草灰和滩泥铺就的卤池里。

    天气酷热,不雨,有风。虽然对农人来说就是灾难,但是对盐户来说,却是难得的好日子。

    汗水顺着汉子们黝黑的背脊留下,在短衫上浸出一片水渍。

    水渍的边缘,又凝结出一圈盐花。

    海水是不能直接熬煮的,想要治卤,将低浓度的海水,变成高浓度的卤水。

    先将海水挑到卤池当中,与沉淀蒸发多日的草灰滩泥混合物一起浇淋,得到卤土。

    日子一天天过去,十日之后,卤土才能合用。

    将卤土挑到框里,用低浓度的卤水浇淋,反复多次,卤土中的盐融化到卤水之中,最后变成饱和卤水。

    卤水入池沉淀,然后取出清卤上灶熬煮,熬到食盐结晶捞出,剩下的稀卤水又可以用于浇淋卤土之用。

    如此反复循环,每年收集,得到的食盐,一斤十五到十七文卖给官府。

    好地段的盐池,那是狗大户们的产业,如刘二里这样的家庭,甚至制作卤水都很艰难,有时候还得跟大户借卤水,这就又多了一层盘剥。

    一天十斤盐,一年中有半年能够产出,拢共也不过四十五贯,还掉欠大户的卤水钱,工具欠租钱,二十贯一家三口活一年,可以说是捉襟见肘。

    好在临海退潮的滩涂上产出不少,海菜,蛤蜊,弹涂鱼,运气好捡到八爪鱼,鲷鱼之类,卖给大户们,可以补贴一些家用。



    第七百二十四章少年

    刘二里的老娘在编苇筐,铁锅是不可能再买得起了,苇筐用饱和食盐水浇淋蒸发,会结出一层盐壳,盐壳在饱和的食盐水里将不再溶解,可以作为容器,放在土炕上烤,也能得盐,这是老人浅浅的智慧。

    老娘一边编着筐子,对自家儿子说道:“二里啊,我说你就别犟了,听说今年整个两浙都遭灾,小苏少保就是星宿下凡,也顾不到盐务上来,那些风传你就别信了。”

    刘二里将卤水浇淋到装着灰盐箩筐上,卤水哗哗流进下方的大瓦缸里:“小苏少保说了,只要完成朝廷的榷课,多出来的盐许咱自卖,娘你放心,我没日没夜的干,将多出来的那些卖给收盐的贩子,今年我们也弄一块盐田出来,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哈哈哈哈……”棚子外响起了爽朗的小声:“二里可还真是个有志向的,这是奔着要当芦沥的首富去的啊!”

    刘二里停下手里的活计:“陆大官人,你来作甚?天气酷热,莫让贵人中暑了才好。”

    管事怒了:“刘二里!敢这样与主上说话?你还真是狗胆包天了!”

    陆中远不以为意:“毕竟你赊欠了我家的卤水,如今现欠着两贯钱,所以我得过来看看,中不了暑的,京中的清凉散好用着呢。”

    说完去给刘二里家老娘问好:“老人家,久失看望,一向还好啊?”

    刘二里老娘眼里充满惊恐的神色,不敢答话。

    陆中远看了看棚子里边的陈设:“啧啧啧,的确是辛苦,不过这就跟种地一般,今年浙中的农户,可是更加辛苦。”

    “辛苦能有指望也还行,最怕的是一年辛苦到头最后还是没有活头,对不对呀二里?”

    刘二里愤恨地将头扭过一边,不再说话。

    周围的盐亭下户们也聚集了过来,陆中远得意洋洋地说道:“天地良心,跟着我陆中远干,好歹大家还得口饭吃不是?真要是断绝了各位的卤水供应,你们明天就得逃荒要饭,是不是这个理儿?”

    乡亲们都不敢说话,陆中远也觉得燥热,打开折扇扇了起来:“我话撂这里,今年的盐价,真涨不了,还是十三文一斤,而且大家伙还要努力多干,多出盐。今年天气这么好,课额嘛,还得涨六成!”

    人群大哗,一个老头喊道:“你这是要逼出人命!”

    陆中远有些不预:“老人家,我陆中远和外路人争盐场,和私贩们抢路子,和水匪路匪们干仗,那是真不要命。可对乡党,一向都是客客气气对吧?”

    “可今年的年景大家都知道,绝地的大旱!”

    “灾年什么最金贵?粮食!年纪大的应该知道,这样的年景,粮价是什么样?”

    “如今外头粮价已然翻了一倍,这才六月!接下来什么情形,想都想得到。”

    “将心比心,大家伙儿总不能眼看着我吃这么大的亏,还要我按丰年的价钱给大家供粮吧?”

    下户们的粮,都是从陆中远那里用盐换的,平日里都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能存下来的,那是基本没有。

    陆中远对着人群拱手:“没办法,今年大家就只能这样拉扯着过,我也不翻番粮价,都乡里乡亲的,看谁受苦心里边都不落忍,所以我只涨一半多一点,六成。”

    “我自己承担四成的亏负,怎么也得让乡亲们过去这个坎!”

    “够意思了吧?人心都是肉长的,众位乡党也不能让我陆中远太过于为难不是?”

    见到众乡亲都不再面露不满之色,陆中远才狞声说道:“但是呢,我这人眼里也最容不得沙子。不爱干的,清债走人,谁也不能拦着不是?”

    说完转身对刘二里说道:“二里啊,看来是哥哥这里池塘太小,容不下你这头蛟龙,让你与我做个亲随,一起跑贩发财,你说要照顾老母亲,不愿意。”

    “如今呢,却又要跟我过不去。”

    “大灾年月里边,不想着同舟共济,共度艰难,却想着煽惑乡亲们趁火打劫,哄抬盐价。哥哥是留不住你了,今日便收拾了东西,与你母亲离开吧。”

    刘二里老娘慌了:“陆大善人,二里他不是这个意思!不敢了,我们再不敢了,二里赶紧给陆大善人认错!陆大善人,你大人大量,离开芦沥,我们可就活不了了啊……”

    刘二里怒道:“陆剥皮!是你在这里欺哄乡亲们!我可是听读书人说了,小苏太保是能耐人,外头粮价没涨!你是在盘……盘剥!吸咱们的血!”

    陆中远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还不服是吧?说不过就骂人是吧?我吸血,那你可以不让我吸啊?”

    “既然你不顾乡党情谊,如此污蔑我,那就休怪我陆中远不讲情面。”

    说完对管事说道:“两贯欠债,陆爷我不要了,就用那口铁锅来抵,给我砸了它!”

    院丁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来,刘二里悲呼一声:“我跟你们拼了!”

    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手持茶木短棒的院丁打翻在地,管事恶狠狠的招呼:“砸!不单那破锅,连着棚子,一并的拆了,今日便将这叫花娘俩赶出芦沥,与陆爷解气!”

    很快,一个本来就破败的窝棚,被砸成了一堆垃圾,二里娘哭喊着举着被砸得稀烂的两块铁锅碎片:“天啦……睁睁眼吧……天底下还有穷人的活路吗……”

    周围乡亲们退开了几步,几个中年人嘴里嚅嗫着想再次上前,被家里老人扯了扯袖子,没再敢言语。

    陆中远这才心满意足,对被按倒在沙地上的刘二里说道:“小苏太保是能耐人,可他也要完成朝廷的榷课不是?靠谁?还不是靠我们这些上户,难道靠你这天生反骨的东西?!”

    “你听哪路野秀才瞎掰掰几句就当真了?他是能管你吃还是管你喝?蛊惑一场人心,拍拍屁股走人,丢你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二里啊二里,你怎么就不长点心呢……”

    就听一个声音接话道:“他也没叫啊,要是叫了,说不定就灵了呢?”

    陆中远心头大怒:“谁?!”

    扭头一看,却是三个少年。

    其中两个都是儒生的装扮,剩下那个却是一身古怪的武士装束,锦袍华丽却还扎着绑腿,腰间一柄狭长的长刀,不似宋人装裹。

    就听一名儒生少年扭头对另一名儒生少年拱手说道:“子文果然家学渊源神机妙算,你怎么就知道这刘二里有难。”

    另一人笑道:“不过以情理推知罢了。那天听无咎一说情形,便知你这是给人家种下了招惹灾祸的根苗。”

    身边的武士少年躬身道:“邵小郎君鬼神莫测之机,还请替我平氏算算,如何可免厉鬼之殃。”

    邵姓少年笑着摆手:“再说吧。”

    三人在一旁肆无忌惮地聊天,混没有将陆中远一行看在眼里,陆中远不由得心中恼怒:“给我先打一顿,再让他们尊长来领人!”

    话音刚落,就见那武士少年拔出长刀,“嗨!”地大喝一声,不退反进刀光连闪,闪电般的两道削去当先两名院丁手里的茶木棍子,然后用刀背刀柄撞开两人,又是“嗨!”的一声,凌空跃起,朝陆中远劈下。



    第七百二十五章巨舰

    陆中远也是刀头上舔过血的人,不过养尊处优多年,平生也没有见过如此身手高绝出手如电的厉害人物,不由得闭目暗叫“我命休矣!”就感觉刀锋已经挨上了脖子。

    闭目了一阵,发现自己还有感觉,一睁眼发现那少年武士双手握刀,满脸讥笑地看着他。

    周边的家丁护院,被武士少年的神威架势吓得连退数步,一边退还一边虚声恫吓:“兀那小子,放开我家主上,饶……饶你等不死……”

    两位儒服少年正是邵伯温和晁补之,邵伯温脸上似笑非笑:“陆中远是吧?这位乃钱塘县晁县令家公子,你刚刚说的野秀才,就是他了。拿刀这位,是日本来的友人,名字说了你也不知道。”

    陆中远脸上僵笑了一下:“那少爷你呢?陆某今日认栽,就请少爷发下章程。”

    邵伯温笑道:“我嘛,你又不是读书人,就更不知道了。而且也没什么章程,你就当我是路人,大家不沾因果更好。”

    “不过陆爷呀,不用说什么硬话,也不用惦记打击报复,你的麻烦,才刚刚开始而已。”

    陆中远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刘二里污蔑于我,刚刚我也说了,两贯欠债,以铁锅相抵。”

    邵伯温笑道:“陆爷你要讲道理,就算刘二里欠了你两贯钱,可能不能以铁锅相抵,那也不是你说了算。”

    “你应当报与官府,官府审过双方证词,方可判决。你现在这样,是豢养打手,私设公堂,横行乡里,侵夺州县公权。”

    “这个罪名,可比刘二里欠债未还,严重得多哟……”

    陆中远脸色大变:“少爷也是衙门里的人?我乃是盐亭上户,盐官们托我等管理盐户,保证榷课。”

    “这些刁民实在难缠,要是没点办法,也做不好朝廷的事体。”

    “今日算是陆某处事不周,少爷但请宽饶则个。刘二里我不责罚了,另外赔他一口铁锅,你看这样可以不?”

    邵伯温说道:“说了我是路人,你们之间的纠纷怎么料理,跟我没关系,你这些跟我也说不着。”

    “一会儿自然还会有人来寻你去衙门,有什么话,到时候公堂上说吧,你现在跟我们说得越多,到时候只怕麻烦越多。”

    “还……还会有人?”陆中远都傻了。

    邵伯温说道:“对呀,芦沥盐场的盐官,仓使,因侵吞官费,克扣工钱,盘剥盐户,倒卖私盐,滥开课额,中饱私囊,已经被拿下了,然后牵扯到了一些上户。”

    “至于其中有没有你,就不太清楚了,刚刚来的时候,看到一队人马正在前往贵庄,现在聊了这么久,估计该拿的证据,已经差不多了。”

    陆中远终于色变。

    就在这时候,一队红衣人奔上前来,为首的小队长将铁索朝陆中远头上一套:“陆大官人,事情发大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陆中远挣扎:“你们是哪里的快班?我怎么不认识你们?!你们有什么资格拿我?!你们有什么资格拿我?!你们不是县上的!”

    队长狞笑道:“县上的役班快壮,怕是早都被你们喂饱了吧?爷爷是两浙路兵马都钤辖座下押官行走!正要拿你问出与他们的关系!”

    两浙路兵马都钤辖,一路最高军事指挥官,由杭州知州兼领,就是苏油。

    这次整顿盐务,苏油直接跨过了州县,以路级行政长官的资格下令,让狄咏实施的抓捕。

    大宋盐政已经到了糜烂的程度,只要想抓,保准一抓一个灵。

    不过从大局考虑,他只准备动一个芦沥。

    刚刚还嚣张异常的陆中远,转眼就成了阶下囚,乡亲们看着眼前三位少年,神色里除了解气,兴奋,开心,更多的是惶惑和恐惧。

    一位老人突然喊道:“小官人,陆中远被抓了,我们怎么办?!”

    其余乡亲也紧跟着反应了过来:“是呀!我们的盐谁来收?!交给谁?谁来给我们发粮?!”

    此三问一出,顿时群情鼓噪起来。

    邵伯温对有些傻眼的晁补之一笑:“无咎,这就是老师说的矛盾转化。现在,上下等盐户之间的矛盾,变成了他们与我们之间的矛盾,你继续解决吧。”

    “少保还说了,矛盾分内外!”晁补之白了邵伯温一眼,将刘二里扶起来:“你没事儿吧?”

    刘二里赶紧施礼:“没事儿!”

    晁补之说道:“没事儿就领着乡亲们去领粮食,陆家的仓廪已经被官府接管,接下来芦沥盐场,会改头换面,只要多劳者,必定多得!”

    邵伯温对晁补之说道:“接下来就看你的了,等理工小队过来就开工,我带正盛去见老师。”

    说完对刚刚那名少年武士笑道:“走吧,老师学究天人,一定能够解决你们那个闹鬼的问题。”

    ……

    杭州城,市舶司码头。

    这里是个优良的海港,因为有钱塘江的存在,海船驶入之后,便可以抵消海潮的影响,方便靠泊。

    几道长长的浮桥连接着江边的趸船,大海舶吃水太深不能靠岸,必须通过这种方式上下货物。

    一艘巨型怪兽般的黑色大船,从满潮的海口行驶了进来,只以船头的几面三角帆为动力,缓慢而不失灵活。

    杭州型纵帆船,如今大宋最庞大最先进的海船,甚至称为海上建筑也不为过。

    这是最新款,飞剪式的船身,百米的长度,钢架铆固的拼接式龙骨足以支持起巨大的框架,也能够抵抗浪涌中船头抬起时的巨大自身重力,重新恢复了五比一的流线体型。

    杭州型的变化,就好像一个瘦小子,暴饮暴食之后变成了一个大胖子,如今通过锻炼,重新恢复成了一个筋骨强韧的壮汉。

    每一步都非常的不容易,都是理工学在数学,冶金,机械,结构等多方面齐头并进的应用,才取得的最终成果。

    随大船同步前进的,还有几艘小一个型号的夔州型纵帆船,而海口边,还有十余艘宽体福船跟随。

    大船靠上趸船,水手们抛下缆绳,趸船上的船工接着,在锭桩上熟练地盘绕了起来。

    巨大的铁锚,从船头和船尾两个方向同时落下,溅起一层楼高的水花。

    雄伟的巨舰,让苏油激动非常,这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杭州型的实物,顾不得身份,撩起袍子就跑了上去。

    甲板上的水手们什么肤色都有,有金发碧眼的白种人,有黝黑矮小的南亚黑人,有和库罗艾尔普一样红头发的大食人,更多的是苏油那样的黄种人。

    这些人都在有条不紊地操作这舶港事务,但是苏油身上的官袍和硬翅幞头,让这些人都清楚,眼前的是一位皇宋的大官。

    虽然他们只见过绿袍和红袍,还没有见过如今面前这位年轻官员身上的紫袍,但是不妨碍他们停下手里的活计,躬身施礼,给大佬让道。

    看得出来,他们身上的阶级之分,比军中不差分毫。

    苏油心情激动,乌靴踩着柚木的甲板,大步来到船尾的舰长室。

    一个古铜肤色的强壮男子,下身穿着薄绢裤,蹬着乌靴,正精赤着上身,身体成大字站在那里,背对着舱门,任由一个美丽的女子给他披衣整装。



    第七百二十六章平家人

    男子对女子不断催促:“真草你快点,少爷肯定已经到了码头,多年未见,不能刚见面就让他久等,更不能失了仪表。对了,汉仪你可熟悉了?”

    女子温婉地低着头,一边手里不停,一边一个劲地点头:“真草明白……很快就好……夫君放心……我请使臣演示过的……夫君放心……”

    苏油笑了,看看人家三哥老婆这侍夫之道,土地庙其余五子加自己,有一个算一个,家中的正室,全特么都该来学学!

    也不着急,干脆倚在舱门边上,看着这两公母表演。

    平真草正在给自家夫君整理穿着,不经意抬头发现舱门边多了一个紫袍官员,一脸的嬉皮笑脸,吓了一大跳,不由得“啊”的一声轻叫了出来。

    然后满脸飞红,深深地低下来头,似乎对自己的失礼赶到自责。

    “谁?!”汉子猛然回头,然后一脸的威严顿时化作狂喜,顾不得衣裳还敞着,赶紧做了一个深揖:“少爷!哈哈哈少爷你都变这样了!张散可想死你了!”

    苏油赶紧上前扶住:“三哥哪里这么多礼,快起来让我看看,海上风涛狂烈,这些年可辛苦你了。”

    张散重新站直,眼中已经多了一星泪花:“少爷,海上风涛,怎么也当不得朝堂中险恶。不过这身紫袍,真好看。”

    苏油上下打量张散半晌,又捏了捏他的手臂:“三哥如今可谓铁打的英雄!”

    张散跺了跺脚下的木板:“得亏是脚下这宝贝。没有少爷一路支撑,在眉山玩舢板的时候,哪里想得到能有今日。”

    苏油揉了下眼睛,笑道:“先给我介绍新妇吧。”

    张散赶紧将苏油扶到一张椅子上,将他按到椅子上坐下,后退两步与平真草站在一起,大礼参拜:“张散张太居,携新妇见过少爷。”

    平真草与张散施礼之后,赶到一边拎起茶壶冲了一杯茶,盈盈走到苏油身前低头托上:“新妇拜见叔叔,与叔叔献茶。”

    盘子中是一个美丽的兔毫建盏,里边是一杯绿白间杂的细乳茶,两色的茶汤在翻滚变化,绝对的好功夫。

    苏油手掌在大腿上拍了两下,明显是犹豫了一瞬,还是端起了茶杯:“呵呵呵,嫂嫂的茶道功夫,比皇宋当朝宰执学士们也不遑多让,绿箬嫂嫂见到你一定有得聊,三哥还真是好福气。”

    强忍着不适喝了半杯,看着平真草纯真期盼的目光,咬咬牙再来一口,喝了个干净。

    平真草开心异常,恭敬地接过空盏,又递上一张手巾。

    苏油笑道:“失仪了,这种茶道我实在是不熟悉。”

    喝这茶唇边还留沫,就是纯外行。

    将嘴唇上的茶沫子擦掉,苏油从包里取出一个镂空花鸟纹挂链银香球来递给平真草。

    平真草将香球接过,只见香球球冠和球底,均以八出团花为中心,外绕以四朵葡萄忍冬组成的石榴花结,上半球体还有相对和相背的瑞鸟四只,飞翔在石榴花结之间。

    轻轻打开开关,里边分了三层,用的是陀螺仪的原理,由内外两环组成的支架支承,这两个环可分别绕相互垂直的两个轴转动。

    轴上装有一焚香金盂,香盂本身,可随重力作用保持盂面的平衡,球体无论如何滚动,盂面始终朝上,不会使香灰或火星外漏。

    这香球制作精美,小巧玲珑,名为“袖珍”,能够系于衣袖之中。

    平真草果然喜爱非常,再次施礼:“真草谢谢叔叔。”

    苏油说道:“这是唐时的物件,我从许状元那里抢的,搞懂机械原理后,对我们男人就没什么用处了,给你倒是合适,算是小小的见面礼。”

    许将爱好广泛,机械也是其中之一,苏油厚脸皮,跑去人家家里寻找擒纵机构的原型时,顺便还抢了人家的东西。

    这娃如今可出名了,赵顼对他爱重非常,之前召他入对,第一天,从太常丞应当转为博士,破格改任右正言;第二天,直舍人院;第三天,判流内铨。

    都是特旨,让一帮子朝官艳羡非常。

    后来升为知制诰,又是赵顼特别命令——许将是状元,无需考试,直接上任即可。

    辽国如今正在与大宋闹边界纠纷,岁聘的使者今年居然不敢去,赵顼就想到了许将。

    许将入朝请命:“我在侍从的职位,敢为朝廷分忧,不过朝廷的重要决定不能不知道。万一契丹谈到代州的事情,不对他们驳斥,就会伤害国家大体。”

    于是赵顼命令许将到枢密院查阅文书。

    等到了辽国境内,辽国人蜂拥围观,甚至骑在房梁上聚众观看,都道:“看南朝状元。”

    辽人惯例,喜欢拿弓箭比赛压制大宋使臣,结果许将比辽人使伴的武力值还要高,“及肄射,将先破的”。

    待到谈判开始,又和萧禧唇枪舌剑,据理力争,“禧惭不能对”。

    因为表现优异,赵顼开心得不行,回京后让他知审官西院、直学士院、判尚书兵部。

    许将给苏油来了一封信,将《奉元历》夸上了天,说辽国与大宋两国历法不同,幸好临行前在司天监让陈昭明恶补了一通天文知识,去辽国后,辽国的天文官想跳出来打脸,果然被老子直接侃晕了。

    对了,辽朝皇帝也想要大宋帮助建一栋钟楼,你说我们开多少钱合适?

    苏油回信说这个东西看大小,汴京城州桥码头那种,可抵岁币的一半,紫宸殿的座钟,卖给外国人,少了十万贯免谈,爱要要不要拉倒。

    不过许将的来信给苏油提了个醒,《奉元历》这东西,一印出来就能被别人盗版,还不如由自己去抢辽国盗版商人的市场。

    从几贯一幅的精美挂历,到几十文一副的手撕黄纸日历,全给它弄出来,卖往周边诸国,怕不又是一年几十万贯的收成。

    平真草不知道叔叔一转眼间已经闪过了无数的念头,又施礼道:“叔叔,正盛你见到了?”

    苏油点头:“你这弟弟武功高绝,我让他护送俩小朋友,先去料理盐务去了。”

    平真草担忧地说道:“那鬼魂一事……”

    这个事情说起来很复杂,如今日本盛传的厉鬼,其实也是平家人,还是平家的一位超级猛人——平将门。

    平将门与平真草和平正盛的高祖,平贞盛,乃是堂兄弟的关系。

    传说他武力惊人,早年投于朝廷权臣藤原忠平门下。后来返回自己的领地下总国猿岛郡,经营私田,积聚武装。

    后因婚事叔侄结怨发生冲突,杀死伯父平国香,击败叔父平良兼。

    势力膨胀后,起兵对抗朝廷,在关东掀起熊熊战火,势力波及常陆、武藏、安房、相模等八国。

    其后以下总国为根据地,自称“新皇”,以石井乡为王城,设左、右大臣及八省百官,制订玉玺,震动京都朝廷,成为日本有历史以来唯一一个公然反叛在京都的天皇朝廷并自立皇号的猛人。

    不过好景不长,最后被平国香之子平贞盛和死敌藤原秀乡讨伐,中箭身亡,日本史称“平将门之乱”。

    按道理说事情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然而却是刚刚开始。



    第七百二十七章日本鬼

    战胜后的平贞盛当天晚上就遇上了奇怪的事情。先是平贞盛安排的内奸,平将门的爱妾,藤原秀乡的妹妹桔梗前,忽然七孔流血而死,就跟中国传说关羽被杀后显圣一个状态。

    接着是看守将门遗体的士兵慌忙来报,说将门的身体消失无踪。

    当贞盛跟秀乡跑去另一边看示众的将门的首级时,首级突然睁目对著两人大笑著说:“不过就是砍了我一个脑袋罢了,你们用不着得意,之后自然会有人为我报仇雪恨!”

    “我不会就这样下地狱去,我会永远诅咒你们的子孙!”

    后来当将门的首级被带往京都向朱雀天皇呈报时,众公卿打开包裹将门首级的木盒时,只见首级一脸愤怒睁着双眼,口里还发出咬合时牙齿的碰撞声音,不但把一朝公卿唬到屎尿齐出当众失禁,连朱雀天皇也吓到卧病数月,差点驾崩归西。

    更可怕的是,将门的首级才在京都东市示众没几天,就传出东市一带半夜闹鬼的消息。

    有人半夜见到许多穿著铠甲的亡灵出没在将门首级周围,见到的人回去都发病不起。

    也有人听到将门首级发出巨大的狂笑声。

    同时,在坂东下总国猿岛郡的将门老家,也开始闹鬼,大白天的就有人见到了先前消失没了脑袋的将门身躯在徘徊著,似乎在寻找自己的首级。

    就这样骚动了半个月,忽有一天白日人正多的时候,将门的首级发出一声咆哮,接着升空向坂东的方向飞去,留下当场一堆吓傻的人群。

    首级一路往东,似乎是像要与他的身体会合似的,最终飞到了武藏国的鸟越附近落了下来,然后消失无踪了。

    传闻越发的激烈,尤其是平氏辖地内百姓们的反应,让如今的平氏一族都感到恐惧。

    听自家女婿说起小少爷的诸多神奇,于是平家家主派出未来的继承人,平正盛童鞋,先期过海来请教。

    苏油笑道:“应对这些,首先就是修立人事。”

    “对以前领袖的怀念,大概率可以翻译成对现有状态的不满,因此你们平家,应该从获得人心上多下功夫。”

    “至于镇魇,法事之类,不是不可以,但是不是主要的。京中大相国寺,天师府,应对这种事情是拿手,不过如果人事不跟上,做再多也没用。”

    “好在时日方长,三哥与你们的贸易,给平家辖地内的百姓们,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不过如今看来,收益还不够,还没有落到百姓们头上去。”

    “民心即天心,民意即天意,因势利导就可以了。”

    平真草又是施礼:“日本小国,三教人才菲薄,还请叔叔伸出援手。”

    苏油点头:“我如今已是外臣,只能帮你们奏报上去。不过高丽使者的请求,朝廷是同意了的,如果日本愿意改行汉制,从三教教化,想来没有阻挠的道理。”

    平真草欣喜道:“那真草先多谢叔叔了。”

    苏油笑了:“嫂嫂可真是礼多,一家人关起门说话,不用这么客气。”

    张散笑道:“便是如此,少爷我跟你说,他们传得沸沸滔滔的那些说法,我是不信的。传言有一栋阁楼,是桔梗前殒命之所,凡是住进去的,必得凶神索命。”

    “我就不信,贪图那里风景绝佳,时常在上边看书,也没见如何嘛!”

    苏油摇头:“没用,这样不但不会破解传说,很快自己都会成传说了。”

    张散哈哈大笑:“真如少爷所料,如今京下又起了传言,说将门之母为大蛇。而我是海中另一大族鲲族转世,故而将门的怨魂也奈何我不得。”

    苏油看着张散,认真地道:“三哥,你在那边,一切都要小心。”

    张散点头:“我领会得。”

    苏油这才站起身来:“走吧,给我介绍介绍这艘宝船。”

    大船上下一共三层舱室,甲板下面,就是炮舱。

    弩炮因为弩臂的关系,过于占据地方,被移到了甲板上层。

    而霹雳炮经过多年改进,如今已然定型,船体两侧,一边是十门铮亮的海战型霹雳炮。

    如今张散的大名,在南北洋声威赫赫,霹雳炮几乎都派不上用场,甲板上的弩炮足以对付普通海寇。

    张散抚摸着霹雳炮:“海试还在择日进行,景润的家伙,造出的东西越来越精良了。”

    苏油翻着白眼:“早把你那些鸡零狗碎献出来,景润也不至于掉那么多头发!”

    说起这个苏油就好笑,司天监新式度量衡出来之后,陈昭明制造了一系列的精密仪器,其中就有六分仪。

    然后苏小妹惦记三哥,第一时间将地图,六分仪,经纬仪,各种机械工具打了好大一包,给张散送来。

    张散觉得这妹夫挺知趣的,这才将多年实践后的一些保养火炮的土办法,无数次教训积累的经验,写成了册子送给陈昭明。

    陈昭明看过之后气得不行,拉着苏油要评理,自己竟然走了那么多弯路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一门心思想从理论技术上解决问题,原来张三哥这天杀的早就有了应对措施,他就是藏着不说!

    苏油也赶紧写信给张散,三哥我们不能这么皮,这关系到大宋军器的进步,前方试验场的没一点经验总结,都必须及时告知,这事情上开不得玩笑!小心陈昭明不给你批炮管弹药!

    如今的海用型霹雳炮,因为液压锻锤的引入和热处理方法的持续进步,锻造炮管的耐久度再次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半年更换一次,已经能够满足海上试验所需。

    而淘汰下来的那些炮管,赵顼让军器监收入了内藏库,陆战炮精度要求不如海炮那么高,一样能用。

    张散说道:“就是弹药转运,太麻烦了。”

    苏油说道:“以后就好办了,两浙路也要设立胄案,地方我已经选好了,很快就有产出。”

    近代化工业,离不开三酸两碱,如今的两浙路,具有天然的优势。

    三酸基地,在江宁府和太平州的交界处,如今叫秣陵,是一个镇子,也就是后世的马鞍山。

    而沿着秣陵沿长江而上,就是如今大宋最大的铜矿基地——池州铜陵。

    两碱的基地,自然就是沿海产盐区。

    如此一来,工业基地,就只能安排在三酸,两碱,铜铁,粮食都能方便抵达的地方——自然就是如今的上海务,后世的上海市。

    而金融基地,只能在杭州的转运司治所,好在离杭州百里的牛头山长兴镇就有煤,供给如今的杭州,搞点五小工业一点问题都没有。

    这些都是后期计划,张散一路介绍着大船,一路带领苏油考察。

    炮舱下面是船员舱室,都是非常简陋的吊床。

    张散介绍:“如今旗舰上有两百之众,都是多面好手,纵帆船的好处就是别看船这么大,操舟之人只需要十六人即可。其余的都是武装战斗人员,这些人,放出去当一个夔州型的船长,那是绰绰有余。”



    第七百二十八章字典

    “水手舱后方是武库,底下是底舱,主要是货物,走,我带少爷你看看旗舰的底舱去。”

    底舱很空旷,张散解释道:“这次出航,我们还是走的北路。”

    “中国铁器,在日本能够换到同等重量的精铜,铜料沉重,因此底仓显得很空。”

    打开一道舱板,露出下面的铜锭:“这里是一千料。”

    苏油倒是对舱体结构更感兴趣:“这两侧怎么多了一排铆钉?”

    张散说道:“这是杭州船坞的新式设计,舱外有梗水木,位于舟侧,即便是空载,也在水下,水面上是看不到的。”

    “有了它,航行时更加抗浪,开火的时候也会减小摇晃,更加稳定。”

    苏油明白了,这就是减摇龙骨。

    又检查了舟中的仓储,张散指着一间舱室介绍道:“这里的火腿,清一色都是猪右前蹄。”

    苏油问道:“为何?后腿不行?”

    张散解释道:“猪前蹄比后蹄嫩,更加可口,而且猪睡觉的时候一般都是左躺,右蹄凌空,因此右前蹄又较左前蹄更好。”

    苏油哈哈大笑:“还真是挑剔!”

    张散也笑:“咱少爷带出来的人,嘴上不挑剔怎么行!那不是羞辱门风吗?”

    两人又是一阵狂笑,笑过之后,张散又指着一系列舱室:“少爷你看,这里还有我们杭州型特有的装置——水柜。”

    “水柜以铜皮包裹密封,平日里可以给船员提供淡水,同时还能调节底舱配重。”

    “有了它,杭州型能比其余海船跑得更远,离岸时间更长。”

    苏油点头:“进步实在是不小。”

    张散笑得像个偷到鸡的狐狸:“蕃舶最怕的是坏血症,不过我们不存在这个问题。有水果罐头,果脯,茶粉,还有足够的淡水发豆芽……日子比蕃舶上的水手,那是好上天了。”

    两人看完底舱,一路转回,突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跑了出来,围着两人竖着尾巴喵喵直叫。

    竟然是一只漂亮的小花猫,毛很长,有点像后世的波斯猫,毛色却是棕黄色。

    张散将它抱起来:“它叫乳狮,是一位贩售青金石的蕃商孝敬的,说是加兹尼种,船上水手们的最爱,抓老鼠的好手。”

    说完蹲下身子,将乳狮抱起,乳狮跟个大爷一样懒洋洋地瘫在张散的手臂上,好奇地打量着苏油。

    苏油伸出手指逗了逗乳狮:“想不到船上也有这个,如今百姓和宫里挺爱养猫的,我一来杭州,就破了一个跟猫有关的案子。”

    张散笑了:“那指定是精贵猫。”

    苏油摇头:“汴京城中有一个小民叫孙三,每日里带熟肉回家,说家里有只名贵的猫,通体红色,叫乾红种。”

    “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

    “一天,这只猫儿突然挣断绳索跑了出来,果然乾红深色,尾足毛须尽然,见到的老百姓无不叹羡。”

    “其妻急抱而回,孙三回家后知道此事,将妻子痛揍了一顿。”

    “事情传入宫里,王中正知道后,花了三百贯强行买到,高兴得不行,准备调驯安贴,然后送入宫里。”

    “结果毛色越养越淡,半个月后,全成白猫。再走访孙氏,已经不见了,原来这猫是染的!”

    张散也觉得滑稽:“哈哈哈……三百贯也不算小数目,不过骗钱骗到王太尉头上,也算是大能耐!后来抓着了吗?”

    苏油笑道:“他们也算好死不死,我刚来杭州,就听说一户人家,小夫妻俩养了一只猫,叫乾红种,平日里难得一见……”

    张散笑得乳狮都抱不住了:“连颜色都懒得换?哈哈哈哈……”

    苏油说道:“抓起来一问,人家早就安排妥当了:之前在河北就有一只卖给了文相公,然后东京城那只卖给了王太尉,杭州城的这一只,准备卖给钱侯爷,接下来准备搭乘蕃舶,出海骗蕃人去也!”

    张散乐得不行:“那这两公母傻了,蕃人的钱,不用骗都好赚得很!”

    回到甲板之上,苏油看着两边的弩炮:“这东西还在用啊?”

    张散说道:“霹雳炮对付水寨,港口,那是一等一的厉害,不过对付现在的几百料小船,有些杀鸡用牛刀了。动能太大,常常炮弹砸透了船身,都还没有来得及爆炸。”

    苏油哭笑不得:“原来如此。”

    张散说道:“现在也是,最好用的是弹簧延时引信,瓷弹尾部加上勾针,攻击敌人的船帆。”

    “瓷弹装上猛火油,在船帆上炸开后,剩下的就简单了。”

    说到这里,张散想起一件事情:“倒是几枚黄铜的炮弹壳,填上一半的装药,剩下一半灌成铁砂,这种复装弹药,清少敌舰甲板甚为得力。”

    苏油手扶脑门:“这种东西太简单了,这就是一代子母铳,炮管连膛线都不用。等工业基地起来,你要这个分分钟给你搞定。”

    两人有说有笑地来到船长室,好几位商贾模样的人已经等在这里了,点头哈腰一脸的媚笑。

    张散这才反应过来:“见着少爷一时高兴,忘了下令卸货,都赶紧去吧。”

    苏油笑道:“今日就特事特办,跟市舶司的人说我在这里,让他们手脚麻利点。”

    几位商贾又是作揖又是感激,屁颠屁颠地去了。

    苏油这才坐下来,看到船长室大桌上的一部字典,问道:“四角号码,还算得用?”

    张散拱手喜道:“此物堪称法宝,用于指挥舰队,简直如有神助!”

    四角号码查字法是后世一种常见的检字方法,取码直观方便。

    在四角号码查字法中保留了横、竖、撇、捺这些基本笔画,并称之为单笔,同时增加了一些称之为复笔的构字单位,它们是多个基本笔画的组合,如两笔交叉的“乂”、“十”,“八”,“人”等。

    在四角号码中,单笔和复笔共定义了十个,分别用零到九这十个数字表示。

    查字的时候,取汉字左上角、右上角、左下角、右下角四个角的单笔或复笔的笔形,这样共有四码,一个汉字便可以用四个数字表达出来。

    大宋的字太多,四角号码只能标注一万个,但是足够海事使用了。

    真要满足学士院那帮子用,怕是四角之外,还得加上“附笔”,五个数字才能满足需要。

    汉字变数字后,可以很方便地转化为旗语和灯语,有了望远镜的帮助,就能够完成各舰之间的联络通信了。

    这样就摆脱了简单粗糙的旗鼓指挥系统,让舰队可以变化出更加复杂的阵型,打出更加精准的配合。

    对于水战战力的提升,可以说是一个倍效器。

    苏油如今已经不用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提供一个思路,底下自然有人去办理。

    不过这字典还真不是他让底下人弄出来的,翻着大本子:“杭州的钱家书坊弄出来的?”

    张散笑了:“这是钱侯爷的大手笔,钱家百年文教,底子深厚得很。”

    钱俶纳土之后,子孙便以文教立身,当之无愧的两浙第一世家。

    别说现在,就算到了千年以后,浙江钱氏也一样鼎鼎有名。

    钱家现在有个超级巨大的藏书楼,管理员是钱氏子孙钱和,这个藏书楼,苏油也在打主意。

    如今大宋藏书的世家不少,主要集中在未经战乱的福建,两浙,蜀中,比如虔州柏林温氏书楼,福州莆田方家的白杜万卷楼,江陵田家的博古堂,蜀中的程舍人藏书楼,都是万卷以上的收藏量。

    钱家的藏书楼叫杰楼,上面还有苏东坡亲自题词的匾额——钱氏书藏。

    相比这些家族,苏油的可贞堂只能算是小朋友。

    四角号码,就是钱和弄出来的,利用知荆南的业余时间弄出来的。

    业……余……时……间……



    第七百二十九章祢衡

    苏油有些无语,钱家学霸们不容小觑,四角号码说起来简单,选字,编订规则还是有难度的,自己一个《麈尘录》还有一条没一条的记着,人家这边轻松就整出来了。

    拍了拍厚厚的字典:“钱家人就这么乐意?”

    张散笑道:“要跟着咱四通屁股后边抄近道,船舶间的通讯,对我们来说可有可无,对他们来说却是重中之重。”

    苏油想想还真是这个理:“他们不是有司南吗?”

    张散解释道:“司南是跑近海用的,所谓’神龙怪蜃之所宅,风雨晦冥时,惟凭针盘而行,乃火长掌之,毫厘不敢差误,盖一舟人命所系也。’”

    “又所谓‘南海之外,渺茫无际,天水一色。舟舶来往,惟以指南针为则。昼夜守视唯谨,毫厘之差,生死系焉。’”

    “与司南配套的航线记录,叫《罗经针簿》。以温州往真腊的航线为例,自温州出洋,以丁未针为指引,历闽广海外诸州港口,过七洲洋,经交趾洋,到占城。又自占城顺风,半月可到真蒲。”

    “抵达真蒲后,改行坤申针,过昆仑洋入港,港凡数十,惟第四港可入,其余悉以沙浅,故不通巨舟。”

    “如今有了经纬牵星术,就无需那么麻烦了。而且罗经有个巨大的缺点,就是使用罗经的海船,必须是全木结构,不能有金铜之属,否则罗经的指示会紊乱。”

    “因此要想用上铁骨铁爪钉的大海船,就只能跟着我们走,所以人家才对通讯这么上心,说白了,都是钱闹的。”

    苏油也乐了:“这都十年了,第一批钱家的新航海人也该出来了吧?”

    张散说道:“人家现在也不在乎那个,一个海险保全,都够他们吃肥的了。”

    海事保险,还是当年苏油应对蜀中船只出三峡搞出来的风险缓释措施。钱家人财大气粗底子厚,与四通商号海运司合作成立了海事保全司,照猫画虎地用到了海事上。

    参买了保险的船舶,就有资格跟着四通的海船出行,抄近道不说,还多了武装保驾护航,如今在东南,已经形成了一种流行趋势。

    苏油嘬着牙花子:“难怪钱侯爷他们开口闭口就能帮我从占城拉稻子,原来人家玩上金融了,果真是财大气粗啊!”

    张散笑道:“那是,谁都不傻!”

    两人说话之间,水手们已经掀开了甲板,动用了木头龙门和滑轮组,将底舱的铜锭一枚枚提了出来。

    日本的铜锭质量相当高,因为里边含有大量的杂质。

    没说错,这些杂质大大地提升了铜料的价值——因为它们,是银,还有金。

    苏油也没打算教日本人这个乖,反正就当铜收进来。

    这个铜可是做铜器的极品材料,后世宣德炉之所以那么出名,就是因为宣德炉所用的铜料,有金、银等贵重材料加入其中。

    比起偷奸耍滑的大理白铜,黄铜,这样的铜料质量又上了一等,如今的密度计轻松就能判定真假,在市场上备受追捧。

    四通商号就玩玩日本铜和黄白铜器或者铜钱之间的差价,都赚得盆满钵满。

    在码头上呆了一天,苏油和张散,平真草一起回衙门。

    张麒和绿箬早就在院里等着了,兄弟俩见面分外亲热,先就来了个熊抱。

    张麒乐得不行:“三哥都改穿员外行头了,可惜李公麟把你画成了一个暴发户!”

    张散怒了:“多少钱?让他重新画一幅!”

    苏油翻着白眼:“还说不是暴发户脾气,人家就没有把你画错。”

    “李伯时与王相公,大苏,王驸马都是平辈论交的好朋友,当今的艺术领袖。居京师至今五年,不游权贵之门,以访名园荫林为乐。”

    “那一幅《六骏图》,都是求了好久才求得人家动笔,就你这态度,想让人家看一眼都难。”

    张散就笑了:“那就让真草拜他为师,我家真草的绘艺也是一绝。”

    这时候门口骑来两匹马,却是邵伯温与平正盛。

    平正盛跳下马来:“少保,一路平安,特来缴令。姐姐,姐夫,你们也到了。”

    邵伯温也下了马:“老师,一抓一个准啊。盐政的糜烂程度,触目惊心。”

    苏油说道:“还是下情不达,缺乏监督的缘故,秦观那种风花雪月的性子,只能当《潮报》的主编,当不了总编。”

    “总编人选,必须要与民发声,敢于监督官府权贵的不法作为才行!”

    邵伯温拱手道:“老师心目中,是不是已经有人选了?”

    苏油点头:“是,就是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屈就。”

    ……

    六月,木征赴阙,赵顼以木征为荣州团练使,赐姓名赵思忠。

    与之命运截然不同的是,苏油与王安石上书,木征治下部落首领赵长杓,得了赐姓后又反宋,杀了文思副使张晋以下七名宋使,应当以军中谋叛,残杀同僚的罪名处置,诛绝整个部族。

    还是赵顼唱白脸,说赵长杓的部下也是被酋长蛊惑,还是予以赦免,只论赵长杓之罪,合议弃市。

    诏王韶收熙河战骨,祭忠烈祠,廪烈士家属终生。

    辛卯,太子中允沈括提举司天监,奏进浑象仪,召于城北建天文台,取名为“天运浑象台”。

    乙亥,诏监安上门郑侠勒停,编管汀州。

    汀州在福建的最西段,就是后世的龙岩,现在还属于蛮荒得不能再蛮荒的地方。

    苏油上书,国朝不以文字罪士大夫,编管汀州太狠了点,不如将他交给为臣吧。

    浙江干活的地方多,让臣来教他做人。反正如今臣这里堪称大杂烩,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赵顼认为苏油肯定是想亲自给郑侠穿小鞋,对韩绛说道:“郑侠不识大体,理应惩戒,且容明润惬意一回。”准奏。

    ……

    汴京城头,郑侠穿着一身葛衣,与前来的读书人们送行。

    对于郑侠,汴京城里又有好几种态度。

    读书人不算,开封府市井百姓,农夫小贩,衙门胥吏,对郑侠恨得牙痒痒,让这娃在狱中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而读书人,就分了好几派。

    苏少保可贞堂对外开放,许士子抄刻,仅这一条好处,年轻士子们稳站在苏油这边。

    士大夫们,则一边敬重郑侠的风骨,一边抱怨他行事唐突——你打倒王安石没错,可这次真的连累了人家苏明润了。

    新党则是切齿外加幸灾乐祸,这回好,送给苏油收拾,这就是魏武诛弥衡之计,都不用弄脏自己的手。

    不过即便是万恶之徒,也有亲戚朋友,何况郑侠真不是坏人,因此即便是在朝廷如今的风向下,仍然有不少人来给郑侠送行。

    前来送行的人里边,有一位三十多岁的清雅男子,郑侠对他摇头苦笑:“叔原,此番愧对故人,连累了你。”

    清雅的男子名叫晏几道,是名相晏殊的公子。

    不过他在家中算小的,排行第七,老晏走得对他来说早了点,是二哥养大的他。

    宰相家庭出身,自幼文采出众,家中自是将他当做宝贝,跟贾宝玉一般,养成了风流才子那些臭德性。

    这娃和苏油一样,十四岁就中得进士,不过人家可不屑于做官,在京中浪荡,还是二嫂看他实在不像样,与他寻亲婚配,又通过恩荫的路子,寻了一个太常寺太祝的差遣。

    郑侠上流民图,他作为郑侠的好朋友,一首《与郑介夫》被搜查了出来:“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新党拿这个作为罪名,这意思很明显,就是在攻击新法兔子尾巴长不了,先抓起来一起审问。

    还是赵顼知道后,命人将他放了出来,不过经此一事,家道就每况愈下了。

    晏几道笑道:“这是我的荣耀,介夫莫以我分了你的声名才好。”

    郑侠摇头:“如今我在京中,已经是人人喊打,新党视我如大敌,我自是甘之若饴;可开封府百姓也视我若仇雠,可谓诛心……唉……我是真没想要连累苏少保的。”



    第七百三十章常州与饶州

    晏几道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已经辞官挂印,变卖了京中产业,一路护送郑兄南下。苏明润最擅长蛊惑人心,此次上书要陛下将你编管昌国,处于其气焰之下,绝对是没有安好心。”

    郑侠继续摇头:“少保那句话我还是认同的,犯了错误,就要承担责任,我的遭遇怨不得旁人。”

    “贤弟,海岛上的日子不好过,你的盛情愚兄心领了,举家随我受罪,郑侠断不敢认同。”

    晏几道冷笑道:“京中的炎凉,我算是看得够够的了,还不如与郑兄诗酒生涯来得痛快,此次去杭州,看我如何揭穿苏明润伪善的嘴脸!”

    ……

    六月,天气酷热,常州滆湖边上,无数的力夫正在垒筑堤坝。

    吕嘉问穿着一身短葛衫子,一身油汗,戴着个草编的帽子,脖子下领圈底下,与脖子上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完全是两种颜色。

    滆湖工地,只是常州大工程工地的一处,如今整个常州,无锡与宜兴之间的太湖沿岸,都在兴举各种各样的工程。

    这项工程,称之为溇港。

    溇港所运用到的技术,叫做竹木围篱透水技术。

    简单的说,就是在沿湖的沼泽滩涂上,规划出水道和田土,然后钉下木桩和竹桩,用竹木围篱进行分割。

    之后挖深水路,将河道中的泥取出来,搬运到田土规划范围堆积,泥土中的水分又会从围篱里透出来,渐渐将沼泽变成水是水,土是土的状态。

    与太湖湖岸垂直走向的水道,称为“溇港”,与溇垂直的切割水道,称为“横塘”。

    溇港和横塘,将滩涂沼泽切割成一块块四方的圩田,一块田地的面积,往往就是三四平方公里,可以容纳一两个村子。

    圩田与水道相接的周边地方,是挖河取土形成的高坝地带,可以栽种蔬菜,桑果树,建造房屋。

    里边的低地,是大面积的水田,种植水稻,百合,莲藕等水生作物。

    最中间的地方,则是水塘,养鸭养鹅养鱼虾。

    这是一个回字型的完美的生态循环系统,每年从太湖取来肥沃的湖泥,与村落的农家肥一起,给作物提供所需的肥力。

    桑叶养蚕,树下放鸡鸭;蚕粪和鸡鸭粪,又用于堆肥,养鱼;鱼类的粪便,又形成肥沃的塘泥,每年用于满足高地的肥力。

    要旱涝保收,就得在每一处溇港,也就是水道与太湖的连接处,设立闸门。

    同时要在太湖上游建立水库,引来干渠,给溇港地区提供水源。

    洪水到来之际,上游放下闸门,将主要水流分入太湖。

    溇港与太湖接口处,同样放下闸门,避免太湖的涨水倒灌入溇港和横塘,淹没圩田。

    旱季的时候,上游闸门打开,溇港闸门放下,干渠过来的水被封闭在溇港之内,同样可以保证生产。

    大部分时间里,太湖就是水源,溇港横塘里还可以捕捉鱼虾。

    村落一般安置在溇港临水高地处,生活便利而舒适。

    这简直就是一个农耕文明创造的传奇。

    今年的旱情,因为苏油安排出来的一百万专项资金,以及前期郏亶和沈括的主持修造的工程,勉强让太湖周边现有的田地,没有遭受到酷虐的旱情。

    根据蔡京的统计,一个太湖流域的稻米产出,便足以支撑应对整个两浙路的旱情!

    吕嘉问到现在终于明白,为何苏油对他那一套一向嗤之以鼻;也终于明白身在江宁府的王相公,为何来信谆谆劝戒,要求他全力配合苏油。

    就看湖州孙觉孙和苏州王晦的态度就明白,俩老头生怕被常州为了保自己的生产,断了下游的水源,一天一马的来回监督,孙觉还在自高崖岸,王晦可是连“小老弟”都喊出来了。

    再看看圩田里沉甸甸的占城稻穗,再看看农夫们对郏亶,蔡京的尊重程度,吕嘉问也不能一点没有触动。

    朝廷已经下诏了,褒奖了王安石,赵抃,苏油,沈括,郏亶,蔡京治旱之功。

    想到苏油曾经许诺过的话,以事功见进,就算我看你一千个不顺眼,也得捏着鼻子给你请功的话,吕嘉问的心又滚烫了起来。

    手下通判过来了:“太守,京中的药材过来了。”

    吕嘉问说道:“那就赶紧调配分发,对了,每处工程队,以百人为一队,置办一口大缸,每日里的清凉药饮必须保证。”

    通判点头转身正要走,吕嘉问又叫住:“苏少保说了,所有人等,不得引用生水,天气再热,也必须使用蚊帐,这两条必须严责监督!这是广锐军用过的善法,陕北移民到荆湖,能不损一人,这里边绝对有门道。理解的要照做,不理解,同样先要照做,明白没有?”

    通判点头:“明白了。”

    吕嘉问说道:“去吧,我再去巡巡粮仓和工料仓。”

    ……

    饶州,银山监。

    曾布看着厚釉白瓷槽钢里的薄铁片,看着已经从蓝色变成黄色的溶液,感觉自己刚刚真是开眼了。

    这种兴奋感,不亚于才做出了一首得意的新诗,读到了一篇旷绝的好文章,那种一股甘霖从头上灌下来,直达尾椎尖端的舒爽,多少年不曾有过了?

    槽中的液体,经历过很多神奇的变化。

    石鍮说道:“银山矿是伴生矿,以铜为主,还有不少金,银。”

    “矿料粉碎,以酸液浸泡后,便能得到这种蓝色的液体。”

    “液体中主要是铜,银,剩下的泥料里,则是固体的金。”

    “通过沉淀槽冲洗,因为金与矿泥的比重不同,因此被留了下来。”

    “剩下的液体,加入锌片,便能释放出氢,还原出黑色的粉末银。”

    “过滤掉银,剩下溶液加入铁片,铁片上便能还原出铜了。”

    曾布看得叹为观止:“铅山那边也是如此?”

    石鍮笑道:“铅山那边就更简单了,那里有苦泉,直接就能提浓出胆矾溶液,加入铁片便能还原出铜来,比以往开矿熔炼的方法,节省人工不啻天壤。这就是湿法炼铜术!”

    曾布摇头:“铅山,银山,饶平,永丰,要是都推举此法,我大宋今年的产铜量,至少可翻一番!”

    石鍮点头:“少保的意思,最多明年,皇宋银行两浙分行,便可以从盐本位换成铜本位,将盐的生产性能解放出来……”

    曾布是三司使出身,对这些套路自然是门清:“接下来就该以铜为本,发行宝钞,铜钱,以刺激商旅,扩大贸易规模。两浙路,转眼便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石鍮笑道:“太守,不再担心榷课了?”

    曾布哈哈大笑:“今日方信苏少保点石成金之能,也信他光风霁月之怀。我这就去景德坐镇,时候得拿出点东西来,不能眼看着湖州那小儿得志!”



    第七百三十一章手实法

    秋,七月,癸卯,群臣五上尊号曰绍天宪古文武仁孝皇帝,不许。

    乙酉,两浙稻熟,江宁府,广德军,润,常,苏,湖,秀,杭,产出与平年所计相同。

    这就是说,两浙路十四州中,一半地区扛住了旱情。

    而剩下的一半,依靠兴工救赈,贩卖竹木和商业流通,加上完备细致的救灾措施,竟然也还过得去!

    吕惠卿上奏,置将法已经处置得当,通过拨并军营,计减军员十将以下小头领就三千余人,一岁省钱四十五万缗,米四十万石,r绢二十万匹,布三万端,草二百万束。

    于是赵顼飘了,下旨鼓励大家再接再厉:“天下财用,朝廷若少留意,则所驶可胜计。若每事如此,及诸路转运使得人,更令久任,使之经画,财其可胜用哉!”

    同时下令,以米十五万石赈河北西路灾伤。

    趁赵顼心情不错,吕惠卿开始给苏油上眼药,推出了一项新法——手实法。

    手实法推出的理由,是解决免役钱交纳时的不公平问题,然后根据司农寺调查,这个问题是五等丁产簿多隐漏不实。

    吕惠卿和其弟地曲阳县尉吕和卿商量出来的手实法,是由官府定立物价,老百姓各以田亩、屋宅、资货、畜产随价自行上报财产。

    然后将这些全部作为资产,以资产的五分之一作为每年创造的产值,按照产值的多少,将参会通县役钱本额,这算摊派到所有家庭头上。

    最狠的一条——“非用器、食粟而辄隐落者许告,获实,以三分之一充赏。”

    就是说,如果居民瞒报,那么鼓励告发,告发者将获得瞒报物资的三分之一,作为奖励。

    吕惠卿的手实法,刚开始还规定,遭遇灾祸的地区,收入损失超过五成的家庭,可以不用上报。

    荆湖察访使蒲宗孟上言:“此天下之良法,如果百姓老实,使民自供,初无所扰,为何一定要等待丰收呢?!愿诏有司勿以丰凶弛张其法。”

    赵顼给忽悠瘸了,竟然同意施行。

    苏油接到奏报都傻了,个人财产申报制度,这特么不是生产关系远远走在生产力前头一千多年了?吕惠卿如此作死,也别牵扯上老百姓啊。

    吕惠卿的目的其实很简单,摸清各路大佬们名下的资产,尤其是苏油的财产。

    他是真的有些怕了,曾布和吕嘉问,不但没有拉苏油的后腿,现在如同苏油手下的长工佃户一般,没日没夜地狠干。

    曾布上书朝廷的豪言,是饶州金银铜,产量翻番!

    吕嘉问的奏报里,是常州六湖两浦已经整治完毕,太湖干渠已经堪用,苏湖六州旱而无灾!

    孙觉的奏报,则是湖州出役夫两万,日入粮四斤,湖州当地虽然遭遇旱情,但是通过大量的劳务输出,不但人民表示情绪安定,无饥羸之患,甚至还小有盈余!

    而越,明,台,温奏报,私盐治罪额等抬高之后,诸州盗匪停息,路上奔忙的,都是贩盐的小民,他们也赚了!

    吕惠卿曾经想要抓住这点攻击苏油,因为私盐泛滥后,朝廷榷课必然会受到影响。

    然而意想不到的是,刘嗣奏报,荆湖人民喜迎淮盐入境,两浙路解决了当地居民长期乏盐的问题,夷人对朝廷感恩戴德,向心力大增。

    而盐官,海盐诸路盐官奏报,用了新法之后,两浙路产盐量大增,施行按劳分配后,下等户们的生活得到极大的改善,出盐的踊跃性得到了极大的提高,榷课完成额度不降反增。

    两浙路太湖工程,陛下你不能只把眼睛落在兴修水利的那一帮子身上,俺们提供足够的盐本,满足两浙路宝钞发行需要,满足大工程所需要的本金,我们盐官的功劳你不能忘了哟!

    赵顼的诏书,虽然没有点苏油的名,仅仅提到“诸路转运使得人”,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在表彰苏油。

    接下来赵顼的意思,是“更令久任,使之经画,财其可胜用哉!”

    这是完全赞同了苏油的施政理念,要让苏油在两浙路继续扎根,大展宏图!

    可他为何能成此大事?!

    吕惠卿和邓绾知道这娃有钱,很有钱,但是绝不敢想象,竟然这么有钱!

    四通商号为何能够乖乖听话就献出了五千顷地?这五千顷地怎么出来的?昆山那边如何一夜间冒出了那么多水田?现在成了苏明润的东风?

    这娃把所有人都耍了!尤其是把自己耍了!

    任吕惠卿怎么算计,也没能算到苏油的实力,太湖一期就是百万贯,加上各地盐亭,铜监的改造,又是不下百万贯,所有这些,苏油没有给朝廷要一分钱!

    刚开始使劲哭穷,哭了半天只是要政策,一分没提钱的事情。

    这也是吕惠卿批准的原因,因为他成竹在胸,只要捏紧钱袋子,你娃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要得越多,到时候成不了事,罪名越大!

    结果这娃将自己蒙在鼓里几个月,然后悄没声地把事情办了。

    而且在整个过程中,曾布,吕嘉问,竟然没有一丝一毫提醒自己的意思。

    王安石的信倒是谆谆教导,大言举利,可是自己如今还能由他举利建功?

    看着两浙路集中起来的奏报,吕惠卿长叹一声:“文约,技不如人啊……”

    邓绾表示不服:“谁给我一百万贯资金,两百万石粮食,三千顷良田,我也能让两浙路变个活法!”

    吕惠卿苦笑着摇头,是啊,谁都可以,问题是人家为啥给苏油不给我们呢?

    邓绾说道:“明公,是不是可以让章子厚发点力?将一年的银课盐课收回来?断了他苏油的根基!”

    吕惠卿沉吟了一回,还是摇头。

    当初不给苏油拨救灾款,就是想让苏油主动发起,要不给自己下软,要不与章惇发生矛盾。

    如今看来,两人都是默不作声心里有数,节奏合拍得很。

    “章子厚如今还能相信?就他那脾气,两浙路大旱不申请减免钱粮,只请缓一年,他为何不弹劾苏油不顾治下死活草菅人命?”

    邓绾这才反应过来:“当时我还想借此漏洞等着事发,到时候一并弹劾两人,如今看来……”

    说完大惊:“章子厚倒向苏明润了?他可是三司使!”

    吕惠卿目光深沉:“以章子厚的自傲,倒向苏明润,想来还不至于,但至少是达成了默契。”

    邓绾说道:“那就查!狠狠查他苏油!那五千顷地的问题,要他交代清楚!”

    吕惠卿嘴里充满了苦涩:“晚了,如今四通商号五千顷地已然脱手,还得了这么好的名声,苏明润与章子厚达成默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

    邓绾脸都白了:“密奏之权!可怕的是他与陛下……也有默契!”

    吕惠卿扯了扯嘴角:“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查是一定要查的,总不能让那些国之巨蠹,逍遥于王法之外!”



    第七百三十二章章惇的狙击

    “查?怎么查?谁去查?!”章惇正在面见赵顼,心头怒不可遏:“如此乱政,陛下恕章惇不敢草诏!”

    赵顼有些无奈:“可我觉得吕参政说得有道理啊。”

    章惇都气笑了,一句话就给赵顼顶了回来:“陛下,什么时候起,司农寺成了制定国家法典的机构了?臣如何不知?”

    “呃……”

    章惇继续说道:“手实法,针对的到底是什么人?要说免役钱不足用,为何苏明润在两浙遭遇涝旱连续的情况下,还能发动七万力夫,日给三百钱?!”

    赵顼说道:“那是……明润找四通商号拆借得数千顷良田……”

    “对!”章惇说道:“这就是苏明润的办法,他兴的工役,都是能够挣钱的!这就是事情的根本!”

    赵顼说道:“可是工役里边,还有很多没法挣钱的啊,各地都说免役钱不足,不就是因为这个吗?”

    章惇说道:“免役法,本就是合计一州一县所需,然后折算到各户头上,臣就不明白了,不管州县上的户等如何,不一样都是折算后摊派吗?为什么如今又会闹出不足的情况来呢?”

    赵顼说道:“吕参政的解释,是下等户太多……”

    章惇质讥笑道:“陛下我给你提个醒,下等户又不是没交钱!不光如此,就连以前不用交钱的官户,孤寡户,孤童,如今都交上了,名目叫做助役钱!”

    “还不够?这就是吕参政的解决办法?将下等户强行抬成上等户,这样就能解决问题?”

    赵顼说道:“吕参政的意思,是各州县报上来的下等户太多,主要原因是瞒报造成的,只要纠举出事实,很多瞒报的上户自然就被查了出来。”

    章惇说道:“于是上等户们的负担就少了,更多的免役钱可以摊派到这些所谓的‘瞒报上户’头上去,结果就是这样吧?”

    这层道理一点出来,赵顼有些明白了。

    章惇继续说道:“所以这个法,减少的是上等户的负担,扩大的是中下户等的纳征范围。”

    “那臣要问了,这样的法令,与新法一贯提倡的‘抑兼并’,不是背道而驰了吗?他吕参政这是要改弦易辙,抛弃王相公的立法根本,成为兼并之家的代言人?!”

    赵顼又被章惇忽悠瘸了,有道理啊这话说得。

    章惇说道:“如果说手实法的根本,是打击兼并之家的瞒报,那臣无话可说,然而吕参政的奏章里边,提到的都是户等的瞒报问题,那我就要问了,在籍的上等户,他们的登记户等,本来就已经最高,他们该交的费用还是那些。”

    “那这法针对的是谁?针对的就是广大中产之家!”

    “还有就是,上等户的经营理念,偏于稳健和保守,只有中下等户,方才冒险与激进。谁说的五分之产,就一定能产生一分之利?手实法以此为征收免役钱的基础依据,本就不实。”

    “陛下,皇宋银行,已经算是大宋一等一的产业,它的本金有多少?一年的收益又有多少?”

    赵顼有些无语了,皇宋银行的经营理念就是稳健,吸纳的存款加本金,如今高达千万贯,但苏油给出的规则,这千万贯中能够拿出去投资盈利的,一半都不到。

    虽然皇宋银行出手奇准,投资带来的收获都非常高,但是平摊到所有资产上,盈利率就不高了。

    京中时报上,倒是不时有一夜暴富的故事刊载,不过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是小民。

    章惇拱手道:“陛下,各地奏报免役钱不足,很明显这是地方上变着法子想给百姓加征的信号,必须严厉打击。”

    “地方工役,免役法规定得非常清楚,为何又会突击爆出不足用的问题?”

    “如果是地方预算不清,那就命他们重造预算,如果是受灾,那就得详奏灾害以闻!免役钱不足,那就要责问他们为何不足,收取的免役钱,到底用到了什么地方!”

    “免役法规定,百姓除了缴纳免役钱,也就是当年预算工役的实用钱数外;还要缴纳免役宽剩钱,也就是用于应付不可预知工役的钱数;还有助役钱,就是原来不负担差役的官户、寺观户、幼郭户、女户、单丁户和未成丁户,也要按定额的半数交纳役钱。”

    “陛下,百姓负担因此加重了不少,州县收得的免役钱,比以往兴役所费高了一倍,现在下面却还在闹不够,是什么原因?”

    “这还仅仅是纸面上的数字,实际肯定更甚!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免役法已经沦为了州县盘剥百姓的工具!民由是益困。”

    “而手实法,不但对此毫无帮助,反而继续给了官员们敲剥百姓的理由,什么锄头果树,鸡鸭猪苗,都算成小民的财产,这会对刚刚兴起的中产之家造成多大打击?陛下,行不得啊!”

    赵顼点头:“那你有何计议?”

    章惇拱手道:“吕参政之法,是舍本逐末,不当之举。是以国家百姓安危,去讨好那些贪腐的官员!”

    “臣请校理天下耗登,将天下户口,人丁,场务,坑冶,房原,租额,年课,行会计之法,使有无相通,省察国家大计!”

    “除会计司外,效法苏明润两浙路水利司的办法,另设统计司和预算司,总察国家一年出入,做到心中有数,方可加强对州县财政的稽查纠察!”

    赵顼被打动了:“行,准爱卿所请,另外手实法……算了,不草诏就不草诏吧。”

    ……

    七月,两浙路的粮食收完了,苏油方才知道,所谓的一季两熟,除了很少量地方是重新种植,其实更多的,乃是“再生稻”。

    也就是割取稻穗,留下稻桩,稻桩到了秋季,还会再次长出一些稻子。

    苏油在算计,这样的种植方式其实收益还没有达到最大化,最大化的种植模式,是第一季水稻收获之后,放水将水田变成土地,再种植一季麦子或者油菜,那才是爽哉!

    不过这样的话,田地里的肥力肯定会跟不上,必须补肥。

    想来想去,还是种植苜蓿,油菜或者豆子更好。

    有了苜蓿和菜籽,豆子,就可以得到牧草,油料,豆粕菜籽粕,这样可以和畜牧业联动起来,养猪也好,养鸡鸭鱼也好,收益比单种水稻高很多。

    而且这只是基本盘,要发展,更好的是种棉花。

    后世的浙江,也是中国巨大的产棉区,不过那玩意儿四月培苗五月下地秋季收获,会和水稻抢地,只能与小麦套种,这就需要地势较高的土地。

    摇了摇头,棉花只能由四通商号来种,油菜和水稻套种模式只能在四通控制的土地上部分推广,本地士绅和百姓,还是只能走老套的桑基鱼塘稻田模式,强行推广肯定会遭到抵触。

    自己已经在委托杭州钱家书坊印刷《西南农书》了,要求发放到乡学一级。

    今年的大旱被硬扛了过去,接下来就好办了。

    ……

    杭州西面,牛头山麓,一个巨大的工厂区建立了起来。

    长兴煤矿。

    煤矿周边,是炼焦厂,熔炼厂,铸币厂,陶瓷厂,水泥厂。

    衣锦军一部由王中正移驻到了这里。

    衣锦军的编制,从三千人缩减到了一千人,之前的军队全部打散,然后从两浙路十四军中考核出了一千人,组建出了衣锦新军。

    新军是吞金怪兽,因此赵顼将新军放在这里整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也是赵顼同意两浙路在铜政上松松口子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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